贝伦
这个河谷有一个又长又别致的名字。它是草原河谷网中众多分支之一,整个河谷网如同血液循环系统一般,而单独的分支则是越往下走越陡峭,直到最后汇成一个巨大的、外表奇特的狭长洼地。这就是我们叫做“黑狗送命的河沟”的地方。
一条小溪从谷底流过。当然,这不是那种能淹死狗的小溪。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溪了,它清澈见底,水流沉静,穿过芦苇丛生的河床,蜿蜒的河床就像放牧中的奶牛踩出的小路一样。在小溪的一侧岸上,那些裸露出的坑洞极为引人注意,它们像狼穴一般深陷,边缘被溪水冲刷略带缺口,上面长着稀疏的针茅,就像不留胡子人脸上的硬须根。这是窑洞的遗迹。在一些窑洞的边上依然留存着一些残垣断壁。它们很长,又弯弯曲曲的,看得出来,它们的主人是想在河谷岸边圈起尽可能多的自留地,所以他们毫不偷懒,在自己的房子旁边用围墙围出了很大的空间。任何一个爬上山坡的路人,在看到这个被废弃的旧过冬房时,就会不由自主地问:“到底是谁曾今在这住过呢?为什么他圈起了这么多地?他是谁,现在又在哪?”是的,每一个看到这些孤零零的仿佛要被无数老鸦窝压垮的树木,看到这些支撑长排窝棚和各种屋顶已经垮塌的建筑的,现在看起来已经像废弃的墓地一样的腐朽的墙壁,看到这幅不堪入目的废墟之景,一定会好奇:或许,过冬房的主人已经厌弃了令人痛恨的过去,现在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加入到建设新生活的行列中去了?也可能他是以前手握大权,妄自尊大的统治者,游戏般摆弄数以千计的无名无姓不为人知的奴仆的命运——这些贱民衣衫褴褛,身上千疮百孔,奋起反抗,彻底改变、改造、颠覆了旧世界,像扔垃圾和没用的破烂一样把统治者撵走?谁知道呢……但是有一点是明显的:过冬房被废弃了。主人不见了。这个可怕的、荒芜的、荒无人烟的地方成了蚊虫和马蝇们的王国。只要一靠近河谷,这些东西就黑压压地成片往你身上落,疯狂地嗡嗡叫:“别打日日日扰我们……快各各稳滚开……快息息消失……”乌鸦忧郁地端坐在树枝上;他们令人讨厌地没完没了地叫着:“滚开……滚文文嗯开唉唉唉伊!……”,此刻,合着它们的叫声,受惊的喜鹊大声叫着笨拙地从一株猪毛菜跳到另一株上:“躲开!躲开!躲开!……”
……天气很热。太阳越爬越高,开始炙烤着一切;风也好像故意为难,叫人喘不上气来,路人们浑身是汗,舔着干裂的嘴唇,而他们的马儿们也是又累又渴,迈着沉重的步伐走着。正是在这个让人难受的时候,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四轮轻便马车正在朝“黑狗送命的”河谷驶来。两匹马都很壮实。枣红色的辕马,看起来是匹调教得很好的马:在下陡坡的时候,它死命用马蹄扣住地面,重心放在后腿上,减着速。可暗红色的梢马,是匹年轻的烈马,胆怯地瞥着路旁的灌木、芦苇丛,侧转着竖起的耳朵,扯坏了套索。黑脸、双目深陷的马车夫拉紧缰绳,劝它道:
“喂,喂,喂!……别胡闹……别胡闹!……”
在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上年纪的黑皮肤的马车夫,名叫凯罗尔达,年轻的那个,皮肤黝黑,是个麻脸的壮汉,他身穿白色绸子衬衫,灰色呢子裤,头戴毡帽,留着一缕黑色小胡子,名叫库鲁姆拜。
他们来到河谷腹地后停下了马。接下来需要穿过小溪。小溪水流缓慢平稳,淙淙作响。马蝇玩儿了命的往马身上蹿,沾的马上到处都是。梢马很快就跟疯了一样,好像着了旋回病,已经不听马车夫的吆喝了,它死命挣脱,尥蹶子,眼睛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凯罗尔达跳下马车,抓住了暗红毛色马的辔头。
“阿佩尔马伊!怎么了这是,发疯了!……”
库鲁姆拜也爬下车来,走到枣红马跟前。辕马正发疯似的驱赶身上的马蝇,头恰好蹭到了库鲁姆拜干净的衬衫上,于是马车夫叫道:
“奥伊拜,亲爱的,别过来……听我说,躲开这。你会让它弄一身的,弄一身的!……”
库鲁姆拜微微一笑,拍了拍枣红马的身体两侧。可马儿还是把唾沫弄到了他的衬衫上。凯罗尔达不得不找来干草擦掉他绸子衬衫上面的唾沫,有点儿发黄的斑点擦掉了,却留下了一些绿色的痕迹。
“库鲁姆拜!啊,库鲁姆拜,”马车夫问,“这么说,成了农艺师了,啊?”
“啊?我吗?……对,农艺师。”
“那你现在要留在我们这吗?”
“啊?我吗?……”
梢马老是想往车辕上蹿,想制服它已经不太可能了。在河谷底部能看的到有车痕,但是从那里走非常危险。梢马可能会开始疯跑,然后把车给毁了,之后就会有消息传出说:农艺师还没到集体农庄来,车就坏在半路上了。
“凯罗尔达-阿加,您去找个合适的浅滩,我在马车上等您。”
凯罗尔达迅速调头,沿着河床往下走去。库鲁姆拜则留在原地。与家乡的久别重逢让他激动不已,脑子里满是旧日的回忆,他努力地回想着往日的所见所闻……要知道他还是那么的年轻。
库鲁姆拜在午饭前就到了河滩边的村庄。坦瑟克工作组就在这里工作。这里只有一部分是年轻后生。当然,他们不可能很快就认出库鲁姆拜,但是还是能猜出他大概是谁,于是大家就把他围了起来。库鲁姆拜很早之前就离开村子了,在这段时间里,当年的小孩儿们如今都长成了男子汉。六年可不是一段很短的时光。
“万岁!库鲁克到了!”有人喊道。
年轻人们不一会儿工夫就聚集在一起,排成一排,热烈地鼓起了掌。新时代——新习惯。有意思,真新鲜!所有人都为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年轻的男男女女们眼中都泛着光,甚至弄得库鲁姆拜都有点儿慌了神。他慌张地已经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或是干点儿什么了。
之后工作组的成员们就开始工作了。大眼睛的黝黑壮汉系上围裙,在磨刀石上淋上水准备打磨割草机的刀盘。一边工作着,他还一边哼着简短的小调:
太阳升起照亮了天际
劳动日计算全归会计
说心上人工作不积极,
哪个坏蛋敢放假消息?
词是新的,主题也是不熟悉的。歌曲是和着壮汉动作的节奏唱的。他麻利地工作着,动作很轻巧,歌则是越唱越响亮。这时从毡帐里走出了一个年轻女人,她不满意地数落起这个快乐的磨刀匠:
“别唱了。我们在学习呢。”
磨刀匠微微一笑,却没有停止歌唱。“噌,噌”他还把磨刀石弄得涩涩发响给音乐伴奏。
在毡帐里学习的有十个人。
活泼乖巧的姑娘拿胳膊肘推了一下坐在边儿上的小伙子:
“别交头接耳了……听讲!”
六年前这些女孩成群结伙地待在毡帐后,聊着毫无意义的话题,缝着各种各样的小破衣服,而现在呢……都上政治课了。
库鲁姆拜想着想着,便走进了毡帐。
“阿加,您什么时候给我们做报告啊?”一个漂亮的黑皮肤姑娘问。
“报告?……关于什么的?!”
“讲讲您怎么学习的啊……或者新的科学成果……”
库鲁姆拜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这才认出她来。这是阿比泰老师的妹妹。库鲁姆拜外出求学时,她还是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儿,整天忘乎所以地玩着儿童游戏。
“你……难不成就是乌姆森杜克?!”
“对,认出来了啊。”那姑娘微笑着说。
库鲁姆拜坐到他们中间说起话来。对他来说这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亲切交谈了,但是集体农庄里的年轻人们听他说话时却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这时毡帐外传来一声大喊:
“凯罗尔达-阿加把马乳酒运来啦!”
库鲁姆拜精神一振,问道:
“这……是那个牧马人凯罗尔达吗?”
“就是他。”
“他这是往哪儿运马乳酒啊?”
“往这儿啊。母马养在草原上,马乳酒做好送到我们这儿……”
就在这,在这个临时驻地,凯罗尔达和库鲁姆拜又见面了。他们互相拥抱着,凯罗尔达十分激动,眼泪夺眶而出。年轻人们都笑了,但凯罗尔达却是动了真感情。本应去草原找自己的蓄群的他,还是把库鲁姆拜送到村里……
……他们费劲巴拉地控制着不听话的梢马,终于找到了一处浅滩,顺利地通过了小溪。就在那里库鲁姆拜突然地想起了贝伦。
“阿佩尔马伊,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啊?……为什么我没马上就问她的事?……也许,她也在这个集体农庄?……或者……或者……”
河谷坡地上茂密成荫的树林吸引着库鲁姆拜,但他刚要走进树林深处去乘凉,便听到有人在附近唱歌。他抬起头,仔细聆听。是女人的歌声,而且非常近。温婉动人的曲调……爽朗空灵的笑声。库鲁姆拜不由自主地被这歌声所吸引,他绕过旧过冬房的围墙,便看到了离自己不远处坐落于林中的几栋白色房屋……多么熟悉的角落!这些地方让他清楚地回忆起那些早已回不去的童年往事,心里又是愉悦又是酸楚。库鲁姆拜穿过茂盛的草地。在白色房屋后面摆着笨重的利齿摇臂收割机和马拉搂草机,旁边是几匹拴着腿儿的马,它们紧靠在一起把疲惫的头互相搭在脖子上打盹。但是不仅是这些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还看到在白桦树林边的草丛中一些白色头巾时隐时现。那里围坐着一群晒的黝黑的姑娘,个个都留着拳头粗的辫子,她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读书。
离她们不远处,在旁边茂密的草地上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女子正在写着些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她把练习本放在膝盖上写并不是很方便;于是她脸朝下趴在草地上,把练习本放在面前工整地写到:“致地区党委”。微风轻轻地吹,吹得小草微微晃动,弄得姑娘的脸直发痒。她接着写:“我,贝伦,饶克的女儿,很早就认识叶尔加利,并且很了解他。在必要的情况下,我可以坦诚地说出一切。”
写完之后,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把铅笔搁在练习本上,头扎进自己双手中。小草散发出芳香,让人能晃着头自由地呼吸。针茅草微微摇晃,弄得姑娘脸和脖子一阵痒。她仿佛觉得,在这片草丛里,在河谷岸边,在这片像大锅一般无边无际的蔚蓝天空下,就剩下她自己一人。她的思绪飘渺,泛起波澜,流淌着,仿佛草原上的蜃景,在记忆之树的枝杈上肆意蔓延,而姑娘一会儿愁眉苦脸,像阴了天一般,一会儿又高兴起来,像从乌云中探出头的小太阳。往事在她眼前闪过……实如海市蜃楼一般。
* * *
坐在树荫下的孔武有力的男人,名叫饶克。眼前这个略显不匀称的,到处都是补丁和破洞的大毡帐,是他父亲儒鲁姆拜留给他的唯一遗产。要不是巴尔代阿姨努力地精心照顾,这毡帐早就不知在草原上哪个废弃堆上烂掉了。是她不知疲倦地在旧毛毡上一层又一层地缝补,所以到现在它还能是他们可靠的栖身之地。春天的时候毡帐被拆卸后搬到了离村边稍远的地方,而它就这样在那待到了深秋,歪歪斜斜地,就好像在春汛时被冰块砸了一样。
“巴尔代!喂,巴尔代!……麻线准备好了吗?!”
四面八方都有旧鞋子送到他这个鞋匠这来。但是他又能通过这个挣到什么钱么?反正也没办法:你拒绝个试试!有一些人他是因为怕他们所以给他们工作,另一些就为了美丽的眼睛。你要是拒绝,马上就会有人嚼舌根。那些长舌妇,比如雷斯比克,就会对整个村里的人喋喋不休起来:
“当然了啊,我们找他干什么?!他就光看上起那些他怕的人……这个倒霉催的没人要的啊!也翘起鼻子来了……”
要不她们还会这样说:
“看吧,给别人弄靴子就很快缝好了……我的呢就搁一边儿了,琢磨损我是吧!”
可以想象,他真的欠着大家什么。有的时候饶克发发牢骚,开始生气,这时他就会幸灾乐祸地想起那些以前的外号:“扰乱分子饶克”,“莽汉饶克”。
太阳刚刚爬上肩头那么高,饶克就已经在阴凉地摊开旧毛皮,靠近毡帐的褐色毛毡站着,准备开始工作了。他旁边是一个和他形影不离的小黑箱子。那里面什么没有啊!工具,毛皮钩,下脚毛料,一段段麻线,一小捆皮筋,断掉的针。所有都需要。所有都有用。每个东西都排列有序,永远都在手边儿上伸手就拿。
“巴尔代!喂,巴尔代!麻线搓好了吗?……”
巴依夫人库里娅什这有一个孔努尔来的媒婆过来做客。她年龄已经不小了,但是衣着讲究,时髦,也不失体面。看到在巴依的村庄内女人们都穿着舒适的矮跟轻便靴,她不由赞叹地吧嗒了一下嘴唇:
“多么不可思议!这是谁缝的啊!”
爱吹牛的巴依夫人斜眼看着媒婆。
“你想要我就让人给你缝一双一模一样的。”
“请您费心了!……”
牧马人凯罗尔达到饶克这来了,他左摇右晃地,跟喝醉了一样,眼睛由于失眠又红又肿。刚来他就坐下了,抱怨天气热,抱怨苍蝇,抱怨晚上放牧时候轮到骑的枣红马不听话,抱怨没睡够。终于,他把自己所有委屈都抖落出来之后,才说道:
“巴依夫人让我来找你。请你去喝马乳酒。”
但是饶克却不紧不慢的。他用他那抓得很死的骨节突出的手指拉紧毛皮,弄得毛皮差点儿没绷断。凯罗尔达便没好气的说:
“你应该知道那边什么时候喝马乳酒的。那也不用请你了,你就自己去吧……”
这个暗示饶克明白了:“就因为你我得站起来……”
满脸皱纹面色苍白的老婆婆就是巴尔代阿姨,她拿出一件已经开了线的乌兹别克旧长外衣和一个白桦多节拐杖。她的衣着贫寒:身上穿的是补了又补的上衣,衣服都褪了色了,从前面看是灰白的,从后面看,或者说是黑色的,或者说是褐色的,也可能有点儿发蓝,但很可能只不过是被各种各样颜色补丁打成的花花绿绿的一件衣服。但甚至连这件破衣服都是她上一辈传下来的。
“爹爹,已经过了晌午了。去吧,去喝马乳酒吧。”
披上乌兹别克长外衣,柱上拐杖,饶克便出发去谢尔让巴依那去了。在阴凉地的毯子上坐着巴依和阿本-毛拉。巴依热的直出汗,浑身都湿透了,他傲慢地坐在那板着张脸,毫不理会身边的人。毛拉看见了饶克,便佯装亲热地笑了起来。饶克双眉紧锁。心里发紧。毛拉总在背后说饶克是个不信神之人,有罪之人,但是只要该快要订做新靴子的时候,他说的就又一个样了。“啊,虔诚的穆斯林……无罪的饶克……”那时候他就说,“啊,圣洁的灵魂。愿真主慈悯你!”现在又来了……
“过来,饶克。快过来,亲爱的!……啊,无罪的人!……啊,圣洁的人!”毛拉满脸喜色地微笑着。虽说他笑了,但是却皮笑肉不笑。
但在毡帐阴凉里的客人们坐的很挤。谁都不想动窝给鞋匠让个地方。而饶克自己也不是特别想杵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说话。这些人鄙夷地撇着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最边上坐着的是长着栗色头发脸盘很大的叶尔金别克,他是谢尔让巴依的侄子。关于他做的那些卑鄙的勾当周围整个地方的人都在谈论。但是谁又敢去顶撞巴依家的孽种?瞧,他跟枭一样鼓着腮帮子,紧盯着饶克看来看去。叶尔金别克边上的是他的狗奴才叶列克什,他长着一张黑脸,一双狡猾放光的眼睛,人鬼精鬼精的。他在他主子耳边说着什么,笑的都喘不过气来了。饶克突然转过去走开,心里满带愤怒和憎恶之感。
“饶克!”巴依脸一沉,叫住了他,“哎呦,你这个怪脾气诶,真见了鬼了!快进毡帐里面来!”
饶克朝着门帐走去。还没等他跨过门槛,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瞧瞧这个卡菲尔人[1]的样子!”阿本-毛拉嘴里嘟哝着。
饶克稍停下脚步瞪了毛拉一眼,那眼神就跟要揪住他那撮儿稀疏的白胡子一样,但他也只是稍微停了一下便走进门里去了。
看到鞋匠来了,巴依夫人朝着嘘了一下说:
“走,快到别的地方玩去!……尊贵的人来的时候,孩子们别在大人跟前乱转……”
饶克越发地不高兴了,心里想着:“我知道,我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尊贵了。”
傲慢的媒婆,轻靠在垫子上坐着,不礼貌地看着饶克。鞋匠刚把茶杯靠到嘴边,还没喝到那口马乳酒,就听见巴依夫人那肉麻谄媚的小嗓儿:
“卡尼-阿加,看,非常受人尊敬的大媒人上咱们这来啦……她要在这小住两天……麻烦您,给她也缝制一双好皮靴,要这种轻柔的毛皮。好让她在自己村里炫耀一番。”
“哎呀,这就是您说的那个人?!”媒婆猛眨着眼睛,懒洋洋地拉长声音说道。
饶克不客气地撇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好像在说“假如,我……可凭什么这样啊?”。而媒婆则是不安起来,垂下眼睛。但是嘴上的笑容却没褪去。很好奇,她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当客人纷纷离去时,饶克腋下夹着一卷毛皮,也从巴依老爷的毡帐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喝了醉人的马乳酒,尊贵的客人们都香甜地睡觉去了,而饶克则坐回硌人的毛皮上,把小黑盒拿到自己身边开始工作了。
“巴尔代!喂,巴尔代!……该死的,筋线在哪呢?”
看着巴尔代敏捷迅速地拨动手指,熟练地搓揉着筋线,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这女人一辈子就光给他丈夫干捻线的活了。”用手拨动着结实的筋线,她皱着眉头观察着饶克脸上的表情,有时候——得看饶克的心情——她还稍微逗他一下。
“孩子她爸,贝伦热安一直央求,一直央求……”她说,“我听说,连叶尔金别克的妈都要逼他……”
饶克正缝着鞋掌,把手指扎破了。要不是巴尔代,他也不会干活不注意,这事也不会发生。她总是能说话干扰他手上的活。
“该死的!……真该收拾你!……看你给我弄的,老家伙……”
“唉,你说什么啊,孩子她爸!”巴尔代害怕了,“一直就发脾气,发脾气。女儿又不是别人家的,亲闺女,血脉相连啊……贝伦热安可一直央求,一直央求……”
她哽咽了,泪水从她深深的皱纹间淌下来。看到这个,饶克——这次都流血了——又扎到了手指。不得不包扎一下了。
“我又能怎么办?……我可不喜欢她心里想的那套。哪有这样的事啊?”他说,“我对这个可没兴趣。”
“喂,孩子她爸!那我就喜欢了?可是你也知道她。就会笑,然后说句‘你落后了,妈妈!’这就完了……胡闹。”
“诶,你快躲开着,巴尔代!你的麻线呢?……”
贝伦晃晃悠悠地提着两桶水回来了。
圆脸、皮肤黝黑的她满脸通红。等她把水桶提回来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回来就摊倒了,跪坐在妈妈旁边。
“阿帕!听我说,阿帕。我刚刚看到了库鲁姆拜。他去了村里的河边上。去听报告会。他说报告讲的很有趣。什么谁是巴依,谁是毛拉,都描述了一遍……”
“那这什么报告会是谁讲的?”
“他说是跟共青团员们……在他们中间还有姑娘。”
饶克又长叹一声,舒展一下疼痛难忍的背部,便看到了女儿那双微笑着的眼睛。他很快便转过身去,低下头,想起了往事。
早在七年前贝伦就成了村里的第一大美人,活泼伶俐,身材姣好,活像个小马驹。总是跟人开玩笑,还笑个不停,能说会道的。哪里需要她,她就会去哪发挥她的长处。
最近这段时间巴依的侄子叶尔金别克一直追着她,对她纠缠不休。节日盛宴、晚会、舞会不管是哪他都来插一杠子,说些旁敲侧击的话,满嘴胡说八道。贝伦一直是沉默以对,但是有一天,叶尔金别克的追求实在纠缠得她忍无可忍了,她激动地打断了他:
“停!这可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可不是您的玩具!”
“我会让你不觉间就变成我的玩具的!”叶尔金别克回答。他被刺激到了,十分恼火。
这次小冲突是发生在大约两周前。关于这件事就是那个牧马人凯尔罗达告诉饶克的。不知怎的,像往常一样正抱怨着世间的一切的时候,他突然拿他那双永远布满血丝的眼看了一下鞋匠对他说:
“赶快把女儿嫁出去。要不就让她去参加共青团……你是知道叶尔金别克的。要不这样……他会来找麻烦的……”
那时候饶克头一次心紧缩起来。叶尔金别克的所作所为人所共知。那群和他混的人都是无赖。把姑娘抢去成亲,偷东西,到处施暴——这就是他们爱干的勾当,所以牧马人才提醒这事不好办……总归是这样了。但是饶克也不能不经过女儿同意就把她嫁出去吧!那现在怎么办呢?难不成她真的得去参加共青团?……
讨论着这些复杂的问题,饶克不由得皱起眉头。
“巴尔代!喂,巴尔代!该死的!去准备麻线!……”
贝伦跟妈妈耳语了几句,调皮地看了一眼父亲微微一笑。这小鬼,知道自己能支配他们!想用微笑让他们同意。
库鲁姆拜来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破衣烂衫,可怜得很。鞋也穿坏了,鞋跟也掉了,袜子也卷了边了,跟雪橇的滑道。灯笼裤——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外衣破烂不堪;大沿帽也戴旧了,上面满是油污。头发也长乱了都到帽子外面来了。他来了之后想都没想就抓起空桶,倒过来坐了上去。巴尔代看了看他,却没有说话,饶克倒是嘟囔了一句:
“诶!赶紧给我下来!桶再给坐塌了!”
库鲁姆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做的不太对劲,脸红了,急忙跳起来把桶放回原处。贝伦下意识地瞥了父亲一眼,给了个手势请库鲁姆拜进了毡帐。这更是惹怒了鞋匠。他愤怒地看着妻子,好像在说:“难道你没看见吗?也给我找麻烦!”然后便像往常一样叫起来:
“巴尔代!喂,巴尔代!真该收拾你!张这么大嘴干嘛?麻线,给我麻线!……”
要不是无意间听到贝伦和库鲁姆拜优美的歌声,可怜的巴尔代怎么会张开嘴。甚至饶克这么发怒,都还惬意地细细品味着年轻人的歌声,虽然他实在是不喜欢他,不喜欢他们单独在一起。可库鲁姆拜要是说远点儿,也不能算外人。不久之前还在给巴依牧羊的时候,他就经常来他们这里。那时候巴尔代待他像对自己的亲儿子。给他洗衣服、补衣服。而饶克也待他不错。但是在最近几年库鲁姆拜突然就离开了巴依,参加了共青团。从那时候开始关于他就有了不同的说法。有人传,他说过“巴依是我的敌人。我是不会和敌人有勾连的”这样的话。而饶克则觉得他是不想给巴依干活,瞧他现在的样子,跟个叫花子一样。还有人议论到,好像库鲁姆拜是在上什么课。这点饶克也不喜欢。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库鲁姆拜这个二十多岁的人,注定是个给巴依老爷牧羊的呆子,怎么会能去学什么东西。村里的一些人觉得他傻里傻气的。虽然饶克自己不这么想,但是他也没觉得库鲁姆拜是个聪明人……说实在话,库鲁姆拜也是饶克不肯放女儿去参加共青团的原因之一。就因为像库鲁姆拜这样的,村里的一些爱说俏皮话的人把共青团就叫成“萨乌马尔”,就是“新做的,还没发酵好的马乳酒”的意思。这个萨乌马尔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只能让他觉得胃疼……
饶克经常被腰痛所折磨。而这次他也实在是疼地没劲儿了,不得不瘫倒在床上。知道这事之后,巴依夫人库里娅什大发雷霆,跳到毡帐外面,像马一样跺着脚说:
“哼,这个老家伙!成心的啊,混账东西,装病呢吧……好,我就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这笔账我记下了!……”
好打扮的媒婆耷拉着脸走了,什么都没到手。这下没法穿着新的矮跟靴子炫耀了。
巴依的村落迁到了“黑狗送命的”河谷附近。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们,手脚麻利,热心帮忙的壮士们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巴依的三个毡帐拆好驮到马背上。在马桩边儿上——栓了套索的橛子——站着大的跟坐山似的巴依老爷。他徒劳地掩上了绗好的长外衣的前襟,想扣上大肚子上的扣子,可都是白费劲儿。不明白,他是怎么钻进这件衣服里去的。他站在那不时挠挠肚皮,显得十分满足。他周围的人都乱成一团,玩儿了命地预备所需的马车。也只有饶克一家的毡帐还继续扎在远方的草原之上。平时游牧人家迁徙时的忙乱,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巴尔代阿姨不安地来回走着。爱说话的邻居们,听说发生了点儿不愉快,也不往鞋匠家的毡帐里巴望。所有人就好像都没注意,饶克独自留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过夏。看起来,是他自己要跟所有人作对才决定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过了晌午,迁徙的人们已经上路了。巴依夫人库里娅什坐在马车上回头望去,看到了饶克家那间孤独的歪歪斜斜的毡帐。巴尔代把无角的褐色母牛赶过来,拴在了老旧的摇摇晃晃的马车轱辘上。奶牛看着蓄群,拉长声音悲哀地哞哞叫起来。它的叫声打破了沉静,从湖水方向传来了回声。
“你就活该这样,老东西!”巴依夫人报复似的讥笑道。
迁徙队伍刚刚从视线里消失,这时凯罗尔达正赶着马车来到了湖边给牲口饮水,饮饱了,便驾着马车从草原的路上直奔那间孤独的毡帐而去。
“饶克!喂,饶克!快出来上这来!”
饶克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其他人都走远了。没有比独自留下更悲伤的事了。凄凉的景致——一望无尽的平原上,被人遗忘的孤独的毡帐。巴尔代坐立不安,在门口徒劳无益地忙活着。有时候就呆住了,困惑的看着正说着话的丈夫。
“看见叶尔金别克那伙人了吧?”凯罗尔达叫道,“坏的冒烟儿的强盗!他们朝托博尔河方向去了。好像是去聚会。我已经查过了!听着,要加倍看好女儿!我注意到,不久前巴依夫人和叶尔金别克窃窃私语,盘算着什么!……”
说完,凯罗尔达便策马而去。饶克拄着拐杖,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这就是真正的忠诚的友情!而要知道他们——凯罗尔达和饶克——什么联系都没有:没有共同的工作,不沾亲带故,就连性格都不一样。可他们还是互相吸引着,不需要语言就能理解对方。在村里不少人都假模假式地跟自己称兄道弟,但是这些人里又有哪个人像这个牧马人一样跟他这么要好,这么掏心掏肺地关心他?……
但是不管饶克自己多么的惊慌失措,他还是尽力不在语言上和手势上给巴尔代表现出来自己的状态。他坐在毛皮上,靠住毡帐开始磨斧头。在右边的桶下悄悄藏好个铁家伙以防万一。
但是巴尔代应该自己也感觉到了什么。她越来越焦虑地看着丈夫。贝伦坐在那缝东西。从旁看着她显得很美好。她唱着歌,嗓音很高却不又大。她时不时笑笑。夕阳的光在她黝黑的脸庞上时隐时现。巴尔代则不住地欣赏着自己的女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消遣,自己的慰藉。而饶克和巴尔代唯一的欢愉和慰藉就是贝伦。
乌云爬满天空,遮住了星辰,漆黑的夜幕降临。饶克紧紧地抓着那铁家伙围着毡帐饶了好几次。唉,一个人忧伤地过又有什么不好!好在整个夏天还有只毛茸茸的花斑公狗。公狗的嗓音很粗很低:他不咬人,不抓狼,没有什么名声,但总归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情况放任何人靠近毡帐。今天他明显更警惕了。不停地发出嘶哑的吠叫。有可能是孤单闹的?还是说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能帮上点儿忙。他看到了主人,摇着尾巴,小跑着凑到主人脚边儿,卷成个球一样。好像在对主人说“你看一会儿,我休息一下。”
饶克开开门,跨过门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轰隆地响起来。他弯腰一看,原来是个盆。
“巴尔代!喂,巴尔代!你怎么把盆放门槛这了?”
“忘了收起来了,孩子她爸。”
饶克完全忘记了:其实巴尔代每天晚上都把小盆放在门槛附近。现在,当他回到毡帐时,她又把小盆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她靠在门槛上,叹了一口气。
“啊,发发慈悲吧!别丢下我们,保护我们这些有罪的人……”
毡帐里面很黑,就像在墓地一样。饶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过往的日子——过得不好,单调无聊,一贫如洗,这些画面在眼前不停地闪过。
饶克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当过牧羊人,也干过牧马人,还放过牛。巴依谢尔让做生意的时候,他也给他干过把牲口从一个巴扎赶到另一个巴扎的活计。打他能记事开始什么都干过。干什么都卖力气。所有这些都是给谢尔让一个人干的。他干过的活有在哪儿留下过点儿痕迹么?一点儿也没有!就好像没有叫饶克的这么个人……在35岁的时候饶克决定干自己的活了,当鞋匠,于是离开了巴依。哎呦,那个时候巴依夫人可是发了狂,骂人骂的唾沫星子乱喷。她可不是白白得了“疯婆子巴依夫人”这个名号的。打那起,只要是谁想在她那儿常喝马乳酒,就得对着不听话的饶克又是讥讽又是骂。但是饶克不太想忍受他们的讥讽,勇敢地回敬过去,有的时候还和他们大打出手。当然,更多的是他自己挨揍。他刮的精光的头上几乎到处都是伤疤,就好像是个被犁过的耕地。所有曾经尝试打过饶克头的人,都受到了巴依夫人的垂青。他们都会得到一块儿肥美的肉,还能喝马乳酒喝个够。欺负饶克的人总能逍遥法外,有罪的总是饶克。有人说他是“捣乱分子饶克”,“莽汉饶克”。谢尔让巴依则摇晃着肚子,讥笑道:“这个渎神的人不打就不会活了。要是别人不扒他一层皮,他就吃也不顺,喝也不顺。”在1916年,沙皇准备征哈萨克人去干后勤,四十岁的饶克被写成三十岁。而巴依自己本来是比饶克年轻五岁的,一下在登记册上就比饶克老五岁了。饶克大发雷霆,可给巴依拍马屁的人却嗤之以鼻地说“瞧,爱惹事的人又闹欢了吧!”
当时怎么办?饶克和他那些同命相连的可怜人起来造反了,把村里的官员弄的名单撕成碎片,还烧掉了乡公所。事后一个警官飞奔而至:
“谁是主谋?”
“还能是谁?肯定是饶克!”
警官把饶克抓走之后关进了监狱里。
沙皇被推翻之后,饶克得以出狱返乡。谢尔让又讥笑他道:“你,这个渎神之人,连沙皇的头最后都让你给砍了!”哼,要是饶克真能“砍了沙皇的头!”他准第一个先灭了这帮巴依的孽种!
新政权上台了。他们开始召集人民开集体农庄的庄园大会。哪有大会,那就会有饶克。
“谁要发言啊?”
“我要发言!”
饶克在上面发言,可下面的人们却笑得前仰后合。所有人都在咯咯地笑,以至于什么问题都无法认真探讨。巴依谢尔让转过来,故作姿态地笑着对特派员说:“亲爱的,别在意……这个大嗓门的家伙根本不是那块料……”于是,在特派员这个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饶克其实有点儿精神不正常……
老远就能听见花斑狗在寂静的草原上吠叫的声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小心翼翼地脚步声。
有什么人正在悄悄地靠近毡帐。这时门吱的一响。饶克稍稍欠起身来,从身下抽出了那铁家伙。贝伦惊慌地小声说道:
“这是什么,阿克?”
“没什么……睡你的,睡你的,乖女儿……”
这时门被猛地拽了一下。
“喂,谁在那?”
没人回答。而门还在摇晃,吱吱作响,好像是风在吹动它一样。再这样过会儿整个毡帐都该倒了。为什么等它倒?在它下面有没什么地方可以躲。其实,根本就没地方藏。老旧的毡帐不是避难所。应当起来反抗。
饶克走到门口,开始解门绳。不知谁的手碰了他一下。旁边站着巴尔代,正在瑟瑟发抖。
“孩子她爸,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开门!”
饶克粗鲁地推开了她,继续解着那个拧紧的绳扣。贝伦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给我,阿克,我拿着这铁家伙。”
“拿好,乖女儿……”
铁家伙太重了,女孩儿的劲儿根本拿不动。眼看着就要掉地上了。
饶克解开了绳子,猛地推开了门,自己则向后退去。这一瞬间在门口一阵喧闹,之后便安静下来。瘆人的黑暗笼罩了一切。自己的心跳声就像跺脚一般响。
就在这时又响起了脚步声。那个人手朝前伸着,跨过了门槛。贝伦脑子里一团乱麻,耳朵里嗡嗡直响……她想都没想,抡圆了铁家伙使劲砸下去。咔的一声,陌生人轰然倒在了姑娘脚下。再往后贝伦就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记不得了。
倒地的家伙被一些人抬起来,疼得嘴里直哼哼,就这样被拖着双腿拖到外面去了。一切都安定下来。花斑狗的叫声显得越来越远。饶克一直站在那,他被惊呆了,六神无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谁?他们在哪?”他慌张地想着。突然从远处——花斑狗还在绝望地吠叫着的地方——传来了马蹄声和低沉的嗓音。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饶克紧张地听着。这又是什么人?骑手们骑着马飞奔而来。把马直接停在了门口。
“饶克!还活着吗?”
是凯罗尔达的声音。饶克跑出相迎,眼上还挂着泪痕。还有一个人也是慌慌张张地,粗鲁地闯进了毡帐。
“贝伦!你在哪,贝伦?!”
饶克听出了他的嗓音。库鲁姆拜!
饶克把斧子靠在门槛上。巴尔代点起了油灯。贝伦蜷缩着躺在床上。浓密而蓬乱的头发把她整个人都盖住了,一直到脚跟。
“巴尔代!巴尔代!你看,门口这全是血。来撒一层草木灰。”
巴尔代在血迹上撒好草木灰,一把把那个不大的铁家伙拿起来。
“这是什么,孩子她爸?”
“纳甘式转轮手枪……”
库鲁姆拜盯着他看了良久,突然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说,是叶尔金别克的脑袋被开了瓢儿了。这种勾当也只有他能干出来。”
他的声音使得贝伦开始回过神来,但还是稀里糊涂,半睡半醒的,她拿眼扫了一圈,看到了库鲁姆拜,便笑起来说:
“你怎么在这啊?”
“这不,想恭敬地迎接你的客人。”库鲁姆拜微微一笑道。
他坐到贝伦身边,透过她散乱的头发看着她。她头靠在库鲁姆拜肩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看到他们这样,上年纪的巴尔代也百感交集,哭了起来。
白天寂静的并不是那么明显。可到了晚上却有一股压抑之感。月亮终于升起来了。空中漂浮着羽毛状的云彩,而它们的影子则在月亮的脸蛋儿上留下几处斑点,好像它脸上长了些雀斑。
湖边空旷的很。平时这里会有蓄群过夜。可是今天周围全空了。只有远处传来鸟叫声。可能是鸥,也可能是田凫的悲鸣。
在离毡帐不远处,饶克和凯罗尔达正在谈话。但是这回牧马人不是像往常一样在抱怨,而是冷静地,一声不吭地,睿智地给他的老朋友讲道理。
“不,不是这样的,饶克。共青团还是不错的。”
“可我也没说那一切都不好啊。但是这不他们有些人……”
“那谁是有些人?难道,你是觉得库鲁姆拜不好?那他干了什么坏事了么?就因为他不听巴依的话?就因为他不给巴依当雇工?难道就因为这?!”
要说离开巴依这件事,最近凯罗尔达可是不管醒着睡着都在想。现在已经是又一个时代了。不依附于巴依是可以生存的。以前给巴依当雇工的人在合作社干活的现在还少吗——瞧他们现在也是体体面面,完全不用靠别人过活。国家在帮助他们。
“库鲁姆拜完全是正确的!”凯罗尔达又激动地讲起来,“他一定会有所成的。你瞧如果说谁走乱了路,就好像我和你一样。嘴上光瞎扯,一到真干就怕了。埃佩尔玛依,饶克,你自己想想看:咱凭啥还需要什么‘先人的道路’、‘祖宗的习俗’?这都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这‘先人的道路’除了羞耻和屈辱,又给了咱们什么了?我甚至想,就连安拉也是时候该抛弃了。这些圣人,真主的仆人,卫道者,他们又是什么?是阿本-毛拉,难道?!可你要是想知道,他身上伤天害理的勾当全都能抖落出来。他就是个伪君子,什么卫道者都不是。就是他暗地里怂恿他们来抢你女儿去成亲的。”
“别!”饶克害怕起来,“就算他当了三次狗,但是……”
“我说完了,后面我就不张嘴了。你往后自己就知道一切了。”
贝伦从毡帐中走出。她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好像准备去远行一样。在她头上是一顶镶金绣花尖顶小圆帽。以前这顶帽子上装饰着雄鹰的羽毛。现在它们已经不在了。她往常编在辫子里的彩带也没编上。饶克看着女儿一脸困惑。她的脸在月光下的映照下显得苍白却坚定。
“阿克,我要走了。”
饶克好像快要跳起来,坐也坐不安稳:
“去哪,乖女儿?!”
“去阿比泰那……他让去一趟。”
“你说去阿比泰那?是不是我去好一些?或许,我可以弄辆马车……”
从毡帐中走出了库鲁姆拜,接着饶克茬儿答道:
“关于马车您不用担心。我会亲自载您去的。”
巴尔代感激地看着库鲁姆拜,好像在说:“正确的,肯定是的,库鲁姆拜是正确的!”
“饶克!”凯罗尔达坚定地果断站起来说,“你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别跟女儿抬杠了。让她去!”
饶克没有说话。凯罗尔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跟贝伦说:
“去吧,亲爱的。祝你成功!你爸爸不会骂人的。要知道他也希望你好……”
饶克这会儿也还是没有说话。月亮好像是幸灾乐祸似的,把光撒在鞋匠忧伤疲惫的脸上:“唉,老顽固,最后还是投降了吧!”
“随你吧,乖女儿。”饶克说着,脸上和胡子上布满了泪水。往下他什么也讲不出来了:嘴唇不听使唤了。
东方已经泛起了亮光。挂满露珠的草没过了暗棕色大马的肚子。在它上面坐着两个人,前面坐在马鞍上的是贝伦,后面的是库鲁姆拜。清晨的微风吹在他们身上很舒服,让人精神振奋。马儿摇摇晃晃的,迈着笨拙的步子小步跑着,把背上驮着的人颠的一上一下的。
“库鲁姆拜,抓住我。要不你还会倒……”
库鲁姆拜双手抱住姑娘的身子。从一边儿看——好像是相爱的姑娘与勇士。从另一边儿看——又像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互相关爱的兄妹。而且很难确定,这些感觉那种占上风。但是看起来,他们自己都尽力不去想这些。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库鲁姆拜哼起了歌。
“库鲁姆拜,我说!要不,你给我讲些什么吧!”
“我该讲什么?”
“嗯,我这就要入共青团了,那我们将要做什么呢?”
“我们将要做什么?”收拾巴依老爷们。把巴依的老窝翻个底朝天,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蓬蓬的浓云正迅速地飘散,无影无踪地消失在地平线附近。朝霞爬上了天空,极力地消散着夜晚的黑暗。明亮而美丽的晨光播撒在草原上。贝伦高声唱着歌,与清静的晨间百灵鸟的叫声交相呼应。清澈的,青春的,自由的歌声冲破了陈规旧俗的束缚,传扬到很远的地方……
贝伦拿胳膊肘碰了库鲁姆拜一下说:
“库鲁姆拜!你就笨吧!……别放手……”
两个人,很幸福,笑开了花。
共青团支部书记阿比泰马赫穆多夫性格封闭又不爱说话,曾经在这个村里当过老师。他穿戴简单得体,留着一头快要齐肩的长发。他自己住在一个单独的毡帐里。里面的陈设十分简朴。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些书和文具。书有些乱,好像是随便摆在桌子上的。书的上面是一张灰色的洗干净的破布,不难看出这是块孩子的尿布。看着这块尿布眼睛不由自主地就转向了他的妻子。她与往常一样待在那里。黑色脸庞,塌鼻子。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爱癥人的种牛。今天她好像特不在状态:愁眉苦脸的,还生着气,沉默地坐着还有点儿发怒。这都是因为贝伦。贝伦坐在尊贵的位置上微笑着,容光焕发。她好奇地打量着这间略显寒酸的毡帐,而且当然,也猜出来阿比泰的妻子不光是个爱吵架的婆娘,还不爱干净。要是她贝伦住在这里肯定会把这弄得整整齐齐……
难道这个黑脸的年轻女子就没猜出现在这位娇美的客人心里想的什么?啊哟,还能怎么想!她可不是平白无故地把眉毛都对到鼻梁骨上了!贝伦来之前村里就传开了谣言:据说,老师是派人把鞋匠的女儿接来的,看得出来,准备把年老色衰的老婆给抛弃了,去个年轻姑娘。而当贝伦真的来到这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事情就是这样。要不这待嫁的姑娘何必突然来参加共青团?……
库鲁姆拜出现了,像往常一样,嘴里哼哼着什么。歌词是这样的:
像赶羊一样,用鞭子驱赶巴依和毛拉!
阿比泰的妻子恶狠狠的嘟囔道:
“难道你要去赶!……还不是什么动静没有!”
“我?我肯定去!走着瞧……”
贝伦看着库鲁姆拜,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你,好像,是罗圈腿……”
“别笑。没准,你以后就嫁个罗圈腿。”
“难道嫁给你!……”
“你要是看不上罗圈腿的,我可知道你瞄着谁呢。”阿比泰的老婆心里想,脸色越发阴沉下来。
“喂,说点儿什么,库鲁姆拜。”阿比泰说道,他努力想转移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那说什么啊?区里的特派员来了。吩咐集合所有的共青团员。”
贝伦心里十分激动。阿比泰的老婆愤怒地撇了她一眼,想说点儿什么挖苦她,但是忍住了。贝伦很快就注意到了,便附和着说:
“我们走吧,老师。去会上走一趟。”
阿比泰站起身来。黑脸的老婆立马紧张起来,就好像猛兽在跳跃之前的动作一样:
“你哪也别去!坐这儿!……”
阿比泰的脸沉了下来。库鲁姆拜走到贝伦跟前小声说:
“我们走。他过后自己会来的。”
就在贝伦刚跨过门槛的时候,阿比泰的老婆在后面甩了一句:
“淫妇!”
“阿依米古丽!”阿比泰想要制止她,“别发疯!我跟你说过什么?”
“‘别发疯’!……为什么你说人家淫妇?”阿比泰脸色发白,本想责备妻子一番,但阿依米古丽却叫喊道:
“那你想对我做什么?把我甩了吗,难道?你试试看啊!我连我自己带孩子一块儿拿这把刀捅死!”
她不知从哪抽出把大刀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阿比泰慌张地沉默起来。这什么疯婆子?跟她怎么好好过活?
肤色黝黑的小男孩爬到妈妈跟前,本想来跟她亲热亲热,但是阿依米古丽却一把把他推开,小男孩被掀飞了出去,大哭起来。“这就是共青团员母亲教育未来的少先队员”阿比泰这样想着,抱起了孩子,抑郁地叹了口气……
* * *
像蜻蜓一样骨瘦如柴的阴沉着脸的男人从白色毡帐走出,不安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朝土垒的炉子快步走去。长着一张浮肿的脸的肥胖臃肿的女人蹲在那,往火里添着柴火。她看了看干瘦干瘦的男的,笨重地把整个身体挪向他。她太胖了,以至于看起来好像她衣服的接缝都要开绽了。男的还是一脸慌张。他的眼睛——很大,颜色灰白——不安地到处乱看。每天早上他都会收拾好小胡子,可是现在连刮胡子这事都忘了。而且不知为什么硬穿上一件呢子衣服,这件衣服平时都是去做客或者去开会时候穿的,可现在穿在惊慌失措又一脸倦容的他身上,这衣服就简直是显得太荒唐了。
“乌尔比克-阿乌,你要宰哪个啊,小羊羔还是阉过的绵羊啊?”男的问胖女人。
“宰个小羊羔就够,为什么要宰阉了的绵羊?”
“我怕不够,人会很多的。”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得把每个人都喂到饱!”
胖女人挑剔地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明显的怒气。
“听着,乌尔比克!”干瘦的男人压低声音说,“别生气,冷静!给村里的女人做个表率。我晚上不是跟你提前说好了么……应该温顺一点。你看客人又抱怨了……要是你真的尊敬巴依夫人库里娅什,就尽量跟他们找找共同语言……”
这个男的是村苏维埃代表叶尔加利·阿萨托夫。他的妻子,乌尔比克,是巴依夫人库里娅什的侄女。乌尔比克一不听话,开始尥蹶子的时候,叶尔加利肯定把这个有权有势的亲戚的名字搬出来。在人们眼中他们生活的平静而和睦,看起来很和谐,俩人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可是实际上他们生活就跟狗打架一样,在背后相互捣鬼……
而照昨天夜里叶尔加利说的那样,乌尔比克也可能会因此陷入噩梦。俗话说“公牛遭灾,牛崽也别想躲。”巴依谢尔让遭受的不幸,明天也有可能轮到叶尔加利头上。要知道他能保持现状这个身份地位,也都是靠了自己机灵狡猾,随机应变,挑拨离间,据说他是管母羊叫阿姨,管公羊叫女婿。这个乌尔比克最清楚了。而且她也觉得自己的光荣的职责就是帮助自己的丈夫。而现在她也明白了,现在这个时候需要特别的小心机灵,所以一下就变成了一副善良的,热情好客的女主人的样子。首要任务就是摆出一张慷慨的笑脸给这些村妇看。而那些人让乌尔比克这突如其来的亲切感给弄的高兴坏了,也开始拼了老命:他们又是提水,又是架大锅,又是给炉灶生火的。很快便宰好了羊,切成块儿放进锅里。当时立刻就聚过来很多“亲信”,都是一帮滑头和投机小人,及时地过来接受村苏维埃代表的恩惠。当尊贵的客人来的时候,这些马屁精都准备好过来尽心尽力了——他们缓步跑来,吆喝着,颠倒黑白,这样他们就算在叶尔加利面前进了本分了。
现在叶尔加利站在那,感动地看着那些在土灶边儿上忙活的人。今天他很友善,又有点儿谄媚,想讨所有人欢喜。“你们的好意真是我的无价宝,”他好像摆出一副顺从殷勤的样子说道,“如果你们支持我,我也不会辜负你们的。”
贝伦和库鲁姆拜从老师家出来也往叶尔加利那去了。他们轻松地,愉快的走着,就好像在玩耍一样。贝伦往前跑出好远,然后停住脚步,朝被落了很远的库鲁姆拜笑着说道:
“你倒是快点儿啊,”她说,“干嘛慢慢腾腾的?”
“我哪慢慢腾腾了,我不是在走吗。”他笑着说。
看到他们,叶尔加利便更加忙碌起来。跟年轻人谈论些什么好呢,怎么跟他们套近乎,他还没完全想好。比如说,他就怎么也理解不了库鲁姆拜。好像不能说他笨,但是也不聪明。他对尊贵的客人不尊敬,老祖宗的优秀习俗他也不尊崇。有点儿刻薄,有点儿古怪,又有点儿粗鲁。要是把他叫到身边跟他交心地谈一次,很快就能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到目前为止,他对叶尔加利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他可不喜欢这些爱争论不休的年轻人,而且从来也没和他们交往过。
是啊……可现在他们对他来说就用得着了。如果叶尔加利不想让位,那么他必须违背自己的想法来跟他们打交道。这个他昨晚就已确定好了。因为那个时候他了解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叶尔加利对两人笑脸相迎。
“你怎么了,小妹妹,还不想进我们家门啊?要是我连你爹爹唯一的女儿都不认识,他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吧。”
叶尔加利笑得很亲切,说的话也很温柔,但是每个词里的让人感觉到虚伪。贝伦低下头,没有说话。在院里料理着土灶的乌尔比克,也迎着两位贵客的面走来。
“还好吗,小妹妹?”她激动地说,“没邀请你也是可以上我们这来的。又不是外人……”
而贝伦依然没有说话。
女人们围在灶旁,互相推碰着,都向贝伦投出了好奇的目光。那个固执的鞋匠家里晚上发生的事情这里昨天就都知道了。谣言传的肯定很离谱,比事实那是差到十万八千里。这时这帮女人正在对这件事是大书特书,颠倒黑白。贝伦凭女人的直觉都知道她们都在说自己什么了,于是脸红着就溜到毡帐里面去了。
紧随他们之后来的是叶尔金别克那个形影不离的朋友叶列克什,他骑着一匹精健的枣红赛马,急急火火地,赶忙拴上马。在这个不巧的当头他这么一来,叶尔加利心里一紧,赶快出来相迎。
“发生什么事了?”
“巴依和夫人派我来通传。你要知道,这事交给咱们了,要怎么来处理他们……”
叶尔加利立马脸色煞白:
“请转告他们:有这么多诚实的民众,不用再派信使来了!我能帮的一定帮,当然,如果是能办成的,但是……然后我还要说:他们对饶克干了件蠢事。我怕这会给他们让他们赔上很多。那些知道这事的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话好,谁都不赞成他们这种做法。饶克的女儿跑到共青团支部书记那去了,然后书记今天告诉我:‘你先掩护一下这俩不顾死活的坏蛋。什么都别说!就跟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你看。”
叶尔加利愤怒到了喘不上气来。叶列克什轻声地问:
“叶尔金别克怎么样了?能挺过来吗?”
“还在医院呢。被铁家伙砸了后脑勺。头骨好像都打裂了。”
叶尔加利生气地咬了一下嘴唇。叶列克什则更加压低声音说:
“巴依夫人想把一部分珍品送给您……”
“阿佩尔马伊,你们真是怪人!大大方方地来了,却在这说这些没意思的话!这事得在背地里干,这样才能天衣无缝……”他朝四下踅摸了一通,接着说,“这样:跟巴依和夫人说,让他们尽快派大车把饶克送来!”
说着便从叶列克什那走开了。
库鲁姆拜从毡帐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微笑环顾四周。他的目光里透出了快乐,欢腾,充满希望。
“库鲁姆拜,朋友,你在这啊,我可老早就想跟你谈谈了。”叶尔加利冲他笑着说。
“嗯……说什么,有趣吗?”
叶尔加利把库鲁姆拜拉到一边说:
“听说新的法令了吗?现在好像要把巴依们,怎么说来着……把他们财产动充公。”
“没收谢尔让的吗,难道?对,我已经亲自给政府写信说,应该把谢尔让的财产全部充公。”
“难道你就是这么写的?!”
叶尔加利想笑,却笑不出来,在他脸上没有笑容,而是一脸狰狞。库鲁姆拜皱着眉头地盯着他。好像在用他怀疑的目光对他说:“哎呦,这回你也得郁闷了,兄弟!”
太阳炙烤着周围的一切,已经是晌午了。突然在那些热络沙克——长椭圆形的土制炉子——附近喧闹起来。不知哪个在炉子背后的人跟谁吵了起来。大家马上飞奔过去劝架。最忙活的就数乌尔比克了。她微笑着,说了些让人舒服的话,尽力地减少争吵,没过一会儿打架的人已经缓和了,他们坐在炉子边开始交谈起来。
叶尔加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就是这样,亲爱的库鲁姆拜,”他说,“约束力掌握在我们手里。人们都看着我们。我们面前可摆着大事呢。我们要迅速的办好它,好让别人都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政府相信我,把工作委托给我,瞧,可我还不是要全依靠你们……”
叶尔加利想套出来库鲁姆拜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库鲁姆拜好像把什么事都忘了——就连跟他说话的人他都忘了,——不停地注视着坐在土灶边儿上的那些人。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仨吵吵嚷嚷的家伙——萨克姆拜,达乌特和卡里克波尔。这三个滑头村里的人都怕他们,也看不起他们。他们不停地参与一些见不得人的卑鄙勾当。人们说叶尔加利好像根本不支持他们。但是在会议上却是他们说话比谁都大声。别人甚至都不给机会开口。要是什么人想办成点儿见不得人的事,肯定要找这三个人帮忙。哪里有丑闻,哪里有勾心斗角,哪里就准有这仨人的影儿。
库鲁姆拜转向了叶尔加利——我跟你还该说什么——于是便走进了毡帐。这里围成半圈坐了很多人。在尊贵的位置上最中间坐的是区里的特派员,他是个头发乌黑的精壮男子,叫努格曼·卡纳耶夫。他穿着简朴,不显山不露水,这方面他根本不像那些爱吵吵嚷嚷的委员们一样,那些人总是傲慢地抬着头,坐在圈里的时候都会拿一个最大的枕头压在身子一侧。
只见他坐在那,所有人都安静地认真地看着他,而通过这种目光看得出,他清楚地了解,这些人谁是谁,谁有有多少斤两。他微微一笑,可就是这勉强能算的笑容却给所有人以鼓励。它带来了勇气与信心。
到会的有一些共青团员和共产党员。他们不顾一切地牢记着特派员的每一句话。村里的积极分子非常需要有经验的党领导给的建议。有时候村里会来这样一些指导员,他们喜欢凑到喧闹喜庆的人群中,吃肉喝酒,跟少男少女们玩些欢乐的游戏。这样的人是不会受到年轻人尊敬的。年轻人们需要的是能参与工作的领导,这样能给他们解释清楚自己犯的错误,并且还能手把手地帮助他们在生活中践行一些新政权的新举措。
库鲁姆拜一五一十地把村里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恶行和骚乱说了一遍。大家都张着大嘴,十分惊讶地听着他讲话,都为他的口才所折服。特派员努格曼也仔细地听着,有时候皱皱眉头,有时候微微露笑。
“而且肯定的是,那些当政的‘活动家们’,关于这一切,显然是猜不到的,啊?”库鲁姆拜带着不太友善的笑容问道。
这时讲到了草原上那间单独的毡帐中发生的夜间侵扰事件。库鲁姆拜激动而愤怒地讲着。贝伦怎么应对暴徒的故事,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有的人甚至激动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乌尔比克体面地搅着马乳酒,就像个地道的巴依夫人。贝伦坐到她身边离男人们稍远的地方。当大家谈论起她的时候,她的脸便难为情地红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双膝,但是却不懊丧,不气恼。只是现在才完全意识到有可能发生的整个噩梦。谁又能想到说这一切就会这么圆满的结束?以前她觉得自己是孤单的,无助的,但现在看到自己有了这么多忠实可靠的朋友们,她十分高兴。现在她感到对他们有一种不一般的温情,就好像满怀感恩的妹妹对关怀备至的哥哥一样……
特派员的意见应该是深深地刺痛了叶尔加利。他突然一激灵,跪坐在那,眼睛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想尽力在脸上露出笑容,但是却笑不出来。叶尔加利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做尽坏事的狗,在主人脚下爬,想讨好主人。
“库鲁姆拜热安-阿乌,”他一脸委屈地说,“你看,为什么要把所有都搬到村苏维埃上说呢?要知道我们这还有共青团员和党员啊。”
他胆怯地看了一眼坐在努格曼身边那个黑皮肤的满脸麻子的男子,甚至还在给他使眼色,好像在说“我开玩笑呢,我开玩笑呢……”。这个黑皮肤的人叫茹马古尔,不是本地人。在不久前他被选为区党委书记。但是整体来看,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还是能弄清楚叶尔加利是什么人,搞明白他所干的那些明面上和暗地里的勾当。
“叶尔加利现在说的是事实,”他遗憾地说,“在我们的工作中实际上并没有发挥出任何的党的领导职能。有些人试图在苏维埃工作中完全将共产党员剥离出去。还有些人,把自己干的那些坏事的责任都推给了党,自己却从旁毫不掩饰地在幸灾乐祸……”
茹马古尔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尔加利一眼。而叶尔加利则瘫倒在地,好像被近距离打了一枪一样。
通知完要在谢尔让村召开全体会之后,特派员离开了。村民们也各自回家去了。关于即将迎来的变革——没收巴依老爷的财产充公——这个消息还没有在远离此处的村庄中传播开去。而女人们还是沉浸在流言蜚语中,还在谈论夜袭鞋匠饶克的家,谈论叶尔金别克马失前蹄,还被开了瓢儿,谈论贝伦参加了共青团。叶尔金别克这件事触动了很多人。“娘们儿毁了小伙”这句话说的很对,村里们的人都回想起了这句老话。
* * *
起先设想的是这样的:由叶尔加利组织召开会议,并在他的倡议下选举主席团,然后特派员开始做报告。但事实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阿比泰老师毫无预兆地就以党支部的名义宣读了会议领导名单。在“黑狗送命的”河谷一带的村庄里经常召开会议,但是这种有党支部的参与的情况,却还没有过先例。人们甚至都想不起有党支部这个东西,就好像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关于即将对巴依财产进行没收充公的消息,今天大家都在传,但是却没有人完全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给巴依捐税,分派到他的土地上干活——所有这些不光有它存在的可能,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而现在根据命令说巴依还要被“没收财产充公”,并且还要被强制迁移到某地,这消息听起来实在是奇怪,弄得人们都两手一摊:“难不成还真会这样?!”
茹马古尔担任主席,而贝伦也被选进了主席团。叶尔加利突然觉得事情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了便赶紧躲到了人群里。会议还没有开始,这时库鲁姆拜站起来说:
“毛拉阿本也到会了。我觉得大家应该不希望他出现。”
这样的侮辱让毛拉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用一种被迫害的眼神看着老人们。这些老人们中有个人没什么信心地为他袒护说:
“让他坐这吧。毛拉什么的,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投票赞成让毛拉滚回家去。阿本-毛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拖着拐杖,走了。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什么,使大家不得不先忘记毛拉这段糗事。一辆满载家当和拆开的毡帐的马车,勉强地停在了集会人的附近。上面坐着凯罗尔达,饶克和巴尔代。凯罗尔达和饶克让这群人的阵势给惊住了,而巴尔代看到自己的女儿端坐在主席团的位置上,也惊叹了一声。
“我的小心肝!……小宝贝!”她嘟囔着,一晃一晃地从车上爬下来。
所有人现在都看着他们。有一些人看到饶克之后,便皱着眼眉摇着头嘟囔着说:
“卡菲尔人还是来了!……”
“据说是巴依本人帮他们过来的。”
“巴依可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帮谁!”
库鲁姆拜从人群中挤出,迎着饶克走来。这时凯罗尔达和饶克也从车上下来,不紧不慢地抖落抖落衣服,朝着会场慢步走去。看着他们和库鲁姆拜还有他的朋友们边走,边随意地交谈着,很多人心里都不太舒服。
“你瞧,看把饶克威风的!”
有人忧伤的叹息道:
“唉……难道你经受的苦难还少吗,可怜的人?!”
那些对饶克的不期而至十分不爽的人,却首先向他致意:
“及时赶到啊,饶克!”
“你来了真好啊,饶克!”人们对他喊。
努格曼说话简洁而流利。他并不在说话时一分钟一个“这样讲”,也不会重复,更不会没话找话。他说话清晰明了,而且很多在场的人甚至都没有想到,他能这么生动而又顺当地讲哈萨克语。在那个时候村里人认为,受过教育的人和大领导们应该讲不好哈萨克语,或者是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自己的母语。巴依的走狗们认为,只有他们才是哈萨克语言的真正使用者和保护者。而且当村里来特派员的时候,他们经常笑着说:
“瞧,‘这样讲’又来了!……”
努格曼在自己的话语中触碰到了一些最痛处。一些人汗珠直流。另一些人则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好不因为狂喜叫出声来。当饶克请求发言的时候,人们都安静下来,许多好奇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饶克的嗓音颤抖着,他抑制不住愤怒的情绪,眼里满是泪水。
“唉,穷苦的人们!可怜的人们!”他说,“你们何必胆小?何必沉默?头抬得高一点,高一点!大声的喊出来!让这个声音震颤整个‘黑狗送命的’ 河谷!我从现在起不会再哭。够了!我要高兴!我今天甚至高兴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是的。饶克脸上洋溢着快乐。贝伦走到爹爹跟前,用绣花头巾为他擦去泪水。饶克激动地抱住了女儿。
“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她,我的女儿!我知道有的人怪罪她加入了共青团。说她是‘头脑不清楚的放荡女子’。毫无根据!说谎!饶克的女儿就是大家的榜样!饶克的女儿带领共青团!……因为饶克自己就是共青团。而且他的妻子,巴尔代也是共青团!
掌声轰鸣,盖住了饶克的最后几句话。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成百上千的人叫喊着,唤醒了整个沉睡的草原。人们欢快的喧闹着,就好像在盛大的节日里……
看着愤怒得双眉紧锁,面红耳赤的库里娅什巴依夫人,不开玩笑地说真的可能会被吓到。臃肿的挺着大肚子的巴依老爷谢尔让直接是愤恨地颤抖起来。他众叛亲离,甚至连阿本-毛拉也是,他站在毡帐门口一眼也不朝巴依这方向上看。这就叫做被孤立……谢尔让叹了一口气。这个他出生并且长大的宽敞的白毡帐,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它突然给他带来了一丝寒意,弄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以努格曼为首的几个人在巴依这里翻箱倒柜,列出巴依的财产的清单。巴尔代站在在一个装着马乳酒的大酒囊边上。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很大的木樽,东西盛的很满。她正用上面有彩绘的大汤勺搅拌着酸涩的带有刺鼻气味的饮料。她看着带有大量泡沫的马乳酒,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日子和自己的见闻,呼吸则是越来越沉重。看起来,她好像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出于惊异,她发出了啧的一声,而后又不知怎的笑了笑,说:
“贝伦热安,好女儿,想喝马乳酒吗?”
贝伦就坐在旁边,脸上泛起幸福的微笑。她时不时地看看努格曼,她钟意他那套合身的整洁的装束,他温柔的细长的写字的手指,还有他的一切举止。贝伦把目光转向了库鲁姆拜,心想:库鲁姆拜要是也这么有学问有教养的话,他得是什么样呢?可是想着这些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库鲁姆拜也对她笑了,好像猜出了她现在在想什么。贝伦捕捉到他的眼神,假装皱皱眉头,好像在说:“别看我!别笑!”一些人则是观察到这两人无声的游戏,嫉妒地不怀好意地瞥了下幸运的库鲁姆拜。
总的来说白色毡帐里还是一片欢庆。但是叶尔加利却特别不自在。他已经懵了,六神无主的。他尽全力不把暴露自己,装的和大家一样似的,但是却觉得自己很孤单,很难堪,他也明白,在这里他很惹人厌。除此之外,他仍然没法从在全体会上受到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要知道他甚至没有被选入主席团。那些他安排好来发言的人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没收巴依财产充公的工作也完全是另外一批人去做的。叶尔加利的所有威望在一瞬间崩塌了。新政权并不承认他。他则被当众揭发,侮辱,以致丢了脸面。而且即便今天叶尔加利依然是村苏维埃的代表,还是掌权的人,但是昔日整个村的主人地位却只剩下个可怜的影子。
“叶尔加利!喂,叶尔加利!”茹马古尔突然叫了他一下。
叶尔加利一惊,似醒未醒地,战栗起来。
茹马古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真有意思,巴依的这些财宝都跑哪去了?这些是他所有的金银了?”
“我哪知道?!”
所有人看着主席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逼他说实话!”这句话就好像写在他们眼里一样。叶尔加利整个人缩成一团。颧骨都突出来了。
* * *
巴依谢尔让的父亲被称为“黑脸的科贝兹琴手”。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大家都说,好像他的财富都是弹琴弹来的。当大家开始清点巴依财产的时候,在杂色镶边箱子里找到了一把古老的科贝兹琴。谢尔让请求把琴给他。村里没人记得巴依什么时候弹过,但是他却突然弹奏起来,所有人都惊诧地张着大嘴。甚至连风都好像屏住了呼吸。很快,从各个方向向他聚集来了老爷爷、老婆婆、小孩子,但却又不敢靠近巴依,只是着迷地在一旁站着听。而古老的科贝兹琴则弹奏出低沉而悠长的居伊古曲,曲调悲痛,深入人心,使人产生悲伤、忧愁、困苦之情,如同唤人陷入泥沼,漩涡和深渊中……
库鲁姆拜冲出毡帐,抢过巴依手中的古琴,像抓着棒槌一样抓着琴颈,停在那里,谢尔让则急忙闪开。库鲁姆拜猛地跑到一根原木跟前,举起琴准备把它摔得粉碎,但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贝伦。她笑着说:
“为什么要砸碎它?”她问,“你最好自己弹弹。让大家听听。”
“弹个什么?”
“新的居伊曲。”
库鲁姆拜迅速地改造了一下科贝兹琴,越发有力地绷紧了琴弦开始弹奏。新的曲调响彻大地。从古老的科贝兹琴琴弦间传出了从未听过的歌曲。这并不是低沉的对旧世界的忧伤之曲,而是欢腾的暴风雨般的自由之声。在这之中的是胜利者的欢呼和数有百万之众的步伐。风儿带着这自由的居伊曲,它苍劲有力,热情洋溢的曲调如雨水般播撒在草原之上。
人们把库鲁姆拜围得是水泄不通,可劲儿地听着新曲子。月亮爬上枝头给周围的地方都撒满了银色的光辉。她好像也为人们的幸福而感到高兴……
乌尔比克坐立不安的。村里没有一个人到她的毡帐这里来。昨儿个就传来消息,说叶尔加利从村苏维埃的主席位置上被撤下来了。事实上,他确实也还没有回家。可“千里眼”“顺风耳”们却已经把新消息传开了。他们搬弄着是非,好像叶尔加利不光是被撤了,而且还被送进监狱了。不光是这样乌尔比克还听说,她的双亲也遭到了没收财产充公的处置。老话说的好:不幸来到,大门自开。一下子经受了这么多打击,以至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谢尔让一家全都指望着叶尔加利,可如今惩罚却也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谢尔让及时地把一部分财产转移到熟人手里,把蓄群赶到了更远些的地方,可是逐渐地、一点儿一点儿的这些东西都被发现了。不仅如此,与巴依老爷的财产和蓄群一起,叶尔金别克的那些忠诚伙伴也被抓了。但让乌尔比克悲痛欲绝的并不是巴依的走狗们被抓住了这件事,而是她在乎那些财富,还有就是为她自己的命运担忧。
凯罗尔达和库鲁姆拜进来的时候,乌尔比克正六神无主地坐在那,一声不吭。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库鲁姆拜为什么而来。但是她没表现出恐惧,没慌乱,也没跑,迎着不请自来的客人们,她摆出了衣服高傲而略带挑衅的表情。
“乌尔比克-仁格,我们是来寻回我们的损失的。”一个进来的人说。
“那就祝你们任务圆满成功吧。”乌尔比克回答道。
“这样的话,就请您开开箱子吧。”
“不,休想!”
“那,我们就强制执行了!”
村里的人们都围过来,聚集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乌尔比克坐在那,眉头紧锁。
“躲开那,小叔子,别靠近箱子。”
“请交出钥匙。”
“不给!”
凯罗尔达抡起大拳,一击就打坏了箱子盖。乌尔比克一跃而起,手中闪过一丝刀光……
* * *
十一月末还吹着同往常一样的风。在各家各户的窗棂上闪烁着微弱的光。烟筒中稍稍散发出略带灰色的烟。村庄则保持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贝伦从学校中走出,驻足享受冬日的风。她脑子里还勾画着刚刚过去的共青团会议。在闭幕前,她读到了库鲁姆拜的鉴定;鉴定中写到,库鲁姆拜是一名共青团员,积极分子,他想继续学习。今天年轻人们与他道了别,送上了临别的祝福。贝伦坐在那,略显悲伤,若有所思。孩子们体会到了她的心情,于是都不靠近她。只有大眼睛的拉希姆一个人走过来,呵呵地笑着问:
“你为什么不高兴啊,贝伦?”
“别管我,求你了!”她摆了一下手。
而她是为了什么悲伤呢。
首先,根本是毫无预兆地库鲁姆拜就盘算着出去学习了;第二,在开会之前他走到她跟前,心绪不宁地笑着对她说:
“贝伦!别生气。我需要对你说点儿什么……开完会我们谈谈?”
“谈谈吧。”贝伦回答。
库鲁姆拜到底想说什么?……她焦急地等待着他,可库鲁姆拜好像被什么事耽误了。“肯定的,”她想“难道他走了,难道他在的时候没写完共青团会议记录他会安心?想必他是在和阿比泰又因为什么措辞问题争论不休了吧。”
想着库鲁姆拜,她清晰地回忆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村子已经叫人认不出来了。它迁移到了新的地方。巴依谢尔让的木屋被征用作了学校。实际上,跟着房子有关的麻烦事还真不少。必须把它先拆除,然后搬运到新的地点盖好。所有这些工作都是库鲁姆拜带着干的。在村里成立了合作社。饶克被选为主席。魁梧、威严又果断的饶克给那些破坏安定生活的捣乱分子带来的是噩梦。他的敌人都四散奔逃——去哪的都有。甚至叶尔加利——这家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起这些,贝伦笑了。但是笑却一下子变成了惊恐。从叶尔金别克出院到现在已经一个来月了。现在他在村里跑前跑后的,表现的很平静,但是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在共青团会议上贝伦谈到过他,而年轻人们通过决议,要把这个巴依的侄子送出村子。这,好像,是对的。他也需要这样……
贝伦叹了口气,慢慢地朝家走去。她边走边想,思绪万千,在这些交融的思绪之中,她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恍如在她过去生活的暗夜中突然闪现了未来明亮的七色火焰。这时学校已经离她很远了。
贝伦颤抖了一下,原地站住了。身前身后晃过一些黑影,耳畔响起一些簌簌的脚步声。
“谁?!”
她没有等到回答,就被套索勒紧了脖子,不知何人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头巾……当时是1928年。
* * *
……亲爱的读者!如果你还记得在故事最开始我们讲到,收割工作组的女人们正在“黑狗送命的”河谷岸边休息。她们中那个在一旁给区党委写声明书的,就是贝伦。那时已经是1935年7月了。
在库鲁姆拜踏上学习之旅的那一晚,叶尔金别克那伙人抓住了贝伦。关于她是怎么从绑匪手中成功逃脱,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贝伦都一五一十地写在了自己的声明书中。事实上,由于她还在写,所以我们在以后再来讲声明书的内容。
……凌乱的黑云逐渐被风吹散,像被扯散的一缕毛一样正向四面八方退去,阳光正努力地从它们的缝隙中穿过。有一朵云翻滚着,越飘越低,降下了细细的雨滴,贝伦的声明书也被打湿了。可她却毫不在意,继续写着,突然听到在不远处一声惊叫,贝伦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阿佩尔马伊,难不成是库鲁姆拜吗?!”
贝伦都没注意自己是怎么跳起来的。在她面前站着的是库鲁姆拜!……
读者一定还记得,在小说开始凯罗尔达和他的同路人在渡过“黑狗送命的”河谷时,徒劳地驱赶玩命往马身上钻的马蝇。这个同路人正是库鲁姆拜。
太阳好像拨开蓬松的云在向外张望。在太阳光的映照下,雨滴变得像珊瑚珠串一样。吹来了调皮的风儿,吹着小草,也吹起了草地上的练习本。
贝伦依偎在库鲁姆拜的怀中。水珠顺着脸落下——也许是泪,也许是雨水……
“完成学业了?”她问。
“完成了。”
“那你现在是干什么的?”
“农艺师。”
贝伦擦干眼泪,笑着说:
“我也是完成学业了。”
“学做什么?”
“当老师……”
凯罗尔达离开了河谷。梢马走在一旁,不时打着响鼻。旁边是骑马的人。斑白的胡须随风飘动,看不清楚面容。
“哦呜,这不是令人尊敬的饶克吗?”
“是他,”贝伦双手搭在库鲁姆拜肩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回答道。
“听着,在你离开的那晚……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吧?……但是最后还是没说成……”
“是的,或许,现在说?还是说……已经晚了?……”
“不,不晚……”
两人脸上都露出幸福的喜色。两人见面是如此的兴奋激动,以致心跳都能震动整个天地。
库鲁姆拜走到骑马者面前,抓住马的笼头,帮助饶克下马。老人按照哈萨克的古老习俗,拥抱了库鲁姆拜很久很久。泪水顺着他的花白胡须流了下来。
“我真为你们高兴,我的孩子们!你们的愿望也将会全部实现!我的梦想也已经成真了……”
激动的饶克盯着库鲁姆拜看了许久。
“集体农庄里已经准备好为你接风洗尘了。会非常隆重的。可我实在是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地过来第一个见你。”
饶克一边看着一边露出笑容。
19世纪末以前穆斯林各族对其相邻的阿富汗东北部努里斯坦非穆斯林居民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