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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比特穆斯列波夫 - "她的名字叫乌尔潘"

23.11.2013 3560

加比特穆斯列波夫 - "她的名字叫乌尔潘"

Язык оригинала: "Улпан"

Автор оригинала: Мусрепов Г.

Автор перевода: not specified

Дата: 23.11.2013

加比特·穆斯列波夫

她的名字叫乌尔潘

 

直到女人起来的时候,男人才会醒来。

 

……所有的一切,如同在一昼夜间发生一般。

1

叶谢涅骑在马上,从高高的山脊上向卡尔施加雷望去,看它的畜群在远处缓缓地、活泼地涌动,一望无际。在夏季牧草彻底腐烂之后,现在,到了秋天,马蹄之下是被雪轻轻覆盖着的新鲜草地。大概都不用去找比这儿更好的越冬之地了……这里有洼地可以预先遮蔽马匹免遭当地猛烈的暴风雪。不远处也有躲避恶劣天气的理想场所,树叶尚未完全凋谢的林子排列得如同长长的、毛茸茸的鬃毛一般。甚至在这山岗上,他都仿佛能听到那多汁的牧草在马儿们强健的牙齿中咯吱作响的、沁人心脾的咀嚼声。看来,不用担心畜群在今年冬天的命运了。一次绝饲足够毁掉一个富人,一颗子弹足够打死一个勇士,这句话不是平白无故产生的。而他,既是富人,也是勇士。似乎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这些想法,并期待着对新牧场的赞美之词,他坐在马鞍上转向他的同伴们。

    在山岗上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四个人。

其中一人,根据他不太久远的祖先,被称为土库曼-穆斯列普,他是叶谢涅最亲密的伙伴。第二个人——名字同样是穆斯列普,在他的名字上会习惯性地加上猎人,他来自阿尔达伊。沉默寡言的别肯泰-勇士一动不动地坐在马鞍上。而第四个人是肯热泰——土库曼-穆斯列普的弟弟,他长期为叶谢涅牵马。

两个穆斯列普——他们非常不同。土库曼-穆斯列普拥有敏锐的听觉,当他把瑟贝兹加笛——用草原刺沙蓬制作的一种笛子放到嘴唇时,可以使其变得生机盎然。他也会用自己制作的一些奎伊[1]愉悦很多村庄的听众。他总是坐在精选的马匹上。土库曼-穆斯列普热衷于精致的着装,过着轻松自在的、不用为家庭琐屑操心的壮士生活,尽管细心观察的话可以在他那娇惯的胡须上发现几根——目前为止只有几根,灰白细丝。

和他同名的穆斯列普,猎人这一外号最能说明其爱好。右手是蜷缩在手罩上的黑色大雕,绰号狡诈雷雨,背上是枪架上的长管别丹式步枪——很难想象他还能有别的模样。受够了独自打猎时的沉默,这位穆斯列普颇喜欢聊天,但口才一般。

这些地方正是他告诉叶谢涅的,现在,他捕捉到了叶谢涅的眼神,便努力让他想起自己的功劳:噢,苏丹大人!我说什么来着?现在您自己看到了……真主阿拉亲自为您的马匹创造了这些冬季牧场!到现在卡尔施加雷还不属于任何人。只要在这里过一次冬,它便可以成为您赐给子孙的遗产!

叶谢涅静静地看着他。猎人穆斯列普不仅是口才,悟性和敏锐也很平庸。冗长的词句反而双倍地刺痛了叶谢涅。苏丹大人这一尊贵的称呼和高官厚位,到现在还只是他多年孜孜追求的梦想,而且能不能实现都不得而知。赐给您的子孙……”对于一个仅有的两个儿子在同一天双双夭折,而妻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停止生育的人来说,这句话该如何理解呢?在其他任何人的口中,这话听起来绝对是侮辱和挖苦!但这就是猎人穆斯列普,不管想奉承谁,他都是个不成功的谄媚者。

去年冬天在打猎途中相遇,他给叶谢涅赠送了两只红狐狸和三只鼬,从此就变得随意了一些。而从刚刚过去的初秋开始,他就彻底和叶谢涅形影不离,训练他的阿拉伯品种的年轻猎禽犬。不知为什么,叶谢涅再次允许了他的挖苦,换成别人他可不会这样。他只是摇了摇头,就像是要摆脱惹人厌烦的苍蝇。

总是无所不知的土库曼-穆斯列普决定给叶谢涅提个醒。第一眼看上去……”他说:这里牧草丰盛,牧场完好,夏天和秋天都没有人碰过……但现在哪里有什么没有主人的土地啊,所有的一切总是属于某人……”

猎人穆斯列普非常不满地打断了他:你懂得可太多了!这里可是无主之地中的无主之地!这片地方难道还有我没去过的角落吗?我光看嘴脸、光看皮毛就能判断哪只狐狸或哪只狼是从哪个地界过来的……以及它们总共有多少……真主作证——在卡尔施加雷现在总共有三千只狼、五千只狐狸、一万两千只鼬和七千只兔子!

土库曼-穆斯列普挖苦道:可怜的狼、可怜的狐狸……如果兔子这么少的话,它们会饿坏了的……不过,穆谢克[2],或许您可以跟我们说说这里有多少白色的和黑色的山鹑?

没错,叶谢涅赞同了他的玩笑。如果有这么多饿狼,那它们一个冬天就会吃光我的牲畜,到时候我肯定会无马可骑、忍饥挨饿。

暮色将至,起先是乌云密布的天空开始播撒细小的雪花,然后是重重的雪片纷纷降下。

肯热泰碰了一下哥哥的袖子并向林子的方向点了点头。土库曼-穆斯列普也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转向叶谢涅:看来,这里不只是我们……林子的边缘冒着篝火的浓烟……还有几个骑马的人!

有三个人从林子那边向他们走来。前面的一个人,他的马走的是溜蹄步。这个壮士几乎走到和他们近在咫尺才将马停住,毫不拘谨地喊道:色兰,值得尊敬的人们!我们被派来向你们转达库尔列乌特-佩列谢-列涅茨人的三个村庄的请求……我们在夏天和秋天都没有碰卡尔施加雷的牧场,是希望把它用作冬天的庇护所。我们的村庄无法用武力保卫卡尔施加雷……我门被派来是希望,这些不幸者的请求能被强大而正直的人们垂听。

差点没把自己当作这个地界统治者的猎人穆斯列普厉声打断了年轻人:少胡说八道,兔崽子!瞧……回去转告库尔列乌特人,叶谢涅苏丹大人的铁蹄所到之处,让他们想都别想争!

但年轻人并无惧色,继续说道:您也许根本不把那些没有自己的叶谢涅的部族当人看……但我们还是恳求你们带走你们的畜群,它们正像烈火一样穿越我们的土地!

猎人穆斯列普勃然大怒:混蛋,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如果以前没人教你尊敬长者,那我现在就……你想被光着屁股抽打吗?!

他甚至策马向前,但叶谢涅用他威严的手势制止了他。年轻人静观其变。

叶谢涅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壮士的眼睛应该连第二十个春秋都没有度过,但却燃烧着无畏和果敢。他那两个同一天被出血性天花夺走生命的儿子若尚在人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在自己的部族——由十个大村庄组成的希班人当中,他也悄悄地,但非常认真地观察着年轻的壮士们,只要有必要、有能力,他都尽力支持他们。叶谢涅不动声色地向土库曼-穆斯列普点了点头,让他平复猎人的粗鲁。

土库曼-穆斯列普自己也听到,小伙子将自己的部族称为库尔列乌特-佩列谢列涅茨人。他们被赶出了自己的家园……派遣他的这些村庄可谓举步艰难。显然,他们甚至连可以在争执中捍卫同胞权利的德高望重的雄辩家都没有。

听着,孩子,像你们所提出的这种请求,不会被忽略,他客气地说:你就这样到村子里转告吧……我不会在心里嘀咕你是个没教养的孩子。相貌堂堂之人常常也会有一颗美丽的心灵。也许你有些急躁,但我们明白这是绝望所致。

叶谢涅听着土库曼-穆斯列普的话,做赞许之态,而小伙子,方才没有被猎人穆斯列普的威胁吓住,此刻听到亲切的话同样是处变不惊:尊敬的……各位,那些派我来的,并没有让我去发火或者显出傲慢。如果确是如此,那就是我一个人的错。言而有信则马到功成,言而无信则必自食其果。这是我给你们的阿依普[3]

他跳下马,很随意地把缰绳扔给了肯热泰:如果你是马夫,就把它也带上吧……”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迅捷,以至于他们都没来得及回过神。小伙子让他的一个同伴下了马,飞身骑上同伴的马并做了道别: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还请原谅我……”

他的同伴也骑上了同一匹马,一行开始向林子的方向原路返回。

叶谢涅还是像一开始那样默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而在和他心有灵犀的土库曼-穆斯列普看来,他甚至巴不得尾随年轻壮士而去。

为什么不把他交给我?猎人穆斯列普抱怨道:这无赖本该光着屁股抽打的!他再次怒气冲冲,大概是想象着他那扬起的鞭子如何惩罚小伙子。

土库曼-穆斯列普略带讥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叶谢涅:真有趣,这是谁的女儿呢?他好像自己陷入沉思一样发问。

女儿?这是在这段时间里叶谢涅第二次发出声音。

当然!我们的猎人穆斯列普能认出所有的狐狸,但惟独没看出它们当中最漂亮的这只。难道你也没看出来?当她说这是我给你们的阿依普的时候,她的目光里不仅是果敢和坦诚……她是用纯洁少女的爱慕望着叶谢涅。

土库曼啊,真不愧是土库曼……”叶谢涅笑道:真是老道!没有任何女人可以逃出你的眼睛。或许你才应该被称为猎人穆斯列普吧?

而猎人本人则是大为震惊:女孩?……如果这是真的,就是说,真主给了我当头棒喝!我好羞愧……那她就是阿尔蒂克拜的女儿,她是乌尔潘!我上次在他们那里过夜还没过一个月呢。我怎么就没认出他们的黑色溜蹄马呢?乌尔潘整整一天都在陪我打猎,我还送了她两只肥鹅……啊,我的小可爱。我现在可怎么面对你啊?

到你抽打她的时候,你当然不能面对她了。土库曼-穆斯列普给了他致命一击

对猎人没什么可回答的了,他完全垂头丧气。而叶谢涅为了打消最后的怀疑发问了:你确定?她真的是勇士阿尔蒂克拜的女儿?

哎呀,苏丹大人!像这样的姑娘在这儿可是绝无仅有啊……就是她,乌尔潘。还有她的马……那儿,肯热泰牵着的黑色溜蹄马。你自己看看——后腿脚腕上是相同的白色圆圈,额头上有个星号。当这种马走溜蹄步的时候,把茶碗放在它屁股上都不会漏一滴水。

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在纳闷,他怎么就没有一下子认出这位壮士是个姑娘……不过,要知道天气确实阴沉,又临近晚上,而且还依旧飘着大雪花……况且谁会派个姑娘去办重要的事呢!认不出来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但猎人穆斯列普依然忧伤地叹着气,叶谢涅眯起了眼睛,而肯热泰则怀着崇敬望着他的哥哥。只有无比镇定的勇士别肯泰,像很多坚毅的人一样,静静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乌尔潘快马加鞭。

她的同胞们——库尔列乌特人得知叶谢涅的畜群从夏季牧场涌来,惊慌了起来。而且,巡逻兵打探到,叶谢涅本人就在几个骑马人当中。

乌尔潘也认出了坐在黄斑深枣红高头大马上的叶谢涅。认了出来,即使头上盖着厚厚的黑呢子做的风帽。认了出来,而且回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叶谢涅时是多么的害怕。她当时几岁?顶多五岁。

父亲决定让她去,于是她就去和不期而至的来访者们谈话。乌尔潘乔装打扮了一番,并努力把持自己的举止,使他们中的任何人都猜不到和他们谈判的竟不是一个年轻壮士……

现在,乌尔潘觉得自己做到了这一点,她对自己很满意。

在她突然离去之后,叶谢涅的同伴们,包括叶谢涅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都从姑娘那里拿了阿依普!乌黑的马儿用蹄子刨着雪地,站在肯热泰的旁边俨然就是在对他们的糊涂进行着活生生的责备。也许,叶谢涅此刻想起了一句民间谚语:要为挽救生命而牺牲家畜,要为挽救信誉而牺牲生命。土库曼-穆斯列普捕捉到了他的眼神:我们既已闯入勇士阿尔蒂克拜的领地,本来就该感到羞愧,他说:但最大的耻辱是,我们居然让他的女儿因为莫须有的过错留下了自己的马!

他继续看着叶谢涅那张很久以前就被天花侵蚀了的麻脸。叶谢涅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有支付阿依普的必要。自从很久以前开始当毕依[4]之后,他总是要求严惩那些违反不成文的、不总是公正但却异常稳固的草原规章的罪犯……而现在他觉得既尴尬又荒唐,因为他自己因为这桩愚蠢的意外变成了罪犯。更何况阿尔蒂克拜,尽管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曾不止一次地搭救他,不仅帮他免遭羞辱,而且还救过他的命。

所以他感到很为难,觉得自己无权决定该怎么做。土库曼-穆斯列普开了口:依我看,最好的办法是把黑马还给女主人……另外再送她一匹。

最高兴的莫过于猎人穆斯列普了,他对怎样跟踪和追击野兽很在行,但对如何摆脱这次和他自己不无关系的困局却一筹莫展。噢,我的同名人!噢,我亲爱的!他喊了起来:苏丹大人没有比你更好的朋友和参谋啦!那就把我的白马送给可怜的库尔列乌特人吧……”

但白马有些老,叶谢涅向肯热泰点头指了指自己的枣红马,它外号穆兹贝尔,意思是冰封的山脊,从它的脑袋到臀部,延伸着一条平整的浅灰色条纹。肯热泰非常吃力地勒住回家心切的乌黑马,当他动身出发的时候,叶谢涅在身后说:向阿尔杰克转达我的问候……告诉他明天我会亲自登门行鞠躬礼……”

肯热泰用缰绳牵着两匹马在漫天飞雪中消失了,叶谢涅也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在这个山丘的外边……不能让任何一只马蹄进入这个地方……除了萨迪尔的科斯[5]。把两个科斯赶到库斯穆伦方向。而把第四个科斯赶到我们在阿库萨克、卡拉也门和叶拉曼湖的牧场。两位穆斯列普,你们和我一起留下,别肯泰,你和库斯穆伦科斯一起走……”

别肯泰点了点头,策马动身了,其他人并没有看出他在思考着他们在这个山包上所经历的一切。

叶谢涅独自一人,并没有急着去湖那边,湖还没有被冰覆盖,早晨他下令在那里扎下了帐篷。

看来是我老了,他在想:不久前我还能第一个听到敌人射出的弓箭呼啸而来并迅速躲闪……我怎会冒犯勇士阿尔蒂克拜呢?居然没有想到,如果这些是库尔列乌特人的村庄,那他也会在他们当中……或许是我的悟性变差了?过去我可是自己选择畜群过冬的地方呀,这次居然信任了猎人,好像不知道他的胡扯分文不值一样……而且居然是土库曼-穆斯列普,而不是我,看出和我们说话的是个姑娘……”

这次意外的邂逅使叶谢涅久久地回想起十五年前。那时他们几乎和阿尔蒂克拜形影不离,而诗人们则以各种声音歌颂着这位勇士的功勋。在和屡次进犯北哈萨克草原的克涅萨雷-托列[6]军队的斗争中,阿尔蒂克拜表现出了充满力量的双手和坚忍不拔的精神。

他们来到彼此互为近亲的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的村庄。

作为故事的开始,信使前来,要求所有阿克萨卡尔和卡拉萨卡尔[7]到指定地点去,在那里克涅萨雷将被选为全哈萨克汗。他们有三昼夜的时间去考虑去还是不去,以及是否投靠这片把他抬到羊毛毡[8]上的疆域。

对于克列依-乌阿克人来说,此事颇费脑筋。他们有五个乡紧挨着托博尔斯克、巴格兰、斯塔普和科皮坦[9]——后两个名称是哈萨克人把来自俄语的单词施塔普(指挥部)卡皮坦(大尉)改造而成的。这里还有其他哥萨克村镇,以及乡镇和村庄……

在阿曼卡拉盖区的市场喧哗了起来。茶和糖、多孔烤面包、毛巾、肥皂、印花布、天鹅绒、丝绸、精工制作的毛皮——人们根据财产的多少选择不同的品质,但总之所有这些都进入了村庄的日常生活中。20年前(现在已经是35年前了,叶谢涅心想:比人的半辈子还长。),北哈萨克草原结束了可汗的统治,从此自相残杀的争斗变少了……人们开始习惯了夜晚安心睡觉而不用非得让巡逻兵站岗。

克涅萨雷想要终结这一切。人们还记得……曾几何时,只要自信的成吉思汗家族中有人被封为汗,就会在自己的封地为所欲为,全然不顾准则并轻易践踏部族规章。

正因如此,过了一天一夜,又过了一天一夜,第三天也一晃而过,但克涅萨雷没有等到他所等待的答复。到了这一步,他的军队开始介入了。军队劫走了母马,劫走了姑娘和年轻妇女。劫不走或驮不动的就烧掉。不愿意认克涅萨雷为可汗的村庄处境艰难……但他既未能摧垮也未能征服他们。

当时的叶谢涅越想越搞不懂克涅萨雷。看起来也不笨啊……可他到底指望什么呀?要知道俄国的城市坚固地耸立在哈萨克土地的东方、西方和弗盖……乌拉尔斯克、奥伦堡、托博尔斯克、秋明、彼得巴甫洛夫斯克、鄂木斯克……它们之间则散布着哥萨克村镇。他希望在哪里建立自己的克涅萨雷汗国呢?在别特帕克-达拉吗?在荒凉贫瘠的沙漠吗?对权力的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的他能为臣属于他的部落和家族提供什么样的归宿呢?除了阿克塔班-舒贝林德——大灾难和大悲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些从两年前开始跟随他的人明白了这一点并开始脱离他的阵营……的确,俄国的乌连迪克[10]不会错过在村子里捞一笔的机会,但与俄国人接壤依然是大有裨益的。而如果投进自家可汗的大锅里,则连浑浊的泡沫都得不到……

叶谢涅知道自己的近亲——希班人的心情,也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于是就开始毅然决然地反抗克涅萨雷。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居住的五个乡义无返顾地支持他的抗争。

 

2

在哈萨克人的内斗中会出现很多伤者,但死者却甚少。弓箭手们经常远距离射箭,所以箭矢不易致死。装备索伊尔、棍棒和肖克帕尔的军兵们可以用他们威名远播的熟练技巧轻易击退长矛兵,甚至能以成功的回击打断长矛和短枪。一旦成功,他的对手就完全束手无策、丧失防御能力了,而用马刀砍杀的情景是很少见的。因此,在叶谢涅和克涅萨雷拼杀的三年时间里,只有不到三百人战死。但与此同时,每两个家庭就有一个伤残的男丁,他们的亲人再也无法指望他们的喂养和保护了。

叶谢涅得知,克涅萨雷正在向易西姆河岸集结骑兵,试图渡河袭击他和克列依-乌阿克人。而叶谢涅也从所有五个乡里召集了能拿动武器的男子,将他们分散驻扎到湖岸和热阿依拉乌[11]。每一个支队都由经验丰富的勇士和值得信赖的阿克萨卡尔带领,而他本人则在四十个骑兵的陪同下上路——去和阿曼卡-拉加依区的长官成吉思·瓦利哈诺夫会面。

成吉思是当地最后一个可汗的儿子,被俄国当局封为苏丹大人,在血统上和克涅萨雷同宗,也是托列家族的……他没有像预料的那样加入暴动,但也没有采取措施制止它。村庄们倒向克涅萨雷那一边?由它们去吧……有人从他那里逃回来?由他们回来吧……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年。苏丹大人安坐在自己的大帐(他的大本营按照旧的习惯是这样叫的),最关心的莫过于他那因战火濒临破产的区民能够照常为他献上四十匹肥硕的马作为冬季屠宰之用,而夏天则献上四十匹产奶的母马和上百头绵羊……叶谢涅最终打算弄清他的态度,以及自己和他的关系。

苏丹大人搬到帐篷去度过夏天,而叶谢涅和自己永恒不变的同伴土库曼-穆斯列普在两位勇士——阿尔蒂克拜和萨迪尔的陪伴下走了进去。

成吉思为了和自己的大会中最有影响力的毕依打招呼站了起来。苏丹大人总是带着几分赞赏,但又不无惧色地望着黝黑的、麻脸的叶谢涅,只要觉得某事有失公道,他的脸色就会变得凶煞起来。

请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这个位子始终是您的。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子。

当叶谢涅进来的时候,帐篷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克涅萨雷的使者——毕依特列乌姆贝特站了起来。和他一起来的勇士热阿奈也站了起来。

叶谢涅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们的恭敬问候并在苏丹大人的右侧坐下,把毕依特列乌姆贝特从这个最受人尊敬的位子挤了出去。坐下的时候,叶谢涅用膝盖捅了一下他,他疼得皱起眉头,急忙闪开。

等到所有人各就各位以后,成吉思继续说道:欢迎你,叶谢克……很高兴见到你,但你比我们预定的大会时间整整早来了一个月。所以我就想问问,你是否一切安好?

叶谢涅气冲冲地喘着大气:我的天啊!如果一切安好,我还会上路吗?难道你那狂暴的亲戚给你的子民带来安宁吗?没日没夜地袭击!所以我来了,因为没法再这么过下去了。

叶谢涅故意说出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且为了刺激特列乌姆贝特,说得很不客气,每个单词都像用皮鞭精确抽打一般。

成吉思试图缓和谈话氛围:多亏了您,我们在大帐里平安地活着……我们希望,只要叶谢涅还和自己人在一起,就没有人胆敢侵犯克列依-乌阿克人……”

这都快三年了,三年,克列依-乌阿克人都在马鞍上睡觉。叶谢涅看着苏丹大人的眼睛反驳道。

噢,我们的叶谢克,原来你是带着怒火来的呀……当叶谢克发火的时候,我可不敢开口……”成吉思微笑了,这一微笑可以理解为将一切付诸玩笑的企图,也可以理解为对叶谢涅的提醒,提醒他现在终究还是在苏丹大人的大本营里,但愿他能记住这一点,现在,都不敢呼吁他保持克制以避免事态发展到公开争吵的地步。

看到他们的对话遇上难以解开的死结,毕依特列乌姆贝特开了口。像往常一样,他故作庄严,在自己的话里撒满了各种暗示,像读诗一样稍微拉长了声调:

从哈萨克人成为哈萨克人的那一刻起,

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国家,也获得了自己的土地……

如果现在失去了汗国,那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苦难要降临到他们的村庄,他们作为一个民族也将不复存在!

这一段听起来像是诅咒,接着特列乌姆贝特又开始发出警告:

黑色的萨巴[12],可以让周岁小马驹自由戏水,

布哈拉的大锅放得下两岁母牲畜的身躯,

——所有一切将变得空旷,所有一切将失去主人。

而那想要吃从大炉子里烤出来的面包的人,

那些动手辱骂自己的可汗的人,管他是毕依还是奴隶,

都将难逃天谴!

特列乌姆贝特已经愤怒得气喘吁吁,没有任何假装,他用含混的威胁结束了他的发言:

不会有机会见到这种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是第一次听他说话,或者换成另一种场景,没准儿会留下深刻印象。但叶谢涅了解他,他并不认为有必要亲自回答特列乌姆贝特,于是斜着眼看了一下穆斯列普。

穆斯列普若有所思地开了口:奥塔加瑟[13]!或许是因为年纪尚轻、莽撞轻浮,我不理解我们尊敬的毕依特列乌姆贝特。他所说的到底是关于什么汗国、什么可汗、什么时代?我们在座的苏丹大人的父亲瓦利汗离开这个短暂尘世已有二十年了,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不知道西伯利亚总督区下辖的六个区里的哈萨克人还有自己的可汗!而如果无耻的群氓和流浪汉把克涅萨雷称为可汗,那就让他们这么叫吧!之前我们是什么情况呢?哪个明辨是非的人会将他认作可汗呢?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掠夺和杀戮那些拒绝承认克涅萨雷的人吗?特列乌克,您曾两次造访我们,而且两次都是老调重弹……当时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的五个乡是怎么回答您的?难道不记得了吗?

毕依特列乌姆贝特眉头紧锁,低着头发愣。他不仅不想见到穆斯列普,而且也不想听他说话,哪怕是一个单词。叶谢涅,区的毕依,这个对大炉子里烤出来的面包忠心耿耿的俄国傀儡,不愿意亲自回答克涅萨雷的使者和他的毕依,于是就让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某个土库曼代劳……真是奇耻大辱。

但穆斯列普的话还没结束:还记得您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吗?他继续说道:一切都进行得很体面……而第二次呢?他没有注意到叶谢涅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停顿了一小会儿便把话说完:您当时连马都没骑回去!

马都没骑回去,对于哈萨克人来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了,更何况不是普通人,而是毕依。所有聚在苏丹大人营中的人都知道穆斯列普在指什么,而且也知道,他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

当时,克涅萨雷第二次委派毕依特列乌姆贝特去说服克列依-乌阿克人,以使其臣服于他。克涅萨雷明白该派谁去……在赞美那位尊贵毕依的口才时,会说他有两个喉咙和蜜一样的上颚,这绝非偶然。他用大量的、恰到好处的谚语、俗语以及激情澎湃的悦耳话音使听众着迷……他使五个克列依-乌阿克乡的代表们激动起来,使他们赞同地频频点头并呼喊:噢,迭根-阿依,就是这么说的!听众与其说是被他所说的词义,不如说是被那句 迭根-阿依,唯一的叶基盖伊,人民的守护者,也会这么说的!所征服的。他们开始称颂毕依。

不用称赞我,只愿我的话能被同胞们所理解。特列乌姆贝特谦逊地回答道,心满意足地倚靠在羽绒靠垫上。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们的计划发展。

但正在此时,人群中有位头发几近花白的老者走了出来并在叶谢涅面前驻足。叶谢涅,他对叶谢涅说: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要向身为毕依的你提出控诉……问问这位崇高的毕依,问问毕依特列乌姆贝特:他骑过来的这匹黄色花斑的异种马是属于谁的?

或许,他……”叶谢涅回答说:你是想,毕依特列乌姆贝特要骑另一匹马?

此时的羽绒靠垫对于毕依特列乌姆贝特来说大概就像针毡一样,他跳起来大喊:原来你给我设了个圈套?!

叶谢涅没有回答,等待着这位意外的申诉者接下来会说什么:要不要骑我不知道,他继续说道:但这只在所有赛马中享有盛名的黄色花斑溜蹄马——是我的。就在两周前……该死的强盗们劫走了我的黄色花斑马群——而这个人,你的客人,就是他们的领头。哪怕留下一只都可以保种啊!我撤离了自己的居住地并在昨天游牧到科皮坦的边缘。

刚才还在恭敬聆听特列乌姆贝特的听众们不满地喧哗起来,但叶谢涅用手势让他们静了下来:那你是谁呢?

对一些人来说,给他带来荣耀的是马,而对另一些来说,是狗……阿蒂加伊-卡拉乌尔部族的萨乌特别克就是以他的黄色花斑狗闻名的,而我,科伊尔-阿蒂加伊的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则要靠现在已经不在我手中的那匹黄色花斑溜蹄马。

这么说,你是热阿曼巴拉?

也许吧……”

叶谢涅沉默了。当他要做出决定性裁决的时候,总是要等很长时间。而现在他更倾向于询问特列乌姆贝特:尊敬的毕依……请您自己来判决吧……”

用鞭子抽四十下!他迫不及待地做出了回应。抽谁?

当然是抽那个胆敢控诉毕依的人!

经过思考——这次用的时间一点也不长——叶谢涅转向热阿曼巴拉:马是你的了……”

这就是克涅萨雷的使者第二次造访克列依-乌阿克人时的情景。

毕依特列乌姆贝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开始在草原上四处摆放着的石头奶奶一样,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叶谢涅一如既往地视他若无物,转身对成吉思说:苏丹大人,你说我是带着怒火来的……难道这是毫无理由的怒火吗?而现在,我又听到了多少花言巧语!黑色的萨巴,可以让周岁的马驹沐浴在马乳酒里,就像在我们的叶拉曼湖里……可以煮整个儿两岁母畜的大锅……所有这些都是空话!毫不可信!而辱骂面包意味着对灵魂犯下大罪。面包对哈萨克人来说已经跟肉一样了。那些拥有黑色萨巴和布哈拉大锅的可汗们可曾喂养过平民?我已经跟你说过……克涅萨雷被抬到白色羊毛毡地毯上,他是被立为可汗了。但他的汗国将在哪里呢?在别特帕克-达拉吗?那些阿克萨卡尔们,两三年前要去支持他,嗓门抬得比谁都高,如今却带着族人悄悄地返回家乡。而如果他们被克涅萨雷的军队截住,第一个挨鞭子的就是这些阿克萨卡尔们……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而且也还没丧失头脑!但请记住我的话——克涅萨雷永远不可能成为六个区的可汗。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逃到萨雷阿勒金草原,而回到家里,在自己的故土上,他也是没有出路的。

叶谢涅说完了想说的话,然后沉默了下来。聚集在这里的毕依们、阿克萨卡尔们、勇士们也沉默了,等待着苏丹大人发话。但连成吉思也沉默不语。

他知道叶谢涅言之有理,但没有明着说出来。克涅萨雷算什么呢……在欧洲也没人敢反抗俄国那碾碎了西方国家傲慢的兵刃。克涅萨雷正在把民族引向灾难,他的暴乱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但如果再想一想——若所有三个儒兹[14]的乡长和有威望的毕依们突然将克涅萨雷选为可汗呢?或许,沙皇政府也认可他?到那时草原的统治权就会交到他手里?这都是有可能的,尽管令人怀疑。如今,可汗的权力可没什么生命力。没完没了的血腥攻杀折使人民受尽了折磨,几近绝望……人们已经准备和克涅萨雷决裂,但暂时还在重复着某人的苦水:克涅萨雷顶多活一百岁,真主会要了他的命的。

黝黑的麻脸大汉凭他的智慧知晓这一切,并且毫不含糊地让成吉思汗血统的苏丹大人做出选择:要么,身为苏丹大人,领导人民反抗克涅萨雷,要么公然站到自己的亲戚那一边。为了表达这样一个要求,叶谢涅才早于预定时间来到了大本营。

苏丹大人依然举棋不定。当然,被任命到这一职位、何况又有少校军衔的人,理应带头抗击克涅萨雷的暴乱。但做此决定又谈何容易?同样坐在上位的毕依特列乌姆贝特坚持己见,他谄媚的耳语爬进了耳朵:你是托列家族的,你和可汗是一家人,你将和克涅萨雷平起平坐……”但他又怎能走这一步呢?

叶谢涅认为有必要补充几句:你的亲戚克涅萨雷集结了成千上万的军队扑向克列依-乌阿克人的土地。他想在近日发动进攻。不妨告诉你,我们不会坐以待毙,而还且要看看谁将得胜。有一点很清楚,这次将有一方跪地求饶。我这次来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苏丹大人再次不予回答,而毕依特列乌姆贝特认为不能再沉默了,该他说些什么了。他对着自己的主要对手说: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但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沮丧。似乎阿曼卡拉盖区的大毕依,尊荣的叶谢涅成为了俄国的霍尔儒恩……只要你觉得好,我们都无所谓!

霍尔儒恩——打扫时用的口袋,是特列乌姆贝特从单词霍伦热伊(哥萨克少尉)改造过来的。叶谢涅因抗击克涅萨雷的骑兵而被赐予这个职位。他平静地听完特列乌姆贝特,回答说:那好吧……我可以感谢自己破旧的霍尔儒恩。用它装了两百个克涅萨雷的士兵……但我很奇怪……您曾是阿蒂加伊和卡拉乌尔部族的尊贵毕依,如今却成了克涅萨雷帐中的机灵的颇施塔拜[15],唯其马首是瞻,我也得恭喜您得到这个尊贵的新职位。

不需要对在场的人说明他们各自在讽刺什么。叶谢涅得到了哥萨克少尉之职,而在三年的战斗中,他俘获了大约两百名士兵并把他们移交到了斯塔普。而特列乌姆贝特在最近的选举中失去了毕依的称号,却在克涅萨雷处任职,听其差遣。

成吉思心里暗自咒骂叶谢涅和特列乌姆贝特……为什么他们偏偏在他家里聚头呢!最好能拖延下去,就像他一直到现在所做的那样。但如果他现在不回答这位固执的大汉,那此人就会向西伯利亚总督告状说整整一半大区都在不停地遭受着暴徒们的侵袭。到那时整个鄂木斯克都会倾巢出动。而且想递状纸也是大有人在,管辖哈萨克所有六个区的谋士图尔雷别克是叶谢涅的表兄弟。状纸显然会这样开头:我不止一次地私下访问苏丹大人,和他交谈并警告他可能发生的危险,但我的话他听不进去……”

此刻成吉思主要在思考,如何像过去那样对敌对双方既不说,也不说,如何尽力去终结这次眼看就要变成公开口角的会面。

对此深信不疑的柏格森少校前来助他一臂。他被哈萨克人称为别尔森,意为当前的受委托的”……他或是出身德国,或是出身瑞典。

苏丹大人,赛马游戏已准备就绪,他吐字清晰地通报说:弓箭也准备好了,是否下令开始呢?

成吉思就像是喜迎亲人一般:现在,就现在……”然后转向自己的谋士:尊敬的毕依……当流言四溢的时候,真理就会被淹没。我们都明白,两边的篝火冒出来的烟都会飘向哪里。 最后的定论自然会有的,但现在还是邀请您来欣赏我们部落的战斗表演吧……”

他这么一说,沉迷于浮华词藻的特列乌姆贝特站了起来。其他客人也紧随其后走到外面。受委托的别尔森,这个名号可不是随便起的。西伯利亚总督给成吉思苏丹大人委派了二十个全副武装的哥萨克。一来是为了保护,二来,当然是为了紧紧盯住他。

哥萨克们首先开始表演骑术——他们个个都身怀绝技。飞身跳上疾驰的马,在马急速奔跑的时候在马腹下从一个马镫换到另一个马镫。这些马是多么训练有素啊!刚刚还在疾驰,一转眼就可以像钉在地上一样停住,它们还可以像一支团队一样齐刷刷地、一动不动地侧身躺下。

叶谢涅心怀嫉妒地想着,若换成哈萨克的马恐怕早就乱作一团,彼此惊恐地四散而走,全然不顾骑手的号令……

成吉思可不是平白无故地领着自己的客人和谋士们去看表演的……

骑术表演之后,哥萨克们全副武装地上阵了。有砍伐柳树的表演,马刀飞快地扬起落下,以至于阳光来不及在冰冷的刀刃上闪耀,刀刃本身也很难看清。有行进间射靶的射击表演。还有用长矛进行的实战演练,虽然哥萨克们愤怒地扑向彼此,但没有任何人受伤,哪怕只是划伤。

站在不远处的穆斯列普,注视着成吉思如何意味深长地看着特列乌姆贝特。显而易见,这是在给他上一课,好让他回去转告克涅萨雷。也许苏丹大人是希望,看到这样的表演之后特列乌姆贝特就不再固执己见了……他们的麾下哪有人可以对抗这么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战士呢?

学生一点也不通情达理。他先是做出观摩的样子,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但随后便忍不住让自己讥笑之声传入了穆斯列普的耳朵:如果在另一种场合我们不得不和他们狭路相逢,难道我们还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怎么逼自己的马躺下或站起吗?

真是无计可施……无法劝服特列乌姆贝特,也无法劝服克涅萨雷。他们——以及他们的毕依和阿克萨卡尔们,已经无法克制自己,也无法从这条致命的道路上回头。

哥萨克们突然停住了,马刀入鞘,迈步散开。这是给下面的表演让出地方,这些表演是为欢迎毕依特列乌姆贝特特意准备的。

在两根柱子之间的横梁上,用麻线吊着一些硬币:在阳光下闪烁着两枚干净的,粗大而陈旧的五戈比铜板;两个一卢布的银币;两个五卢布的金币。别尔森宣读了规则:用箭射中铜币可得到狐皮、射中银币可获得狼皮、而射中金币的人则可以得到貂皮。

论射术、论眼力、论技巧,叶谢涅这边站出来的自然是手持弓箭的勇士阿尔蒂克拜,而特列乌姆贝特这边则是勇士热阿奈。他们在提前丈量过的五十步距离的位置上并肩而立,彼此行礼以示尊敬。

克列伊人之中最出色的弓手理应当仁不让,你先射吧。热阿奈提议。

不,阿尔蒂克拜反驳说:您的祖先阿尔吉恩是我们祖辈之中的头生子,还是让您的箭先飞起来吧。

我把顺序让给你……”

我不能同意……”

克列伊人的最佳弓手,射吧!

您比我大好几岁,您可是我的哥哥……”

三次提议都遭到拒绝之后,热阿奈拈弓搭箭开始瞄准,但他不得不挥手驱赶飞到睫毛上的苍蝇,揉了揉右眼。

您这么做是徒劳的。阿尔蒂克拜用同情的口吻说。

热阿奈用力拉弦并猛然射出一箭。箭飞驰而过,既没有斩断麻线,也没有碰到硬币。看得出来,热阿奈瞄的是金币。

阿尔蒂克拜的箭紧随其后射了出来并精准地斩断了麻线,金币闪着阴沉的光芒,应声落地。负责追踪箭矢的裁判已经给叶谢涅的勇士献上了貂皮……

热阿奈冲着自己的对手勃然大怒:你为什么要多嘴,妨碍我瞄准?

我只是善意地提个醒……如果在射箭之前揉眼睛,那箭只能打中白光,而不是靶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的眼睛关你什么事?我杀了你的父亲,难道你是想让我替他偿还?

阿尔蒂克拜也开始情绪失控:勇士阿尔蒂克拜从来不会饶恕任何人,不管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长癞的小山羊!

可恶!

到处嗅淫荡母马气味的老骟马,我能比你还可恶?

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彼此也很了解对方……克涅萨雷的妹妹博派是出了名的欲壑难填。作为成吉思汗家族的一员,他不能嫁给一个普通的哈萨克人,但放过一个自己看上的勇士或其他显赫的人物也绝非她所为。她的马儿足迹遍布远离村庄的草原,且几乎从不孤身一人。有时,和她同往的也有热阿奈……

热阿奈跳了起来,举起了自己的弓箭。但阿尔蒂克拜手里也有弓……成吉思喝道:给我住手!

两位勇士散开了,俨然一副永远不饮同一片湖里的水、永远势不两立的架势。他们用眼神约定,不在这里,不在苏丹大人的帐中,而是在战场上的某个地方交锋,而且越早越好。

成吉思意识到,即使是比赛也无法带来和睦与冷静,在让他们停手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双方的长枪勇士和弓箭手们除了各自解散返回营地之外别无他法。

在盛情款待之后,成吉思将叶谢涅单独叫来,试图说服他:叶谢克,您能来我们这儿真好……但愿能多留几天。要知道单单一次是没法讨论清楚也无法解决什么问题的。对吧?

叶谢涅可不同意:一天也不行……我已经说过了,我说的那些可不是为了听着悦耳。克涅萨雷正瞄着我的心脏……我等待着你的决定,苏丹大人。然后我就要马上离开。在路上我还得去一趟斯塔普和科皮坦。

成吉思知道叶谢涅为什么要去那些地方以及将在那里说些什么,尽管知道毫无意义,但他还是试图解释些什么:你应该设身处地想想我的处境……”他开始说:我在两团火之间,而且每一团火都可以烧死我。我怎么能把火吹旺呢?还是让人民自己随意决定吧……”成吉思想到了该说些什么:如果我是苏丹大人,那你就是七个毕依之一……我们都为沙皇服务。难道克涅萨雷只是你和我的敌人吗?但沙皇并没有派兵和他作战。我想,沙皇对我们也是不太信任的……要知道,我和你分享的是最机密的事情……我和你将只能管理一个区。而克涅萨雷的追随者们,我听说,在所有三个儒兹里都在商讨着如何把他推举为可汗。我不会干涉,怎么裁定都顺其自然吧。至于沙皇……”尽管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成吉思还是把声音降低,耳语般低声说道:我觉得,如果我们无休止地彼此攻击,他是不会反对的。

叶谢涅以他哈萨克式的、勇士般的直爽拒绝窃窃私语:我明白了……我们不必指望区的长官能来帮助我们,对吧?

你们的力量胜过对手,我知道的。而领头的——是我们的叶谢克!成吉思宽慰他:如果我插足这件事情,那人们会怎么看我呢?这将可笑之极!他努力用奉承和玩笑来淡化自己的拒绝。

晚上,叶谢涅带着自己的骑兵回去了。

他不愿意深入说明他和苏丹大人的谈话细节,于是简洁明了地对土库曼-穆斯列普说,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只能自己捍卫自己,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

叶谢涅率众离开,而毕依特列乌姆贝特则继续给成吉思施压数日,却同样无功而返。但他好歹也弄清楚了,成吉思同样不会站到叶谢涅那一边去。苏丹大人依然对自己深信不疑。

 

 

 

3

叶谢涅和他的随从们从阿曼卡拉盖出发,经过一整晚的行程,在拂晓时分到达了毕依热阿紫的村落,这个村落在小杰恩吉斯(乌巴干河支流的名称)岸边度过了夏天。

这个毕依热阿紫出身阿尔吉恩家族,曾参与奥伦堡和西伯利亚总督区划定边界的筹备工作[16],他的意见受人关注,而他总是和克涅萨雷唱反调。当然,他还没有让自己的壮士们上马,也没有发出奔向战场的号角:啊叹!,但在所有的事情中,他一直都是叶谢涅忠实的拥护者、志同道合的真挚朋友。热阿紫曾在俄国小学学习过一段时间,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被认为是阿曼卡拉盖区名望仅次于叶谢涅的毕依。

他怀着敬意迎接了自己的朋友,但他无法做到艰苦环境中所期待的那种坦诚相待。叶谢涅刚下马鞍开始向白色大帐走去,就看到远处有两个骑兵朝着村庄飞驰而来。

他们是我的人,当骑兵们靠近的时候,他开口了。他们的确是叶谢涅的侦察兵们派过来的,侦察兵们一直在四处寻找他。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克涅萨雷的军队昨天渡过易西姆河来到对岸。

叶谢涅平静地听完了他们的报告。他对这个消息早有准备,只是希望能在敌人进攻之前及时回去。

热阿紫……”他转向自己的朋友:给我四十匹马。如果都活着就还给你,如果死了就照价赔给你……”

客人刚走进帐中用马乳酒解渴,就听到帐外响起的马蹄声。这是热阿紫下令从自己的畜群里牵出了四十匹马。

我们之间还算什么帐,热阿紫告别时说:不要考虑这个,叶谢克,什么都不用还……”他们换上了马,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进……

简短盘问了路上遇见的人……但不用细究也明白无误的是:这并不是克涅萨雷军团的例行出击。这是企图以决定性的一击彻底终结克列依-乌阿克人的反抗。一些村庄——出于漫不经心,自以为高枕无忧,不想提前离开夏季高山牧场并留在了自己先前的夏季营地里。从他们那里劫走了马匹,掳走了姑娘们和年轻妇人。从帐中取走了羊毛毡和毯子,以及所有家用器具,连最后一个茶碗都不放过。

第二天将近日出时,叶谢涅及时赶到。克涅萨雷的军队和克列依人、乌阿克人的壮士们厮杀。失去骑手的马儿们打着响鼻飞奔着……战斗的前沿忽向南、忽向北,能看出来谁在追击,谁在被追击。忽而追逐者掉头后退,而刚刚还被他们追着打的人又开始扭头回追。

叶谢涅转眼间弄清了形势,克涅萨雷的骑兵大约只有我方的五分之一,但他们都是惯于打仗的军人。而他的壮士们昨天还在从事和平的劳动,而且尽管人数占优,但毫无章法地堆在一起,不知道推进时应该有层次地展开阵势,同时保护侧翼的安全。在混乱无章之中,哪里出现最无畏的、以力量和机敏著称的勇士和长枪手,哪里就会有激烈的战斗爆发。

叶谢涅同样无法驾驭战局……他是一个刚强无畏的人,但恐怕谁也不会把他封为统帅。但他依然知道该做什么。一开始他策马从头至尾纵贯整个战场,用雷鸣般的声音喊着克列依人的战斗口号,他们共同的乌拉奥西拜!奥西拜!奥西拜!奥西拜!要让他的壮士们知道:叶谢涅在此,叶谢涅和他们在一起,而这将给他们带来力量和决心。他鼓舞着每一个沿途遇到的勇士,然后自己也亲身投入战斗,迫使军团后退,同时也不忘观察自己人在哪一片小林子或哪一片洼地示弱,并立刻奔去相助。紧紧跟随他的五六个勇士带领着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凡是他们出现的地方,敌人就不得不后退。

太阳升到了中天,双方的马都已疲惫不堪。箭筒里的箭也已用尽。在叶谢涅亲自率领冲锋时,克涅萨雷军团约有五十人陷入重围,不得不缴械投降。

鸣金收兵后才弄清——叶谢涅的民兵被俘人数是对方的三倍……此时还能看到他们双手绑到身后被押送……特别是那些试图捉住无主之马的人更是难逃厄运。

叶谢涅自己也受伤了。是一次愚蠢的意外!他追回那些逃离战场的壮士们并试图和他们一起抢回俘虏,但有一支箭刺进了他的马颈,马轰然倒地。叶谢涅面朝下落地,脸被撞破。他擦去鲜血,从一直在旁牵着备用马的勇士别肯泰手中接过缰绳,把脚伸进新马的马镫里,此时敌人的弓箭袭来,刺中了肩胛骨之间。叶谢涅抓住鬃毛,动弹不得……

和他并马作战的穆斯列普、萨迪尔和阿尔蒂克拜把他围住,开始用土方法为他治疗。首先是把箭拔出,然后把箭浸入从伤口流出的鲜血,举行了被称为乌什克-塔乌的仪式,以此驱赶病魔。

咒语响了起来:乌什克!乌什克!乌什克!请帮助痊愈,先知尤素普!乌什克!乌什克!乌什克!这不是我们在治疗,而是阿尔达伊的黑色巴克斯依[17]在治疗!乌什克!乌什克!乌什克!

穆斯列普吩咐道:快点!找大夫,去斯塔普!别肯泰,用缰绳牵毕依的马!

别肯泰在前,而穆斯列普和萨迪尔分别从两边搀扶马鞍上的叶谢涅。勇士阿尔蒂克拜则在后面掩护。

噢伊巴伊,轻声点,走着去吧,走着……”叶谢涅发出了呻吟,他们让马跑了起来。走着去——意味着被俘,穆斯列普喊道:跑,别肯泰!别停下!跑!正在撤退的军团发现叶谢涅正在和最让他们胆寒的勇士们一起撤离战场,又打起了精神开始围堵他们,有一部分甚至追到了身后。

事情本可能会有一个糟糕的结局,但幸运的是,来自斯塔普的哥萨克百人队及时赶到。哥萨克们分散开来,他们中的一些人紧握长矛,阳光熔解着赤裸的马刀……那些快要追上叶谢涅和勇士们的军兵们明智地停止了追击,但最后空中还是响起了几声箭矢的呼啸作为告别。其中有一支箭射中了勇士阿尔蒂克拜,刺进了骶骨……

根本来不及停下做乌什克塔乌仪式……他行进中自己将箭拔出,甩到地上,不顾疼痛继续策马前进。他提都没提自己受伤,直到和哥萨克们汇合。他甚至还用俄语和百夫长打招呼:德拉斯基……”——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现在,叶谢涅和所有人都安全了,他才从马鞍上滚了下来。

叶谢涅和阿尔蒂克拜被放在骆驼的驮架上送往斯塔普,安置在一所军医院里。叶谢涅一个月后就骑着马回家了。而阿尔蒂克拜却在医院待了六个月之久,最后是用雪橇送回了村庄。从那时起,他的两条腿都永远瘫痪了——即使在旁人的帮助下也迈不开步子。人们说,假若他没有自己拔箭并扔在草原,假若他的伙伴们为他做了驱除病魔的乌什克塔乌仪式,那他就不会失去双腿。要知道叶谢涅也受了伤,但最后却安然无恙。

那一个月叶谢涅一动不动地躺在医院,但并非无所事事。他有一些隐秘的想法,这些想法已经接近实现。如今,他拒绝承认克涅萨雷已有很长时日,经过奋力抗争终于迫使其离开。克涅萨雷明白了,哥萨克百人队站在克列依-乌阿克人那一边反对他,于是不再侵扰不服从他的部落。他向南迁移,去往阿拉塔乌山麓。

叶谢涅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功绩并想着如何更好地利用自己的优势。他当时并非平白无故地去找苏丹大人,从而提早获悉成吉思不想采取任何措施去反对自己的亲戚。可汗的后裔不可能对汗国不梦寐以求。成吉思·瓦利哈诺夫不站出来反对克涅萨雷,允许他长期劫掠周边,从而纵容了哈萨克部落之间的内讧,出卖了俄国当局的利益……如果西伯利亚总督能意识到这一点,那他们必然将他化为灰烬,就像熔化铅水一样……

成吉思有理由担心——叶谢涅那边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总督的耳朵总是向他敞开着。不是什么外人,而就是纳加西[18],兄弟,图尔雷别克·科谢恩-乌雷,响当当的官员,掌管六个哈萨克区各项事务的总督参谋。

为了赚取时间,叶谢涅派人去找图尔雷别克,于是后者来到了斯塔普。叶谢涅尚未愈合的伤口还在流脓,他忍受着疼痛的折磨,气冲冲地迎来了图尔雷别克:我问你,为什么在自己的老巢鄂木斯克闲逛?要容忍那帮托列杂种都骑到我们的脖子上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成吉思是什么人吗?他给了克涅萨雷很大帮助,用的可是那些拒绝支援我的东西啊,他毫不反对克涅萨雷。

叶谢克……这样的看法在总督的办公室里也越来越得势了……但是……”

但是都不敢碰他,这是你想说的吗?叶谢涅打断了他:你不说也知道!哪怕让我放开手脚也好啊,不出五日我就能把他绑起来押送到鄂木斯克,他连根手指头都不敢动一动!

作为鄂木斯克中等院校的毕业生,图尔雷别克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不仅在衣着上——黑色的三套装、无比浆硬的立领,和叶谢涅固执、傲慢的草原性格不同,他像一只梢马一样圆滑……他自己也知道成吉思是什么货色,也想帮助对自己多有关照的表兄弟,但有些事情对他来说也是力所不及的。

他对鄂木斯克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知道:自从汗国寿终正寝,由苏丹大人管辖的区被建立起来之后,克涅萨雷的暴乱是总督面临的第一次重大考验。图尔雷别克毫不掩饰对克涅萨雷的厌恶,曾力主采取果断措施,但未获支持。一些高官天真地认为纯朴的哈萨克人不过是阴险的野蛮人而已,不能指望他们什么,因而不下决心一劳永逸地终结可汗家族的特权,剥夺其重返过去的希望。

图尔雷别克还明白一点:克涅萨雷想利用普通哈萨克人的不满,促使他们拥立自己为汗。而现在无助地躺在他面前申诉的叶谢涅则想利用成吉思拒绝镇压克涅萨雷一事,自己坐上苏丹大人的宝座。

他还知道更多。为求自保,成吉思打算在不久后的选举中清洗掉叶谢涅,另选一位随和的、容易说话的毕依。另选一个,尽管叶谢涅战胜了克涅萨雷。虽然能够说明成吉思伪善和狡诈的论据是确凿无误的……但遗憾的是,阻止他将会很困难。成吉思受到总督的一贯尊重。总督引用莎士比亚的诗句不时嘲笑他,这一句仿佛就是指着成吉思说的——在畅饮中度过夜晚,然后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好吧,看来他也不需要一个新的苏丹大人!

成吉思的助手柏格森少校也控诉他,他揭发出,克涅萨雷的使者经常造访苏丹大人的大帐,夜幕降临后他们就会在远离村落的地方交谈许久,互换贵重的礼物以示彼此尊敬和理解。但怀疑、不满、甚至是直接揭发——都灰飞烟灭,撞在坚硬的悬崖上粉碎了。最终,图尔雷别克无力撼动他,更别说摧毁他,应该说,成吉思占了上风。而叶谢涅将被掀翻,他将失去毕依之职。更不用提他能否成为苏丹了,一个不谙世道的草原人,一个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所有这些,图尔雷别克都对叶谢涅避而不谈,他觉得没有用。而叶谢涅和之前一样脸朝下,用强有力手抵着下巴,并用他那浑厚而充满威严的男低音继续说道:我让你受教育是为了什么呀?我大可以找个孤儿送到鄂木斯克去!给我看看我的付出没有白费!把成吉思弄到深谷的边缘,他只需要轻轻推一推。我知道,知道怎样才能办到,可我现在只能躺在这里连头都抬不起来!不然我一拳就能打烂成吉思的沙内拉克[19]

叶谢涅脑子一热就做得出这种事情。况且斯塔普的哥萨克也会帮忙……对他们而言所有人都是外寇!他们常说:巴里比尔(没有区别),什么克涅萨雷,什么成吉思……图尔雷别克很清楚这一点。他决定尽力克制情绪,既保住叶谢涅,也保住成吉思。要知道如果他们公开闹翻,那区里将永无宁日,尽管看起来克涅萨雷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图尔雷别克有理有据地说:叶谢克,其实现下是好光景。鄂木斯克那边对您的评价很高,他们认为是您,而不是成吉思,保住了阿曼卡拉盖区,使其避免加入叛乱。这几天我在总督那里,获准来看您。他请我向叶谢涅·叶思捷梅索夫转达深情问候……他还说,不会忘记您的功勋并正在考虑赐予毕依叶谢涅什么样的荣誉……”

听到这里,叶谢涅喜形于色,开始心平气和地说话:在边境委员会留下我的汇报吧。不要吝惜口舌,要详细描述我这三年来和克涅萨雷的斗争。要强调——我使它陷入绝境,被迫离开。是我赶走了他。他只能在别特帕克-达拉过冬了,不可能再重振旗鼓回到这里了!他就像他父亲……卡西姆是希瓦汗的走狗,跟俄国人斗了十年之久。此人走他父亲的老路,而且走得更远……”叶谢涅沉默了一会儿,他确信图尔雷别克对他心存感激,会尽力去准确无误地贯彻自己的意图,于是继续说:我不多说什么了……你自己知道该对总督说什么。我将会很满足——如果你这次能把成吉思推翻,那就是对我而言最好的荣誉了!

图尔雷别克道了别并准备启程,这时儒兹巴西——哥萨克百夫长科粗赫进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特列米斯,他是住在斯塔普的小伙子,必要时履行翻译官职责。

阿曼,叶谢涅-别依·叶思捷梅索维奇。科粗赫用哈萨克方式发出了问好,但他以父称称呼叶谢涅,并在他的名字上一个别依,据他所闻,这样的称呼在土耳其人听来非常崇敬。

阿曼,叶菲姆-托列·科特苏克[20],阿曼,叶谢涅回了礼。他或许真是因为发不出百夫长姓氏中的字母“Ц(兹),或许是故意这么做的,但百夫长可能没有猜到这一对他的大丈夫尊严造成致命侮辱的单词是什么意思,也有可能是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

嗬,叶谢涅-别依,该死的克涅萨雷那档子事了结了?

你觉得他不会回来?

不可能!他都跑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可能回来,这事如果是叶谢涅开始的,那就是我科粗赫了结的!

他们的勇猛彪悍颇有些相似,也许正因如此,他们才彼此喜欢,分享各自的秘密和意图,而当其中一人的俄语词汇或另一个人的哈萨克语词汇不够用的时候,特列米斯就会伸出援手。

也就是说,不会再来了?叶谢涅想没完没了地谈克涅萨雷的溃败。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可惜我受伤了,不然我会亲手把他用套马索拖到你这儿来!

百夫长点着头听完特列米斯的话,俯身面向叶谢涅:让他再试着碰上你,自然就会那样了……只是他肯定不想试试我们的哥萨克马刀!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我的哥萨克们连牧草收割都扔在一边,马刀出鞘——走啊……走!然后特列米斯和他们搜遍了整个区——整整走了四天,昨夜才回来。在易西姆河的这一边已经没有活口了,全都逃走了。而前天我的人过河到了彼岸,扫荡了大约四十俄里,一个人都没有。老弱病残和老太太们都反复确认说,克涅萨雷已经逃往南方……”

你刚才还说一个活口都没有……”

我指的是能拿起武器的一个都没了,叶谢涅-别依……”

谈话还在继续,但叶谢涅只是简短地回答,此刻在他脑海中的不是百夫长,而是特列米斯。

当特列米斯只有十岁的时候,叶谢涅下令鞭打他的父亲——他在镇里受雇放猪。小男孩一动不动地站着,而当他的母亲扑倒在叶谢涅的脚下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时候,儿子硬是把她扶起来带回家中。叶谢涅被貌美女子的跪求所触动,而小男孩的坚强和镇静同样使他印象深刻——最终他免了五鞭子……一家之主貌不惊人,但妻子却吸足了男人们的眼球。叶谢涅心想:孩子的父亲不可能是这个笨蛋。父亲肯定是头部凸起的切尔克斯珠宝匠,他经常到村子里找他们……显然,她没能把持住自己,被华丽的胸针和耳环的悦耳响声诱惑了……”

很多年过去了,特列米斯已经完全长大成人,而且的确很像高加索人,无法掩盖。他住在斯塔普,俄语似乎并不比哈萨克语逊色。在他的脸上叶谢涅可以看出,特列米斯并没有忘记当年让他父亲挨鞭子的事情。

父母安好吗?叶谢涅友善地问道。

父亲死了,母亲还活着。特列米斯平静地回答。叶谢涅继续说道:伊尔比特很快就要开集市了……而我,你也看到了,站不起来。你能在我这里做客几天,替我去趟集市吗?我没人可以差遣……”他叹了口气。

听您吩咐,叶谢克,特列米斯答应了,不过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欣喜和感激:什么时候?

最好两天之内就到我们这里。留意一下挑选那些该卖掉的牲畜。

好的,叶谢克……”

出发前来见我一面吧。特列米斯点了点头。

而百夫长却还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叶谢涅-别依·叶思捷梅索维奇……我明天要去苏丹大人那里。应该把派去保护他的那些哥萨克要回来。现在还有什么必要保护他呢?哥萨克的老婆们可不让我消停,丈夫不在身边她们狂躁得很……而我们的总督是个怪人!下令和一个苏丹打仗,但却要保护另一个。您知道点什么吗?他们俩都……经常互派信使,以礼相待……我这一趟就要塞给苏丹大人上好的红辣椒!

叶谢涅因为发笑而抖动起来,同时也因疼痛发出了哼哼声。他晃了晃像锅一样大的脑袋,枕头里的绒毛四处飞散。

那第二根辣椒就替我塞给他吧他提出请求。一个月后,成吉思离开了大本营,在自己的部落安顿了下来。他并不为区里无人管理而担心。而区民对苏丹大人也甚少关心,哪怕他一去不返。

这就是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切……

 

 

4

    如今,一切都已残破不堪,但叶谢涅却依然记忆犹新。他甚至催促自己的马,仿佛再次受伤,逃避追击……肩胛骨之间略微隆起的伤疤在隐隐作痛……是的,那时他的荣耀坚固不可动摇,他做出决定是急躁、尖刻而自信的,从他的鞭子末端不止一次地流出了鲜血。而如今他已经差不多六十岁了……到了多一些周全、悔过和善行的时候了,而不应该诉诸强权和不公正……可结果呢?居然垂涎曾经为他舍身挡箭的头号朋友准备用来过冬的富饶领地。把肯热泰送往勇士那里的枣红马作为对冒犯的补偿够不够呢?到明天自然就知道了。明天他将亲自拜访阿尔蒂克拜。到时候会不愉快地为自己辩解,把所有责任推给猎人穆斯列普,怪自己听信于他,觉得领地尚无主人……

    他去往湖边的新驻地。由桦树和杨树构成的森林从西面和南面向湖边延伸。在北边和东边生长着柳树和金雀花,穿过洼地延伸至草原。湖岸生长着茂密的芦苇,而洁净的冰面还没来得及扩展,风还在它上面激起涟漪——仿佛预感到冬天将至的蚁群在奔波。

    能在这里过冬该多好啊!森林里野兽成群,湖里的水甘而不咸。燃料近在手边,要多少干柴就有多少。而牲畜也有栖身之所。他自己不会提任何要求。但愿阿尔蒂克拜能自己猜到并提议把四个科斯中的哪怕一个安置在这里。

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伫立着两个白色帐篷和三个黑色帐篷,树木使它们免遭大风侵扰。装有不带铁壳的木制滑木的雪橇扬起了车辕,马具和马鞍放在单独的位置。在叶谢涅住的那顶稍大一点的白色帐篷旁边是为两只阿拉伯血统的狗准备的两间狗窝,它们正是猎人穆斯列普训练的。

当他靠近的时候,狗没有吠起来,也没有和主人亲热。它们只是爬到外面,伸了伸懒腰并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下一步要发生什么。

叶谢涅没有和它们玩耍,径直走到自己的帐中。他倚靠在枕头上,得知——肯热泰还没有回来?为什么会耽搁?把马送上不就完事了吗?

天黑了之后肯热泰才回来。

怎么样啊?叶谢涅问道,并不显露出急切的心情。

我把穆兹贝尔牵到勇士的帐中,勇士很满足。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现在并不知道,谁错了,错在哪里……乌尔潘热安……她长大了,没人敢和她作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认出了她,她又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叶谢涅把马送了过来,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是出于慷慨和老朋友间的情谊。还说——阿拉保佑他……”

那他怎么样?大概,还在床上躺着,不起来?

是的,不起来……据说,他有时会下令打开大门,然后就像刚才那样不站起来,在百步之外向老杨树射箭。我还什么都没说,他自己就要邀请您做客,就明天。他说,或许您已经忘了您的热涅谢[21]涅西别丽做的巴乌尔萨克[22]的味道。

叶谢涅沉默了。因为忙着自己的事情,因为各种斗争和享乐,他的马蹄未踏入勇士阿尔蒂克拜的门槛已有十三年之久……

阿尔杰克还说了什么?

肯热泰并不是很想转述谈话,这会让叶谢涅再次想起自己的过失,但又不能隐瞒,因为他知道叶谢涅明天会亲自去那里……阿尔蒂克拜仔细询问女儿,她和叶谢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把溜蹄马留给他以示认错——什么过错?而叶谢涅又为什么不仅将马送回,而且还加送一匹马过来?

乌尔潘解释道:我跟他们说,我们的领地卡尔施加雷足够十个希班部落的牲畜过冬,但对于叶谢涅的科斯来说却略显狭小。这时他们指责我说话太无礼。我没有争辩,扔下缰绳就离开了。既然叶谢涅把马送了回来又搭上了自己的马,这意味着他愿意承担过错!

叶谢涅还询问阿尔蒂克拜一家是否过得寒酸,听到并不寒酸的回答后颇感欣慰。虽然谈不上很富裕,但家里还是应有尽有。帐篷里面的架子上摆着长枪,有长的,也有短的,挂着弓和装着箭的箭筒、放入鞘中的马刀,这些都是当年给勇士阿尔蒂克拜带来荣耀的武器……

叶谢涅并没有了解到想要了解的一切,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认为这次足够了。好了,他说:来,该做礼拜了……”肯热泰不仅是叶谢涅的马夫,而且也是他的伊玛目,更准确的说——提台词者。他朗诵祷告,而叶谢涅只是抖动着嘴唇默默重复。在漫漫人生中,他怎么也背不熟这些祈祷文。或许是他本身不太努力的缘故——记住“а字母的四种发音和“с字母的三种发音,“х字母的两种体,在两种情况下发不同音的“г字母……不知怎么的,肯热泰就坐到了身边,读出每一个单词,但即便跟着他读,叶谢涅也会把这些单词弄得面目全非……

也许,叶谢涅如此认真地做礼拜——每天五次,像虔诚的穆斯林应该做的那样,是因为心中有不少使他良心不安的罪恶。

有一件事情尤其使他懊悔,要知道从那以后他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即便用他的力量、威望和财富都无法挽回……有一次他强占了一片土地,并把住在俄国村庄旁边安身的,祥和而不富裕的怒拉尔部族驱赶到远方的荒漠草原去。这个部落的阿克萨卡尔们用可怕的咒语诅咒了他,而在第二年,叶谢涅的两个儿子就因出血性天花双双在同一天死去。

将他们埋葬之后,叶谢涅一回家就发现连他的身体也开始发痒,长满了痂。当时夏天已近尾声,但天气依然炎热。叶谢涅一刻也不敢耽误,骑马奔向阿乌里耶-科里湖,那是一座圣湖,咸水的,以治病救人而闻名。他把衣服扔在岸边,把自己浸到喉咙那么深的水里。他下令把帐篷搬到此处,把马乳酒也运过来,而自己久久地呆在湖里。他展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忍耐力——没去碰疮痂,也没挠痒,要知道天花的瘙痒足以让人发疯!他没有召唤巫医,也没有让毛拉为自己的康复而祷告。

很难说圣湖的水到底有没有治疗功能,但叶谢涅终于还是康复了。作为对这次痛苦经历的纪念,他的身上留下了一些像五戈比硬币一样大的斑点。

敌对部落的诅咒所带来的厄运并没有就此停止。那一年,他的妻子停止了生育。叶谢涅接受了命运,接受了断子绝孙这样一个事实,他那高傲的头颅在礼拜用的地毯前垂下:或许,真主能倾听他的祷告。现在,到了晚上,他又想起了糊涂的猎人穆斯列普恭维他的话:只要在这里过一次冬,卡尔施加雷便会成为您赐给子孙的遗产。

叶谢涅无法集中精神做祷告,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些动听的阿拉伯单词上。礼拜还没结束他就起身了——他没有恶意,真主会原谅他。

虽然昨天很晚才躺下,但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叶谢涅没能入睡。

一股躁动的、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担忧像蛇一样爬进了帐篷里。一开始他宽慰自己,说这只是他对无意间冒犯阿尔蒂克拜的懊悔之意还没消散。但第二个叶谢涅——有时会专心致志地跟在第一个后面并对他说出任何外人,甚至连土库曼-穆斯列普都不敢说的话,粗暴地打断了他:不要欺骗自己,叶谢涅……阿尔蒂克拜那边明天就没事了……”

到底是什么呢?是出现某种变化的预感,但不知道是喜是忧。够了!该把这预感甩出几个马道那么远!他甚至觉得自己做到了,轻松自得地把身子侧到另一边,闭上了眼睛,并祈求真主帮助……但,真主没有。他或是想象着一岁小骆驼那种用长长的睫毛遮蔽太阳的眼睛……或梦见在绿色的草原上出现从林子里跑出来的兴奋的雪白母马,欢快地斜着黑色的眼睛,不让人靠近自己……

叶谢涅感到很热,为了摆脱梦境的折磨,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考虑要把畜群分派到哪些领地,清点冬季狩猎需要多少猎犬和多少外出用的快马……但这些都不能使他平静。

他回忆起唯一的那一次拜访勇士阿尔蒂克拜的情景。是的,已经是十三年前了。叶谢涅用洪亮的喊声问候着主人,进到帐中,迎头碰上一个顶多只有五岁的女孩,因害怕而乱窜……可怜的孩子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魁梧的人,而他的声音对她而言就像是阵阵雷鸣。

她有三天时间不敢出现在父亲的床边,只是从门缝里偷看,只要一叫她就马上消失。那次叶谢涅刚从伊尔比特集市回来,所以并不是空手访问朋友。他送给阿尔蒂克拜一匹好马、两匹带着马驹的母马、浑身驮满了茶叶、糖、杏干、葡萄干、女人的衣物以及生活用品的杂交骆驼。

葡萄干和杏干,还有漂亮的项链似乎起到了作用。乌尔潘渐渐习惯了叶谢涅。对她来说,叶谢涅依旧像之前一样魁梧,但已不再那么可怕。他的口袋里总是有糖……而且不管要多少,他都从不吝惜……黑黑的,而且被可恶的天花刺花了的脸,但当他望着她的时候,这张脸是慈祥的。

乌尔潘和他成为了朋友。

她甚至在礼拜时间里也不放过叶谢涅!她从后面跳上他的肩膀,然后开始发号施令:我要骑着骆驼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就待在家里吧!她很喜欢这样,而且像真的骑上骆驼似的摇晃身体。要知道礼拜的时候祷告者要蹲下来,时而弯腰跪拜,时而昂头后仰。站直了,坐下,再跑起来。”“骆驼心甘情愿地听她号令,这使她心满意足,欢快地哈哈大笑。

叶谢涅好久都没有听到孩子的笑声。他似乎已经成功地忘记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他们拥有无穷无尽的幻想,使用自己独有的有趣语言,能为鸡毛蒜皮的理由发怒,而又马上禁不住为琐碎之事而开心,全然不需要什么过渡。

乌尔潘很晚才入睡,一整天都在奔跑的她睡得很死。醒来喝了口水,她又缠上叶谢涅,他的耳中再次响起了她的声音:阿塔[23]……读祈祷文……”,而他虽然早就念完了晨祷,但还是乖乖地铺上了地毯。先坐下……”他感到一双纤细的手从身后环绕他的脖子:现在,起来吧。

一天,乌尔潘坐在他的膝盖上玩耍,问道:阿塔,是谁抓伤了你的脸?

当我还小的时候,一匹黑狼用爪子抓伤了我……我很不听话,从村子里跑了出来,结果被它逮到了。所以你出去玩不要离家太远,好不好?

嗯,嗯……你又黑又高大,就像我们畜群里的公牛。她一直在村庄里长大,所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狮子和大象,不然的话还会拿它们和他相比。

不,我不是公牛,我可没长角。而且我也不会去顶孩子,即使他们纠缠我。

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黑色的布拉[24],没错的。但我不怕你。你是善良的布拉,对吧?

我是善良的……”

不知怎么的,在做礼拜的时候乌尔潘哭闹了起来:噢伊巴伊,阿塔!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在背上!可能是蚂蚁爬上来了!

她跳了下来,叶谢涅用一只手接住了她,用另一只手掀开连衣裙,稍微低下丝绒裤子,用指甲把咬在她身体里的蚂蚁抠下来,它们刚好在腰部下面柔软的黑痣旁边。

叶谢涅在山岗上遇见的姑娘正是这个乌尔潘……已经过了十三年!淘气的小女孩,带着她孩童般的顽皮和娇嫩的黑痣,长大成人了。猎人还打算抽打她呢!如果……但愿……那黑色的痣没有消失。

噢,造物主啊,我这是怎么了!俩哈乌里诶而达别尔达,加雷宾卡吉姆……”他在没有肯热泰从旁提醒的情况下想起了祈祷文:该睡了,我要试着入睡……”

她叫他黑色布拉并且说不怕他。看来,今天黄昏时也没有害怕……一直在直视他,没有把目光移开。她伸张了自己的正义,以不可战胜的架势离开。她是一个结实的女孩,母亲把她养育得很强壮,她长得多高啊,身材多匀称……

叶谢涅又一次想打住躁动的思绪,但他还是没有成功。该死的布拉,黑色的老布拉!明天要给阿尔杰克行礼,为他解忧,告诉他畜群将会去别的越冬地,并请求他宽恕……也许为他沏茶的会是乌尔潘,除了她还会是谁呢?小的时候,只要母亲允许她占据茶炊旁的位置,她是多么喜欢做这件事情啊。她的嘴唇像野草莓一样红润,眼睛闪闪发亮。真是幸运,天花没有侵袭她的脸。真主,请保佑她……

这样的女孩不可能至今无人问津。也许,有人已经早早地求了婚,混蛋,可能连聘礼都提前送上了。啊,狗东西!这狗东西——真是福星高照。哈萨克人的愚蠢习惯——当孩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求亲。失去力量之后日益穷酸的勇士恐怕早已吞食了为女儿送上的聘礼。

她的母亲涅西别丽年轻时同样拥有无人可及的美貌。乌尔潘的相貌和性情似乎都继承了她的母亲——慷慨、乐观、直爽。年轻女子出嫁的时候第一次戴在头上的萨乌克列对她来说多合身啊!她将何等尊贵、何等华丽地坐下来,搅拌花纹酒杯中的马乳酒啊!白色大帐里将会瞬间明亮不少。

他想起了自己那已经分居七年之久的妻子。不用多说,他的卡尼克伊也是个美女,只是有些冷漠、喜欢搬弄是非。在叶谢涅被选为毕依之后,她在未征求丈夫意见的情况下,恣意干涉份外之事,发号施令,招致了众人的不满和部落间的纷争。她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她可不是个普通的村妇,她的家族是显赫的巴依……而且处处和叶谢涅作对,和他争执并嘲笑他。自从儿子死了之后,他相信了诅咒的力量,相信叶谢涅已经触怒了真主,而且永远不会饶恕他。甚至她自己也开始诅咒他。最后他累了,一起生活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就分给她应得的财产,将其安置在基尔科伊列克的领地并在此后七年里远远地绕开这个村落而行。

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让任何女人靠近自己。忙于经营自己的产业、自己的牲畜和狩猎,处理各种诉讼。对他来说,家庭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黑布拉看似沉寂了!而此时,善于诱惑的魔鬼整晚都在折磨他,要不是他祈求帮助,让无上仁慈的阿拉劝导他,那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5

第二天,叶谢涅整天都在分派他的畜群,在黄昏到来之前,他驱马来到勇士阿尔蒂克拜的帐中。随行的还有土库曼-穆斯列普、萨迪尔和肯热泰。但没有带猎人穆斯列普同去:你还记得跟阿尔蒂克拜的女儿说过什么话吗?就因为你威胁她,我不得不赔上阿依普。等再下点雪,你就带着你的金雕逮两三只狐狸,作为礼物送到阿尔杰克那里陪个不是。但今天你就甭想在他的达斯塔尔汗[25]出现。留在这儿……”

见到自己的好友和贵客,勇士阿尔蒂克拜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你终于还是找到了回自己兄弟家的路!他叹道:你是我的狮子……我的朋友……来我这里!可惜我不能起来迎接你!终于想起我了……”问候和责怪参杂在了一起。他久久地握住叶谢涅的手不放,直到把他的手贴到脸上。

当他转向穆斯列普的时候,眼睛因岑满泪水而闪烁着:你也在这里,我的土库曼……天不怕地不怕!他连穆斯列普的手也久久地握在手中,生怕一旦放手就会永别:人们说,是我为叶谢涅挡住了死亡。而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是我的天使,守护者……”

事实上,所有人都到齐了,就像当年和克涅萨雷军团决战时一样。既有叶谢涅和阿尔蒂克拜,也有穆斯列普和萨迪尔……只有别肯泰不在。老勇士回忆到——他躺在斯塔普的医院长达半年之久。穆斯列普的部落就在不远处,所以他每周都带来家常食品和马乳酒。最终,战地医生叹了口气,说医术已经对他无能为力。穆斯列普乘着雪橇过来,冒着严寒将阿尔蒂克拜送回家中。

阿尔蒂克拜和萨迪尔也寒暄良久。他们又哭又笑,互相拍了拍背。阿尔蒂克拜也高兴地责备起他:啊,我的勇士,有名的长枪手!难道到了我对你另眼相看的时候吗?你啊,这个老淫棍!为什么这十五年来你一次都没把自己的马拴在我那可怜的帐篷旁边?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死了?

萨迪尔在阿尔蒂克拜的床边跪下等着,直到他和其他客人问候完毕,才对老朋友说:哪里顾得上见面啊?真该死!勇士和他们的长枪受到尊崇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你的萨迪尔早已把长枪化为库鲁克[26],变成了一个牧人。

阿尔蒂克拜叹了口气。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在和平年代里,勇猛无畏的战斗精神和财富并不总能兼而得之。萨迪尔,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样,不得不长期依附于叶谢涅。

然后,客人们按顺序和阿尔蒂克拜的妻子握手问好,而对乌尔潘,他们只是顺带看一眼。她站在母亲旁边。大家都只是短促的眼神交流,细看一个姑娘显然是有失体面的。而她也以眼睛的余光对每一位客人回礼,并作为主人忙碌了起来,提着洗干净了的铜茶炊向外走去。

该是叶谢涅抹平因他的畜群突然闯入卡尔施加雷而导致的尴尬的时候了。阿尔杰克,他开了口:我们有愧于您,但请您相信,我们之前不知道您迁居至此。您过去的营地坐落在地势更高的地方。

是的,差不多相隔一百俄里。阿克苏阿特……然后,就搬到了这里。我会慢慢跟你讲。知道那句谚语吗?当野驴掉进井里,青蛙就会钻进它的耳朵。谚语里所讲的好像就发生在我身上。

但我刚一知道您已在这片土地落脚,就把畜群的一大部分赶到库斯穆伦方向,另有一部分派到了其他牧场。

没必要赶走的呀。只要人与人之间相安无事,那么湖里的水是足够用的……”

不,阿尔杰克。我不想被人视作忘恩负义!人们会说我叶谢涅抢自己救命恩人的地。

难道人们说叶谢涅只想过个冬,而老残废却不让他进自己的家门,这样更好吗?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说您的闲话,阿尔杰克!

这就对了,这个冬天你就和我在一起吧,恨不得马上让你用雪橇把我拉到草原上,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打狼的。我已经有十五年都成了被拴起来的公狗,希望你现在……下令把大营安到我的旁边。

他们达成了一致。叶谢涅确信,他的一个科斯可以在卡尔施加雷过冬,而阿尔蒂克拜知道,如果叶谢涅在旁边,他自己也可以无所顾虑地安心过冬。叶谢涅把话题转移到打猎上。

当然,一起去草原!请备好弓箭和长枪;我听说您开着门在百步之外射不能动的杨树。真主也会让您的箭射中草原上的狼。

看看……我有时候会对着杨树射箭……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乐趣啊?花些时间磨一磨枪头,准备些箭矢。如果身旁没有人,就射一射靶子。有时候能正中目标,有时候却不着边际。

他们走进阿尔蒂克拜的帐篷的时候,只是匆忙地把马拴了起来,所以肯热泰为了把马拉到安静的地方走到了帐外。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从那儿离开。这时乌尔潘提着茶炊从旁边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肯热泰对着她喊:亲爱的……把茶炊放下来吧,我要拿走……”她放下了茶炊。

听着,壮士……不要叫我亲爱的!我有名字——乌尔潘。饮完茶之后,你要为我鞴马,就是你自己昨天牵过来的那匹枣红马。它拴在套马索里在那边的树丛里吃草呢。马鞍在这里,给……现在把茶炊拿走……”她的话里有一股必须要服从的震慑力,于是肯热泰拿起了手把。

他第一个走进帐篷,乌尔潘跟在他后面。

叶谢涅心里打量着同时出现的两个人。肯热泰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样讲究穿着,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而且和乌尔潘一样……年轻……叶谢涅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也看着她。不,看来没有什么……肯热泰没有坐到达斯塔尔汗,而是径直走到门口,解释说:要把马拉到安静的地方……”

阿尔蒂克拜努力用笑话来弥补并不丰盛的餐桌:叶谢涅-梅尔扎[27],我们的母马已经不产奶了,现在家里有一匹绰号茶炊的棕色母马。感谢阿拉,这匹母马任何时间都可以挤奶。卡提恩[28]他以主人的响亮声音召唤自己的妻子:好好给棕色母马挤挤奶!

叶谢涅差点脱口而出:慢着,慢着,阿尔杰克,整个冬天都要让你喝马乳酒呢。但他却说了另一番话: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喝茶,真糟糕!从早上开始就一口没喝上,一整天都头疼。即使您没把茶炊搬上来,我们也会跟您要茶喝。巴乌尔萨克呢?我好久没尝过我们亲爱的热涅谢亲手做的巴乌尔萨克了……”

喝茶之时,叶谢涅尽量不往姑娘那个方向看,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锁定在她那里。用卡拉库利羊皮制成的深红色丝绒小帽、同样由深红色丝绒覆盖的轻便的艾鼬小腿皮袄、深红色丝绒灯笼裤。脚上穿的是高跟的铬鞣革皮靴,套着在当地被称为卡布什发辫的套鞋。她的所有衣物都有些褶皱,显然,这些衣服只有在隆重的场合才会从箱子里拿出来。

她给每一位客人倒茶,但并不抬头看他们。只看得见手,而脸……看来,她是一个不轻易表露自己美貌的内敛女孩……或者她知道,隐藏自己的美貌可以更犀利地击败壮士们?她的颈部在扎紧了的、巴掌粗的辫子下泛白。她的手自信而灵巧,是一双勤于劳作的手。

叶谢涅叹了口气,把头转了过去,但又再次注视她。长大了……现在不会再让他打掉咬她的蚂蚁了……他一整晚都在克制自己:不要狂躁,黑色的布拉,不要狂躁……” 他眼下也在暗自念叨着这些像咒语一样的话,但收效甚微。乌尔潘就在他眼前——比令人不安的夜梦中所看到的更真切,此时阿尔蒂克拜一连两次向他问话,但叶谢涅两次都没有反应。

第一个发现他状态反常的是姑娘的母亲涅西别丽,她不由得心里一紧。当然,这也逃不出穆斯列普的眼睛。有事情要发生……但只有在乌尔潘的脸上连不安的影子都看不到。

饮茶完毕之后,乌尔潘把茶炊撤到墙边并从帐中走出。

帐篷里顿时变得空荡荡,仿佛一个人都没剩一样。叶谢涅苦闷了起来。真是糟糕,想不出轻松自然的语言来缓和令人尴尬的寂静。本可以谈笑风生地讲讲她是怎么装扮成壮士来到山包上,又是怎样高傲地把溜蹄马的缰绳扔给肯热泰,以及如何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就骑上另一匹马跑开的……这些本可以逗所有人发笑。也许乌尔潘也会微笑,还会补上几句她昨天的想法:她的装扮是否成功骗过了叶谢涅和他的伙伴。也有可能什么也不说,只是闪一闪眼睛……毕依叶谢涅怎么就没能及时想到发起这样的谈话呢?犯糊涂的原因无非是年龄……毕竟快六十岁了!

乌尔潘久去不归。叶谢涅绞尽脑汁去想如何才能让她回到客人这里。感谢阿拉,肯热泰在这里,和所有人在一起,而没有为了把马牵到安静处而出去闲逛……叶谢涅看了他一眼:肯热泰,给勇士唱首歌怎么样?

噢,巴勒科里德[29]主人自己也赞同这个提议。土库曼-穆斯列普的嘴精于演奏乐曲,不仅能用瑟贝兹加笛发出美妙的声音,还能使冬不拉欢唱、沉思和哭泣。但阿尔蒂克拜的帐中并没有冬不拉,于是肯热泰把两条鞭子放到一起,以便使发出无声旋律的双手配合歌曲。他唱的是《斯鲁莎什》:

年轻的姑娘戴着貂皮帽

雾中的壮士不迷路

不迷路——能找到同往爱人的路。

巡逻兵们看不见他——他们是坎泰部署的,

此人在金色图尔盖的领地里拥有数不清的马!

但最珍贵的是他的女儿——斯鲁莎什,

在她的美貌前,连日月也会黯然失色……

肯热泰的歌声充满热忱,但重要的并不只是声音——他给每一个单词都赋予了激动人心的涵义,转瞬间,阿尔蒂克拜的帐中出现了坠入爱河的勇士,任何危险都吓不倒他,还有富甲一方的巴依老爷坎泰以及雾中的姑娘,大雾笼罩着她父亲的部落……斯鲁莎什从来不知道饥饿是什么,也不曾遇到旧衣服穿破了却没有新衣服的时候。但她同样也不知道幸福为何物……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被订了亲,作为彩礼,父亲得到了很多牲畜。但未婚夫却其貌不扬、病弱不堪,斯鲁莎什对他只有厌恶之情。有一个壮士对她一见倾心,将火热的眼睛投向她,这位壮士名叫阿尔泰。他并不是巴依老爷家的孩子,也不是富人,但只有和他在一起,斯鲁莎什才能找到幸福……只有他……

或许是因为肯热泰对恋人的痛苦身临其境,才使得歌曲对听众有如此的感召力。他和大家一道,为注定不能实现的愿望感到痛心。

秋天,天鹅飞去——斯鲁莎什宁愿和它们一同飞走。

斯鲁莎什不爱她的未婚夫,他令人厌恶……

而她所爱的却永远不会成为未婚夫!

她的悲痛是如此沉重,就连杂交骆驼也举不起来……

而父亲只因卖掉女儿能增加自己的畜群和羊群感到高兴。

阿尔蒂克拜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感同身受一般说道:啊,彩礼,彩礼……它真是对人无恶不作……”随之沉默了,其他人对姑娘的命运感到痛心,同样不说话。肯热泰这般演唱,使任何人都不能无动于衷。

帐外传来了马蹄声——马儿们在全速奔跑。马蹄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有不少骑兵。响起了犬吠。能听见男人们粗犷的吆喝声。

肯热泰从墙上抄起了长枪跳了下来。很难想象年迈而臃肿的勇士萨迪尔也能如此神速地拿起枪,正要出去,但停住了:一群人正在朝这里奔来,第一个进帐的是乌尔潘,她那深红色皮衣的前襟一闪而过。她喘着大气,靠在父亲床头边的墙上。有三个人跑了进来。最前面的人——戴着狐皮大耳护颈帽,他的胡子就像猫一样竖了起来。风差点把帐中的篝火卷到沙内拉克。

竖起胡子的那个人下令:把她拖到大街上!居然认为能从我们手里逃跑。

这时萨迪尔高声喊了起来:你这肥头大耳的家伙,你想拖走谁?敢试试?锐利的枪头几乎抵到了下巴。壮士就像被水呛住一样,喉咙发出了咕嘟声。

给我坐下!

当他顺服地在火堆旁坐下,萨迪尔用枪尖挑起了他的狐皮大耳帽并扔到了火堆上。此时另外两个壮士已经将手伸向乌尔潘,见状只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敢碰姑娘。枪法娴熟的萨迪尔和他们一起坐到了第一个人旁边。

土库曼-穆斯列普没有插手。插手——意味着冒犯萨迪尔的勇士尊严,他认为能够摆平,且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此时又有两个人进来加入到他们那一边。看来是听到吵闹声之后决定进来帮助同伴的。

萨迪尔对自己很满意——要知道他很久都没用上自己的力量和手腕——他斜握着枪,目光不离开俘虏们,对站在乌尔潘身旁,就像抱小孩一样紧紧握住女儿的涅西别丽说:把科根[30]拿过来给我……”

对于并不富裕的人来说,他们的全部财产总是近在手边——涅西别丽把绳子递给了萨迪尔。

他用枪挑下他们的帽子,并按顺序在他们的脖子上挂上马尾套。当他对第一个闯进来的,举止颇像领头的那位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尤其感到快乐。那人并没有反抗,只是让他那猫一般的胡须颤栗起来。

你就在家里把自己想成英雄吧,可恶的老鹰,萨迪尔做出了判决:抽你四十个鞭子,半年不许骑马……你干嘛转动身子?要用枪胳肢你吗?我要在真主的帮助下把你的脑袋在篝火上烤糊了……”

萨迪尔故意辱骂他们。在战斗中总要用最不堪入耳的话辱骂对手以及他的整个家族,直至白热化的程度。这样他就会怒不可遏,失去自制——然后就可以战胜他!

萨迪尔给五个人都上了套索,而套索的两端分别固定在帐篷的两边。他稍微后退,靠在长矛上欣赏自己的杰作。

这就对了,我的羊羔们……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候智慧的毕依叶谢涅发落!

即使不说这些话他们也已垂头丧气。他们身上的这种套索是用在俘虏或被当场抓获的盗贼身上的,被认为是奇耻大辱,丝毫不亚于没有把马骑回部落……遭此厄运的壮士会永远失去族人的尊重。的确,这样的惩罚方式在当时已经很少使用了,但萨迪尔却严酷至极。现在知道了他们眼前的是叶谢涅,俘虏们更是无比沮丧。

叶谢涅转向阿尔蒂克拜的床铺:他们是谁,阿尔杰克?您认识他们?

阿尔蒂克拜挥了挥手:怎么会不认识?他们是我的亲家。正是这些人向我们的斯鲁莎什提了亲……”他注视着女儿:唉,可怜啊……我本想和一个叫图列恩的商人结亲,他的部落就在巴格兰旁边,你知道的,那里经常开波克罗夫斯基集市……我想着至少得让乌尔潘衣食无忧!但他的儿子既虚弱又难看,就像肯热泰唱的那样……他的骨头有毛病,走路蹒跚。也许还是个肺痨……乌尔潘热安断然拒绝嫁给他。这样一来,你也看到了,他们为了把她抢去就闯到我这里来了,他们很高兴我不能保护她。

够了,阿尔杰克,您说的已经足够了,叶谢涅打断了他:之后发生的事情想必我们都看到了。萨迪尔,把这些媒人带到你的营地过夜吧……”

而萨迪尔依然在享受着这份胜利。克涅萨雷叛乱结束后的十五年里,他的长矛还是头一次发出了光芒。十五年来他第一次俘获这么多人。好样的,穆斯列普,没有搀和进来,使他有机会展现自己的力量!叶谢涅也做出了智慧的判决。夜很漫长。可以成千上百次地把这些无赖挨个儿踹进帐篷里又拉出来,每个人都用鞭子痛打一顿。手可不会累。让毕依早晨再做出令他满意的裁决吧。

萨迪尔取下套索,让他们骑到马上——每两人骑一匹。进到帐里的是五个人,另有两个留下来看马的同样没敢抵抗。六个人骑了三匹马,他把缰绳交给第七个人,向前赶他们。

他们是为图列恩的儿子穆尔扎施向乌尔潘提亲的,他在前年的,充满草原芳香的春天来到这里。那时乌尔潘顺从了,认为自己命该如此,这就是真主的旨意,她停止了女孩生命中关于爱和恨的无休止的思索。她甚至想见见未婚夫。

她走进蓝色的门帘。抬头一看——差点没跳开。未婚夫身上臭气熏天,他的眼睛在东张西望。而当妇人们试图按照古老传统把两人的手牵到一起的时候,有个又湿又滑的,像腐烂的霉菌一样的东西碰在了乌尔潘的手掌上。连母亲从小商铺里带过来的肥皂都洗不干净……从那时起,只要一想起他的触碰,她就因厌恶而发抖并想马上抓起水罐洗手。

从那一天起,亲家之间的关系就出现了裂痕——就像风吹散湖面的冰一样,冰块与冰块之间越来越远。无耻的商人开始恐吓没有儿子的老人。他要求退还当年作为彩礼收下的带着马驹的五匹母马。阿尔蒂克拜认为这是公平的,于是退还给了他。这下图列恩又索要订亲十年以来所生的所有仔畜。而它们已经和阿尔蒂克拜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多了!侮辱、责骂、威胁接踵而至。最终,阿尔蒂克拜为了避风头离开了自己的阿克苏阿特并迁徙到这里。但他没能全身而退,图列恩派过来抢回未婚妻的壮士们依然找到了他。

而叶谢涅暗自为自己刚好在阿尔蒂克拜身边感到高兴。都过去了,而乌尔潘——自由了!明天一早他就会做出严酷但又公正的判决,任何人都不敢申诉。亲家将会被课以重罚并赶出部落,使其永远不得靠近!而且,他将把自己的一个科斯派到这个觊觎他潜在幸福的图列恩的领地。

萨迪尔已经把俘虏们带走,但乌尔潘依然站在父亲的床头。她无法动弹,无法脱掉穿在毛皮大衣上的骆驼皮男上衣。涅西别丽也不敢从她的身旁离去。

乌尔潘觉得很惭愧,她是多么地害怕呀,她以为自己很强健很英勇,并以能够代替儿子保护父母为豪……

晚上,乌尔潘让肯热泰鞴枣红马之后,本该像往常一样把自己那个不大的马群从牧场赶到和他们的帐篷相邻的林中空地里的畜栏里。

她正在收拢马群,突然从林子里跑出了两个骑兵。

这是谁的马?其中一个人问道。

谁的?我们的呀……”

她以为是盗马贼,于是急忙大声把马赶往村子。

是她!就是她!在林子里有个人喊了起来。

抓住她!给我堵住!

喊声在她的身后响起,而且越来越近。乌尔潘将马群撇在一边,让枣红马全速奔跑,赶在从远处追袭而来的箭矢之前奔回家中。但即使家里也不安全,如果不是有客人在的话……她对自己的不幸和无助感到悲伤之极,以致无法抑制自己,扑倒在父亲床边的地毯上嚎啕大哭起来。

客人们拯救了她,但也见证了她的屈辱。她习惯了没人敢和她叫板的生活,所有人都听令于她,但实际上,她只不过是千千万万可以用牲畜交换、可以掳走的女孩之一。就在刚才,她就差点被绑起来、跨到马鞍上被掳走,并且扔到腐臭的穆尔扎施怀里……她再次颤栗,想要停止哭泣,但没能做到。同样让他感到惭愧的是,此等尊贵的客人们因她而处在了尴尬的境地。

叶谢涅很乐意去安慰她、逗她开心,告诉她不用再害怕……但他不知道能否找到恰当的话,使他昨夜的想法不至于暴露出来,于是看了看穆斯列普。

穆斯列普也明白,该是做些什么的时候了,他本来觉得叶谢涅会亲自做,但在叶谢涅点头示意之后,开口说道:乌尔潘热安……没什么可哭的,不幸已经过去了。你看到了,是阿拉把我们的马派到你们家里来的。我们希望你们一家一切安好——所以恰好赶到了!不会再有人胆敢追赶你或闯进你父亲的帐里。我们会保护你的。对我们来说,谁能比阿尔杰克和我们的热涅谢的女儿更珍贵呢?不管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答应……你面前将只有幸福,不要在哭了。

哭声止住了,但她的肩膀还在抽搐,阿尔蒂克拜忧伤地说道:我们这儿只有大约四十个库尔列乌特家庭……但只有在夏天结成村落,到冬天则各自散去。冬天,我们为了躲避暴风雪把帐篷搭在浓密的森林边上。如果不是您……叶谢涅……那对我们就是黑色的一天。卡尔施加雷对我们来说都是足够的,你和你的科斯一起驻扎在我们旁边吧。

阿尔杰克,请原谅我十三年都没出现……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没法拒绝。我还决定派我的一个科斯驻扎到您亲家的部落附近过冬,这是为了教训他一下。

噢伊巴伊-啊呜!你要毁了他呀……”

管他呢……您可以把您的畜群合并到萨迪尔那里,这样乌尔潘就不必像牧人一样每晚出去挨冻了……”

晚饭后客人们开始收拾行装,作为道别,乌尔潘露出了微笑——这是她整个晚上第一次微笑。

 

6

 

早上,萨迪尔在前往叶谢涅营地的路上再次教训俘虏们——谁恣意对无助的人施暴,谁就不能指望更强者的宽容……他把他们的手绑到身后,并把帽子摘下来塞到每个人怀里。他自己斜握着枪走在后面。身旁是肯热泰——是叶谢涅派他来的。

克列依-乌阿克科科库,勇士苏伊尔捷克库他高兴地喊着谚语,这句话是在警告说,谁也不应该和克列依-乌阿克人为敌,否则光荣的勇士苏伊尔将为他们报仇,他的功勋经久不衰,他的名字至今被希班人用作战斗口号。

俘虏们磕磕绊绊,差点没摔倒,长外衣的衣襟拖在连夜下的白雪上。他们饥肠辘辘。勇士苏伊尔对他们来说并不太可怕,毕竟死了很久,但他们对叶谢涅与小偷强盗势不两立却早有耳闻。

萨迪尔高声描述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啊,鬼东西,看来我不得不费时间把你们赶到斯塔普去。在那里将治一治你们这帮笨拙的烂耳朵。大概两个月就过去了。然后在每个人额头上都用炽热的铁块烙上小偷——抢姑娘者这几个字。恳求阿拉,把烙印铁交到我手里吧……然后,再见吧……俄国的乌连迪克会把你们发配到坐在狗拉套上跑路的边疆去。

萨迪尔这番话更多是一种告诫,是为了让壮士们不敢在叶谢涅面前申诉晚上挨的那些鞭子。

克列依-乌阿克科科库,勇士苏伊尔捷克库!他继续说道:把你们运到狗拉套那边去需要两个冬天和两个夏天。马夫!怎么这么磨蹭,这么笨手笨脚!毕依叶谢涅在等着呢!

叶谢涅的营地就在离萨迪尔的营地不远处,于是他还没来得及讲完他们未来的命运,就已经到地方了。壮士们一跨过门槛就脸面朝下跪倒在威严的毕依面前,连忙磕头以示顺从。然后战战兢兢地屈单膝蹲在门槛边上。

可以走了,叶谢涅对萨迪尔说:把你的科斯移到卡尔施加雷,我们已经和阿尔蒂克拜谈妥了。

萨迪尔出去了,他再次变成了牧人——牧人,而不是勇士,就像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那种。

叶谢涅仔细端详着俘虏们。

……”他对他们开了口。那个长着猫胡子的人回答说:我们和您是同族,苏丹大人……我们也是克列依人……我们就住在巴格兰旁边。我们……”

昨天你第一个闯进阿尔蒂克拜家里……也是你发号施令……你是谁?

我是图列恩的长子,名叫梅尔扎科里德,我弟弟自幼患病。到了冬天他的病情加重了。我们想,如果能把未婚妻带过来,弟弟就会得到医治。

他一夜之内想出如何使叶谢涅息怒——弟弟患病,而他可怜弟弟,所以……

谁会嫁给一个病人?叶谢涅问道。

我们希望年轻妻子的气息可以使他振奋。彩礼已经送出去了,于是我们觉得科林[31]已经是我们的了……”

但勇士阿尔蒂克拜已经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你们了。

不,不是所有。十年间所生的仔畜还没还。

哼!叶谢涅识破了他:如果乌尔潘成了寡妇,你就能得到她了吧?

是的,塔克希尔[32]……”梅尔扎科里德没敢反驳。

哈萨克人的阴谋诡计通常和兔子尾巴一样短。弟弟快死了,只要把科林带回家中,就很快会成为寡妇,到那时,哥哥就能根据寡妇必须嫁给夫系近亲的风俗成为弟弟的继承者。

这是你父亲的想法还是你自己的?

我们没跟父亲说,我和弟弟都没有……”继续谈话已经没有必要了,叶谢涅说:走吧。我不会下令把你们送到斯塔普的乌连迪克。你父亲想从阿尔蒂克拜那里要回剩余的彩礼?那就让他自己来找我。或者……”他决定来点威慑:到了冬天的后半段,我会把一个科斯派到你们那里,到时候就会见到他,去转告你父亲吧。肯热泰,给他们松绑,然后打发走。但如果再遇到他们……”

不会的,塔克希尔!梅尔扎科里德喊到。壮士们俯身向叶谢涅鞠躬并走开了。

他们从昨晚开始就粒米未沾,还要步履蹒跚地走到萨迪尔的营地去拉回同样从昨晚开始一直拴在那里的马匹。

正准备搬到阿尔蒂克拜那里的萨迪尔久久地目送他们。可惜……暮年的叶谢涅变得和善,甚至没有下令鞭打。还好他自己只是一个牧人,而不是什么毕依。

饥饿的壮士们坐上饥饿的马,这些马已经身体僵硬、冷得瑟瑟发抖,他们朝着森林离去。

一切都解决了,叶谢涅没有严惩他们,但梅尔扎科里德却着实惊恐起来。如果毕依派一个科斯到他们那里,就会招来和绝饲一样严重的灾祸。他们的大锅还来不及装满就会被清空!为了一个价钱只及五匹母马的穷苦女孩,值得吗!但这样的女孩确实绝无仅有,她差点就归属于他——梅尔扎科里德,如果昨天他们成功地捉住了她并掳回家的话。

他们去找住在卡尔施加雷的远房亲戚。此人在偷走乌尔潘的行动中秘密帮助他们,他们为了隐藏行踪绕了很久的圈子,直到逼近森林边上那座孤零零的帐篷。

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实际上不是最亲密的,但总之是亲戚。他叫里姆别克,是伊加姆别尔德的孙女的丈夫,他自己则是卡伊尔格里德(卡拉拜之子)的侄子,而卡拉拜是特列普拜的母亲的妹妹阿克巴依帕克所生。特列普拜就是图列恩的祖父,正是这个图列恩为自己的小儿子穆尔扎施向乌尔潘提了亲。

里姆别克正在家中。

冬天将至,当库尔列乌特人按照自己的惯例走散之后,正是他不停地为图列恩一家提供阿尔蒂克拜的营地位置。劫走乌尔潘比抓一只小鹅还容易。他在达斯塔尔汗上信誓旦旦地说。

而昨天晚上也是里姆别克为梅尔扎科里德和他的壮士们指路,帮助他们藏在离阿尔蒂克拜的马群不远的地方,并和他们一起等到乌尔潘出现。他们去追赶乌尔潘的时候,他觉得大局已定,于是急忙跑回家里,整晚都没露面。

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个营地接着一个营地传开,天亮之前就已经传遍了分散在卡尔施加雷各地的所有四十个库尔列乌特家族。他们都认为应该去拜访阿尔蒂克拜,为乌尔潘得以脱险表达祝贺……

里姆别克也去了,他不得不去。大家的对话使他感到不寒而栗,即便他就坐在火堆旁边。

如果不是尊贵的叶谢涅在你们家做客,我们恐怕已经失去了乌尔潘热安!

热涅谢决定牺牲灰色公羊是对的!羊头应该给叶谢涅……”

大家对阿尔蒂克拜提醒说:阿克萨卡尔,你到离我们这么远的地方安营过冬真是徒劳。搬到和邻居们更近的地方吧……”

谁会知道呢?一些人追问道:谁呢?肯定有可恶的密探,一天不找出来惩治,就一天不能安心。

里姆别克还听到,在偷盗者们的脖子上都缠上了屈辱的套索。叶谢涅下令每个人抽四十鞭子,而且,在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刻上可耻的烙印,并发配到坐狗拉套的边疆。就这样,事情的细节在喜鹊的吱吱声和乌鸦的呱呱声中扩散,有人听到了些什么,然后就像往常一样添油加醋。

最后里姆别克忍无可忍,把妻子留在阿尔蒂克拜那里就走掉了。

他已经够心烦了,梅尔扎科里德和他的壮士们却在这时光顾。

里姆别克从帐中迎面奔了出来。

给我们吃的!

噢伊巴伊-阿依!吃的?里姆别克快要哭出来了:给你们羊羔,还有锅,请拿走……看在仁慈真主的份上,尽快离开这里吧。不然我就完了!他们正红着眼要找出给你们提供情报的人……”

别像狗尾巴一样哆嗦!梅尔扎科里德打断了他。但他和他的属下想起叶谢涅送走他们时所说的如果再遇到他们……”,也不敢久留。临走时他恶狠狠地骂了里姆别克一顿。

真该弄瞎你这双猪眼!真该……你怎么能不知道叶谢涅在阿尔蒂克拜那里做客?!

里姆别克哀求道:愿做你的奴仆……请快走!

他没有跟他们提套索,没有说他们已经一辈子蒙羞——他们被绑在科根上的事情已经无人不知。但他觉得必须提醒一件事情:叶谢涅为了保护阿尔蒂克拜一家免遭骚扰,已决定整个冬天都把萨迪尔留在老人家里。

听到萨迪尔的名字,梅尔扎科里德吐了口痰并策马动身。而里姆别克则回到了帐中。他在等妻子回来,但又怕她回来。她留在那儿还听到了什么?可千万别让密探的名字浮出水面啊。

萨迪尔搬到了阿尔蒂克拜的越冬地。他的营地由四个黑色帐篷组成,里面住着驯马师、挤马奶的妇女和照看金雕的壮士,大约十人左右。

叶谢涅没有搬迁,而是留在了他原来的驻地。

他不想经常见到乌尔潘。对她的爱慕折磨着他。等我到七十岁的时候,他在想:乌尔潘连三十岁都不到,到那时怎么办?乌尔潘不是那种顺服于天命或父母之命、一生都对命运的重压忍气吞声的女孩,不,绝对不是……

这是他真诚的想法,但只要叶谢涅某一天早晨坐下来开始礼拜,所有这些他苦思冥想被迫得出的真理就会被甩到天边。他会突然感到小乌尔潘正在爬到他的背上……他忽冷忽热,心思全然不在真主身上,而虔诚的祷告原本是要全神贯注于真主的。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土库曼兄弟都在觊觎她。其中一人是英勇帅气的壮士,但弟弟并不具有穆斯列普那种魄力……穆斯列普一直没有结婚,是个老光棍,但恶魔,而不是别的什么,给了他异乎寻常的能力,姑娘们和年轻女子们可以感觉到这一点。如果突然有一天穆斯列普不打算一辈子单身,并提出要求:叶谢涅,把这个姑娘许配给我吧。”……

他没法祷告。稀里糊涂地念完最后一个单词之后,叶谢涅起身将地毯收起。他无法独自留在帐中陪伴自己的思绪。

猎人穆斯列普还在为没能去阿尔蒂克拜那里做客感到愤愤不平,但当叶谢涅提议去打狐狸的时候,他马上开心起来。

看来,真主也为猎人穆斯列普而存在!他对萨迪尔说:看来猎人穆斯列普还活着,没有死……”

两只金雕和四只捕狼犬归叶谢涅,而两只黄色花斑狗则归土库曼-穆斯列普。

叶谢涅的狗是不同的人送的,相互之间并不和睦。而两只黄色花斑狗则是同一窝里出来的,土库曼-穆斯列普从来不用为它们操心。其中一个叫巴尔斯,另一个叫萨达克,当它们追踪脚印的时候,就像拥有结实弓弦的弓一样伸展自如。两只狗都有显赫的血统,不需要教它们,反倒是它们会教主人如何打猎。第一个发现狼或狐狸的狗立即开始追击,而另一只则会在远处迂回。

出发没多久,叶谢涅的狗就开始互掐,四条公狗和周岁小母牛一样高,犬齿像匕首一样铮亮——它们凶残地撕咬,然后,按照狗的惯常做法,全都扑向在群殴中第一个倒地的狗身上。那条狗已经无法站立,它躺了下来,连血迹也不舔一舔。

穆斯列普兄弟的猎狗之间也合不来,于是土库曼-穆斯列普和萨迪尔合成一组。

巴尔斯和萨达克在村庄附近、在被牲畜踩遍了的地方是没有用武之地的。走远之后,它们才开始观察周边并吸入空气,低下头仔细琢磨着地上落下的足迹。猎人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催促猎狗——当它们开始兴奋、显出急不可耐之时,才应该果断出击。

土库曼-穆斯列普和萨迪尔徒步走在后面。他们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但正午过后,他们发现了一匹狼。

第一个发现它的是巴尔斯——巴尔斯径直向它扑去。狼恶狠狠地回头看了一眼,嗅出了狗、马和骑马的人,并意识到必须逃走。它在他们前方约一俄里处。

看!萨迪尔兴奋地喊了起来:好大……是一匹公狼!

他驱马跟在巴尔斯后面,而穆斯列普则稍微等待了片刻。他要跟着萨迪克——那狗准备从侧面包抄截断去路,所以并不是很着急。穆斯列普调转了马头。

过了段时间,狼、巴尔斯和萨迪尔已经从视野中消失,而萨达克也丝毫不打算改变它选择的路线。它时不时高高跃起,头朝向狼消失的方向。

穆斯列普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萨达克在用灵敏的嗅觉捕捉着狼,气味儿或远去或靠近——这是很明显的,狗有时开始紧张,有时又放松下来……它能感觉出,狼开始疲惫——汗水的气味参杂了进来。身体发沉……或是因为刚刚饱餐一顿,或是因夏天丰衣足食的生活而发了福?萨达克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匹公狼,而不是母狼。这个季节不会碰到独行的母狼——它在教狼崽如何打猎。那这只狼呢?不久前咬死了羊——散发着羊血的气味。

萨达克茫然地停了下来……气味……狼的气味消失到哪里去了?萨达克向前走了一步,但再次停下,它明白了,狼拐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但风还是从那里吹过来的。现在,就现在。它回头看了一眼主人,似乎是在恳求原谅,然后迅速转向,以之前那种信心斜向疾驰过去。

它的兴奋传递到了穆斯列普那里,他快马加鞭,但他的马虽然和往常一样是最好最快的,却依然赶不上它——萨达克越来越远。随后,马鞍上的穆斯列普看到了狼。萨达克像强有力的弓箭一样扑向它的肋部,狼倒在地上,滚了两三下,巴尔斯也从后面追了上来,狗和狼扭打成了一团。

好样的,我的萨达克!好样的,巴尔斯!穆斯列普在疾驰中发出了呐喊,他挥舞着鞭子,鞭子的末端挂着重重的铅块。

但当他赶到战场的时候,已经无事可做——狼倒在血泊之中,内脏流到了雪地上。巴尔斯出了大力。

他的狗再次证明:它们是无与伦比的。甚至被称为猎人穆斯列普的那位手里也没有这种狗。这次萨达克和巴尔斯使出了自己的一个绝活——当时的情形要求它们这么做。为了不让狼发现它,萨达克贴在地面上爬了最后五十步,在必要的时刻纵身跃起将其掀翻,并咬住了喉咙……巴尔斯在狂怒的追击之下及时赶到,将犬齿刺进狼的肚子里,两次摇动脑袋……

穆斯列普把狼扔到萨迪尔的马屁股上。两只狗以胜利者的姿态在一旁奔跑,不停地吼叫着——狼头无力地垂了下来,萨迪尔的马也警觉地发出了鼾声,它知道——狼已经死了,没有任何危险。

半路上他们要经过阿尔蒂克拜的部落。不能不拜访老人,更不能不献上打到的狼。穆斯列普抓起狼的后腿,将其拖入帐中。

阿尔杰克,他说:这只狼是您的……”

是的,让老勇士欢喜的与其说是友情,不如说是充满人情味的淳朴关怀。他坐在床上将双手伸向穆斯列普。

噢伊巴依,我的亲人!老婆,拿大锅来,我们要办个庆祝会。十五年来我的帐篷里第一次出现了狼皮!

或许他有点夸张——他的族人很可能也曾把部分猎物留给过他。但他那真诚的喜悦是不容质疑的。

到了晚上,叶谢涅也来拜访阿尔蒂克拜。

狼皮已经被剥下,平铺在帐篷的格筛墙上。狼的脸几乎够到了乌伊克——连接格筛和沙内拉克的高杠,而尾巴则贴到了地面上。

土库曼,是你把狼送给阿尔蒂克拜的?叶谢涅羡慕地问道。

是的……”穆斯列普漫不经心地回答:就碰上这一只……”

不错……真强壮!叶谢涅不由得发出赞叹:阿尔杰克,愿您的财富成倍增长!我们也不是空手而来……”

帘子拉开了,猎人穆斯列普走入帐中,在自己面前卸下两只漂亮的狐狸。

乌尔潘在哪里?他开口说道:我的白雪姑娘在哪里?来吧……收下我的阿伊普……色兰,阿尔杰克!您的家人和牲畜都还好吧?乌尔潘,你的阿加伊[33]有愧于你。收下它并原谅我。你好,涅西别丽,你可能会一个劲地嘲笑我吧?得了,笑就笑吧。人们总喜欢嘲笑愚蠢的老人……”

乌尔潘走上前去收下了狐狸。

既然您送我,那我就收下……”她微笑着说:现在我要把它们还给您。我不需要阿伊普……”她把狐狸重新放回猎人手中。

坐在上座的叶谢涅加入到对话中:阿伊普既有归还的,也有一去不返的。我是作为毕依这么说的……”他清楚地暗示着灰色脊背的枣红马——穆兹贝尔-托雷还在乌尔潘那里。从一大早打猎时起,叶谢涅就想着如何把姑娘拉进对话里……

乌尔潘已经感到不应该、也不好意思继续避而不答,于是开了个玩笑:如果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马群,那是不是可以认为已经归还了呢?

叶谢涅明白,她指的是穆兹贝尔-托雷已经和阿尔蒂克拜的马匹一起合并到了萨迪尔的畜群里。他接受了她的玩笑,自己也用玩笑暗示说:回到了自己的马群里?这意味着,要把整个马群都带走。

乌尔潘警觉了起来,但不动声色。老人想说什么?难道是在暗示他准备送上的彩礼吗?要尽力让他断了这个念头!

得到整个一群的马,她说:没有给我们家带来好处。

土库曼-穆斯列普留心听着。要出什么事了……而猎人穆斯列普一点也不懂这些暗喻的含义,手里拿着狐狸自说自话:乌尔潘热安!让我成为你的祭品吧,这个该死的阿伊普!就当是送给你父亲的礼物,收下狐狸吧,你不拿的话我就扔掉……”

还能怎么样呢?乌尔潘收下狐狸,拿到隔壁的帐篷后回来沏茶。

达斯塔尔汗上的话题再次回到了打猎。猎人穆斯列普说起漂亮的马鹿是如何从叶谢涅手中逃脱的。

叶谢克,多可惜啊!雪白的马鹿,鹿角就像是金子做的!都怪您的狗……要不是它们自相残杀,马鹿也不会跑掉!好的猎狗——该迂回的迂回、该追踪的追踪、该拦截的拦截……但您的呢?一窝蜂地追,累了,然后自己打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拆散。从不同的地方弄过来的狗不能成为一个打猎团队。马鹿就这样跑掉了。

阿尔蒂克拜不安地听着他的话。

你说马鹿?雪白的?噢伊巴伊!看来是乌尔潘救过的那只。那次壮士们追了它一整天,终于追上了,它却跳进了湖里。是它吗?

应该是的。乌尔潘答道。

阿尔蒂克拜说乌尔潘救过马鹿,这是真的。它跳进湖里之后,猎人们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派人找阿尔蒂克拜要弓箭。乌尔潘没有答应他们,骑上自己的溜蹄马直奔湖边。

她之前就认识这只马鹿。偶尔在森林里遇见,它对姑娘也习以为常了。姑娘没有追它,也没放出凶恶的猎狗。诚然,马鹿不敢靠近她,但也不跑开。它继续吃它的草和金雀花叶,虽然保持警觉,但一看到是乌尔潘,它就全然友好地望着她。

乌尔潘在湖边和壮士们对峙——他们大约有十五人。猎狗们感到猎物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狂吠着乱窜。那个时候水已经很冰凉,谁也不愿意爬到湖里去,无论是猎狗还是它们的主人。

乌尔潘没有和他们多费口舌。

所有人都给我滚!她威严地喊道:不觉得丢人吗?四十户的库尔列乌特人想把可怜的马鹿撕成四十块。别想碰它!它是我的马鹿!

苦苦追捕了一整天的壮士们尽管对她横插一刀大为不快,但不敢和她争论,拉着猎狗散去了。马鹿等待了片刻,直到他们从视野中消失,直到空气中不再混杂着他们的气味——那是危险的气味。然后它爬到岸上,抖了抖身子。它被追捕了一整天,但没有急着逃离乌尔潘,而是疲惫地朝着林子蹒跚而去。

关于马鹿的交谈突然有了点异样的含义,土库曼-穆斯列普细心地紧跟着它的每一次转折。

一开始,猎人穆斯列普高声说道:你们能见一见这只马鹿的眼睛该多好!乌黑的……盯着你,直至你的心灵……”

他在说马鹿,只是马鹿而已,但叶谢涅却蹦出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话。

你说它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那额头呢?多么雪白洁净的额头!这话过于直白地指向乌尔潘,感到尴尬的叶谢涅转向土库曼-穆斯列普,仿佛只是偶然一般补充说:要不是你带着黄色花斑狗独自行事,恐怕谁也救不了白马鹿。

但穆斯列普这回不想站在叶谢涅这一边,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使谈话转舵。

……你为什么认为救不了呢?我今天也遇见了它。真美!从金雀花丛里跑了出来,离我只有五十步左右。但我没有追它,而且把狗叫了回来……”他捕获了乌尔潘感激的目光,继续说道:我不会纵马猎杀这种温和的动物。狼和狐狸归我,但马鹿可不能碰。

乌尔潘没有说话,只是在用目光询问土库曼-穆斯列普:真的吗?可以相信你吗?阿尔蒂克拜也高兴起来。

噢,乌尔潘热安!有穆斯列普在可真好——他想得跟你一样。我们整个部落都把马鹿叫做马鹿乌尔潘热安,不仅不去碰它,还爱惜它。

猎人穆斯列普郑重起誓:我也不会去碰它,我也……如果我下次还敢把你的马鹿看作猎物,那我将再也见不到我那躺在摇篮里的儿子!乌尔潘警告了他。

阿加伊,还有一只带着两只小马鹿的母鹿,它住在图兹德-科里[34]……也不许碰它们……留心点。

叶谢涅刚开始还为达斯塔尔汗上的话题出现转折感到满意。充满了特别的涵义……可然后呢?都怪土库曼-穆斯列普!本应该夸赞马鹿的美貌,将其和美丽的姑娘相提并论,而把姑娘的美貌比作马鹿的优雅。可他呢?不忍心放狗追……不能让它受伤流血……致死……”他什么都知道,却故意走偏,好像谈的只是打猎的事情……而乌尔潘自己也没有闲着——支持了谈话……两个穆斯列普,一个出于精明、一个因为愚蠢,把谈话带入了走不到头的密林。他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袖手旁观!扭转谈话的风向是轻松自如的……当乌尔潘说得到整群的马没有给她们家带来好处的时候,应该回答说:只要有一只能够驱除一切灾难的强有力的手,同样的不幸就不会重复。行了……又不是最后一次到阿尔蒂克拜的帐中,乌尔潘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沏茶。当他吩咐把马乳酒运过来的时候,她将坐在雕花的茶碗旁边,手里拿着勺子。他要苦想十天,得想个办法,以便在谈话的时候除了乌尔潘之外谁都无法插嘴。他要让她或发笑、或沉思、或如同中箭、或被抛入酷热、或瑟瑟发抖……

 

 

7

 

十天过去了,叶谢涅什么也没想出来,到底什么东西既能把乌尔潘抛入酷热,又能让她瑟瑟发抖。他去过阿尔蒂克拜那里,两次用雪橇拉着他出去打猎。阿尔蒂克拜箭不离手,但一只狼也没打到,只能空着手回家。

叶谢涅顺路拜访,静静地坐在达斯塔尔汗上。乌尔潘似乎已经习惯了新邻居们。她毫无顾忌地嘲笑猎人穆斯列普的空谈——而且不是嘲笑他那笨拙的言词和玩笑,而是嘲笑他本人。她听土库曼-穆斯列普说话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但他却准备离开,他走了之后叶谢涅的营地将变得寂静。

但为什么,叶谢涅琢磨着,为什么他非得显出另一种样子,而不是他自己。不,叶谢涅只能是叶谢涅!如果他变得废话连篇、异常殷勤和温柔,那会怎么样呢?除了招来嘲笑之外,不会有别的。

叶谢涅把土库曼-穆斯列普叫了过来,他从一大早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我以为会和你一起度过这个冬天。可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同意,你这个老光棍!你有自己的什么想法,但我不会深究。我求你执行最后一个任务再走,为此你需要多留一天。

好的,叶谢克,我留下来。

不问为什么吗?

你自己会说的……”

既然你已经同意,那我就说……去阿尔蒂克拜那里,当我的媒人。嗯,你怕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就说乌尔潘被叶谢涅看上了。这有什么呢?比我还老的老头们都娶年轻姑娘当托卡尔[35]呢。我和你一样,都是老光棍。只不过你从没结过婚,而我虽然有妻子,但差不多十年都在独处。我还没到六十,这个你也知道。你创作了关于初恋的奎伊《阿尔加施吉姆》。第一次总会有的,而乌尔潘将成为我的天鹅绝唱。如果有必要的话,和她本人也谈谈。你在和姑娘还有妇女们沟通方面是无人可敌的。再次给我证明这一点吧。

对穆斯列普而言,这个请求一点都不意外,确实,他以为叶谢涅会自己应付,但看来他害怕被拒绝。好吧,既然你要求,我就去一趟。穆斯列普回答说。

你不只是去一趟,你去是为了带来她的首肯。不要光为我想,难道你希望希班人的白色主帐永远空着吗?

在他所说的所有话当中,这段话对穆斯列普的触动最大。没有叶谢涅的希班人?他们只是十个散落在森林边缘的微不足道的村庄。叶谢涅使他们成为举足轻重的部落,在草原的事务上都得敬它三分。而他却后继无人。亲族中有谁能取代他?没有人……他们任何一个村庄都没有这种人……叶谢涅也明白这一点。为他感到惋惜……要帮助他……但穆斯列普也为乌尔潘感到惋惜。如果叶谢涅选个别的姑娘该多好。哪怕……难道非得如此吗?那她也会很可怜……真该死!为什么在所有希班人部落里都找不到一个配得上叶谢涅的寡妇呢,十个部落里都没有!

在想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穆斯列普已经坐在马鞍上,踏上了去阿尔蒂克拜家的路。怜悯叶谢涅、怜悯乌尔潘、也怜悯着自己,他下马走入帐中。

乌尔潘不在家,穆斯列普感到着实轻松了不少。这意味着在谈事情的时候不用去看她那马鹿一般漂亮的眼睛。为了不拖延时间,他马上原封不动地转达了叶谢涅的话,没有任何点缀。阿尔蒂克拜皱起了眉头,默默地听他说,而母亲涅西别丽则无法克制自己,痛哭起来,跑出了帐篷。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您的原因,阿尔杰克,穆斯列普讲完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今天就要把您的答复带给叶谢涅。

阿尔蒂克拜一动不动地躺着,就像他最艰难的岁月——在斯塔普医院养病的时候一样。

还能有什么答复,穆斯列普,他终于开了口:难道叶谢涅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比我更了解他。如果我对他说不,他会放过我们吗?幸好他派你来预先告知我们。

您同意了,我可以这样转达吗?

老鹰从空中扑向狐狸的时候还问它同不同意?有什么可答复叶谢涅的?

阿尔蒂克拜再次沉默。

这样吧……”他做出了决定,显然,这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让乌尔潘自己定……转告叶谢涅,让他和乌尔潘谈谈。如果她请求我们的祝福,后面就好办了。祝福她并不难……”

已经可以走了,但穆斯列普还在等待——老人会不会再说点什么。母亲在哭。父亲也反对。如果告诉叶谢涅这一情形,他会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不,他不会。而如果姑娘自己也回答不,绝不呢?他还是会不达目的不罢休,她的命运只会更悲惨。

他没有白等,阿尔蒂克拜补充道:穆斯列普,我和你第一次相遇是在二十年前。在战场上我知道,只要穆斯列普在身边,那一侧就是安全的……我求你,你也跟我女儿谈谈,帮帮她……我知道,你的建议将是真诚的。今天就谈。和你同名的那个话痨今天一大早就过来带乌尔潘去打狐狸了。他们去了图兹德-科里湖。你出了帐篷就马上过去吧。

他没有急着赶路,而是走着去。当四周泪水横流——而且完全不是喜悦的泪水的时候,媒人可是个苦差。怎么跟叶谢涅说呢?他对两种东西是刀枪不入的:第一种是子弹——被咒语保护着,另一种是违背他意愿的话,根本听不进耳朵里。早上他可说过:你的奎伊《阿尔加施吉姆》是关于初恋的,而乌尔潘将成为我的天鹅绝唱。

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情绪高涨。她那不大的马群已经合并到萨迪尔的畜群里,因此已经没借口经常去草原了。而且自从那次差点被掳走之后,父母也不让她去那里了。猎人穆斯列普能过来带她去打狐狸,这是再好不过了。

阳光明媚的一天。蓝天如巨大的帐篷盖住了地面,而像积雪一样盖满大地的浓云散去了。桦树上洒满了雪花,就像刚出嫁的女人穿着白衣。从白色的金雀花下面突然飞出了同样雪白的山鹑,扬起白色的尘埃在阳光下闪耀——纤细的树枝掉光了叶子,并开始发黑。

乌尔潘是这片草原的女儿,她不仅可以察觉到四季的更替,而且当雨雪泥泞被洁白柔软的雪地取代的时候,能细心地感知初秋和晚秋的每一种色彩。出游使她开心,哪怕伴侣是除了能让她嘲笑之外一无是处的猎人穆斯列普。

一开始,打猎的激情让她着迷——金雕轻而易举地折断狐狸的脊梁骨,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不少。但很快乌尔潘就厌倦了。用金雕猎狐也不是那么有趣的事情。没有疯狂的疾驰,没有追逐……只有尾随和等待。

乌尔潘还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新坐骑——枣红马穆兹贝尔-托雷的焦躁。她很清楚它的处境。马鞍上坐着一个体重连真正的主人——叶谢涅的四分之一都不到的女孩,这似乎有损于它的尊严。要不是铁马嚼子,它倒是愿意给她展示应该怎么奔跑……她的手确实很有力……不然它会狂奔起来,直到她连衣服都撕成碎片为止!

猎人穆斯列普也让乌尔潘很惊讶。知道他是个怪人,但没想到怪到如此程度!

他正带着金雕低头看死狐狸。

你这褐色的狗、荡妇、爪子上还穿着黑色长袜。以为能溜掉?还没到年龄就出来鬼混!不知廉耻……你妈妈比你更不要脸。

哈萨克人认为,狗长到九个月才算成年。猎人羞辱小狐狸是因为它两次逃脱了从天而降的鹰爪。

他又大骂金雕:你怎么回事,第一次碰到狐狸吗?教你多少遍了:如果尾巴长得像喇叭,那就是母狐狸。要抓靠近脑袋的地方。你抓它尾巴,它会喷你一脑袋屎。然后你就会像死了亲爹一样低着鸟嘴在家呆一个月……乌尔潘,孩子,这只当礼物送给你……”

还有一只老狐狸,它身上有些地方已经有灰色的毛在泛白,猎人穆斯列普像骂老婆一样骂它:你这穿着肮脏黄裤子的老骗子!还装蒜?让我老穆斯列普撞见了,立马躺下,别摇晃,也别跳……”

乌尔潘听烦了,也厌倦了费劲地拉住焦躁的枣红马在一旁磨蹭,她对猎人说:我想去看看我的马鹿。

去吧,去吧,孩子。他同意了。

乌尔潘在路边看到了一些马鹿的脚印便跟了上去,却远远地看到了土库曼-穆斯列普。他从马镫上稍微抬起身子,似乎在找什么人。他的马不紧不慢地小跑,身旁则是他的两只猎犬。没错,就是他,他的黑色羔羊皮帽、他那用小马皮做的双层皮袄,他的马是褐色的,当它小跑的时候,会稍微舞动身子。

乌尔潘很高兴能和他相遇。他总能让她感到无拘无束,尽管这个穆斯列普并不刻意隐瞒对她的好感……但乌尔潘从来不觉得需要提防他。她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的想法——土库曼-穆斯列普可不会向她坦白。年龄并不阻碍他,其他的障碍似乎也不存在。如果她有一个哥哥的话,或许就会这样对她。而她也把他视作哥哥。

她鞭策枣红马,马儿飞快地把她带到不深的山谷,土库曼-穆斯列普正在走下那个山谷。

阿加伊,她在他身旁把穆兹贝尔-托雷勒住,问道:您出来打狼吗?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呢?难道是睡过头了?

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姑娘,回答说:我是想见到你,而不是狼,乌尔潘热安……我是来道别的。明天我就要回家了。

难道这里不是您的家吗?您要离开我们?

谁说是离开?难道有谁能舍得离开你?我很快就回来。

如果您有必要,那就去吧,她答应了:但今晚您要来我家做客。为了能让您制作悦耳的瑟贝兹加笛,我砍了一整捆刺沙蓬……”

穆斯列普没有勇气马上跟她谈为什么来找她。于是他爽快地答应了。

瑟贝兹加笛?当然,现在就做,然后让它唱歌。

这个晚上再弄……现在呢……能不能去找找狼?

穆斯列普今天没打算打猎——两只猎犬看到他骑在马上,只是跟在他后面。但他乐意满足乌尔潘的任何请求。

去找找,他答应了:你不怕狼吗?

您在身边啊……”

并非一直在身旁……你要留神听我讲的每一句话!

没有您的指令我一步也不动。我是您的女仆,阿加伊,刻着您的标记!

穆斯列普跳下马,系紧了枣红马的鞍带,在加长马镫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姑娘的脚。脚很暖和,穆斯列普就像被烫到一样颤了一下,迅速把手移开。

在他们身旁的雪地上延伸着一行马路脚印,乌尔潘出于对穆斯列普答应带她去打猎的谢意,慷慨地提议:阿加伊……想靠近些看我的马鹿吗?

如果你给我看……”

之前他们一直是并马而行,现在乌尔潘走到同伴的前面,开始大声召唤,就像在村子里召唤山羊一样:肖格!肖格!

马鹿听到熟悉的声音,从金雀花丛中跳了出来,大跳几步来到空地中。带斑点的、略微发黄的鹿角在阳光下闪烁,就像黄金匕首一样——或许正因如此,猎人穆斯列普才将它称为金角白马鹿。快到冬天了,它换上了更温暖的皮毛,毛色变成了银灰色,只有额头变得更白,难怪叶谢涅会在阿尔蒂克拜的帐中提到白色的额头。

一听到乌尔潘的召唤,马鹿就毫无顾忌地出现了,但它马上警觉了起来。难道她也开始带着狗出门?身边还有个男人,而男人总是危险的……男人是敌人!狗也是敌人。

肖格!肖格!肖格!

但因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马鹿也就不乐意和乌尔潘亲昵,不愿意用三次跳跃横穿空地,以此展示自己的无畏……要想见它,身边就不要带任何人。它纵身一跃,脚悬在空中回头看了一眼,再次消失到树丛里去了。

巴尔斯和萨迪克对它毫不关注。它们从小就得和狼打交道。而这家伙呢?有点像山羊,村庄里有的是……

穆斯列普喜欢上了美人-马鹿,同样让他喜欢的是:它对乌尔潘是何等信任。预想着将要对她说得话,穆斯列普略带夸张地描述着自己的欣喜。

没有任何缺陷!他赞叹道:我们不去欣赏它的美丽,反而放狗追杀它,想用它的肉装满我们的锅,好像羊和屠宰用的马不够吃似得!

他们继续向前,有时候黄色花斑狗漫不经心地向前小跑,鼻子贴到地面上,然后又抬起头闻一闻远方的气味……突然,两只狗同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主人,一齐迎风冲了过去。

穆斯列普给了姑娘最后的教导。

乌尔潘热安,狗现在去追狼了。你可不能跟丢在狼后面追的那只。跟在比半俄里稍近一些的位置上,别再靠近。如果狼拐到林子里或湖边,不要拦住去路。狗自己会料理一切。大约跑十俄里之后,狼就会企图藏进树林里。就在这时我会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你明白了?

有什么明白不了的?

他们并马奔跑,始终把狗留在视线之内,他们离浓密的森林逐渐远去,奔向对面长满杞柳和金雀花的低地。

阿加伊!她紧张地喊道:有只狗停了下来!

乌尔潘,紧跟着跑远的那只狗,不要跟丢,那是巴尔斯。

乌尔潘用鞭子抽了一下枣红马,而穆斯列普则留在了后面。对他而言,打狼轻车熟路,在他的一生中重复了无数次,但对乌尔潘而言却是新鲜事——她要独自面对这件本不应该让女孩子做的事情。现在她驱马疾驰,不让巴尔斯离开视线,她紧贴着马鬃,仿佛在马鞍上,在无拘无束的奔跑中获得了新生。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萨达克根据气味,向狼的侧翼包抄,穆斯列普则跟在它后面。根据它的举止——换成乌尔潘就看不出来,但穆斯列普却能猜出:萨达克不像上次那么紧张,那次可是个强壮的家伙,它跑起来略显轻松,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也许是狗惊动了母狼。母的就是母的……她会跑到哪算到哪……巴尔斯不得不绕一阵子,但想跑——没门儿!当然,萨达克能感觉到乌尔潘和她的马,以及巴尔斯……还有母狼!如果是在隆冬,它在一日行程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分辨出母狼的气味。如果换成那个时候碰见,它首先想到的不会是把母狼撕碎,而是别的什么……

乌尔潘在巴尔斯后面跟了很久,狼和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但要追上它还是有点远。当第一场雪还没盖住马蹄的时候,平原似乎就是为这样的追逐而生的,既不妨碍狼、也不妨碍狗。假如乌尔潘松开缰绳,穆兹贝尔-托雷会直接追上母狼。那到时候怎么办?穆斯列普说过——狗会自己料理一切,千万别想让狼掉头,若真的追上了,狼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那怎么办?况且,还有一种迷信,认为狼随时准备扑倒年轻姑娘……

她着迷于追捕,眼睛紧盯着显眼的黄色花斑狗,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也不明白,母狼已经确信——奔跑救不了自己,于是掉头往林子跑去。只好把马勒住,乌尔潘冷静下来,观察着将要发生的事情。狗和母狼之间的距离已经很短了,但似乎母狼还是会第一个到达森林,然后溜掉。只剩不到俄里。想喊,可喊什么呢?如果穆斯列普阿加伊在这儿的话,他会知道该怎么办!可他不见踪影。林子已经只有弓箭的射程那么远了。打猎要失败!不过那边发生着什么——雪花在乱飞……是母狼钻进洞里了?那两只黄色花斑狗呢……到底怎么了?会不会因为让母狼溜掉而自己打起来呢?

乌尔潘差点没冲上去,但当她看到母狼横躺在雪地上的时候,出于追逐时的紧张、出于成功的喜悦、出于怜悯,开始哭起来;当穆斯列普来到跟前的时候,她还在哽咽,无法止住。

天啊!怎么了?为什么哭啊?

不知道……我没有哭,穆斯列普阿加伊,但就是止不住泪水。她哽咽着说。

没什么,乌尔潘热安,有时候……当你的马赢得跑赛,或你的猎狗打到狼的时候,泪水是很难控制住的。你在旁边走一走,这样可以让马降降温。

在她走动一会儿的时候,穆斯列普捡起母狼在雪地上拖着走,直到毛皮上的血迹被擦净。然后他把乌尔潘叫了过来。

来,收下它,阿依娜莱恩[36]……”

不,阿加伊……”

我说话的时候你就把字撇在一边吧!按老规矩,打到的第一个猎物要拴在第一次出来打猎的人的马鞍上。虽然不会有人给姑娘送狼,但这是特殊情况。

他们已经下马走路,但穆斯列普依然在拖延……

怎样,满意了?他问道。

噢,穆斯列普阿加伊!我不知道原来还能这样……硬着头皮跑,虽然害怕,但还是继续跑。最后连嗓子都哑了……”

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再去……”

我差点伤心死了——我觉得母狼会跑掉,它都快到林子了。想喊,可嗓子已经哑了!

还好你没喊出来,穆斯列普对她解释说:狗会因为主人的声音分神,把速度慢下来。这样狼就会跑掉。而当狗和狼面对面遭遇的时候,猎人要选择狼身后的位置,以便让它分神。

乌尔潘边听边点头,然后环顾四周。

阿加伊,我们现在去哪里?是去我们的部落吗?刚才追得我有点晕头转向。我们好像跑到了很远的地方。这片林子是哪里?我从没来过这儿。

怎么没来过!每天都来。狼绕了个圈子又拐回到同一片林子,只不过是另一面而已。

我觉得它一直在跑直线。

关于打猎的话题都快聊完了,但穆斯列普还是不能切回自己的使命。他忧郁起来,久久地沉默,简短且断断续续地回答乌尔潘,有时甚至没听到她到底问了什么。不明事由的乌尔潘也开始沉默,只是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终于,她忍不住了。

穆斯列普阿加伊,您在想什么?

我吗?他问道,好像刚从远方回来似的:我吗?然后又开始沉默。他看了一眼乌尔潘,姑娘因不详的预感而警觉了起来。

想什么?

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乌尔潘……”他开了口:乌尔潘,听我说,不要打断,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愿不愿意听,你都要听完……”

在这样一个序言之后,他以枯燥而严肃的口吻执行了叶谢涅交给他的任务,并转达了和她父母的谈话内容。现在,说的权利属于她了。他的口吻就像是在谈逛集市的事情,或在说今年的秋天有多么多么好,对畜群和羊群多有益等等……

或许,让她触动最深的是穆斯列普冷淡的口吻。是的,她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叶谢涅是以何等专注的目光望着她……但好像只是欣赏而已,像他这样和父亲几乎同龄的老人,常常会欣赏青春!但她依然觉得很尴尬,而直觉没有骗她!她从小就记得毕依叶谢涅。此后虽然很久没见,但对乌尔潘而言,他的名字在草原所有响当当的名字当中无疑是独占鳌头的。他比她大四十岁。没人能从叶谢涅手里挽救她,他的旨意不可违背。而她算什么?可能穆斯列普阿加伊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但只要有头——就得磕头,只要有腿——就得下跪!乌尔潘开始发笑。

笑声刚开始并不大,但却愈发豪放和绝望。笑声越来越像嚎哭,她变得浑身无力,开始从马鞍上瘫倒下来,穆斯列普勉强抓住她那牵着缰绳的手,猛地将她拉向自己。

够了!他粗鲁地喊道。

乌尔潘挺起身子坐在马鞍上,一言不发。

现在能认出这片林子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那边好像就是我们部落的炊烟……”

看来你母亲正在煎着巴乌尔萨克等我们呢……那香气让鼻孔发痒……”

他像跟孩子说话一样心平气和地对她说。而当她对穆斯列普开口时,声音也很平和。

阿加伊……不要生气,我笑的不是您……您在等我的答复?请转告您的大哥叶谢涅……如果叶谢涅自己想把库鲁克套索套上谁的脖子的话,那在势单力薄的库尔列乌特人当中任何人都无力解开套索。他向我求婚?我们无力违抗他的旨意。但要让他知道——乌尔潘不是那种可以廉价得到的姑娘!

穆斯列普赞同道:当然,当然……阿依娜莱恩,一切如你所愿!剩下的你就跟他本人说吧。

乌尔潘似听非听,但还是听到了。他说——当然,当然……难道他觉得,她高兴了?她为穆斯列普感到愤怒——为什么他带着这样一个任务来找她,他怎么能答应!乌尔潘很生气,但她依然感到穆斯列普值得信任,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穆斯列普阿加伊……第一天晚上……您和您的朋友们救了我!但那时我依然感到了危险。不是因为图列恩和他的儿子。我看到了叶谢涅的眼睛!之后他又来了,看着我……他甚至没察觉,茶水流到了他的胡子上。我当时在想,叶谢涅是不是失去理智了?

穆斯列普想,对付十个克涅萨雷的士兵都比和一个乌尔潘交谈容易。当她在身边的时候,你的马会漫步,她的马也会漫步。

叶谢涅?怎么能说他失去理智了?失去理智还能给像你这样的姑娘套上绳索?

他活了这么多年,乌尔潘反驳道:还孤身一人。难道就没遇见过比我漂亮的?

不知道,穆斯列普说:或许见过。但我也不是刚来到这世上,也见过美女。有的相貌出众,但说出来的话不中听。有的智慧过人,但却不中看。乌尔潘……真主眷顾了你,你既中看又中听。叶谢涅独身了很久,我想他也选择了很久……”

如果她再问点别的什么,穆斯列普恐怕就很难回答了,因为他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没什么其他的可跟她说的了。

幸好,乌尔潘没有再问下去。穆斯列普斜着眼看了看她,似乎能看出姑娘在想什么……她痛恨叶谢涅,她随时准备从父亲的床头拿起弓箭,近距离将锐利的箭矢射向那个在她儿时称作黑色布拉的人……

但作为一个姑娘……她不可能对别人怎么想她、怎么说她无动于衷!会不会正眼看她?听她说话的时候会不会捂住耳朵?哪个姑娘不对溢美之词倾心呢?哪怕这些赞美不是最爱的人、那个她在最激动不安的梦境中见到的人发出的……

她沉默了。穆斯列普也不说话。

他们就这样靠近了阿尔蒂克拜的营地,并远远看到涅西别丽。涅西别丽在帐篷周边忙碌着,好像因自己的杂务脱不开身,但实际上,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乌尔潘将要出现的那条路上。

让穆斯列普惊讶地是,乌尔潘竟能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跟母亲说话。

阿帕……穆斯列普阿加伊带我去打猎了。他送了我一张狼皮。明天他想回家。宰个马驹吧。穆斯列普阿加伊今天要在我们家做客,我不会放走他的。

尽管穆斯列普尽量不去看涅西别丽的眼睛,但他明白,母亲想要从乌尔潘口中听到的并不是诸如做客之类的事情。涅西别丽也不试图探听点什么,她就像很多母亲一样,顺从地回答道:好的,女儿……如果不为土库曼-穆斯列普宰马的话,还能为谁宰呢?从前你没有哥哥,以后也不会有,不会有比他更亲密的人了。

她也在做着某种暗示,想让乌尔潘能够开门见山,她希望乌尔潘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去为年老体衰的阿尔蒂克拜和她承担什么责任。她无论如何都想让女儿幸福,但不知道如何才能得到这样的幸福。涅西别丽等待着,但乌尔潘暂时还不想跟她分享什么,穆斯列普第一个开了口。

……”他谢绝道:不需要为我宰马驹。有茶和您的巴乌尔萨克就够了。

乌尔潘没有理睬他的谢绝。

阿帕,不要听他……让我们吃个够。穆斯列普阿加伊的狗也吩咐人喂一喂吧。他们明天要走很长的路——可能是一百俄里。听说路上一个村庄都没有。

在帐中迎接他们是阿尔蒂克拜那双和涅西别丽一样焦急等待的眼睛,但乌尔潘没有给穆斯列普说话的机会,自己先开了口:父亲,从前我不知道狗可以比人还聪明。萨达克和巴尔斯教了我怎么打狼!嗅到了母狼,然后就追……”

她继续讲述着打猎的每一个细节,穆斯列普心想,乌尔潘似乎是在害怕,哪怕片刻的沉默都会让父母突然发问:在穆斯列普转达叶谢涅不期而至的、令人忧伤的求婚之时,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喝茶的时候一直是这种情形,饮茶完毕后乌尔潘拿了一捆刺沙蓬放到他面前,既有干枯的茎杆,也有新鲜的……所有的都像被筛选过一样齐整,没有粗大的结节,每一个的长度都是五苏伊业玛——大拇指和食指伸开的长度。

穆斯列普同样不愿意和乌尔潘的父母谈论沉重的话题——他挨个儿挑选芦苇,挑出了最适合的两杆,开始做瑟贝兹加笛。每一个孔的位置都要准确无误,只要稍有偏差,瑟贝兹加笛就会音律不协调。为了试音,他每凿出一个孔都要把瑟贝兹加笛的粗头放在嘴上听一听……似乎音调正确……

当凿完了七个孔之后,他觉得大功告成了。《勇士苏伊尔》?但这是战斗口号,且只是希班人的,而不是整个克列伊人的。这样的奎伊对于送人上路是好的,但不能用来安慰姑娘和她的父母。《博金根》?讲的是失去小骆驼的白色母骆驼在哭泣。也不行,不合适。涅西别丽和阿尔蒂克拜怎么能听这个奎伊?

乌尔潘等得不耐烦了,靠上前去。

瑟贝兹加笛调好了吗?

差不多了……吹什么曲子呢?他把选择权交给她。

乌尔潘没有多想。

《阿尔加施吉姆》是您的?

好像是我的。

演奏吧……”

阿尔蒂克拜和涅西别丽面面相觑,此时穆斯列普将瑟贝兹加笛放到嘴上,帐中响起了关于初恋的无言的歌声。它不需要歌词。听着尖细的笛声,每一个人——不论老少——都在暗自感叹:啊,初恋……”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过去或未来。对于一切已成往事的人来说,奎伊在唱:只要还活着,我就不会忘记,你是怎样在白色帐篷旁送我走,和我道别说:你永远是我心爱的。’”而对于未来将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听起来就像:只要还活着,我就不会忘记,我怎能在白色帐篷旁送你走,和你道别……”

穆斯列普所作的奎伊,妙处正是在于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他自己,嘴里依然含着瑟贝兹加笛,感到悲喜交加。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演奏自己的奎伊,要比平常长一些,所有一切——和叶谢涅的交谈、在草原寻找乌尔潘、以及她说的那句话:我不是那种可以廉价得到的姑娘,所有这些都通过顺服于穆斯列普的瑟贝兹加笛演奏了出来。它是用普通的刺沙蓬制作而成的,而如果不经过人的手,如果没有他的嘴唇,刺沙蓬只能随风作响……

乌尔潘之前听过这首《阿尔加施吉姆》,但今天却认不出来。突然,年近四十、早已不是小男孩的穆斯列普,仿佛是第一次找到了这些音符……为了她?映射她?她感到难过,但并非难以抑制。她知道,叶谢涅派过来的穆斯列普正在和她道别。而她也该和他道别了。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乌尔潘平静地说:阿尔加施吉姆……初恋。有第一次,也有最后一次……”

穆斯列普当着她的面什么也不能对阿尔蒂克拜或涅西别丽说。乌尔潘给他倒茶喝,这就是全部,他能做的只剩下和老勇士互换勉励的目光。一直在看着他的涅西别丽也捕捉到了这个目光。和乌尔潘一起送他走的时候,她说道:我看得出来,你将会成为乌尔潘的哥哥。在希班人当中,没人比你更亲……”

而乌尔潘故意装作没听见母亲的话。最后,她觉得作为妹妹理所应当和穆斯列普以相称。

穆斯列普阿加伊……如果你离开很久,那我会生气……别让我想念你。

然后抚摸着穆斯列普的褐马那粗糙有光泽的鬃毛。

穆斯列普想尽早离开,他对她的感觉和之前她所唤起的大不相同,他抚摸着她的头……亲密无间地拍了拍肩膀……

只有真主知道,谁会第一个忧愁起来:你还是我。再见,阿依娜莱恩……再见热涅谢,准备些巴乌尔萨克吧,我很快就会回到你们这里。

他的马不喜欢在夜里上路。马走得慢慢腾腾,得不时用鞭子抽它,这样它才能明白:主人并不想停下,主人很急。

当穆斯列普来到叶谢涅的帐篷时,叶谢涅的表情就像黑夜一样昏暗,穆斯列普穿过这层昏暗来到跟前。

你去了哪里?碰上什么麻烦了吗,为什么拖了这么久?他扑上来问。

穆斯列普坐定之后才回答他:很久吗?如果我带着拒绝的答复立马回来,难道就更好?哪有不招待一下幸运的媒人直接放走的?

听到幸运的媒人,叶谢涅立即喜笑颜开。

穆斯列普继续道:是是是……和所有人都谈过。最重要的当然是和乌尔潘!但我提前警告你——乌尔潘可不是那种……可以廉价带走的女孩。和她本人谈吧。而她的父母都不反对。

叶谢涅气愤地说:廉价?难道我没有牲畜?或者我吝啬?还是说即使她同意了,我也不能和她谈谈?

似乎不关马群什么事……”穆斯列普简短地回答说。

他不打算对陶醉于好消息的叶谢涅解释说,事情和他送多少匹马给库尔列乌特部落无关,完全是另一码事……乌尔潘自己会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现在,穆斯列普就像刚才想尽快离开阿尔蒂克拜家一样,想尽快离开叶谢涅,离开他的喜悦、离开他的希望。天快要亮了?当穆斯列普带着狗启程回自己部落的时候,天还是有点暗。

 

8

 

自从叶谢涅入驻卡尔施加雷之后,已经过了两周多时间。土库曼-穆斯列普离开了,猎人穆斯列普也离开了。他们使叶谢涅大为恼火——居然离开了他……土库曼-穆斯列普虽说完成了任务,但完全不像他自己。他带来了同意,而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了叶谢涅自己。猎人穆斯列普说:这只金雕变瘦了,已经毫无用处了,连个死狐狸都抓不到。我要再去弄一只。然后就消失了。

叶谢涅身边有亲戚,但除了肉和马乳酒之外,这些壮士们从来不对任何东西感兴趣。不可能和他们坦诚相见……打猎的时候他们毫无章法——忙乱地跑前跑后,用喧闹和喊声惊吓野兽。

他们把从阿尔蒂克拜那里来的人视为无亲无故的托伦吉特[37],觉得他们应该乖乖地、一声不吭地服侍叶谢涅和他的亲族。他们对涅西别丽大喊大叫。年轻的壮士们不知道叶谢涅的想法,开始缠上乌尔潘。昨天就有一个糊涂蛋伊马纳雷,叶谢涅的弟弟,想要喝令站在穆兹贝尔-托雷旁边的乌尔潘。

不许你再靠近它!这马可比你这样的姑娘不止贵十倍,你怎么敢碰它!放开它!

乌尔潘放开了绳索,从此再也没有把马鞍套在穆兹贝尔身上,全然不顾叶谢涅的劝说和请求。叶谢涅赶走了伊马纳雷:滚,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但这并没有让她平息怒火。伊马纳雷离开了,但乌尔潘始终没有再坐到那匹背上有灰色条纹的枣红马上。

换成别的时候,叶谢涅或许会更平静地对待伊马纳雷。但现在……要知道乌尔潘虽然答应了,但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什么时候……如果她的家室和叶谢涅一样显赫,那么他弟弟的失礼导致闹翻,连叶谢涅自己也会被未婚妻的部落赶出来!但不管发生什么,乌尔潘还是会信守承诺,而叶谢涅不确信这一点,为此颇为苦恼。

他对自己感到不满:作为受人尊敬的毕依,复杂的案件会送到他手上——但她却不能解开姑娘那乱作一团的心绪!他再次生土库曼-穆斯列普的气,走掉了,不帮帮忙……乌尔潘说自己不是那种可以廉价得到的女孩儿,这话到底隐藏着什么意思……说的肯定不是去哪买点贵重的东西,比如托博尔斯克或伊尔比特的集市。诡诈!常言道,四十头驴才驮得动女孩的阴谋诡计!

假若她抵抗,他可以把抵抗粉碎掉。但没有什么抵抗。神秘地微笑着,重复说——是的,我答应。当叶谢涅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的时候,乌尔潘开玩笑似得说:急什么?我们还有整个一个冬天。可以谈个痛快,不然会彼此腻烦。然后就离开了。

叶谢涅决定:够了,得剪断缰绳,不然就见不到头了。那天晚上他格外焦急地等待着她。家里燃烧着篝火,客人们在四周坐定。乌尔潘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两个年轻女子。她换了身行头,穿着通常在白天穿的壮士的衣服。上面是布拉吉。叶谢涅和蔼可亲地对她说:到上面坐,乌尔潘热安,到最尊贵的位子来。

已过中年的,不,已经是老态龙钟的叶谢涅就像孩子一样为乌尔潘的到来感到高兴,这让爱笑的年轻女子们觉得很有趣。

乌尔潘是自己长大的。所以习惯了像一个独立的男孩子一样生活。她有很长时间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姑娘。在部落的孩子们之间那种突然爆发又转瞬平息的打架中,她从没给谁举过白旗。骑马的时候总是跑在最前面。长大之后她还是保持着这些男孩习性,但也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姑娘的力量。

叶谢涅把她叫了过来,乌尔潘没有任何惧色,坐在了比主人还高的尊位上。

坐近一些,他说:离火近一些……”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无需多做说明也足够让乌尔潘察觉到,今天晚上不可能用目光敷衍过去,也不可能用对未来的模糊许诺敷衍过去。她说道:我听说,谁喜欢坐得离火近,谁就要一辈子挨冻。

但冬天快到了,天越来越冷。

我习惯了……”乌尔潘回答说。

叶谢涅或者没明白,或者根本没想明白,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尔杰克身体还好吗?

您昨天和今早都见过他。他还是老样子……”

如果说叶谢涅只是自认为可以把持自己,那么乌尔潘是确确实实可以做到这一点。她谦虚地坐在尊位上并谦虚地等待着他的发问。

他有骂我吗?

为什么呢?即使想——有谁敢骂您呢?乌尔潘无辜地反问道。

叶谢涅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如此忧愁,从未感到如此无助。

他们的交谈吞吞吐吐,遇到了难以通过的密林,而叶谢涅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可以发泄愤怒的对象。他还是不是男人?他还要在这个乳臭未干的姑娘面前失掉多少尊严,她可只有他孙女那么大呀!他受够了为那句话的真实含义绞尽脑汁,开始开门见山,朝向她那水汪汪的、聚精会神的眼睛,亲切地问道:乌尔潘热安……土库曼-穆斯列普对我说……他转达了你的话……你不是那种可以廉价买到的姑娘。我不明白……你想要什么?牲畜?草原里有多少,你就可以拿多少,只要你开口……”

他知道,或许他说得不着边际,但停不下来,而从乌尔潘的脸上也看得出她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但他依然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跳了起来,就像儿时一样,就像那个部落里的所有男孩都害怕的小姑娘一样。

我不能卖,也不能买!如果为了我送牲畜,送给谁呢?要不是萨迪尔住到隔壁,我父亲恐怕连我们自己的小畜群都从草场赶出去了。难道是给我母亲?在家里管理牲畜的可是我!

我听你讲,我不明白……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乌尔潘沉思着。沉思,正因为她拥有同龄人所不能的沉思,所以她才是乌尔潘,才会被叶谢涅选中。乌尔潘从来不想成为一个普通的托卡尔,不想屈尊为一个女仆,纵使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却只能满足于年老妻子的达斯塔尔汗上的残羹剩饭。[38]

她决定说出已经沉思多日的想法,但并不是明摆着说:您想把我带到您的哪个房间呢?

叶谢涅发慌了。他从没有立即回答过问题,但面对这个姑娘,他觉得不能想太久。已经太久了……

你想怎么办呢?他说道:奥塔乌[39]在等着你。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留在我的大帐里。一切由你决定。

不,乌尔潘高傲地说:要想得到我,就把我带进大帐里,我会像现在一样,坐在上座。但请告诉我——您的弟弟会不会对此习惯,伊马纳雷会不会接受?

会习惯的……”叶谢涅允诺道:一天就会习惯,你将成为巴依毕谢。

对于乌尔潘而言,重要的是在这个做出最后决定的夜晚澄清一切。

但叶谢涅已经有巴依毕谢……”

巴依毕谢?不,我住在奥列烈,而她在索列烈……请你相信我,我从不欺瞒真主,你还要相信——我们俩之间有七年的路程。

乌尔潘紧张地听着。

奥列烈——是指,如果用绳子绊住马的一条前腿和一条后腿,那它就跑不远,好似既不是完全自由也不是完全被拴住。这个单词几乎每天都能在部落里听到,但现在叶谢涅所指的完全是另一种含义。

而索列烈——是随意、仓促挖出来的窑洞,在动荡的战争年代,死者的遗体会暂时放到那里,直到被抬出来送到他们的故土和祖辈葬在一起。战事不断,索列烈的名称也很多。乌尔潘是从父亲那里学到这个单词的,阿尔蒂克拜对她讲——如果不是科粗赫带着哥萨克及时赶到,他可能就躺在索列烈里面了。

这样……叶谢涅自己是奥列烈,而把第一个妻子弄到了索列烈,她将在那里度过余生。应该这么理解。而他说有七年的路程……是说他们已分居七年。这算是给乌尔潘解忧了,她不会成为奴仆。不会,也不能!

叶谢涅……”她说道。

之前乌尔潘一直是以”“阿克萨卡尔相称……突然听到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叶谢涅愣住了,仿佛在细心倾听着姑娘叫的是否真是他。叶谢涅环顾四周,帐中早已只剩他和乌尔潘两个人,所有其他人都意识到会妨碍他们,于是走开了。

叶谢涅,她继续说道:你和她有七年的路程。而你和我之间却有四十年的距离。这一点你想过吗?

他已经无数次给自己提过这个问题,早已准备好回答。

我想过,他回答说:我不是第一个迎娶像你这么小的姑娘的人。你也不是第一个被我这个岁数的男人看上的姑娘。四十年?我可是叶谢涅……”

乌尔潘在听着,叶谢涅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离开你们……离开卡尔施加雷……美貌,或青春。但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谁将继我之后成为下一个叶谢涅,在她四十岁的时候。而且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成为第二个叶谢涅。这一切正是要从今晚开始!

乌尔潘始终在和自己的命运抗争,以致她不敢相信:叶谢涅的话打动了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好壮士们帮她脱离了窘境。他们走入帐中,一个人拿着细颈水罐,另一个人拿着洗手盆,而第三个人带来了菜盘,熟透了的肉块像小山一样堆放在上面。这使乌尔潘得以趁机以自己都没想到的感激和亲切的目光去扫视叶谢涅那长满麻子的黑脸。

但他们独处的时间也结束了。萨迪尔背着阿尔蒂克拜走入帐中。涅西别丽紧随其后,怯怯地站在门旁。

叶谢涅起身迎接他们。

请坐他说:从今往后,您在我的帐中不会有别的位子……只有托尔[40]

帐中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不仅仅是显示好客,这是对即将成为他亲戚的人表示恭敬。

阿尔蒂克拜和涅西别丽坐到托尔上。今晚看来要尘埃落定,从此,只要还活着,他们就会经常坐到这里,没有任何人再敢觊觎属于叶谢涅一家的卡尔施加雷领地……阿尔蒂克拜这个名字里面的巴依将反映他的地位,库尔列乌特-佩列谢列涅茨人也将从对于克列依人来说陌生的钦察人变成这片土地上受人尊敬的平等居民。

但所有这些还只是以后的事情,心怀嫉妒的叶谢涅亲族们会第一个怀疑是否真会这样。

叶谢涅无暇顾及他们。他还没有表达完对未来岳父的敬意。

阿尔杰克……今天按照老规矩,我们开始冬季屠宰。我的职责是把牲畜的头端上来,而您将为我们的达斯塔尔汗祝福。

很久没有草原中的显赫人物请求阿尔蒂克拜做餐前的祝福了,他小心翼翼地从叶谢涅手中接过羊头,拿起刀准备分给每一个人。他似乎还在犹疑,得到这份荣誉的是不是他,而萨迪尔作为他的老战友,觉得有必要鼓励一下他。

阿尔杰克……我想这个家离不开您的祝福。

阿尔蒂克拜双手抚过脸部,嘴唇微动,默默地做了餐前祷告。餐桌上出现了菜肴——涂上黄油的马尾肉。马乳酒也端了上来,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只有大畜群的主人们才能喝上它。

饮茶之后,叶谢涅宣布了另一个决定,他想成为慷慨的人,他从未感觉自己像现在这样强大、这样有能力为身边的人带来快乐。

阿尔杰克,他开口说:乌尔潘说了,您不方便照看牲畜。这个我也能看出来。若是这样……从今天起萨迪尔的整个科斯就归乌尔潘。我一匹马驹都不从这个科斯里拿。如果她把自己的畜群留在卡尔施加雷,那您的马匹也可以和它们一起放牧。

餐桌上的气氛紧张了起来。这是慷慨吗?还是一个自知年事已高的男人提前给乌尔潘分财产,以免日后的家庭纠纷?叶谢涅是狡诈、冷酷而公正的,但他的善良却鲜有人知。也许是人老了之后他的心也开始融化了?若是这样,一部分人会说——长命百岁吧,乌尔潘。而另一部分人则会诅咒叶谢涅想到在卡尔施加雷过冬的那一瞬间。阿尔蒂克拜的营地正好在他的去路上。

叶谢涅,我的朋友……”阿尔蒂克拜的声音在颤抖着:这才像你。你让我还有乌尔潘的母亲都放下心来。很久以来我都害怕我和她们无依无靠。现在我放心了。

叶谢涅起身拿起绣着金线的、左侧翻领上挂着金质奖章的艳绿色长衣披在阿尔蒂克拜肩上,这是西伯利亚总督为了纪念战胜克涅萨雷而赐给他的。

萨迪尔用肩膀搀扶起阿尔蒂克拜,叶谢涅在旁帮助了老人。涅西别丽离开了,所有其他人都离开了。

乌尔潘热安,我不想让你觉得,好像我在分财产给你。这是我的礼物。我剩下的所有财产,都由两个人共同管理。两个叶谢涅,两个主人。而萨迪尔的科斯就是你的。你可以任意处置。只要你的父母不再过穷苦的日子就好。你知道我没有孩子,没人能继承我。你既是我的儿子和女儿,也是妻子和爱人。如果你能像太阳一样在我家上面升起,我对真主将别无他求。靠近点坐,把头靠在这里……”

他聆听自己的话并感到震惊。他觉得自己很早之前就遗忘了什么叫温柔,遗忘了在和姑娘独处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原来并没有忘!

乌尔潘听着他的话,心砰砰地跳……还能有谁能在她的人生路上成为叶谢涅?男人应该坚决果断。他应该充满力量,拥有一颗大心脏,她觉得不久前在山岗上遇见的那个人正是这样。天啊,试想一下,四十年前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他,她将遇到什么样的人呢?也许是某个像图列恩的儿子穆尔扎施这样的吧……或者是另一个年轻壮士,如果可以做比较,能和叶谢涅相比吗?谁知道呢?但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就在不久前,在和土库曼-穆斯列普谈求亲的事情后,乌尔潘还想用子弹打倒他,用父亲的弓箭射他。如今,难道在所有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成为现实之后,她在寻找自我辩解吗?

乌尔潘躺了下来,依他所愿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不用多说什么了,她说:明天就把你的希班人和我的库尔列乌特人召集起来,当着大家的面把你今天跟我说的、答应我的重复一遍……”

叶谢涅没有回答。他那又黑又大、长满残酷麻子的脸靠在了姑娘的白色脸蛋上。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她听了由托贝克特部族的民间诗人阿拜改编成哈萨克语的俄罗斯民歌。它是关于有权势的老人杰恩吉斯[41]如何以不可抗拒的威严走向年轻的哥萨克姑娘的,他那蓝黑色的眼睛因渴望而湿润。

当时在她面前的则是深棕色的眼睛。

天亮的时候叶谢涅走到水槽边,久久地、心满意足地拍拍水。

你也来洗个澡吗?他提议说。

她站起身,脑海里突然冒出了简单而清晰的想法,从今以后这个人,他的丈夫,将会日夜陪伴她,与她同甘共苦。

年老的身体——因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不朽而浑身发热,就像年轻时一样,遇水之后又冷却了下来。叶谢涅为了做祷告铺了地毯。

而年轻的身体——沐浴之后刚开始会冷却,但很快又重新热了起来……

乌尔潘再次滑到被子下面。

 

9

 

已经入春了,叶谢涅、乌尔潘、涅西别丽带着四个壮士离开了阿尔蒂克拜的部落。他们骑着马一路来到了与俄罗斯村落交界的地方,同往常一样,在那边,特列米斯已经在预先定好的地方等着他们了,他驾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支起的车篷时而聚拢,时而拉开,像个手风琴,两边还带有小的踏板。车上套着三匹马。特列米斯管它叫四轮马车。

乌尔潘打记事起,就连普通的四轮大车都没坐过。但现在踩上小踏板,轻盈地坐到羊皮座上,好像乘上马车这辈子就完满了。

她又有什么可害羞的?她根本就没开始害羞,便直接成了状况的掌控者,这点她自己就连想到没想到。叶谢涅只是不时笑笑,看着她是多么的像一个主人一样在操持着这些……丈夫给的科斯足足有五百匹马,阿尔蒂克拜部落就从没这么富足过,部落里到处都放满了肉和马乳酒。临到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足足有二百匹母马产下了小马驹。

富人可能会说,乌尔潘几乎就是光着进了叶谢涅家的门。她身上是穿了衣裳的,照涅西别丽看也是华丽的,是从她爹娘那时的衣裳改的。当妈的涅西别丽裁制衣服,她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所以把一切都做得适合在马上骑乘。

快到春天的时候,叶谢涅准备把乌尔潘带回自己那里,但她却对他说:要是你那些亲戚看见我这身旧衣裳的打扮,他们难道不会取笑我说:感赞真主,没让她没穿裤子就来我们这儿了……”

叶谢涅不安起来。他不知怎的竟没有想过,女人到底需要什么才能让她自己觉得不丢脸。于是他决定了,他对乌尔潘说:五月中旬在托博尔斯克有一个集市。跟他们说,挑四十匹上等马赶到那儿去。

乌尔潘这样做了。要知道如果不能好吃好喝,衣着光鲜,如果不能干自己想干的,那要财富来有什么用!这个夏天你富裕,可过了冬天你就可能变成穷光蛋里的穷光蛋!她是想去集市的——正好去看看,熟悉熟悉那些她没见过、不知道的……

特列米斯,正是那个在叶谢涅自己受伤躺在斯塔普的医院里的时候,被他派到伊尔比特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在这做了十五年的生意了。叶谢涅派人送信,好让他在那接他们。而乌尔潘也没有显露出惊讶之情。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叶谢涅,要是她瞪着眼睛到处看,得让他多难为情……

可实际上她对很多都感到惊奇。他们走过的那条平凡的路……平凡,而又不平凡。路中央有一道车辙,是套着拱轭还高傲地抬着头的辕马踩出来的。路两边还有两道车辙,那是两匹梢马的,它们在两旁飞驰着,朝两边弯着头。宽大马车的轮子正好沿着它们踩出的印滚动。乌尔潘——这个游牧民族的女儿,生活在离路经之处很远的地方——头一次看到这样的路,按理说,这应该是俄罗斯人铺筑的。

三匹马儿毫不缩短步伐,既不大走,也不慢步,而是一直大步飞驰,马车则好像在离地飘行。习惯了骑马的乌尔潘对此也很喜欢。又舒服,又快……和他们同行的壮士则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当你坐在马鞍上,你会喜欢上马儿,可以欣赏它头的姿态,浓密的鬃毛或是脖子美妙的轮廓……但是你却不能从侧面看它。而在车上——所有三匹马可都在你面前呐!伴着它们敏捷的步伐,铃儿们也毫不停歇,声声作响。

乌尔潘默默地这样想着。首先是路……四轮马车和那不知疲倦的三匹马儿。喂,抓住了,亲爱的叶谢涅!让我们到集市吧……

乌尔潘还注意到了以前从未去过的俄式木屋。特列米斯跟一户人家说好了,那里会为他们准备茶水和吃的,还有两件干净房间。油漆过的木地板,镶玻璃的窗户,屋里很亮堂,就像在院子里一样。为他们准备好的午饭,可以看得出来,是占了前屋三分之一的那个大炉灶煮出来的。

浅色头发,深色眼睛,年纪稍长的女人招待了他们,只见她麻利地用炉叉子取出了锅和瓦罐,拿火钩子动了动平底锅和烤盘。而乌尔潘正好觉得有些饿了,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用发酵的酸面团烤制的蓬松的白面包。圆圆的奶渣饼也让她爱不释手。用肉、奶、面粉能烹饪出多少种食物啊……

在这户人家有多少头牲口啊?她悄悄地问特列米斯。

什么牲口啊!……他们家什么都没有。就两匹马,一头奶牛,喏,那还有鸡,一共十二只。他们自己还种了一些粮食。

乌尔潘从没停下欣赏这幢木屋。当他们吃完午饭出门准备继续往下走的时候,她还是这看一眼,那看一眼。不大但舒适的哈萨克小镇被照料的很好。还没等小镇从眼前消失,乌尔潘便在自己心里刻下了印记:俄式木屋。就是这样,叶谢涅!

在那天以及随后几天经历的很多,她都深深地铭记在心里。好像连草原也是她熟悉的,珍爱的草原……翠绿茂密的小树林。风中卷着的针茅。当太阳爬上正当空,酷热的蒸汽便弥漫在这个空间里。可她的生活呢?年年都在毡帐里。还有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规定的四种可以饲养的牲畜。索吉姆——冬日的宰牲,这时各家各户都会预先准备好自家有的肉。生活一成不变,就像漫漫长夜一样毫无变化。乌尔潘不知怎的习惯了哈萨克女人的命运,习惯了满是污渍的裙下摆,习惯了永远地位低微,习惯了无益的对话……可能,突然过上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是有些夸张了。但是一些新鲜的,连自己暂时都不知道的想法和念头使她不得不不安地想 过着看吧……”

特列米斯还要考虑的则是怎么安置他们。在托博尔河弯转的地方,在一侧的河岸上已经扎好了帐篷:三个白色的和两个深色的。

打从马车上下来,乌尔潘就在发号施令,好像她一直习惯这样做似的。

我和妈妈住在我的奥塔乌里,你住在那个大毡帐里,那第三个就用来招待客人了。我们也会用那当吃午饭的地方,喝茶我们就在奥塔乌。下来吧,我的小老虎……”

乌尔潘努力不去惊讶,而且她做到了,可是叶谢涅可不能不惊讶,他看着他的乌尔潘从容地、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一切,也根本掩饰不住惊讶之情,他也数不清多少次感谢安拉,感谢真主让自己在去年秋天做了这个不平凡的决定,让自己在卡尔施加雷和畜群一起过冬。

他耽搁了一阵,和那些迎接他的人一一问好,而乌尔潘和妈妈则在特列米斯的伴随下继续往前走,来到了雪白的奥塔乌。

一个哈萨克女人正准备掀开从上面盖着烟筒口的图恩吉克。

乌尔潘说到:别让她碰了,让妈妈自己来吧。

诶,老婆子,别动了,躲开!特列米斯叫道。大概这是他的老婆吧。这么粗鲁、又毫无缘由地,连跟雇来的仆人讲话都没有这种口气的。

那个女人躲了起来,就好像这没有她一样。

打开图恩吉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涅西别丽先是看了看太阳,认清风是从哪边吹来的,这才掀开了毡子。

她自打跟在女儿后面走进了毡帐,就一直处于惊异之中。毡帐的外层是由白羊毛毡做成的,上面装饰着黑天鹅绒制的图案,手工织成的地毯式条纹遮住了栅栏形的围墙,地上则铺着毛绒绒的地毯。在门的对面高高的摞着床单被褥,有缎子的,有天鹅绒的……箱子上面套着毡制的罩子,也是用白羊毛毡做的。擦拭干净的铜制细颈高水罐,上面长着一个长长的弧形壶嘴,铜制的小盆可以用来洗脸,帷幔则是厚实的蓝色绸缎。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擦拭一新,散发着光芒,但是乌尔潘没有违背自己的话,并没有流露出惊喜之情。她向特列米斯表示了感谢——他在乌尔潘和她妈妈之后走了进来。

也就是你们的眼能看出来,也许这有什么不对……可我完全没看到哪有不好,一点儿也没有,特列米斯-阿加。我称呼你的名字,你可别觉得委屈,我管所有人都叫名字,连叶谢涅都是。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俄罗斯女人叫他图拉梅什或者提拉梅什,所以在乌尔潘在用名字叫他时,他甚至都没注意,要知道在他们这些部落里面是不兴这样称呼男人的。而连他自己现在也在想,到底该如何称呼这个大概是被叶谢涅惯坏了的这个托卡尔。可是他还是没想好,于是就没直接称呼她:

不足的地方是有的……怎么会没有!但是我们马上就能给弄好。在托博尔斯克的集市上,想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我还认识一大帮子商人。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他出去了。

阿帕……来坐。坐在这个最尊贵的座位上,就像你在家坐的位置一样。这是我的奥塔乌。你就从这个毡帐里把我送到叶谢涅的部落。

亲爱的,你是怎么来的及弄的?什么时候订到这样的毡帐?

阿帕,怎么会是我,是叶谢涅吧?对他来说什么能成为难事!明天我们就去集市。你需要什么,爸爸需要什么,家里需要什么,统统拿走……我们都买……这可不是我随叶谢涅来集市,而是叶谢涅陪我来的。

但涅西别丽怎么能不惊讶?就过了短短一个冬天乌尔潘就驯服了像叶谢涅那样的一个人。要知道在叶谢涅的家乡还没大办婚事呢。

这时进来一个女人,就是他们刚来时准备开图恩吉克却没能干成的那个女人。

您们准不准备洗个脸?她问。

洗、洗……那个,您是特列米斯-阿加的妻子吗?

乌尔潘和涅西别丽洗完脸换完衣服,几个壮士带来了方桌,烧好水的茶炊。乌尔潘对他们说:你们谁去叫一下叶谢涅吧。茶炊放在那里,我自己来倒茶。

叶谢涅来了,但不是一个人。除了特列米斯,还有两个鞑靼商人和一个俄罗斯商人。那两个鞑靼人一个叫加利阿斯卡尔,一个叫加利乌拉,那个俄罗斯人叫格列勃。

乌尔潘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在外,既不是在部落,也不是在家,她敏锐地观察着每一个客人的眼神,揣摩着他们的想法……大概,他们开始把她当成了叶谢涅的女儿,把涅西别丽当成了他的老婆。但后面就开始疑惑起来,而在叶谢涅开口和她讲话之前也一直疑惑着。

乌尔潘热安……咱们这来了些生意人,生意人经常很忙,他们总是没什么时间,要干的事都堆到嗓子眼了。这位俄罗斯人想要买你的马,整批的。当然,如果你们谈妥的话。

特列米斯认为需要提醒一下集市上的价格:

卖四匹马,每匹四十卢布。但是这四匹得是所有马里最好的。

那这个人,加里布,他卖多少钱?

一匹三十五卢布……”

乌尔潘许久没有开始想,也没有议价。

你们那里是什么规矩?她对特列米斯说,击掌吗?我同意了。

在离开之前格列勃还说道:

女士,我这里有我能找到的上好的玄狐皮,还有巴黎香水……”

特列米斯接过话来解释道,女士这个词,一般都这么称呼贵妇。

他出去送格列勃,而加利阿斯卡尔和加利乌拉则祝贺乌尔潘做了一笔好生意,并祝她在集市上能成功。加利阿斯卡尔邀请她明天到自己家里做客,还说那样他的妻子和女儿会非常高兴的……如果乌尔潘和他们一起去做生意,那么卖货的和倒货的谁都不会想骗她的……除了集市上,加利阿斯卡尔自己还有一间小货铺。铺子里面的货架上的所有物品,只要乌尔潘乐意,随便挑。

加利乌拉,可以看得出来,对于让加利阿斯卡尔抢先自己一步邀请她并不是很满意。跟格列勃口中称呼女士的这个人,是可以打得起交道的。他们已经比了比,在上天帮助下,买走那四十匹马的格列勃腰包里落下了多少钱,而自己的腰包里又有多少……

之后他们两个都离开了,而特列米斯则回来并带给乌尔潘一大包纸钞和一袋银币。

你可得犒劳犒劳我们啊……”叶谢涅像往常一样和她说话时一样温柔地说。

等他送来玄狐皮,我给你做个好帽子,这样冬天头就不会冷了。怎么样,我的小伙子?

可以,夫人,可以……”

喏,钱也拿去,别让口袋空着。

噢伊巴依-啊呜!你给我这么多?

没什么啊……我不心疼……”

别!我最好还是拿这块带女皇头像的银质卢布吧!这块我谁也不会给!她这么漂亮,我自己留着。

涅西别丽仔细听着他俩的谈话,止不住地高兴,还一直在向安拉祷告,希望他们的幸福能得以延续。现在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当初土库曼-穆斯列普跟她传达叶谢涅意思的时候,自己居然从毡帐跑到了山里。而现在看着自己这个老女婿和还很年轻的女儿在一起,涅西别丽特想弄明白:是叶谢涅变得自然了,善良了,还是乌尔潘从头些天开始就跟他们有了一番诚恳的谈话,她有时温柔,爱发号施令,有时又调皮,固执……“我的小伙子”“我的小老虎”……他也喜欢她这样叫他自己。

而叶谢涅自己呢?……这样的人涅西别丽可是从来没碰到过。陶醉于自己的财富里,永无止境的权力欲,高傲的勇士习气,迷恋打猎——所有这些在他身上也许都能找到,但是这些也都被乌尔潘所掩盖,她一方面受他的保护,听从他生活上的建议,另一方面自己也是个教导员,叶谢涅也会听从她的一些建议。

高大的,外表阴郁的叶谢涅,每次望一望乌尔潘,她都会报以会心的目光。我的叶谢涅,她都是这么叫他的。有的时候也会像叫小孩子一样叫他。乌尔潘一要准备去哪,叶谢涅准是严肃地把她叫到身边,她也就跑到跟前,笔直地站在那。他一定会给她整整衣服:或者平整平整上衣,或者重新系一系帽带。我可怕你将来变得邋邋遢遢,笨头笨脑的,说着还不忘拍拍她,像跟小孩子那样,喏,现在走吧。叶谢涅,他就是叶谢涅。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这是不是合乎传统。就说他在夸银币上女皇的美貌时,其实他就是在说乌尔潘呢。

叶谢涅自己在开市的这几天里一直躲在暗处。要是别人这么干,可能会让人摸不着头脑,还有可能招致背地里的嘲笑。但是叶谢涅……别的人都怕他的冷酷、孤僻,都想跟他套套近乎,重新了解一下他。

对于乌尔潘来说,集市之行意义重大。人们都开始谈论她,谈论她的智慧,谈论她对事事的影响。而更加重要的是,她还知道了自己可以成为另外一个样子,而不光是以前那个生活在部落里那个爱骑马的小姑娘,那个在土库曼-穆斯列普的帮助下学会带着猎犬捕狼的小姑娘了。

经历过苦难的人总会害怕眼前的幸福不会延续下去。而这种事情也是经常发生——涅西别丽也是一次又一次的祈求真主,希望他慈悯她的女儿。

一家人坐在这,叶谢涅和乌尔潘互相开着玩笑,涅西别丽心里则是亦喜亦忧,这时土库曼-穆斯列普掀开帐子进来了。

色兰……”

他的手中还提着鞭子,一身旅行装扮,看得出来,他这是刚从马上下来。

穆斯列普-阿加伊乌尔潘急忙站起来说。

涅西别丽也起身迎接。

叶谢涅对于这位不期而至的客人则显得言辞激烈:

是你,土库曼?你?……我都快把你长什么样忘了!这一整冬天你都跑哪闲逛去了?你怎么能这样?让我想你想的好苦啊。来,坐,再也别走了。

情况不同以往,要不乌尔潘早就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他亲吻了。看着她的眼神,他全明白了,他知道现在她已经和比她大这么多的人结婚了,而且他自己也想去拥抱她,爱抚一番,就像对妹妹那样。

叶谢涅把他领到身边让他坐下。

你,土库曼,一点儿消息可都没有啊……但是我听说你那么些年都一直忍着没找,现在也被拴住了吧。怎么没叫我们去参加你的婚礼呢?

穆斯列普很快答复道:

婚礼已经放到你们来之前办了他说,没工夫啊……我们有了个小宝贝,这不,希娜尔时半刻都离不开,没日没夜的,围着他转。

小宝贝?……”

这要是他俩人单独在一块,叶谢涅肯定要捉弄他一番,问问他,怎么这么快,是不是不是老婆进家门之前就有了?

可是他碍于乌尔潘在侧,就简短地说道:

那,祝贺你啊……”

而乌尔潘,当然会问:

男孩?……女孩?

现在还不知道呢,小宝贝还不会站呢,希娜尔又不给我看,还说怕我给看坏了。

还不会站?乌尔潘惊讶地说,那他什么时候……”

老早就生啦。昨天刚满十二天。

才十二天你让一个婴儿站起来?

你胡扯什么呢?叶谢涅让他解释清楚。涅西别丽则笑着对女儿说:

诶,乌尔潘……你难道没明白?这是他家里母骆驼生了,母骆驼……”

啊?

看着穆斯列普的眼睛乌尔潘明白了,是妈妈猜对了,于是轻松地哈哈大笑起来。要知道她,还有叶谢涅,一开始都以为是穆斯列普从不知哪个山里抢来了一个要生孩子的女人做老婆呢。

这时穆斯列普开始解释——小骆驼崽还软弱无力,控制不好自己的腿儿,这几条腿儿吧,又长又有点儿不太匀称,它连头都没力气抬起来,就在那一直趴着……这还是希娜尔从家里带来的白骆驼呢。

骆驼崽也是白色的吗?乌尔潘打断他说。

是啊,像希娜尔说的,雪白的。我们还想把它当成头奖送给在我们婚礼上胜出的帕卢安[42]呢。

叶谢涅也参合进来:

我从乌尔潘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你可是勾起了她的馋虫了,你想让我也上你婚礼上角力一番?

你来参加了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真的老掉牙了?你多少次跟那些有名的帕卢安较量可都赢了啊!

他去,他去!乌尔潘高兴地叫起来,用手掌拍了拍叶谢涅的膝盖,他会战胜所有人的,然后这个白骆驼崽就是我的了!

好!叶谢涅答应了,但是我也有条件,你,土库曼,也得跟大家上去斗一斗。

可以……”

奖品的命运似乎在帕卢安们较量之前很久就已经被决定好了。

乌尔潘很久没见穆斯列普了,而在他身上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她便继续询问:

穆斯列普-阿加伊,你说我未来的朋友,我的姐姐叫希娜尔[43]

她要是不叫这名字,我还会娶她?

真是爱吹牛的家伙!叶谢涅说,没结婚的时候就这样,现在结婚了还这样!

是不是我吹牛,咱们走着瞧。

你想说她比乌尔潘还漂亮?回答这个问题很难,但却难不倒穆斯列普:

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美,是独一无二的。难道我们会为枣红马和黑鬃马哪种更好争论吗?肯定不会,我们会说——漂亮的,招人喜欢的,优雅的美人儿……”

应该是为了安慰自己,叶谢涅说了一句老时候的可靠的真理:

人们常说,男人的美在于他的智慧,而女人的智慧则在她的美貌中……”

好吧,你就当我跟你一样走运就好了,我们希娜尔的智慧可不光在她的美貌里,这我可确定。

乌尔潘热安……看起来,他恢复正常了啊?

你也开始有点儿像人了!

叶谢涅这时候已经不开玩笑了,他回答道:

你说的对,土库曼……有时候人是很难认清自己……”但是他还是没有完全敞开心扉,即便面对的是穆斯列普,于是他又回到原来的对话中,她让我去哪啊,我就去哪。不管我变成什么样,这都得归她管!你的呢,也这样吗?

现在啊,我还轻松些,穆斯列普长叹一声,继续说,现在我那可怜的妻子一点儿闲工夫都没有,都是因为这只骆驼崽。我一看眼神我就知道干什么。看见没燃料了我就跑去取厩肥砖。没水了……我就得跑到湖边把水提来,把水桶灌满,还一直怕水在半路上撒了。

该跑就得跑啊!

有时候啊,蚊子也能催着老虎跑……”

乌尔潘宽容地听着他们——两个男人,一个早就不年轻了,另一个也不是很年轻了,在那谈论年轻的女人,自己的妻子。

她问道:

穆斯列普-阿加伊,你明天有没有空跟我去巴扎啊?事情多吗?

只要去一趟,事就都办妥了……”

叶谢涅不满意的问:

那我就一人在家待着?

白天穆斯列普-阿加伊陪着我,晚上去陪你。白天你有的事情可做呢。你那些克列依和乌阿克弟兄们还等着你叶谢涅给他们处理官司呢,都堆了一冬天了。可你要想跟我们一起去……”

不了,他打断道,可是没时间去巴扎那晃荡。估计这辈子都忙的没工夫了!

我尽量不拖太久。乌尔潘保证。

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慢悠悠地驾着车从托博尔河岸边往城里去的时候,乌尔潘又挑起了希娜尔的话题:

她多高啊?

她已经对土库曼-穆斯列普有点儿生疏了,现在把称呼都用乱了,一会儿说。一会儿说的。

要是你们站在一块儿,能眼对上眼地看对方。但是,我感觉,她好像应该比你瘦吧。这姑娘可从来不在草原上追狼跑,她是养骆驼的。

那她性格呢?……”

性格?穆斯列普重复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安静。不胆小。大概,还挺亲切的……我们部落里的老婆婆们都宠着她,我可怕把她给宠坏了。有人叫她阿依娜莱恩-阿依,阿依娜莱恩-阿依,孩子们呢就有别的叫法,叫她阿雅伊-阿帕 [44]……”

那你怎么叫她啊?乌尔潘问。

我?……阿克玛拉尔…”

乌尔潘许久没有发问,她应该是想起了自己在卡尔施加雷的那匹白马鹿,白色的母马鹿带着两匹小马鹿在盐水湖畔……可为什么穆斯列普这么叫自己的妻子呢?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爱称了么?比如阿克博达,白色的骆驼崽……

不过最好还是别去回忆了,还是接着谈话好:

穆斯列普-阿加伊,你要是发财了,你会做些什么?

最好还是别发财,他回答说,富人有富人的苦……晚上睡不着觉,一直想着可别少了头牲畜。要不就是担心绝饲……要不就是怕人来偷……”

她却继续坚持问道:

不,要是还是发财了呢?……”

我实话跟你说,阿依娜莱恩,我真不知道。我还要什么呀,我这该有的都有。两匹马用来代步,两匹母马,两条狗。现在还多添了一头母骆驼。还有小骆驼崽……”

不,骆驼崽是我的!

啊,啊,对,你的你的……”

他们已经进城了……草原牧民可没见过哪儿聚集起来这么一群人——连在最大的节日盛宴上都没见到过这么多!家里是石制的,这里则是木制的雕花装饰,在大门上,在窗户上随处可见……这时他们车上的马突然惊了,打着响鼻,身子朝各个方向歪着,随时都有可能窜出去。坐在车夫位置上的特列米斯,勉强控制住了它们。

特列米斯开始讲解道……这座两层白色建筑里面,原来住的是省长。这个呢?上面建有高耸入云的塔楼和十字架的这座矗立在地面上的深色建筑,是座教堂。俄罗斯人在这里参拜自己的神明,他们出生时在这里受洗,离世时在这里举行安魂祈祷。长石板棚上嵌着很大的窗户,附近聚集着很多人,这里有小铺也有商店。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只要有钱,随时都可以在这里买。

乌尔潘明白了,记一次是肯定什么也记不住的,于是说:

我们去昨天那个鞑靼,商人,加利阿斯卡尔家里吧?……对,他是叫加利阿斯卡尔。

特列米斯拐了个弯到了旁边的街上,把车赶到了一间两层砖砌房子前。

你问我,我要有钱我会干什么是吧?穆斯列普对乌尔潘说,首先我会盖一座这样的房子……看这院里多敞亮,绿草铺的像地毯一样。再来一口井。要是从外面看是这样了,你想想看,里面得是怎么样?

是的,这间屋里的装潢和陈设给乌尔潘的感觉也是非常气派的。而她也在悄悄地、仔细地打量着加利阿斯卡尔的妻子和女儿。他们穿着轻薄舒适,举止从容。她们说的话有点儿像哈萨克语又有点儿不像,但还是可以听懂的。喏,就说加利阿斯卡尔自己讲的哈萨克语时候就好像这是他的母语一样。

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只留了个空放茶壶和茶碗。看起来满满的实在是没地摆别的了。

但是加利阿斯卡尔的妻子拉吉娅还是在忙活着:请吃吧!……桌子上都是给你们准备的……这个加利阿斯卡尔总是支使我。昨天晚上很晚的回来了说今儿早上有客人来。我就跟他说,你想杀了我啊?要知道根本就来不及啊,到时候得多没脸见人啊。可他却用俄语说,没什么,拉吉娅夫人,没什么……他说俄语,就为了不让我跟他争。但是他还说我可以见到一个哈萨克美人。他可没骗我。来,请吃吧……”

为了不让人以为自己很饿,乌尔潘没有吃太多。喝了茶之后,拉吉娅夫人带他们到了加利阿斯卡尔的店里。加利阿斯卡尔不光是哈萨克语说的流利,而且还知道在草原生活的女子需要什么,他的商品种类齐全而且数量繁多。我店里的东西,你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

各种颜色的羊皮革轻便靴……绣着珠花的卡布什便鞋。天鹅绒的、长毛绒的无袖短上衣……看着这些东西,就好像是彩虹洒在柜台上!而且在另外一个角落里也是这样,那里挂着许多绸布连衣裙。他们都是在哪缝制的?在喀山……这个地方离北方的哈萨克草原很远,但是那里有人就是能弄出这种款式,既能保留部落女性的习惯,又能把连衣裙做的更加轻薄舒适。

乌尔潘开始叫伙计拿了三双轻便靴。那个殷勤的伙计,也是个鞑靼人,他用哈萨克语对她说:

请坐,需要试一下……”

乌尔潘坐下来,但是早上她没有换包脚步,所以试靴子看起来只能把新靴子和身上穿的靴子比比了。应该是合适的……

我要了……”

之后她让妈妈试穿了卡布什,又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挑了个遍,要知道什么时候才再有机会来集市啊……在整个铺面里就只有双绉边连衣裙和带袖短上衣没的卖。

有能缝衣服的人吗?

当然……”伙计回答道。

他把裁缝夏齐尔带了来,可夏齐尔却犯了难。一般哈萨克人是不让别人碰自己量衣服的,这被认为是致命的不祥预兆。做白色寿衣的细麻布很难搞,卖得又贵,量取准确尺寸一般不在活着时候进行,而是在死后。

乌尔潘挺着胸,在裁缝面前起身站好,一动不动地,让他小心翼翼地,几乎不沾身地给自己量尺寸,并且在纸上记下数字。而涅西别丽则在角落里默默祷告,希望真主能保佑女儿不必为不详的预兆所累。

量完之后,乌尔潘想起来穆斯列普说过希娜尔跟自己个头差不多,于是她对夏齐尔说:

这种连衣裙和这种上衣,每样做三件。

三件?

是啊。需要多久,什么时候能做好?

五天之后……”

到了付钱的时候了,加利阿斯卡尔用他灵活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这种大生意他可不会交给伙计来算账。

他边算边说:

蓝色天鹅绒——四十五俄尺……深红色天鹅绒——五十五……红色——三十三……”

他还在嘴里嘟囔着算,最后几张大面值钞票进了他桌上的匣子里。但是乌尔潘不觉得浪费——如果有钱了,为什么攥着不花?钱就是用来花的。

离别之际,拉吉娅夫人还建议乌尔潘把这些新置办的东西留到蒸完澡之后再穿。部落到这的路很长,她找了个当地老婆婆给他们带路。

关于蒸气浴乌尔潘听父亲说过,他去过些俄罗斯的村落,还在斯塔普住了半年的医院。但是光听是一码事,真进到蒸浴间就是另一码事了,那里热的很,甚至连在草原上最热的日子也没这么热……舒适而慵懒的感觉充满了全身的时候,让老婆婆柔软的手掌轻轻地揉搓你的身体,身上满是让人发痒的肥皂泡……而头发在被散发着酸味的水洗过之后披散在肩头……“明天我还来,乌尔潘幸福地想,后天也是。只要我们还没回部落,我每天都来!而在乌尔潘脑海里又给未来系上了一个小结——俄式蒸气浴……

在回家的路上乌尔潘看到了加利阿斯卡尔和穆斯列普,他们正乘着远程四轮马车,车上套着红鬃马,马很高大,手都够不到耆甲……车体是金属包边,闪闪发亮,驾车人坐的车厢是柳条编的,上面点缀着些许发亮的褐色斑点。

最开始她以为这是加利阿斯卡尔的马车,于是说:

穆斯列普-阿加伊……坐上商人的马拉大车,可就忘了怎么骑马啦。

这不是马拉大车,这是远程四轮马车。是我的。

买的?

连马一起,还有马具,都是……”

阿克玛拉尔吩咐我来集市买的。你觉得,她会喜欢吗?他担心地问。

那当然!

回托博尔河岸上毡帐那的家时,乌尔潘是坐着穆斯列普的马车走的。她想沿着各条街道慢点儿走,好仔细看看全城。而她也看到了,况且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点,这匹深红色的马已经习惯于喧闹,习惯于人群,它走的很平稳,很轻松,让所有人都可以欣赏它的美。马车转向的时候四只马掌在阳光的映射下闪闪发亮。

明天也给我买个这样的远程四轮马车吧。能给我买吗,穆斯列普-阿加?但是马我要两匹。我在街上看见这种车了。

既然你要求了,我就给你买。马要什么毛色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会喜欢什么样的……”这时叶谢涅正在大毡帐附近迎他们。

喂,土库曼……你买狼皮的所有进项都扔给这辆马车了吧。那你拿什么养活你老婆啊?

好老婆自己会养活自己的。

乌尔潘迫不及待地跟叶谢涅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的叶谢涅,穆斯列普买这东西你可别说他。明天我也要买一辆远程四轮马车和几匹马。咱们的马套在马车上太容易受惊了。

你想让我破产啊!

就让你破产,就让你破产!……你已经破产了,你给我的钱我基本都花光了。再过五天我们就回家。在的时候呢,我每天早上都要去趟蒸浴间洗个澡。你试试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多大的享受!

在出发之前较小的白色毡帐——奥塔乌已经拆卸完毕给骆驼驮上了,骆驼身上还背了一包包的货物,而乌尔潘和妈妈则坐在新的远程四轮马车上,暗灰色的马儿拉着车在安分而敏捷地奔跑。

临别之际乌尔潘还提醒道:

穆斯列普-阿加伊,跟希娜尔说,让她看好我的骆驼崽,谁也别给看……”

 

 

10

上午他们快到达村庄的时候,叶谢涅温柔地并带着些许嘲弄地对她说:

好了,年轻的科林[45],接下来你要步行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按照惯例面向四方鞠躬。

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你不要看我,好不好?

好吧。他承诺道。

来迎接他们的一群姑娘和年轻妇女们靠近了,叶谢涅将乌尔潘和她母亲扶下车。来送乌尔潘的同村女人们也下了车,她们的马车一直走在后面。而20名骑马的壮士则跟在叶谢涅的身后。

叶谢涅斜着眼瞥了瞥来迎接乌尔潘的女人们,笑了笑:我的族人们论聪明可以和大耳朵驴相媲美……他们想着,巴依毕谢[46]用他们的屏风将叶谢涅护送回自己的家……”

实际上他们确实用两个浮标——两个细杆子带来了一个深绿色的丝绸帷幔,把它当成屏风,用它来隐藏他们新的亲人,不让别人发现。

依马纳雷的妻子阿依多尔金走在前面。她上身穿两件丝绒无袖短上衣,外面勉强套上一件毛皮大衣,头上裹着薄薄的白色软绵布制成的包头巾[47]

阿依多尔金两旁的两个年轻女人根据天气穿得稍微轻薄些,头上戴着镶有金边的萨乌克列[48],穿着无袖短上衣和白色双层皱褶的蓬松裙。当叶谢涅乘坐的带篷四轮马车经过她们的时候,她们便停下来点头致意。

深绿色的帷幔迎面朝乌尔潘飘来。阿依多尔金想,如果头戴撑天的头巾的话,个子该变得多高啊!而在如此炎热的天气穿两件无袖短上衣和毛皮大衣是为了掩盖肥胖的腰部。从脸上淌下的汗水浸湿了头巾的下部——下巴下面的部分,而灰尘弄脏了白色的棉布,看起来好像阿依多尔金长了胡子一般……

而她右边的那个女人如何呢?她皮肤黝黑,面颊红润。脚上穿着一双绣着花的靴子……嫣然一笑……眼角微微上扬……左脸颊上有一棵痣。这就是希娜尔,正如她的穆斯列普回答乌尔潘的追问时所描绘的那样。当然了,希娜尔!感谢真主,穆斯列普终于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了!

阿依多尔金认为,在叶谢涅的第一任妻子离开村子后,自己便是这里最年长、最位高权重的女人了。在同乌尔潘和涅西别丽问好时,她作出一副高傲的姿态。

你好,亲爱的!你身体还好吧?亲家母,你家里一切都安稳吧?

她的话语像是塞在牙齿里没有嚼烂一样,而这个词,她好像完全没有使用。

甚至是在大把大把撒糖果的时候,阿依多尔金也不是简简单单地说话,而是带着自己的暗示,预示着未来。

家里安稳对于科林的新婚生活,就像羊群的增加对于牧羊人的权杖一样。好或坏都取决于过去的科林的眉毛,她的眉毛是抬起还是落下……”

孩子们向糖果扑去。互相争夺着糖果,争吵着。乌尔潘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视线。他们中的很多孩子肚子都鼓起来了——这说明他们经常吃不饱。他们的双腿消瘦,眼睛红肿。乌尔潘觉得很奇怪,叶谢涅村子里竟有这么多消瘦而不健康的孩子!难道冬天他们这里发生了绝饲,所以他们都挨饿了?

阿依多尔金依然保持着傲慢的姿态,扬起了自己扁平的鼻子……希娜尔走向乌尔潘。

是你吗?阿依娜莱恩?,乌尔潘问道。

是我。,希娜尔答道。

涅西别丽也马上就明白了——这是穆斯列普的妻子。她亲吻了希娜尔。

愿你永远幸福!

但如果说乌尔潘打量了阿依多尔金,那么阿依多尔金也仔细地瞧了瞧乌尔潘,正如女人们会一个盯着另一个看。真奇怪……头上戴着白色的披巾一样的丝绸头巾,而圆锥帽戴在头巾上面。脖子是敞开着的!她在炫耀,让男人们看见,她的脖子有多美!哦,太可耻了!裙子是亮黄色的,而领子却是红色的。很明显——料子不够。就穿了一件天鹅绒做的深蓝色无袖短上衣。不过她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呢,这个贫穷的女人?就是一个用一群马匹换来的美人儿。应该换点儿什么的……而脸呢……脸一点儿也没比她,比阿依多尔金白皙!走着瞧,看看等到这个姑娘生下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后会变成什么样……而眼睛——不怀好意。然而穆斯列普还对她赞不绝口。靴子……该想出点儿什么来,该套上带圆点的蓝色靴子,而不是红色绣着花的靴子。但这个无家可归的希娜尔,这个穷光蛋的老婆却穿成这样。俗话说得好:没有比穷光蛋想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更可怕的了……”

阿依多尔金抬起一只手,两个年轻女人也朝乌尔潘走来,用帷幔将乌尔潘遮盖住,以使得她在去往自己丈夫的家时,不被其他人看到。

乌尔潘也抬起手,叫她们停下,说道:听着,科林……”,她在说这话时,看着某个地方,避开了阿依多尔金的眼神,让他们把帷幔收起来……我去自己的村庄时可不会躲躲藏藏。

科林?对于阿依多尔金这个叶谢涅村庄里的第一个女人来说,这样的称呼比她丈夫—— 依马纳雷经常赏她的鞭打还要痛苦。

什么?她刚刚找到了要说什么。

我说,让他们把帷幔收起来。在回自己村庄的路上我想看见土地和水,女人们,孩子们。收起来……”

随你便吧……”

阿依多尔金像受了侮辱般阴沉着脸想到:人们指责的是你,不是我。她不想承认自己是被战胜了——她守在隆重的游行队伍的前列。乌尔潘和希娜尔并肩走着,并小声地聊着天。

我以为穆斯列普阿加依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暂时将他哥哥打发来了。他自己正忙着播种呢。

播种?

是呀。我不知道,但他们已经不是第一年种一份地燕麦和半份地小麦了。我也帮他们种了呢。

怪不得我觉得你的手掌很粗糙呢……”

你的手掌也不是光滑如丝。

至少我永远都不用播种,不过我的工作也够多的了……我的小白骆驼怎么样?活蹦乱跳的吧?

太活蹦乱跳了,连仔细瞧上一眼都不能!

那您的村庄离这儿远吗?

我们现在还在过冬,还没搬呢。但你的小骆驼要遭殃了。不得不把它禁锢起来,你可是请求你来之前不能给任何人看的……”

乌尔潘感激地握了握她的胳膊肘。

阿依多尔金仍在昂首行进,年轻的女人们一下子感觉到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不由自主地谈论起她来。

阿依多尔金,前进……”希娜尔说到,而最主要的不在于她说的这两个词,而在于她是怎么发音的。

乌尔潘帮衬着说:我的天,这是要狂妄到什么地步啊……”

那又怎样?她是对的,希娜尔调皮地笑了笑,不听话的科林得从一开始就给戴上嚼子,不然就晚了。

谁告诉你,我不听话的?

没有人告诉我,不过我了解你,就好像和你在一个村庄出生和长大的一样。

我知道……穆斯列普阿加依说了很多我的坏话……”

你的穆斯列普阿卡依不会允许甚至一粒灰尘侮辱你的荣誉的,毫不比维护我的荣誉逊色……”

哎咳!你怎么一直用名字来称呼自己的君王呢?

是他自己让我这么叫的,我也习惯了。

很多时候,说得很少,但知道的却很多。乌尔潘不经意地捏了捏希娜尔的屁股;她们想继续交谈,但突然看到队伍前方一瘸一拐的阿依多尔金。她靴子高高的跟向后伸展着,并伴随着每一次脚步伸展得越来越多。

希娜尔想起:好像有一首歌…… 《高跟的靴子,但要注意每一个步伐……一旦摔跤,马上跳起来,摔个四仰朝天……

我听过……不过有时不唱 《跳起来》,而是 《背朝上蹦起来》。

她们差点没笑出声来。虽然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但她们因对阿依多尔金的态度和看法一致而互相欣赏。为了结束这次谈话,乌尔潘又问道:

她是出身于某个世袭名门吗?

你说什么呢!她是可汗家的……”

乌尔潘高傲地挑了挑眉毛。

叶谢涅的村庄位于两个湖泊之间的低地上,湖泊沿岸生长着芦苇。在前方出现了六七个毡帐,还在远处乌尔潘就认出了自己的毡帐。

希娜尔抱怨道:帮你支毡帐,铺床,我差点儿没两腿一蹬。

等等…… 乌尔潘打断了她。

在离湖泊遥远的一边,在绿色的草原上,散落着杂乱无章的深色毡帐,显露出自己难看的模样。

那边住着什么人?

希娜尔故意开始列举起来:那儿住着你的牧牛人,牧羊人,挤奶员,运水工,烧炉工,牧马人……

你是说……我的?

你的。

乌尔潘沉默了。在她的故乡,人们不知道什么是简单的富足,不是物质丰富。但每一个库尔列乌特都拥有自己的牲畜和毡帐,虽然不是白色的,而是深色的羊毛毡,但也是自己的……谁也不用依赖任何人,阿尔吉克巴娅和她的父亲也因从前的勇猛和功绩而受到尊重。不是因为财富,而是因为他们平和而明白事理的智慧。而这些满是补丁的毡帐是穷人最后的避难所。著名的毕依、勇士……富人——叶谢涅的村庄。对于希班人来说,没有叶谢涅,他们会不会过得更好?脑海里闪现着多么邪恶的想法啊,而且是在她去往他家的路上……从踏上叶谢涅的村庄的第一步起,白色的和黑色的村庄的差异一下就映入了她的眼帘。乌尔潘因为她所处的新的状况,还不习惯的状况而紧张,她知道前方等待着她的不光是快乐,还有试炼。

在叶谢涅的毡帐旁坐着出身希班人村庄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等待着。

阿依多尔金仍旧走在前面,不过在扔出的套马索后面,她深深地向白色毡帐鞠了一躬。

照着我的样子做乌尔潘悄声对希娜尔说道。

然后她转向长辈们,单膝下跪,先向他们,而不是向白色的毡帐,深深地鞠了一躬,虽然毡帐旁有她的丈夫。希娜尔也做了同样的事,然而由于羞愧,她用头巾的下部将脸遮住了。

壮士中的一位已经准备拉下大毡帐的帐子了,这时阿尔多尔金为了一切按照她的规矩进行而吩咐道:打开……”

我自己也想……”

我是说,快一点打开!

壮士用胳膊肘将她推开:我正打开呢,你让开……你想在巴依毕谢前面进毡帐吗?我说了,让开……”

在白色的大毡帐里,乌尔潘觉察到沉默寡言的长老们坐在上座,她先向他们鞠躬,然后才坐下,坐在比叶谢涅稍微低一点的地方。这次希娜尔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学着乌尔潘的样子做,正在犹豫不决,但乌尔潘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叫她:到这边来……”

希娜尔也向长老们问了好,但却因为窘迫红了脸,稍微侧着身子坐了下来……而她旁边坐着涅西别丽和其他送别乌尔潘的库尔列乌特人。

叶谢涅微笑着观察着他们,然后对希娜尔说:哎!你的穆斯列普根本就不是希班人,而是个土库曼人……对你来说,希娜尔,所有的希班人的上座都能坐。你甚至都不必恭恭敬敬地向那些老家伙鞠躬。

所有人中最年长的,长着雪白胡子的长老制止了主人:就算是玩笑也不能这么说,叶谢涅。我就曾亲眼目睹——我们的长老别斯帕依不会无缘无故将年长的待字闺中的女儿交给外来的土库曼壮士的。是因为他的勇敢……而穆斯列普的生父为了保护希班人不被卡尔梅克人侵略而牺牲了。要知道,有谁没到过我们的土地上呢!是的,叶拉曼是一位勇士……有哪一个希班人没从高山上撒过骨灰呢?最高的也在耶拉曼的骨灰下面,就让他在和平中安息吧!

叶谢涅举起了双手:噢伊巴伊,我投降!

说曹操,曹操就到。大家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穆斯列普就进毡帐里来了。他在门槛向所有人鞠了一躬,而乌尔潘和涅西别丽在他一出现时就站了起来。他用双手握了握涅西别丽的手,拥抱了乌尔潘并亲吻了她的额头。

他怎么敢这样,这个土库曼人!叶谢涅做出一副吃醋的样子喊道。

穆斯列普不理会他,说道:你的到来使我们所有人欣喜,乌尔潘热安,然后他转向叶谢涅,不关你的事……坐下,别胡闹!

长老们赞赏地聆听着他的话。家里充满了融洽和和谐。朋友间的融洽和和谐。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们会活得更好,更轻松。

再往上坐些,叶谢涅对穆斯列普发出邀请。

不,我要坐在亲家母涅西别丽旁边。

叶谢涅气愤地说:喂!你离开我们去远方期间是不是疯了?你叫乌尔潘妹妹,但却叫她的母亲亲家母。这该怎么理解?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穆斯列普说道,便坐到了涅西别丽旁边。

他询问了阿尔杰克的健康状况,并叹息老人家不能来参加唯一的女儿的婚礼……涅西别丽转达了阿尔杰克的请求——穆斯列普他很健康,就让他来看我吧。穆斯列普承诺,当他搬到卡伊兰-科里湖附近的扎伊里亚乌,他们的村庄在河对岸,那个时候就……

让希娜尔也跟你一起来。我们也会去的。乌尔潘说道。

穆斯列普对她的果断微微一笑:叶谢涅被套上了金笼头……”他引出了第一句,但很明显,他决定不将整首歌都展开,就这样结束了,将第二句的锋头指向了自己:而你,穆斯列普,也别咬嚼环了,安生些吧!

他在听觉上拥有天赋,能够将听到的旋律唱出来,自己编了奎伊,但真主没有赋予他美丽的嗓音。所以穆斯列普总共只唱了两句,替换了这首著名歌曲中的名字。

巴克别尔德拥有最雪白的胡子,但他对活跃的谈话,对人丝毫不感兴趣。

他说:我看,我看你们都要被套上金笼头。我很高兴……你们一个娶了勇士阿尔蒂克拜的女儿,一个娶了毕依沙什卡克的女儿为妻。安拉会赐予希班人仁慈。懂点事吧,就别挣脱金笼头了。他在他们的头上伸开手掌,祝福了新婚夫妇们。

严肃的叶谢涅今天很高兴,很友善。

哦,长老!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您最好把所有的话都说给穆斯列普一个人。然后你们再一起来给我戴上嚼子。

就该这样,叶谢涅,应该第一个给你戴上嚼子。我从来没见过穆斯列普用手指弹过小孩儿前额。

那干吗要给他套上笼头?

哦,天啊!我很喜欢他带到我们村庄里的科林。我跟他说过,永远不要让她在双眉紧锁的时候来见我。

老头子起身了。他到了即使在最体面的节日宴会,在最友好的谈话时也不能久坐的年纪。

乌尔潘也站起来送他。在墙上挂着的一排毛皮大衣和男士棉背心中选了一件带金色刺绣的,把它披在了老头子的肩上。

愿您的祝福成真,阿塔……”

在他之后,其他的长老也都起身了。

他们离开后乌尔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悄声说:希娜尔……你是毕依沙什卡克的女儿?

…………我待会儿跟你说。

穆斯列普转向涅西别丽,他们从一开始就这样挨着坐的。

亲家母,我说……那个结束了以后,你谁那儿都别去。来我们这儿,第一个来我们这儿。穆斯列普短促地瞧了一眼希娜尔——是她吩咐了这个邀请,就这样,带着如此强硬的条件。而至于乌尔潘她要亲自邀请。

她已经邀请我了,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和叶谢涅说。

难道她邀请你还不够吗?我可不会落后。叶谢涅说。

马乳酒他们已经喝了很久,已经喝到饱了。到了喝茶的时间了,曾在托博尔湖畔的毡帐里服侍过乌尔潘的年轻的壮士将茶炊带到了大毡帐里,茶炊被擦得锃亮,像跑了很久的马似的气喘吁吁地冒着热气儿。在节日宴会上出现了一套渡金的茶具,这是乌尔潘在集市上买的。喝茶用的勺子叮当作响,糖被零散地放在糖罐里,而小花瓶里则放着淡黄色的杏干和深紫色的,几乎是黑色的葡萄干。

我哪怕是安静地坐上一小时也好,你来倒茶吧。乌尔潘请求道,然后离开了座位,将位置让给了希娜尔。

老头子们走了之后穆斯列普马上就开始安排起来了。

亲家母,你坐在这儿,坐在上座。无论谁来,都别起来!直到涅西别丽换了位置,他才平静下来,然后又挖苦叶谢涅:你在自己家还想当毕依,当那个叶谢涅?你可是女婿,应该懂礼貌……”

你让我不得安生,让阿拉来教训你!叶谢涅有点发窘,要知道他们来的时候,我们的长老们坐在上座上,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吧。听着,乌尔潘,我开始想不好的事情了。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你怎么能允许他在我头上撒野呢?

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是有……”乌尔潘故意说得很慢,很神秘,……我是穆斯列普的妹妹,而穆斯列普是我的哥哥,唯一的哥哥,这样的哥哥我这一生都没有过。

在她说话时,穆斯列普坐在叶谢涅和涅西别丽中间。

明白了吗?如果明白了,就永远别忘了。我是一个你应该尊敬的人,应该远不比你尊敬阿尔杰克少。

真是我的好大舅子。叶谢涅不满地说。

认命吧,不会有别样的了……”穆斯列普立马回应道,而你呢,乌尔潘?看见你嫁的是什么样的人了吧?你是天真才答应嫁的吗?

乌尔潘微微一笑,而叶谢涅举起了双手。

看见了吧,我的双手都举起来了……我闭嘴!我再也不是叶谢涅了,我也不想作叶谢涅!

乌尔潘反驳道:不,叶谢涅,别举起双手。你放弃自己的名字放弃得太早了。等等!直到节日庆祝会结束你都是叶谢涅。而之后?我……到时珍惜吧。如果你不能像毕依似的做出某些决定,我,我就要重新考虑你的决定……”

叶谢涅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多反驳自己的话。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愿意不反对,而是用玩笑搪塞过去。

你听见了吗,希娜尔?你听见他们说的了吗?从你的毡帐和我的毡帐,两缕烟汇聚成一缕了……如果晚上我去你那儿,和你说:阿依娜莱恩,我的胡子被泪水浸湿了,乌尔潘朝我挥鞭子,毒打我……然后还说:我除了你之外,再没有任何人能抱怨一下我的命运了……那请你要收留我……”

希娜尔想回答会收留……所有这些话叶谢涅不但是给她说的,也是给乌尔潘说的,以便让乌尔潘明白,她的女友已经作为姐妹进入了他们家,而叶谢涅自己,可以不顾别人的窃窃私语,像和自己的亲人聊天一样,和她聊天。

乌尔潘明白了,感激地笑了笑。

而希娜尔还是有些怀疑。叶谢涅本人?叶谢涅毕依?在村庄里他家离这儿很远,希娜尔不止一次听说过叫这个名字的人脾气厉害,偶尔会很残酷,脸上长着麻点,不会笑。她还听说了其它的……夜夜赶着马群的盗贼和土匪在普通的祈祷词里都会加上一句:哦,安拉!保佑我……不要落到叶谢涅的手上……”

她觉得现在她在和另一个叶谢涅说话……到现在为止她还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希娜尔瞥了他一眼,但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微笑着。

叶谢涅坚持道:希娜尔热安……你不说话……怎么了?难道这个土库曼把你也驯服了,就像驯服马群里最不听话的马一样?你还没回答,收留我还是不收留我?

希娜尔回答说:收留还是不收留?大概,会收留……我没有不管你的抱怨。也许我们会满足你的请求。她效仿着作出决定的毕依的嗓音说道。

叶谢涅满意地开始点头,对穆斯列普说:哎,土库曼,她们一见如故真不是偶然的!

而乌尔潘不时地沉默起来,聆听着谈话。

哈萨克人只有在喝茶的时候才可以安静地、不慌不忙地彼此交谈。只要节日宴席上还有肉,谈话就不会开始!最好在一开始就在菜里选一块儿肉,然后好似无意地抓起来……眼睛,双手,嘴巴都不能闲着。而耳朵对于任何一个,即使是最聪明的谈话也是闭着的。

喧闹的茶炊和泡着茶的茶壶使节日宴席上的人们对彼此更加关注,这样就可以进行随意的交谈,得知谈话者隐藏的想法,弄清对方的态度。

乌尔潘接受着长老巴克别尔德的祝福,仔细倾听着希娜尔、叶谢涅、穆斯列普的话,但却无法不去想,进入叶谢涅村庄时映入眼帘的待她如亲人般的景象。还有那种殷勤。就如同对待巴依毕谢那样。

不仅仅是穿得破破烂烂的,病怏怏的孩子站在她的眼前。不……他们已经在节日宴席里待了很久了,叶谢涅也一如她在身边时所看到的那样。但是为什么除了四位祝福过新婚夫妇后就第一个离开的老头子和以独立著称的穆斯列普以外,只有被驯服的壮士们进入叶谢涅的毡帐呢?

他已经亲自任命了他们——四十名壮士,他们不全是清一色的希班人,而是来自于克列依部落的各个族。四十名壮士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毡帐,汇报为了做到叶谢涅所吩咐的事情都做了什么,然后就急匆匆地走开,背朝出口退下。一些拿着装着马乳酒的茶碗,一些则没拿。依马纳雷稀奇古怪的骂人话像经久不息的歌曲般伴随着节日酒宴,他简直忙得底朝天。乌尔潘又想:也许依马纳雷的喊叫和阿依多尔金的高傲会吓跑叶谢涅身边的人,不让他们接近他。这对希班人没有好处,而她已成为希班人里的巴依毕谢。

就连跟他们一起来的叶谢涅的委托人特列米斯也耽搁了。

他就出现了一次,汇报道:在可热阿拜湖畔聚集了三百个毡帐和五个乡,克列依和乌阿克……为了屠宰驱走了牲畜。给母马挤奶。还会有骆驼奶皮被送过来。

就说了这些,连坐都没坐就走了。

旁边是希娜尔——她的新眷恋。穆斯列普——从今以后,并永远是她的哥哥。母亲一直用高兴而不安的眼神望着她。

还有叶谢涅……

但是乌尔潘并不能完全安安心心地享受自己的幸福。尊敬叶谢涅?是的……害怕他?是的。爱他的族人——希班人吗?不……荣誉远播的人把自己的亲人捧了起来,而荣誉的所有者最后却被孤单地留下。无可争议,叶谢涅是一个伟大的人,但是乌尔潘明白,伟大的人更加压抑。乌尔潘是穷人的女儿,但却是自由的库尔列乌特人。拥有自由思考的机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叶谢涅对她满满的爱意中,兴奋和激动涌上她的心头。

她希望,也许是她错了……如果是那样,那为什么在肉和马乳酒充裕的村庄里,听不见笑声,听不见充满喜悦的声音?而且从他们摆上丰盛的节日酒宴时起,没有一个人唱过一首歌。

这时,穆斯列普使她从这些对于初来丈夫的村庄来说完全不必要的想法中解脱出来。

那个结束之后,我们三天哪儿都不去,他坚持道,但今天我们要回家了,如果你允许的话,乌尔潘热安……”

好像他已经是第二次重复这个请求了。

好的,穆斯列普阿加伊……”,乌尔潘同意了他的请求,她突然觉得自己及其疲惫,如果你和希娜尔该走了,那就走吧。而我在回去之前,在节日庆祝会开始之前会和妈妈住在毡帐里。

希娜尔沉默着,但看得出来,她支持这个请求。

叶谢涅和乌尔潘……乌尔潘和叶谢涅……除了这样的生活,他们还有两个人自己的生活。穆斯列普和希娜尔在傍晚离开了,回到了自己的村庄。

 

11

毕依沙克沙克的女儿醒了吗?

从院子里传来阿斯列普——她丈夫的哥哥的声音。

我起了,哥哥,我早起了!

希娜尔从毡帐里迎面跑出来,她的袖子卷到胳膊肘处,手上满是面粉和面团。阿斯列普把属于两家的母马从牧场赶了回来。

拴上……”

但希娜尔开始把小马驹招来,阿斯列普又把她叫住了。

哎,你那懒汉在哪儿呢?

他不是懒汉,他去收拾院子了,他和妈。

怎么,一个人干不了?

妈还想捡一些干树皮……”

那你怎么一大清早就和面团呢?今天有客人要来?

哥哥,今天……”

得了,去吧。我自己栓马驹吧。

尽管他作为家里的哥哥唠叨家里的事,但他的唠叨不能骗过希娜尔。阿斯列普爱他的弟弟,现在也爱她,当他吓唬人的时候,他的威胁并不可怕,更像是玩笑。而她也懂得用那样的玩笑去回应,穆斯列普对他自己去说媒的穆斯列普的妻子很满意,她很开朗,直爽,欢快,他在她的脸上没有发现紧皱的双眉。她偶然地听到过阿斯列普对妻子说:哎,她不知道什么叫无事可做。而她是多么关注自己啊,在她的上衣上连灰尘都找不到……”

的确,阿斯列普很满意事情的发生经过——去年秋天……从整片天空上落下冰冷的西伯利亚雨水,不停歇地下了三个昼夜。阴沉的乌云汇集在一起,迟迟不肯散去。

阿斯列普在接近傍晚时将牲畜赶进棚,这时在他们的房子旁边停下了一只骆驼,它不满地向上看了看骑在它身上的他……他?还是她?好像是个姑娘,但她却穿着男式裤子,戴着男式帽子。姑娘……从她编着三个辫子的头发上淌着水。生革制的靴子里也满是水,使得靴子尖膨胀了起来。

骑在骆驼上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裹在一件破衣服里,对阿斯列普说:我们湿透了,快冻死了……请让我们进去吧,如果不能进屋子里,哪怕在棚子里过夜也行。

在冬天到来之前的最后两个星期里,变得一贫如洗的草原居民艰难地行走在哥萨克的村镇,希望在那儿赚点钱来填饱肚子。而阿斯列普的俄罗斯木屋,他们是这么觉得的,至少可以让他们住一个晚上,以躲避这样的坏天气。

他对女人说:坐在家里多好,这样的天气出门是赶着去找媒人哩!

哎呀,什么媒人啊?就是眼睛看到哪儿,脚领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在俄罗斯人的地盘儿可能不会饿死。

你怎么摆脱饥饿?他们镇子里只有给男人的工作。养不活你和你女儿……”

想着靠刺绣手艺能赚点儿什么。与其费这么长时间劝告,不如告诉我,让我们过夜还是不让?

把你们放哪儿呢?从骆驼上下来吧,走……”

姑娘没有加入到他们的对话中,两次向下拉紧缰绳,说:肖克!肖克!,但骆驼并不打算躺在潮湿的地面上,在泥泞中不满地嚎叫起来。

等等……”阿斯列普抓起缰绳,将骆驼拉到棚子下面,但在那儿骆驼也没有立马就躺到干草垫子上:它久久地打量着,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前移,终于弯下膝盖,笨拙地躺下来。姑娘的母亲下来了,阿斯列普带领着他们。

进屋里吧。屋子里有我的妻子。把衣服烘烘干,暖和暖和……”

阿斯列普把棚子的门关上,就在这时穆斯列普出现了,他去了叶谢涅那里。他的两只黄色斑点狗跑到主人跟前,把脏脏的爪子放到肩上,哀怨地叫着,请求他的爱抚。直到他抚摸每一只的脖子,他们才安静下来。

他找你有什么事?阿斯列普问。

他想让我和他一起安排过冬的马群。等下雪了,就去打猎。说,你完全把我忘了,和我住一阵吧,哪怕不长时间。

你去吗?

况且他总是一个人……尽管过了很久,但他还没能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走出来。我答应了。

阿斯列普看了看弟弟骑回来的马。

你的库兰图雅克简直都瘦了,你赶他来着。骑着棕红色的马去吧。让它留下休息休息。

这一切都正巧发生在去卡尔施加雷之前,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库尔列乌特人的村庄,遇到了勇士阿尔蒂克拜。

给马卸下鞍子后,穆斯列普进入了自己的地窖。谁也不会说这个地窖适于居住和舒适。里面非常冷,靠近厨房炉灶的一角已经坍塌。用风干砖制成的壁炉的门已经掉落,壁炉也渐渐散落,立刻就会被摧毁。第二个房间也是这样冷。被褥从早上开始就是皱的,没有收拾。中间的柱子支撑着平坦的屋顶,在柱子上挂着一盏直径为五俄分的灯,他把它点燃了。玻璃已经很久没有人清洗了。房间里的确有足够的光,以至于可以看见墙角的蜘蛛网。而他刚刚脱下的湿衣服在他到来之前又将被乱放一通。不,他边换鞋,边沉思着,家里还是需要有个婆娘,不能没有婆娘……冬天快到的时候她能放个炉子,冬天怎么能没有炉子呢?会把地窖从里到外涂抹一番。阿斯列普确实搭不上手……确实,等他去叶谢涅那儿,哥哥会将所有办好……

穆斯列普自己一年做两次家事,每次都是从日出干到日落,而夏天的日落在他们那儿是很晚的。春天的十天和夏末的二十天,他甚至都不回家过夜。在播种的时节他不让阿斯列普靠近木犁,也不会让他抓起镰刀。一个人掌管着他们两个院子。通常他会给哥哥家种上一俄亩小麦,给自己种上一俄亩燕麦。当到时候了,就割干草,拾麦子,麦穗里塞满了重重的果实。他会在燕麦还是绿色的时候就收割,就这样将它高高垛起,干草的收获不比马喜欢吃的冰草差。

至此他的事儿就到头了。阿斯列普则负责打谷,并把面粉运到库房。而穆斯列普已经在马鞍上了,只有马儿和猎狗能告诉你,他去了哪儿。

屋里连一滴水都找不到,而就算找到了,也没有能煮水的东西,到黄昏的时候穆斯列普就出发去哥哥家。他知道应该称赞他的妻子,说她是如何大方。拉尼莎给他吃,给他喝茶和炸面团。她当然老早就看出了他拙劣的奉承:无论是在克列依-乌阿克的村庄,还是在阿尔吉恩-吉普恰克的村庄,他从来没喝过像她煮的这样的茶……但拉尼莎每次都炫耀自己的家务能力,一块接一块地给他。

在阿斯列普家的厨房他看到了一个姑娘,她坐在烧着火的炉灶旁,取着暖,在烧火口晾干潮湿的衣服。在温暖中她进入了梦乡,她没有立刻听到有人进来了,于是穆斯列普才能够来得及细看她的腿。不用多说!圆圆的粉红色的脚后跟,有弹性的小腿肚……这样的腿,他可以说,在哈萨克中少有,要知道他们半辈子都在马鞍上度过。

但是并没能久久地观察,姑娘被门的吱嘎声一惊,迅速地收起双腿,转过身去。但看到美丽的姑娘,直直的,稍稍挺起的鼻子对穆斯列普来说已经足够了。在火焰旁,她满脸通红,脸上的红晕遮住了黝黑的双颊。拉尼莎站起身来:坐吧,梅尔扎壮士[49]

他们喝了茶。在宴席中靠近门的地方坐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女人:很明显是这个女孩儿的母亲,穆斯列普猜测到。

你们这儿有客人……”

拉尼莎挖苦他说:我们可不是你,四十岁了还没结婚!我们是有家庭的人,我们这儿经常有客人。

他摆了摆手:没关系,我一切都会有的。我可是有个哥哥,无论他跟谁去提亲,都不会白费力气。

他跟谁的女儿没提过亲啊!但都满足不了你!

穆斯列普开起了玩笑:那是因为他看的不是姑娘,而是她爸爸。但我可不是把她爸爸带回家。

看,多么妄自尊大……”阿斯列普用拳头威胁他,我再也不管你的事儿了,你自己……”

拉尼莎打断了他们:你够了……”,她对丈夫说,要不咱们的客人该以为你们要打起来了呢。梅尔扎壮士,要给你倒杯茶吗?晚饭也快好了。还是,等到晚饭后?

茶可以在晚饭后喝。

拉尼莎在炉灶旁忙活的时候,兄弟俩谈论着自己的事情。阿斯列普垛了十五马车的燕麦,而不是原来想的十马车,而干草则垛了三十马车,应该能够两年用的了。穆斯列普怀疑阿斯列普的马车还没有鹰巢大呢……但是今年他的确凭着良心干活,割了许多干草……

哎,你这个小崽子!阿斯列普气愤地说,你以为干活就是立在牧场上挥舞镰刀!你试试运送干草,把它垛好……明年我要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把它们扛在肩上的!

他们之间这样的对话每年秋天都会发生,拉尼莎对此不理不睬,把晚饭端上来了。在深底的盘子里装着黄米粥,在那上面的正中堆着一小堆肉。拉尼莎也叫了姑娘来吃饭,她仍旧坐在厨房的炉灶旁。但是姑娘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过来。难道要强迫一个马上就要出嫁的姑娘光着脚到宴席上来。拉尼莎将晚饭装在茶杯里拿给了她。

而姑娘的母亲则不紧不慢地吃着,用勺子舀起一点黄米,却一次都没碰过肉。她坚守着自尊心,好像不怎么饿似的,而坐到宴席上不过是因为受不住主人的请求而已。

阿斯列普对她表示出关心。

喂,热涅谢…… 你的勺子舀得再深点。我们这儿黄米这种好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你别不好意思。没什么可客气的。这是我兄弟,我的弟弟,我婆娘宠着他,他在自己家连炉子都不生,连吃的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吃,还不忘给客人夹肉。

你叫什么呢?他问。

娜乌莎……”

那丈夫呢?

丈夫叫沙克沙克。

阿斯列普想到了草原上古老的故事,是关于一个同样也是叫这个名字,命运坎坷的人的故事。

噢伊巴伊!他喊道,听说著名的毕依沙克沙克死后,他可怜的妻子们散落在各处。也许,你是其中的一个?

哪来的毕依啊,我的天!他是基代的阿尔吉恩。而我的丈夫是个哨兵。一个鞋匠……而我就给村里的女人们缝缝补补,靠这个过活的。他离开我们这三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别再往下说了……有亲人的人自己都猜得出来!吃吧……放开吃,你还一次都没有用勺子舀过哪怕一块儿肉呢!

女人诚恳地对阿斯列普说:真主会因你的善良而感谢你的。我甚至都没幻想,我和女儿今天晚上能够住在屋檐下,在温暖的屋里。我以为我们会露宿在森林里,在我们的骆驼旁边。真主保佑,别突然来一个饥饿的流浪汉把她给抢走!

没关系……真主是仁慈的!明天会到科皮坦,那儿离波拉特娜亚很近。吃得饱饱的……让你的女儿也别客气。粥比肉更容易填饱肚子。俗话说,富人珍视自己的牲畜,而穷人珍视自己的健康。吃吧……”

第二天早晨穆斯列普起得早了点,把马牵到饮水处。当他从湖边回来时,看到姑娘牵着骆驼走过阿斯列普的窗前,而母亲则坐在上面……看来他们要马上上路,以便天黑之前到科皮坦。雨还没有停。看到穆斯列普,姑娘停了下来,按打从娘胎里养成的习惯,不能让男人走过去。一晚上她睡够了,休息够了。很美……穆斯列普希望她能看自己一眼,希望她在待会儿走的时候,能回过头来……

他对她说:一路顺风……希望雨停下来,不要淋你们一路!

她右脚的靴子经过一夜已经被烘干,现在张开了嘴。穆斯列普为前一夜答应叶谢涅和他住在一起而后悔,本可以留下来,帮助这些无家可归的人。

他把库兰图雅克和棕红色的马安置在马棚里,把它们放到燕麦垛里,然后马上就出来了。

白色的骆驼越走越远。透明的雨幕冲刷着她的轮廓。姑娘可能穿着注满水的靴子,双脚潮湿。雨水从上面淋着。无家可归,没有更坏的了……而如果细看的话她高大且结实。看出穿着华丽衣服的姑娘的美貌不算聪明。而这个姑娘,她值得稍微休息一下,可能她喜欢不像样的男式帽子,也许是她父亲的……她还穿着男式长裤,那里面都可以装下两个这样的姑娘了……可怜的姑娘……本可以很瘦的,像白杨一样。她去科皮坦干什么呢?他们要去的波拉特娜亚又有什么呢?

阿斯列普不经意间从窗户看到穆斯列普不知为什么站在雨里,望着离去的人的影子,他们在这个夜里偶然成为了他们家的客人。

卡提恩,卡提恩……你看看他,他把拉尼莎叫到窗前,好像你的梅尔扎壮士准备好了!他正因他们的离开而痛苦呢,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叫下他!

拉尼莎稍稍把门打开了。

梅尔扎壮士!你怎么在那儿淋雨啊?看什么呢?过来吧,一起喝茶。

穆斯列普看了最后一眼,雨幕几乎将白色骆驼完全掩盖住了。在屋里,他刚坐下,哥哥就开始开起他的玩笑来。

……你那样在各个村庄闲逛。难道就不能选个姑娘跟你一起喝茶,而不是和我的拉尼莎?

难道要我自己去找姑娘吗?

你还幻想她会自己来找你吗?还是你希望真主给你把她送来?

穆斯列普现在不想和哥哥争论,用笑话搪塞过去。

如果真主亲自关心一下,谁会反抗呢?

是吗?那到时你要说,你喜欢那个今天早上从这里离开,并牵走自己的骆驼的姑娘?

那你呢?

嗯,一只脚跛……嗯,一只眼斜。就这样,普通的一个小姑娘。

没错。

拉尼莎在茶炊边想到,穆斯列普不像他自己了,回答得很简短,也不像往常一样停止和哥哥长时间的争论。

而阿斯列普很坚决。

别再说了!他说,希望穆斯列普也别再说了,在姑娘当中这可是第一位小姐!你要娶她为妻!

娶谁?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

随你便……”

哎呀你呀,小崽子!阿斯列普愤怒地说,看,他还摆架子,拜托我去呢!我说,你看没看她的影子,下巴差点没支在胸脯上?我?你再这样混,非娶到滚脏了的毒舌妇不可,然后你就完蛋了。但我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状况!

你喊什么呢?我都说了,随你便……”

拉尼莎觉得她该插嘴了。

不行,不行!不能放走这个姑娘。我一下就喜欢上她了。她对我很亲昵,叫我:大姐,大姐……”

看见了吧……”,阿斯列普决定不再继续谈话,你走吧。你答应了叶谢涅,出发吧,别惹他生气。

顺其自然吧……穆斯列普给棕红色的马和库兰图雅克鞴了半天鞍子,确实该休息休息出发了。

阿斯列普等到雨幕将哥哥掩盖,然后自己给马安上了鞍子。

徒步的姑娘牵的骆驼走远了吗?不是想喝茶,是羊肉也行啊,反正会追上的。经过三俄里他追上了他们。

热涅谢!他对女人喊道,她紧贴过来,你跟女儿说,把骆驼掉头吧。雨……在我们那儿再住一天吧……”

娜乌莎第一反应是害怕。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说的话:如果有人眼红我们的骆驼,我们能怎么样呢。说了这样不好的话,自己招来不吉祥的事!她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如果你想把她抢走,把我扔到地上,那就杀了我吧……到时把自己也夺去吧!

但是姑娘似乎并不同意母亲的解救,她发出了短促地笑声。

娜乌莎!你害怕什么?他惊奇地说。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追我们,在这样的天气,好心的主人都不会把狗赶到院子里去……”

姑娘又笑了起来,好像她不仅比她母亲勇敢,还比她神秘。

阿斯列普决定直截了当地行动。

是,追上你们……现在没有人,甚至是真主本人也无法把我们分开了!分不开,娜乌莎!相信我,我说,不是走在路上一命呜呼。相信我,成为我的亲家吧。

这个人在说什么呢?他在说什么?希娜尔,你听见了吗?她的声音中有一些惊慌失措,紧张也没有褪去。

希娜尔默不作声。

这个爱说空话的人叫穆斯列普,你们昨天晚上见过他了,他是我兄弟。弟弟。

这个我知道。

他已经四十岁了,还是孤身一人,没找到合适的新娘!我追上你们,是想向你女儿提亲。

姑娘正在骆驼旁避风。阿斯列普跳下马到泥泞的地面上,抱住了姑娘的脖子。

阿依娜莱恩……小骆驼,你母亲好像叫你希娜尔?答应吧……你在我们这儿会过得很好。我会代替你的父亲疼爱你。而穆斯列普是真正的壮士!和他在一起你会不知道苦的滋味,不会在这样的雨里,在这样的路上……把骆驼牵回去?而你自己,坐到我的马上来吧。

他从她手里拿过缰绳,没等她同意,在任何反对被提出之前就掉头了。而看得出来,希娜尔也没打算反对。她真的没有坐到马上,而是跟着阿斯列普后面步行。正如在风中摇曳的干燥的尾巴,她有一种命运改变的预感。她即期待这些改变,又害怕这些改变……而最重要的是她由于自己巨大而又笨重的靴子感到羞愧,它们灌满了水,并且不合时宜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阿斯列普一会儿转向女儿,一会儿转向母亲,描绘着将有怎样的生活等待着希娜尔。他承诺会为了她搭一个白色的毡帐。将肥羊群和各种各色的被养肥的马赶回家。

娜乌莎比女儿更震惊,问道:希娜尔,你相信所有这些吗?难道你相信?

但是希娜尔微微一笑,继续沉默着。

她在听……

他立刻把他们带到了姆斯列普的地窖。

现在这就是你的家了……把所有湿的都脱下来,换下来,你们那儿应该有干的衣服吧……看吧!这个勇士把所有的东西都乱扔一通……不过没关系……床可以收拾一下。炉子也可以修一下,以免塌了。只要有手,一切都有可能。

明白的是,厨房和第二个房间的摆设无论如何也没有阿斯列普描绘得那么好。

他安慰他们说:你们不用担心……晚上之前我会亲自把所有的都修好。你们先到我那儿去。我老婆已经摆上了茶炊。来吧,不要迟到……”

只有希娜尔和母亲两个人了。

女儿……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开玩笑吗?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干吗要开玩笑,干吗要说谎呢?他不是仅仅因为你感到羞愧或害怕你而说谎?

不,也许我现在还在睡觉?在梦里看到……婚礼?我们昨天还在想婚礼?

妈呀,谁能提前知道些什么呢?但我觉得他们不是坏人。

难道……我要成为他们的亲家了?可怜的,惊慌失措的娜乌莎不知道该不该问女儿是否答应……

希娜尔明白她的意思:我觉得,这已经发生了……我们来安置一下吧……”

娜乌莎出去给骆驼卸下了驮子。希娜尔做了一个深呼吸,屏住了气。

她拖着可恨而沉重的靴子,把它扔到了前厅里。帽子也被扔到了那里。还有潮湿的,被弄脏了的男式裤子,她永远不会再因为任何事而穿它了!脚掌因泡水而变得苍白。希娜尔光着身子站在房间的中央,解开了辫子。有谁可感到不好意思的呢?腰带上还留有红色的印记——会过去的……大腿上满是红红的斑点:看得出是夜晚时抓伤的。希娜尔用毛巾将它们擦净。她带着一种新的,陌生的感觉观察着自己的身体,欣赏着它。她把手背到头后,伸了个懒腰。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踱了几步。门嘎吱响了,光着身子的希娜尔马上盖上了被子。

但进来的是母亲。

她不想起来。潮湿的早晨后她暖了身子,怎样也不能同意上路了……枕头上散发出干丁香花芽的味道。就算是地窖……如果把炉子修一修,会暖和的。教会他规矩,不让他到处乱扔脏衣服。他叫穆斯列普?是的……天啊,我的姆斯列普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我的?真不害臊!在床头的黑箱子上还有一个被子和四个枕头。难道他这没有女主人的家里经常有客人?就让妈妈从中拿一个枕头和被子,睡一会儿。

娜乌莎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终于拿来了一个霍尔儒恩,还有一个大袋子和小箱子,绳结。她责备女儿道:你怎么躺在别人的床上?

希娜尔想撒下娇,开个玩笑,回答说:这床不是别人的,咱们的东西没湿吧?

不,可能是干的吧。夜晚的时候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进屋子了……喏,你的防水靴和卡布什。裙子和上衣起皱了,但可以弄平。而你的帽子放在盒子里来着,没关系,就是得把羽毛给弄平了。

贫穷意味着节俭。母亲留着那些年轻的姑娘穿也不会觉得窘迫的衣服。她亲自缝制,但帽子顶只用天鹅绒的,上衣上的丝绒也不是最薄,最粗糙的。希娜尔在女人中一点也不逊色,尽管她们穿得更富有。

对姑娘来说华服意味着什么呀!希娜尔穿衣很慢,而当她穿上之后,就会显得更加苗条,她的步态也会随之改变,而两只眼睛就如同倒映在平静湖面上的两颗星星,闪闪发光。

拉尼莎好像在等待什么时候可以看希娜尔,姑娘一穿好衣服,她就进来了。

亲家母!她向娜乌莎伸出了手。

他们从左边开始握起指尖,然后将自己并拢的双手向前伸去,就这样三次,然后互相拥抱。

我看到的完全是另一个姑娘嘛……”拉尼莎亲吻了希娜尔的眼睛,我来接你们。我们一起喝茶……床现在就收拾,铺上。而你们的炉子大叔答应来处理了。

女人们来之后,阿斯列普就开始准备起来了。你们两个亲家聊天不仅要让我听见,更要让在路上的穆斯列普听见……拉尼莎摆好了节日宴席。

来啊,希娜尔让……你得倒茶。哪有让亲家母在这儿忙活,而媳妇却像个女王一样坐在那儿的!不,在我们身旁跑起来,招呼招呼!

偶然的相识之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们需要更多地了解彼此,拉尼莎和娜乌莎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

沙克沙克原来是一个很好的鞋匠,是这行的行家。希娜尔穿在脚上的这双防水靴和卡布什就是他在四年前缝制的……后来得了伤寒。死掉了,可怜人。谁都有亲戚,而亲戚比狼还糟糕……在他去世七天以后,办了丧事,四十天以后,办了周年纪念……就这样家里连一只牲畜都不剩了!去年夏天又是干旱,一滴水都没有。他们村子里的人,一家接着一家搬去了临近的俄罗斯村镇和城市。一家都没有留下……她奇迹般地安然无恙,所以他们就牵着骆驼上路了。然而去找什么呢?她的上衣兜里只有三卢布七十二戈比。这还是沙克沙克留下的,是他缝制靴子挣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她说的是假话,那将来也什么都不会有……

希娜尔没有很仔细得聆听母亲的话,他们的生活她不用听母亲讲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拉尼莎讲的关于他们家的情况。兄弟俩早年丧父,他是在希班人的常规战役中牺牲的。阿斯列普和穆斯列普牧放牲畜和牛群。他们一直在一起,直到阿斯列普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去城里,去秋明,在那儿做了五年的港口搬运工。在驳船上和轮船上搬运小麦、砖头、煤炭、毛皮……存了一些钱,回家来了。阿斯列普结婚了,而穆斯列普还是单身。经常去各个村庄串门,结识了叶谢涅。阿斯列普则总是在家,甚至想摆脱他休息休息都不行。

我们并不富裕,拉尼莎说道,但从不依赖于任何人。

希娜尔希望她多讲一些穆斯列普的事情,但不好意思提出来。拉尼莎自己开始说起来:看我们的科林想听听关于阿斯列普的事儿……而我们的梅尔扎壮士!去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啊!我不记得他有卷入过哪怕一次争吵……唉,你们也知道,亲戚之间常有的……而当哥哥开始骂他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说。他用玩笑搪塞过去,阿斯列普也就什么都说不出了。播种黑麦的时候,割干草的时候,我没见过其他这样的。从早到晚都不会坐下。然后,你去找他!家里什么都没有,在任何一个节日庆祝会上他都是受到欢迎的客人。人们不停地去找梅尔扎壮士。他有两匹马和两只狗。我们给母马挤奶,而今年夏天他把它们暂时借出去了,不久就会还回来。驹皮非常瘦,但去年的细青葱都在身子上。你自己会看到的……今天,你们刚走,他也给马备上了鞍,叶谢涅邀请他……”

希娜尔觉得她悄悄地叹了口气,但拉尼莎还在全神贯注地说着:不会待太久的,她解释说,十天,十五天后他就会回来。希娜尔,是他自己派阿斯列普去找你,说没有你,他就不回来了,她稍稍添油加醋地说道,别让这个姑娘走,他说,就算要贿赂七次四十九匹马也在所不惜。

希娜尔满脸通红地坐着,好似就坐在火旁一样。而她的母亲单纯地开始反驳:但是我们哪来那么多牲畜呢?谁来看管它们呢?

希娜尔忍住不笑。

阿斯列普在傍晚时满意地回来了。

好像一切都办好了……你们炉子里的火在烧着呢。现在让它烘烘干,两天别去烧火,住在我们这里。明天还有工作要做……如果雨停了,得给希娜尔的房子涂涂石灰,涂得亮亮的,还得刷刷墙。在我们的厨房[50]里有整整一小山推的粘土。另外查看一下在那的这个流浪汉的东西吧,多少好心被浪费了啊!

回到家,希娜尔来不及坐下就开始查看箱子里的东西。嗯……新的没洗过的内衣,没穿过的衣服——所有东西都和棉绒和缎子布条、加工过的羔羊皮和未加工的狐狸毛混在一起。就在这天还乱放着旧皮带、小袋子和子弹夹,还有一个薄薄的用来做防水靴的山羊皮。

在那里希娜尔没有找到一件自己用得着的东西,闷闷不乐起来:难道他打算一辈子不要妻子自己过吗?她自言自语道。

母亲走进房间,她刚刚在厨房查看了装满东西的木盒子,这是用来装粮食储备的箱子。

有茶和糖……有油,有面粉……”

这意味着我们不会被饿死,希娜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关上了箱子的盖子,不知道……可能,你还能找到些对你有用的东西,而对我有用的什么都没有。等他回来,他会从我这儿得到的!

人们喜欢这样吓唬人,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弹走一个落在他们手上的螽斯。

穆斯列普没有在十天后,也没有在十五天后回来。他走了二十多天。

晚上很晚的时候,他哥哥家的窗户和他的地窖都暗了下来。灰色的公狗伴随着吠声迎面扑去,但认出了两只黄色花斑狗就不再叫了,只是哀怨地吠叫一阵,像是在道歉一样,就钻回自己的窝了。

穆斯列普猜测着,哥哥想做的事是完成了还是没完成……他一边猜测着,一边将棕红色的马拴在马棚的柱子上。他想,不,阿斯列普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放弃自己的见解。他仔细想着这件事,把编得很坚固的狼皮扔到厨房里,他怀疑,那姑娘和她母亲为什么应该答应呢?不,家里照旧是冰冷的,也没有用来煮茶的水……

但是当他打开门走进去时,他仿佛进入了别人的家!非常暖和。灯里的火已经变得微弱,但姑娘马上搓了搓灯芯,房间重新变得熟悉了。被拉开的黄褐色的缎子窗帘微微颤动着,床上是白色的枕头。

是我们……希娜尔和我,娜乌莎说道,进来吧……”

我看见了,穆斯列普回答说。

事情成这样可能是上天的安排……”

穆斯列普向她伸出了双手。

色兰……”

他不知道该和希娜尔说什么,她站在墙边,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他本可以和她说,他希望快一点回来,一天里跑了两天的路程……他可以说他厌倦了寂寞,现在……但他没找到词,穆斯列普沉默地看着她。

对于希娜尔来说这二十天漫长得无法忍受,有多少次她想象着穆斯列普回来了……那天晚上,当她在拉尼莎厨房的炉灶旁烤火时,她虽然转过身去,但也来得及打量了进来的壮士……而今天,当窗外传来雪在马蹄下的嘎吱声,她激动地叫道:妈!是穆斯列普……他!把灯点着……”她准备告诉他,她是怎么等他的,希望就在今天,白天……如果白天不行,就在晚上……她准备了很多话,但却低垂着双臂,站在墙边,只感觉到她的脸灼烧着。

我们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住在你家,娜乌莎知道不会很快等到抑或主人,抑或女儿开口说话,便继续说道,感谢真主,我们现在不是无家可归了。把外套脱了……进来吧……”

穆斯列普脱下皮帽,脱下了马鞍用短毛皮大衣。

不知道……阿拉为什么对我这么慷慨。他说。

希娜尔终于决定走近他,他也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

你在路上被冻得发抖……”她说道,还饿得发慌…………把茶炊放上吧。然后去那家说一下,他回来了……”

她说的这些都是普通的话语……娜乌莎出去了,穆斯列普握着希娜尔的手,而她缠着他的脖子。他突然间非常清楚地明白了,生下来,活着,是为了有一天晚上握着这个叫希娜尔的姑娘的手……她确实苗条,温柔!从她身上散发出蒸牛奶的味道。而声音犹如在草原上飞驰的三套马车拱形轭下的银铃一般。

怎么这么久?

穆斯列普就要因为快乐,因为突如而来的幸福喘不上气了,为了不使这种情况发生,他过渡到了惯有的玩笑色彩:你还没收拾完房子,我干吗要回来呢?

那你知道我在这儿?是谁告诉你了吗?

没有。我是在梦里看见了你是怎么挽起袖子粉刷地窖的,是怎么收拾扔得到处都是的我的脏衣服,并威胁说要教我学规矩的……”

不可能!那要是那天早上我们的骆驼走得更远呢?

我相信梦……看见了吧,我的梦实现了!家里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新鲜干草的味道,你把干草摊在地板上了。雪白的枕头。难道这不是你做的吗?

希娜尔很高兴他都注意到了,很高兴他称赞自己,但还是说:不仅仅是我做的。妈妈也尽力了,还有你的热涅谢。

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阿斯列普故意发出声响,告诉他们,他来了。

你的流浪汉回来了,希娜尔让?现在把他栓到狗舍旁边,别让他从家里跑出去。

希娜尔滑倒在地板上。

阿杰克,进来吧,请坐她脸红了,说道,热涅谢怎么没来啊,阿杰克?

她在那儿打扮呢……说要穿上所有她最好的衣服。因为节日庆祝会。我们这儿有节日庆祝会,阿依娜莱恩。你带给了我们幸福。人们称我们为两个院子的土库曼人,但我们是一个家庭。然后你来到这里,出现了村庄,我们的家和你的家。今天我们就自己人坐一会儿吧。而你,穆斯列普?一切都好吗,顺利吗?我可是从早上开始就放置库兰图雅克,想明天去找你呢。

阿斯列普认为和弟弟见面说了足够的话,垫着枕头,躺下了……

科林……把茶炊放上吧……”

妈已经放上了……”希娜尔回答道。

科林……把肉炖了吧。自己的丈夫有的是时间看个够!

拉尼莎来了,确实穿得很漂亮,开始帮起忙来。

两家人一直坐到天亮。茶,肉和马乳酒,又是茶,谁都吃不下了,也喝不下了,但却都不想走。

娜乌莎第一个走去厨房,给自己铺了床,连同头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希娜尔拉上了窗帘。穆斯列普脱衣服时注意到,黑色的箱子从床头移到了床尾,很好……

12

 

    春天,在叶谢涅村庄举行完隆重的婚礼后,许多人都离开了。但婚礼归婚礼,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除了祝福外还开始时其中的几个人还沉浸在遥远的过去当中,光这些争论已经来得带来了自己的官司。及滋生出许多细节与新的委屈。每一方都为争个公平而喊到嗓音沙哑。摆出各种理由及辩护词,对与错已经混为如此的一坛不可能分辨开的东西:正如分辨野麦和燕麦一样困难。粗鲁的原告及申诉人在自己的那个名叫希班小村庄就够,而且并不是每一天都能把事讲给主要的毕依听,所以去德斋廖夫的大迁徙也被迫推迟。

一整天叶谢涅都被人们围着:在可以控告毕依的委员会的小山丘上;在房子附近……好在事情被他解决的很快:他向每一方的两个人询问情况并作出判决,不然到冬天时间都不够……他不让任何人插手,如果有人试着给被审问的人什么提示,他便给那人想从被告身上得到的钱的四分之一,并且他持怀疑的态度对待所有目击者:谁才试着带来更多目击者?他自问自答,只有小偷,爱诬陷别人的人或是抢劫犯。

这些天连乌尔潘都忘了什么是空闲:是时候修剪羊毛和马尾、马鬃了。况且乌尔潘除了要应对家务事外,还要应付那些不仅仅去找叶谢涅,还有来看望她的人们。

来了一位老妇人:唉!在我这年老无力的膝下还有四个孙子,都是孤儿。他们甚至都不能出门:没东西穿啊!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求你给我一点羊毛我好给他们做件上衣,哪怕就一件儿四个人穿……”

乌尔潘给了她够四个人穿的量。

然后又来了两位,接着又是两位老妇和一位稍年轻点的,三个年老的和三个年轻的……需要的去找她,同样也有些是闻讯而来的。乌尔潘仿佛不知道这个词:找她有要羊毛的,要牛奶的,要面粉的,要棉袄的,要茶的,要做帽子材料的,要衬衫扣子的,要往德斋廖夫搬家用的装货大马车的……

乌尔潘不拒绝任何人,并不是为了一个“慷慨大方”的好名声,也不是不知道大方的代价,她只是受够了长时间的庆祝会,受够了无止尽的好争吵且不讲道理的打官司的人群,也受够了人们的祈求和脸上故意做出的讨好神色……宁愿赶紧发完叶谢涅的财产,让他们没有更多的理由找上门来。更希望叶谢涅早点打发了那些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让他们赶紧离开!

我们明天到。这条消息她已经给希娜尔发送 了三次,可是这个明天似乎永远都不会到来!乌尔潘感觉悲伤可能也是因为聂西比莉赶回家了不能再逗留,只留下阿尔蒂克拜一个人,他与别人不同,特别想离开。叶谢涅好不容易跨过门槛,却因过度劳累摔倒。乌尔潘还没来得及把女人们通过她转告的消息告诉他:希班人在抱怨,没有叶谢涅他们不敢去德斋廖夫,而他正忙着调节克列依人的事,且这件事看不到头……

    节日庆祝会已经过了九天了,叶谢涅像往常一样坐在被人们围住的小山丘上。乌尔潘不急不慌的向他走去,傍晚金色的霞光倒映在她的口袋金色的装饰、她绿色丝绒短上衣上金色的绣花纹样上。拥挤的申诉人群明显的有所减少,但仅仅和那些剩下的人就需要至少一个星期去审理。

她走近了的时候,叶谢涅站起来向她走去。

早该出发去德斋廖夫了,你们应该出发并且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你们的问题。

他们也在临别前也站起来双手合十在胸前向他鞠躬并道别,但叶谢涅不再注意他们,他眼里只剩下乌尔潘。
    “应该不仅仅是这样。教会一个忧郁而内向的人微笑,”乌尔潘说,“我做到了。”

你等烦了?生我气了?叶谢涅问。

我的小老虎,你累了……该停下这些审判工作了…………让他们离开了……这样你才好把所有的权利抓回自己的手中。

他搂住她的右肩。就这样他们回到了家中。

明天我们去猎人穆斯列普那里好么?她问,去。我们答应过的。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一会儿我们去小帐篷里喝茶,大帐篷里灰太多了。我这几天也太忙了……你去吧。

用温柔的目光温暖他后,乌尔潘留在了院中并喊来肯热泰,为了安慰那些等不及要去德斋廖夫的希班人,还在早晨她就命令在村里装备好几头骆驼,让它们驮上东西:让希班人看到巴依(旧时中亚地区的牧主)也在准备着出发了。

她对肯热泰说:你看见哪儿躺着的阿丹?(阿丹:工驼,经阉割过)它的缰绳上系着红布带。今天就把它带给希娜尔。告诉她,是来自托博尔斯克的礼物,也请转告她我们明天到。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要说,明白么?肯热泰点了点头,离开了。

还在卡尔施加雷乌尔潘就发现这个年轻的壮汉怎么看她,从那以后她与他的对话都是短暂而冷淡的。但是今天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所以连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是比较亲切的。

她又一次问了叶谢涅,要他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们到底去不去,他是否还会反悔……

我都恨不得今天就走。他答应道。

今天已经不可能了,我已经派人去说了,说我们明天到。你先去湖里洗个澡吧。

可汗夫人的吩咐居然能抹杀可汗的命令!

不去洗澡,我是不会让你进我被窝的。

是么?我怎么听人们说,如果母骆驼无精打采的看公骆驼一眼,那么公骆驼也不会去挣开自己的缰绳。

算了,算了……快去吧!

乌尔潘像一头真正的年轻母骆驼一样:垂下了眼睛。叶谢涅已经很了解她什么时候是眼睛是什么样子,便往湖边去了。

希娜尔看见肯热泰从远处牵着驮着东西的骆驼走来,便在帐篷旁边等他。这个帐篷是天气渐暖的时候他们从家里带来的

怎么了泰肯热?准备回到村里,回到弟兄们身边?还是你正准备往哪里迁徙?她还没给他想好绰号:他们见得次数并不多,所以只是把他的名字改成另一个样子:肯热泰;泰肯热……也可以这样称呼丈夫的兄弟。

他装作生气的样子:

干嘛要篡改我的名字,直接叫我肯热泰不就成了!现在我不高兴了,作为报复,我会把我带来的东西都带回去!

如果我开始喊你亲爱的怎么办?

亲爱的?如果这是事实,那你得亲我!肯热泰在鞍座上朝着她的方向弯了下来并把脸颊凑近。

希娜尔亲了他一下。

这就对了嘛!自己都猜不到该干什么,还要别人提醒!拿着缰绳,让公驼趴下来,把你的包裹取下来吧。

什么我的包裹?

……这么不善解人意!她是这么说的:这是来自托博尔斯克的礼物,我们明天到。’”

那她还说了什么?

其他什么也没说。

希娜尔接过栓骆驼的缰绳。

光这个举动她就明白是乌尔潘:明天到,给定时间,这样客人不会让主人感到措手不及。为了避开感谢这个环节,她提前送来了礼物。如果是别人送来的礼物,希娜尔根本不会收,肯热泰确实就会原封不动的把这些礼物带回去,但毕竟,这是乌尔潘……

拉尼莎跑来帮忙。

希娜尔对她耳语:“这是乌尔潘送来的。”

肯热泰带着骆驼离开了,而两个女人则留下来拆去包装用的绳子、两块带有花纹的毡毯和两块毛绒毯子。里面包裹着几个箱子,开箱的钥匙挂在锁孔上,每开一个锁都会有长时间的响声伴随。

“一关上这些箱子!”希娜尔感叹道,“我就觉得这里的东西都是新娘的嫁妆。你看,这里甚至帘子都有!”

“如果我说的话,是给很多新娘!把我们整个村庄嫁出去都够了!咦?拆了线的靴子……”

希娜尔拿起靴子,拉尼莎接着在看:“这个箱子里是什么呢?”希娜尔打开盖子:“茶叶,白糖,还有好多杏干、葡萄干,一整套茶具,一套喝乳酒的杯具,还有桌上用品:桌布,毛巾。”

娜乌莎也加入到他们当中,三个女人一个个翻检着她们没见过的好东西,互相传来传去。忘记了她们已经看过那条镶有两条荷叶边的白色连衣裙,又一次开始对它大加夸奖。

她们也说不清她们最喜欢哪一样,她们只知道这些希娜尔收到的礼物,有好多好多。在第一个箱子的箱底她们找到了几块衣料。女人们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示自己的惊讶,只能发出啧啧声来称赞……但这并不能成为贪婪并对她们加以谴责,这是女人们的一种冲动,对那些能使她们自信的东西的冲动,对那些可以把不美的女人变美,把美丽的女人变得无可比拟的东西的冲动。

希娜尔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

“明天有客人……拉尼莎啊,我们把箱子收起来吧,该准备了。”

她们开始收拾东西,收拾的时候,她们带着那种遗憾,好像刚看到它们而且会永远失去它们一样。

第二天中午,他们到了。有时乌尔潘跟着叶谢涅,有时叶谢涅跟着乌尔潘。

土库曼人过冬的地方由两个院子组成,半环抱着森林。微风吹拂着,冰草的毛刺和穗子都站立起来了。在肥沃且充满化雪的土地上,它发芽的速度很快且生长得十分茂密。再远一点,直到湖边的草坪上一直都有各种鲜艳颜色的斑覆盖,不大的牛群和羊群还没来得及破坏新春茁壮的美丽。

乌尔潘轻巧的跳下四轮马车,闭上眼睛,这样就能更多的吸入草原上微风中浓烈的香气。这香气在森林中稍作休息,强迫树叶因它而发出哗哗的响声。

“如果这时间有天堂,”她感叹道,“那它绝不可能在任何的另一处!而我们的村庄里都是灰尘、污垢……”说着,她向自己家乡的方向看了一眼,叶谢涅抱歉的叹了一口气。

“嫉妒啦?”希娜尔问,“那就搬到我这里吧。”

“我们在他们这儿住几天吧?”叶谢涅提议,“几天怎么样?”

乌尔潘很开心。

“我的小骆驼呢?”

“散步去了,很快会回来。

我不是说了别让它乱跑。

我跟它说了叫它别去,可它不听话啊。

穆斯列普明白,她们这种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对话还能持续很久,因为她们为相见而感到开心,于是提议:你们想住哪里?可以住在过冬房里,也可以住帐篷,还是,就在草坪上?说着,他指向树林边铺好的毡子和地毯以及上面摆放的五颜六色的枕头。

乌尔潘你看看吧,叶谢涅说。这个土库曼人变得这么傲慢,看来,娶仕克莎克-毕依的女儿为妻是件十分划算的事情。

无论穆斯列普-阿加伊推荐什么,我想都会是不错的选择!乌尔潘回答,叶谢涅,要不就露天的吧?这里这么好,好到让我感觉像回到了卡尔施加雷一样!

她悲伤的叹了口气:不但经历了没完没了的庆祝会,还接待了各种各样的人:申诉的、讨要东西的、要饭的……因为不习惯喧闹,到现在似乎耳边依然在嗡嗡作响……草原的生活使她她几乎哪里也不用去,甚至从来没去过湖边,更没看过它的岸和纯沙地般的湖底。只有今天乌尔潘才感觉到了轻松和自由……

男人们!你们能不能别再站着,这样挡住了整个天地!坐下来吧!说着她第一个坐在了毯子上,嗨,姑娘,把茶拿来!学着男人们,她大声的喊着转向希娜尔,你到底是有多开心,嘴巴总咧到耳朵根子?

茶已经准备好了。娜乌莎拿着毛巾从窑洞里出来了,随后拉尼莎拿着细颈高水罐和铜盆走了出来。两人走到地毯边,卡妮莎把盆和水罐摆在草坪上,自己跪在客人面前,开始在每个人手上洒水,第一个是给叶谢涅,而娜乌莎安静的铺开了桌布。

“她是谁?”叶谢涅问穆斯列普。

“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亲家,希娜尔夫人。”

“也就是说,是她给了你幸福?”

“是她。”

“会的,他们会幸福的,”乌尔潘插了一句,“只是要把他们的奥塔乌带来并放置好……”

希娜尔不好意思的笑着,她脸上的表情表明了她想说的话:她在说哪个奥塔乌呢……乌尔潘紧紧的贴在她身边,轻轻的把她往旁边推了一下,对她耳语道:别出声,一会儿告诉你……”

拿来了茶壶,桌布上洒了巴乌尔萨克,摆好了盛有土豆饼的盘子,娜乌莎又拿来了一个不算深的碗。

“这是希娜尔要求的……烘焙的食物……而这种食物并不是给最为尊敬的客人的……”她辩解道。

“这是面包,用草木灰烤的,还是热的,掰成了一个个小块后加了撒盐的黄油。古时候哈萨克人把这种面包当作罕见的美食。”当娜乌莎还把盘子拿在手里,不知道是否摆上桌时,乌尔潘根据味道就猜到了她拿来的是什么。

“这个给我!给我!你们就别指望了,我都不会给任何人尝的,一点屑子都不会留下!”她揭开盖子拿到自己面前。

阿斯列普把小骆驼牵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喝茶。那头白色的小骆驼,还完完全全是只幼崽,身上长得甚至不是毛,而是绒。它突然停下来,试着挣脱并很灵活的撤换了单薄的腿儿的位置。

乌尔潘似乎忘记了茶的事,一跃而起。

“别用你的眼睛看它,会宠坏它的!”她用眼睛扫过叶谢涅。

在她的婚礼上,阿斯列普是叶谢涅方最重要的客人之一,乌尔潘在他面前也表现得十分自如。

“祝你拥有庞大的牧场,肥硕的羊群,我的大妹夫!”

“拉尼莎,你的祝愿都一定会成功的!”说着,她笑了,他也笑了。

当然好笑了,如此年轻的她喊一个胡须已经花白的老人叫大哥,而他喊她弟妹。这就是性情古怪的安拉真主的力量——从今往后,整个希班族都得习惯:乌尔潘是她们中权势最大的,她们的巴依夫人!

阿斯列普把母骆驼安置好,让它逆风躺下并加入了他们一起喝茶。

这下可以和母亲好好玩玩了,小骆驼十分开心,因为当母骆驼站着的时候,小路拖只能穿梭并时不时碰撞着母亲长而有些偏细的腿上,那样感受不到一点温柔、一点温暖;而现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疯跑着撞向她柔软的侧部;可以用头在她的驼峰上蹭;可以对着她耳语;也可以舔她的眼睛……母骆驼叹着气忍受着小骆驼的淘气。

希娜尔向乌尔潘走来,把拉尼莎留在达斯塔尔汗那里。

它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希娜尔说,吃够了奶就开始发疯,一点不比你弱。你看着它看见我会什么反应。

小骆驼突然停下来,仔细地听,它听出了希娜尔的声音便直直向她跑去。但并没能停在她身边,而是蹭的远了一点。它还不能十分好的控制自己的四肢,如果真的撞上,那么希娜尔和它自己都会摔倒……

希娜尔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盐晶:哎呀呀,过来。”她像哈萨克人喊自己孩子一样喊着小骆驼。

小骆驼警惕的夹紧耳朵,蜷缩起来,但还是跑了过去,用柔软的嘴唇从手上吞下那块盐,然后开始唆那盐晶,欢喜的摆动着脑袋。

乌尔潘嫉妒的看着她们:“希娜尔,也给我一块盐晶呗!”

把烟晶放在手掌上,乌尔潘学着希娜尔的声音,喊道:“哎呀呀,过来!”

小骆驼先是警惕的竖起耳朵,但是盐晶对它又有极大的诱惑力,终于它靠近,吃下那块盐。

“真棒!太棒了!”乌尔潘高兴的表扬它,然后带着胜利的神色转向乌尔潘,“而你可以走了,别招惹我的小骆驼!”

她们就这样认识了,认识之后又成为了朋友。它时常发疯一般的扑向乌尔潘,仿佛想扑到她或者是咬她一口。但是如果凑近点看,仿佛它们的矛盾都被消除了:它张开嘴,微笑着摆弄嘴唇,想讨来更多的盐;而乌尔潘仿佛被它的心情所传染,她有时跑开,让小骆驼跟着她追,有时又跟着它跑……已经分不清这种娱乐带给它们中的谁更多的快乐。终于,她回到了达斯塔尔汗那里。

希娜尔,给我倒点茶!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多可爱的小家伙,那么的令人开心又那么善解人意!

她摘下头巾,放在了一边,在头上系上一块小纱巾,然后用胳膊肘撑在此时一言不发的叶谢涅的膝盖上。也无需他开口就很明白他是怎么看待乌尔潘与小骆驼的游戏的……

喝完了茶,希娜尔带着乌尔潘去看他们的住宿条件,给她看了穆斯列普的畜栏和羊圈,然后带她进房子。乌尔潘很开心:她第一次看到哈萨克村庄中类似她和叶谢涅去托博尔斯克路上经过的俄罗斯小木屋的房子,因为住这种房子的时候,至少冬天老人、小孩不需要在寒冷的帐篷里受冻。

从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建造房子挖土窑的?希娜尔告诉她她以前听说过的:很早以前。他们的爷爷,一个土库曼人,年轻的时候就过来了。希班人给了他一块他们统治下的土地,而在那时,置办一套帐篷并不容易,起初他第一个为自己挖出了窑洞,然后建了木屋。从那以后,这便成为了他们的习惯。

阿斯列普和穆斯列普的房子是门对门建的,而通过窗户可以看见对方的家里。附加建筑的结构也一样:夏天的厨房、牲畜的窝棚。他们习惯冬天渍酸干草,这样一整个冬天就能够把牲畜圈在围栏里。院子里还有口井,这样就无需去湖边打水了。客人来之前,他们粉刷了内壁,地板用新准备的散发着香气的干草重铺过。乌尔潘仔细打量了烤箱、炉子,把门开了又关,从窗口往外张望。对,真正的“俄罗斯木屋”……

“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可以么?”

“在这么简陋的屋里?”

“你别故意想要我夸你!”

走到帐篷需要通过一间昏暗的小房间,而在那个小房间里收着昨天肯热泰带来的礼物。

“听着,你为什么……”

乌尔潘没允许她说完就用手捂住她的嘴:“闭嘴!我不许任何一个字从你的牙缝中吐出来!记住,你有白雪公主的气质。难道你在这个村里不算好?穆斯列普-阿加伊看到了你,你看到了他,于是你们相爱了。难道他是因为怜悯娶了你?不是的!在托博尔斯克他的话题只有你。人们对我说说,如果我不那么忧郁,腰再细一点,脸颊上有一颗胎记,那就能与希娜尔相媲美,懂了没?而我丈夫的大哥在我们的婚礼上赞扬得更厉害!大家都很爱你,你还想怎么样?

希娜尔无言的听着她说完。甚至现在,作为穆斯列普家族的一员,她依然时不时的提醒自己:她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寡妇的女儿,她也该记得……乌尔潘说出了她自己也希望却不敢去想的东西。

如果上帝能给我你那样的智慧,哪怕就是零头!她感叹着拥抱了乌尔潘,紧紧的依偎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下。

你哭了?你又有什么值得抱怨上帝的?乌尔潘自己也快紧张的哭了,但她早已习惯了不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于是只是抚摸着希娜尔的后背:别哭了,哎呀呀,别哭了,小姑娘……”她像摇晃婴儿一样摇晃着希娜尔,“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希娜尔终于破涕为笑。

吃完午饭他们两人去了湖边。

把母骆驼牵回了棚里,而小骆驼则在路上追逐着乌鸦,不忘一次又一次的跑来,伸长脖子,发出“噗噗”的声音找她们讨盐吃。

岸边火辣的太阳把两位少妇乳白色赤裸的身体染色,两人迫不及待的小跑着跳进水里,太阳便在溅起的水花中闪现。

“离开了家以后,一次泳都没游过!”

那在家呢?希娜尔问道。

在家又怎么样?永远都有去不成的理由。

她们在平静而清澈的水里游完了泳,由于水还没有被这个夏天晒得足够温暖,两个人冷得有点蜷缩起来。乌尔潘用脚够到湖底并站了起来,水到她的胸口一下一点,希娜尔也站在了她身边。

你就像个丈夫还没领进门的大姑娘。乌尔潘说,希娜尔,你确实是降生在福星的高照之下。

我都害怕……”她承认道,怕我留不住这样的幸福,有什么不好的会发生……”

你有什么留不住的!

我想要一个像你一样的姐妹。

我们本来就像双胞胎一样,唯一的差别在于你是丝绸做的身体,而我是麻布做的……”她用肩膀碰了一下希娜尔的肩,你自己比一比……”

得了吧你!

她们所站的地方的底上冷却了的泉水喷了出来,脚上有了阵阵凉意,乌尔潘猛地一挥手,又一次游了起来。希娜尔欣赏着:她游得那么快,那么猛,水里的身体仿佛白色大理石一般。希娜尔想,她连游泳的时候都和平时生活中一样的勇敢。而且她始终沿着湖中央那一条轨迹游,一点都不惧怕。

希娜尔靠着岸边游,手脚在水中轻轻拍打。太阳似乎又一次靠近了,喷出的水花也跟着变色。

乌尔潘游够了,便回到了她身边:

如果我沉下去,你会救我么?

说什么呢,多不吉利!

如果是你沉了,我会拖着你的脚把你拖出来。

最好我们谁都别沉,乌尔潘。

在岸上她们站在苇丛隐蔽下干净的金沙滩上,沙滩被太阳烤的微热,冻僵了的双脚踩在上面别提有多舒服了。她们挤干潮湿的头发,并把它打成结。

唉,我这头发,乌尔潘抱怨道,它们又厚又硬,就像催肥的公马尾巴一样!只有洗头发的时候才能把它们梳开,不然,休想!

而我随意什么时候都能梳开。我的头发既不密又不硬。

上帝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了你,一点都不吝惜。我在托博尔斯克就天天去澡堂,所以在那里头就有头的样子,而回到村庄后,哪里来的澡堂!一个塔塔尔族老妇对我说,不能用凉水洗头,会生虱子的,而之所以之前没生,是因为上帝还在眷顾你。

嗨,澡堂真的有那么好么?阿斯列普-阿加伊要求我们建一个澡堂,但穆斯列普把这话当作耳旁风。

阿斯列普在城里当了很多年搬运工人,穆斯列普也是。当然该建!应该让阿斯列普拧着穆斯列普的耳朵逼他建!这样多好啊!冬天我就可以来你们这儿洗澡了!

你的穆斯列普就像推辞……说,我哪里来的干烤过的砖头,石头,装水用的大桶,就这样推到了秋天。

那你该继续缠他,难道你不知道如何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一样会逼着他们两天内把所有东西都找全!

不要。毕竟你是你……我想折磨你的穆斯列普!

好可怜啊,好像他让别人折磨自己似的!她们都笑了,好像真的看到了穆斯列普被用全套的马具和项圈套上两轮大马车了一样。

笑完了,乌尔潘因为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而发愁起来:我怎么把我的小骆驼带走呢?四轮马车里放不下,牵着缰绳走它又太累,我又舍不得把它留在这儿直到秋天才看到。

和母骆驼一起带走。

和母骆驼一起?

那不然你用自己的乳液喂养它?

……”

不滚。我们早就想好了,你把母骆驼一起带走。

嗯?那人们怎么评价?乌尔潘做客去了,还带回了一头母骆驼和一头小骆驼!

乌尔潘毫无征兆的推了希娜尔胸口一下,希娜尔挥动着手脚,可还是背朝下的掉进了水中。乌尔潘走向她,不想希娜尔已经站了起来,从背后抓住乌尔潘,把她的头几次浸在水中。

她们互相追赶着,互相喷水,弄得满身的污泥,哈哈大笑直到已经没了力气,喝酒的时候像小骆驼要盐吃的时候一样。如果问她们有什么那么好笑的,为什么她们如此的开心,不管是乌尔潘还是希娜尔都不会有办法答出来,只是有些童年没玩够的游戏,储存的那些笑容还没有花完,而一切的这些都是积攒着的;同样,痛苦,仇恨,报复同样需要出处。

也可以这么说,乌尔潘长大的过程中是没有女性朋友的陪伴的,她只知道男生的玩笑和游戏;而希娜尔从小穿着破布衣服长大,不由的变得内向、多疑,她在自己的同龄女伴当中始终很拘谨。现在她们相遇了,了解了彼此,也为这样的相遇感到开心。

停下这种嬉戏十分困难,就这样接着喷水,在粘土堆积的地方打滚儿,突然的被小碎石烫到身上柔软的部位……继续下去远比停下来容易。她们浑身都是泥,以至于分不清谁是白色大理石而谁是黝黑的丝绸

够了吧?希娜尔第一个恳求道。

是够了……”

她们爬到水里——洗干净,然后上了岸,谁也不躲,为自己裸露的青春和完美的身躯,为自己的美丽,也为等了很久但也许不会是永远的自由而骄傲。

她们都舍不得分别,舍不得离开这美丽的湖岸,所以衣服穿得很慢。

在村庄附近,乌尔潘发现了现成的阿尔泰风向标”——一个用六根杆子、六根绳子制成的秋千。两个壮士已经固定好了杆子,现在差把绳子系好。

“这是谁?”乌尔潘问,“难道我们村庄里有壮士?”

“他们来自一个叫做大于四的村庄,是来帮忙的,晚上我们就可以荡秋千了。

“‘大于四是个什么村庄?我怎么没听过?

没听过?不懂?

懂的话就不问了!

什么是四知道吧?再加一…………”

等于多少?

五!还能是多少?

你可真会纠缠!希娜尔对她这种不能理解叹了口气,……五!那你觉得我还能怎么称呼这个村庄?这是老贝斯怕一的村庄,不叫它大于四还叫它什么?等等你也会这么叫的。

永远不可能!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叶谢涅?我会用人性化的称呼去叫每一个村庄,比如贝斯怕一村庄,我还会让人们忘了你们村庄的别名两家土库曼人。你们的前辈叫什么来着?

希娜尔有些吞吐起来:你说,她突然来了主意,如尔特,宜居的地方,近义词是什么?

可以说是’”

对,那现在再加一个词,你丈夫出差好久回来了,你说的那个词。

是该问他的马是否成功到达,马车时候完好无损么?那,阿特-科里卡曼-巴?

是的,是这么说。现在你把阿特-科里克去掉,把阿曼这个词接在如尔特近义词的后面……

叶尔... 叶尔–阿曼... 他是叫叶拉曼对么?”

“对,就是这样。”

“上帝啊!”乌尔潘装作惊慌的样子,“他们两人的名字你都喊了!老别斯帕伊,还有叶拉曼!”

“乌尔潘,你可别跟任何人说……”

“还能怎么样?我要昭告世界,希娜尔不但喊了老别斯帕伊,还喊了叶拉曼的大名!我亲耳听到的。所以从今以后,你都以姓名直呼他们吧。”

“不可能!”

“永远!你将是第一个直呼叶谢涅名字的人。”

“不行!”

就当他面喊,嗯……”

我还不如死了!

你不会死。

当时还亮着,他们又一次把茶壶放在了室外。希娜尔开始倒茶了,当轮到乌尔潘的时候,希娜尔递给了她:“乌尔潘,拿着,你的茶……”

乌尔潘还是不理她,不但没接过茶,连看都没看希娜尔一眼。

乌尔潘,拿着啊……”

到底是谁在这儿,乌尔潘乌尔潘,你怎么,不知道我的真名么?她动了动眉毛。

希娜尔一下变得脸色煞白。意思是,乌尔潘没开玩笑?茶碗就一直这样攥在已经伸出去的手中?乌尔潘就这样不会接受?就打算这样一直用眼睛盯着我?而穆斯列普不但不去帮忙,相反,偷笑着等着看将要发生什么。

希娜尔终于决定了,一开始她把茶碗放在茶壶旁边,站起来然后单膝跪在叶谢涅面前,提前道歉一般。

叶谢涅……你到底要不要自己的茶碗?她的脸发红,声音却十分坚定。

乌尔潘接过茶碗,笑了,叶谢涅也哈哈大笑起来:希娜尔啊!哎呀呀!你像一个男人一样的坚定!我到现在都没能逼谁用我的名字称呼乌尔潘!你是第一个,给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做了榜样!我欠你九份奥拉马尔!”

是的,他现在完全以另一种方式在对待以前对他来说不可容许的事。

“好姑娘!”乌尔潘终于说话了,“你看你给叶谢涅带来多大的损失,要不,分我一点儿?”

男人们留下来坐着,而乌尔潘和希娜尔去了阿尔泰风向标,这一天只能以这种方式结束:在秋千上,在空气中飞翔……

等他们到了阿尔泰风向标,迎接他们的是一首歌,是两个姑娘唱的:比肯和加乌哈尔。她们的歌和她们一起荡着,时高时低,时起时落,时近时远,仿佛经历了船上波涛汹涌的一天。

一开始姑娘们只是很简单的唱完了欢迎仪式,两个年轻人爬到高处,最好她们永远都能留在那儿……让她们关心一下那些经常把底衬穿破的妇女,那些从早到晚都在牛棚或是羊圈里挤奶的妇女。如果不是乌尔潘,也不是希娜尔,那么谁能去关心她们呢?就让她们俩充当保护神吧。虽然说,我们的脑袋里被植入了反对她们的小刺儿,但暂时还是应该开心和庆祝的……

然后又有一只歌儿:

羊群走失在草坪,

短衫儿也被雨水打湿,

小妹啊,我好冷,

入夜了……

公公,婆婆,

未婚夫的所有家人都睡了,小妹啊

前方是什么在等着你,

和等着我的一样啊!小妹……

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我这样,小妹,

你也该怜惜我啊,小妹……

希娜尔听着听着,流下泪来。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虽然年轻却受尽折磨而且冻僵了的妇女。她可怜她们,可怜到自己感到心疼,想流下泪来。

加乌哈尔比肯突然停下了歌唱,其中一个问道:“难道你也被命运捉弄?”

“不再是了。”她回答道。

比肯和加乌哈尔陷入沉思:唱首什么样的歌,才能换届希娜尔忧伤的情绪。她们唱起了一首比尔然的婚礼曲目,那是一位在他们故乡很有名的诗人、歌手。这首曲子是他从他的朋友科里巴依和然巴依那里学来的,除了利阿依里姆以外,只有他们能拿他的希杰尔-用铜做装饰的贵重金属丝……这种金属丝价值等同于四十匹小雌马的价格,既然他已经做好了下如此贵重彩礼的准备,所以他不可能要求回报……利阿依里姆-希拉克...金属丝和四十匹小雌马等值啊!

乌尔潘和希娜尔听完了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习惯了在阿尔泰风向标旁唱歌!她们当着秋千,也许她们也想合唱一首歌,但她们的家乡在两个相距甚远的小村庄里,所以他们没什么从小会唱的相同的歌曲。而且乌尔潘并没有一副天生的好歌喉,希娜尔也只是小声地跟着那两个姑娘唱。这时娜乌莎来了:希娜尔啊,走吧,都准备好了。

乌尔潘有些犹豫的看了希娜尔一眼:他们该如何与隔壁村的这些年轻人道别……希娜尔明白了她的意思:和我们一起走吧!大家都一起!年轻人们互相拥挤着。其中有个人说:我们怎么能进得去叶谢克的地盘...乌尔潘明白轮到她发话了:走吧!她搂着比肯和加乌哈尔,带着她们往穆斯列普房子的方向走去,其他人跟着去了。

男人们依旧坐在地毯上。乌尔潘朝着达斯塔尔汗的方向轻推了一下两个姑娘:“叶谢涅,你们在这里能听到歌声不?”“听到了……”“这就是那两个歌唱家。希班族的小姑娘……”“不错啊姑娘们……我甚至都不知道在我们的村庄里有这样美妙的歌喉。”

叶谢涅说的是实话。事实上他并不是很了解自己的族人,而住在这里的有些人甚至来自不同的种族和部落。以前他有事出差的时候,他总喜欢带一些有威望的克列依和瓦克人,而自己人中他却只带着穆斯列普。有时他甚至觉得在故乡土库曼甚至比自己拥有更高的威望,因此有时他也会嫉妒土库曼。

酒足饭饱。

年轻人都离开了,带着能与叶谢涅在达斯塔尔汗吃饭的喜悦离开了。

开始收拾了。

乌尔潘说:我们睡屋里。说完就和希娜尔走了。

男人们谁在院子里,谁在新准备的干草上。

早上叶谢涅对穆斯列普说:我休息的那个好啊!就像刚刚从牧场回来的战马!

当然了!尽情的喝了酒吃了肉,又整整一夜闻着草原的清香……”穆斯列普刚开始自夸自己的热情好客,叶谢涅就打断了他:得了吧,我知道的。

乌尔潘走了出来,叶谢涅毫不掩饰的欣赏着她:看样子她休息的不错,感觉她心情很好,整个人仿佛沐浴在阳光中。

叶谢涅啊……”她把胳膊肘撑在他膝盖上,而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你知道睡在屋子里有多舒服么?我们也建一个怎么样?

想建你就自己建好了,我不知道门和窗该在哪里。但请你建一栋我也能进去的房子。

叶谢涅的四轮马车已经备好,阿斯列普牵来一头白色母骆驼,按照惯例把它拴在马车后面。

乌尔潘,你想把小骆驼连母亲一同带走么?

不然谁喂它?乌尔潘想起昨天希娜尔说的,你自己用胸喂,笑了。

你真是让土库曼破费了……”

“穆斯列普大人自己说他不想做富人。”

“爱做不做。但还有阿斯列普。”

“你算了吧,怎么不连昨天开始你们吃掉的面粉一起算上?”

已经坐在马车里,叶谢涅提醒道:“希娜尔啊,昨天我答应给你一份大礼,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我自己犯了错,出声喊了大毕依您的名字,都不知道该怎么赎罪呢!什么都不会收的。”

乌尔潘打断他们:“你又喊他大毕依了……只要男人一插手,就立刻会坏事……难道我不是叶谢涅?我们该走了,还要收拾去德斋廖夫呢。

临行前,乌尔潘把希娜尔拉到一边:昨天我对和你说的白色帐篷还记得不,不是说着玩的,等你们迁到德斋廖夫去,一切都已经会准备好,伫立在那儿等着你……而你们房子旁边的那些东西,别带了,留给你丈夫的大哥。别说出去,一切都会是我说的这个样子。

四轮马车离开了。

很快阿斯列普牵着母骆驼跟着他们走了。而小骆驼自然也跟着它……

希娜尔久久地看着小骆驼的背影。

 

 

13

 

回去的路上,乌尔潘依然是处于有些亢奋的状态中:她一会儿把胳膊肘撑在叶谢涅膝盖上,一会儿直起身伸懒腰,开玩笑道:叶谢涅啊,你会游泳么?”“你问这个干嘛?”“因为我觉得水承受不住你。”“我只在我能够到底的地方游泳,要不要我教你?”“我要你教干吗?如果需要涉水,除了卡伊兰-科里以外任何我们附近的湖都不在话下。”

换做以前,很少有人见过他打趣儿,而现在他经常尽可能的试着唤起乌尔潘的笑容。

离他们的村庄越来越近了,她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下去:又看到了那些穷人打着补丁的破帐篷。她不再靠着叶谢涅的膝盖了,笔直的坐着。

“叶谢涅……你怎么能容忍这样的贫穷?难道你看得下去?这丢的不是他们的脸,而是你的脸!”

“我不知道这里如此贫穷。已经七年了我都很少经过这里,这段时间我总是去别的村庄,那些有牧场的地方。而真正的我的故乡是萨德拉, 我把它留在了你们 卡尔仕卡雷里,这里是你带我来的……”

乌尔潘依然皱着眉头,但语调变平和了。

“你上任四十年,而他们在这四十年间没得到你一点点的福荫,好可怜……”

乌尔潘啊,亲爱的……是你自己安排的我去哪里,从没提起过他们啊!我们两人要两对马群就够了,而我的财富就是你啊!

亲爱的叶谢涅……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才说得出的话啊……”

她动了一下,把头枕在他的腿上,他弯下腰来整理,从下方往上看着他的眼睛,乌尔潘说:“在卡尔仕卡雷有一群马是我的,那是你送给我的,而我现在再把它们还给你,但是趁父母还在世,让它们留在那里吧。他们并不需要太多的牲畜,只要他们的牲畜能跟着你的牧群走就够了。而我又不想欠任何人的,会把我们欠的债都还上的。”

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吧。我就负责养殖牲畜,让大家不再忍受贫穷,而由你负责分配。

村里乌尔潘的奥塔乌旁又集合了好多女人,看样子不下二十个,从远处看到她们,乌尔潘昨天那种阳光而无忧无虑的心情一下被打破了。从马车上下来,乌尔潘像老太太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她们走去,迎接她的是欢呼声:“毕依夫人回来啦!”“我们从早上就在这儿等你了!”……很明白又是来讨要什么的……

乌尔潘和她们打了招呼,还未进家门,就背靠着帐篷坐了下来。这一次女人们没等她先开口询问她们的需求,而是七嘴八舌的打断彼此:“我和老头子给十二头奶牛挤奶……”“我的两个儿子已经放羊放了不止六年了!”“十二个合索贝尔,每天五次,十三岁……”“儿子们懒惰,从不曾动手饲养过家里的羊……”“我们的家庭呢?可怜我老丈人,到死还在回忆我们全家给这户当了多少年雇农,只有我这个没脑子的忘记了……”

乌尔潘听完了她们每个人要说的话,说真的,这倒使她感到骨子里的一种轻松:女人们不是来乞讨的,她们厌倦了无休止的等待,于是她们不再恳求而是要求,为他们一年复一年所做的白工讨要说法。

她们的家庭在不同时间因不同的缘由前来投奔叶谢涅-巴依、叶谢涅-毕依,从此成为了他们的羊倌、挤奶员、饲养员、牧马人。基本就是逆来顺受的家仆。并不是奴隶,但又和奴隶没多大区别……但一方面他们又感到光荣,毕竟他们是叶谢涅村庄上的人!三四天前,乌尔潘还在厌恶他们领取微薄的薪资时那种顺从,今天她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们了,也为此感到欣慰。

在某一瞬间这种熙熙攘攘的声音停了下来,乌尔潘赶快抓住这一瞬间:请你们不要这样闹了。也许很难核算你们家庭为叶谢涅家族做了多少工、你们该为此得多少钱。但我可以确定一点:叶谢涅家族欠你们所有人的。所以大家听好,叶谢涅叫我把亏欠你们的都还给你们。

女人们争相喊着:叶谢涅千岁!”“祝他儿孙满堂!”……

乌尔潘再次举起手:叶谢涅让我给每个家庭一匹母马和小马驹、两只母羊两只小羊。未来放一百只以上羊的羊倌夏季牧羊得一只羊,冬季得两只。放两百匹以上马的马倌得一匹马。今晚你们可以把自己的羊领走,明天可以把马牵走。往德斋廖夫搬迁我们会提供骆驼。”

说完后乌尔潘走进帐篷。而背后是不断的欢呼声:祝你幸福!”“愿你生个儿子!”“祝你像母羊生羊崽一样每年都喜添贵子!

第二天早晨叶谢涅与特列米斯谈话,婚礼后他一直在村里做客,他带着两匹获赠的母马和小马正打算离开。

“特列米斯,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永远活在周旋当中。现在乌尔潘她等于是拎着我的领子不放:她要一栋房子,你说怎么办,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没?”

“那俄罗斯的那些木工是干啥的?找一个就是……”                        

找一个吧,得在秋天前完工,要能住。

那什么样的房子呢?原木房?

乌尔潘也想弄得清楚点,但其实也并不是特别懂:怎么说呢,当然是木房子啦!我们从托博尔斯克来的时候看到过的!”“那建在哪里?”“这个我们暂时还真没考虑。”“那我们这样吧,找一两个木工来看一下,他们要看一看在哪里建造你们的房子,什么样式,多少间……你们先选好位置。

整个村庄不紧不慢的像德斋廖夫出发了。而叶谢涅和乌尔潘最早的去给他们未来的庄园选址了。壮实的尚德格努尔与他们同行,他有着牛般粗壮的脖颈和隆起的肩胛骨。他的手上永远不变的耷拉着一根长木棍。他是叶谢涅手下的猎人、牧场巡逻员。肯热泰则留在村里等待他们回来。

太阳才刚刚升起,阳光闪烁在还未干透的露水中。蜜蜂和黄蜂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占有露水的草丛中绵延着三匹马的掌印。

微风吹拂着绿油油的,刚洗过般的草坪,树叶和枝条也随风起舞。这片树林被称为热阿尔-戈利瓦,是谁在什么时候将它如此命名已经无从考究,可这个称呼是如此惊人的与这风景匹配,所以这个称呼便绵延至今。

湖面已经被飞来的候鸟占领,天鹅、鹅行走在芦苇上,在镜面般的湖面上游泳,这样子好似镜前的美人与镜中的自己争艳。寂静被翅膀和长鸣声打破,这声音落在水中忙乱鸭群中,它们正急着想游泳、潜水、打架,并赶紧回到自己藏在土墩中、石子里的窝中:可恨的乌鸦正乱窜,而对于乌鸦最甜美的美食莫过于鸭蛋……

路上他们花了很多时间,已经是正午了。尚德格努尔骑着自己笨重的黑马一摇一晃的跟在背后。

乌尔潘勒马,叶谢涅也跟着停了下来。

“叶谢涅,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希班族十个村庄都坐落在林边那一小块地上而放着这大片的空地不管?”

为什么你这么看?

是你自己说的,还指给我看的,曾经有四个村庄的人在那里过冬,那里与马头同高的地方一片树叶都没有,据说是全被吃光了,一根草也没有,曾经扎帐篷的地方现在只剩下黑斑……”

“那哈萨克人是如何爱护土地的呢?”叶谢涅问。

“他们怎么可能会爱护!”乌尔潘惊叹道,“土地是属于你的,而你在四周封锁了他们,无处可逃,他们就在这一小块地上耗尽最后一根草根!”

叶谢涅没有回答她,乌尔潘也安静下来。这时,尚德格努尔追上了他们。

叶谢克,你看啊……”他用肩膀指向右后方:最好建在那里,湖陡峭的岸边上。

去看看?叶谢涅提议。

随你……”

过了一会儿,乌尔潘靠近叶谢涅并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她本想拧一下他,可他坚硬的身体仿佛生皮一般拧不动。他感到了手的温度。

你生气了?她问。

生气了,想着一直生你的气直到天黑……可是在你身边,气总消得快啊。

他们走进树林,这座树林有着很长的名字:可以饮水的多丘陵湖岸……

现在选吧,你看……选好之后可别后悔。乌尔潘拍马走向湖深凹进去的地方,停在那里。

我想建在这里……”在茂密的树丛中白桦树与绿灰色的山杨纵横交错着,其中有一块仿佛小岛般的林中旷地,上面长着杂草,此刻正沐浴在阳光里。

你的村建得稍微远一点,我们俩,就我们两个人拥有这一块小角落已经足够。”

“我来过这里。”叶谢涅说,“我也喜欢这里,但我想你自己选。”

“那你同意咯?”

“你记住这地方,然后带木匠来。”

“我们现在就立刻考虑下其他村庄该在哪里吧?”

“路上你看见没,那里还有三个长形树林,靠得很近,距离不超过一俄里,这何尝不是个村民过冬的好地方?”

那三个树林中的第一个,就是最靠湖边的那一个,也是乌尔潘所喜欢的,于是她建议:“你没有萨德尔就像人失去一条胳膊一样,要不让他带着自己的家族在这里过冬?”

“同意!”

下一个森林稍微长一些,茂密一些,东边它与一个不深的小湖交界。

“这里就让叶拉曼家族的人过冬用吧。”

“你是指土库曼吗?”

“叶谢涅,别再重复什么土库曼土库曼的了!在希班族的这些男人当中,我没见过比阿斯列普和穆斯列普更好的了!”

“好,不说了。这个地方叫做诶里金-热阿尔,这里可以住两个部落且互相之间不会碍事。”

“你想让谁住就让谁住吧,穆斯列普大人能和任何人做邻里。乌尔潘没有继续前行,看都没看一眼就把最后一片树林划给伊马纳雷,终于可以让他们离她、离她的房子远一点了。

叶谢涅笑了:“你们和伊马纳雷就像天空中的两颗星星,总想去遮住对方。”

“为什么?”乌尔潘耸耸肩,“我的星星始终在你的那颗旁边,它散发着光亮和温暖。你看,连穆兹贝尔-托雷都同意了呢!”马摇着头驱赶蚊虫,乌尔潘坦白:“我特地把它拴在帐篷中间,伊马纳雷看到马,就差气炸掉了!”

“那,”他摇了摇头,“那老式过冬呢?”

别斯帕伊村庄?”她提议道,“整个村?”

“那就整个呗,我能拿你咋样。”

过去的几个月当中,乌尔潘学会的不仅仅是打扮……当她需要达到某个目的的时候,她就借着叶谢涅的嘴说出来;如果她自己说了什么,则也是事先与他商议好的。而叶谢涅也一直支持她:她说……”他十分满意他的乌尔潘,她也很满意自己的叶谢涅。那段时光在他们的记忆中保存,作为曾经完全赞同对方的见证。

肯热泰在一座废弃的宿营地等着他们。

四轮马车已经备好,肯热泰在树荫下努力的摇着乳酒。

长时间的外出归来后,乳酒是必不可少的饮品。等到大家都喝够了乳酒后,叶谢涅才开始把任务委托给尚德格鲁尔:“我们大概过两三天能到德斋廖夫,不会更早,”他说,“你得赶紧过去,去安顿好村民。”

安顿好他们,和以往一样方式的安顿。你怎么?没听到么?

我不会窃听你和夫人的谈话。

……如果不要你听,我会提前叫你不许听的,现在得又重复一遍。我们的村庄地点不变,以前伊马纳雷的住地换给乌尔潘哥哥。

叶谢克是指穆斯列普大人。”她补充道。

“伊马纳雷住到最边上去,就是以前穆斯列普住的地方,贝斯怕一后面。”

路上尚德格努尔本应该把马匹牵到马棚里去换三匹休息的好的马,以确保它们能在草原上奔跑。可没走到栓马的树旁他又回来了:“那他们住哪里?”

“让他们把帐篷比以前扎得离湖更近些,我们村人稍微远一点。”

尚德格努尔跟着那些已经向德斋廖夫迁徙的人们走了,虽然路上赶得很急,但还是差点迟到。在伊马纳雷部落准备转向自己原来的位置时他追上了他们,伊马纳雷本人喝乳酒喝的微醉,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围着他的是全希班人都知道的几个好斗的人。尚德格努尔勒住马,缓缓的走过去:“祝您放牧顺利!”他与叶谢涅的兄弟打招呼,按照规矩,伊马纳雷该感激的回应,但伊马纳雷从来就不给任何人、任何事面子:“难道这种行好运不该找你蹭点?”

尚德格努尔很了解伊马纳雷暴躁的脾气,也并不习惯无视他的攻击:“我有什么能让给你的?刚刚太急了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我带来了你大哥的指令,这个夏天你得在贝斯怕一村领地后面那块地上度过。

是不是因为我成了土库曼人所以才要住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

你是谁不要问我,问你大哥去。

乌尔潘到底是乌尔潘,” 伊马纳雷邪恶的冷笑了一声,“你就不能直说吗?这根本不是我大哥的指令,是那个贪婪的贱妇下的!她来的时候穷的连裤子都穿不起!现在倒好,在我们村里指挥,就跟在自己那个穷的挨饿的破村子里似的!”

“乌尔潘是个奴隶,没有人权的,就像个任何人都能把底掀掉的鞋垫一样。”伊马纳雷想侮辱尚德格努尔:他的曾祖父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自己的名族也没有自己的部落。

“奴隶?你自己才是真正的奴隶!”尚德格努尔吼道,“是谁在讨好那矫揉造作的女人?她是个淫妇,连合法的出生都没有!而你,大汗之子……”

“够了!”伊马纳雷转动了一下自己浑圆的肩膀。

“你敢!”尚德格努尔后退了一步,“快点让你的队伍掉头!”

伊马纳雷还能怎么办呢,尚德格努尔不仅仅是叶谢涅的亲信,还是他最后一个羊倌。如果动他,先得赔上一匹马,然而并不是一匹马就能解决的,还得赔上一件昂贵的毛皮大衣。

为了心理上的平衡,伊马纳雷好好的纠缠了尚德格努尔一番,挖出了他整个家族来羞辱。而大队伍终归是转向了它被要求转向的地方。尚德格努尔也不甘示弱,只是由于惊讶,一时甚至都不知道选什么词好。

当尚德格努尔还在措辞的时候,伊马纳雷已经走了,他还没来得及把重点说出来,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嘴里还接着说着他对叶谢涅弟弟的看法。

除了伊马纳雷,任何部落都没反对叶谢涅安排自己的位置。他们在那里扎下帐篷,他们从此不是最贫穷的那个了,深色的帐篷当中掺杂着一些烟灰色的。不听话的小马驹都用绳子栓上了,骆驼叫着,自恋的小马用蹄子刨着地,嘹亮的嘶鸣宣告着它们不会将自己的权利让给别人……

这湖无愧于它的名字:透明湖。底部细沙看得一清二楚,岸边的芦苇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湖很大,而且从早到晚都倒映着太阳……

这湖还有一个名称:叶谢涅镜湖。他的牧群占领了湖的北岸和西岸,南岸和东岸则是其他希班部落避暑的地方。宿营地有些污染的时候他们就把帐篷迁远一些,年复一年,他们在这里积攒能量直到深秋湖面飘起一层薄冰。

德斋廖夫……人间仙境一般,在这里人们也无需工作,睡醒了就面对着山水,可以无忧无虑的过……

在这里,各个名族得到融合,年轻人互相认识,许多原先的关系也得到改变:朋友可能反目,而仇人也可能化解……

尚德格努尔终于向所有人转达了叶谢涅的旨意,让他们都在叶谢涅安排的地方安顿下来。

知道了新的住地,穆斯列普和希娜尔都笑了。同行的人虽然没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也跟着大家笑着。

收拾住地进行的有声有色。安顿好动物,又把行李都摆在相应的地方。一切就绪,年轻人便跑去游泳,回来后,希娜尔和拉尼娜便打开房门迎接客人来喝茶。按照当地的规矩,年轻人窜门时可以不受拘束。茶壶里的茶开了,年轻的姑娘们走进来,占领了数量不多的座位,抢走了枕头、靠垫,然后开始和女主人聊天:你们家人都还活着吧?这是固定的打招呼方式,意为希望房子永远都常有客人光顾。

然后便笑着把枕头放回原位,开始数落女主人:看那帐篷,黑漆漆破破烂烂的,难道是被蛾子啃了的?”“都翻不过身!躺下来脚都能够到顶!箱子都张着大嘴巴,像是要咬人!”“看得出来,女主人肯定很邋遢!”“男主人也好不到哪去!

这样说着可以给帐篷辟邪。当这些话都说完后,茶端上来了。

 

 

14

听说了吗?叶谢涅家来了个俄罗斯人,叫贝德列企克。他和他的抄写员……在写些什么……”

是在写把我们的过冬地点……”

谁有纳税的欠款,就让他暂时远离村庄!

他们是卑鄙的特列米斯带来的!他真是谁都不放过啊!

消息引起了恐慌,有些人真的暂时远离贝德列企克和他的抄写员,躲了起来。但不久贝德列企克就离开了,于是就流传着一种迷信的说法,说所有希班人的债都是叶谢涅自己还的。

俄罗斯人贝德列企克是个承包商,是个哥萨克,伊万·梅卡伊洛·普什卡尔,昵称是黑子。他是来和叶谢涅签订建造庄园的协议的,再看一看在哪里建造拥有四个房间的大房子和有两间客房的独院。还说好了要建两个放食物的仓库和带烟囱的浴室。

没有再谈任何关于苛捐杂税的事,那些理智地躲藏起来的人也开始回到村子里……原来特列米斯也白白被说卑鄙和狡猾了。

在处理完所有事后,叶谢涅才动身去了扎伊里亚乌。

叫上了在卡伊兰-科里湖畔度过夏天的从小到大的所有人。甚至至今仍觉得自己受到侮辱的依马纳雷都带着家人来了。

客人们被尊待。睁大眼睛的、一岁马驹的头颅被献给阿克萨卡尔们,而羊头则被献给年轻点的男人们,羊头顺从地眯着眼睛,惊慌失措地竖着耳朵。马乳酒已被喝光,也许不比卡伊兰-科里的水要少。

招待过客人后,叶谢涅将阿克萨卡尔和卡拉萨卡尔带到了村后隆起的山丘上。他好久没有在这个山丘上,在这个会议之丘,决议之丘上召集族人了。他不需要开会,决议都是他自己通过的。叶谢涅认为,对他好的也就是对所有希班人好的。他的力量,他的荣誉就是希班人坚实的后盾。他从来没想过,不自由的、没有权利的地位会影响人们,从来没想过,人们生活得如同精神错乱的马。

他的黄昏恋人乌尔潘进入他的毡帐后迫使他想这些,而此刻在他正在讲话时,她也悄悄地出现在了山丘上。

哦,我的族人们!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注意到你们处在怎样的可怜境地,但现在我眼前的绷带掉落了。我看到了我们旧的过冬方式……在来卡伊兰-科里的途中我观察了迁移的状况。你们勉强才到了扎伊里亚乌,有的骑着瘦马,而有的是步行。然后呢?没有我谁也不敢离开这里,你们在这里生活到深秋,而在那里还是旧的过冬方式,就这样年复一年。孩子和女人们还要受冻。这些小伙子们想办法坚持到冬天,但他们不超过半数能够看到来年的春天……如果继续过这样的生活,难道我们能成为强大并有影响力的民族吗?我今天叫你们来,是想和你们说这件事,和你们商量……”

白头发的巴克别尔德,长老中的一把手,仔细地看了看叶谢涅,说道:我听到,上帝要将善良的话语,理智地话语塞到你的嘴里……全部说出来吧,叶谢涅。

我会的……首先,我们不仅不要在毡帐里过夏,也不要在毡帐里过冬吧。没什么可羞愧的,试着像其他人,像俄罗斯人那样生活吧。让我们的女人们和孩子们过得暖和些。我从自己的领地里划出地,让你们盖木屋。而我自己……我的房子将建在苏阿特-科里河畔,很快俄罗斯工匠就会开始建造。还有不要忘了一句谚语:如果不从夏天就为冬天储粮,那穷人永远不能致富。既得割干草,还得种黑麦。阿斯列普和穆斯列普就是这样做的,你们去问问,他们这样好不好?

他说明着哪些地段归哪些村庄。呼声打破了寂静。

要有地喽,要建房子喽!

割干草?不是件难事,不会妨碍学会挥辫子!

对!只要你有可割的地方!许多人喊叫起来,一些人默不作答,依马纳雷和他的哥哥,照例开始吵起来。

谁要想建那该死的篝火,就让他建去!还有冬天的房屋!让每个人自己决定!反正我是不会为了这些花一分钱的。我们的祖父、曾祖父是在毡帐里出生,长大,死去的!也没怎么样,没有横死……”

……”叶谢涅简短地说。

永不!

听着……那你会分到很少的,不要生气。

如果我要建,也只会建在艾里金-拉尔。在我的土地上!我的地盘上!

我说了,艾里金-拉尔会给叶拉曼和安达尔拜-奥塔尔拜村庄……”

我宁愿把艾里金-拉尔烧了,也不会给土库曼人!

滚开!叶谢涅责骂起来,滚开!因为一半希班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边去!别让我看见你……就按我说的办!滚开!

叶谢涅因愤怒而颤抖着,他不经常这样发作,因为没有人敢经常顶撞他……甚至依马纳雷都没见过他这样,他吓得跳起来,沿着山丘的斜面跑起来。

叶谢涅沉默许久,然后发现可以平静地面对自己人。

关于这件事,关于所有这一切我也想跟你们说……”

他站起来,走向自己的毡帐。

阿克萨卡拉和卡拉萨卡拉也散开来。他们谈论着依马纳雷的行为,请求万能的阿拉延长叶谢涅和他的巴依毕什乌尔潘的寿命。

男人们在山丘上时,乌尔潘把年长的女人们聚在一起喝茶。

达梅丽铺开了带花纹的大宴席桌布,铺在地上,这时不知从哪儿来的依马纳雷的儿子们冲入了毡帐里,是十二、三岁的男孩儿。他们径直地跑进来,肩上扛着宴席桌布。他们直着身子躺在叶谢涅一直坐的毯子上装腔作势,摆放黑麦,盖着桌布开始在地上爬,爬到坐着的女人们身边。女人们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沉默在毡帐里蔓延……

达梅丽并没有害怕。

阿依多尔金……”她对男孩的母亲说,你为什么允许他们?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但是依马纳雷家的人都跟他一个样子。

哎呀,你这个寄生虫!给我听着!阿依多尔金大喊道,我的儿子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们是主人!各种各样走错门的女人们不要以为自己能在我们村子里当头头!

真可惜,不是我的家……”达梅丽说,她也能说会道,如果是我家,我就把他们赶出去,像狗一样摔个底儿朝天!她从男孩们手里抢来桌布,挥起来,嘿,从这里出去!

他们还是矫揉造作地戏弄达梅丽,向她吐了吐舌头,迅速地跑出毡帐,就像冲进来时一样。

乌尔潘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科林,记住……”她没有看阿依多尔金,静静地说,一旦进入这个毡帐,就不要放大嗓门。这个毡帐里七年没有女主人了。你以为,你自己就能决定一切?而现在女主人可以对你说:滚出去……”

刚要开始喝茶,就听见从里面传来小骆驼绝望的叫声,接着是肯热泰的喊叫:你们,狗娘养的,在干什么?紧接着是男孩儿们如同被刀割的喊叫声……

听见自己心爱的人的叫声,乌尔潘跳了出来……日前,她吩咐人用打车把草地隔开以免小骆驼逃走,它现在已经稳稳地用双脚站立,老骆驼也和它一起拼命要回老家。正巧风从南方,从遥远的边区刮来,它正是从那里被带来的,它昂着头固执地走着,朝着那个方向走着,直到它被赶回相反的方向。

男孩儿们用手抓着肩,滑行在草地上,继续喊叫着。

乌尔潘先是笑起来,摔倒了,活该……然后发出一声惊叹,跑向了栅栏。小骆驼无助地摇头,从它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来,像小孩一样啜泣着。老骆驼向前伸着长长的腿,从牧场朝它这儿跑来。老骆驼从滑跑开始就撞到大车上,用力挤着,直到壮士给它打开路。

小骆驼停止了啜泣,扑向母亲,吧嗒吧嗒地吸允着奶水。它抬起头,一只眼睛是闭着的,明显是被棍子或石头打的。乌尔潘把盐递给它,她嗓子发痒,搔了搔耳后。

阿依多尔金在男孩儿们的喊叫声中飞驰而来。

打了!打我的孩子!谁敢对他们动手!厚颜无耻的外来人,我们现在有女主人了!卡尔梅克人要占领这个村庄了!

她才刚刚开始,而在她的储备中还有大量丰富的女人的骂人话,虽然这些在俄罗斯抑或欧洲都不为人知……但是就在这时她及时地看到了叶谢涅,他正从山丘走向毡帐。

啊嗯,回家吧!

男孩儿们也看到了叶谢涅,喊叫声瞬时间停止了。他们的眼睛都干了,跟在妈妈身后,只是在告别时像肯热泰吐舌头,他镇定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长棍。

乌尔潘和叶谢涅在毡帐入口处碰面了。

那儿怎么了,乌尔潘?你浑身通红,像是跑了很久……”

啊,没什么……那儿孩子们……走吧,茶好了。那你怎么了?

也没什么。聚到一起,所有事都说好了……”她走时,毡帐里的女人们正在骂阿依多尔金,说她是违背誓约者,并将因此受到阿拉的惩罚!她给我们带来了怎样的诅咒啊!她怎么敢招来卡尔梅克人侵略我们的村庄呢!

那孩子们呢?不会有好的,但让他们躺在湿土地上,谁都不会安心的!

让乌尔潘活得长久些吧……乌尔潘会教会她……”

叶谢涅俯身进入毡帐,声音戛然而止。年轻的女人们站起身来向他鞠躬,而年老的女人们争先恐后地开始辩解。

不是我们的错……是乌尔潘硬要我们坐在上座……”

毕依-阿卡,我们中有两三个跨过了这个毡帐的门槛!但没有一个人坐到上座上……”

乌尔潘让的……”

叶谢涅坐下来,几乎是坐在他们旁边。

坐吧,他说,如果乌尔潘说什么,不要问她叶谢涅会说什么……乌尔潘让我重新认识了和自己的族人,希班人相处的方式。原来我的科林们不仅无愧于坐叶谢涅毡帐里的上座,她们在白皮肤沙皇的家里也会引人注目!

年轻的女人们微笑起来,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这是在说我呢……”叶谢涅继续说道:看看那边那个科林……希娜尔。当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家,立马就占据了最好的上座。希娜尔,别藏了,过来,坐在旁边。

这之前希娜尔坐在乌尔潘旁边,茶炊把他们分开在两边,而现在乌尔潘推了她一下。

叫你呢,去……你在这个家里被宠爱,我可没这么被宠爱!

希娜尔脸红了,因此脸更加黝黑了。

去,去……”乌尔潘假装生气地说。

坐近点儿叶谢涅稍微挪动了一下,并向第二个邻居,在女人中最年长的一位说,这个科林直接叫我的名字……”

老太太惊讶道:是吗?这是真的吗,亲爱的?

是他们自己让的,我可没同意……”

乌尔潘,也许?

在庆祝搬到扎伊里亚乌的节日庆祝会后,在山丘上的会议后,在毡帐里的女人们喝完茶后,希班人、似乎是自由的,但却是从属的人们感到乌尔潘是希望的潮涌。在他们的命运中有些东西被改变了。人们赞扬叶谢涅,他在晚年时开始思考上帝,想起了族人们……而女人们,当然不包括阿依多尔金,一致称赞乌尔潘:我们的乌尔潘!穷人的女儿!明显是出生在极度贫困的幸福家庭里。

在那次,当女人们都散开后,乌尔潘把希娜尔留下来。乌尔潘装作因希娜尔同叶谢涅要好而吃醋的样子,而叶谢涅则不再说话,沉浸在年轻时看到希娜尔时的回忆里……

叶谢涅和乌尔潘现在都需要找到一个第三者在场,直到苦涩的愤怒浸酒慢慢褪去。乌尔潘明白,如果叶谢涅从她那儿听到阿依多尔金的诅咒:让卡尔梅克人占领这个村庄吧。,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叶谢涅同样也不能将自己弟弟的话转达给她:我宁愿烧了艾里金-拉尔,也不会交给土库曼人!乌尔潘这么努力要整顿好村庄的秩序,而依马纳雷却总是在反其道而行之……

即使当两人独处时,他们也没有说这些事。

叶谢涅,堆满我们这个大毡帐里的包都是什么?里面装了什么?那些勉强关上的箱子里又是什么?

如果我记得的话……”他叹息道,各种东西。我好久没查看了。估计都发霉,被虫子蛀,被蛾子咬了。散发着潮湿的味道,这使你烦心了吗?分担一下,晾干,不要为不必要的事情烦心,这样我会很高兴的。

一天,乌尔潘在达梅丽和他女儿杰伊涅特的帮助下从给客人用的大毡帐里拖出些东西来。草地勉强够放下这些贵重的被子、地毯、毡子、毛皮大衣和男长衣!有些东西已经坏了,但西伯利亚的严寒还是对物品的保存起到了作用。

叶谢涅看了一眼自己的财富,又看了一眼,好让乌尔潘摆脱脑海里的东西,然后就匆匆走向湖边,向从自己远方的毡帐旁走来的穆斯列普挥了挥手。

乌尔潘开始干活了。她把十二件狼皮大衣和十二件男长衣寄给了十二位阿克萨卡尔,并转达叶谢涅的话说:在庆祝我和乌尔潘婚礼的节日庆祝会的时候,我们没来得及给长老们送合适的礼物,所以现在我寄来了,请把这些当作我们对你们的敬仰收下吧。

给女人们的礼物是乌尔潘亲自去送的,一次都没有展开过的地毯、没有人盖过的被子、没有人枕过的枕头和毡子。还有没人一俄磅茶叶。

乌尔潘对给男人们运送礼物的肖恩迪古尔和达梅丽说道:有喜欢的,就拿去吧……”

他们一直拒绝,但最终在她的坚持下,肖恩迪古尔承认:毡子也不多……得给毡帐打补丁。乌尔潘让他在不打补丁的那些中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可以建新的毡帐。

达梅丽想起,杰伊涅特——她唯一的女儿马上就要出嫁了。乌尔潘给她挑了全部嫁妆,整整够装满叶谢涅的一个箱子。

如果我们忘了拿出什么,提醒我一下,达梅丽-阿帕依[51]……”

她还让希娜尔也拿一些:你怎么空着手溜达呢?给自己,给家里拿点东西吧!

我们带着自己的破烂货好不容易到扎伊里亚乌来,希娜尔拒绝道,甚至想或许可以给你分点什么,好摆脱它们呢……”

晚上他们把剩下的东西拿回来的时候,是个箱子就已经空空如也,是个包袱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叶谢涅一整天都没在家,当他回来后,都认不出自己的毡帐了。

哎,乌尔潘!看啊,在我们的毡帐里都可以转圈儿了?你真是个女巫,看来我们家里可以住了。

乌尔潘花了一整天换被褥。潮湿的味道消失了。毡子的下沿也被卷起来了,草原上酸涩的草的味道随着风一阵阵吹来。

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事。乌尔潘谦虚地回答道,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能做?你做了太多了!我从今往后要叫你——我的阿克娜尔[52]……”

我们已经有一只白色的骆驼,正巧风从南方刮来,应该看着它,别让它跑了……”

我还要把你看住……你倒是说说对哈萨克人说有什么比阿克娜尔更神圣,更强大,更珍贵,更美好的?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就这样叫我吧。她转向留下来帮她的希娜尔,你听见了吗?你说,这名字好吗?

名字是很好,不过白色的,对你来说太光荣了。但既然毕依-阿卡这么说,我们也只好同意了。乌尔潘,没有阿克娜尔解决不了的事情……这也就是说你也不得不……”

你会的,你会叫我阿克娜尔!听着,叶谢涅,怎么办呢?你们之间有点什么。这个婆娘经常嘲笑我,高傲地说话!

     叶谢涅笑起来:让希班人里的哪怕是一个人,让他对乌尔潘说说,他认为她怎么样……”

     看!你又在纵容她!好让希娜尔获胜!

你们就展示你们真实的一面,胜利会永远属于你们两个他说,阿克娜尔,希娜尔,这两个名字真相配。而现在,你们拖了一天东西了,也累了,去湖里嬉戏吧。

关于乌尔潘行为的好的传言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在扎伊里亚乌两个团体聚在一起一起办庆祝会的地方,旧的争执消除了,新的又被激起。乌尔潘来得及做的好事丛生出盘根细节,好像不同的人在复述着一首四行诗……

她把毡帐给了那些没有毡帐的人。把马给了那些没有马的人。即使是为了给别人看,但现在希班人里没有一无所有的家庭了!在乌尔潘的帮助下建造了类似于俄罗斯木屋的过冬房屋。

另一个知情人修正说:她真正的名字不是乌尔潘。她叫阿克娜尔,阿克娜尔。是出身于名门望族。

据说,她是遥远边区的毕依——阿尔蒂克拜的女儿。

不是的!不是毕依的女儿,她是阿尔蒂克拜汗的孙女!

也许,是真的……如果不是可汗的血统,她怎么会呢?听说,她狠狠地骂了叶谢涅:你的族人这么贫穷,这么瘦弱……这样守护着你的施舍现在希班人不仅有叶谢涅,还有阿克娜尔了……”

在这些闲话里很多是臆造出来的,但也有事实。勇士阿尔蒂克拜和汗、和毕依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血统和名为阿达姆-阿塔的所有祖先扯不上一点关系……如果穷人家的女儿不同情穷人,如果她不认为村庄的贫穷是可耻的,那才叫奇怪呢。当然,也有这种情况,穷苦的女孩儿嫁到富人家,就变得和他们新的亲属一样高傲自大和贪婪。但不会是乌尔潘-阿克娜尔。

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着什么,只是当她看到自己行为的成果时,会感觉到整顿生活所带来的快乐……或是她天生就有这些品质,或是生活教会了她,但乌尔潘轻视那些意志薄弱的、畏缩的、容易满足的、习惯于自己的不独立的男人们。只要希班民族的精神能够延续,就让叶谢涅的家族孤独下去……

最初许多人产生了强烈的感觉——我的。他们开始置办两三个牲畜的头,开始在自己的驹皮和羔羊的耳朵上做标记。他们每天数两遍,早上和晚上,而有什么可数的呢……现在所有人都希望建不必别人差的过冬房屋,所以不耐烦地等着叶谢涅什么时候离开扎伊里亚乌。

乌尔潘没让人们等太久。在村庄前在扎伊里亚乌到最倾盆的秋雨还剩下五个多月。两个月后乌尔潘强迫他们回到了过冬的地方。清楚的是,牧羊人的手杖、牧马人的库鲁克完全可以适应斧头和钐刀的响声。在人们被迫无所事事的半年之中,他们还会有三个农忙月,塔梅斯-八月,库依叶克-九月和卡赞-十月[53]。近来,游牧民族的过冬房屋应该一年四季都能住人,但当第一根柱子落在他们被带离的地区时,他们并没有猜到这一点……

只有一个村庄没有离开扎伊里亚乌,这个村庄想当然是依马纳雷的村庄。村庄里住着五六家卡尔梅克族的希班人。他们很久很久以前就成为了哈萨克人。当清楚地知道了依马纳雷哪儿也不准备去,他们中的两个人——萨金迪克和卡伊克来找叶谢涅。

我们是来抱怨的……叶谢克,可以抱怨吗?

说吧……”

要知道我们也是这一族的子孙,是不是,叶谢克?萨金迪克问道。

……”

你们的祖先,光荣的科什卡尔拜勇士将一个哈萨克人和卡尔梅克人送到中国城……告别时他对他们说:如果我的哈萨克儿子攻下城堡,就让我的卡尔梅克儿子作为祭品……而如果我的卡尔梅克儿子攻下城堡,就让我的哈萨克儿子作祭品。’”

你说的没有一句谎话。

我们的祖先萨嘎尔勇士拿下了中国城。他把在战役中牺牲的科什卡尔拜勇士的妻子救了出来,她在中国城做了他们的奴仆。

这也是真的。她的名字叫做阿依巴尔沙-苏鲁。

科什克遵守了诺言,将阿依巴尔沙交给了萨嘎尔。是的……”

我们就是这么来的……但我们六个家庭至今仍被认为是卡尔梅克人!我们也想得到自由,像你们的卡拉什村庄一样。既割干草,又建造过冬房屋……”

叶谢涅沉思起来。乌尔潘的行为大大改变了希班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得到解放?从他那里?也许是从奴隶制中。可他们做了谁的奴隶?他自己的?他望了一眼乌尔潘,而她也作为应答微笑了一下。

叶谢涅说明了他的决定。

依马纳雷随他吧。让他自己决定是搬还是不搬。而你们搬吧!在我给兄弟们划的过冬地点上开始建造过冬房屋吧。你们就在那儿住。

从扎伊里亚乌回来后乌尔潘不知疲倦地奔忙,并对此非常满意。人们给自己建造房屋,割干草,清晨便可在森林不远处,草木茂盛的草地上看到他们在自己地块上的身影。只有依马纳雷还固执地伫立着,好像心底的刀子一样。

她的庄园也被建起来了。总的来说,主屋是木制的,由四个房间组成,会在冬天之前建完。还剩下三根原木要搭,然后在那上面盖上屋顶。给客人用的独立房屋底下的基底,用工匠的话说叫地基,也打好了。只有浴室还没有开始建,乌尔潘担心起来。

黑子伊万·梅卡伊洛·普什卡尔鼓励她说:那有什么呀!最简单不过了……浴室一旦开始建起来,两个星期就能建完!

将要被建起的庄园已经被围了起来,周围环绕着沟渠。这里从早到晚斧子一本正经地锤着,好像森林里聚集了一群大啄木鸟一样。尖尖的锯用自己的利齿咬住金饰的原木,在生长着桦树和山杨的地方散发出松树树脂的味道。

从远处传来割草机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草原上出现了巨大的螽蟖一般。庄园四周的干草都被割好,垛了起来,割草机也继续走着。这些乌尔潘第一次听到的残酷的铁的声音对她来说也不再陌生了。

她隔天就到建筑工地去,然后再去割草的地方。和她一起在四轮马车上坐着的还有达梅丽,她负责分配肉和马乳酒,拿着茶和糖。乌尔潘这段时间认了不少俄语单词。俄罗斯工匠把马乳酒叫做沙姆潘,肉叫做马汉,哈萨克人叫做吉尔吉斯。俄语里乌尔潘是克拉伊卡,杰斯是长度,卡杰恩是婆娘,佩沙克是刀。最开始她以为谢妮吉的意思是我的,梅妮吉的意思是你的。但原来正好相反,梅妮吉是我的,而谢妮吉是你的”……

她不仅要看自己的干草机,还要看隔壁村子的。她给他们带来肉,他们可能一夏天就把肉的味道给忘了,她还喝茶。这个茶他们留在箱底,找一天炒一下。乌尔潘和他们坐在一起聊天,问他们要带什么话给家里……和他们一起吃皮的淡而无味的肉汤。她很高兴他们要建造房屋的话并不是空话。一把给不多的牲畜用的干草割完后,就开始建造过冬房屋了。

她回来得很晚,叶谢涅整天都是自己。事情突然找上了他,他即将加入到解决边境纷争中,这些纷争常常出现在西伯利亚人和牧场来的奥伦堡哈萨克人之间。说是突然,是因为他好久都没有参与这种事了。他想得到阿卡-苏丹的官衔的虚荣心没有被满足,没能帮助图尔雷别克的鄂木斯基的亲戚。特别是最近七年叶谢涅照管自己的马群,打猎,就这样生活着,渐渐地弱化了做出公平决断的毕依的话语。

现在他觉得,多亏乌尔潘他才被想起,她使他回归到了生活中。她自己也没有怀疑这一点,但叶谢涅正是这样想的。

我亲爱的阿克娜尔,他在行前对她说,看见了吗,在你的帮助下我又成为人了。

不不不,叶谢涅!她并不同意,是你,巍峨的白杨,将影子投射在古老道路的远方!而我?我只是你枝叶上的灰云雀。祈求真主保佑你顺利。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叶谢涅上路了,他感到自己重新变得有力量,朝气蓬勃。

乌尔潘留下了,而最糟糕的就是在自己的家里独处,连位置都找不到……她派达梅丽的女儿杰伊涅特去找希娜尔,然而他们家里除了娜乌莎谁都没有,所有人都去割干草了。

乌尔潘很羡慕。希娜尔现在在亲人身边。从早上开始应该能在湖里嬉戏两次,然后晒太阳,躺在草地上。或者跟在穆斯列普-阿卡身后用耙子挑选干草,和他用眼角对视,她的嘴笑得挂到耳朵边上。明天该去看看他们。

晚上萨尔贝尔回到村子里,给工匠带来水和燃料。他是个勇敢的人,但现在不知该不该跨过毡帐门槛,他没有看乌尔潘的脸,说道:俄罗斯人走了,所有人都走了……他们有什么节日(这里他将праздник错发成празнек)。他们派我来提醒你明天不要去了,他们谁都不在那儿……”

那守卫呢?

在自己的棚里坐着呢……”

萨尔贝尔带来的消息破坏了明天的行程。如果她不亲眼看到有多少原木被用来砌房屋的墙,她是不会满足的。希娜尔又省了,所有给工匠们喝的马乳酒都给了她。不过没关系……乌尔潘留在他们那儿过夜,就让他们讨好吧……但是今天……今天将度过一个没有叶谢涅的漫长而空虚的夜晚。

乌尔潘叫了杰伊涅特一声。

阿依娜莱恩……把姑娘们聚集起来,让她们架起阿尔特-巴坎[54]

乌尔潘在黎明时分从阿尔特-巴坎回来,直到中午才醒。然后去了湖边。当她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等着她的萨尔贝尔。

我看着——烟是不是从你们的房子那边飘来的?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庄园方向点了一下头。

乌尔潘着急起来。

达梅丽-阿帕依!让他们把马套上!快点!达梅丽正在毡帐里等乌尔潘回来,茶炊已经沸腾起来,但她立刻跳起来,哭喊着:奥伊巴依!不好了!你站着干什么,想让魔鬼掐死吗!库拉塔依,快去牵马!

当马飞驰到庄园时,在大房子上方血红色的火苗肆虐着,但很快又变成了黑色的。干枯的松树劈啪作响,好似在夏天的湖里冰化的声音,然后声音变小了,好像树木并不是在燃烧,而是被融化了。乌尔潘站在五十步开外的地方,但热气仍然扑到脸上来。还好没有树枝。火苗和烟并没有乱窜,而是爬向天空中。

男人们从割干草的地方跑来,但什么都做不了,没有走近房屋。多汁的桦树被砍到,用来盖住松树原木堆以免被火烧……阿斯列普吩咐从背风方向燃烧青草,以免将火苗引到草原上。他和穆斯列普还有几个壮士传递着月锄,将草皮割成块状,迅速地将草皮下得土翻到上面来。一点风就能将火苗引到栅栏处,窜到沟渠后面去,那样的话就没法控制了。

已经架上屋顶的大房子被烧得干干净净。耀眼的火苗把和它相邻的独立房屋的框架也烧了。伴随着火花,墙也倒塌了。

萨尔贝尔的骆驼拴在大车上,它因运送水并把水浇到燃烧着的木头上而感到自豪。

被风吹起的灰烬,这就是剩下的全部。乌尔潘是唯一一个在火灾中一句话都没有说的女人,她一从四轮马车上跳下来就明白了:什么都做不了,火扑不灭。

当一切都已结束,火苗不会窜到建筑材料,也不会窜到草原上,壮士们开始走近她,安慰她。乌尔潘很平静,这使很多人惊讶。她没有说出自己的痛苦,只是感谢大家来帮忙,他们跑过来救火,应该看见了庄园浓密的黑烟。

年长的人们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乌尔潘恢复平静:都是上帝的安排……”

亲爱的,你不抱怨,做得很好。抱怨真主的意志是罪恶……”

乌尔潘说道:我不认为是真主派人来烧了叶谢涅的房子。

她温顺地微笑着,但人们明白她想说什么——阿拉和这件事没关系,不是阿拉引来的火灾,确切的说是魔鬼。

魔鬼知道派谁来行动……但这个人不会飞上天,会在地上走……”

只要让我们婆娘的耳朵都完好无损,阿斯列普说道,如果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如果不是一个,就是另一个会听到这件事。

穆斯列普补充说:还是应该珍惜阿拉,以免他们的舌头烂掉……”

乌尔潘感激地冲他们微笑,他们想在灾难中用玩笑话来鼓励她。但就连这个她也不需要,她虽然非常累了,但她的果断却丝毫没有减少。

第二天特列米斯来送承包商黑子梅卡伊洛。承包商也讲了安慰她的话,犹豫不决地抓着头补了个微笑。

乌尔潘等候时机,对特列米斯说:把我的话一字一句地转达给他。让承包商明天派一些工匠来。砖头不会被烧着……就在原来的砖上砌新墙。如果有人认为我害怕脏东西,不敢在发生火灾的地方建房子,那就错了。我知道这些坏东西和不好的征兆!房子就建在这里……”

承包商担忧地听着,但当特列米斯转告他的时候,普什卡尔赞赏地点了点头。

说得很对……两个房子有两个地基……不能把它们仍了。

地基……”听到熟悉的词语,乌尔潘确认了。

我们要建比之前的更好的房屋!

乌尔潘认为还有必要补充。

我知道特列米斯你怎么给我转达的……黑子梅卡伊洛不担心。损失,消耗……我承担三分之一。但冬天之前要建成一个大房子,一个浴室和一个板棚。

普什卡尔很高兴,尽管他努力掩饰……如果非要做裁决的话,火灾的所有损失应由他来承担。根据协议,承包商应该安排一个24小时值班的守卫。告别时他不停地称赞乌尔潘的慷慨。在称赞中他启程了。

 

15

 

人们已经滑雪橇了。

到了晚上,乌尔潘坐在轻便的短途雪橇上并停在她家门前。听到了马铃声。或许是区的长官,或许是小有名气的图尔雷别克从远方派来的鄂木斯克人……沉重的三套车 ——俄国人乘坐的一种雪橇——在飞速行驶过程中都可以很平缓地停下,马铃声也渐渐的平息下来。

从车座上先走下一位穿着军大衣的军人,而从无座的雪橇上一位身着狼皮大衣,衣领树立,头戴羊皮高帽的高个男子走向雪地。一个动作就将大衣从肩上脱下至年轻军人的手里,年轻军人走向了站在石阶上的乌尔潘。

叶谢涅不在家。大概一个月前,(因为冬天到了)他去部署马群,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只有四天前,乌尔潘一个人,搬到了新房。但客房扔在修建中。

过路的军官用哈萨克语向她打了个招呼:乌尔潘热恩戈伊色兰……”“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想在您这过一夜。夜晚迫使我们在这儿借宿。

这时,乌尔潘认出了这位军官。三年前乌尔潘曾在托博尔斯克见过他,卡基·瓦利哈诺夫当时来拜访叶谢涅,但喝茶时眼睛却不时地投向乌尔潘. 她那时很想像小时候一样伸出舌头向他扮鬼脸,但她只是抬起头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似的。 卡基转过身过后再没看她一眼……

请吧她说道。您可安心住下,在这房里甚至客人的马都不会被打……只可惜,旁边的房子还没有盖好。你只能在这房个子里过夜了……”

很好啊,怎么说还没盖完呢,卡基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选择您住的那个房子。

乌尔潘假装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话。

请,她重复了一遍。

阿贝尔卡西姆是受雇于乌尔潘的一位年长的饲马员兼马车夫,他把客人送进了远处的房间。

        卡基古拜杜拉的孙子,是长子瓦利汗和大老婆所生。古拜杜拉1818年父亲去世后下定决心继承可汗之位,正如西伯利亚的总督所荐。然而,草原开始发生变化。没人打算恢复汗国政权。省长派官员给古拜杜拉带来关于 父亲瓦利汗逝世的深切慰问,贵重的礼物和一张漂亮的纸板——授予少校官级的特许证。在个人信函里,总督按照他即将升迁的职位尊称古拜杜拉为阿哈苏丹。并请求让渡他一些土地,以便建立新城市科克切塔夫

假如他的愿望实现了,古拜杜拉就不会吝惜把能容纳十个城市的土地都给了他。古拜杜拉因愤怒而坐立不安。俄国君主不承认他以长子权利拿到的可汗爵位?那么,他和俄国人不是一条路!他是俄国人的敌人。俄国人也是他的敌人。古拜杜拉从阿乌尔召来武装骑士们,还有一部分军队派到乌雷塔乌方向,一部分派到了基什塔乌把他的家属作为领队,他们也是成吉思家族的,分别是叶先格尔迪萨尔拉纳克涅萨雷。在白皮肤沙皇的宫殿里,谋士们认为汗国不得不分裂,一半去乌雷塔乌方向,在那儿建立军队。克涅萨雷暴动的起因之中就有古拜杜拉的一份。

而他,由四十个部族的统帅陪同着——阿克萨卡尔、勇士、 还有两千个骑士逗留在巴亚那乌尔他的四十名使者前往舒尔舒特国王那里。古拜杜拉请求他们国王同意承认他是中儒兹和大儒兹的可汗。中国政府向来喜欢在哈萨克草原上煽风点火、制造内讧。这一次他们接待了古拜杜拉的使者们,没有拒绝他的礼物,并听取了他的要求。他们也毫不吝啬地承认了他是全哈萨克,三个儒兹的可汗。还给了他一个中华帝国的大公封号——王公。他那些以抢劫和掠夺为生的忠实同伴们在白色的毡毯上将古拜杜拉抬了起来,并将其宣布为可汗!

但他的庆祝大会很快就结束了。他三次派骑兵帮助克涅萨雷,吩咐他们办事果断。但之后俄罗斯边防军人突然地从三面围住巴亚纳乌尔,摧毁了汗国的大帐。古拜杜拉和他那九十个曾经抓着毯子的边角支持他的心腹,被永久发配到了别列佐夫。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被允许安葬在家乡的土地上。

古拜杜拉有一个儿子——布拉特, 已经有十六岁了。他父亲应得的所有赠礼都给了他,还有少校的官衔也归他了。

后来他的儿子卡基在总督的庇护下——当时是加斯弗尔特——进入了鄂木斯克武备中学,正是那一年,绰坎——成吉思的儿子,瓦利汗的通过年幼的妻子所得的孙子 毕业了。后来卡基到了总督的指导下。在军队他忠实地履行职责。他走遍了黑额尔齐斯河,吞并谢米兹纳伊曼斯克部族是他的大功绩。

别说在一个草原里(不管它有多大),即使在整个世上只留下了两个可汗子孙,两个汉诺维奇(衙门里这样称呼他们),对他们来说也会很挤。对于他们的敌意,不需要有中儒兹和小儒兹,有他们两个就够了。由六个区组成的土地容不下瓦利哈诺夫的大老婆和小老婆的子孙。由于他们的互相告密和抱怨,总督(当时是究格梅里任职)决定把两个谈不拢的亲戚分开。他把卡基·瓦利哈诺夫少尉转到了托博尔斯克的部队里。

当时,年轻的军官没有对叶谢涅表示多少尊敬,而只是把他当作克涅萨雷的敌人看待。叶谢涅在长达三年时间里都没有为他的花言巧语所动,并顶住了毁灭性的偷袭。最后把克涅萨雷从克列依-乌阿克人的领地赶了出去。

作为客人,他得到了礼遇。别看卡基很年青,叶谢涅可以平等地和他交流,他的请求使叶谢涅回想起过去,让叶谢涅感到欣慰的是,他对克涅萨雷的看法和餐桌上的这位年轻帅气的军官一致。乌尔潘也想听听,但他过于直白地看着她。

从那时起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对,卡基也没有回过故乡——他很快就从托博尔斯克去彼得堡了,在那儿,通过米留金军事部长,调到了哈萨克近卫部队。现在他在为各种事务奔波。

当家里有贵客时,会邀请部落里的尊者跟他一起参加晚会。

乌尔潘也这么做了。更何况,卡基也同意去看看大家,按照他的说法,想听听他们的歌,和他们谈谈关于生活的事情……但是他们谈不来。卡基摆脱不了他的天性,自高自大,还有军官的傲慢。还有歌 ——最好的歌唱家来到乌尔潘这儿——不知何故唱的声音轻了,不是放开嗓子唱的。手持冬不拉的人每次都能感觉到,听众或是在敞开心扉,或只是出于礼貌的宽容在聆听。

不,卡基好像也听了,但漆皮的靴子不恰当地发出声音,好像是在表示主人的不耐烦——这什么时候结束,人什么时候散……

他不想和喜欢下象棋的人一比高低。棋手们互相掐架和嘲笑 ——人们都开始明白卡基的心思,和女主人单独留下来。

棋手们假装开玩笑:

阿格克,现在我的士兵会把你的马吃了!

他怎么能呢……”

就算是吃不了。反正马站在原地,乱了套了,没地方去。这只马的时间不多了,去他的!

玩笑的用意很明显,但年轻的军官没有接受村民的好意。

也有可能是,他想着自己的事情,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他的靴子又嘎吱作响了……卡基无意中说出他赶路赶的很累。到处都是雪堆,无座雪橇像是在海浪上。对,他们走了八个昼夜……科克切塔夫还得至少走五六个昼夜。

晚饭做好了。,乌尔潘说。卡基又显出他的无礼:为了往后的路能轻松一点,让我在您这边停留休息一两天?他问道。

当然可以,休息吧……乌尔潘很有礼貌的回答了他。明天就可以搬到客房了,那儿没人会打扰您的。

晚饭后,乌尔潘让阿贝尔卡西姆把客人送到房间里,自己缓过神来,松了一口气。坐在有三个尖的镜子面前,在伊尔比特买的,叫 穿衣镜,边上有银色的框,她开始换衣了。

要知道她自己才刚回家,家门都没来得及进,就来了见鬼的卡基·瓦利哈诺夫。这三天她是在穆斯列波夫——阿加伊那里过的。希娜尔产期一到就过来了,乌尔潘就赶快过去找她,同时从斯塔普叫来了俄罗斯助产妇。他们一起在那儿过了三夜。哎呦,我快要死了……”希娜尔在呻吟。死不了的!如果每个人都因为这个而死,那这世上一个女人都不会有了!

希娜尔有儿子了……疲劳的乌尔潘回来了。希娜尔在床边呆了一夜,穆斯列波夫-阿加伊两夜没让她回去,因为那是传宗接代。但她同样睡不着……她为希娜尔高兴,但忧虑无情地刺激着她的心。她和叶谢涅结婚已经三年了。他呢,在她之前已经有孩子了,有几个。在他们身上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已经有几次了,她梦见自己在给儿子喂奶。她在心脏跳得厉害的时候醒来过,为了不吵醒叶谢涅就在枕头上哭。他也很难过:我作什么孽了,为什么真主不让我有孩子呢?但我不抱怨,我还是求恩。如果他听不到我的祷告,感谢我有你,我的老婆,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阿克纳尔,我的叶谢涅。

脱完衣服后,乌尔潘又坐到镜前。什么身材! 至少再加点肥膘。人们说(从人们的口里听见):阿克娜尔巴依毕谢阿克娜尔巴依毕谢。看她哪是什么巴依毕谢?就是个丫头片子。肚子也没有。怎么能吃胖呢?达梅丽建议 一天吃两次肉,三次更好,再喝十碗酸马奶。吃到要爆炸!

虽然乌尔潘表现出不满于如此消瘦,但心里其实满意能保持住自己的身材。才不能 阿依多尔金那样,在肥胖的弯腿上有个酒囊。没错,整个夏天要在湖里游泳,冬天要在澡堂度过。这个希娜尔鬼丫头这么苗条,柔软的腰身竟生了一个儿子!难道,难道真主不怜悯她和叶谢涅?

安慰自己也就是怜悯自己,乌尔潘穿好睡衣躺下了。乌尔潘去过托博尔斯克伊尔比特巴格兰,看到了那儿的女人如何穿着,如何过日子,走进了一个店铺,那里不只卖哈萨克衣服。在家里,作为草原显赫的哈萨克女人,她也尝试着引入这些东西。

想到希娜尔的儿子,她心绪不宁,乌尔潘以为自己不能入睡——但她还是睡着了。

卡基没有睡。

从最后一站出发的时候他打算晚点回家。他的这个打算是在斯塔普偶然碰见托博尔斯克的老朋友之后出现的,天啊,多久没见啊!——特列米斯。虽然特列米斯叶谢涅办了好几年的事,完成他交给的任务,但还是忘不了他父亲是如何被脱下裤子暴打的,母亲是如何被欺负的。但他知道现在还无力去为这一切复仇

其实他曾经有过一个希望,那就是乌尔潘。他特别恨乌尔潘。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和他一样的黑骨头。她在叶谢涅面前多有权势!希班人把她当巴依毕谢一样看待,认真听她说的每一句话,努力讨她好。她对外人也很热情,而对特列米斯就没心情。女人……因感觉到他对叶谢涅的真实态度,所以不信任他。如果……把她悄悄塞给其他人,过不了多久她的坏名声就会在整个部落和家族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事事预料,没有合适的时机,但不巧在斯塔普碰到了好友,卡基·瓦利哈诺夫。

他们坐了一会,聊了聊。想起了乌尔潘,年轻的军官没有隐瞒,三年前在托博尔斯克的集市就给她留下了印象特列米斯明白了——他想到了!托博尔斯克……他又问道。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呢正是风华正茂,丈夫也老了。他们也没有孩子。遇见像你这样的英俊男子,会被你倾倒的……

卡基毫不怀疑,这件事注定会发生。刚把飞速行驶的三套车在石阶旁平缓停下,他马上就让乌尔潘明白了,无论有什么豪华的房间,他都会选择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乌尔潘热安……”

她不晓得已经睡了多久,突然意识到是卡基,卡基在低声细语……,即使客人在所有人都睡着以后,把手伸向姑娘或伸向屋里的科林,这并不能吓到哈萨克人,伸出手,还可以被称为叫醒。乌尔潘也没有感到惊奇。对她来说,在托博尔斯克看卡基一眼,晚上在她家石阶上听他说话就足够了。

什么……您要走吗?她喊道:达梅丽阿帕依点灯烧水。要送客人。

她起来了,光脚穿上克壁斯,披上了长睡衣。

马上来,阿依娜莱恩,马上来…… 达梅丽带着睡意回答,并开始点火。

卡基没关上身后的门就不见了,在房间里藏了起来。他有些神智异常!怎么了呢?……允许在这儿过夜,还说可以在我们这儿休息一两天。在达斯塔尔汗上一直陪到晚上。而现在呢:什么……您要走呀?为了把老太婆吵醒,她的声音放得很高。卡基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他把士兵推开,并下令备马,总有一天,我会和她把这笔账算清的。他茶也没喝,也没和乌尔潘道别。

他坐在雪橇上,这时三个狼犬打破了夜晚的平静。在满月光下,它们看起来是灰色的,颈背上的雪霜在闪光。踏步声在响,洪亮的脚步声在冰冻的大地上——马匹和骑兵很快就接进庄园了。

可能是叶谢涅……走!卡基推了一下马夫的背,三套车出发了。

猎狼犬先来告知叶谢涅的到来,乌尔潘赶紧穿好衣服,在门口接他。他笨重地下了马并把缰绳扔给肯热泰。

我还以为我回不来呢,在大草原上冻僵了,他说。快马和漂亮老婆给壮士以力量,好像是这样说的吧?……阿克娜尔,就是这个救了我一命。

你胡说什么呢?如果不去趟草原,那还能叫叶谢涅?人们还说没有经历过寒冷就不会感受到温暖。进屋里吧……她挽着他的手。

她帮他脱下了腰带,肥长袍和短皮袄,递给了达梅丽

坐下吧,我帮你把靴子脱下来……”

鞋是冰凉的,脚稍许有些颤抖,挽手进屋的时候,乌尔潘感觉到手哆嗦了一下。

现在去蒸浴室蒸一会,会好很多,达梅丽,告诉萨尔贝尔把蒸浴室准备好。

叶谢涅把马群安顿在了宽阔的易西姆河,乌巴干河和托博尔河的河湾,然后想去打几天猎。

昨天呢……

到了旁晚天气转凉,他们已经打算要回去,但这时猎狗发现了狼。入秋以来,天气就很不稳定,下雪时在地上冻了一层冰。三条狗都伤到了爪子,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叶谢涅、肯热泰和肖恩迪古尔开始追。狗追不上狼,但叶谢涅的名叫拜舒巴尔的马是最快勇敢的,没有能比得过他的,没跑五俄里,它就追上了狼。叶谢涅肖克帕尔举起来要打了,狼突然向侧面一转,跳到了湖边。拜舒巴尔去追它了,他们又快追上野兽了……叶谢涅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才明白,他和他的马掉到湖里的窟窿里了。河水冰冷刺骨,冻得一动也动不了,花斑马从一边游到另一边,把冰都弄破了,但就是爬不出来。

肖恩迪古尔和肯热泰赶了过来——叶谢涅半个身子都陷在水里。他们救他去了。先救马,他说。肖恩迪古尔抓住了从缰绳露出来的生革的希尔贝,马一下子就冲到岸上了,难怪肖恩迪古尔年轻的时候被称为吐叶-帕卢安,就是每次比赛获一等奖——骆驼的帕卢安。然后他把希尔贝扔给了叶谢涅。他的一个靴子在脚上,另一个在马镫挎着。

太阳落山了。严寒之中,离家又远,只能匆忙地给叶谢涅换内衣和裤子。他们一分钟都不耽误,又上路了。没有参加打猎的人也加入了他们。一路上没有村庄,连牧羊人能停下来休息的地方都没有。直到很晚,他们遇到了牧马人的窝棚。叶谢涅从头到尾把衣服换掉了,他们坐下喝了点热茶,但外面传来了喊声:

嗨!……这狗怎么没有主人的允许就进窝棚了?

      肖恩迪古尔冲了出去,说了些什么,骑士立刻把马转了过去,传来了细碎的马蹄声。

肖恩迪古尔回来了。

这是谁的科斯叶谢涅问。

科热克

科热克的?!

他的……”

来人是谁,是他自己吗?

不是,是他派的人   

我们不能在这儿呆了。走吧,壮汉们。在科热克的科斯,喝一口水都是罪过。吃你们霍尔儒恩里的东西。他们没和叶谢涅争执,尽管他们从一大早就赶路,一刻也没歇息。

已经好几年了,他怎么都赶不上对克涅萨雷忠诚可靠的科热克。当他在跟吉尔吉斯人的战斗中死去后,叶谢涅才在这个北方疆土上定居下来。科热克和那些匪徒们搜刮了整个草原。他光天化日之下从村庄里抢走马匹并赶到自己的马群里。主人知道后向他们要马。科热克却笑着回答说:这是叶谢涅的马群……如果你们是拔都的话,试试把马带走。

叶谢涅不止一次地听说过这些。我和你不共戴天,他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擒住你科热克……”,有一次有人报告说科热克伊马纳雷家逗留了一夜,于是叶谢涅把亲兄弟从家里赶了出去,从此再也没让他回过家,这个伊马纳雷,只要有力气,就什么都阻拦不了他,叶谢涅摇着头,就像是在说外人一样。

跌入还没结冰的水里之后,叶谢涅在路上过了一夜,一天一夜。他一直在发抖,为了让身子暖起来,他让拜舒巴尔全速奔跑,但不管用,他还是在发抖。

一直以来,叶谢涅习惯住在俄罗斯木屋,已习惯享用俄罗斯澡堂。他还开玩笑说:如果在每一个哈萨克人能在礼拜前去洗个澡。十个病有九个都会治好的!

走之前,他告诉乌尔潘:

阿克娜尔,你先躺一会……我等太阳升起来再回来。我想好好地晒一晒。

他在澡堂里几乎呆到了中午。有人给他送去了马乳酒和吃的。他期望着,如果冻僵了的骨头缓过来的话,手脚就不会再颤抖了。肖恩迪古尔让他出了一身大汗, 用桦树编的小笤帚抽打他。雨还是不停地下。

他在家躺着,用狼皮大衣盖着头。

阿克娜尔,别叫醒我,等我自己醒来。他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头发和胡子蓬乱得像死人一样。脸像八十岁的老头,皱纹都拖到下巴了,像那破旧灯笼裤的护膝。他老了二十岁。原来他的脸是很威严的,但仔细看就更显得很勇敢,很果断,一位真正的男人的脸。而当看乌尔潘的时候他的脸就变得温柔和气多了。

她整晚都坐在他的床边,可他蒙着头躺着,突然她被吓了一跳,一个陌生的老头苦笑着看着她。其他人肯定会被吓哭了。而乌尔潘却热情地说:

我的老虎,你睡得很安稳……睡了一整夜,虽然我很无聊,但我没叫醒你。你真的累了……起来吧,穿衣服。头发长了,该剪剪了!去叫肯热泰?

你去叫一下他吧……,我要穿衣服。

以前在乌尔潘面前他从不害羞。瞧,你搞了这么个老公啊,他对她说,又是管大锅的头目,这大锅连一周岁的马驹都能煮下。身子黝黑还带有麻点。手指像棍子一样……但乌尔潘反驳道:你说什么呢!我没有任何怨言。上帝赐给了我这样的男人,别的我也不稀罕。她发自内心地在众人面前炫耀他。

肯热泰帮他把胡子修了修,但这样一来他的皱纹就更明显了。喝茶时乌尔潘努力鼓励他:看,又变成个小伙子了!

叶谢涅什么都没说,也没笑。乌尔潘换了一个话题。

我的老虎,你一直睡啊睡,我都没法和你要琐运诗[55],我们的希娜尔生了一个儿子!

,穆斯列普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

他能比你年轻多少,想一想!你不想给琐运诗

我的阿克娜尔,喜欢什么就拿……”

我要你赶快康复起来!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莫非很难?像你这样的男人?难道是第一次经受严寒?

我不去,你转告希娜尔,我祝她儿子长命百岁,幸福安康。同样也祝福她自己。为什么穆斯列普不在?怎么,他知道我回来了吗?

昨晚他来过,只是你睡着了。

阿克娜尔,叫他过来。因为希娜尔要生了所以他没和我来。感觉总是和他相处不够!对了,我还没问,我们晚上到村庄的时候,坐在三套车里的人是谁?

卡基的一位年轻人。记得吗,在托博尔斯克时,他过来向你问过好。现在呢-他知道你不在家,所以就来我们家做一两天的客来了。

为什么他半夜就走了?你接待不周么?

不知道……客房还没建好,我让他住在我们家里了。请了客人,摆了宴席。我和他们坐了一会儿。原来,年轻人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待遇。

叶谢涅没多问。乌尔潘也没详细讲述。

希娜尔得子的消息使那一直以来重重压在心上的死结解开了。叶谢涅一直试图做真正的男人,当谈及风华正茂的乌尔潘时,不知为何,为何在帐篷里却听不到新生儿那声嘶力竭的哭声,那个向全世界宣告他来临的哭声?他们怎么激怒了真主!叶谢涅十分悲痛——难道村长的诅咒会追随我到死的那一天吗?乌尔潘整个春天都在一人偷偷地哭泣,只是看着小马、小骆驼、小羔羊和山羊在帐篷之间奔跑……叶谢涅比乌尔潘年纪大,又怎样?

她真心为希娜尔感到幸福,一直都陪在她身边,从斯塔普请来了有经验的助产师。自己给孩子剪了脐带并成为了他的金迪克-协协[56]我小绵羊……他比希娜尔先抱起裹在襁褓里的孩子。她转向希娜尔,希娜尔用极其疲惫的但又带着欣喜和警觉的目光注视着。你躺着!给希班人生了儿子,你满意了!别夸口!也别嫉妒我!乌尔潘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希娜尔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她多么想说:我可怜的孩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我们之间第一个生孩子的!你也知道,有谁还能比我这么真心祝你幸福?我都不会因为穆斯列普嫉妒你!但不要丢掉希望,不要丢掉,不要丢掉……但他们心心相印到不需要说话就能明白对方的地步。在乌尔潘临走前,希娜尔说了一句:保重!你生儿子的那天,我也会把他从你那儿夺走,要在你之前给他喂我的奶!

叶谢涅也很难过。一生中除了患过黑痘疹,没得过别的病。如今他是怎么了?一直发抖。嘴里一直有口水,还吐白沫。虽然他受过几次伤,但也不至于像阿尔蒂克拜那样成个残废……如果比残废还严重呢?……阿克娜尔该怎么办?根据伊斯兰法典,这个该死的法典,以及按照草原的习俗,这些同样该死的习俗,没有孩子的女人不算是家里的主人。更何况是无子寡妇:如果是哥哥的老婆就归弟弟,如果是弟弟的老婆,就归哥哥。想到这些,他的眼前闪现出伊马纳雷的脸,叶谢涅全身开始发抖,好像再次跌入冰凉的旋涡。

过了一夜,醒来之后,他在床前看到了静坐着的乌尔潘。他想把手伸过去,但手在发抖。他就那样躺着,把眼睛眯起来,思考着那些无法解决的,毫无希望的问题。而现在,在喝茶的时候,乌尔潘努力鼓励他,装作高兴的样子。可是他拿什么能鼓励乌尔潘呢?

喝完茶以后叶谢涅说道:

阿克娜尔……,给我在另一间屋子铺床。除了你不让任何人进去。让萨尔贝尔留下来,不分昼夜。只是要给他换一件衣服,让他有个人样。

叶谢克,要不请医生吧?

你觉得需要吗?那就请吧。但别请巫医!

那一晚他们是在两个分开的房间度过的。

好像有人不停的在他耳边说:叶谢涅,你已经老了,乌尔潘需要一个孩子……叶谢涅,你已经老了,……叶谢涅,你已经……

虽然他们在两个分开的房间里,但想得确是同样的。不,不只是因为希娜尔和穆斯列普有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别的事情在扰乱她。她之前没有在意——以前在她月经前……很可能……她也想相信,也不敢相信。她因顾虑而疲惫,好像骑着马狂奔了三十里,乌尔潘睡着了。

醒后,感觉嘴里有一种刚从灰渣里烤出来的面包香,上面还有一层烤脆了的发黑的面包皮……就是她第一次去希娜尔家吃的那种面包。

她迅速起床,穿着睡衣,光着脚就去找叶谢涅了,她把萨尔贝尔支回家,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了以后,他吹灭了灯:她要在黑暗中,才能告诉叶谢涅她想说的话。

起来,叶谢涅,起来……她跪在他床前,对他又拉又亲够了,别装睡了!已经装了两天了,够了!

怎么了?

热丽克, 叶谢涅, 热丽克

若某种事物没有名称,那么它在这世上就根本不存在。既然发明了热丽克这一词,那就意味着,这个女人迫切想要某种食物,以至于愿意为此去死。也就是说,新生命已经出现了,虽然还处在原始阶段。

好,好……”

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几乎听不到。

醒来了,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唯一的梦想实现了!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洪亮而坚定。叶谢涅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了。

他用力把乌尔潘扶起来,她的头躺在他的胸前。

你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呢!……如果活不到一百岁,你哪还是叶谢涅!

等等……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阿克娜尔?是骆驼刺属?还是吃苦艾?

不是,肯定不是!我不是白骆驼,也不是黑绵羊。我想吃面包!希娜尔的母亲在灰渣里烤的那种。记得吗?我在他们那里吃过。我还要吃,还要吃!

叶谢涅站了起来。穿好了衣服,并没有因乌尔潘在场而感到不好意思。天还没亮就叫醒了肯热泰让他去找穆斯列普。

告诉他们赶快在灰渣里烤点面包……乌尔潘会去他们那边的。

乌尔潘听到了他的命令。

告诉他们,别把面包上熏黑的皮拿掉,像去年做的那样,再加点咸油。还有,要热面包!

肯热泰去执行这个意外的任务。叶谢涅说:

如果是个女儿的话,我想让她像你一样……如果是男孩的话,就无所谓,像我也行。

不,不!要儿子!……一定要像你,开始是个小布拉,然后变成个矫健黝黑的大布拉!我去找希娜尔?你让我去吗?……”

阿贝尔卡西姆在院里已经把马准备好了。

 

16

希娜尔用一句提问来迎接她。

来了?

来了。

……你自己明白热丽克是什么东西了?想尝尝我们放在灰渣里的面包吗?我说过会轮到你的!你偏不信,流泪了吧!

我还要流更多呢!随便要我做什么都行。但如果不想让我死在你家里,就赶紧给我面包!

她没有去到客厅,而是留在主人们生活的房间,现在那里只是希娜尔孤单一人。

娜乌莎端来了还冒着热气的面包,而乌尔潘就像是从饥饿的边疆过来一样,把它沾到腌制的奶油上猛吃起来。奶油融化了,她整个下巴都在闪闪发亮。乌尔潘坐在地毯上,身子侧向希娜尔的床,以对她而言极不寻常的贪欲狼吞虎咽,当粘在面包皮上的白桦炭屑掉在牙齿上的时候,她发出了怡然自得的咕嘟声。看起来,她需要的甚至不是面包,而是浸在奶油里的炭屑和盐。她把掉在餐桌上的面包屑聚到手中,扔进嘴里。

嗯嗯……”

你这么狼吞虎咽地吃面包……看来不止生一个……要生两个儿子啦!希娜尔笑道。

我害怕……怕你送我的白色母骆驼的崽子都比我早生孩子,它已经三岁了,那兔崽子已经开始摇尾巴了。希娜尔,你在等待的时候,想做些什么来着?

没什么,很蠢……”

别,你说呀!

我当时一直想咀嚼骆驼-布拉脖颈子上的毛。

难怪你儿子的头真么大!像锅一样!原来是去当布拉。给我你的毛巾吧。热……”

你身后挂着干净的。自己拿吧。

不,我连手都懒得动。扔过来吧……”

希娜尔还不能起来——助产士不允许,让她躺一周。她用黄色缎纹头巾裹着头。乌尔潘看着她,似乎在这位知己的脸上发现了新的东西。平安,以及在这世上再没有别的女人像她这样实现所有梦想和希望的感觉。她甚至变得更漂亮了,这就是希娜尔!但没关系,同样的事情也在不远的那一天等待着乌尔潘。

小男孩在睡梦中洋洋自得地发出呼哧声,好像是他自愿敞开大门闯入这个不平静的世界,诚然这个世界暂时还局限在柔软的床和母亲那流着奶汁的双乳。希娜尔夸自己的孩子,说他不用叫醒,在睡梦里就会抓住乳房。

可怜人家里的金迪克-协协是大贪吃鬼,她补充道:我想,他会像她一样。

这让吃完烤面包的金迪克-协协发火了。

安静地躺着多好!心疼面包片了吗?

不心疼,不过我担心,在收成不好的年份里,你会很快把村里的储备耗完。

两个姑娘——加乌哈尔和比肯,正是那两个曾经在阿尔特-巴坎上欢唱的姑娘,她们从希娜尔生孩子那一天起就一直住在穆斯列普家里。没她们的帮助,络绎不绝的众多客人恐怕就招呼不过来了。现在她们准备好了茶过来叫乌尔潘,这时门口却响起了叶谢涅的声音。

这个破房子就是穆斯列普的家吗?吹牛大王!他说并不是所有可汗都拥有这样的宫殿!

当然了,可汗不会有这种房子!乌尔潘喊道:来,来我们这里!

当乌尔潘离开之后,叶谢涅仿佛觉得她带走了他们所有的幸福,毫厘不剩。他觉得自己好了些,希娜尔生孩子已经有三天了,不能再推迟祝贺了。叶谢涅没有继续呆在家里,现在,他低下高昂的头,走进了穆斯列普低矮的家中。

这种房子叫做科尔儒恩,它实际上是双层的。带着厨房的前厅分割了对门的两个房间,叶谢涅进来的时候还得驻足一会儿,以便适应昏暗,唯一的一面窗户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霜。

这里……”乌尔潘又叫了一声。

叶谢涅比之前更弯下身,走过了一个狭窄的通道。第一件事情是把贵重的长衫扔在希娜尔的被子上。他不敢把腰挺直,不然头会碰到天花板上。

长衫是你的了,希娜尔热安……能让我看一下孩子吗?看来,阿克娜尔变吝啬了?到现在连块布都没赠送,哪怕为了履行我们的风俗?

叶谢涅!我从家里搬出灰渣,拉出劈柴,干所有的脏活。可到现在连个铜子儿都没付给我!你的爱人瘫倒在床上,连手指头都懒得动!

叶谢涅造访,希娜尔想抬起头坐下来,但他不允许。

躺着吧,阿依娜莱恩……要遵医嘱……”

就是就是!乌尔潘继续说道:而我干的所有活儿还是有人管饭的。他们自己是不却把这种面包放到嘴里!

毕依-阿加……”希娜尔为自己辩解说:她自己要了掺着灰渣的面包。吃饱了就开始吵闹起来。而且都懒得不肯自己伸手拿毛巾。

我,我剪了她孩子的脐带,但都没给我送什么东西!

叶谢涅反驳说:但你自己说,穆斯列普是何等慷慨的人——既不要自己的家畜,也不要别人的财物。

他的确是这种人,但当家作主的是他的吝啬鬼老婆。

呀!我也认识这样一个老婆,她也当家作主。我也希望她万事如意。我倒是很高兴能从财富中解放出来,不管慷慨还是吝啬。难怪常言说好妻子可以把坏丈夫改造成人

又夸自己的希娜尔了?她已经败坏了,让自己的自大充满了整个家。

叶谢涅坐了下来并总算可以把要伸直了。

梅尔扎呢?他问道。

这个老婆子,他的老婆,说他去了村子,去买糖和茶了。还说走了很久,快回来了。

怎么,他储备的难道连三天都不够吃?

还能剩什么呢?叫我们喝茶呢,去不?

坐在茶炊旁边的比肯盛满了茶碗,加乌哈尔将其端了过来,叶谢涅和乌尔潘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房间里就涌进了前来祝贺穆斯列普得子的即兴诗人、歌手和冬不拉手。

穆斯列普!

我们昨天听到消息,于是马上来到这里,

来送上赞誉并向你表示敬意。

让它持续十天十夜!

我们和你一起分享喜悦!

一个叫穆斯塔法的年轻诗人发现了比肯和加乌哈尔,开始吟唱问候。

希班人之中有两个姑娘,

她们叫做加乌哈尔、比肯……

如果身旁有她们,就不再需要夜莺!

她们用自己的歌声俘获壮士。

长长十天十夜,

悦耳的小溪都不会停止歌声……

穆斯塔法很明显要把姑娘们拖入吟诵大赛,看到她们并无响应,想继续下去。但此时年纪稍大一点的人对叶谢涅问候道:色兰,叶谢涅-阿加,他大声地说,以便让自己的同伴也把注意力集中到尊贵的客人身上,而不是过于放肆。

请进……”叶谢涅稍微动了一下,让出了位子。在可汗之家和可怜人之家,你们一直是受欢迎的客人……”

当然……名流、诗人、歌手和热伊拉乌——民间传说和达斯坦[57]的说唱者们都来到穆斯列普那里。他们之中有诗人沙尔克,有盲诗人托格热安,尼亚兹-谢利[58]以及诗人萨巴尔加利。跟着他们的还有三个年轻人,他们还有待给自己取名。老的和年轻的——他们都敬拜大名鼎鼎、负有盛名的谢吉思-谢利。族人把《科兹伊-科尔佩什和巴亚恩-苏鲁》、《杰斯-里贝克》、《叶尔-塔尔吉恩》这些万古流芳的达斯坦都归入他的名下,哈萨克人正是通过它们来了解自己,认识从幼年到终老一直贯穿于他们生活的痛苦和喜悦。它们或者是谢吉思-谢利亲自创作的,或是在久远的说唱过程中经过了他的加工。但《卡尔加什》、《加乌哈尔-塔斯》、《阿依肯-阿依》无疑是属于他的,它们是陪伴一个人走过一生的歌曲之一。

这些歌曲没有被遗忘,尽管出现了比尔热安-萨尔、帕卢安-肖拉克、阿汉那-谢利的新歌。它们同样唱遍草原,从奥伦堡一直到鄂木斯克。而且已经不用像过去那样从固定的两个行开始唱,它们本身没有任何含义,只是对爱人的抽象称呼——噢,卡尔卡姆-什拉克!而只有从随后的两行诗里面才开始了可以称之为歌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人这么创作了,而正是克列依部族的谢吉思-谢利开启了新的潮流。

叶谢涅很乐意与诗人们交谈,询问他们部落的生活并开起了玩笑,然后邀请他们——他想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他们,等他安排妥当,乌尔潘就会跟他们说。

乌尔潘很高兴——叶谢涅康复了,自己来到穆斯列普家中,他开心,恢复了活力。现在家中的尊贵位子上坐着诗人和歌手,上天赐给了他们本领,使其能够为表达最隐秘的想法和感觉选择词汇,并使优美的音符与其相配。

希娜尔不能起来,而比肯和加乌哈尔还小,所以只能由乌尔潘来承担女主人的责任。

当男人们在寒暄的时候,乌尔潘回到希娜尔这边。

听着,懒虫……你这个厨房里能找到的东西都要放到锅里。

去跟我们的人说吧……你自己打点一切吧。如果你让诗人们不满意了,如果我听到他们的哪怕一声嘲笑,我就要你的命!

这样说来,好像我招待客人比你差似的!

厨房里的拉妮莎在沸腾的油里面煎着巴乌尔萨克,而希娜尔的母亲则用手动磨盘把小麦碾成末。

噢伊巴伊,阿帕……让我坐到磨盘那里吧,你开始煎。诗人们来了,还有歌手……”

唉,阿克娜尔热安……你知道的…………为客人是不惜一切的。而且你的阿加依去了村庄的小铺,不会空手而回……”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敢把所有面粉都用在面包上。乌尔潘犹犹豫豫地说,并开始奋力转动磨盘。

她留在厨房帮助她们,直到晚饭准备妥当。

喝完茶之后,客厅里响起了不和谐琴弦声,诗人们正在为冬不拉调音。

沙尔克-萨尔今天第一次见到了之前所不知道的叶谢涅——他的严酷、不苟言笑、对歌曲和冬不拉的漠不关心都消失到哪里去了?他就像和众人平等的人一样坐着,而沙尔克-萨尔把感觉到的唱出了来。

诗人给你献上问候,

诗人的问候——他慷慨的天赋!

噢,叶谢涅!春天融化了坚冰,

而春天的名字——阿克娜尔,

她敢于使宝剑屈服,

屈服——而不是折断……

沙尔克说出来的话从不收回!

该要回答了:

您的热涅谢活蹦乱跳的,叶谢涅微笑道:您自己看到了……现在她在生炉子,把灰渣从房子里搬出去。沙尔克把乌尔潘称为春天,触犯了他本人,但他却对此一点也不生气——他心中的坚冰已融化,乌尔潘秀美而有力的双手可以让宝剑屈服。

但沙尔克-萨尔还没有唱完:

何人未曾听说我们的热涅谢?

关于她的美貌、她那温柔的心灵?

阿拉亲手——不晚也不早

——为所有希班人的幸福将她送来。

叶谢涅再次开口说:在你所说的话里面,沙尔克-萨尔,没有一句需要收回。所有这些都是真话。希班人的很多不幸都怪我。而现在,每个人都有住处和牲口,并能根据自己劳动得到报酬……愿乌尔潘留下美名!

诗人们请求叶谢涅允许他们去祝贺希娜尔,他们和穆斯列普处得好,经常到他家,他的妻子对他们而言也不是生人。

在她的房间里,盲诗人托格热安的双手开始弹奏:

就像太阳和月亮——希班人的两位女子。

阿克娜尔……希娜尔……

就像鲜艳的花朵!

希娜尔,我听说,你很美丽,

你成为了穆斯列普的命中注定之人和幸福,

愿你们的儿子在大篷车之路上

过得无忧无虑、无风无浪。

希娜尔羞怯地说:托格热安-阿加……您的祝愿会实现的……我的被子上面有个长衫。本想亲手把它套在您肩上,但我不能起来。您自己拿吧……

她动了动——把叶谢涅赠送的长衫挪了起来,而托格热安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声音,用手指摸上长衫并套在肩上。

现在我后悔,为什么我不是希班部族的一个普通穷人,而是阿蒂加伊家族的诗人……要知道大家都在说,您的族人现在都有能力给客人们倒上一杯马乳酒!

或许,生活对于失明的老诗人来说是艰苦的,抱怨会不由自主地迸发出来,他的声音听起来略为伤感,关于自己他没有再多说,而是重新转向希娜尔。

希娜尔热安,我想说,任何人都不会给干瘦的老马披上丝绸马披。你尊重我,送我长衫……我尊重你并接受了礼物。但还是你自己拿着吧,为了幸福拿着……”长衫再次被放到被子上。

当穆斯列普回到家里的时候,托格热安-阿加正在唱《杰斯-里贝克》,歌唱她的爱情和苦难,坚韧和信念……穆斯列普和所有人打了招呼,然后说:继续,托格热安,继续,不要因为我分神……”然后急忙去希娜尔那里。

她担心地问道:你带了些什么吗?诗人们来了……”

别担心,家中尊贵的母亲!我预先知道他们不会从我们家旁边溜过。什么都有……而且诗人向来都是一群幸运儿,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手拿两个大刀回到客人那里。

不想饿死吧?

不想……”

让你们中的两个人出去,阿斯列普在院子里等着呢。拿上刀。

关于里贝克姑娘之命运的达斯坦还在以谢吉思-谢利流传下来的形式在克列依人的土地上弹唱;穆斯塔法是谢吉思的儿子,经常陪在父亲身边,所以应托格热安之请修改不正确之处。现在他却拿着刀出去了。托格热安沉默不语,直到他回来。

叶谢涅开起了玩笑。

穆斯列普,客人们还没来得及坐上你的达斯塔尔汗,你却把他们赶到院子里。都不让送祝福给你儿子呢。

我可不太喜欢这个小家伙……”

为什么?

脑袋像锅一样!将来不会像你吧?我想,你没白跟希娜尔处得好。乌尔潘没准是对的。

亏你想得出来!

不,我说的是事实。我没有任何别的顾虑。能有什么顾虑?我没有畜群,怎么过冬什么的,完全不用担心。

你们怎么能跟这种人为友,跟我说说!叶谢涅转向诗人们寻求支持。

但他们还想继续听两位好友的玩笑,所以没有搀和进来。

你就这样祝贺我?穆斯列普说道。

算了,如果你儿子有个大脑袋,那就让他成为聪明人吧。愿他赢得亲人的尊重和生人的敬仰。愿他不要惹起鸡毛蒜皮的争吵和事端,而是聆听美妙的歌曲,而且自己也能谱曲,就像谢吉思-谢利一样。安拉阿克拔!叶谢涅低下头,双手合十贴到脸上。

愿你的祝福能成真,穆斯列普动情地说:真主保佑,让你的阿克娜尔八个月后能生下像你一样的儿子。

听到乌尔潘将要生孩子,诗人们七嘴八舌地表达了祝福,并许诺届时必将拜访叶谢涅。

穆斯塔法在院子里帮助阿斯列普,然后回到客厅里,而托格热安拿起冬不拉继续唱《杰斯-里贝克》……唱到最后。而当弦音落定之后,诗人们紧张地等待着听众们的评价。

穆斯列普第一个开口。

托格热安,你唱得很好,可你有唱得不好的时候吗?和去年我最后一次听你唱的时候相比,你做了不少修改。

要夸奖的不是我,托格热安承认道:穆斯塔法帮了我,他记得父亲是怎么弹唱的。

穆斯塔法被称赞得脸都红了,甚至开始为自己辩解。

托格热安-阿加依夸大了我的贡献……我算什么呢?只是会唱几首不太难的情歌而已。的确,记着点父亲当年是怎么唱的……没有别的能耐了。

以前诗人们无需倾听叶谢涅对他们的技艺作何感想,但这次他也想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托格热安,为什么你把里贝克唱成可汗的女儿?难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她高贵?难道她的父亲就不能是个平民百姓?中儒兹和小儒兹自古以来并立于同一块土地上。但自从朱契的儿子们以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名叫希尔雷拜的可汗了。还有……可汗哪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可汗血统的人?可见,里贝克的爱人托列根也是一个可汗的儿子。看,瞧瞧这个黑胡子的穆斯列普!论相貌、论高贵,哪一点像托列根?但他的希娜尔,那个和儿子一起躺在隔壁房间的姑娘,哪一点不如里贝克?

穆斯列普回归正题,谈论新演奏的达斯坦里让他格外喜欢的地方。

管她是不是可汗的女儿……但这姑娘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托列根死后不遵从部族传统?我觉得里贝克是第一个哈萨克女子……”

他重复了她的话。

你这可怜的小伙子!

是什么让你钻到被子底下,

那遮住你哥哥的被子底下?

要知道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托列根洒完泪水……”穆斯列普继续讲道:而桑西兹拜就已经在身旁强求她!如果他有半点良心,或许就会放过自己的热涅谢!

沙尔克-萨尔留心倾听着谈话。

叶谢克,您说的没错……”他开口说道:如果诗人和热伊拉乌不假思索地重复所听到的和所了解到的,那没有比这个更糟的了。谁是我们中的勇士、英雄、智者?他们的血管中一直流淌着可汗的血!我们听到这些,而且往往原封不动地重复。当一个普通的哈萨克人碰巧得到了可汗家族的女子,我们甚至感到骄傲。我们这样算什么呢!在里贝克诞生的那些地方,在叶吉利河畔、在拉伊克[59]河滩、乌伊尔、图尔加伊,诗人们对她的命运有另一说——她最终还是嫁给了桑西兹拜并得到了幸福。但我们对此不能认同,我们从来不会这么唱……”

一个家庭的节日成为了整个部落的节日。孩子降生、结婚、葬礼——不分老幼都会去,从得知消息再到欣赏知名谢利、诗人和冬不拉乐手的演奏……到了晚上,昨天来过的姑娘们和壮士们又再次聚到阿斯列普和穆斯列普家里。

当上天赋予一个人作诗的天赋,而他的手指又能在冬不拉上弹奏出鲜活的音符时,这样的人不会坐在原地,他会和那些像他那样有天赋的大师们一起在村落之间游荡。他们的记忆里保存着生活中的各种境遇,感人的、可笑的、悲伤的故事,而且他们觉得必须和那些需要安慰和劝告,需要智慧且犀利的话语的人分享这些。

诗人们很乐意答应邀请,他们总在人群之中,并特别喜欢富于同情心、充满热情且敏于真理之言的年轻人倾听他们。吝啬之人会和他的宝藏一起孤独死去,而慷慨的人会把财富分发出去,并由此变得更加富有!艺术之神就是这么要求的,像沙尔克-萨尔、托格热安这样的老人和像无可比拟的谢吉思-谢利的儿子穆斯塔法这样的年轻人都谨遵这个信条。因此他们在马鞍上度过了不安宁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他们不会拿任何东西交换!

不用说服他们,他们即使没人劝也会读诗、唱歌,他们的话语既能暖人心脾也能寒气逼人,既能让听众热泪盈眶也能让他们止不住地笑。托格热安之后是沙尔克-萨尔,沙尔克-萨尔之后是尼亚兹-谢利,然后出场的是穆斯塔法,带着父亲荣耀的光环。

有人颂扬人民的力量和坚韧,以及它敢于和命运抗争的勇气……而另一个人则谴责那些除了引发责骂之外一无是处的品性!责骂轻浮、懒惰、对旁人的冷漠无情——每个人都乐意自嘲、忏悔,或至少是沉思。有人因责骂而脸红,而有人却因为这世上有可以让他们听到诚恳公正之言的诗人而感到高兴。

饮茶之后,比肯和加乌哈尔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搅拌好并倒上了马乳酒。然后到了该她们履行自己族人的责任——为尊敬的客人们献唱的时候了。加乌哈尔飞快地瞄了穆斯塔法一眼并马上将目光移开,但他还是发现了……同样,比肯也忍不住向肯热泰望去,他也在客人之中,但因为名声显赫的诗人们在场所以不敢拿起冬不拉。而这一切都逃不出乌尔潘的眼睛。

青年们知道,这两位姑娘根据自己的习惯,一开始会慢慢地轻声唱,然后逐渐加快,把歌曲引向不可企及的高潮……青年们在期待中屏住了呼吸……

恰当的言辞像箭一样飞

它没有白白地飞去

只有箭才能刺穿恶人!

用言语穿不透他……”

姑娘们彼此对视了一下,但当她们为了继续歌唱而抬高嗓门的时候,突然窗户上的玻璃伴着巨响四处飞溅,沉重的、末端加粗了的肖克帕尔甩打在了坐在上座的叶谢涅,击中了肩胛骨之间的后背上。

……我要把你送到你父亲的坟墓里去……土库曼!院子里传来了伊马纳雷恶狠狠的喊声:你在希班人当中算什么,竟敢禁止伐木?

棍子发出了恐怖的呼啸。

……”叶谢涅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乌尔潘在叶谢涅身边一跃而起,用尽全力猛拉肖克帕尔,伊马纳雷措手不及,放开了它。

滚!无赖、无赖、无赖!她喊道。两个5俄分灯罩煤油灯的火舌腾起并伸向门口,好像是因害怕而想冲出去。

欢乐的气氛瞬间熄灭了。所有人都喧闹着站了起来。窗外响起了马蹄声——骑手们急忙逃跑了。

乌尔潘把肖克帕尔扔向碎窗户,然后将手放在叶谢涅的肩膀上。

打得重吗?

伊马纳雷依然咬牙切齿,认为土库曼人和远亲——安达尔拜-奥塔尔拜部落得到了最好的林子艾里金-奥卡尔。安达尔拜还没打算盖冬天的房子,林子的各个角落里都能看到他的毡帐,而阿斯列普和穆斯列普则在林子中央落户,艾里金-拉尔已经被习惯性地称为穆斯列普-杰斯塔乌,即穆斯列普的越冬地。

林子的南边生长着茂密的樱桃,如果骑着马通过,马蹄就会被压坏的悬钩子浆果和草莓染成红色。在林子的洼地里长出了野蒜,在万花丛中采蜜的蜜蜂发出了嗡嗡声。

阿斯列普和穆斯列普看上了一块地,上面伫立着一些白色树干的桦树,长着浓密而绿油油的叶子,个个高大挺拔。

声称自己生在毡帐、长在毡帐、并要死在毡帐、绝不会住进任何过冬房的伊马纳雷现在嫉妒死了,不顾所有人反对也想盖起杰斯塔乌。为此就需要白桦树,也就是环绕着两兄弟房子的那片林子。

对穆斯列普的仇恨一直积攒在伊马纳雷心中。这一仇恨在寻找发泄口。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证明,伊马纳雷就是伊马纳雷……而穆斯列普?只不过是一个奴隶、某个土库曼人的卑微子孙,却莫名其妙地狂妄起来!为此只需要破坏他家中的庆典、贬低、谩骂、吹散他们的喜悦即可。

那天中午,伊马纳雷和十个佩带斧头的壮士一起出现在了白桦林对面的角落并用鞭子抽打了其中一棵树。

全都砍了,就今天。

然后自己离开了。

此时正好赶上穆斯列普从村子里买东西回家,听到许多斧头砰砰作响,他立刻策马前去。一棵桦树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压坏了一些尚未长高的小桦树。

壮士们!你们在干什么!不怕天谴吗!谁命令你们把这些树当柴火用的?

其中一人大声抱怨道:难道是我们不怕天谴?伊马纳雷……是他决定给自己建个圆木房子。

壮士们,穆斯列普不依不饶。现在村子里有客人,这样不好……转告伊马纳雷,我不会让他砍这些树的。走吧……”

但大约有十棵桦树已经被砍下一块,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倒!壮士们没有和穆斯列普争论,把斧头塞到腰带里就走开了。有人说——砍掉吧,还有人说——不能砍。

这就是为什么伊马纳雷深夜出现在房子旁边。

叶谢涅坐了下来,因肩胛骨上的阵阵疼痛而闭上眼睛、咬紧了牙,那正好是当年克涅萨雷的弓箭手们射中他的位置。

但在和敌人的战斗中受伤总比被亲兄弟暗算好……伊马纳雷如果不引起事端、不耍点诡计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叶谢涅想:如果我看到伊马纳雷能够成为叶谢涅,难道我会反对?难道他自己不明白,每个人都得因材施用吗?固执、暴躁……一发怒就失去起码的理智。想逞英雄,却在所有族人和认识他的人中成了笑柄……”

他听到了乌尔潘的声音。

叶谢涅,我扶你起来。回家吧。她跟穆斯列普和诗人们一起把他扶到雪橇上,到家后乌尔潘又把他扶上床,寸步不离。

从那以后,叶谢涅就再也没有起来。

漫长无趣的夜晚代替了白昼,雪下了又化了,树木发出了沙沙声,秋风卷起落叶敲打着窗户。

乌尔潘没有生儿子,生了个女儿,名叫碧碧丽汗,碧丽肯,就像她照顾希娜尔一样,希娜尔也过来陪了她几天……碧丽肯长大了,已经可以跑了,并想出各种滑稽可笑的童言。

叶谢涅依然没能起来。

 

 

17

图尔雷别克·科谢恩-乌雷还是跟以前一样担任管理哈萨克区的参谋。

他和土地规划监察员萨夫拉索夫从鄂木斯克前来,随行的还有钦差列奥兹涅尔和来自科吉尔-拉尔[60]的长官杰米多夫。村里的哈萨克人弄不清他们之中谁的职位更高,谁具体负责什么,所以就说:图尔雷别克-托雷来了,他们想到的不是谁的出身显赫,而是职务高低。

乌尔潘在迎客用的私邸接待他们,那里有两个房间,每个都有独立出口,还有宽敞的大厅和安上玻璃的封闭阳台。

您的身体还好吗,热涅谢?图尔雷别克开始殷勤地询问:叶谢涅怎么样?他在康复,还有希望吗?

没什么,我的托雷壮士[61]。最近五年时间里他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变坏。

萨夫拉索夫靠上前来。

您好,阿克娜尔·阿尔蒂克巴耶夫娜。

您好。杰米多夫问候道。

向您致敬。列奥兹涅尔也行了礼。

您好,您好,您好。她一一回礼:欢迎来到我们家。

出于礼貌,当一个哈萨克人到另一个哈萨克人家做客的时候,会采取视若无睹不闻不问的态度。和图尔雷别克一起来的这几位则大不相同。他们坐都没坐下就已经环顾了各个房间,毫不掩饰对家庭陈设的印象。

太棒了!整个套房。

还保存着树脂的气味……”杰米多夫附和了萨夫拉索夫的评语:就好像您没离开鄂木斯克,而我没离开自己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

没错……”列奥兹涅尔表示赞同:要想想,所有这些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华沙的床、荷兰式砌墙的壁炉、威尼斯的玻璃。

椅子是维也纳式的,波斯的地毯……”萨夫拉索夫抓了一下地毯。好品味。怪不得都说夫人是可汗后裔。

图尔雷别克认真翻译客人们说的话,而乌尔潘则以微笑掩饰尴尬。

我无法接受你们的任何一句夸赞,尊贵的客人们,她说:房子是俄国工匠建的,我只是叫他们给我盖个房子……就是这位科吉尔-拉尔的长官,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居然没能在大房子里过夜,那里已经被村里的客人住满了。于是就睡在了屋顶。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会儿是多么羞愧难当。

但是……”杰米多夫坚持己见:您还是说明了想要什么样的房子,该怎么建对吧?

没!我能说什么呢?只有一点——建得尽量好一些。

好了,萨夫拉索夫插了进来。就当我们信了吧,不用争论了。但东西呢?这些能证明您品味的东西……难道它们能自己出现在房子里吗?

女人们不会对赞美无动于衷,乌尔潘说:我是个女人……但请相信我,我都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你们刚才提过的国家。我以为我买的所有东西都是托博尔斯克的。只有其中一个东西我们称为外国的,叫博朗苏兹阿依那’……”

法国镜子,图尔雷别克翻译道:想必是威尼斯玻璃做的……”

其他所有东西都是托比尔、托比尔……托比尔-沙那……”

托博尔斯克雪橇,

托比尔-托谢克,

托博尔斯克床,

托比尔-奥利恩迪克

托博尔斯克椅子。

而炉子我们叫它托比尔-炉子,它是建这个房子的托博尔斯克工匠们砌的。另一个房子还有个炉子是一个哥萨克砌的,他叫彼得,所以我们叫它彼得-炉子……”

客人们笑了,他们和她在一起很是轻松自如,于是三个人冒出了同一个想法:该死,她长在草原,没受过教育,真是太可惜了,否则可以点缀任何一个客厅。

乌尔潘和他们待了一段时间,在午饭之前先请他们吃了一顿,好给他们接风洗尘,然后起身了。

如果我能说俄语,我会多陪你们坐一会儿,不会走开……但我不能劳烦我的壮士-托雷这么长时间……而且,大房子里还有毕依和克列依人、乌阿克人的所有五个乡的乡长。他们那里我也得去。

乌尔潘走了。

列奥兹涅尔依然沉浸在这次见面的感触之中。

与生俱来的得体……”他评价道:温柔……她是怎么驯服野蛮的草原猛兽的?真惊人!

正是依靠得体和温柔,如您所评价的那样,萨夫拉索夫回答道:但还依靠刚强和坚韧。

可差别怎么这么大!列奥兹涅尔继续说道:您当然知道我在指谁……和那位以自己的荒诞和喜怒无常驰名于整个哈萨克区的可汗之妻相比。她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平心而论,没想到,真没想到……而且看来,也不太在意自己的美貌!真是百思不解!

或许正因如此,卡尔·卡尔洛维奇,您至少犯了三个错误,萨夫拉索夫解释道:第一,乌尔潘同样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重要的是——谁的头脑,什么样的头脑……第二,这个女人不仅驯服了叶谢涅。我敢认为,她那有益的影响正在克列依人和乌阿克居住的所有五个乡里扩散。关于这一点,您明天见到他们的时候可以亲自确认。

第三点呢?列奥兹涅尔问道。

第三,您认为她不在意自己的美貌,是毫无根据的。任何民族都不会有这种女人!您只是用鄂木斯克城里人的观点来判断。而哈萨克女子有她自己隐秘的妩媚,而我,说真的,不知道哪一个作用更强——是外在的还是隐秘的……可能从本质上说——是害怕眼拙……”

请告诉我,您见面的时候称她为阿克娜尔·阿尔蒂克巴耶夫娜……之后她称自己为乌尔潘。我手里的文件里也是这么写的……”

写得没错。您还可以记另一个名字,也是指她的——叶谢涅。

三个名字?

怎么说呢……乌尔潘是她出生时起的名字,阿克娜尔是阿克阿鲁阿娜的某种变体,意思是白色母骆驼……白色母亲,而叶谢涅命令以自己的名字称呼她并说她将统辖整个种族的事务。

噢!我们能不能活着等到那个名叫玛利亚的女子成为亚历山大的一天呢?

卡尔·卡尔洛维奇,在这里叶谢涅首先是指这个女人的职务,她的尊号……您可以这么理解叶谢涅的行为——以前部族的领袖是我,而现在是你。

她还有什么成就,除了盖房子以外?

别讥笑……我们说过,这位夫人可以点缀客厅。皇帝解放农奴的改革在这里也得到了体现。希班人的土地曾属于叶谢涅……乌尔潘将其分割,但没有像成片交错的耕地一样东一块西一块!每一个部落都有可耕的、可放牧的、可收割牧草的土地,以及可以过冬的固定场所……她仿佛,就像您忠实的仆人一样,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土地整理事业中!她促使当地的哈萨克人种植谷物,并为过冬储备牧草。促使他们建造冬天的住宅。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个地区的居民已经转变为半定居的生活。

您给我上了启发性的一课……就像听美妙的童话一样。但您知道,我是学法律出身,生性多疑……”

没必要。我继续跟你说。当我们在俄罗斯内地省份里进行农业移民迁居的时候,都没触及希班人这群半定居民族。

我心中的怀疑只在增强……”

我敢保证,杰米多夫加入到鄂木斯克长官们的谈话中:作为一个经常近距离观察所有哈萨克乡生活的人……您听到的每一个单词,卡尔·卡尔洛维奇,都是千真万确的。

而萨夫拉索夫则继续说道:您还会晓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做这些花了多少心血——帮助希班人建造住房和畜圈。建造澡堂——在部落里也是第一个。

这个澡堂,该不是在剪毛之前把羊群赶进澡堂里吧?

笑吧,笑吧!如果亲自去过,就不会这么说了……见过我们路过的那个学校地基吧?据他们说是为了建穆斯林学校。房子呢?难道这房子配不上鄂木斯克的任何一个街道?哪怕和德国移民的庄园比较一番啊,而且,即使您在职业上多疑,但也应该同意,这里做了很多工作呀。

没错。图尔雷别克也简短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时进来了两个人,一对之前住在城里的夫妻,他们也是乌尔潘派来伺候莅临迎客私宅的客人的。

鄂木斯克的官员和部落有名望的人士皆为开会而来,第二天,这场会议开始了。

在大厅里,萨夫拉索夫、列奥兹涅尔、杰米多夫、图尔雷别克·科谢恩-乌雷在长桌后面坐定,乌尔潘也坐在边上的椅子上。年轻一些的乡长们占据了中间的位置,而年长的毕依们则在柔软的垫子上坐成一排,稍微抬起脚,将后背靠在墙上。他们坐得很自在,每个人都占着够两个人坐的位子,看起来就好像每个人在表决的时候都有双份的投票权。年轻的阿特卡米涅尔[62]们却坐得很挤,就好像把两个人视作一个人似的,他们中时不时有人投射出不满的目光——什么时候这些阿克萨卡尔们才会死光,好让他们最终占据其位子?

图尔雷别克第一个起身。

为了让鄂木斯克的代表们听懂,他不得不说俄语,然后马上翻成哈萨克语,以便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要让这些尊贵人士聚到这里。有时他会为了找到更好的表达方法而结结巴巴,而草原的语言鉴赏家们就会彼此使以谴责的眼色。

图尔雷别克开口说:伟大的总督阁下派我们来和你们共同商讨如何使哈萨克部落更好地转入定居生活。我们想听听你们的看法,你们自愿同意获得份地,以便和俄国农民相邻而居——他们是根据皇帝陛下的至高命令从俄国的内地省份迁过来的……”

哈萨克人不习惯于在这种集会上先征求同意之后再发言,他们会打断发言者,直接说出他们觉得有必要说的。

毕依巴依达雷没来得及听完就开始发话。

图尔雷别克,希拉吉姆……原来,已经决定不让我们单独定居,而是必须和俄国农民一起居住?

图尔雷别克意识到他说错话了。他想说的是和迁入者一起获得份地,但在翻译的时候却南辕北辙。

而对于毕依托凯来说,在这种聚会上落在巴依达雷后面简直比死还难受。他也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说了自愿,也就是说,想定居就定居,不想定居就可以不用定居了吗?

图尔雷别克首先回答了他:对,自愿,想定居就定居,不想定居的人就不会进行土地整顿。然后他转向毕依巴依达雷:巴叶克,我的表达有点不准确,您误会我了。您是认为,哈萨克人的土地会和俄国人的份地交错相邻,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是,在安顿农业移民的同时,对哈萨克居民同样会给予关怀,他们不会被冷落。那些想要定居的部落家庭每人会得到十五俄亩的耕地……”

对我们有什么用……”巴依达雷说。

十五俄亩——不小了。在你们这个地区,我们的热涅谢乌尔潘种植的粮食比谁都多。但她的耕地也不超过十五俄亩。此外,你们还可以保留你们的草地和夏季牧场……”

巴依达雷是动不动就被激怒的性情。确实是他理解有误,但这个图尔雷别克算什么,居然敢指出他的错误……为什么他没有以同样刻薄的语气回答托凯的诡辩?比如他可以这样挖苦:您怎么能不明白自愿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托凯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还略带嘲讽地看着巴依达雷!但愿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认为他会同意接受和尿布一样大的份地!

老实说,巴依达雷未必能够想象十五俄亩有多大。他从祖辈那里继承并习惯于认为——眼睛所到之处,所有土地都是他的。而土地也和鞑靼人小铺上的印花布一样需要测量的时代要来临了!

托凯很了解自己的老对头,极力火上浇油。

不少了,十五俄亩,不少了……去年夏天,我去了趟斯塔普。叶谢涅家的粮食就像无边无际的湖一样!即使骑着快马也不能很快跑完十五俄亩。他转向乌尔潘。

去年我们在那里可没种十五俄亩,她回答说:大概不到两俄亩。如果不考虑招待客人,对我们自己而言那粮食吃两年都够!

图尔雷别克还没把话说完,但已经明白了——两位大毕依的立场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一个乡长或别的阿特卡米涅尔会提出和他们不同的观点,所有人都分成两个阵营。但也不会爆发特别激烈的争吵。难道要为了某块土地或耕地争得面红耳赤、挥拳相向、甚至掐住脖子吗?感谢真主,满天下都是土地!但若是决定某个寡妇的归属,或是选举长官或毕依,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这时情绪会更加火爆。

就这样——毕依巴依达雷坚持己见,毕依托凯针锋相对……图尔雷别克清楚这一点,但他继续往下讲,努力用好处和利益去吸引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

记住并转告族人们……种植五俄亩的家庭将会得到五十卢布,免除任何利息,三年之后偿还即可。他们用五十卢布可以买两匹马。木犁只有五卢布,铁叉是四十戈比,羊——两个卢布,周岁小马驹——四卢布。五十卢布对于日常生活和工作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这些盘算依然不能打动毕依们。但图尔雷别克还没把自己的王牌打出来。

希班部落的人们开始种粮食割牧草已经有十年了。作为礼物,我们给他们带来了三个割草机、三个犁、五个耙、三个马耙子。

毕依和乡长们像往常一样疑惑地望着乌尔潘。这个女人是怎么收买俄国托雷的?当然,科谢恩-乌雷,众所周知,是叶谢涅的亲戚。靠什么?谁也不曾看见她把精挑细选的马绑到他们的马车上……也没有为他们的双肩披上贵重的裘皮大衣……看来,惟独希班人得到了上天的垂青!乌尔潘开了口。

壮士-托雷!我们可以找到愿意借贷并三年后偿还的家庭。我们从事农耕,但目前还做不到家家户户都有犁!至于割草机……每两个村庄才有一个。依靠您的礼物,我们可以在未来一年里再种植四十俄亩。可以让四十个家庭不用再为食物操心,难道这样不好吗?

巴依达雷没有再坚持,以免过于刁难。

既然如此,希班人得大摆筵席了……”

怎能不摆?乌尔潘平静地说:第一年就摆了宴席,当时我们总共只有五个犁,种了三十俄亩地,其中我们家种了五俄亩。

圆桌后面的萨夫拉索夫靠向图尔雷别克,仔细询问了乌尔潘正在说什么,而当她说完之后,他站起来向她走去,手里拿着一叠盖着火漆印的纸,他从那叠纸里抽出一张厚实的纸,上面印着金黄色的字母。

这些文件……”他用庄重的声音说:它们见证着您为哈萨克人居住区的农业发展所做的贡献……上面提到了农具方面的奖励。这个荣誉状是总督亲笔签署的。

乌尔潘站着领受了那叠纸。

谢谢您,尊敬的托雷……请向总督大人转达我的谢意……或许我们无法弄清什么叫定居,什么叫半定居……我们只知道一点——要种粮食、要收割牧草。我们不会停止这项工作。

乌尔潘把奖状递到在座的人手里。从乡长们手中再到桌子的两边,那张纸在毕依之中转了一圈……没人能读出上面写着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到——金色的字迹、火漆印、双头鹰图形和总督的签名。而纸张本身可能是用缎子做的……

图尔雷别克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洞悉他们的想法。居然当着活生生的毕依们和其他尊者的面给一个女人赠礼,该用那些割草机的刀刃将她千刀万剐!但他们全部加起来也无力抗衡这张奖状……有心而无力。安拉会不会对他们开恩,让这个女人有朝一日栽到他们手中?也许,这一天不远了……尊贵的男人们可以尽情吵架,但他们在对乌尔潘的态度上却是一致的。

萨夫拉索夫心疼时间,觉得高贵的会众们已经欣赏够了总督府发来的奖状,于是面向大家做了第一天的总结发言。

尊敬的乡长们!尊敬的毕依们!我认为,你们今天显示出了值得称赞的团结一致。我长期处理和你们相关的事务,对此并不惊奇。你们的部族,以及构成其组成部分的众多家族,自准格尔战争以来,已经和俄罗斯人一起生活了150年。我知道——第一年,当你们的部落决定开垦土地的时候,在哈萨克的犁后面劳作的是十个俄罗斯农民;也在第一年,当草场上出现割草机的时候,六个俄罗斯人示范了如何操作它们。俄国人也建造了今天我们相聚的房子——阿克娜尔·阿尔蒂克巴耶夫娜告诉我的。而昨天是卡巴诺夫卡村的马车夫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他说要在自己的塔梅尔[63]家里过夜,就在这个村庄。

他沉默了一会儿,等着图尔雷别克翻译。而图尔雷别克则逐字逐句地翻,不表露自己对俄罗斯托雷所说的话持什么态度。如果他说了值得称赞的团结一致,那就意味着他对此有自己的展望。火星已隐约出现,为什么还要扇风呢?

今天我注意到,你们是何等认真地倾听科谢恩-乌雷先生,他不仅熟知你们的需要,而且深得总督的信任。你们提出了问题,说出了自己的疑虑,这是完全正确的。事关重大。我们和你们首先讨论了在哈萨克居民中如何分配份地的问题,以及明天的议题……希望你们在毕依及乡长非常大会中予以支持——届时那里会聚集来自整个鄂木斯克州的人。

图尔雷别克也翻译了这一句,而突然间,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毕依巴依达雷和毕依托凯居然没有相互拆台。

非常大会——这个很好,巴依达雷说道,并不直接针对自己的老对手。

而托凯也像跟亲人说话一样讲道:等所有哈萨克区的人都聚齐了,就有的谈了,在那里,而不是在这里。

让他们高兴的是——这可以拖延对土地整顿问题的直接答复,而且在那儿说不定能找到新的空子钻。不管乌尔潘多么惯于控制自己,但他们的固执、迟钝和对群众的冷漠还是让她大发雷霆——她怒不可遏地对所有人说:你们今天嫌每人十五俄亩少……走着瞧,别到时候跪着求一个家庭五俄亩都得不到!

她说的每一个单词就像一支支箭一样刺中了巴依达雷那早已被怒火冲昏了的心,叶谢涅不会永远活着,叶谢涅不会永远活着,叶谢涅不会永远活着……他努力安慰自己。

卧床已有五个春秋的叶谢涅焦急地等着她回来。要知道只有通过乌尔潘他才能和外面的世界保持某种联系。

结果怎样?她刚踏进房间的门槛,叶谢涅就发问。

没怎样……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年轻的乡长们没说话吗?

一个都没有……他们有人对巴依达雷言听计从,另一些人就盯着托凯的嘴。

那你说了些什么?

天啊!我能说他们听得进去的话吗?我只说了,希班人今后将犁不离手,也不会从割草机上爬下来……”

已经不少了,完全不少,我的阿克娜尔……你还是想想明天该说些什么吧。毕竟明天要谈妇女问题——这对你来说是最神圣的事业。

一起想吧……今天我对男人们发火了!在那儿坐着,一句在理的话都说不出来。就知道相互看眼色,他们当中总有某种暗示……蠢货!来访的托雷们会觉得:如果民族的领袖是这个样子,那剩余的哈萨克人肯定都是草包和野蛮人!

正因如此,叶谢涅说:才需要仔细斟酌。你要大胆地、开诚布公地说。不要害怕粗鲁。让他们觉得:既然哈萨克人有此等女子,那男人们肯定更聪明、更勇敢!

乌尔潘笑了,在叶谢涅的房间里,她就仿佛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谁会听一个女人的话……”

别说话,听着……现在,只要还躺着,我就有很多时间去思考……”

叶谢涅没有任何气力,别说是陌生人,就算是乌尔潘想进入他那被形同窗帘的沉重面颊遮住的角落,他都不乐意。但即便如此虚弱不堪,他的意识却依旧十分清醒。

这样……”

第二天还是聚在同一个大厅里,还是在那些已经确定好的、一成不变的位子上。乌尔潘就像昨天一样坐在椅子上,尽管这对她而言不太舒服……同样像昨天一样,图尔雷别克第一个站起来,但今天,毕依们不会再三缄其口,图尔雷贝克明白这一点,所以开始绕远。

他说,如果抛开对风俗习惯的认识,那么哈萨克女子的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是不可理解的、行不通的。她们总是和男人们一起承担游牧民需要遭受的各种苦难。哈萨克女子不用带面纱的长衫遮住脸。只有在婚礼的头几个小时,才会用帘子把未婚妻和陌生人隔开,但唱完《别塔沙尔》,她就被带入丈夫的家庭,展示给所有人看并从此再也不用藏住脸。

哈萨克人根据所属的部落游牧散居,且谁也不敢欺侮姑娘。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情,尽管很少,那么作恶者就注定会像麻风病人一样被孤立,无权参加任何事务。虽然看似没有完全被流放,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流放犯。

但姑娘嫁了出去,成为丈夫家的科林,然后变成了卡提恩、老婆,为此只需要付出若干头牲畜。尽管干活不比丈夫少,甚至更多,但她没有权利。她只是被用来继承家族的香火,遭受着屈辱。

只有在奉献出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年老色衰之后,她才享有了被敬重的权利。任何骂娘的粗话都会遭到公众的谴责。嗯,确实如此……图尔雷别克努力用玩笑来缓和他所感受到的紧张氛围。的确,即使有人用不堪入耳的话痛骂岳母,哈萨克人也打不起精神。

但玩笑没起作用,没有一个老人发笑,年轻人也保持着一脸的严肃。图尔雷别克再次回过头来谈女人只能在家里做卡提恩的漫长岁月……丈夫死了,她无法根据自己的意愿前进一步。哥哥死了,弟弟会得到她,弟弟死了,哥哥会娶她。而家庭是庞大的,会以此类推下去。怎么说来着?卡提恩可以失去丈夫,但却无法脱离他的部族。

陈述完这些他们已经在生活中习以为常、不用赘述也了如指掌的事实,图尔雷别克提出了问题。

难道这样公平吗?年轻的时候忙于自己的事情,而当她成为孩子们的母亲之后,我们却把她扔进屈辱的漩涡里!女人失去丈夫,眼泪都还没干,我们这帮亲戚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拉进自己的毡帐里,顺便把她的财富和牲畜收入囊中……我们想知道——你们怎么看这种情况?在非常大会上将要讨论关于聘礼、寡妇必须嫁给夫系近亲的风俗、寡妇对丈夫留下来的牲畜和财产有何权利的问题……”

毕依巴依达雷甚至想挥拳揍一顿图尔雷别克……但忍住了。俄国的托雷们坐在那里,尽管一句话也听不懂,但显然已经谈好了科谢恩的儿子应该说什么!

在自己老婆面前也不能当家作主,他们想把这个变成法律!白色沙皇打算无休止地在哈萨克人家中搅拌面糊并搅浑湖里的水。哈萨克人的力量在于对规矩和传统的持之以恒。但如果种植粮食、收割牧草、释放寡妇让她随心所欲地出走,将会是什么结果?白色沙皇会活生生地吞食它,草原上将再也见不到先祖们留下来的和传讲下来的东西。

来访的俄罗斯托雷们本来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他们的法律哪里有更好更公正?俄国的未婚夫们向未婚妻要求额外的东西,不相信她父母的承诺——要白纸黑字,写上他们要给多少好处和多少钱,还要盖上章,这章可不比总督盖在赐给乌尔潘那张纸上的差……而俄国的可汗和毕依们呢?他们至今都要给出嫁的女儿搭上整个村庄——连同所有可用的土地和人口……难道把房子和他们那被叫做修道院的、收容嫁不出去的姑娘的教堂盖在一起就公平吗?这样的修道院就在附近,在卡巴诺夫卡村和热季-科里村之间,俄罗斯人称之为七湖,那里有212个姑娘,还有不愿再出嫁的寡妇们。

当然,巴依达雷从没有把这种想法说给鄂木斯克的托雷们听。就让他们认为,在这个天真无邪的国度上,人们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吧。如果他们不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女人,那就让他们听听吧。对于全然无视祖辈所立之规的图尔雷别克,有什么好反驳的呢?

巴依达雷第一个站了起来。

谁说姑娘们是像牲口一样用聘礼购买的?聘礼只够勉强抵偿因新婚之喜所花的开销,包括新郎和新娘双方。新郎的父亲赠送的很大一部分牲畜,如果用钱计算的话,刚好可以补偿新娘的父母。

图尔雷别克冷冷一笑。他成长在这些人中间,难道会不知道巧言善辩的毕依们那些惯用的伎俩?

好吧……也就是说,部落里谁也不曾购买姑娘,他说道:对此很难苟同,但暂时不讨论了。那您请说,毕依巴依达雷,成为寡妇的女人难道不是被强迫送给丈夫的亲戚?

唉,你忘了我们的生活……如果放走了寡妇,肚子里怀了这个部落的儿子,却要在异乡长大,如何是好?而如果寡妇成了没人要的,再也嫁不出去了,不能再生育或不能养活自己了怎么办?

托凯决定今天要多沉默一会儿,然后插了进来,站在了毕依巴依达雷一边。

没错……而且当我们的巴叶克所说的那种女子下嫁给丈夫的兄弟,他也不会厌弃。因为已经习惯了……而如果寡妇嫁到外面,那随便和一个陌生人不一定能过好日子啊。

他们对聘礼和寡妇的命运就是这样一种说法——而且就像昨天一样,除了毕依以外没有任何人发表看法。

何须争论呢?几百年来就是这样——如果家里没有男人,那这一家就被认为是死的,哪怕家里有十个女儿。同样,若没有男人,一个部落就会停止存在……而整个种族在这种情况下同样会不复存在。女人不可能成为家里的主人。而如果摇篮中的婴孩是个男的,那他就是父亲离世后留下来的所有牲口、所有财富的唯一主人。偶尔,还没生儿子的寡妇会分到一些财产,但这全仰仗于亲戚们发慈悲。她怎么敢独处?恐怕,在这种情况下连很多女人自己都不会同意离开本来的家庭。

俄国的托雷们(他们一直是被这么称呼的),想知道女主人乌尔潘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列奥兹涅尔看了她一眼。

您说说,阿克娜尔·阿尔蒂克巴耶夫娜?

叶谢涅尽力用自己的建议武装她,而她自己也想了很多……或许,她很激动,当然会激动,但她还是以平静安详的语气开了口。

女人不应该在这种会议上发出声音……不管我对你们说什么,请记住——都是叶谢涅的话,他为希班人付出了很多,不仅是为希班人,而且也为了所有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叶谢涅说——我们应该为将来着想。没有美好的家庭,谈何未来?哈萨克人有时只是因为一家看上了另一家的那匹总能在比赛中跑第一的马而结亲。富人之间总是在竞选毕依或乡长的时候谈婚论嫁。也有指腹为婚的情况,于是就出现了人质,可以称之为婚姻债、婚姻人质。例子就近在咫尺。就在昨天夜里我们部落的两位毕依和两位官员就强迫了自己的子女。女人的悲苦命运不就是从这一天晚上开始的吗?谁也不会告诉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叶谢涅让我转达——直到孩子们长大、相知、相爱之前,谁也不能订亲。每当不同的部落在夏季牧场相遇,家境好的人家会为孩子们的幸福着想组织相亲会。为什么这个不能成为习俗呢?难道相亲不是从我们的爷爷、我们的祖先那里传下来的?

看来,乌尔潘再也不能心平气和了,但她已经对此不在意了……

如果有哪个女人在丈夫兄弟的毡帐里找到幸福,谁能把她叫出来?不说话了?因为叫不出来!而我却能点名道姓地告诉你们反例——她们成了奴隶,只知道往家里搬进柴火,从家里搬出灰渣。这样的女人即使在叶谢涅自己的部落里也大有人在,而寡妇嫁给夫系近亲的习惯没给任何人带来好处。你们坚持说:寡妇无权获得丈夫的产业,过去如此将来也会如此,而哈萨克人的所有生活都由男人们传承,由男人们维持……或许俄罗斯的托雷们会相信你们,他们不了解……但我们了解!克列依人的两个分支是什么?阿莎马伊雷和阿巴克?阿巴克-克列依——十二个乡!曾几何时——阿巴克,一个女人,被认为是很多部族的头领!

她以胜利者的目光环视了毕依们和乡长们,因为知道她的话无可反驳……

都说战争是男人的事情……那么卡拉-克谢克人惯用的战斗口号是什么?他们可有二十个乡。卡尔卡巴特……当比尔热安-萨尔与萨拉进行诗歌比赛的时候……记得吗?萨尔比尔热安为了增加力量,召唤了卡尔卡巴特的灵魂。也是女性的名字。有多少部族是用女性的名字为自己命名的?阿依比克、努尔比克、苏尤姆比克、杰斯比克,都是比克,希班人当中还有昆格涅。还需要举例吗?难道把自己的家庭分给三个儿子,使之后来形成库安迪克、苏因迪克、卡尔热阿斯的不是女性吗……”

乌尔潘本可以继续讲下去,她有的是论据。但她累了,而且多说无益。收割来让羊群过冬的牧草是不可能喂饱狼的。

尊贵的毕依们、尊敬的乡长们……你们不想同意——放任这么显而易见的不公正,子孙们不会饶恕你们的。而我们家如果被邀请参加非常大会,就会坚持——寡妇仍然是家中完全的主人,任何人都不能迫使她嫁给夫系亲属,违者严惩。

托凯看了看巴依达雷,而巴依达雷也在看他。乌尔潘这么说是担心自己的将来。俄国的托雷们会觉得所有哈萨克女子都认同她。好吧……真主在上……总有那么一天……当然,看叶谢涅还能活多久!而且这一天看似不远了。

此后两天,讨论依然在继续。毕依巴依达雷和毕依托凯在细枝末节上勾心斗角,在重大问题上却很一致。他们拜访了叶谢涅,貌似是探病,祝他长命百岁。他们暗示叶谢涅——你最好能让乌尔潘做出让步,不再坚持……

但叶谢涅不听劝告。

我永远相信乌尔潘,从不后悔。她说的不仅是我的话,也是所有希班人想说的。愿你们的耳朵能够适应。

他不许他们靠近自己的帘子,重复自己所说的话之后,沉默了。

在图尔雷别克和列奥兹涅尔的施压之下,乌尔潘的建议得以通过。第一条被整条通过:寡妇可以根据本人意愿嫁给任何人。第二条做了一些修正:寡妇可以得到丈夫三分之二的牲畜及其他财产,而另外三分之一则要分给他的亲戚们。

鄂木斯克州部落代表大会没有马上召开,而当它召开的时候——上述的东西成为了草原的法律。它们没有被彻底遵守,但重要的是,它们存在。

 

18

愿幸福不和你们的奥塔乌-毡帐擦肩而过……

加乌哈尔、比肯、穆斯塔法——谢吉思-谢利的儿子,

肯热泰,穆斯列普的儿子……

穆斯塔法,肯热泰——加乌哈尔,比肯……

穆斯塔法-加乌哈尔……肯热泰-比肯……是的

你们的喜悦将成倍增长……乌尔潘想。

 

19

乌尔潘眼前浮现出了那些日子,那个遥远的、无法追回的过去……那时希娜尔和她还很年轻,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她们在穆斯列普家里见面,看起来,绿色的草地将永远鲜花盛开,湖面阳光明媚……而步履蹒跚的小骆驼在看着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它毫无猜忌地拖着嘴唇。

但之后,只有女人,而不是男人可以克服的苦难临到了乌尔潘头上。

叶谢涅总共躺了九年。他需要持续呵护——热病时好时坏,但他的手已经什么也拿不住了,碗里的马乳酒洒到被子上。每当去夏季牧场的时候,肖恩迪古尔就会带着几个壮士把他抬到铺上毯子的马车上。

一个在漫长的人生中习惯了强健的人,会有什么感觉?他没有说。他不期待救助。医术无能为力,就像当年说阿尔蒂克拜一样,医生也这么说他。这个病被叫做阿乌里耶维特、阿乌里耶维特[64]。但如果它注定要让人痛苦,那么谈何神圣?

多少次征战……身体上受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伤……还有那次落入冰水中……当时他没有机会在可恶至极的科热克帐中弄干衣服并暖暖身!还有伊马纳雷手中的肖克帕尔……还可以抱怨更多,但却不能和苦涩的命运妥协!叶谢涅不止一次地对乌尔潘说:或许,真主觉得他不亏欠我什么,但我也觉得,我已经用我自己的苦难偿清了亏欠他的……”

在那个不幸的去年——阿尔蒂克拜和叶谢涅在同一天死去。卡尔施加雷的信使和苏阿特-科里的信使在路上相遇,并各自原路返回。

乌尔潘无法送父亲最后一程,而她的母亲涅西别丽也没能出席叶谢涅的葬礼。

还要继续活下去。

作为年纪尚轻的妇女,乌尔潘却背上了长者的重担。仿佛她已经度过了不少于百岁的人生之旅。

要为碧丽肯而活,她已经十岁了。她的性格和长相和母亲一模一样。乌尔潘的喜悦、关怀和焦虑全都围绕着她。可要知道有段时间还为没能生儿子,只生了个女儿而感到伤心呢。

三年前,也就是叶谢涅还在世的时候,乌尔潘就在村子里建了可以容纳五十个孩子的穆斯林学校。孩子们为了破语(他们说的是识字)而来到毛拉那里,而在女孩当中,只有一个碧丽肯。乌尔潘自己就用不着了,还是让女儿……

碧丽肯的成绩让她欣喜。她花了两年的聪慧来学习阿力普--[65],然后转到古兰经……每当到了晚上,女人们坐在母亲家中的时候,碧丽肯给他们读——失去爱人的不幸的杰斯-里贝克的故事,还有斯鲁莎什,她的父亲不珍惜她,为了巨额的聘礼卖掉了她,还读《恩里克-科别克》、《沙赫-纳梅》,以及其他的达斯坦。女人们可以无休止地听下去,而碧丽肯不仅可以流利地读出来,而且可以表达出对达斯坦中所描述的不同人物的看法……“噢,阿依娜莱恩……”,女人们叹道,要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苦,听到别人的生活和苦难,使她们质朴地哽咽起来。眼泪使她们释然,她们回了家,而明天又会要求——读一读,碧丽肯……

自从叶谢涅死了之后,聚会就中断了。

乌尔潘按照风俗每天做五次祷告。她怀着对过去的回忆独自一人留下。叶谢涅还在的时候,尽管在最后的几年里那么地无助,但他的名字一直在支撑着她,很少有人敢公开反对她提出的建议。

她在希班人的所有部落中分割土地,使每一家都有了独立于叶谢涅、独立于其他任何人的一块面包。据说,西伯利亚的其他哈萨克区也效法了这个做法,没有人变得更糟!乌尔潘也不知道,她所首创的是什么……她怜悯那些为生活所需而备受煎熬的人、那些无助的村民们。不仅是怜悯——而且力所能及地付诸行动。这些年来,她家的牲口几乎减少了一半,然后又减少到十分之一,但希班人的却增加了。人们一开始小心翼翼,而现在却习以为常地炫耀自己的马匹和羊群……孩子们不用在寒冷的毡帐里过冬,而是在温暖的窑洞或房子里,各有各法。

对叶谢涅,所有人都既敬重又害怕。而他们对乌尔潘则是敬重和爱戴。过去就像乞丐一样过来央求,而现在却来征询建议。谁敢拿普通的日常事务来和叶谢涅商量呢!而当叶谢涅病倒之后,所有五个乡的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在遇到纠纷、误会和彼此间的冒犯之时都离不开乌尔潘,只有通过她才能了解到希班人和叶谢涅本人的看法。

在冬天和夏天,会有大约四十个孩子去穆斯林学校找毛拉,而到了春天和夏天,人数会显著减少,因为他们要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对于想学习的人来说,中断一会儿是没有益处的,因为毛拉整年都在上课,学生要在他上回停止学习的进度之上恢复学习。

很多人都放弃了。的确很难,所有这些阿力普--都和他们习以为常的母语没有任何关系,需要咬牙切齿,这样就会头昏脑涨……第一个放弃知识的是穆斯列普的大儿子。整个夏天和整个冬天他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东西:西-西恩-……西西恩-西……西图尔-,之后就没有任何进展。现在他很乐意去放村子里的羊。

穆斯列普的二儿子博特派很机灵,他可以很快地掌握费解的竖、钩和点,在这方面他不比碧丽肯差。但远更吸引他的是游戏、好马以及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对冬不拉和歌曲的喜好。或许,他也不会在穆斯林学校呆太久。

乌尔潘正在做午间祷告,而此时碧丽肯比往常早回来了一些,她从背后爬上妈妈的脖子。她让母亲的身子左右摇晃,但没说话,以免打扰祷告。而当母亲结束祷告之后,她依然不放手,靠在她身上。

怎么了?

沉默。

乌尔潘转过身来,看到她鼓着嘴。

怎么了,我的小骆驼?

毛拉说……他说,我们也要做礼拜……明天就要开始乌拉扎[66]月,他吩咐我们吃斋并祷告……”

希班哈萨克人的穆斯林宗教仪式是由鞑靼的毛拉执行的,他们被称为诺盖-毛拉。他们中有很多人其实根本不是毛拉,而只是目不识丁的骗子,他们以真主之名愚弄百姓。商业掌握在诺盖商人手中,所以安拉也完全在他们手中,商业、欺骗和利润——都在他们手中。他们不应该被称为诺盖人,也不该被称为毛拉或商人,最确切的莫过于——唯利是图之人,而有谁比这种人更可耻呢?碧丽肯还不知道这些,但她不喜欢穆斯林学校里的毛拉。

毛拉把所有孩子们带到湖边, 像往常一样,她会告诉母亲所有事情,她接着对母亲说:他要给大家看怎么洗身。而对我说,让妈妈来教你。而博特派……”

碧丽肯想起博特派干的事,开心地大笑起来。

博特派怎么了?乌尔潘问道。原来,当毛拉讲完如何斋戒、洗身和祷告之后,博特派从自己的位子站了起来,恭顺地把双手放在胸前,问道:毛拉-叶克,可以吗?想去厕所的时候,就应该这么问。毛拉允许了。而博特派根本没必要上厕所,他刚一走出去就放声高唱……

那你记住了吗?

记得,记得!

碧丽肯跳了起来,开始模仿顽皮的男孩儿。

毛拉,毛拉,毛拉……就像小猫一样

长着小胡子!我懂得和你一样多,

——不管祈祷不祈祷——赶紧滚回

自己的村子!我不想斋戒,

也不会洗身,也不去祈祷!

或许博特派来不及想下一句,所以只是喊道:爱怨谁,就怨谁去吧!,然后就跑回村子里去了。而他的小伙伴叶列热普也跟着他,他们当然是事先策划好的。

这样不好……”,乌尔潘说,努力忍住不笑。

我也不想斋戒!碧丽肯挑衅地说:不回去做礼拜!

乌尔潘把她拉到自己身上。

好吧,再看看吧……大毛拉会过来,我会跟他说说……去玩吧!

碧丽肯跑了出去,而乌尔潘则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从视野中消失,她想到:唉,碧丽肯……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高傲,跟谁都不服输。而这多亏了我父亲,虽然他卧病在家,但却是有名望的勇士。可谁来帮助你呢?

看着碧丽肯,乌尔潘经常能回忆起自己和她一样大的时候。亲生女儿,不会错。凡是她不愿意做的,说什么都没用,她为弱者伸冤,如果有强者冒犯,她也敢于迎头痛击……

碧丽肯开始在穆斯林学校学习的时候,只有七岁。回家的时候她既开心又自豪。原来,存在29个字母,用它们可以拼写任何单词,而另一个熟知字母的人可以把你想说的读出来!她和母亲分享自己的发现,也跟叶谢涅分享:他当时还在世。

现在让乌尔潘担心的是,并不是只有碧丽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下课回家,其他孩子也是如此。的确,等大毛拉从城里回来,得跟他说说……或许,她很难评判……但所有孩子都在一起学习,包括那些还在读阿力普--的孩子和已经拿着古兰经的孩子。所有人都要异口同声,就像把羔羊赶到母羊那里一样。不能默读,只要有人不发声,毛拉的树条就会抽他的两个肩胛骨之间。

整个冬天他们都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夏天则是一个毡帐。刚跨入学校门槛的孩子在读阿力夫--季,阿力夫--……”利阿斯-……利阿斯-……俩图尔-……”,第三天一整天都读同样的:阿力夫--库辛-……阿力夫基-库辛-叶恩……阿力夫基-库吉尔-欧恩--叶恩-欧恩![67]大一些的男孩子会带着押韵读古兰经里的句子:你们不要明知故犯地以伪乱真,隐讳真理……”如果让一个年轻的毛拉去解释古兰经的哪怕一个章节,连他自己都会挠头!

碧丽肯对毛拉有她自己的不满。她喜欢画画,画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两只小羊羔互相顶架。母亲在做祷告。阿希尔塔斯老奶奶扛着沉重的麻袋弯下了腰——她收集了干粪块,正在扛回家。很多这些铅笔素描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哪个是妈妈,哪个是阿希尔塔斯老奶奶……还好人和小羊羔还是分得清的……

在那个星期四,毛拉像往常一样让自己的学生们背朝天一字排开,并开始挥动树条。每周抽打一次男孩子被认为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教育方式。树条常常只是在他们身上轻轻抹过,只为让他们守纪律。但也有另外一种情况。根据规则,每个学生必须每周,也正是在周四,向毛拉上交两个戈比。但并不是所有穷人家的孩子都交得起,这时树条就会实打实地抽打,在空气中发出呼啸声。

只有碧丽肯一人被免于责罚,但作为训诫,她要坐着看别人怎么受罚……

那日,礼金有些少。年轻的毛拉一个人在学校,他非常生气,开始采取行动。他正对着入口坐着,而学生们做成一个圈趴了下来……开始的时候,伸缩自如的树条在他们的背上掠过——只是逢场作戏,象征性地抽打……但对于那些没有带来铜币的孩子来说,抽打就没有那么象征性了。他们浑身发抖,紧紧靠在旁边的人身上。

两个耍滑头的男孩想要攒点钱,所以只给了毛拉一半的钱,而树条很快就证明——这样做可不好,于是其中一人掏出了藏在从腰带里的一戈比,而另一个人掏出了半戈比的铜板。

只有两个孩子——博特派和叶列热普,出于坚毅,没有在抽打的时候发抖,也没有靠向旁人。

碧丽肯靠在墙上坐着。一开始她很难直视生气的毛拉,小女孩头都不敢抬,把眼睛埋在书本里。但后来就逐渐习惯了。

当两个男孩把藏起来的铜板交给毛拉的时候,碧丽肯在想,是不是该画一幅画,描述他们是如何度过星期四的?铅笔在纸上画出了很多圈圈——他们在毡帐里围成一圈,头朝着毛拉,脚朝着墙。还有很多棍子——那是他们的躯干。在棍子下面还有两个棍子,那是腿……这边是毛拉……他刮了胡子,上半部分的胡子卷曲着,胡子尖翘了起来,就像发现耗子的猫一样。狡诈的尖鼻子在刮完了的脸上——仿佛黑色的尖顶小圆帽。他手中拿着长长的树条。

碧丽肯入了迷,以至于没有发现深深凹进去的小眼睛闯进了她的地盘。毛拉偷偷地——就像猫一样——靠近她并抢走了纸。噢,慈悲的安拉呀!这个小女孩把他画得多么面目可憎啊!毛拉把画撕成了碎片。他的胡子翘得更厉害了,目光游离,嘴唇在颤抖——毛拉低声地说了些什么……碧丽肯在古兰经里见过一个词——乌伊阿里阿特[68],而在毛拉脸上冒出来的又是什么?

从那时起,碧丽肯就不再画画了。

在穆斯林学校里有两个毛拉。大毛拉侯赛因-加吉去托博尔斯克运回叶谢涅墓地上的纪念碑去了,这是乌尔潘想要的。要知道两周后就是他过世的周年纪念日,希班人在等着这一天,他们没有搬到夏季牧场去,而是临时在附近的卡拉塔伊雷-科里湖畔上扎了帐篷。

在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的五个乡里分配了谁需要挤多少马乳酒。乌尔潘给所有乡都派了信使。只有科热克那里没有派信使——她很清楚叶谢涅对他的态度,她记得那些传闻,说他落入冰水的时候正好是在科热克的科斯,但他根本不想在那边的篝火旁暖暖身……从那时起他们就厄运不断……科热克不会在受邀参加的酬客宴的宾客中有一席之地。毛拉侯赛因回来了。

叶谢涅的马扎尔[69]是七面的、由松树脂建造而成,铁皮圆顶被染成天空一般的蓝色。它的大小不亚于十二面的毡帐。或许马扎尔应该被改称为蓝色圆顶,因为在叶谢涅死了之后,没必要无缘无故地提起他的名字。

毛拉侯赛因运来了墓碑并夸耀说,谁也弄不到这种碑石……四十普特重的大石块——上面爬满了金色和银色的纹理,阳光在这些脉络里流动……是配得上叶谢涅这等人物的体面碑石。

谢谢您,毛拉-叶克,您费心了。乌尔潘说:您是怎么弄到它的?

阿克沙比特……阿克沙……”毛拉意味深长地说,意思是——得有钱,有钱什么都办得到……

乌尔潘没有忘记要和大毛拉谈谈学校的事情。

我不明白……乌拉扎?但为什么要强迫无罪的孩子们去斋戒和祷告?三天内就有十二个学生不再去上课了……他们的父母不仅没有骂他们,反而嘲笑小毛拉。而且我家碧丽肯也很不情愿去他那里。乌尔潘补充道。

十二个人不去学校了?对于大毛拉而言,这样的损失无异于饿狼叼走了十二只羊羔!他挥了挥手。

愿他被诅咒七次,狗杂种,乞丐中的乞丐!明天就赶他走!

孩子们暂时可以安心了。老师们顾不上他们。毛拉本应蒙召做安拉的见证者和先知,却互相谩骂起来。这个月对他们每个人而言都格外重要。乌拉扎——不会有人空手来找毛拉,礼物如洪流般涌来:牲畜、皮毛和钱财。而不久后就是叶谢涅的酬客宴,也可以伸手捞一笔!在这样的时刻大毛拉想竭尽全力把小毛拉拉下马。

最终,碑石立在了蓝色圆顶之下,马扎尔的周边也打扫干净了,毛拉侯赛因将乌尔潘叫到墓地。

她和达梅丽、希娜尔一起来到墓地,也带上了碧丽肯。

从乌拉尔运过来的巨石根据所立角度和光线的不同时而变成亮灰色,时而变成天蓝色,古铜色和银色的纹理惴惴发光……工匠们是如何将这块像镜面一样的石头从山岩上切下来的呢!

毛拉侯赛因庄严地读着祈祷文,词句在圆顶的穹窿下分外洪亮。碧丽肯坐在碑石旁,盘着腿等待着。毛拉事先训练她——为了让父亲的墓地旁响起女儿无瑕疵的纯洁之声。

碧丽肯开始读了,她的声音颤抖着,但她逐渐平复了紧张,然后,仿佛她不是在读古兰经,而是在谱曲……达梅丽哭了,希娜尔也哭了。乌尔潘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阿拉伯语听起来就好像碧丽肯正在向她求助:阿帕……为什么父亲离开了我们?难道他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他吗?我们村子里所有人都叫你阿克娜尔-阿帕……所有孩子都都把你当做母亲……对我来说,你也是最好的、最亲的……这世上没有比你更好的!但为什么父亲走得这么早?我不会变成孤儿,我有你在。但当看到学校里的男孩们、还有像我一样的女孩们和他们的父亲在一起,当他们扑到父亲的脖子上,和他亲昵的时候,我是多么痛苦啊!而我,父亲不能用手抱着我,也没有抚摸我的头……”

叶谢涅常年躲在帘子后面,碧丽肯只是到了四岁的时候才见了他第一面。母亲觉得会吓到小女孩儿,而叶谢涅自己也不允许把碧丽肯带到他跟前。但谁能一直看着她呢?碧丽肯趁着无人照看,开了他的房门,拨开帘子把头伸了进去——她差点吓死。就像她母亲当年那样,碧丽肯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大的脑袋——就像披上厚厚白发的老布拉!脸如同大碗一般,但这个碗却被无数条皱纹划破,而且还有斑点……手颤抖着,一起颤抖的还有搀扶着他的两个人。

碧丽肯大声惊叫,急忙从房间里跑出来并投入已经前来找她的母亲怀抱里。阿帕……阿帕……阿帕……”她只能发出这个声音。乌尔潘还记得费了多大劲儿才让她平静下来。不要怕,阿依娜莱恩,不要怕,她低声重复着:他不会对你做任何坏事,他是你父亲。他病得很重,但很快会好。”“为什么那两个人……抓着我父亲不松手?”“他浑身发抖,这个病就是这样。如果不用手抓着,他就不能入睡。一个人抓不住他,你父亲是个勇士……”

最初的恐惧过去了,四岁的碧丽肯习惯了父亲的相貌。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睛是和善的。她现在和男孩子们一起玩,和同龄的女孩子们完全不一样。她和他们一样,也有父亲!而当碧丽肯七岁的时候,她每次去学校之前都会为父亲端上一碗马乳酒,这成为了她的责任。

他的手被摁着,而腿常常被用被子和枕头做成的厚重的大包压住。碧丽肯有时候会爬到上面,想和父亲玩一会儿,但大包就像活物一样抖动,一直使她不能坚持太久,她滑到地板上说:爸爸,我要去毛拉那里学阿力普--……你就睡一会儿吧,好吗?”“好的,小可爱,你去吧,我睡会儿。她在的时候,叶谢涅从不允许自己放松,但门一关上,他就会爆发出哀怨:噢,天啊!为什么?他多少次想象着把她抱在手中、扛到肩上……多少次感觉碧丽肯爬到他的背上,等他做完祷告后用手抱住他的脖子……“噢,天啊……”

是的,乌尔潘也明白,即便是卧病在床的、不能和别人相提并论的父亲,对于碧丽肯来说也是必要的!但有什么办法呢?碧丽肯继续在马扎尔里、在石头旁朗读祷告文,这些石头将叶谢涅和她们永远隔绝!现在乌尔潘又从女儿的朗诵中听到了另一声责备。

阿帕……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你身边,在爸爸身边?我的兄弟在哪里?姐妹又在哪里?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你孤单,而我也孤单……当我晚上睡觉的时候,能听到你的叹息。难道你从没停止过叹息,阿帕?请你原谅,最有趣的游戏也不能让我快乐……当我看到——名叫谢伊杰克的小男孩摔倒了,他的姐姐阿伊莎,她和我一样大,就会让弟弟坐到自己的肩上。而当巴吉拉摔倒了——他的哥哥桑西兹拜就会将她抱起。我也想让谁坐在肩上。而我像他们一样小的时候,可曾有人让我跨在肩上呢?

没有,这些话碧丽肯一句也没说。

碧丽肯眯着眼睛,拉长了声音。

“……祂掌管生与死,你们终将回到祂那里……对于那些深信祂的虔诚者来说,喜讯不仅在即将到来的生活中,也在未来的……”

她读着,但不明白读出来的单词是什么意思。在她身后,伤心的乌尔潘没有擦干眼泪,给这些句子赋予了自己的含义以及自己那永无止境的痛苦。碧丽肯会在我身边长大,她想到。

 

 

20

以毕依巴依达雷和乡长库杰姆拜为首的大约三十人聚在村外。他们正坐下来商讨不久后的酬客宴,而此时有三个骑马的人在一旁停了下来,向他们打招呼。

热烈欢迎……”穆斯列普喊道。

马站在最前面的、没长胡子的人向他道谢。

谢谢……我们有事前来。从勇士科热克那里来的。我们要以他的名义和乌尔潘-巴依毕谢见面,她在家吗?

你们最好先下马……”穆斯列普继续说道,他不喜欢这帮骑士,对没胡子的那个人说的话同样如此。先跟我们说说你们为何而来。然后就会知道乌尔潘-巴依毕谢到底在不在家。

不,没胡子的人固执地反驳道:为何而来要跟乌尔潘本人说,不然就直接调转马头回去。

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她不会客,尤其是科热克派来的人。

这帮希班人!狡猾至极!还没来得及把叶谢涅埋了,就把他老婆关进黑色毡帐里,不让任何人见她!你们要毁了他的大帐吗?

穆斯列普给肖恩迪古尔使了个眼色,而肖恩迪古尔立即起身,轻松地把没胡子的人从马上扯了下来,把缰绳的一端塞到他手中,用手摁住他的肩膀押到毕依巴依达雷面前。

……”毕依命令道。

那人一点也不害臊并开始说:说就说!难道你们是听说科热克的所有24个村落都染上天花了?为什么不邀请勇士去参加酬客宴?

毕依在听完一个人陈述之后不会和他拌嘴,而只是做最终的判决,尽管巴依达雷已经准备好了回答,但他还是向穆斯列普点了点头。

叶谢涅生前就从没叫过科热克,穆斯列普说:去世的时候他吩咐说,不能让大道上的强盗用一身污秽嘲弄他。科热克是不会被邀请的。

还想说什么吗?毕依巴依达雷对来使说。

科热克会带来24个盛满马乳酒的萨巴、一百只羊和五十匹用于屠宰的肥壮母马。献给乌尔潘-巴依毕谢的礼物将装满两只骆驼。还为纪念叶谢涅的赛马准备了24匹良驹。

巴依达雷还打算听下去。

所有克列依-乌阿克人都知道……”穆斯列普继续说道:那年秋天,叶谢涅好不容易从冰冷的水中爬上来,在路上着凉了。可当叶谢涅来到科热克的窝棚,他并没有在篝火旁取暖,也没有吃任何东西。科热克不是人,而是一头猪,试想一下,我们怎么会让他那肮脏的脚踏入举行酬客宴的地方呢……”

你还能说什么?巴依达雷问道。

我说,希班人,你们这样做是毫无益处的。叶谢涅死了,而活着的老鼠是不会怕死狮子的!叶谢涅已死——谁还会怕你们希班人?科热克还是科热克……他就是当今的克涅萨雷。他有两百匹马随时待命,两百个壮士枕着马鞍、和衣而睡。只要你们这么做,科热克会把希班人当苍蝇来拍死!走着瞧……我说完了。

这回轮到穆斯列普给毕依巴依达雷使眼色了。毕依做出了判决。

因无理取闹和对正准备酬客宴的部落的哀痛之情毫无尊重,这个没胡子的人要挨四十鞭子……因其恐吓威胁,没收他的马,让他走着回去!

根据传统,如果判决过于严厉,旁人可以请求:发发慈悲吧,毕叶克……”毕依可以以此请求减一半的刑,尽管罪人依然被认为是受到了完整的惩罚。但这次没有人袒护他,肖恩迪古尔和几个壮士一起把没胡子的人拉了出去。

晚上,巴依达雷、库杰姆-拜、穆斯列普和非常年轻却已彰显出英雄气概的壮士库尼亚兹聚到乌尔潘家中。

乌尔潘听他们说完之后发问。

怎么理解科热克?他派来使者,这是要结束他的胡作非为,还是想出了新的花招?

来自克列依人克谢别部族的乡长库杰姆拜回答她说:如果我们的叶谢克还活着,我会说他是不想再胡来了。但叶谢克不在……没胡子的人说——科热克有两百个壮士,他们经常劫掠易西姆河彼岸的村庄。现在科热克又想起往事,开始瞄准克列依人的土地了。

巴依达雷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条嗜血的狗不敢靠近活着的叶谢涅……科热克是想和死了的叶谢涅算账!

他们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没有一个人说要采取什么措施。看来,他们把决定权交到了乌尔潘自己手里。

克涅萨雷曾经把妹妹嫁给了科热克,成吉思·瓦利哈诺夫也是科热克的亲家。从年少的时候起——还没到十七岁,科热克就以自己的坏脾气和冷酷无情闻名了。开始的时候,草原里各部落站在克涅萨雷一边,但两三年后他们明白了,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所以开始返回……科热克奉克涅萨雷之命带着自己的暴徒们——他们当时有三百人——追杀逃跑的人,他们抢夺了牲畜、掳走了姑娘和年轻妇女、在所有战利品中都有自己的一份。当克涅萨雷占领图尔盖要塞的时候,科热克在对平民的血腥镇压中一马当先。科热克一直跟着克涅萨雷,如果不是克涅萨雷在进攻吉尔吉斯人的时候暴毙,恐怕就不会离开他……而后科热克驱赶着四千匹马逃往别特帕克-达拉的北边。之后他在门杰伊的领地,也就是易西姆河的下游安顿了下来。他的权力在河两岸各150俄里的范围内扩散。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阿蒂加伊人和卡拉乌尔人纷纷从他身边逃离。逃走的还有乌阿克人,尽管科热克自己也是乌阿克人出身。他的九个妻子总共生下24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掌管一个部落。这些部落里也聚集了那些和克涅萨雷一起征战的人。或许科热克认为,他的时代到了,于是想在酬客宴上震慑克列依人,使他们屈服。

乌尔潘看到了毕依巴依达雷和库杰姆拜的犹豫不决,但她并没有马上担负责任,把重担扛在肩上。

真主会帮助我们办好酬客宴,我的族人们,她说道:等等看……假如科热克不消停,就把斯塔普的哥萨克百人队叫过来。我们以后怎么活?难道叶谢涅死了就再也没人可以制服科热克了吗?难道叶谢涅是独自一人杀敌的吗?不,他只是喊出了克列依人通用的战斗口号奥西巴依,用乌阿克人的天神拉乌巴萨尔号召他们……难道他们没有一起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了当时还如日中天的克涅萨雷本人吗?更何况是什么科热克?科热克是乌阿克人,但他不想认自己的民族。他逃脱了叶谢涅的亲手惩罚,但是,难道叶谢涅临死前没跟你们说吗?克列依人,只要科热克一天不除,你们就得不到和平。他关心的不是自己——他和科热克没有私人恩怨。这个小偷、刽子手,为所有阿蒂加伊人、卡拉乌尔人、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所诅咒!窗户上有铁栅栏的黑暗的房间才是他该呆的地方。即使所有其他人都躲到林子里,希班人也要独自和科热克战斗……他们不再有叶谢涅,但感谢真主,他们还有男人!

年轻的库尼亚兹听到乌尔潘说希班人当中还有男人,顿时激动起来,仿佛马上就要骑马征战。

乌尔潘说的没错……”穆斯列普开口说:她所说的,是男人们早就应该说的。科热克的使者被鞭打……他的马因为他的放肆而被没收。这意味着希班人已经下定决心。但科热克并不只是他们的敌人。祖先们留下来的传统——这样的公敌、无可救药的恶棍每个部族都要用石头砸死……我认为,希班人不会孤军奋战。监狱才是科热克该呆的地方。巴依杰克,除了您,还有谁能开始并完成这件事情呢……”

自己的名字第一个被提起,这让毕依巴依达雷甚为欢喜,他说:消灭恶棍最可靠的方法是让真主保佑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的团结。

除了您,大家还会跟在谁后面呢?穆斯列普毕恭毕敬地说:毕依巴依达雷不仅在哈萨克人之中,而且也在俄罗斯人之中负有盛名,谁能比您坐得更高?

巴依达雷高傲地昂起了头。

库杰姆拜!他转向乡长:起草我们五个乡的判决……把这群狗赶到边疆去,让他们永远也回不来……”

其他的毕依和乡长在等着我们……”库杰姆拜提醒他: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吗?

库尼亚兹伤心地喊道:可惜!我本以为,坐在马鞍上高举战旗、高呼口号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可看起来,这事只不过是要弄花一张纸!

平定克涅萨雷叛乱后,尽管发生了一些小冲突,但这段时间仍可以被称为和平年代。相比过去,希班人饲养更少的牲畜,孩子们变少了,村子里的壮士增加了。如果说,过去这些地区的居民是仰仗叶谢涅和他的名号才被看作是人,那现在他们可以或多或少代表自己。

所有人聚在一起等待着巴依达雷将要说什么。他把双手举向天空。

鞴马,希班人!他庄重地说:鞴马,喊出战斗口号!判决要写下来,但仅凭一张纸是不可能打败科热克的。记住——他那里加起来总共有三百多个壮士!同样要记住,我们的出征将被认为是希班人的远征。

这么说,还是会去打仗?库尼亚兹高兴地问道。

是的……大举进兵……”

进兵准备迅速而坚决地进行着。

很难找到和科热克一点瓜葛都没有的部落,所有五个乡都派来自己的壮士来反对他。但需要好的马匹和食物……巴依达雷不是平白无故地说这是希班人的远征。

真主保佑,男人们!乌尔潘说:如果我把他的牲畜用到这么正义的事业上,叶谢涅在天有灵是不会怪罪的……”

人们把科热克称为小偷——确是如此。强盗——同样没错。杀人犯……在草原里有很多哈萨克人在遇到他或他的手下后就在地下永眠了。人们一再回忆起,克涅萨雷还在的时候科热克是如何在图尔盖和莫克拉西拜[70]屠杀俄罗斯人的。据说,他一脸平静地听着孩子们在燃烧的房子里面发出哀嚎。年轻时是这个样子,整个一生都是如此。他的领地至今无人能安全通过而不被抢劫。他的威名引起的恐惧给科热克带来了享受。他和可汗家族建立了姻亲。那些妄图恢复可汗王座的势力并没有被完全摧毁,而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掌握在科热克手中。

他的兵团早已老去,有些人甚至骑不上马。但他们的儿子长大了,其中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吃奶就认得出血腥味。就这样,如果有人想为了推举新的可汗而铺上白地毯,那么科热克那里总有一支准备就绪的军队!

他如何能负隅顽抗这么久?俄国的官僚们不太相信对科热克恶行的指控,对毕依和乡长们对他的判决也漠不关心。针对那些指控,科热克会以牙还牙,而作为对那些判决的回应,他自己也会宣判。这样的相互诉讼在哈萨克人当中屡见不鲜,而事情常常被搞得混乱不堪。除此之外,科热克曾经坚持要让他的部落单独划为一个乡。他写道,自己有五百顶帐篷。但核查之后发现那是赤裸裸的谎言。的确,壮士是有三百多人,但村落总共只有24个,根本不够五百顶帐篷。他的确是个小偷,他的恶行举不胜举……但试问,有哪个哈萨克毕依的双手是干净的?有哪个乡长一天不受到哪怕一个指控?他们都是相互拆台的行家里手和出色的诬陷者,谁对谁错实难判断。让他们自己解决吧——俄国的官僚们得出了这样一个想法,于是科热克没有遭到追捕。

但这次,忍耐已经到达极限,克列依-乌阿克人的毕依和乡长们显示出了坚决果断。判决书不仅被紧急派送到科吉尔-拉尔,而且也被送到鄂木斯克的总督那里。而当那边还在读判决书,还在想怎么处理的时候,这边每个乡都派150个壮士聚到了一起,准备出征。带领他们的分别是,沙加拉克人的勇士博坎、来自塔乌扎尔-克谢别的穆斯塔法,他不仅从父亲谢吉思-谢利那里继承了谱曲的天赋,而且也被认为是嫉恶如仇的无畏勇士。带领希班人的是库尼亚兹,而从巴尔塔部族里来了勇士库西克拜;巴尔塔部族人数不多,但却为所有克列依人所敬重。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乡长和毕依们——库杰姆拜、巴依达雷……像穆斯列普这样的在部落中有名望的人也没有留在家里,和他同行的还有肯热泰。

乌尔潘给了希班壮士们六十匹马,不考虑体型和鬃毛;肖恩迪古尔择优而选。她说一概不用还。此外还有四十匹肥壮的母马可供屠宰,以便让壮士们衣食无忧,牧马人在队伍后面赶着马。

易西姆河的北岸长着茂密的森林,还有很多湖泊,湖中的芦苇丛里栖息着天鹅和野鸭。它们和其他一些候鸟——鹤、鹬、凤头麦鸡——那会儿还没到达西伯利亚的东北部,它们夏天在西边繁衍后代,然后和它们一起飞去过冬。只有脖子上有黑圈的灰鸭已经飞到了更远的北方。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要尽量不惊扰敏感的鸟儿们,于是队伍绕开了湖泊,悄无声息地潜入到森林深处。潜伏的探子们事先查好了科热克的24个部落分别在什么位置。他们戒备松懈,因为习惯了所有人都怕他们。黎明的时候,每个部落都被分割包围,使其左右不能相顾,也无法抵抗。他们顺服地把双手放在胸口上——全然不是常常可以在草原上见到的那种样子,科热克的壮士们等待着对其命运的判决。

穆斯塔法当仁不让地去捉科热克本人。

他带着四十个壮士包围了科热克以自己那妄自尊大的可汗癖称之为白帐的十二面帐篷。

包围圈收紧之后,穆斯塔法高声喊话。

科热克!出来!

对着开启的门一阵枪响,有个人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你这狗杂种!想活命的话就从毡帐里出来!里面再次用一阵射击来回答他——又有一个壮士发出了呻吟,从马鞍上落了下来。

捣毁他的沙内拉克……”穆斯塔法下了命令。用的是祖辈传下来的的方法——壮士们驱马全速在毡帐周围跑圈,他们从马镫上略微起身,用重重的肖克帕尔击打帐篷的支架,乌伊克在劈啪声中被损坏。沙内拉克连同帐篷的外皮崩塌了。响起了女人们刺耳的哀嚎声。

你害了我们,科热克!

孩子们也喊了起来。

放火!穆斯塔法下了令。

通常来说,帐篷里正对门口的那一面会摆放一些箱子,里面是为客人准备的床具和并不是每天都用的生活用品。壮士们带来了未烧尽的白桦木炭——木炭被埋在炊事帐篷旁边的灰渣和生篝火用的坑中,然后从三个面点燃了支架。

女人们不停地号哭。被浓烟呛着的孩子们剧烈地咳嗽着。

出来吧!

枪托向前的步枪从门口伸了出来,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它奋力扔出。科热克弯着腰走了出来,只穿着内衣。这时候天已经亮了,他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头发灰白,蓄着哈萨克人中不常见的红褐色胡子。跟在后面的是他的年轻妻子,她手上抱着一直止不住咳嗽的孩子。

穆斯塔法那一伙的壮士中有人把科热克的一个儿子别克然押了过来,他是在奥塔乌-毡帐旁连同他的妻子一起被逮住的,他妻子是成吉思的女儿,名叫拉西亚。

你这混蛋……混蛋……”科热克含糊不清地嘀咕着:我派你去守夜,你却迫不及待地钻进你老婆的裙子底下……”

别克然低头不语。

在迎客的毡帐里,穆斯塔法的壮士们抓到了成吉思的大儿子雅库普,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三个人。

微风助长了火势,科热克的白帐已经整个都烧着了,散发着腾腾热气。他们不得不远远地走开。

穆斯塔法下令把所有俘虏都带到乌伊恩-基里领地的杨树林子里,毕依和乡长们在那里等着。而他自己留了下来,直到科热克的部落全部烧完,不仅是白帐,而且还有黑帐。如果没烧干净,壮士中就会有人偷偷地跑回来劫掠,而一旦开始抢夺,那他就已经不是一个战士,而只是一个掠夺者……所以直到火焰完全化为灰烬,穆斯塔法才骑上马,奔向正在等待着他的远征领袖们。

这是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的古老传统——烧尽那些和沉痛的灾难以及对苦难的回忆相关的地方……那些发生过天花和霍乱,或者家畜大量病死过的地方都会放火烧掉,然后几年之内无人靠近。

阿兹-塔乌克教导说:在那些发生过沉痛灾难的地方,连根骨头不应该捡起来……”而在科热克的村落里,除了骨头之外还有鞭子把手上的皮革套子和很多生活用品,但没有一个壮士伸出手去碰任何东西。夏季的营地烧光了,用来过冬的地方也烧光了。

在科热克手下也不乏那些厌倦了遭人唾弃的草原强盗生活的人。一些年轻人考虑更好的出路——在阿尔蒂-巴坎上玩耍都比在草原上寻找牺牲品要好!他们厌倦了勇士和帕卢安,早在为克涅萨雷卖命的时候,他们就厌倦了自己的好吃懒做,也厌倦了对以往战斗的浮夸而有教益的回忆。部落里还有很多在不同时期的劫掠中被抢来的女人,有些才刚来不久。她们很高兴获得自由,并希望能够各自回家。她们一路上愤怒地咒骂了可恶的科热克强盗们。

而那些曾经在无助的人面前横行无阻的家伙们甚至没能抵抗一下,就在一朝之间成批成批地束手就擒!这些人总共有两百多人,包括科热克和他的24个儿子——他们被武装护送到科吉尔-拉尔。只有以雅库普为首的宾客被释放,掳来的女人们也被送回家里,被释放的还有牧人中的老者。科热克家的男人中,有些人再也没有从别列佐夫回来,这使72个妇女沦为寡妇,而她们没有被放走。

那天早上,壮士们在易西姆河岸上的杨树林里庆祝胜利。他们宰了剩下的二十匹母马,并在太阳落山之后才开始在篝火的火光下摆设宴席——因为那时乌拉扎月还没结束。快到早上的时候,壮士们开始各自返回自己的部落。根据毕依和乡长们的命令,每个人都从科热克的畜群里得到了一匹马。

而只有希班壮士们一匹也没有拿。

为什么要拒绝呢?毕依巴依达雷问穆斯列普。

他回答说:巴依杰克,希班人耻于靠这场被你们称为希班人远征的战争来发财致富。希班人自己应该造福于其他部族的人。我们有言在先——肩上扛起这次出征的重担,而不去考虑所得。

嗯,若是做样……”

他自己和穆斯列普都没把话说完。

出发的时候是希班人的远征……”克列依人的壮士们在离开自己的毡帐时说:我们从乌尔潘远征中牵着马匹胜利归来!他们回来时将荣耀归于巴依毕谢。他们知道:消灭科热克匪帮的事情是她最终拍板的。

路上,毕依和乡长们在库杰姆拜的村庄里短暂逗留,他们要在那里起草写给总督的书信,而在这张纸上,除了其他内容,还要写上:属于科热克的七千匹马、两千只骆驼会上缴国库……”

所有人都情绪高昂,在科热克被释放之前,不会再有什么威胁悬在他们部落的头上了……

只有毕依巴依达雷闷闷不乐地回来了。他不停地责备自己的失算。他本来想,如果科热克能够击退来敌或逃窜,那他就不会放过那些胆敢进攻他的人。而所有责任都是希班人的!但结果呢?科热克被赶得远远的,不可能回来。整个事情几乎没有伤亡。远征以希班人命名,所有荣耀都归了希班人!甚至不是希班人,而是归给一个女人……人们老说——乌尔潘,乌尔潘!好像连毕依巴依达雷他自己也是被这个女人派去出战的!

乌尔潘在姑娘和年轻妇女们的陪伴下来到村外很远的地方迎接自己的将士们。

壮士们井然有序地行进着,很难相信几天前他们还在草原里放牧自己的畜群、去犁地、安详地集合起来搬到夏季牧场……作为这支队伍的长官,库尼亚兹竖起长枪走在最前面。他右边是穆斯列普,而左手边是帕卢安托加纳斯。手持长枪的壮士们也将它高举起来,向自己的女人们打招呼。走在他们身后的是装备肖克帕尔和弓箭和的人,另一些人举起了斧钺。谢列别-培沙基,一种类似于匕首的长刀静静地躺在刀鞘里。

女人们用眼睛搜寻着自己的男人,而当比肯在头几排里找到健康的、毫发无损的肯热泰之后,立刻喜笑颜开,并想着,现在她的好友加乌哈尔想必也在自己的部落里迎接穆斯塔法……

当壮士们靠近的时候,乌尔潘第一个单膝跪地,所有其他女人也效法。他们这样站着,直到库尼亚兹、穆斯列普、帕卢安托加纳斯和其他壮士们下马走近她们。尊贵的阿克萨卡尔们帮助他们下了马。

三巨头走进乌尔潘——告诉她这次出征的战果,在这之后,一直跪着的妇女和姑娘们才起身。

四十个老太婆……”乌尔潘说:而我是第四十一个,五天五夜都在为你们祈祷,我们的脑袋都没碰过枕头……当男人们不在家的时候,整个部落都显得空荡荡。但愿这次是希班的子孙们最后一次征战,让我们分裂的都要被诅咒!现在,请过来,尝尝为了纪念这场胜利而献上来的肉。

姑娘们跑向那些还没有下马的壮士们,抬起马镫,将战马牵走并拴到叶谢涅的白色帐篷。而长枪、弓箭和斧钺被放到门口的醒目位置上,为村庄增添了英勇而庄严的气象。

壮士们刚刚还骑在马背上,感觉自己是骄傲而独立的男人,而现在又重新变回和平时期的牧者、农夫和割草者……是妇女和姑娘们帮他们下了战马?而那些马都被拴到叶谢涅的毡帐,这是不是意味着,乌尔潘在一次成功的出征之后就要把它们取走?

四个白色大帐的门帘都被掀开了。有人想谦逊地走进角落里的帐篷,但没被允许。他们只能进最大的那顶帐篷,那里似乎还有叶谢涅的灵魂在呼吸。壮士们壮大了胆,他们没有脱靴子,在绒毛地毯上的丝绸被子上坐定。乌尔潘不能不回忆起,当时她自己第一次去托博尔斯克的时候是也是羞于在商人的小铺里脱靴子的,她注意自己的举止,以免让任何人因自己的贫穷而感到窘迫。

她将马乳酒摇均,而姑娘们,碧丽肯也在其中,给壮士们端上了满满的茶碗,在每个阿斯塔乌(很深的木制盘子)旁边都坐着八个壮士,每个盘子里面都有头骨、股骨和酒槽。所有这些都是献给贵客的……为饮茶准备的达斯塔尔汗很丰盛——各种冷盘和香料。在所有欢迎出征归来者的毡帐里都是如此。乌尔潘仿佛印证了那句哈萨克训言的合理性:敬重自己人要达到让别人因嫉妒而失去平静的程度。

在漫长的宴会之后,壮士们开始解散,该回自己的部落了。妻子、母亲和姐妹们在毡帐旁等着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缰绳。女人们微笑着,好像有什么秘密一样对自己的男人们低声说:乌尔潘-阿帕把马留给我们了,现在马是我们的了……”

只要让一个贫穷的人能够站在自己农舍的屋顶上,就足以让他自豪……而现在——他们凯旋而归!在叶谢涅的毡帐里做客!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匹好马!这样的自豪够让每个部落享受很长一段时间……

壮士们感觉自己是一个有能力保护亲人的男人……乌尔潘也和他们一起高兴。要知道叶谢涅死了之后她自己是不安的,而她在希班人当中也发现了同样的不安。如果那些憎恨他的部族突然来算旧账怎么办?叶谢涅并不是一身清白,他得罪过的既有一些部落,也有一些有名望的人,他们都记得他那不可违抗的权力。

每个部族的战士都应该不少于他们的敌人。叶谢涅离开了他们……但正是希班人领导了所有克列依人的远征,而克列依人有五个乡之多!这一点赋予乌尔潘以对未来的希望——这意味着,不用担心敌人进犯。敌人将不得不给他们安宁。她不清点自己的畜群和羊群……她也不收回马匹,免得有人说:这个女人在出征前许诺了很多……回来之后就反悔了……”

科热克再也构不成威胁了。乌尔潘开始着手准备酬客宴。

 

21

在赛马中,只有一匹马可以获得第一。第二名也只能有一匹。第三名同理……这样数到第九,然后就不用看后面的了……奖品只有九份。倒霉的主多达291个,他们每个人都会信誓旦旦地说——不知怎么搞得他的马刚好拿了第十名……即使其中有十七匹马在半路上筋疲力竭没跑完,根据它们的主人所说,它们还是第十名。

而后,帕卢安-摔跤手们在观众眼前展示了谁是胜者,而谁又被摁倒在地上。

酬客宴进行地很平静——没人去破坏庆典或侮辱已故的人。

乌尔潘的部落静了下来,客人们向所有希班村落散去——去拜访亲戚和朋友。那些参加希班远征的毕依和乡长们也离开了。

克拉拜湖的岸边变得空荡荡。湖岸被老鹰、乌鸦、白兀鹫、白肩雕和枭等食腐动物占据了。整天都有血腥味在吸引着它们。它们从远方飞来,但只能在天上盘旋。人们驱赶它们,但只要人一走开,鸟儿们的盛宴就开始了,被炙热的太阳烘烤过的肉渣可以让它们吃个够。

太阳下山了,鸟儿们各自飞到自己的树枝和鸟巢睡觉去了。天色已暗,这时候才到了毕依和乡长们做自己的事情的时候……

他们在离村子不远处聚集——如此聚精会神且神情忧郁,仿佛并不是在追思谁,而是打算忘却。信使被派去请希班人的代表们。

毕依托凯第一个开口说:克列依人中最大的毡帐之一……不,它就是最大的,将落入寡妇和孤儿手里。不用提那个小女孩儿,她是别人的财产,为别人家而生的……希班人认为那个成为寡妇的年轻女人怎么样呢?这寡妇能否保住,而不是耗尽叶谢涅的财富呢?还有整个希班人的财富?我们回来就是要跟你们说自己的看法,以免日后有什么不幸……我说,那些乡长和毕依们吃饱了肉、喝足了马乳酒,头也不回就走了……根本不考虑我们的命运……我说这些就算开场白吧……”

托凯沉默了,看了一眼巴依达雷,穆斯列普暗自想——看来,他们已经事先定好由谁来说话了……那就听听……

既然你开始说了,那我就继续……希班人是我们的亲族,我们因为担忧而来。现在我们只看见一股烟,而这股烟来自可以熊熊燃烧的大火!这把火会席卷所有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叶谢涅唯一的兄弟,他的弟弟伊马纳雷会提出自己的继承权。会根据寡妇嫁给夫系亲族的传统提出得到兄长的妻子。这就是我要说的。希班人要说点什么吗?

暴躁的库尼亚兹仿佛在讨论的时候也时刻准备着投入战斗。

希班人什么也不会说,他第一个喊了起来:能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谁想用不吉利的话招惹灾祸!谁?愿那些给别人煽风点火的人,自己家先被烧掉!让不幸先光顾他们……”

库尼亚兹的嗓门越来越高,毕依巴依达雷打断了他。

库尼亚兹-梅尔扎,我们这里没有聋子……我们来的都是亲族,乌阿克人一个都没叫,以免让异族人插足我们的讨论。难道单凭这一点不足以说明我们关心你们的命运吗?而如果所有部族都知道伊马纳雷的企图呢?他们会不会在乎只有希班人反对故人的兄弟呢?谁会反驳他的权利呢?自古以来都是这么做的呀!你,希班人,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了丈夫的女人就像没有钉子的顶针一样。你为寡妇担保?而她——叶谢涅财富的唯一主人——突然把他的所有牲畜都赶到自己的库尔列乌特人那里去怎么办?要知道即使不这样他们也拥有叶谢涅马群的整个一个科斯。库尔列乌特人现在搬到了库斯塔奈县,而库斯塔奈县现在又在奥伦堡辖区。不,在别人还没插手之前,我们必须自己解决遗产的归属和寡妇的命运。

穆斯列普沉默了。毕依和乡长们准备了很久,足有一年。他们有很多账要跟乌尔潘算。那年,鄂木斯克的托雷们到访的时候,当众批驳他们使其蒙羞的不正是她吗?她就像长官一样因不久前消灭科热克匪帮的希班人远征而获得荣耀。难道能原谅这样一个女人吗?为了反对她,他们准备暂时停止彼此间的争斗,并把私人恩怨放在一边。他们联手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将伊马纳雷承认为继承者,并承认他对乌尔潘的权利。以此暗示她可以离开希班人并回到自己人那里……这也是他们想在乌尔潘和她已故丈夫的族人之间打进去的一个楔子。

穆斯列普暂时不说话,他只是想弄清毕依还想做什么,于是问道:这是你想对我们说的全部吗?

不!巴依达雷说:不,希班人的儿子,难道你没听说吗?伊马纳雷想在乌拉扎月结束后举办叶谢涅的酬客宴。叶谢克去年离开了我们这个尘世。在去夏季牧场的路上,在索烈烈湖边。伊马纳雷打算就在那里聚集众人。我们能说不吗?希班人的代表们对此有何看法?

巴依达雷直勾勾地盯着穆斯列普,因为知道很多事情都取决于他……

往坑里推,陷阱也布置好了……躲过一个,就会掉进另一个……穆斯列普明白了,如果和毕依们争吵,批驳他们的论据,那么所有希班人就会陷于不义,乌尔潘首当其冲。如果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那么五个乡的代表们也会做这样的判决。只要这么解决,就不会给他人插足的借口。

穆斯列普以严厉的目光稳住了像往常一样跃跃欲试想说些什么的库尼亚兹。

尊敬的毕依们……”他开始说:我们向你们表示感谢,你们不辞辛苦地回到我们这里,警告我们即将到来的危险。但其他方面也请赐教……毕依托凯和毕依巴依达雷所说的事情,包含很多危险。只不过这难道不是希班人可以自己解决的家庭问题吗?随意裁定谁是继承者、给寡妇安排什么样的归宿……最糟糕的是,你们不打算承认乌尔潘是希班人的巴依毕谢。你们害怕她会离开自己的部落?但请相信我,如果这个部族里只有两个人配得上希班人这一称呼,那其中必然有一个是乌尔潘!而如果只有一个人,那还是乌尔潘!我们有十五年时间称呼她为叶谢涅!这也是叶谢涅本人命令的,谁敢不听从他?你们说,乌尔潘是寡妇……乌尔潘是寡妇。而希班人却认为她是圣乌尔潘。不管你们问谁,都会这么说,不顾和你们吵架的危险。我们对你们只有两个要求……看在真主的份上,请你们离开,不要和乌尔潘提这件事。为什么要增加她的悲痛,说她是外人呢……第二,今天你们告诉我们自己的担忧,告诉我们半路折回的原因,这就够了。请给我们时间,你们自己会看到,我们到底有没有能力解决自己的事情。

作为主谋的巴依达雷和托凯不知道该做什么。显然,希班人不允许插手。如果对其施压,他们就会寻求俄国法律的保护。若是那样,谁知道剩下的毕依和乡长们会站在哪一边呢?哪怕毕依库雷姆塞说句话……他和他们一起折回,却坐着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克列依人和乌阿克人是愿意听他说话的。如果他能说一句:仔细想想,希班人,我们不是作为敌人,而是作为朋友来的。不要违背祖先的遗训,其中哪怕一条都足以克制骄傲……”,那该多好。

他们满怀希望看着他,但老毕依却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开了口。

也许,我这双老耳朵没听到该听到的,而我的老花眼没看到该看到的!我的错误在于跟不上时代,它就像狐狸尾巴一样摇摆不定。我记得,过去常说——那些挑起事端的部族会招来很多敌人,而那些与邻为善的部族只会日益强大。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直谨遵这句话。你们对我说,毕依,一起去了解一下叶谢涅的族人对我们是否有什么抱怨,或者有什么请求……要知道他的财富没有了真正的主人……所以我就跟你们一起折回了。我坐下来听……明白了——希班人现在远离灾祸,他们过着和平安详的日子。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一点——不应该插手,不应该打乱他们的生活。

穆斯列普急忙请他们用餐。

时间不早了。你们的酒食早就准备好了。他害怕有人试图冲淡老毕依所说的话。

用餐之后,半路折回的这些人一夜没合眼,毕依巴依达雷和毕依托凯更是辗转反侧。到天亮的时候,晚上派往各部落去询问希班人对自己的巴依毕谢有何看法的信使们跑回来了。但他们也没能带回令人欣慰的消息。长者们为她的健康和平安祷告。年轻人认为直呼其名不礼貌,所以只能听到乌里肯-阿帕伊[71]

他们趁着毕依库雷姆塞不在,在村庄外迎接信使们。而在同伴们离开之后,库雷姆塞决定和乌尔潘道别,于是走向叶谢涅的大帐。

毕依们在跟踪他的每一个脚步,远远地看到他之后,他们惊慌起来。如果他——腿脚和脑子都已经不好使的老头——把他们昨天的谈话全盘托出,那该如何是好?

巴依达雷第一个喊道:这个老头自己给我们指了条道路!我们也应该拜访乌尔潘,和她道别……古人云,谁能持久周旋,谁就能最终战胜对手,毕依库雷姆塞给我们印证了这一点。我们有多少人?难道制服不了她?

没错,巴依杰克……”托凯也站了起来:趁着她还是一个人,身边没有谋士,我们要试着和她周旋。

那些年轻一些的人跟着他们,没有反对意见。

他们在毡帐里遇到了乌尔潘和老毕依,老毕依显然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正在和她道别。

阿依娜莱恩,你的族人不允许对你的荣誉有丝毫的玷污。我听说,你被称为神圣的民族之母……我同意他们的说法。希望我的祷告还能合神心意,我会为你祷告。

毕依库雷姆塞站了起来。乌尔潘也站起来送他,在他的肩上披上了长衫。他离开了,除了她以外没有和任何人道别。乌尔潘身旁还剩下两个女人,但巴依达雷和托凯并没有把她当回事。

他们开动三寸不烂之舌。夜晚总会取代最明亮的白天夏天过后冬天就会到来。当你拥有很多财富的时候,亲戚们就会嫉妒。但如果你突然变穷了,那些亲戚可不会养活你。这就是生活,那些构成民族基石的顽固传统和规范既不是我们创造的,也不会由我们来终结。像乌尔潘一样聪明的人不应该破坏它,这就像毁坏自己家的沙内拉克一样。谁知道呢?今天你一切顺风顺水,而明天就会有灾祸、病痛和苦难。有时候,你昨天刚得罪一个同胞,第二天却需要他的帮助!即使最不起眼的火也可以让周边浓烟笼罩……到了所有人该想想我们民族的统一的时候了,任何人都不应该搅浑清澈的湖水……

在自己打乱阵脚、释放烟幕之后,毕依们才切入正题。继承权……伊马纳雷对哥哥留下来的寡妇所拥有的无可辩驳的权利……

乌尔潘没有打断,目不转睛地听了下去。而她的目光拥有直白而朴实的力量,使巴依达雷、托凯和其他毕依们不敢直视,将目光移开。他们的习性就像狼群一样——它们伏击自己的猎物,将其包围,当其中一只追累了之后,马上就会有生力军投入进来……

乌尔潘静静地摇了又摇摆在她面前的大黑碗中的马乳酒。她似乎忘了这些马乳酒是用来招待来访贵客的。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了,大碗就在你的鼻子底下,而女主人用大勺不停地摇啊摇,却既不打算给他们盛满,也不打算把碗端走……这个该死的女人在想什么?她是故意的吗?叶谢涅常常久久地坐着不说话,很难猜到他要讲什么或做什么。看来,乌尔潘跟她学了点什么!

金色胡子们已经被自己的暗示和论据弄得晕头转向,他们开始重复之前说的,而这时乌尔潘才想起了马乳酒。由于没完没了的搅拌,它变得苦涩,飘着诱人的香味,直到满满的茶碗端到手里,直到干燥的喉咙在长篇大论之后得到浸润,客人们才缓过神来。

乌尔潘首先向他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体面地出席了叶谢涅的酬客宴,没有任何争吵和殴斗,这些事情经常发生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毕依和乡长们也参加了对科热克的远征,捣毁并烧掉了强盗的老巢,为自己的部族带来了荣耀……

希班人不会忘记这些,乌尔潘说。

呀!把它称为希班人的远征,这么好的主意居然幸运地降临到了巴依杰克的头上……”托凯开口说道,给巴依达雷尚未愈合的伤口又射了一箭。他知道,巴依达雷不会原谅自己的这个想法。巴依达雷和托凯可以为反对乌尔潘而一起出谋划策,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没变。乌尔潘继续说:同样让我感谢的是,你们折回并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你们担心,年轻的希班人在失去叶谢涅之后不能驾驭自己的马,会跌倒……当孩子第一次坐上马鞍的时候,老人不正是怀着这种心情远远地跟在后面吗?我相信,正是因为对我们的幸福满怀关切才使你们回到这里……希班人不会忘记这一切!

她这么一说,他们就没法像开始时那样继续说下去了。有些人,可以在背后辱骂,但一旦见面,就不可能重复背地里辱骂他的那些话了。乌尔潘就是这种人当中的一个。她的朋友和敌人都知道:她全权代表希班人,而希班人总是支持自己的巴依毕谢——此时的乌尔潘确实更像一个巴依毕谢,她发了福,可以看到下巴上的赘肉,但还是像过去那样矫健地把持着自己发胖的身躯,她的眼睛依然像年轻人一样闪烁,可以看透对方是怀着善意而来还是心怀诡诈……

毕依巴依达雷、毕依托凯和他们的同伙不得不承认,威胁乌尔潘,迫使她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的计划没能得逞。现在他们一碗接一碗地把马乳酒喝干,装作只是为了解渴而来……

但当他们认为今天的事情就此了结之时,乌尔潘却打算继续说点什么。

我们这个仅仅由寡妇和孤儿组成的家庭一直没请你们帮什么忙……而现在我有一个请求……三年之后我唯一的女儿就到了接管奥塔乌-毡帐的年龄了。我只有一个碧丽肯……碧丽肯是叶谢涅最后的血脉……我怎么能允许她踏入异乡的毡帐呢?难道要成为和自己的父亲完全不同的部族?希望克列依-乌阿克人之中能有人献出一个配得上我女儿的儿子,入赘到叶谢涅的沙内拉克里,我会把他当做女婿迎到毡帐的右边。他们会成为叶谢涅的继承人,而到那时我就会不问世事。你们知道,希班人不和本族的人结亲。这是所有克列依-乌阿克人所关心的,所以请你们不要忘记我的请求。

乌尔潘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但她还是说出了宿愿。毕竟,如果没有他们,她就不可能迎来一个年轻小伙好让她的女儿品尝做母亲的幸福。乌尔潘在想象:孩子,好多孩子……和通常情况一样,一些孩子在哭,需要哄他们,而另一些孩子在和你亲热。啊喏……啊喏……”她听着他们的声音,听他们称呼她为奶奶。她看到孙儿们骑在马驹上。其中一个跑进帐篷里,喊着:啊喏,给我马乳酒!他一直是她的宠儿,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结实的小手抱住她的脖子,他长得胖胖的,眼睛就像小骆驼……她因为他的到来而感到喜悦,如果他不在身边太久,她就会哭泣……

乌尔潘-巴依毕谢,满足您的请求是我们在真主面前的最高使命,毕依巴依达雷郑重其事地说:我认为,这件事应该由克列依人决定,别的部族一概不得介入。如果叫乌阿克人,那么阿蒂加伊人和卡拉乌尔人岂会袖手旁观?谁人不想把儿子献给您家里呢?

他们谁也没有多说什么。作为道别,她给巴依达雷和托凯也披上了长衫。如果他们此后还敢继续坚持伊马纳雷的继承权,人们只会谴责,而不是支持。

就这样,希班人耽搁了去夏季牧场的行程,而第二天各村庄就启程上路了。他们陪同着自己的巴依毕谢的队伍,这是对乌尔潘表示敬重。

像往常一样,各部落每年都会怀着嫉妒的心情去观察其他部落的过冬情况,邻居家的牲畜是增多还是减少……年轻人穿得好不好……少年们有没有马驹可以骑……冬天有没有新生的婴儿……所有这些都可以在迁往夏季牧场的四五天路程中观察。

和古老的双轮大车相比,如今已习惯于搬运粮食和牧草的希班人更喜欢带着柳条筐的轻便马车。人们常常沿着大道赶马群,当然,这是为了故作声张。孩子们骑着马驹在各个部落的驮运队之间穿梭,而如果其中一人第一个赶上谁,他就会要求得到赛马奖品。女人们从马车上扔给他们巴乌尔萨克和短外套……一直这样持续着,直到到达夏季牧场。对那些拥有自己的马或马驹的孩子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享受了。但那些父母没法给他们马驹的孩子该流多少辛酸泪啊!

孩子们并不在意他们赶上了哪家的马车——是富有家庭还是贫苦家庭。他们要求所有人都请他们吃一顿。乌尔潘也发了好几次糖果。碧丽肯发了好几次自己得到的巴乌尔萨克。

夜晚将至,走在前面的骑士们靠近了一个湖泊,一般经过这个湖泊的时候都会留宿一晚。但阿克萨卡尔们——应该是已经商量好了——用自己的鞭子指向前方——不要停下来,继续走。从去年春天起,这个湖就被称为毕依死在此处之湖。现在这个湖边驻扎着伊马纳雷的毡帐,他也想筹办纪念叶谢涅的酬客宴。

如果这事真的办成了,那他就有望确立自己的继承权,而乌尔潘的权利将会被削弱不少。伊马纳雷自己或许想不到这一点,但他身边不乏谋士。

希班人从营地旁边通过,谁都不去伊马纳雷的毡帐,恐怕没有比这个清楚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对其图谋的态度了。骑士们静静地坐在马鞍上,女人们默不作声,甚至连孩子们也该受到了大人们的气氛,不再前后乱窜。

来自富裕家庭的女人们坐在蒸汽驱动的四轮马车上,跟在乌尔潘后面。

你们继续往前走,她回头说:我会很快赶上你们……”

她的马车向湖边的毡帐奔去。

乌尔潘毅然决然地进入伊马纳雷的毡帐,陪同她的是达梅丽。阿依多尔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来,惊慌不知所措……他们已经成年的儿子们站了起来……

伊马纳雷没有起身,吩咐他们说:走开……”

乌尔潘在无人邀请的情况下就走到上位坐下。

你让他们出去就对了……”她说:我们应该像大人一样单独面谈。我来并不是要祝贺你乔迁。我来是想说——跟大家一起走吧。叶谢涅唯一的兄弟居然像一个流放犯一样独居一处,简直是耻辱!你说,希班人在从旁边通过的时候,哪怕有一个人掉头来看你吗?希班人认为你愧对兄长,不配悼念他。你不要皱起眉头,听我说!人们都认为你和叶谢涅的死难逃干系!那个打中他的棍子是拿在你手里的……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从床上起来过。你自己已经年过六十了……如果你活得有点头脑,或许就能够守住已故兄长的尊严,使任何人都不能碰他的床沿。可你呢?居然想自己爬进这张床,想染指他的妻子!你打算向毕依们提起诉讼,说你是叶谢涅的继承者。你需要牲畜吗?要多少?明天把你的儿子们派过来,让他们挑!我不需要牲畜。你对所有人说要办酬客宴,试试吧,看看会不会有哪怕一个希班人到你这儿来!难道不明白你现在有多么声名扫地了吗?叶谢涅一家刚办完酬客宴。明年就由你来办吧。我不会听你说话,你不要张嘴。下令把毡帐撤掉。和所有人一起迁到夏季牧场。

阿依多尔金因愤怒而发抖,喊道:你要把我们安排到希班人的什么位置?

住口!伊马纳雷打断了她。

想住哪就住哪,她回答说:叫你们的儿子……准备吧。天亮的时候就动身。

伊马纳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高了嗓门。

哼!把帐篷拆了!我们要搬了!他的儿子们烦透了父亲的出格举止。当乌尔潘走出去之后,他们高兴地跑向旁边的帐篷……

 

22

………………………………………………………………

一个人都没剩下,谁能讲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23

常言说,有些人适合派去找自己的死神,因为总是慢慢腾腾——他们在回来之前要走很长时间。

三年了,克列依人的毕依和乡长们没能完成他们对乌尔潘的承诺,没能履行真主的使命。克列依部族的五个乡大约有五千个家庭,这意味着大约有五千个碧丽肯的同龄人,但看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所有人都被父母所立的婚约捆住了。可要知道这一家甚至不需要聘礼。只要来,就有享不尽的荣华……而且姑娘长得多好啊!而母亲则会不遗余力地关怀年轻人!但尽管有这些条件,碧丽肯还是没找到未婚夫。

毕依和乡长们不愿打破平衡。一开始他们每个人都挤破头想把自己的儿子献给乌尔潘……但所有人也都为了不成全此事而机警地彼此留心。这事真成的话,平衡就会打破!谁和乌尔潘结亲,谁的财富和声望就会成倍增长。为什么要亲手把今天的志同道合者变成明天的敌人呢?

在衡量潜在的对手将要得到的好处之后,毕依和乡长们不得不左右摇摆。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宣布伊马纳雷为继承人,使其分割叶谢涅的遗产,但这个说法得不到支持,早已销声匿迹……他们想过——把碧丽肯许配给一个不知名的家族,但这样的做法同样隐藏着危险。现在还无足轻重,但说不定过两年就在乌尔潘的支持下变成新的、年轻的叶谢涅……谁成为乡长,谁成为毕依,都将由他们家决定!

他们就这样继续坐在埋伏圈里,既不表露自己的企图,也不表露自己的迟疑。很快就要重新选举乡长和毕依了,何必在这个时候谈起跟盖着一层雪的冰面一样危险、跟盖着一层灰的炽热的煤炭一样烫手的话题呢?

选举要在三月中旬举行,刚好在纳乌鲁兹[72]之前,正当离选举还有两个半月的时候,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不期而至的客人们光顾了乌尔潘家,他们是大约二十个乌阿克人、毕依、村官和阿克萨卡尔们。他们在用于迎客的私宅里过了夜,早晨来到乌尔潘那里,在寒暄良久之后,他们终于切入正题,说明他们的来意。

开口的正是老毕依乌杰米斯。

乌尔潘-巴依毕谢,希班人的母亲,我们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们被强大的克列依人冷落,他们说,科热克是乌阿克人,所以没有号召我们参加希班人的远征。如果不是您,巴依达雷和托凯恐怕也不会邀请我们沙伊克兹-乌阿克人参加纪念叶谢涅的酬客宴。能怎么样呢?像我们这样人丁稀少的部族已经习惯了这种屈辱。沙伊克兹-乌阿克人住得很分散,一头紧贴着卡尔施加雷领地,那里居住着您的族人库尔列乌特人,另一头和斯塔普毗邻。希班人同样不是一个很大的部族,人口还不够建一个部落辖区。但多亏了叶谢涅,多亏了您巴依毕谢,它的自豪感不输给任何部族!而在沙伊克兹-乌阿克人之中却从没出现过像巴依达雷和托凯那样的金胡子。我甚至不确定我们能否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们是老实人,牧者……我们住在俄国人旁边,作为农民也种粮食。我们的耳朵也听到了您提出的请求——为叶谢涅的沙内拉克献出克列依-乌阿克人的一个儿子。刚愎自用的克列依人怎么也不能达成一致!而我们却带来了配得上叶谢涅女儿的孩子……”

乌尔潘一开始就在客人当中发现了年轻的托尔散,特列米斯的儿子,还有他的奶奶带给他的那双圆圆的、略微凸起的高加索眼睛。托尔散还不了解吗……他父亲特列米斯死了之后,乌尔潘就把他派到远方的集市——伊尔比特、托博尔、科吉尔-拉尔……托尔散在斯塔普念完了俄罗斯学校,做事值得信赖。她自己怎么就没想起托尔散呢?

乌杰米斯的话讲完了。

您认识托尔散,在这个家待了三十年的特列米斯的儿子。

没错,托尔散,再熟悉不过的壮士了……”乌尔潘微微一笑。

但老乌杰米斯接着说道:我知道……我希望您不会说不,他配不上我女儿。沙伊克兹-乌阿克人没有什么瞒得过您。托尔散不久前去找科吉尔-拉尔的长官……带来了文件。科吉尔-拉尔那边允许我们建立一个独立的乡。选举快要到了。我们打算把他选为乡长。

乌尔潘稍微等了一会儿——看他还会不会说些什么,然后开了口。

我不是那种家族里一直需要有乡长或毕依的人……希班人自己经历过——当一个部族凌驾于另一个部族的时候是多么糟糕。我不隐瞒您,我不会说我没受委屈……在克列依人中没能为叶谢涅的沙内拉克找到一个儿子……如果能在人数不多的沙伊克兹-乌阿克人中找到有足够资格的壮士,那真是恰逢其时。在我们家住两三天吧。你们临走前会得到答复。

托尔散……在同龄人当中,他是颇为出众的。乌尔潘信赖他胜过他的父亲。特列米斯有个恶习——要么因为被别人骗而捂住头,要么狂吹自己如何骗了别人!托尔散没有这种习惯,而且和特列米斯一样办事得力。看来,他是个从不欺骗任何人,也不轻易被别人骗的人。乌尔潘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不惜任何代价获得乡长一职的愿望,这让她有些皱起眉头……但她马上使自己平复下来:叶谢涅不也是追求苏丹头衔多年吗?男人就是男人……也许乌阿克人是对的——他们为了不再受制于克列依人而谋求独立的乡。托尔散?乌阿克人如何?克列依人又如何?有什么区别?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碧丽肯也会同意的……

碧丽肯已经十四岁了。她穿着荷叶边裙,戴着用雕翎装饰的水獭皮帽,长得比母亲还要高,而且越来越频繁地看镜子。碧丽肯已经或多或少失去了孩童般的坦率。在她的目光中乌尔潘看到了没有说出来的疑问——作为碧丽肯的母亲,她知道这些疑问是什么,也知道和女儿分享些什么。这一时刻来得不早也不晚。

但即使对女儿无所不知的乌尔潘也只能猜测碧丽肯对她的怜悯。她看到和母亲同龄的妇女们——35岁到40……每个人都有不少于五六个孩子。而且以后还会有。而她只有碧丽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儿!有人会来求亲并把女儿带走。到时候她还有谁可以陪?

她们在同一个房间里睡。

乌尔潘在和乌阿克人的阿克萨卡尔们聊完之后躺下了,而碧丽肯把灯吹灭,在另一边摆好自己的床位,然后抱怨道:阿帕……阿帕,冷死我了……

是的……有时候是冷,有时候是说害怕什么……就这样,她每天晚上都找理由爬到母亲的床上躺一会儿,亲热一番……

冷?来吧,我的小骆驼……”碧丽肯立即摸到她的被窝下拥抱她。

碧丽肯……”乌尔潘说。

额呵呵……”她顶在母亲温暖的肩膀上回答道。

碧丽肯,你得像个小孩儿一样认真听,有个重要的事情。

嗯啊……”

除了你之外,我还关心别人吗?

呜呼呼……”

你认识托尔散吧?

嗯啊……”

你觉得他是个好壮士吗?

嗯啊……”

还是说是个坏壮士?

噢噢。乌尔潘感觉到碧丽肯的肩膀耸了耸,又放了下来。

他想成为我们家的养子。

噢噢……”

你能猜到他怎样才能成为我们家的养子吗?

嗯啊……”

对我来说是儿子和女婿,而对你来说……你同意吗?

碧丽肯更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她的脸和脖子上已经没有没被亲过的地方了。

等等,碧丽肯……他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我知道。他会不会在我们家里独断专行呢?

阿帕!看来,说话天赋又回到碧丽肯身上了。那你呢?还有我呢?我可是你生的呀。如果他想独断专行,那他就是个傻子!

乌尔潘在思考着,但没有和碧丽肯分享自己的想法。叶尔格涅科特-乌阿克人中的沙伊克兹人。他们的族名来自以前从叶尔格涅科特-纳伊曼人中来到他们当中的女子。真主保佑,一切都会好!

她们紧紧拥抱着躺在黑暗中,沉默了。

早晨,乌尔潘答应了乌阿克人。

婚宴在希班人和乌阿克人的村落里举行了,婚宴结束之后,托尔散就搬到了叶谢涅家里。在家里通常称库什-库伊耶乌——女婿,它来自单词库什-力量,没有它就没有一个家。

克列依人的毕依和乡长们反对把乌阿克人单独划为一个乡,但却无计可施。托尔散被选为乡长。

他还没满三十岁,却已显出与众不同,哥萨克军士们经常来找他,而警察所长本人和其他区里的长官也经常光顾,而他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以前乌尔潘建起来用于接客的房子成了乡政府的办公地。托尔散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把部落的事务交给缙绅和毕依,而自己则专注于发展区和鄂木斯克的关系。他也不放过对那些克列依毕依和乡长们露出利爪的机会,因为他记得他们是如何反对建立新的乡以及他的当选。他在区的支持下已经可以把俄罗斯农业移民安顿在克列依人的土地上,而不是在自己的乡里。

在家里他是另一种样子。他们通常三个人一起喝茶。碧丽肯在茶炊旁,而托尔散把茶碗端给乌尔潘。吃晚饭的时候他还细心地为她切肉。家中只能听到请吃,阿帕……请喝,阿帕……”

当和乌尔潘亲近的人——穆斯列普、库尼亚兹来的时候,他不知道给他们安排什么位子。他自己用细颈水罐为他们倒水,并为他们切肉、端茶。

库尼亚兹-阿加,你没有生为乌阿克人,我很惋惜!否则除了你谁还能当乡长呢?那我们这个不大的部族就会在你在帮助下繁荣昌盛!他也为正在老去的穆斯列普所立的功勋找到了恭敬之词。希班人拥有智者中的智者——穆谢克,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乌尔潘在近旁看着碧丽肯和托尔散的生活,觉得女婿真是无可指摘。她没忘记克列依人的毕依和乡长们带给她多少委屈和背叛,但自从托尔散搬进她们家以后,她的心神似乎又恢复了曾经的平安。不管怎么说,家里有男人就是不一样……而对她自己的事情,也就是在和希班人相关的事情上,他从不插手。

四个多月过去了,第一群野鹅从南边飞来。托尔散闷闷不乐、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中,碧丽肯和乌尔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先是回到自己家里,然后说是要从那里去一趟卡尔施加雷,去看看乌尔潘的畜群是怎么放牧的。沙伊克兹-乌阿克人和这些牧场毗邻而居。他还在那里见到了伊玛纳雷的三个儿子,他们用缰绳牵着三匹马。深灰色的马长着圆斑,以出众的状态走出了越冬地。马在换毛之后闪闪发亮,肩隆高高的,胸肌发达,脖子很长,耳朵尖尖地竖了起来,蹄子上找不出任何毛病。托尔散立刻想到,用它们拉马车将是什么样子,夏天站横排,冬天则站成一列!而这些游手好闲之辈不经允许就把它们拉出去打猎!瞧他们手上提着金雕,后面跟着一群狗,还带着一大队人马,约有十个骑士。一匹马一瘸一拐,他们还拍打着另一匹马的马背,第三匹……

在短暂而克制地打招呼之后,托尔散再也藏不住心中的不满。

你们认为这里的畜群没有主人,可以随便把马牵走是吗?随心所欲?

瞧!大儿子叶先若尔答道:你别忘了,库什-库伊耶乌,论辈分我是你的舅舅,放尊重点。

没错,他是库什-库伊耶乌!二儿子列谢伊转向叶先若尔说:但家里不承认他的地位,不承认他是所有牲畜和财产的主人!

三儿子对托尔散说:库什-库伊耶乌-梅尔扎!你要明白……叶谢涅的继承人可不是什么库什-库伊耶乌。是我们三个!你得忍着点……要知道连我们都还没得到自己那份遗产呢。

托尔散不能不注意到——他们故意支支吾吾地发出库什-库伊耶乌这个单词,而当它被连读的时候,听起来就像库舒克-小女婿-狗崽子,小女婿-养子……他没有和他们争吵,把马猛然一拉,疾驰而走。但策马飞驰并没有吹灭他的怒火,耳边还在回荡着库舒克-库伊耶乌……库舒克-库伊耶乌……”。原来,伊马纳雷的儿子们根本没有放弃遗产的打算……当他和碧丽肯举行婚礼的时候,乌尔潘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她的女儿和女婿将对叶谢涅的遗产享有全部权利。伊马纳雷亲耳听到了,他的儿子们也听到了,他们都没有提个字儿。人前说不想要,背后却暗藏杀机。

他很直白地跟乌尔潘说这一切。

阿帕,我得知,我不是您的牲畜和财产的主人!我在这个家里不过是库舒克-库伊耶乌!

孩子,你怎么了?乌尔潘打断了他。你跟我说话可从没抬高过嗓门啊。

我当场逮到伊马纳雷的儿子们……他们从那个在卡尔施加雷放牧的畜群里偷走了三匹马。我不能不对他们说,这些马是有主人的……而他们却说——他们才是主人,而我只是库舒克-库伊耶乌!

孩子,我的儿……值得为三匹马伤心吗?我们还有三千匹,够你和碧丽肯用。几年前,克列依-乌阿克人的毕依和乡长们决定:没有儿子的寡妇要把所有牲畜和财产的三分之一分给丈夫的亲戚。我同意了。我跟伊马纳雷说了好几次要分财产。他虽然有很多东西被诟病,但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像个男人,没要任何东西。是他的儿子们放荡……你宽恕他们吧……我会跟他们说的,他们不敢再有下一次了。

但托尔散还是固执己见。

不,阿帕……这件事应该了结了。给他们应得的那部分遗产。如果他们一辈子都认为我们欠着他们什么,如果看到什么就拿走什么,那我们就夜不能寐了。我是一家之主还是库舒克-库伊耶乌?

孩子,你累了,所以我饶恕你这些放肆的话。去休息吧……剩下的明天再谈。

托尔散离开了。

在他走了之后,乌尔潘还是在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如何理解呢?难道乡长的职位改变了托尔散?要知道之前他可是恭顺至极,只能听到阿帕,阿帕……”。或许,今天他露出了一点自己的真面目?但乌尔潘自己打住了——不能太苛刻。年轻人嘛……如果从畜群里牵走三匹最好的马,哪个壮士能容忍?等等判决吧。伊马纳雷的儿子们和其父一样都是爱惹是生非的莽汉。况且是他们先挑衅的。既然她把托尔散收为义子,那就应该保护他免遭他人的恶意伤害和嘲笑……

就在那一天,她把伊马纳雷叫了过来。

她丈夫的弟弟这些年来消瘦了不少。或许是岁月改变了他,或许是因为叶谢涅因他得病而感到愧疚,或许是因为开始思考真主。最坏的人也并非一无是处,也有好的一面。

听我说,小叔子,她对他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和我不和。感谢真主,现在当你来到叶谢涅家的时候,上座是你的。我们在很多事情上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请听我说。你的儿子们随随便便地从在卡尔施加雷放牧的畜群里带走了三匹马。我的女婿很气愤地回了家,他们之间发生了口角。你跟儿子们说,如果他们需要,我可以给他们33匹,而不是三匹!但只有一点——必须经过允许……或许我上次没能说清楚,所有牲畜里面的三分之一是属于你的。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拿走。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乌尔潘!自从我更好地了解你之后,凡是你说的,我都信。但我不想让他们再以我的名义为自己遮羞,否则别人会说我想洗劫叶谢涅一家……一只羊羔都不要!你自己知道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儿子们这样的举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这帮兔崽子们出现在家里,我就把他们……”

不用了,伊马纳雷!不要打他们。不然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对你动手。马也不用还了,不要让你的儿子们怀恨在心。也不要让我的女婿觉得只要自己说句话就能成为胜利者……我们不需要胜利者,也不需要失败者。不要让我们相互敌对……”

我说过要把马送回来,就得把它们送回来……”

而我说了,把马留下,你就得留下。你的畜群里只剩下不到两百头了。拿走自己那一份!

伊马纳雷摇了摇头。

你的小叔子伊马纳雷才刚开始在自己的部落里被视为自己人。我不想有人再说我坏话。儿子们会请求你开恩,赏赐那些马匹,这件事情我不想再听也不想再说。我头脑里有另一件事情,只要没完成,心里就不会有平安……”

是什么?

你说过,我是个罪人,罪恶滔天。兄长得病和去世都是我的错。你怎么看?如果我像别杰尔-哈吉[73]一样代替叶谢涅去麦加?

去麦加……鄂木斯克、托博尔斯克、秋明、车里雅宾斯克的医生们都对躺在床上的叶谢涅无能为力,他曾经仰望真主:噢,安拉!我放下世间所有的迷恋,只要你还我力量,我就将荣耀归于你……”但真主没有垂听他的祷告!

那你记得吗?乌尔潘说:记得叶谢涅在临死前,我们都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的话吗?如果真主觉得祂不亏欠我什么,那我对祂也没有任何亏欠。他为什么说这个?对谁说的?记得吗?

当然记得……前来和他告别的人提议派个人替他去麦加。

我看着你,伊马纳雷,并且想着……你做什么都是收不住。曾经是祸端、莽汉——无法无天。现在却抑制不住地皈依真主,念珠不离手……如果你承认自己的罪过,如果你谴责自己,这就已经可以称为赎罪。麦加……你甚至想象不到它在哪个方位。你连科吉尔-拉尔都没去过一次。麦加……你就在家里呆着吧!

她还有话对肖恩迪古尔说。

卡拉那尔……你能在天黑之前从邻近的畜群里找出长着圆斑的深灰色马,赶到这里来吗?

只要乌尔潘叫他一声卡拉那尔,这世上就没有肖恩迪古尔办不到的事情。但这回他却摇了摇头。

不行,来不及……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二,不吉利的一天,只能在正午之后出门。而如果在正午之后出门,那只能在黎明前回来。

好吧,卡拉那尔……天亮之前回来吧,还不算晚。要毛色相同的三匹马,同一辆马车用的。

明白,明白……不用再解释什么了。肖恩迪古尔答完之后去准备了,以便正午过后可以马上出发。

托尔散早晨没有来,坐在了政府办公室里。早餐过后,虽然给乌尔潘端上了茶,但他抑郁的情绪却还没有散去。

托尔散,你还没看到吗?乌尔潘对他说,努力不动声色。我下令从马群里给你牵来了三匹深灰色的马,每只都长着圆斑。就用它们套个车去科吉尔-拉尔吧。

我看到了,阿帕!我见过无数的马……却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马!碧丽肯为他倒了茶。托尔散露出了微笑。

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

那你怎么整晚都背对着我睡?而且,我还想收到你的克里姆迪克[74]

对乌尔潘来说,没有比碧丽肯的幸福和家庭和睦更重要的了……

你出发之前好好教它们拉马车吧,还需注意的是,草原上的马害怕进城,可能会狂奔起来。碧丽肯,你父亲曾下令单独放牧这个马群,不和其他畜群混在一起。他最后一次去打狼的时候和马一起落入冰水中。当时他向肖恩迪古尔喊先把巴依舒巴尔拉出来,然后才是他自己。你父亲还说过:这些马的性情就是——一只马驹都不能让狼叼走,所有马都会跑出来保护……”

托尔散一刻也坐不住,刚喝完茶就去看马。

回来的时候感觉他就像得到重生一样。

阿帕!怪不得希班人说您是圣者!被偷走的那三匹还不配为这三匹马祈福而献祭呢!阿帕……原谅我昨天的……您的儿子昨天就像个小孩儿一样……”

唉,阿依娜莱恩……一个家庭里总会有这种事,但我不是那种容忍恶行的人。你能明白就好……没有比敢于承认自己过错的人更强大的了。

您这是心疼我,阿帕,我对天起誓,您不会再从我的口中听到任何多余的话了!

好了,孩子……但昨天你说得也没错,应该永久地解决这件事情……除了你们俩——我的儿子和女儿之外,我没有任何其他继承者……我可以再把大家召集起来重申这一点。你们如果还能想起什么,晚上告诉我吧……”

但托尔散和碧丽肯一直到晚上都谈不拢。碧丽肯坚持说,谈继承权对母亲而言是很要命的事情。

而托尔散反驳说:这可是阿帕自己提出来的……”

她自己?不,亲爱的,是你从卡尔施加雷回来的时候提出来的……”

如果你的兄弟们当面嘲笑我并说他们才是继承者,那我还能怎么做呢?

或许是你第一个挑衅了他们。

我没有挑衅。我只是说,这些马并不是没有主人,不能想拿就拿。

难道这还不够?

对谁而言?

对他们而言……你等于是说——你是畜群的主人!

难道我该说我不是主人吗?

真正的主人什么都不应该说!我都能想象出当时你的眼睛里放出来的闪电……”

我不愿意再回想起这件事了,碧丽肯,求你了,这事别再说下去了……”

那遗产的事也不要再谈了。

让阿帕自己来吧。凡是她说的,我都会像奴仆一样言听计从……”

好吧,碧丽肯同意了。

晚上喝茶的时候,乌尔潘说:给了足够的时间思考和商量,你和碧丽肯是怎么决定的?

我们两个人的头脑也不及您一个人的,托尔散回答说:我们的决定是,您说什么我们都同意……”

乌尔潘看了一眼碧丽肯,碧丽肯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意了丈夫说的话。

那就这样吧……”乌尔潘开始说,要知道她也一整天在思考着如何做得更好。你们去政府办公室……书记员要在场,跟别人再商量商量之后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个文件。从今日起,所有牲畜和财产的主人是我的儿子托尔散和女儿碧丽肯,不要给我留下任何东西……伊马纳雷已经完全放弃了继承权,这个也要写上。让他在这张纸上确认一下自己所说的话……如果有某位托雷或访客在场,让他们也作为证人署名。去吧……我等你们。

赠与契约直到半夜才完成。

托尔散的意见占了上风。所有财产和牲畜的一半留给了乌尔潘,另一半归到自己和碧丽肯的名下。契约下方是两位村长的签名,在那里过夜的俄国警察所长也花哨地签上了名字。伊马纳雷的指印又大又浓,就像骆驼在盐土上的脚印。

为什么会这样?乌尔潘问道:难道我没说全部归你们吗?碧丽肯,这是你的主意吗?

我提议给您留三分之一,而他吩咐写上一半……”碧丽肯看了一眼丈夫。

阿帕……”托尔散郑重地说:您一辈子都没学会接受礼物,您只知道赠送。如果哪天有人来跟您要马、要产奶的母马或母牛,您该怎么办?难道会说:别跟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们?不……契约归契约,您才是全部财产的真正主人。

乌尔潘一直听他说,没有反驳。她感到,托尔散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拒绝已经到手的东西……愿真主给他和碧丽肯赐福。她把大拇指贴到契约上,并以尊贵的总督般坚实而工整的字迹,盖上了用大写字母写成的叶谢涅·叶思杰米索夫。她保存着这个章,用它来认证自己在所有文件上的指印。

你来保管吧……”她对托尔散说。

在夏季牧场上,各个部落沿着湖泊驻扎,这个季节的湖泊像往常一样布满了鸟群。大地昨天才在白雪中露出了第一缕黑色,而今天草地就已色彩缤纷,仿佛草原也关怀自己的美貌,整个冬天都用温暖的雪衣盖住自己的根系,以便春天到来之时阳光能将其照亮,让它像无数璀璨的钻石一样发光。太阳还没出来就响起了那不知疲倦的灰色云雀永不停息的、颂扬草原的歌声,不管你坐在毡帐里、徒步去往湖边还是在马上全速奔跑,这首歌都到处与你相伴。

乌尔潘家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年轻人们相互照料,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温情、玩笑……诚然,玩笑有时候会变成粗话,但所有事情都会和平地解决。有时托尔散和碧丽肯会较量一番。……”他开始说,而她马上就会打断他说:不,不是你,是我…………”

你?有一天早上托尔散反复问她:那你自己预先通告吧,阿帕,我们……”

碧丽肯跑到母亲那里,而托尔散跟在后面。

阿帕,如果我们明天科吉尔-拉尔,你不会骂我们吧?

我为什么要骂你们?

但托尔散想三天后再动身,而我想早点去。去逛逛城市……我可从没去过……”

当然!逛逛城市……去趟集市……嗯,坐着四轮马车去吧。

但托尔散不同意。

不,阿帕!我不坐您的四轮马车去,他说道:如果您不想笑话我,就请不要提这事。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升起,深灰色的三匹马就套上了马车。托尔散和碧丽肯启程去参加乡长大会。

马儿们跑了起来。坐在这样的马车上,即使去见白色沙皇也不丢人……”乌尔潘一边送走女儿和丈夫,一边想:真是一模一样……肖恩迪古尔明白该挑什么样的马。

 

24

那年夏天,希班人返回越冬地的时间要晚于常年,他们因为一个令人悲伤的理由在秋季牧场耽搁了。

正值盛夏的时候,乌尔潘就叫上托尔散和碧丽肯去卡尔施加雷。涅西别丽尽管已经八十高龄,却依然很精神,为了更好地招待女儿、孙女和她的丈夫,她忙里忙外。一转眼间,她不仅成为了奶奶,而且很快就会成为曾祖母……她微笑了——她的微笑依然洋溢着青春——然后说道:我不需要任何别的恩典……只要能活到可以亲吻孙女的孩子就好。最好是男孩……看到他,然后就让真主把我带走。

但涅西别丽没能等到那一天。据说,她最后说的话是阿尔蒂克拜在叫我……没有我他很难受……”。托尔散和碧丽肯也参加了葬礼。伊马纳雷也来了——他年轻的时候不顾及阿依多尔金,现在,终日不离手的东西由沉重的肖克帕尔变成念珠之后,依然不忌惮她。

死者在地下安息,生者还要继续生活。托尔散带着自己年轻的妻子从卡尔施加雷前往自己的故土,沙伊克兹-乌阿克人的土地是和库尔列乌特人的居住地接壤的。尽管碧丽肯也在等待着怀上孩子,但乌尔潘明白:应该去一趟,自从婚礼之后碧丽肯还没去过丈夫的家乡。

夏天,在去了趟科吉尔-拉尔之后,碧丽肯兴高采烈地跟母亲描述自己在城里是多么地成功。这不是我说的,我都是转述别人对我的评价……”大家都夸赞她的端庄和美丽……认识乌尔潘的人不感到惊奇——女儿就像母亲。她带来的礼物证明她并没有吹嘘。而长官的妻子应该是举办了一个按照城里话叫作舞会的东西,她给碧丽肯换上了礼服,以至于她在偌大的镜子面前居然认不出自己,只有萨乌克列还在头上……所有人都想和她跳舞,她都来不及……

在夏季牧场,喜悦、亢奋的心情一直没有离开碧丽肯,而乌尔潘也回想起了自己和叶谢涅在一起的头几个月。姑娘们、年轻的妇女们、更不用说壮士们,都一个接一个来到奥塔乌-毡帐。太阳刚一落山,人们就聚在阿尔蒂-巴坎旁边,秋千一旦架起来就不会撤走。乌尔潘留心听……耳边传来了声音——这是新的、正在成长的加乌哈尔、比肯在唱歌……而且,应该还有正在飞向蓝色夜空的新的乌尔潘和新的希娜尔,她们就像姐妹、朋友一般亲密。乌尔潘感到哀伤,她不能不哀伤,叹息她的时间已经一去不返,但她这一辈子也没经历过像现在这样安详的幸福……现在只盼着孙子尽快出世,她已经想象着给他喝了不知多少次马乳酒。但不管怎么算都得等三个月。

在夏季牧场的年轻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到大家的欢乐之中。作为乡长的托尔散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各个村落之间。深灰色的马儿们经常套上马车——他还打算去科吉尔-拉尔……书记员们抱怨说他们不管白天黑夜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村长们私下议论着——托尔散准备迫使他们即使卖掉最后一匹马,也不能让部落和乡里有哪怕一戈比的欠缴税款。

碧丽肯总是不乏欢乐——乌尔潘能看出自己的特征。她为所有人的好处着想,这对她是好的。坏的?她努力独自承担。秋天,她从托尔散的部落独自一人回来,看起来不是很开心。那里发生了什么?她知道了什么?乌尔潘没有细问,因为知道没什么用,或许只是因为旅途劳顿吧?但愿如此,于是她努力用有趣的玩笑、温情的关怀和亲热开导她……

碧丽肯面对玩笑反应说:阿帕……你说……你怀着我的时候,我踢了你的哪儿?不不,你说嘛……”她缠着母亲。

呀,你自己应该记得呀,你的脚应该记得,问你自己的脚吧……”

那夜里我乖吗?

你怎么可能分清白天和夜晚呢?

你当时疼吗?

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孩子啊!当你动弹的时候,我很高兴。我在想,你是想和我玩耍。

你那时以为我是个男孩?

是的……”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阿帕。

可她难道能骗过母亲的眼睛?碧丽肯瞒着什么。乌尔潘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在她的脸上发现了细心隐藏的泪痕。

托尔散比她晚回来了两天,但没过多久乡长们又要在科吉尔-拉尔聚集,他们想讨论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消除众多的巴里穆塔[75]以及其他盗窃、抢劫行为。尽管希班人的远征消灭了科热克,但并不是只有一个科热克惯于晚上跑出来拦路抢劫……

托尔散来去匆匆。他只是晚上刚刚来得及询问乌尔潘当年叶谢涅是怎么和恶势力较量的。和托尔散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乌阿克人毕依,而两个书记员写文件写到很晚。天亮的时候他走了。乌尔潘不知道他有没有去看碧丽肯,即使去了,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

待他走了之后,到了晚上,碧丽肯跟妈妈承认自己不舒服。而且从托尔散的部落回来的路上就已经不舒服了。

我的肚子很胀……”

阿依娜莱恩,偶尔会这样的——在马车里颠簸了……没什么可怕的,会过去的。不过为了让你不再担心,叫个医生?

叫吧,阿帕……”

她费力地说,单词和单词之间的间隔很长。

乌尔潘不只叫了一个,而是从斯塔普和科皮坦请来了三个医生。她没有对他们说出自己的担心——难道是小产?不过看起来不像……碧丽肯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她喘着大气,把目光从一个医生移到另一个医生。她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希望通过他们的表情来猜测等待她的是什么。

乌尔潘也在细心听,但在很多不懂的单词中间——穿孔、溃疡、急性腹症……她意识到了一点:已经晚了……

他们没有离开床边。乌尔潘也在碧丽肯的房间里寸步不离,对她来说,医生们只是在增加她的痛苦……

早上,碧丽肯已经奄奄一息,她睁不开眼睛,说道:阿帕-……托尔散是个混……混蛋……我以前不知……知道,现……现在知道了。你要小心……别让他的手再碰到我……我,阿帕-……”

乌尔潘想细心听碧丽肯还要说什么。她抬头看……

然后尖叫一声……

作为年纪尚轻的女人,她却仿佛瞬间老去。

似乎也不会再有眼泪,因为已经流干。但只要一夜没合眼的乌尔潘走出家门,到碧丽肯那崭新的、还没来得及下葬的墓地,泪水就会再次流淌在脸上。她一整天都在那里度过,只有到了晚上达梅丽才会把她带回家,而如果不带走,她晚上也会坐在那里。

碧丽肯把母亲留在了彻底的孤单之中。谁都不在……但她不仅是碧丽肯的母亲,而且也是整个部族的母亲。到了晚上,妇女们聚在她的毡帐里努力开导她,告诉她新消息。部落的收成不错,有望每俄亩多收获三十普特以上,而牧草也很丰富……她们认为,希娜尔当年送给乌尔潘的白色母骆驼已经生出了整个一群,大约有三十头!而白色布拉已经变得和岩壁一样硕大!它不让任何人靠近,除了拉佩卡!

她们真诚希望能使她振作,但却在浑然不觉中给她增添了新的伤口。

……与其谈骆驼,不如谈长着圆斑的深灰色马群。叶谢克以自己的巴依舒巴尔为豪,而它又有了后代,它让二十匹母马怀上了!这匹马真是物有所值!在冬季狩猎中,没有任何一匹马可以取代巴依舒巴尔,它连狼都不怕!

另一个人说:最后一次把我们的阿依娜莱恩碧丽肯送回家的也是这些深灰马。据说,她去了乌阿克部落之后,吩咐准备马车,把托尔散留在了那里,跟他说——你自己想办法回来吧……”

听到碧丽肯那亲切的名字,听到托尔散,乌尔潘再次痛哭了起来……碧丽肯的临终遗言——托尔散是混蛋——让她心中不得安宁……她知道了什么?碧丽肯并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发怒。她为何不能原谅托尔散?

托尔散在葬礼结束后才来到部落,并没有怀疑什么。信使被派到科吉尔-拉尔和他的老家去找他,但哪里也找不到。葬礼不能再拖了。碧丽肯的死讯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日渐消瘦、面色苍白。他几乎在墓地里守了三天三夜。他对乌尔潘关怀备至,乐意满足她的任何愿望,只不过她已经没有愿望。

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托尔散,她也无法思考别的,脑海里只有一件事情:碧丽肯不在了,碧丽肯不在了。谁也不会知道,那个本该降生的孩子是孙子还是孙女……

托尔散待在家里足不出户,直到第四十天。然后他因公务不得不离开。如果办公地和冬季住宅离得近一些该多好,但无奈乡的辖区相隔遥远,他不得不在那里度过大部分时间。

正值隆冬的时候,他在路上顺便去了趟科吉尔-拉尔。乌尔潘对他感到厌恶。他开始摆架子,说话总是意味深长,仿佛在权衡每一个单词,以便让他得到更多权力……他独自一人到碧丽肯的墓地,当他回来的时候,乌尔潘觉得他的表情完全不是一个刚失去年轻妻子的人应有的样子。

他无暇逗留,临走之前——雪橇已经停在台阶前——他满怀同情地对因悲伤而极度虚弱的乌尔潘说:阿帕……阿帕,您可怎么活呀?您身边没有人可以给您倒茶……”

乌尔潘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去回答托尔散。碧丽肯不在她身边,而如果碧丽肯不在,和谁一起过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半月后,托尔散从自己的部落里把毕依乌杰米斯派到乌尔潘那里。

毕依转达了他的话:托尔散心中只有一件事情,他只为乌尔潘担心。如果阿帕同意的话,他会带给她一个科林,以便有人可以为她铺床单、沏茶、煮肉……

乌尔潘说:这些我都不需要。如果他想结婚,那是他的权利。谁能要求一个年轻人一辈子独守空房呢?

后来才知道,托尔散根本没打算等毕依乌杰米斯回来。正当毕依和乌尔潘谈话的时候,在库尔列乌特人的村庄里已经举行着婚宴。

托尔散结婚了。

他娶了里姆贝克的女儿,这个里姆别克正是伊加姆别尔德的侄女的丈夫,伊加姆别尔德则是卡伊尔格里德(卡拉拜之子)的侄子,而卡拉拜是特列普拜的母亲的妹妹阿克巴依帕克所生。特列普拜就是图列恩的祖父,正是这个图列恩曾经强迫乌尔潘嫁给自己的小儿子穆尔扎施。

里姆贝克把图列恩的儿子们引到库尔列乌特部落的叛徒行为一直没被察觉,他放牧叶谢涅赐给他的畜群,而乌尔潘则留在了卡尔施加雷。他的身材明显发福,越来越经常被称为巴依西克什,而巴依西克什——虽然还不是巴依,但论富足已经和巴依不相上下了……

沙伊克兹-乌阿克人的土地早已和卡尔施加雷接壤,而托尔散在结婚之前就经常造访库尔列乌特人。他在那里遇见了拉乌克,并以许诺结婚来诱骗她,只有林子能讲述年轻的壮士和姑娘在哪片灌木中密会,可惜林子不能说话。托尔散娶了碧丽肯。拉乌克伤心欲绝,呼求安拉惩罚骗子,但最终还是原谅了他,这还是在碧丽肯死之前。

拉乌克很让托尔散喜欢。尽管不是很高,但身姿却很美丽,大大的黑眼睛,明亮的额头……她的性格让人难以忍受,但托尔散并不担心这一点。他会打掉她的任何蠢主意!

三月,他把她带到乌尔潘家中。

这就是您的科林,阿帕……”他介绍了拉乌克。现在就有人可以照顾您了。她是库尔列乌特人,对您来说不是外人,就像小妹妹一样……”

乌尔潘起身迎接年轻女子,亲吻了她。

愿你的到来,孩子,给这个家庭带来幸福。

拉乌克很快就适应了新家。她整理了屋子——碧丽肯死了之后房子一直死气沉沉、空空荡荡。拉乌克仔细询问乌尔潘该做什么、怎么做……她有一点需要指责:拉乌克就像对待奴仆和雇工一样对待村子里那些过来帮乌尔潘的妇女,用轻蔑的口吻和她们说话,而且如果事情做得不合自己心意,就会大喊大叫。

第一个挨骂的是达梅丽。

喂,老太婆!难道你是来做客的吗?应该做点什么,但你就知道坐在阿帕旁边。总不能在我家吃闲饭吧!

达梅丽流着泪去找乌尔潘,而乌尔潘把拉乌克叫了过来。

孩子……不要碰这个女人,她对我而言不是外人。她是我的亲人。

那就让她无所事事地坐着吧!拉乌克答道,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过来帮忙的女人们每天晚上都会留在乌尔潘那里——喝喝茶、聊聊天,这个传统形成已久。但拉乌克连这个也忍受不了。

够了……你们都可以走了……”她命令道。

拉乌克本指望从第一天起就掌握家中的权力,成为女主人。但女主人并不是她,而是这个女人,阿克娜尔,瞧你……有个房间不让你进,就因为里面有碧丽肯的不可侵犯的床。而另一张床是她自己睡的。大房间里整天人来人往,访客们因为自己那些愚蠢的事务和请求来找她。拉乌克和托尔散只能寄居在侧面的小房子里,不经允许的话她任何东西都碰不得!

到了晚上,她开始折磨托尔散。

你在这个家里算什么儿子?算什么主人?都是一派胡言!你当年对天起誓要娶我,已经骗过我一次了。现在是第二次了,说什么所有牲畜和财产都将归我们。你就是帮她跑腿儿的,这个女人居然派你去集市买东西。儿子……你算什么儿子?你在这个家里就是库舒克-库伊耶乌……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我们打发到她的家仆们生活的村子里去!

歹毒的舌头……为了息事宁人,托尔散劝导她。

至少得等她女儿的一年忌日吧……你忍忍……”

我会忍!把我送回家去。等你心上人的周年忌日结束之后我再回来,你当年不就是用她取代我的吗!

人们都盯着呢,这样不太好。你得明白,忍忍……”

要忍多久?等到你给你的心上人建起马扎尔吗?

这事我们躲不过……如果不建的话希班人会生气……”

那如果我对你那个老太婆、你的女主人动粗口,你也别生气。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托尔散感到浑身不自在。需要避免节外生枝。看来,不得不减少外出——他觉得,如果他经常在家,就可以稳住拉乌克,否则她必然惹出事端。

拉乌克,阿依娜莱恩……你要尽量理解我所说的话……做事要精明……”

我什么也不想明白!你……你最好把脸转过来……”

托尔散把脸转了过去。

他的确不再出门,眼睛紧盯着拉乌克。乌尔潘平静面对,她不表露自己的任何感受,相反,尽力预防那些可能导致拉乌克动粗口的事情。有几包买来的东西整个冬天都没解开,乌尔潘将其打开,送给拉乌克新的地毯、新的被子和枕头。她吩咐把博朗苏兹阿依那”——三扇镜搬进拉乌克的房间里。得知拉乌克怀孕之后,乌尔潘又给她提建议,教她为妇之道。但这些都没能对拉乌克起作用——她的焦躁和挑剔与日俱增。

如果不停地摩擦同一个地方,就会凿出一个洞。如果没完没了地拉拽,就会扯破。终于有一天,乌尔潘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她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

碧丽肯墓地上的马扎尔被立了起来。按照惯例——要小于她父亲的。乌尔潘亲自监督,使一切井然有序,然后准备上路。她的生活甘尽苦来,而且这个苦还看不到头。

她要去卡尔施加雷参加酬客宴,她的母亲涅西别丽去世已有一年。肖恩迪古尔抓住车辕把四轮马车推到一边,套上了三匹马——三匹深棕色的马。自从碧丽肯死了之后,乌尔潘就再也没坐过深灰马的马车。希娜尔站在马车旁边,除了她之外,乌尔潘还能和谁分担自己那永远走不到头的孤单呢?而伊马纳雷也坐着蒸汽驱动的四轮大马车驶到跟前。

一切准备妥当,这时拉乌克从奥塔乌-毡帐里走了出来,对着肖恩迪古尔喊:喂!把四轮马车留下来!套上大马车……她可不是去相亲!

肖恩迪古尔很不高兴地问道:巴依毕谢自己这么说的吗?

巴依毕谢?是我这么说的!这还不够?你没听我说吗?

听到吵闹声的托尔散从奥塔乌里跑了出来,狠狠地朝拉乌克瞪了一眼,然后走到大帐里。随着天气转暖,乌尔潘常常坐在那里。看来他已经忘记,曾几何时,他发誓永远不坐她的四轮马车,以免被别人笑话……

阿帕……”他轻声说:我们明天想去科吉尔-拉尔,您的科林脚肿了,坐在四轮马车上她会舒服一点。您不会反对吧?

乌尔潘听到了外面的一切,但又何必像阿依多尔金、像拉乌克一样互相对骂呢?

我都无所谓,她说:大马车又不会在路上散架,坐着它一样能到卡尔施加雷。

库尔列乌特部落正在等着乌尔潘。阿尔蒂克拜的毡帐被架了起来,勇士和涅西别丽的物品就像他们生前那样摆放着。所有四十个家庭都参加了酬客宴。里姆贝克也来了,他非常恭敬地和乌尔潘攀谈。

在这里,她可以多多少少松口气。身边都是那些多年帮助她父母,在他们年老和过世的时候照顾其冷暖的乡亲。她觉得她有义务酬谢他们。用什么酬谢呢?当她二十年前嫁给叶谢涅的时候,父亲留着十二匹马,就是因为这十二匹马,她差点被穆尔扎施的兄弟们掳走现在那些马变成了72匹,叫人把这些马牵过来,分给阿尔蒂克拜和涅西别丽的朋友们。

昨天晚上她说了这个事,早晨她有重复了一遍她的请求,没有人反对。但谁也没有把马群牵来。正午时分,四个阿克萨卡尔来来到她的帐篷,他们都还记得当年还是孩提的乌尔潘爬到叶谢涅的背上,妨碍他做祷告。

乌尔潘热安……”他们中最老的一位开了口:你的所有命令都能执行,惟独你的马群牵不来……”

为什么?

托尔散下令把所有畜群都从卡尔施加雷移到沙伊克兹-乌阿克人的土地上,包括你的。他两周前过来这么吩咐的。

其他阿克萨卡尔也开始说。

是的,所有畜群,连阿尔杰克的畜群都……”

他们有十个壮士——都是沙伊克兹人,他们把牧人撵走,把牲畜赶到自己那边……”

他们直接从牧人手中夺走马匹。或许是想让这个消息晚一点传到部落里吧。而我们也无法通知你,乌尔潘热安,因为知道你现在何等痛苦。

还有一些人觉得这或许就是你下的命令……”但最老的阿克萨卡尔立即打断了他。

你说什么蠢话?什么一些人?谁也没有这么想!我们立马看出这是个无耻之行,这背后就是无耻!

乌尔潘无法和他们分享自己的悲伤。

我不知道……托尔散去了科吉尔-拉尔……”她说:我没来得及见他。或许,他只是想完好地保存卡尔施加雷的牧场,以备过冬……”

阿克萨卡尔们没有继续问下去。听到所有这些,伊马纳雷沉默了。希娜尔也默不作声。

乌尔潘没什么理由在这里逗留了。尽管时间已过正午,但肖恩迪古尔还是动手把马车套在了深棕马上。

伊马纳雷也拿起自己的念珠,跟在他们后面。

从卡尔施加雷回来的路上有很多湖泊。天鹅和野鸭正准备带着幼鸟飞往远方。夏天,它们教雏鸟游泳,而现在,天鹅在空中排成三角队形,而野鸭也在成群结队地翱翔。鸟儿们的父母在空中也是飞在全前面的,幼鸟乖乖地跟在后面,跟它们学怎么选择方向、怎么保持队形,当大一些的鸟在湖面上找到食物更丰富的区域时,它们也不甘落后。没有人打扰它们,各部落从夏季牧场游移到秋季牧场,而随着鸟儿们飞走,寂静降临到湖泊上,直到来年春天才会打破。

他们从大湖旁经过,湖岸上长着业已发黄的芦苇,乌尔潘说:希娜尔,记得吗?以前碰到这样的湖,我和你不跳进去游一会儿是不会罢休的。难道我们开始老了?

这为什么是变老呢?希娜尔答道:我也在想,我们总是找机会躺在草地上……或者头顶蓝天露天过夜。

留在这湖边,等天亮了再走,怎么样?况且我们出发得晚,太阳也快落山了……”

好的,乌尔潘热安……谁能妨碍我们呢?

乌尔潘和希娜尔找了个地方把马车停住,然后两人继续向前。湖水已经发凉,所以她们没有游到远处,而只是冲了个澡,彼此搓了搓背,然后迅速回到岸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从现在起到明年夏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入水了。

肖恩迪古尔用厩肥砖生了火,深红色的火舌在暮色中格外耀眼。有肉、有马乳酒,就缺篝火旁的歌声了……但谁能唱呢?伊马纳雷只知道拿起念珠数数,一个接着一个,不知一天要拿起多少次琥珀念珠……而肖恩迪古尔从不祷告,他有什么罪过需要祈求宽恕呢?

篝火旁缺少的还有从容而诚挚的谈话,但乌尔潘知道,伙伴们因为近来发生的事情感到压抑,如果她不开始说话,恐怕整晚都不会有人吐出一个字。可她也很难开口……当听到卡尔施加雷的阿克萨卡尔们所说的话时,她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尽管不动声色,但她明白,如果托尔散决定走这一步,如果他从放牧二十年的库尔列乌特牧人手中夺走了马匹,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她想和自己人分享这些想法,但还是先绕起了圈子。

听我说,小叔子……”她对伊马纳雷说:以前我叫你好打架的小叔子、爱惹事的小叔子……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了!听不到你的说话声,只有喃喃自语的祷告。而你的手一直不放下念珠。

乌尔潘热安,我已垂垂老矣,还能做什么呢?我恶贯满盈……”

乌尔潘的眼睛没有从篝火的火焰上移开,她继续说道:那还要让我做什么呢?你自己有罪,却还想让我心中有愧?你这个人啊!本该从我这里接受自己那份遗产,却不想拿,怎么说也说不动!这样一来,我也有罪,因为这份遗产一直没送出去!

希娜尔太了解她了,她知道乌尔潘这才刚刚开始,她想对他们说很重要的事情……希娜尔猜得没错。

碧丽肯还活着的时候,乌尔潘说:我就下令写下赠与契约……一半的遗产归她和托尔散。现在……这一半已经成为托尔散的财产了。而另外一半留在我这里。但我希望总有一天,伊马纳雷,这个曾经的好事之徒,能把它拿走……”

那一半本应算作希班人的财产,现在却落入沙伊克兹人之手,这让她痛心疾首,她责备自己,懊恼不已……

第二天晚上,乌尔潘一行到达了希班部落度过秋天的湖泊。但她的部落却已不在那里。孩子们期待着礼物围上了马车,高兴地告诉她:阿帕,您的部落昨晚离开了!

他们说想要尽早去住过冬房!

您也去吗?阿帕……”

乌尔潘把自己所有的糖果和巴乌尔萨克分给他们,然后去希娜尔那里过夜。天变暖了。割草机在森林的空地和边缘嗡嗡作响,收割机在泛黄的麦田里往来穿梭。托尔散何必这么早回苏伊特-科里呢?完全可以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啊。

她的马车驶进宅院的栅栏,停在了大台阶旁。令她吃惊的是,院子里有很多陌生的沙伊克兹壮士,他们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彼此交谈,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在接客的私宅旁人头攒动,他们穿着白色衣领的礼服,上面系着干净的铜纽扣,崭新的靴子发出了吱吱声……也许是他们乡里的什么会议,乌尔潘想。台阶上站着肚子鼓鼓的拉乌克,她不问候乌尔潘,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在把守大门一样。达梅丽走近马车。

乌尔潘热安……”她略带挑衅地高声说,好像是要让所有人听到她:乌尔潘热安,你现在不能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了,家里都是客人……”

托尔散急忙走过来,他身边同样是一个乌尔潘不认识的官员。

阿帕伊……”他开始说:大房子里已经挤满了客人,连身子都转不过来……我知道您会生气,不过您还是得去接客的私宅……”

这回,他没有叫她阿帕,这是用来称呼母亲和姐姐的。他用的是阿帕伊,它可以用来称呼任何一个陌生的妇女。

乌尔潘还在沉默,这时拉乌克却已怒气冲天,她像往常一样关上了大房子的门。

你这算什么?她喊道:给她铺床吗?!我能和你一起挤那个小房间吗?你难道觉得一个房间对她一个人来说还不够吗?!

就这一次,乌尔潘应该说些什么,她也的确说了。

你这个无耻的畜生……你以为你得逞了?等着瞧!你让我遭受的所有屈辱,也会临到你的皮囊上!在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之前,你是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被诅咒吧!希班人会为我乌尔潘、为叶谢涅的妻子报仇!

她没心思和拉乌克斗嘴,径直走到接客的私宅。在像霍尔儒恩一样排列的两个房间之间的前厅里堆着很多靴子,鞋头部分已经被马蹬磨破。

在大房间里约有十五个人在打牌,正在兴头上。

当他们得到十七点的时候,俄国人就不会再拿牌了……说是公家的……”

我就是俄国人,怎么了?

你既不是俄国人,也不是哈萨克人,而是条狗!

但我至少不是小偷,不像你一样从牢里跑出来!

你?你就是一头肮脏的猪,像这样的猪就应该在牢里弄死!

这个房子里还没出现过这样的客人。

那些人发现了乌尔潘,开始互使眼色,相互嘀咕。

哦,瞧!我们不会寂寞了……”

感谢真主,感谢真主……”

没白来……”

达梅丽把她领到侧面的小房间。那里有她的床,碧丽肯的床也被放在房间里。法国三扇镜立在那里——中间最大的那面镜子已经碎了,像是用石头砸的,如果只是搬运的话不可能碎成那样。这镜子还是将近一年前乌尔潘送给拉乌克的,而她本人再也不需要为某人也没理由去看自己的倒影了……现在镜子又回到她这里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头,把枕头放在胳膊肘下面。

达梅丽,你有茶吗?

有,阿依娜莱恩,怎么会没有……”她们一起喝了茶。

你的杰伊涅特过得好吗?乌尔潘问道:你对女婿满意吗?

很满意,乌尔潘热安,达梅丽回答说:他是个爱干活的壮士,很体贴。在他面前,连割草机和收割机都很听话……他不仅可以驾驶它们,而且谁家的坏了,都会带到我们的塔斯加姆别克那里。他们知道,他能修!

他对你怎么样?

他微笑着对我说阿帕,我来看你了,不干活的话一刻钟也坐不住。还有孙子们……抱住一个吧,另一个就哭,跟那个亲热吧,这个又开始……”

希望你们家一直如此,达梅丽……”

喝完茶后,乌尔潘去了碧丽肯的墓地,一个人坐在马扎尔里。当然,现在很清楚——当她去托尔散的部落时,有人告诉她拉乌克的事情,说她丈夫还在和拉乌克见面,只是没娶进门而已……但她为什么瞒着母亲?难道乌尔潘也不能安慰她、为她解忧吗?当年,她把一岁大的碧丽肯带到叶谢涅的房间。他甚至不能把她抱起来。他请求说:阿克娜尔,把她带走……”他只能数数她现在几岁了——一年,一个月,一天……两年,两个月,两天……他认真听——今天碧丽肯哭了两次,笑了五次……

回到家中,尽管还早,但乌尔潘还是躺到了床上。感觉有点冷……达梅丽蜷缩到她这边,乌尔潘请求说:达梅丽-阿帕,你派人把希娜尔叫过来吧。让她早点到我这里来,要赶在日出之前……”

好的,阿依娜莱恩,我会派人去……”

托尔散的无耻之行如同长长的锁链,最后锁在了这个房间里,乌尔潘从自己那个尝尽人生酸甜苦辣的房子搬到了这里。为了去科吉尔-拉尔要四轮马车,看似是件小事,但事情不就是从四轮马车开始的吗……或许还在之前,托尔散只是在隐藏自己的真面目。而现在觉得已经没必要了。他把卡尔施加雷的畜群赶到了沙伊克兹人的领地,连她父母的畜群也在内。而且是从牧人手中把马抢走,一个都不剩!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和拉乌克急忙从秋季牧场搬到苏伊特-科里,因为要抢夺房子。而乌尔潘则被贬为可怜的门客,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不、不、不、不……我是乌尔潘!只要我一喊战斗口号,希班的壮士们就会跳上战马!托尔散一辈子都会忘记同往叶谢涅宅院的路!可是,他的卑鄙是一往无前的……如果把他撵走——他回过头来会一夜之间把最优秀的希班人流放到边疆的不毛之地。他在官场上的朋友难道还少吗?就在今天,这帮人挤满了屋子,吃喝玩乐,还会带走丰盛的礼物……

乌尔潘继续着痛苦的沉思,我是否要同意搬到村庄最边缘的地方、到最黑暗最简陋的毡帐去住……可我难道要闭着眼睛经过自己曾经的房子?去墓地的时候怎么办……而且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我将不能忍受怜悯的目光……同情的目光。每当马车经过家门,轭下的铃铛响起的时候,难道我的心脏能受得了?

这些挥之不去的想法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就像旋花缠上挺拔的白桦,无法驱除。在她面前逝去的不仅是悲伤的日子,还有那些曾经幸福的日子,那时叶谢涅的族人们异口同声地说:愿她因对我们所做的善事得到报偿。

得到了报偿……

如何丈量降在她身上的痛苦呢?现在,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能理解叶谢涅了。卧病在床的叶谢涅确信自己不可能再起来,有一天对她说:阿克娜尔……你经历了多少痛苦……都是因为我!我还等什么呢?为什么还要延续这种狗一般的生活?打开箱子。里面有镀金的小匣子。取出密封的小瓶子给我。最好马上淹没这个被无尽的痛苦所折磨的地方。

乌尔潘取出了像小南瓜一样的瓶子,拿在手中仔细看。毒药?她问道。没错,有一次从准格尔商人那里用一匹马买来的。当时想,如果在战场上出现落入敌手的危险,就用得到它。”“可是不存在这种危险。乌尔潘回答说,并把小南瓜取走。

还有一次,他用目光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飘着流苏的皮带。阿克娜尔,你难道不可怜我吗?给我拿那把镀金刀柄的匕首吧。我还有力气自己……”

她把匕首也拿走了,匕首和毒药瓶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保管。现在我能理解他了,她在想,我明白了,当时我有多无情,要知道人总会有不想活下去的时候。

她站了起来,从小匣子里拿出了毒药瓶,并从刀鞘里抽出了匕首,然后又躺下。还剩什么东西能让她遗憾呢?我什么也不会留下。匕首的刀柄冷却了手掌,仿佛在触摸叶谢涅马扎尔里的石头。用蓝水晶做的透明的药瓶在手里暖了起来,就像小碧丽肯温暖的手一样。

乌尔潘把毒药放在一边,又拿起了匕首。拿了一会儿之后又放回枕头下面。等等希娜尔?但最后一次在秋天的湖水中洗澡并在空旷的草原上过夜的时候,她们已经道过别了。希娜尔肯定会说自己当年对叶谢涅说的那些话……

 

几句告别的话

1928年秋,科吉尔-奥尔达,即当时的哈萨克斯坦首都在等着我:我因工作原因调到那里去。在去新地方安家之前,我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我们去我从小就熟悉的克拉拜湖边度过了夏天。无所事事一段时间感觉挺好,去买买东西,喝一喝夏末的酸涩马乳酒。但所有事情都会有结束的时候,出发时间到了。我的哥哥,乡村教师哈米特把我送到列比亚里耶的车站。

道路旁边是墓地,希班人世世代代把所有十个部落的族人埋葬于此。

……”哈米特对我说。

我们是在星期五出发的,在这一天,老人们来到墓地敬仰和悼念故人。盲人伊萨赫梅特,他有个称号叫卡利卡利是指可以逐句逐章熟读古兰经的人。和他在一起的铁匠塔伊然,因为他无限的善良和时刻乐意看顾我们最微小的不幸,所以我们的孩子们都喜欢他。墓地旁边还坐着阿克萨卡尔们——那尔格拉和苏列伊门,他是伊马纳雷最小的儿子。

当我们靠近的时候,伊萨赫梅特-卡利正在读祈祷文。他们就坐在墓地旁边,墓碑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石头,众多正在闪烁的花斑应该是石英。我和哈米特急忙走近——我想问候长者们并和他们告辞。

卡利伊萨赫梅特精通古兰经。他很熟悉哈萨克人的族谱,当他讲古老故事的时候,仿佛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在昨天或前天发生的……但他也很敏锐地倾听当前发生的事情,他的见解总是很正确,提出来的意见总是很有帮助。尽管被称为卡利,但他并不是那种虔诚的朝圣者,比如像晚年的伊马纳雷。

祷告结束后,伊萨赫梅特对我说:加比特……你知道这是谁的墓地吗?

知道,我回答说:即使不知道,也可以读碑石上的字。乌尔潘……我们共同的母亲。

没错……”也许,我作为一个年轻人(我当时毫无疑问是属于这个群体的),居然对一个早已离世的妇女心怀敬意并牢记她的名字,使得伊萨赫梅特非常高兴。乌尔潘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而且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希班人,她就将永远被铭记。没马的人,她赐给他们马,她喂养那些饥饿的人,她第一个开始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种粮食,拯救无数人于饥荒之中。任何一个不幸的人都可以指望在她那里得到支持和帮助。她做了多少好事,却在悲痛和不幸中死去……”

其他长者们也证实他所说的话。

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像她这样的人了……”那尔格拉叹息道:她的英勇超过任何男人,连叶谢涅也承认这一点。

叶谢涅知道,乌尔潘不会想、不会说、也不会做任何坏事,铁匠塔伊然加入到对话中:克列依人的所有毕依和乡长都害怕她。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任何诡计和卑鄙伎俩都不瞒不过乌尔潘的眼睛,而她的话可以像箭一样刺穿他们……”

害怕归害怕……”苏列伊门说:但在叶谢涅死了之后,他们决定找她算总账!嫉妒……看不见的仇恨……最后正是这些把她推到了地狱,推到了贪得无厌的托尔散……”

地狱……贪得无厌的托尔散……这或许听起来有点天花乱坠,但却是事实。乌尔潘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特别是在最后几个月遭受的痛苦胜过地狱之苦。关于她和她的时代,我当时已经知道很多。但我没有说话。我所知道的不会跑掉。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听长者们讲。

塔伊然把手放到白色碑石上。

都说世上没有圣人……可我们的乌尔潘呢?她的墓地从来没有下沉过……就像昨天盖上土一样新……坟墓隆起的地方总是尖尖的,容易辨认。

这不难理解,塔伊热克……”伊萨赫梅特说:在头五年里,希班妇女们只要一下雨就去照看墓地,而在春天,等雪化了之后,戴着白色头巾的妇女们就盖上新土……所以墓地这么多年来都保持这么好。

我问道:是谁立了这个白色碑石?不是托尔散吗?

托尔散?伊萨赫梅特仿佛没有听清,又问了一下:怎么可能!托尔散会这么慷慨?是我们希班人立的。而托尔散只是在墓地上立了一个灰色的小石碑,估计是在哪里弄到的便宜货吧。在那儿躺了两年之后人们就扔掉它了。各部落一致认为——阿克娜尔应得到更好的纪念。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运来了这个石头……”

以我的矿物学知识不足以判断这个石头是从哪里来的。多半是大理石,但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纹理和斑点就像星星一样闪烁,仿佛真是这位在周边部落的记忆中声名显赫的女子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光芒。

或许正是这个光芒让铁匠塔伊然回到了对圣乌尔潘的思考中。

如果不是圣人,她的那些话又怎么会成真?在死前,她被托尔散的背信弃义所激怒,诅咒了他和他全家。在你为我所受的痛苦和屈辱付出代价之前,是不会离开人世的!,她是这么说的。

我的父亲和乌尔潘多年不和,不承认她,苏列伊门说:但之后完全变了,当他说起她的时候,我们只能听到赞美。在自己的祷告中,他也经常提到她的名字。

托尔散的命运可以说应了老百姓的那句至理名言:恶有恶报。遗憾的是,恶人并不总是有恶报,但在托尔散身上却应验了。当他老了之后,乌阿克乡的事务交由他的大儿子肖坎来处理。但托尔散一直对他横加干涉,并且如他平生所作的那样,造成了很多不公。肖坎无法忍受,终于把磨得尖利的刀插入了自己的心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托尔散则在很久之后才过世——1920年,那时他已经是个年迈的老头。他的家庭已完全崩溃。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他的儿子们在一夜之间各奔东西。其中两个人前往他们妻子的亲族那边去寻找幸福,第三个则远走他乡。乌尔潘建造的房子空空如也。托尔散的沙内拉克就这样崩塌了。作为在自己的乡里作威作福的统治者——托尔散的儿子们以虚无和赤贫结束了他们的一生。这些都是后来我亲眼所见。

就在那一天——在墓地上——托尔散过世已有八年,但没有一个人来到他的墓地里为他祷告。也没有人哪怕在他的坟头上种一种柳树。土地已经塌陷,墓穴里耸立着已经略微腐烂的老木板。都说女儿是别人的财产,而儿子则会抓一把土扔在父亲的坟地上……但托尔散的儿子们却从来没有回到这里。托尔散本人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所有希班部落的居民们却认为这是乌尔潘的诅咒在起作用。

乌尔潘是怎么死的?我问道:她的岁数不大呀……”

加比特,事情的经过只有你的曾祖母希娜尔一个人知道,塔伊然说:但这个秘密她跟谁都没有说,并且带到坟墓里去了。

她天亮的时候到了那里,苏列伊门分享自己所知道的。她第一个看到……你的曾祖母洗净了乌尔潘,把她裹在了白色地毯里,捆住三个地方……我们参加了葬礼,但没允许我们靠近,因为那时还太小。她的脸也没看到。

卡利伊萨赫梅特做了总结。

这就是保存下来的……”他说:老百姓从来不会犯错,他们或许会听到不真实的东西,但为了纠正这一不真实,他们会做出某种改变。所以,所有关于乌尔潘的东西都是可信的,加比特……诚然,不排除有些被夸大了、有些被遗忘了、有些被低估了,但就是这样……”

尽管前方路途遥远,但我和哈米特还是坐了下来,认真聆听……

那尔格拉回忆说:你的曾祖父穆斯列普是阿克娜尔-巴依毕谢的忠实朋友……部落里的所有人都爱戴他。小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地为谁能有幸把穆斯列普的马拉到湖边的饮牲口而打架。他的马总是万里挑一,真是慧眼识马。而希娜尔为村里的孩子们什么都不吝惜。只要去找她,就肯定不会空手而回。她年纪轻轻就死了,这让穆斯列普的晚年过得很艰苦。他的小儿子博特派只会到处去参加宴会,而大儿子……”

我了解大儿子,因为他就是我的祖父。别的不敢说,谁也不会把他称为强有力的主人。

我和哈米特来到穆斯列普的墓地。坟头上的两个皱皱巴巴的老桦树用树枝遮住了阳光。它们不是有人种上去的,而是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长出来的,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预兆。

事情本可以画一个句号。但后来又有一件事情将我和乌尔潘联系在了一起。

1941年秋,我要去自己的部落,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有人给了我车,以便顺利到达。

下着雨。道路很泥泞,在我的记忆里那时还没有任何柏油路。我们刚一出城,年迈的小卡车就顶着磨破了的顶棚开始东倒西歪。小卡车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或在原地打滑,只有在几次令人绝望的努力之后才能继续向前。我们就这样蹒跚而行。司机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受了伤,现在正休养,他无力驾驭汽车,于是用稀奇古怪、空前绝后的谩骂来补偿。他说出了所有一切,包括对路面的想法,还有对希特勒法西斯的看法,正是因为他们,顶棚磨掉了也没地方可以弄个新的。

夜深之后我们才驶到了某个村庄。房子都很黑,于是司机又开始骂希特勒,都怪他弄得人们没有煤油去点亮油灯。但好歹有一个窗户透着亮光。那是一个位于空地上的大房子。司机从车里爬了出来,用靴子在积水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去请求住宿一晚。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缝里回答了他:我是一个集体农庄办事处的守卫,是个老太婆……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害怕。不会放你们进来的。

我把司机奚落了一番。

唉,你呀……你应该说,我们有面包,还有一些糖和茶叶可以沏茶。还有香肠和几瓶伏特加。

应该是这样的丰盛打动了了她。老守卫生活在一侧的房间里,而用松树原木建造的无比结实的房子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即使在黑暗中也格外显眼。想必这房子以前是属于一个有身份的人。老守卫煮了茶。我们用小酒杯喝了伏特加,而她也和善了起来。

你们想进浴室吗?现在应该还没凉……”

自乌尔潘那个时候起,我们部族就习惯了浴室……司机把一桶水泼到了炉子上,为我们带来了蒸汽。第一个爬到蒸浴床上的也是司机,床上传来了他的声音。

应该再来点……不然怎么暖暖旅途劳顿的身子……”

我用长手柄的白铁舀子从大圆桶里舀起了水并倒在了炉子里炙热的石头上。其中有一个石头上面出现了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并不完整……乌尔……我再倒了点水。不,还是一样的字——乌尔……当我和哈米特在去列比亚里耶的路上的时候,曾经读到完整的名字……

第二天,我在老家把这件事告诉了伊萨赫梅特,他却完全不感到意外。

唉,加比特……”他苦涩地说:对一些人来说,痛苦并不随着死亡而结束。白色碑石不见了。已经是很久之前了。有传言说,一些壮士把它贱价卖掉了……”

我没有继续追问什么。

这个女人令我久久无法忘怀,她早于自己的时代出生,并带着没有完成的心愿和没有实现的希望离开了这个世界。所有这些都在一昼夜间逝去……但乌尔潘作为一个无限久远的幻景留在了我心里,而我也应该将她还原,的确,我已经做到了,尽管因为自己的老习惯,作品姗姗来迟。


[1]              奎伊:一种没有歌词的音乐作品。译者注。

[2]              «оке»称呼的后缀,表示尊敬。

[3]              阿依普:因冒犯他人而做的补偿。

[4]              毕依:选任的法官。

[5]              科斯:通常在一起放牧的几个畜群,但和其他科斯隔开距离。

[6]              托列:著名的哈萨克家族,与成吉思汗一脉相承。他们中的佼佼者通常位高权重。

[7]              阿克萨卡尔:白胡子的,部族中的长者;卡拉萨卡尔:黑胡子的,已成年的男性,在重要事务的决策中有投票权。

[8]              抬到羊毛毡上意味着被选为可汗。译者注。

[9]              巴格兰:今库尔干州的兹维力诺格洛夫镇;斯塔普:库斯塔奈州的普列斯纳格里科夫镇;北哈萨克州的普列斯诺夫卡。

[10]             乌连迪克:урядник军士、警官)的异体字。

[11]             热阿依拉乌:根据部落和民族严格划界了的夏季牧场。

[12]             萨巴:用牛皮制成的用来装马乳酒的皮囊。

[13]             奥塔加瑟:对尊者的称呼,字面意义是炉灶和火焰的守护者。

[14]             儒兹:部落联盟;哈萨克人当时有三个儒兹:大儒兹、中儒兹和小儒兹。克列依部族的希班人属于中儒兹。

[15]             颇施塔拜:传令兵、通信员。

[16]             奥伦堡和西伯利亚下辖的哈萨克人的土地第一次划清边界是在1838年,当时的边界是相对而暂时的。

[17]             巴克斯依:巫医。

[18]             纳加西:母亲那一侧的亲戚。

[19]             沙内拉克:用木头做的圈,用于帐篷的排烟孔,在它上面固定高杠;此外还有房子、炉灶的意思。

[20]             科特苏克:котсуккот(科特)是猫的意思,而сука(苏卡)是母狗、杂种的意思。译者注。

[21]             热涅谢:在这里是姑妈的意思。

[22]             巴乌尔萨克:用酸面团做的油饼。在沸腾的油里煎出来。

[23]             阿塔:对孩子的呼语。

[24]             布拉:双峰雄骆驼。

[25]             达斯塔尔汗:餐桌上的桌布。

[26]             库鲁克:长长的细杆,尾端系着鞭绳,用于赶马。

[27]             梅尔扎:先生。

[28]             卡提恩:老婆的俗称。

[29]             巴勒科里德:好极了,表示赞同的感叹。

[30]             科根:带着很多活扣的长绳,用于拴羊糕。

[31]             科林:未婚妻,家中年幼的女子。

[32]             塔克希尔:阁下。

[33]             阿加伊:哥哥、叔叔、亦可被用作对年长男士的尊称。

[34]             图兹德-科里:咸水湖。

[35]             托卡尔:年轻的妻子。

[36]             阿依娜莱恩:亲爱的。

[37]             托伦吉特:服侍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属于不同的家族和部落。

[38]             托卡尔通常能得到丈夫的宠爱,但在家庭中没有影响力。

[39]             奥塔乌:为新婚配偶准备的小一点的帐篷。

[40]             托尔:帐中的尊贵位子,正对入口,位于的篝火旁边。

[41]             杰恩吉斯:里海地区的哈萨克人是这么称呼他的。

[42]             帕卢安:大力士。

[43]             女姓名:意思是美貌,坚强,忠诚。

[44]             意思是美丽的阿姨

[45]             科林:新娘、未婚妻或指家里较小的女人。

[46]             巴依毕谢:年长的妻子,不总是讨人喜欢的,却是有影响力的。

[47]             大头巾:哈萨克斯坦已婚女人用于裹头的用白色材料制成的头饰,只露出脸部。

[48]             萨乌克列:用昂贵宝石装饰的新娘头饰,呈圆锥形。

[49]              梅尔扎壮士:意为慷慨的门。因为通常不能直呼丈夫兄弟的名字,所以给他起了绰号。

[50]             Шошале:带园子的夏天厨房。

[51]             阿帕依:姐姐,表尊称。

[52]             阿克娜尔:伟大的,阿拉的修饰语。

[53]             塔梅斯、库依叶克、卡赞分别为哈萨克语里的八月、九月和十月。

[54]             阿尔特-巴坎:一种哈萨克游戏。

[55]             一种说完好消息后一定要给的礼物。

[56]             孩子出生时剪脐带的妇女。译者注。

[57]             达斯坦:东方各族人民文学和民间创作中的英雄叙事诗或浪漫作品。译者注。

[58]             谢利:同萨尔,诗人以及作曲家,弹奏自己创作的歌曲。

[59]             叶吉利:伏尔加河。拉伊克:亚伊克,即乌拉尔。

[60]             科吉尔-拉尔:现为北哈萨克斯坦州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市,曾为鄂木斯克州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内)区的中心。

[61]             壮士:此处意为小叔子。

[62]             阿特卡米涅尔:乡和部落的公职人员。

[63]             塔梅尔:朋友,有时有结拜兄弟的意思。

[64]             阿乌里耶维特:圣维特的圣舞。

[65]             阿力普--季:穆斯林学校中学习的阿拉伯字母。学完字母之后,学生们就会开始学古兰经。继而在文章中学习其他的阿拉伯字母及其发音。

[66]             乌拉扎:斋戒,在此期间,信徒不能在从日出到日落的时间段内进食。

[67]             同一个阿拉伯字母的不同发音。

[68]             乌伊阿里阿特:阿拉伯语,意为惭愧、感到内疚。

[69]             马扎尔:坟地。

[70]             莫克拉西拜:湿润的桩子;村庄名称。

[71]             乌里肯:大的;阿帕伊:对年纪更大或地位更高的女性的称呼。

[72]             纳乌鲁兹:字面意思是新的一天。根据拜火教教义是新年的开始,日期是在春天。

[73]             别杰尔-哈吉:代替别人去麦加朝拜先知墓地的人。

[74]             因为得到新东西而赠送的礼物。

[75]             巴里穆塔:偷窃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