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魔爪
柯伊施科尔皮肤晒得黝黑,是个健硕的骑手。他靠体力活为生。现在,他站在窑洞顶上密切地注视着在他脚下低洼地里蠕动的小黑点。
这个小点时而出现,时而隐去,最后出现在小斜坡上。他看清了,这是个行人。
莫非他的出现只是偶然。从去年夏天开始,整个军队都途径这个荒无人烟的草原,也就是从那时起,发生了很多事情。柯伊施科尔一家人亲眼目睹了杀戮、兵士和恐怖的亡命……
他去年一直在给地主捷米尔干活。还记得那是他从草原带回些干草,刚整齐地剁成草垛的时候,阿乌尔小村(高加索、中亚等地的山村)闯进了许多士兵。足足有一个中队。而他就待在捷米尔老爷家附近。
“交出马匹!”
整个阿乌尔小村都慌乱了起来。捷米尔的马屁精和那些个跟屁虫不想惹祸上身,就置同村人于不顾,逐院的搜刮马匹,想要讨好这些“强盗”。照例,他们只抢贫农的马匹,瘦瘪而毛色缺损。贫农们愤怒了,而地主的喽啰纠曰巴依却满不在乎地跟他们解释道:
“这很正常!地主老爷的马不善长途。他们虽然有毅力,却过于的肥胖。在这样的热天里他们就能被赶得满身大汗。”
别根娜老大娘痛苦害怕地失去了理智,追着自己的马喊道:
“上帝不会眷顾你们这些家伙的!我孤苦一人,无人照拂,还要受你们的欺侮。把我的马儿累得筋疲力尽。他的毛发已经稀疏了。它干完活刚到家,你们这次饶了它吧!”
一个士兵听了老大娘的哭号,突然拿枪指住了纠曰巴依,用哈萨克语说:
“我们不动贫农的马匹,我们要的是地主家里的跑马!听懂了没有?你个小喽啰 ,给我当心着点!你去把地主的整个马群给我赶过来!我们自己挑!”
纠曰巴依吓慌了神,反而结巴了起来。
“只要您高兴……但是我们一向这么干……我……我……只要您高兴。”
于是把地主的马群赶了过来。
未经驯服的烈性的马群拖着铰链上的缰绳,奔进了阿乌尔村。但见扬尘漫天,顷刻间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蹄下大地都颤动了。柯伊施科尔徘徊在马群中央,
轻巧的向野性的马匹抛出套马绳,然后猛地收紧马绳,此时就连最矫健的马匹都被套住,栽倒在地。
“啊!该死的柯伊施科尔!”大地主恶狠狠的痛骂道。黄昏的时候,柯伊施科尔的马绳套住了大地主的爱马,一匹枣红色黄半点的溜蹄马。捷米尔绝望的跺跺脚,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好似这马绳套住的不是一匹溜蹄马,而是锁紧了他自己的咽喉似的。
“最好让这根马绳勒死你!最好这铰链套住的是你,你这个凶手!”土窑旁的胖地主咆哮着,骂出世界上所有诅咒。
柯伊施科尔听到地主惊怖的咆哮,知道自己做的可能可能并不为地主所喜闻乐见,于是放松了缰绳。但这边可恨的地主骂地厉害,他一时盛怒便站在马镫上一欠身。缰绳突然拉紧,枣红黄斑马便嘶嘶的叫起来,后蹄跪倒,马股颤抖着缩成了一团。
“好样的!骑士!”穿制服的年轻士兵给这匹马套上笼头,狂喜着喊道。
这就是那个会说哈萨克语的小伙子。他灵敏,轻巧,神态端正,身上挂着把枪。就是他让放了所有贫农的马匹。
“到这边来!”他对柯伊施科尔喊道。“你不害怕么?”
“当然。”
“那就请你抓住地主最好的马匹吧!”
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愉悦的气质,无形中吸引着柯伊施科尔,正把地主的这个雇农给迷住了。
精选过地主马群中善跑的马匹,战士们就离开了阿乌尔村。捷米尔站在那里打响鼻,就像被赶着走的马一样。他忿恨地要气炸了。他在阿乌尔村中到处乱逛,轮番咒骂着所有人 。
“柯伊施科尔!你埋土里了不是!死哪去了!”地主嘶声力竭的喊“你和米奈达尔赶紧把马匹圈起来。”
队伍离开阿乌尔后,这个会哈萨克语的年轻战士走近柯伊施科尔和米奈达尔。他坐在马鞍上,自如而稳健,完全不似其他俄罗斯人那般。
“怎么样,同志们,骑着地主的马别见怪”他傻笑着说:
“我叫安德烈。小时候给地主当过雇农。后来离开参加了战争。听过布尔什维克么?这就是我们,布尔什维克党人。”他说着,慢慢行近柯伊施科尔,抓住他的马绳,用力向自己这边一拉。“我们表演特等骑术怎么样?”他笑道。“看谁能把谁从马上放倒,怎么样?”他突然想起柯伊施科尔听到地主的呵斥是
多么的胆怯,便简短地解释道,雇农们的新时代已经到来了。“重要的是不要害怕!你们的时代到了!如今,雇农就是力量!”
就这样,骑士就随队伍离开了。
晚上,中队在一个河湾处的阿乌尔山村驻扎。这里的草长得高及马镫。牲畜们太过健壮多脂,走起来笨笨的。有人对此不满,对柯伊施科尔和米奈达尔投以白眼:都是你们,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
黄昏不多时,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狗绝望地低吠着,枪声响起。安德烈和他的战士们立刻奔向马匹。而闯进这个村的是一支武装部队。一场枪战在所难免。哭声喊叫声撕碎了夜的静寂。
进犯者是白军。安德烈和他的同志们被俘了。虽然没有被杀,但却被打得半死。
“你们居然给他们当向导!”狡黠瘦瘪的头目冲着柯伊施科尔和米奈达尔咆哮道,狂怒的痛打着。
他打得如此狠毒,每一记重创都回响不绝。仿佛是要在夜里从旧毡料里打出灰尘。
次日早上,白军离开了。被俘的布尔什维克衣衫不整,被驱赶着徒步行走。安德烈拖着沉重的脚步,已是遍体鳞伤。临别时,他沉默地冲柯伊施科尔和米奈达尔点了下头。
“一定要杀了白军!”米奈达尔叹了口气。
“嗯……我们帮不了他们。”柯伊施科尔悲伤地说。
白军带走了地主们的马匹。柯伊施科尔祈求他们归还,但是白军不听他的。有一个狡猾的做粗活的小孩,明显想要回自己的小马,冲着骑士喊:
“抓住这些人!他们是红军的间谍!”
当听说所发生的一切,捷米尔盛怒,气的差点没喘上来气。他挥舞着黄色的手杖,铜制的尖端无情地打在在柯伊施科尔和米奈达尔的脑袋上。他愤怒的无以自持,尖锐的喊道:
“杀了他们!杀了这两只走狗!他们一匹马都不值!”
但是捷米尔并不满足于仅仅杀死他们。他把他们交给村中长着来审判。族长们判决地主丢了马匹罪在老大娘别根娜和柯伊施科尔。老太婆是罪魁祸首:她挑起的事端,而柯伊施科尔自己亲手抓了马。如果不是这两个人作乱,中队只会赶走劣马,就此了事。
就此,根据智慧的族长们的决定,将剥夺老大娘和骑手的所有财产来赔偿地主所失的匹马的价值。捷米尔解雇了柯伊施科尔。也就是说你是布尔什维克。天真的阿乌尔妇女害怕而惊奇地看着骑士:
“先生!你到底是谁?人还是妖?”
只有古力毕柯同情他:
“这是真正的骑士!”他说。“就算是被逼迫着被
说自己!”
柯伊施科尔在这次事后去了俄罗斯村镇。在那里工作,养活自己和父母。
* * *
不久柯伊施科尔看到了行人。这是个穿灰色军大衣的兵士,他跑向阿乌尔村。几分钟后柯伊施科尔喊道:
“喂!这不是彼得嘛!”迎面奔了过去。
这确是彼得,就是那个和柯伊施科尔一起在地主捷米尔那里做了五年工的彼得。
“你从哪儿来啊?跑去哪?你怎么啦?”他们相遇后柯伊施科尔的问题一个问题接一个。而彼得只是说:
“一会儿再说,过一会儿再说!我得先藏起来……不然人看见。”生怕被捉住地环顾四周。
柯伊施科尔的脸冷了下来。显而易见,彼得是个逃兵!窝藏逃兵是重罪。但是要知道,他不能驱逐彼得。他们共事了整整五年。不仅仅是一起工作,他们还是很铁的朋友。如此可以说,他们生活得不分彼此。当彼得被征入伍的时候,柯伊施科尔悲痛万分,就像失去了亲兄弟一样。离别时他们紧紧地拥抱。
临走时,彼得请求他,“照顾好妈妈。不要让她过得不好!”柯伊施科尔承诺尽其所能。如此,这是他们再一次重逢。
“彼得,怎么了?健康活着回来了,亲爱的?”柯伊施科尔的母亲乌穆特高兴极了,亲切地招待这个逃兵。
“哦,彼得,孩子!,你成为伟大的骑士了么?”苍白矮小的老者笑道。
这是伊德柯巴依,柯伊施科尔的父亲。
乌穆特和伊德柯巴依就像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彼得。当他和儿子一起给地主捷米尔做活时,乌穆特就给他缝洗衣物。曾经,有妇人好奇地问她:
“ 为什么你如此爱这个俄罗斯小伙?”
乌穆特毫不迟疑地回答:
“俄罗斯人就不是上帝的孩子么?他就像我得柯伊施科尔。他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相互庇护。为什么他应该和我们不一样呢?”
彼得也真诚的依赖乌穆特,并和柯伊施科尔一样,称呼她为“阿热”。(对以上帝的名义宽恕人痛苦,安抚人失意的人的亲切称呼)
“你好,阿热。我活着是活着,健康也一如从前。但是我并没有脱离危险!快把我藏起来!不要把我交出去!”
彼得叹了口气。乌穆特很吃惊。皱纹满布的脸上更加苍白了。
“怎么会这样,孩子?发生了什么?”伊德柯巴依惊慌起来。
“老实说,”柯伊施科尔忍不住了,“你是谁?”
“布尔什维克!”彼得答道。
主人们颤栗了一下,相互对望了一眼。“布尔什维克!”
出乎意外,自去年赶走地主的马后,竟又听到这个词。伊德柯巴依对阿乌尔小商人肯内莎很感兴趣:“布尔什维克是什么?”“强盗、吸血鬼、不安份子和压迫者”,小商人简介地解释道。
从那时候起,如果谁称柯伊施科尔是布尔什维克,伊德柯巴依就会愤怒不已,并羞辱到:“你哪的话!难道我儿子抢谁的了么!”
在阿乌尔村,人们经常谈论布尔什维克。两三个人碰在一起,闲谈这些神秘的不安定分子。没有谁正经知道布尔什维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所有一切荒谬而残酷的恶行都归咎于他们。
柯伊施科尔和米奈达尔在和安德烈相遇后却对布尔什维克有了新的看法。特别是柯伊施科尔经常绞尽脑汁的思考。难道布尔什维克是高利贷主?安德烈称自己是布尔什维克,难道他是高利贷主,掠夺者?难道强盗会解释毅力?会关心孤苦伶仃生活没有保障的人?要知道这是他告诉我们的:“现在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雇农联合起来,那么地主将被彻底消灭”。谁反对布尔什维克呢?是谁在散步布尔什维克的谣言?谁?是谁?柯伊施科尔不知道。现在,从彼得嘴里听到如此可怕地词语,他完全混乱了。所有的怀疑与害怕突然一下子在他的脑海了浮现了。
“哦,创建者!这意味着什么?”老大娘乌穆特看着儿子惊呼道。
“不要害怕,阿热。如果彼得鄙视布尔什维克,那彼得改成为什么人呢?所有的雇农都是布尔什维克!我也是!”突然柯伊施科尔说到。
“握手,朋友!”彼得笑了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伊德柯巴依和乌穆特困惑的相互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他们显然困惑不解。然而从此刻起,他们开始把自己看作是布尔什维克。
伊德柯巴依被派去街上侦察,而彼得和柯伊施科尔两个人留下来歇息,谈论一切。但是老朋友还没来得及欢喜够,惊慌失措的伊德柯巴依就闯进来在混乱中低声的说:
“快走!”
窗外雪橇由一对儿马拉着突然移动。闪现出了几顶毛皮高帽,灰色军大衣,皮带里别的一把左轮手枪的和雪橇上的来复枪。从雪橇上跃下的人中有一个胖胖的留有胡须的чёрный的人。柯伊施科尔和米奈达尔看向窗户
,脸色变得惨白:
“恶毒的阿乌斯巴依!”
“他是谁?哈萨克人?”惊慌的乌穆特问道,无助地环顾四周。“试着跟他们说说……”
彼得由于的摇摇脑袋:
“不走运。 有人告密。啊,我怎么没有打中!我不该来这儿的……”
两个士兵斜托着来复枪闯进了窑洞。彼得站起来举起手。阿乌斯巴依走进来严厉的皱着眉。在他的手里有把左轮手枪。一个士兵在搜彼得的身,另一个站在一旁。
“亲爱的,我看你是哈萨克的子孙。这个年轻人从小在我们阿乌尔村成长,”伊德柯巴依不确信的开始说,但是阿乌斯巴依把左轮手枪对准主人就骂道:
“住嘴,老家伙!否则一下子了结了你。”
“你吓唬老头子做什么?不应该呀,”乌穆特抓住阿乌斯巴依的军大衣前襟温柔的说,但是阿乌斯巴依却一拳打在她胸膛上,乌穆特惊
呼一声,向门槛飞去。
阿乌斯巴依严厉地捋了捋胡子:
“自找!”
“你错了,我……”彼得说道,却被一个瘦瘦的士兵用枪托重创,像割下的草一般跌倒在地。
柯伊施科尔惊呆了,茫然若失,站在那里,几乎不能理解他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彼得失去了直觉,躺在血泊里,而他,他的知心朋友,却什么也不能帮他。
站在那里,愤怒着无力地颤抖。糟糕!记得有一次,捷米尔因为什么过错无情地用麻绳抽打他,那时彼得奔向他,用自己的背帮他挡鞭子。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打什么打,啊?”
柯伊施科尔扑了上去。只听见左轮手枪响了两发。柯伊施科尔盛怒地扼住对方一个长相瘦长的人的喉咙想要掐死他,但是阿乌斯巴依应付的来,跳起来拿左轮手枪的枪托砸向他的太阳穴。瞬间鲜血直流,柯伊施科尔松开手指。瘦长者挣脱出来,盛怒之下猛击向他……
伊德柯巴依的窑洞周围聚满了民众。他们有的人睁大了惊怖的双眼,还有一些高喊着,争论着什么,做着各种推测,由于好奇相互推搡着走得更近,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些人已经了解发生的事情,没有想好要不要对所发生的表态,看着人群的反应正自犹豫。
“这个恶棍不除,我们将不得安宁。”捷米尔盛怒,不知怎得竟卷入了事端。
“说的对!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毛拉(伊斯兰教神学者)随声附和道。
青年和骑手很同情柯伊施科尔和米奈达尔,沉默地不断交替着脚站着。
阿乌斯巴依留在捷米尔家过夜。彼得和柯伊施科尔被雪橇拉着推到了财主的小棚子里。地主光洁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窃笑,从口袋里掏出狐皮钥匙亲自锁了两个骑士。
“我知道溜蹄马和其他跑马者神圣的记忆会惩罚你们这些不老实的人。这就是报应!……”
向来的哈萨克习俗,地主和地主婆有责任为自己村的人辩护。他们应该庇护阿乌尔不受任何外来的攻击。地主婆亲乌让手把被惨打倒在血泊中的柯伊施科尔锁起来使得同乡人的心理都埋下了阴影。然而,捷米尔和乌让被忿恨迷住了双眼,以至于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如此,他们会有报应的。
看守棚子的事交给了地主的雇农——米奈达尔。阿乌斯巴依用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眼神打量着他,拿着左轮手枪在他面前挥了挥,低声怒吼道:
“喂,睁大你的狗眼,给我记住:要是放走他们——你等着挨枪子儿吧!”
米奈达尔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惨白。
阿乌尔喧闹起来,村民们喧闹起来。打水,清灰烬,拾粪球的女人们没完没了的谈论着这件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人把阿乌斯巴依推崇的无以复加。他是城市的小商人——“哈萨克的稻子”或是“半个哈萨克人”,就像在阿乌尔村那些被鄙视的人称呼一样,许多居民和附近地区的人都是远亲。捷米尔任何的内亲戚早就去过他那里。在阿乌尔大家都这样说阿乌斯巴依:
“显而易见,会给自己加权。都说不久他会官位晋级。”
老人用他为年轻人树榜样:
“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得获得相当的社会地位。”
而今天阿乌斯巴依成为了当天真正的英雄。他的名字家喻户晓。
“阿乌斯巴依带来了一百个士兵,”弯腿肮脏的葛巴斯一脸严肃的说,“他让她停在哪等待。可能明天将偷袭!……”
由此,他神气十足的养着头,就好像着一百兵士是他带来的。扎尼别克不说老实话是出了名的,也不希望落后于葛巴斯。
“阿乌斯巴依这次行军打死了一百个布尔什维克,”他说道。
老者伊德柯巴依被认为是阿乌尔村的外来人。他的氏族拥有三间房子。他的两个亲戚拉赫米特和苏古尔是安静谦虚,中等富裕的人。诚然,离自己窑洞近的拉赫米特的房子没有人。在人前他腼腆,其实就是胆小怕事。而苏古尔完全是个慢性子,他从不说谎。不管是从哪个角度他们都没有相似的人格和自尊。诚然,他们乐意承认伊德柯巴依是自己部落的人,然而这一次却公然抛弃了他。不仅仅是不庇护他的儿子,甚至那些平日里和他走得很近的人,也害怕闲话,这时便同众人一起公开的指摘老者的不是。
捷米尔周到地招待客人。他派急使连夜去隔壁的俄罗斯村镇,聚集所有阿乌尔著名的备受尊敬的人们,慷慨的夜宴。地主婆乌尔让高兴的煞有介事,就像她孙子出生了一样。她摆好锅子,上好地图般的马肉香肠,马后颈肉,股肉和马腹油脂。
“骑士!想必你们其中有些人平日里不知道烧酒是什么滋味。嗯……没喝过这充满哈萨克热情的饮料。但是今天——喝!与往日不同,今天我做东。他们是为了我们的安宁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招致暴乱者。愿你们都能明白,能与众位坐在一起对于我们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捷米尔晃了两下自酿酒的酒盏,仿佛那里装的是马奶酒。觉得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撒旦饮料”只是寻常事。大家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为了我们尊贵的客人,喝光杯里的酒吧!”捷米尔说道。
珍藏的亚麻桌布被从箱子里取出,铺展在房间中央。纠曰巴依指出,这张条纹亚麻布最近一次展开是为了纪念捷米尔的父亲从麦加归来。为了纪念搜集到的贵重的桌布当世人们喝了圣水——“家姆”。
“祝阿乌斯巴依先生身体健康!”捷米尔高呼,举起了装满家娘酒的酒盏。
“愿阿贝尔马伊永不生病……在生活中不吃……”胆小的嘟囔着。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捷米尔说-喝吧,不管怎样,你喝就行啦,死也要喝。”
酒水稍稍松动了舌头。
“阿乌斯巴依! 您的兄弟们渴望从您这儿听到些好讯息。你就别卖关子啦,告诉大家这世界现在什么样了……听到些关于哈萨克“阿拉什奥尔达”的什么?”满脸通红,因酒劲汗水直流的捷米尔问道。
“阿拉什奥尔达”在做自己的事情。”阿乌斯巴依答道。“阿里汉被派去鄂木斯克和高尔察克谈判。”
“哦,好样的,兵士!穷人们不值疲惫,所有关于我们哈萨克的一切都要日夜的守护,”面孔扭曲着摇头晃脑的客人们都唉声叹着气。
地主家变得喧闹起来。所有人说话都更大声了,七嘴八舌宣萱嚷嚷,突然之间又鸦雀无声。
夜冷得很。白日里雪化了一些,而现在都结上了冰。坟墓般的阴影笼罩了整个草原。透过阴沉沉的云彩,游荡着嫌恶的天空,忧郁的闪耀着星光点点。沉重惊恐的梦寐束缚着阿乌尔村。不好的预感撕扯着难眠者的心。
坐在棚子旁的原木上,米奈达尔把脑袋缩进粗硬的皮衣领口,活像鬼一样。今天他值班。数小时无精打采的坐着。他痛苦的想着:“阿贝尔马伊,他们做错了什么?”还有彼得和柯伊施科尔一家,他的老朋友。可以说他们就像请兄的一样。亲兄弟——因为除了他们,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亲人。米奈达尔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样出现在这里的,他来自哪里,他是谁的儿子。他只记得自己从小就是地主捷米尔的雇农。现在他已经二十三岁了。什么好的东西他都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过什么摆脱不掉的痛苦使他惧怕,有时,他去找伊德柯巴依,躺在他家的垫子上,长久的忧伤的低声呻吟和沉默。
“身体还好么施拉格(米奈达尔)?躺在那儿叹什么气啊?”乌穆特问道。“施拉格”这个词是多么的温柔,就像是说我亲爱的眸子啊,我亲爱的光明!只有乌穆特一个人这么叫他,米奈达尔。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和他说这样的话。就连从前也没有过。
米奈达尔叹着气,问老大娘:
“告诉我,好么,你知道的,我到底有没有父母?”
“亲爱的,你怎么了?没有父母怎么了?”乌穆特轻柔的回答。“我没能见过你的父亲,只听说过世了。但记得见过你的母亲。她体态丰满,黑色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抱着你不舍得放下。“我的蒙大拿,我的小心肝儿”她说着……就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她爱你。
照着乌穆特的讲述,米奈达尔就开始在心中画出母亲的样子。她一闭上眼睛,他面前就浮现出体态丰满,黑眼睛,神态亲切的妇女。她把他紧紧的搂在胸口,亲吻她,温柔的说:“我的蒙大拿,我的唯一!……”有妈妈多好!……这就是她,他的妈妈,乌穆特描述中的他的妈妈。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谁卖的自己?!当米奈达尔想到这些的时候,他的心就备受蹂躏并开始滴血。这时他就想用自己粗大的手指紧紧掐住那个把他母亲卖掉的可恨的家伙的咽喉……
米奈达尔哆嗦着醒来:
“谁在这儿?”
站在他面前的是伊德柯巴依,身体由于寒冷和痛苦儿缩做一团。
“亲爱的米奈达尔,告诉我,他们还活着么?”
老人哭着颤抖着嘴唇说。
“可怜的父亲!……只要亲儿子安好,就是交出自己的心又何妨……”
“孩子,我们遭殃了……”伊德柯巴依用袖子抹去嘴边的泪。“老婆子她一直昏迷不醒……”
就是这样。
对任何人都温柔可亲的乌穆特现在正遭受痛苦。要知道他的儿子就是他的唯一。而这个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脾气的安静的老头子也无所适从。夜不能寐,以泪洗面。可是谁同情他们呢?谁可怜他们呢?谁肯帮他们呢?
“是的!没有人!”米奈达尔忧伤而遗憾地想。
午夜将近。窗户里最后一盏微弱的灯也熄灭了。严寒更加猖狂,已不单是让人冷,更是刺骨的疼。米奈达尔已经不觉得笨重的羊皮衣有多么的沉重了。他感到身体很奇怪,自己仿佛置身火海,又仿佛掉进冰窟。满眼的黑色的圆圈,耳朵里嗡嗡作响。各种想法四散在数不清的奇异的小路上。他怎么样了?他很好呀。他穿着大衣,他不久就会暖和起来。棚子里的人怎么样了?一定冻透了。一定饿极了。他们被打得很惨。血在他们身上凝结住了。而这些谁也不关心,谁也不以为意。为什么如此嘲笑他们呢?伊德柯巴依走近小棚子,从缝隙中望进去,在周边徘徊着,聆听着。有时,他哀求的看向米奈达尔。很明显,他并没有决定祈求他开门。要不要试试呢?
米奈达尔明白,看向地主的房子。
* * *
“我不要紧。我被打了……都挺得住,都会过去的,”彼得警觉地摸索着柯伊施科尔的脑袋说。还是白天的时候,耀眼的光线从小棚的缝隙渗进来,他们还能相互看见对方满身的血。血液凝固在身上,到处是疮痂和硼砂,痛入骨髓,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我们会怎么样呢?”柯伊施科尔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抓住敌人,他们当然高兴……没有谁会庇护……”
他们两个都明白。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迎接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然而谁也没向对方言明。他们安静下来,神情沮丧的依偎在一起,取暖,呼吸。他们既不相互安慰,亦不后悔,只是坐在旧短袄上在黑暗的棚子里浅睡。
伤透了心的伊德柯巴依从远处看向他们,也不觉落泪。
“可怜的小伙子”这伊德柯巴依痛心地说,“在花一样的年纪就要死去!……”
……棚子的门吱吱地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在周围摸索了一阵,低声的叫:
“柯伊施科尔!”
彼得和柯伊施科尔认出了米奈达尔的声音,一下子跳了起来。不知怎得竟不觉沉重,不觉疼痛,不觉疲惫。心剧烈的跳到了嗓子眼。
“快跑!好好保重!”米奈达尔含糊着低声说。
“士兵在哪?”
“他们都醉了……睡着了”
彼得果断而精神地行动起来。他简单对米奈达尔说该做什么。米奈达尔应该偷偷的溜进地主的房间,找出他们的枪带出来。柯伊施科尔那时去牵两匹地主的种马出来。彼得伤了手,但是他毫不在意。他知道是不
迟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地主家数地主婆最留心风声,但是她也因为为阿乌斯巴依庆祝喝了一大杯,躺在那里人事不知。
伊德柯巴依听到窗外雪橇的吱吱声,浑身一哆嗦。
“难道是阿贝尔马伊又来了不成?乌穆特弱声说。
房子漆黑而冰冷,只有微弱的小油灯闪烁。一切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就像刚刚举行了一场葬礼。想必平日里温暖舒适的住房今天像极了冰冷的坟墓。
“阿热!”隐约有着急的声音。
彼得和柯伊施科尔走进来。他们穿着地主的短袄和皮袄。皮带上别着手枪和马刀。
乌穆特吃力地坐起来,拥抱亲吻他们两个。热泪打在他们的领口。但是骑士们不能耽搁,他们得赶紧走,可是去哪呢?现在还不知道。但走一步一定就离死远一步。如果能逃出军队的势力范围,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了。
“阿卡伊阿依(柯伊施科尔),留下来,哪怕只待一晚!”头发蓬松的女郎哭着恳求道。
柯伊施科尔温柔的称自己的妹布新卡为“蒙大拿”。经常说:只要布新卡高兴,我什么都愿意给。而现在,作为兄长,家里唯一的支柱,打算远走,去到不为人知的地方,留下无助地老人和疼爱的妹妹,他知道他们无以为生。谁来照看双亲呢?谁来关心小蒙大拿?还是说让视力渐差,胡子已经一大把的年迈的父亲去给地主做工,蹒跚着脚步去放羊?而让生病的,身形佝偻的母亲去挨着院子扯羊毛,纺纱,收泔水?还能给他们留些什么呢?
“我不能,亲爱的!不要怪哥哥。我也很彷徨。等待着我的也是严峻的考验。你也会伤心,经历很多……但是要擦干眼泪,忍住悲伤,照顾好父母。不要像个柔弱的小女孩一样!要像儿子一样!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亲爱的。过来,作为离别,让哥哥再亲亲你。”
他吻着柔弱的妹妹,良久,良久。乌穆特和伊德柯巴依完全没有了主意,仿佛置身梦里,相依偎的站着。
“也就是说要走了儿子?”乌穆特道。
“要走了!”柯伊施科尔答道。
“愿一路平安!愿公正之路为你打开!没有你我们可能会很辛苦,可是我不后悔。我感谢至高无上的主把你给了我。只是有一件事我求你:无论你在哪里,要记得自己年迈的父亲,记得我,记得我们无法慰藉的高龄,记得你是我们唯一的支柱,记得……”
乌穆特还没说完,泪水就淹没了她。仿佛这不是她在说,而是来自不知哪里的善意的临别赠言。
当这群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接近地平线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阿乌尔小村。米奈达尔赶着马。地主胖胖的种马套上笼头,扯着缰绳。雪橇飞速的在平顺的路上飞驰。到得转弯处,滑道外是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
在分岔口米奈达尔拉紧缰绳。
“现在往哪个方向?”
一条路通往城市,另一条通往浓密的森林。在森林里有隐藏的村镇。那里很少有行人经过。而只有当密林里的住民有较大需求的时候才会离开他们温暖的家。在漫长的冬日岁月里,他们完全与世隔绝。这里几乎听不到城市的一点讯息。来自阿乌尔小村的年轻人们很满足。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森林环绕,与世隔绝……
逃亡者们决定去森林。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只简短的休息了一次。将近夜晚他们到达了隐藏在密林与积雪中的村镇。村镇足够的大。一些人正赶着牲畜去村外的湖边。看到行人,有人喊道:
“停下!”
一个长满蓬乱胡须的男人走近了。他头上带着一顶老式士兵的帽子。洞悉的眼神打量着行者,询问一切。
“走远些,”他说。“村子里有白军。如果你们落入他们的魔掌,一定会倒霉的。”没等说完,他就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在这座积雪覆盖的小山的顶上突然跳出三个人影!他们的背上都背着枪。遇见他们准没好事。
“快点!到门那边去!”彼得命令着跳下雪橇。
他们驶向陌生人的庭院,环顾四周,却找不到藏身之处。在后院中有一方草垛。草垛边缘疏松,干草很高。三个人毫不迟疑的跑向草垛,埋头藏了起来……
村中巡逻的人发现了雪橇上绑着的一对红棕色的马。他们偷袭了马,迎面疾驰而来。根据服饰,他们一下子便认出了行者是哈萨克人,正自高兴这么轻易就找到了。留胡子的人急忙跑进屋拖出一个被吓得半死的妇人。
“说呀母狗,把他们藏哪去了?!”留胡子的人扯着夫人的衣服大喊。
“我不知道!上帝啊,我真的不知道!”她大声号叫。
他用八个生牛皮交织成的皮鞭打在妇人的背上有如火烧。她尖声的叫着。
士兵冲进屋子,把所有东西都翻遍了,看了看棚子和仓库,却哪儿也没有逃跑者的影子。
“那就是说,他们在这草垛里,”一个人说。“去拿干草叉翻!”
火红胡须的人沉重的呼吸着,开始大幅度的用干草叉掘起来。
“我们的会死的!”柯伊施科尔低声说。
“别胡说!不会的!”彼得大叫一声,跳起来,声音甚是可怖。三人每人开了一枪。三个巡逻士兵倒在地上,他们的马飞驰而去。
“快到雪橇那边去!”彼得命令道。拐回去!我们有枪,弹药充足。不要投降!”
他们迅速从死者身上卸下武器,跳上雪橇,以最快的速度驰离。士兵还没有出现。村子中央已经想起了枪声。然后雪堆上出现了几个士兵。
夜色变得深了。风起了,下起了雪。云彩在头顶上盘旋。雪一直在下,一直在下。马匹很快变得疲乏无力起来。暴风雪就要来了。只是不多时士兵忙乱起来,被暴风雪和刺骨的寒风所包围。大雪使人愈加的不能呼吸,不能视物,已经不能辨别方向了。
“阿贝乐马伊!我觉得我们已经迷路了。千万不能迷路啊!”柯伊施科尔高喊道。
马肚子已经陷进了雪里,动不了了。要知道刚才还是走在路上的。路就在旁边,可是究竟在哪呢?左边还是右边?柯伊施科尔从雪橇上爬下来,去找路。风肆虐的扑在他的脸上,他迈开一小步。他脚下一绊摔了一跤,突然摸到了自己身下坚硬的土地。他想爬到小丘那边去。然后意识到:这是路!环顾四周,除却坟墓般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原地打转,以为自己迷失了方向。看不见停雪橇的地方和马匹,甚至脚下的雪都看不见。
他开始喊,却没有回音。他迷路了!在草原上暴风雪的夜晚,就他一个人。没有武器。什么都没有。当他感到自己脚下是路时,他就沿着它走啊走。在风中,迎着暴风雪,他喊啊喊,喊啊喊,嘶声力竭,由于精疲力尽哑了嗓子而喘不过气来。暴风张牙舞爪的扑向他,从来没有停止过,竭力想吹跨他。狂风撕扯着他宽大的皮衣,钻进他的衣襟,吹进他的胸怀,他的袖管,刺痛着他每一寸肌肤,寒冷彻底淹没了他。突然,柯伊施科尔冻住了。“这不难,完全的冻僵了”,他想,绝望和愤懑吞噬了他的精神。他咬咬嘴唇不住的高声咒骂。已经无力与强劲的狂风相抗衡。他继续走啊走,把头缩进肩膀,把动僵了的双手揣进皮衣的袖子里,脚触到坚硬的土地。走啊走,狂风肆虐……就这样迷失在风雪的迷雾里。
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