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之夜
今天,多年前深冬清晨的一件小事,从回忆的浪潮中涌现了出来。
那天凯萨尔猛地闯进我家,开门的时候差点没把门上的扣栓拽下来。
——你听说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礼貌地问候,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委屈地冲我父亲喊着——我的岳父大人,天煞的别克别尔根,一个到入土都没用过马鞍的人!你知道他又想干什么了吗?他居然派人告诉我,说他要我最爱的马,我的杰别里!
凯萨尔因气愤而喘不过气来。
而我的父亲开始十分惊恐起来,问到 —— 啊…啊?他这是怎么了——疯了吗?他怎么又弄出个这事儿?
凯萨尔愤恨地甩了甩手,像用鞭子在抽他的岳父似的说道:
——他太狡猾了,而且贪婪到无可救药。之前有个穆拉到他家来拜访,给别克别尔根五岁儿子完成了阉割礼。然后,跟大家传的一样,穆拉问小恶棍:“告诉我,你想要匹什么样的马?”而这孩子,绝对是有人事先告诉过他怎么回答,他居然说想要我的杰别里!别克别尔根高兴得手都快抛上了天上,说:“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真主通过小孩儿的嘴告诉我们他的旨意!就这样吧,让凯萨尔把杰别里带来,然后我再向他要其他的聘礼”。知道我的未来岳父是个“多好”的人了吧?!其实我总共只需要给他——两头小母牛!
凯萨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能记得的也只剩下大量的咒骂别克别尔根的祖先和他后人的话语——尤其是他那个五岁大的儿子。
对于我们,这个五岁大的小顽童,已不是新闻。凯萨尔在隔壁村有个未婚妻。不过事实是,对于凯萨尔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有一个女孩儿的魅力足以让他牺牲了自己的杰别里!
——那你怎么回复你岳父派来的人呢?——我父亲问道。
——胡说,胡说八道,无稽之谈!——我这样回答的。凯萨尔安静了会儿,然后又说了起来:
——把我唯一的马驹拱手相送?那我娶自己妻子的时候该怎么办?走半天路去隔壁村吗?和她手牵手一起走路回家?这样可能吗?完全不可能,马是绝对不能送的!我就该让他明白,不应该教唆自己那小混蛋儿子怎么回答穆拉的问题!我就这么跟使者说的。
——呃,呃,——父亲深吸了口气,继续问道——然后呢?
——我敢肯定!——突然凯萨尔又激动起来。——不管怎么样她总会是我的人!就在明天晚上!
父亲意味深长地对他说 ——如果你真的把未婚妻抢去成亲,就算她自己同意,你们的鲁莽肯定会让这么久以来一直和睦相处的两个村子开始争吵。而小伙子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如果我的乡亲们不看重荣誉而且害怕争吵,就让他们像老鼠一样躲在家里吧!而我会搬到俄罗斯那边的村落里…就让别克别尔根到那去找我和他的女儿吧!
此刻大家都沉默下来了。看得出来,我的父亲不知道他还能怎么样劝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况且就算说了——凯萨尔能听进去吗?但是我欣赏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同龄人,也因他是我的同族人-- 阿克萨克族;我们族里的人都说——凯萨尔是少数保留了真正骑手精神的人。但是该怎么劝他呢?
父亲很焦虑,可我却是这么的钦佩着凯萨尔,钦佩他的潇洒,他的决心。我多么想像他一样,拥有一双炯炯有神而又深邃的眼睛,和在出离愤怒时,因愤怒而通红的瞳孔。
凯萨尔坚持:
——我看出来了,我在你家只会浪费时间。你到底愿不愿意让你的儿子来帮我?哪怕就一个?
父亲犹豫地摇了摇头:
——找谁啊?你自己也知道——我大儿子在易米莎那儿打工。 这个?——父亲指了指我——你自己也看得出来——还是小鼻涕虫一个呢。他怎么可能帮得上你?
——没关系!——凯萨尔开心起来——就算还是小鼻涕虫也帮得上忙。重要的是你儿子会跟我一起,最后我一定会把他安全交还给你的!凯萨尔转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们一起 ——就当是为你自己抢妻子!
我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终于有人邀我一起参加“男人”的冒险活动了,——这意味着,我也有骑手精神了!可我担心一件事——我父亲会说不,但是他没说,而我也努力表现得镇定,提提裤子,吸吸鼻子,好像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似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的,——凯萨尔对父亲说,他在我脑门上敲了敲表示同意我入伍。
凯萨尔打开门走了出去,同时大量的因寒冷空气而形成的白雾涌了进来。父亲等到门关上,转身朝向我的方向:
——听着,他们肯定会打架的,到那时你就躲远点儿,别瞎晃。
而我却没有听进去,只是兴奋地想着,我竟也能帮上凯萨尔的忙。
真正的骑手的马应该是匹好马。头上有白色鬃毛的血色快马在附近很出名。只要问酷联-杰别里所在的村庄,所有人都知道是哪儿。村妇们都不敢挡它的道,一定要让道的,这就像是古老的习惯了。杰别里自顾自地走过,正眼也不瞧一下,像个国王似的。
真正的骑手的猎犬都应该是出色的。凯萨尔有考克达乌尔,从它的颈背一直脊椎全是深色的粗糙的硬毛——这是个骄傲的标志,告诉人们这不是普通的硬毛。夏天的时候考克达乌尔在帐篷里避暑。帐篷搭在享有盛名的避暑良处,甚至有客人来也不让出这块地方。
考克达乌尔没像他主人一样大冬天在门口抱怨,而是沉浸在温暖里。它在院子的角落里有个与大自然交错在一起的窝,在那儿,在甘草堆上,考克达乌尔在寒冬中一直沉睡。每个清晨,他都尽可能早地证明自己的外号:灰色龙卷风。他不惧怕路程的遥远——到草原上,到白桦林深处。而如果在雪上出现大片狼的踪迹或者传来野兽的气味——它会捂住耳朵飞奔回家,绕着凯萨尔蹦跶,大叫。
他们三个都心有林夕:凯萨尔,考克达乌尔和酷联-杰别里。凯萨尔给杰别里备了马鞍,当村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时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凯萨尔过会儿就会回来了,会有脚步声经过房子,而马鞍上会绑着一匹硕大的呲着已不会再动的大嘴的成年狼,而狼嘴上还会带着因寒冷而凝结了的带血的吐沫。
在凯萨尔的农舍里除了有著名的马和猎犬,还有各色听话的母牛,绵羊和山羊,不过这片安宁的景象是由他上了年纪的母亲——巴登-阿派照看出来的。
她是村落里德高望重的女性。
——哟-哟!——她大声说道,也不关心凯萨尔是否愿意和她交谈——有哪只狼能逃过凯萨尔,考克达乌尔和酷联-杰别里的掌心吗?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就算是狐狸,对于我们的猎犬来说那也不过是像抓老鼠那样轻松!
下次她就会像有人问过她让她很困惑一样:
——如果坐着喝茶,普通印度人!而如果是印度人煮茶,——意味着喝到的是脏水!
成年人可能会有些害怕她,因为村里的男孩儿们从不像称赞她那样称赞他人。
——凯萨萨!——她转向儿子——我的存粮都快用完了,没东西招待孩子们了,去城里买袋粮食吧。别忘了!
我们知道巴登-阿派很爱我们,所以我们不怕她的大嗓门。每个小男孩都会努力帮她干活儿,冬天的时候就帮她劈柴或者从湖里弄些冰块来,夏天来了就帮她照看娅格纳特或科兹列特。他们家可不就一个凯萨尔嘛,他是成人,可小孩儿们不是。
关于娅格纳特或科兹列特,他们可吵过不知道多少次呢!而且每次他们都会为今天轮到谁去湖里给酷联-杰别里洗澡而打到鼻青脸肿。
因为父亲同意了,所以我第二天去参加了凯萨尔的晚宴。他的朋友们也都已经来了,他们一起坐着喝着茶,用毛巾擦着汗。
我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活跃了起来。大家都向我抛来了问题:我真的准备好了和他们一起吗?那我准备做些什么呢?如果我迷路了那大家是不是该放弃新娘而集中力量来找我呢?我该骑哪匹马参与行动呢?不可能会是依格列涅瓦和托尔斯拖布留哈其中的任何一匹马…他们甚至还拿我骑依格列涅瓦开玩笑:我骑着骑着掉下来了,她便会嘶号,十俄里外都能听见,吵醒别的村庄,如果要找我的话根据马儿的脚印肯定就能找到我!
在热得快要融化的房间里我却被他们的玩笑弄得心里凉了半截,要是凯萨尔忽然就听信他们的不让我参与了怎么办?不清楚骑手们又开了多久的玩笑,却都没能影响到巴登-阿派。
——你们怎么能老针对一个人呢?他当然一起去了!这个小不点儿会对凯萨尔有帮助的。而这种事儿要成啊,得这无邪的小孩儿参与。你会跟他们一起去的我的小可爱,——她对我说——过来坐,喝茶!
茶喝了好一阵,天已经黑了很久了,而这时候我们——三十个骑手——决定准备上路了。道别的时候巴登-阿派塞给了我一把糖和两颗白色的圆钢珠,她对我唱到:
——梦靥是慢慢逼近的——去咬其他人吧,他的肉是酸的。如果你饿了——就拿出糖果来。
晚上下起了浓密的大雪,暖和点了。风也开始刮起来,它在村庄里穿梭着,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个方向又将向哪个方向扑过去。骑手们立刻拉紧了他们手中的缰绳,让马快跑起来。而我的科贝拉,歇斯底里地嘶号起来,但是还是落到了队伍末尾。别…丢下我啊…还好,只落后了不多于六俄里。
当我靠近村里第一户人家的时候,我的伙伴们已经等不及了。我们之前已经商量好,在树附近集合。骑手们开始分头行动,夹击别克别尔根家。一拨在外面守着,而另一拨破门而入,把卡门(凯萨尔的未婚妻)的父母绑起来,而卡门将被尽快带走,收到他们的信号后我和另一个骑手负责带着马群快速靠近他们。
风越来越大,我们这儿的暴风雪有个特点——它是不会平息的,暂时看不出来村子里满是雪堆,好像烟雾是直接从雪里倒出来的。而现在——风猛地吹起来,然后忽然又静了下来,似乎是为了下一次更猛烈的出击。但是这伸手不见五指风雪交加的黑夜使谁手中的火把都燃不起来。连看家狗的吠声也听不到。狗儿在暴雪天里蜷缩睡着,天亮前他是不会清醒过来了。不过早上我们就已经带着我们的“战利品”回家了!
我一边那样想着,不过我们的骑手们不知道怎么了,就那么走了,我也久久没有收到他们的信号。而我赤红的马儿由于无聊开始扒拉地上的雪,把去年的草皮也翻了出来。我在这儿也拿出了我的马辔,每个哈萨克人都会在出行前喂好自己的马。看着我的马儿用心地用自己的蹄儿刨着,而马鞍也随着它的动作往前挪。没事儿,就让它弄吧,留着力气回程的时候应该就不会掉队了吧? 毕竟一会儿被追的可能性可是很大的啊!
我没等到凯萨尔的信号,但是在暴风雪的呼啸声中,传来尖锐的叫喊声!我意识到这不是女孩儿在叫,而是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特有似乎还夹杂着她们脸上皱纹的叫喊声!
——哦天呐!…下流东西!不要脸的流氓!
然后就听到了凯萨尔的声音:
——放开她!看不出来不是这个吗!
而这时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叫喊起来:
——注意了!有敌人!
——射击!
传来了三四声枪响。于是我们有人喊道:
——马!快!等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枪声让我彻底慌了,我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根本来不及爬到马鞍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别说上马了,就是把马鞍扶正,把马鞍系好也是不可能的。我的搭档把马往房屋前赶,在夜色的衬托下,小屋显得越发黑暗。他回头对我大喊 ——快点呀!快点!我的天哪!喊声却逐渐在风声里消散。
从慌乱的马蹄声中我意识到我们的所有人都四下散开了。我也应该立马离开这儿了,但是去哪儿呢?我拽着缰绳,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往左…我的小母马在暴风雪中乱窜,哦,我迷路了!现在最好有人能杀了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村子在哪儿!
我使劲喊了喊,可是在暴风中,我的嘶喊声显得那么温柔,连我自己也什么都听不到。马冲到了雪堆里,我被突然地甩向了一边。我很快意识到我受伤了。没有人呼唤我,而此时我要是叫喊,能听到我声音的不仅是我的同伴们,更有我的敌人们。
而这儿,连个敌人都没有。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嘈杂的暴风雪的怒吼声。不,这不是暴风雪,这是魔鬼和女巫的叫喊!脸上传来的针扎般的疼似乎在警告着我,我被魔鬼选中了!但我得忍着,我坐在马鞍上用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马儿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还是因为肚子前部被蚊子草挡住,又深深地栽到了雪地里,它只能在空中无奈的晃了晃自己的马蹄。这时我完全松开了缰绳,因为从小我们就听过:如果你松手,你至少不会丢了自己的脑袋,让马儿自己恢复,马儿也会带领你走出迷途。
我想起了巴登-阿派,拽出了酸牛奶球,我刚睡着马儿就打起了鼾,还抽搐了一下,我在马鞍上稍微调整了一下,忽然我似乎发现了----狼!
幸运的是,那不是狼。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井口在雪地里发黑,伸出长长的吊杆,吊杆顶端消失在了黑夜里。沿着井口的方向我来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可惜不是回家的方向, 因为我们村子附近没有这样的井。 此刻马儿的步伐这时也明显变得沉了起来,我明白了,她脚底下有路!很快我闻到了烟雾--人烟的味道。
在我们草原上——特别是在北边的草原上——过冬的房子永远修得一个样:简单的庭院,有围栏,有屋顶,而在院子的深处有扎实的泥土房屋。如果你去参观,或者只是经过草原,绝对会遇上这种院子。
把我的马栓好后,我推开了门,有点重,伴着吱吱响,它还是打开了。从黑得跟黑夜中的草原似的屋内传来高喊声:
——谁在那儿?
——我…
——你是谁?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但我的名字对他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没办法,我报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那你哪儿来的?
——从家里来…
——干嘛呢?
——就是偶然的…
——谁会在暴雪夜那么“偶然”地瞎晃啊?
我回答说我没有瞎晃,于是他威胁着说:
——再大胆的小偷也不会在这样的夜晚串门的…没办法,我得把你扣留下来…绑起来…
根据他的动作和声音我明白了这是个年轻人。这时从左边的房间里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
——阿赛尔汉!谁来了?不管是谁,带到这来。老婆,起下身,也开下灯。
客房里亮起了灯。阿赛尔汉——可能是房主的儿子——有点不太礼貌的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似乎这是在欢迎我。如果按年岁,他应该和我们的凯萨尔差不多年纪。他在唇边的位置也有卷曲的胡子,而且也在嘴唇周围的位置变黑。
房主大概五十来岁。他穿上了皮大衣,打了个哈欠,盯向了我。我没猜错阿赛尔汉正是他的儿子,。——哦天哪!看这个小屁孩儿,高颧骨,还留着鼻涕,脸都冻紫了!
靠着墙边躺着两个应该是小孩儿, 他们被毛毯从头盖到脚。而在在对面的角落宽木床边上站着个女人。
我的后脑勺儿因为阿赛尔汉的敲打微微发痛呢,不过我还是很礼貌的和房主打了招呼。
——嗯,嗯,你好,——他回应道。——你刚才说你是谁的儿子?
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我告诉了他谁是我父亲。
房主逐字逐句地重复了他儿子问过的问题,而我也一模一样地回答了他,因为我没能想起来其他的答案。我那会儿可还是个小孩儿,还没学会和大人撒谎呢,确实没有人会在这么个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的暴风雪夜里那么”偶然”的站着,我直接说:
——我们想抢走一个女孩儿来着…
房主被惊得连皮大衣都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不过他没有察觉。
——哪个女孩儿?谁的女儿?
——我没看到。听骑手们说,是别克别尔根的女儿。
被子里发出低笑声,我听出来那儿藏着的是两个女孩儿。但是一旦出现女生,就意味着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发生。
老头接着问我事情怎么样了。我不想把发生的一切一股脑儿都说给他听,于是他问一句我才答一句。
——那么,偷着了?
——我不知道,我就负责看马。
——那你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发生了枪击。我觉得我们会被追击,所以我就赶紧逃,于是就迷路了。
——全是扯淡!——房主的儿子皱起了眉,——他就是个骗子!谁会在这样的晚上瞎跑啊!应该把他抓起来!让囚犯们跟他慢慢扯淡!
我没明白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不过这儿还有房主的老婆,从面相上看,上了年纪,她的脸让我想起了巴登-阿派。
她说:
“别听他们的,别怕孩子…很久没见过你父母了。蒂娜怎么样了?活着呢?身体可好?”
我平静下来,“还行”——听到我母亲的名字,让我感觉到在别人的家里,甚至一开始向我表示敌意的房子里不再那么危险,房主胡子的颤动似乎都不再是因为严重不满,而是因为好意的笑容。
不过,我貌似放松得太早了,被子里停止了偷偷的嬉笑声,被子里有一个小女孩儿探出了头。小女孩儿的两个辫子往不同的方向伸展着,像小黑山羊的两角。
而另一个,应该大一点,身子也大一些,还是不愿意出来,但也就是她躺着的地方,被子在抖。“有什么好笑的?”我问,而这个梳着辫子的女孩儿只是用狠毒的眼神瞪了我一下,吐着舌头向我做了个鬼脸又缩回了被子里,好像她从没探出过头似的。
房主似乎觉着,反正冬夜迟早会被曙光照亮,他的声音也不再干涩:
——为什么客人不把大衣脱了,好像到了一家不欢迎你的人家似的!来,坐,我们聊聊,像个男人那样,——来来,给我——把茶炊点上,我们喝茶。——这个给我老婆。——你俩上楼去,把地方准备好,我们要请客人去那儿坐坐。——可那两个躲在被子里的两个小东西却不乐意起床上楼准备。
第一个小女孩儿,我还能懂,等不及地一跃而起。跳起来,抖了起来,好像刚才不是在睡觉,像我在草原上瞎转的时候似的,当然,当时紧接着就响起了枪声。而第二个呢,就像我猜到的,是个成年女孩儿。她稀里糊涂地掀起被子,穿上了衣服。而我呢,虽然也是稀里糊涂的,正好看到了她黝黑的肩膀,她浓密的黑发和她厚厚的,足有四根羊毛绳那么长的辫子。
我解开了宽宽的皮革厂造的皮带。七彩的糖果掉在了地上,好似夏日里春装打扮的林中空地。圆圆的糖块儿掉满一地。
冲我做鬼脸的小女孩儿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都变成了圆的,像我在秋天和父亲一起经过哥萨克村庄的俄罗斯女孩,小女孩儿立刻一把把我推开。
——糖果!糖果!——她叫嚷着扑向我的糖果,——这个是…?库尔特口味?酸的…——她皱起了鼻子,好像她从来没吃过酸糖果而只吃过甜味儿的似的。哎呀!怎么就没和她在夏日的河边遇见呢,然后我接下来像男人一样!拿树枝抽她!照着她身上和马儿屁股一样位置抽下去!
她拿去和姐姐分享:
——你一个,我一个…这个给你,这个给我。
给你…给我…
——等等,卡梅尔…够了。安静点儿。
也就是说,这个头上扎着小山羊辫儿的小女孩儿叫卡梅尔?…不过,卡梅尔貌似不准备安静静下来。
她一只手紧抓着一把糖果,而另一只手里拿着库尔特。
——呐…这个酸东西你可以拿走。
好像有人问了她“我拿哪些,而哪些留给你”似的。我推开她的手,不过卡梅尔还是往我手掌里塞了个挺沉的小球。
后来卡梅尔拒绝了帮助,独自勉强将被子整理好了。而姐姐稍微打扮了一下:圆的水獭皮做的帽子,还有两束鹰毛;软黄绸缎做的连衣裙,裙子上有一对松软的荷叶边;裙子上部——深红色天鹅坎肩。这样的她就好像是达斯坦来的女孩儿——克孜-日别克或者巴杨-苏露,整个草原都为之讨论和歌颂。
卡梅尔又朝我吐了吐舌头。她的舌头就像蛇信子,只是没分叉而已。
房主让我坐在他边上,递给我长毛绒的坐垫。没办法,我又得重新解释这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啧啧,——为什么你们决定偷走别克别尔跟的女儿?
他像我之前一样,直截了当地问。
——别克别尔根嘛,——我说,——看来不是个好人。他向凯萨尔派了信使,向凯萨尔要他的马。而这匹马——绝世好马!汗血宝马!在任何一个故事里都得第一个登场的那种!任何一匹狼都逃不过它的掌心的。难道世界上有女孩儿能交换来我们的酷联-杰别里吗?
房主认同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朝房间角落里看了看,角落里床边的墙上挂着狼皮。
——哎~哟。——我说,注意到他的视线——凯萨尔家里有一堆这样的狼皮。说不定还更多呢。
关于凯萨尔的打猎的英勇我吹了个牛。但总的来说这其实是事实。
——凯萨尔有那么多呢?这个别克别尔根的未来女婿是个厉害的骑手吗?
——我们村子里没人能赶上他。据说,在其他村子里也没有,——我自豪的说道。
——那他为什么要欺负未来岳父?
——他——岳父?… 难道这算欺负吗?我亲耳听到他对我的父亲说:如果把马给了未来岳父,难道走路去娶亲吗?难道像流浪汉一样牵着妻子的手走路回家?
这时端进来了已经准备好的茶炊。较年长的女孩把茶炊拿过去烧茶并且往里面加了点儿奶让茶水变白。而这个去哪儿也不说一声的到处爬上爬下的卡梅尔,把茶杯递了过来。房主一开始就把镶有金边的茶杯递给了我,而不是像别人一样最后才给客人。卡梅尔,给我倒了茶,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手臂,——想必,意味着和解。
房主喝了一口茶,端着茶杯问道(他是有多少问题啊!):
——也就是说,卡塞尔是世界上最好的骑手?没有跟他一样好的了?也就是说不能走路去娶亲?酷联-杰别里不能给岳父?所以——干得漂亮!对吧?——别克别尔根哪怕要求一张高档坐垫,这要求也好过要杰别里啊。
——还没够吗?别克别尔根还没受够他老婆的猜忌怀疑吗?-他受够了,我可直接这么跟你讲。
卡梅尔又向我抛来嘲笑的眼神,差点没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倒出来。在岸边,只要在湖边,我手上肯定已经拿着弯弯的树枝准备抽她了!
房主挥了挥手,示意别理别克别尔根老婆的事儿,继续说道:
——对,对…我自己都看出来我们半夜来的小客人没弄明白…你可了解别克别尔根?你是这么称呼他的,我的弟弟,我哥哥的儿子。你知道谁给你倒的茶吗?不知道?别克别尔根的女儿!她跟我名字很像——卡门,
我瞬间僵住了,此刻我只想躲到被子里面好让他们看不见我!
而房主继续说道:
——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做个什么,别跟任何人说。有第二个人知道,也就不再是秘密了。别克别尔根让人捎信给我了,告诉我你们今天晚上会动手,于是把卡门送到我这儿来了。现在明白了?
女主人皱起了眉说:
——世界上可是有种爱挑拨是非的女人,她们一听到秘密,就像被困在了细小的麻袋里,什么都拦不住她们到处宣传!知道我们村里的扎吉普吗?她就是这样努力把任何事都搅黄的。
——我都明白了,——房东选择了跟我像成年人一样谈事儿,——当我的弟弟向凯萨尔要酷联-杰别里的时候我严厉地骂了他一顿。难道他不明白吗?他的女儿可是要和凯萨尔一起生活啊!为什么要破坏女婿的财产啊?但是别克别尔根什么都不想听。我一再重复,凯萨尔还很年轻,前途无量,而且还拥有不比赤兔马差的好坐骑。
女主人打断他说道:
——这废话说了有什么用?因为欲望,都会这样!你这话我都听了两天了:他们村第一个骑士来的时候我就说把卡门送去到凯萨尔身边,你犹豫什么呢?呐-卡门在这儿,呐-骑士也在。就让他把卡门带走吧。
我背脊发凉——这个夜晚也太刺激了吧!这个女孩儿——用我的小母马牵去?马会像背了千斤重乱蹦…歇斯底里地嚎叫,就像常年未上油的车轴转动时发出的刺耳声。
——这样吧,阿赛尔汉,——他朝向儿子。——去,备马。两匹。把客人和咱家卡门送到巴登-阿派家。别在那儿待太久,他们今天可不会欢迎你。我们会和别克别尔根谈话的。他就像暴风雪,刚开始肯定会闹,然后就会冷静下来的。
卡门准备出门了。
为了像我们凯萨尔这样的骑士,值得这样打扮一番。卡门的帽子顶端装饰上了一个彩色的小球。女主人给了她一件上面盖着红色绸缎的轻狐狸皮大衣。为了防止被冻僵还给了她一件厚长袍,系上艳红色的腰带,不然衣服会在风里被吹开的。
告别的时候到了。卡门就像所有新娘一样,她没有站起来,而是一边大声痛哭一边掐自己的手。
她说:
——叔叔!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离开我的父亲家族。只要有你们的祝福,那我就不会是个私奔的女人,不会是个没亲人的孤儿了啊!您——我父亲的哥哥,我从您这儿离开——从今以后这儿就是我的娘家了!
——一定要幸福…耶-哟!…老人们告诫我们晚上哭有罪,卡门啊!——房主说,不过他的声音也在此时变得颤抖起来。
而鬼脸小女孩儿也大声痛哭起来,而当我们都走出门了,她用尽全力在我的肩上和背上捶了两下。
可我临走前还是不太情愿地从我赶过来的马群里送了他们家两匹马,两匹马几乎几乎一模一样的马!一个给卡门,另一个给卡梅尔…其中一匹可是如假包换的克孜-日别克,而另外一匹--给了卡梅尔——我愤愤地想着:快给我树枝,我的树枝!我要好好抽抽这个只会做鬼脸的小屁孩儿!
我们出发了——阿赛尔汉走在前面,卡门在他后面,我在最后——以防卡门在暴雪中丢了。风更大了,不过幸运的是风是从侧面吹来的。与我同行的人的马走得很稳——我们管这种步伐叫狼一样的疾走。而我的小母马却不得不断断续续地快跑才能不掉队。
我们还没走远,卡门也勒了勒她的马。
——我看出来了,因佘吉木,你的马是匹懒马,它不想我们快点到达你们的村子。给我你的缰绳,你也把你的马鞭挥得快点。
奔赴自己丈夫身边的年轻女士们是不叫其他男孩儿们的名字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他们给每个人都取亲切的外号。而卡门给我的外号是:因佘吉木,像是很熟的人,甚至像亲人。而这时我可已经是凯萨尔的兄弟了呢!
阿赛尔汉在他们的房子附近告别了卡门,牵走了她的马,并且,就像他父亲吩咐的一样,马上动身回去了。
凯萨尔很明显还没睡,因为我一敲窗他就回应了。我说明了是我。
——哎呀,我的小屁孩儿!你还活着呢?没受伤吧?感谢真主阿拉?别来我们这儿了,赶紧回家!快别让你爸妈继续哀悼你的逝去了!
——那行!——我生气地回答道。——你先开门。
黑暗中他没分辨出我不是一个人。他绕过我朝前继续走去,而卡门——紧随着我。
巴登-阿派把家里的灯点亮。
——你回来了,我们的小可爱!——她朝我扑过来。——凯萨尔刚回屋暖暖身子准备继续去找你。而你自己,我亲爱的,自己找回家了!
巴登-阿派拉着我,忽然亲了我一下,她忽然注意到了我身后,在门口站着不出声的卡门。
——卡门?…你从哪儿来的?我的小马儿!我的小可怜儿!上帝保佑,都不能让我平静会儿。
她虽这么说着,却拥抱了卡门。她们相互微笑,哭泣,哭一会儿,又相互微笑。
凯萨尔刚开始被惊呆了,然后看向我:——你?…
——我啊…
——哎哟我的小鼻涕虫!
然后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又是推我又是打我,就像那个向我做鬼脸的小女孩儿,那个名字挺像卡门的女孩儿。他快高兴傻了。
巴登-阿派转向儿子说:
——现在,酷联-杰别里——是他的了…送给他!
——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做到的!凯萨尔一直追问着,手忙脚乱的他都没来得及跟未婚妻说话。
卡门狡猾的眯眼看着他。
——他怎么做到的?…你们听到枪声都奔向了草原。而他却没被吓着,在我从邻居家跑回家的路上被他拦路抢劫了。我突然听到“你就是卡门?过来!”我能怎么做呢?就这样被他带到了这儿。
——好!马——你的了!——凯萨尔同意道,说着刮了刮我的鼻子。
他们在给我煮茶的时候——我坐上了血红色的马背!这可是我们村的骄傲啊!但是,没有酷联-杰别里的凯萨尔,没有凯萨尔的酷联-杰别里能活吗?这可是很难想象的,因为他们很明显曾经是很合适对方的。我都能想象接下来肯定会出现我父亲捻着一顶旧帽子边儿,牵着汗血宝马招摇过市的景象。
凯萨尔问我:
——因佘吉木…把你的马卖给我呗?
在我还在犹豫的时候,卡门便立马冲我使眼色:
——因佘吉木,别同意!
而凯瑟尔——这可是凯萨尔啊…
——卖!——我说
——那你想要什么交换咱的汗血宝马?
——黑马,两岁的。到夏天了给我。
该回家了:父亲和母亲应该都急得找不着北了吧!告别的时候卡门亲了我一下。而巴登-阿派把一整怀的用艳色纸包好的糖果塞给了我。
而只有凯萨尔——像平等的骑手——跟我握手告别。
他信守诺言,在夏天给了我们一匹黑马。不过我有且仅有一次成功驾驭了这匹马——我把马赶回家那天。
而这之后在这匹黑马背上的永远都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