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们
我的父亲在战争中牺牲了,母亲不久后也病倒去世了。到底叫什么病,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很小,也搞不清医学上的一些东西,但这个病实在是很卑鄙,因为它让我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孤儿。我哭泣着、深思着,对自己说:
“没事,让塔斯,你并不孤独,你还有卡拉奶奶和小妹妹巴扎尔古丽。”
那时巴扎尔古丽刚刚学会了用她那柔软的小脚丫走路,我更把她看做是一个小娃娃。跟她就是忙忙叨叨的。但卡拉奶奶……
当第一次知道人们把奶奶叫做“卡拉”时,我即惊讶又生气,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黑头发的老太婆。人们为什么这么叫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或许因为她的脸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时间久了脸就变得很黑,都是皱纹,就像树皮上的纹路?总之,不值得为此浪费脑筋猜测。就让他们自己的良心去裁决他们吧。我倒是很清楚一件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像奶奶卡拉一样的善良的心,这颗心在奶奶卡拉衰老的黑暗身躯中燃烧着。当奶奶用粗糙的双手抚摸我的头、呼唤着我时,那种兴高采烈是无法形容的。她说:
“哎呀,我亲爱的孩子啊……”
她低低的嗓音、温柔的抚摸会让我把所有的担忧和悲伤抛到九霄云外。
对于尖刻的人们给她起的外号,奶奶总是抱以和善的微笑。以奶奶为榜样,我也不再生叫她卡拉的人们的气了,我甚至后来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名字了,因为这个名字跟我的奶奶紧密相连。
卡拉奶奶总是片刻不停地围着我们转。她的关心伴随着我们一生。她是我们强有力的后盾,任何坏人都不敢碰我和巴扎尔古丽,奶奶会用她的尖嘴保护我们。总之,她为了让她的宝贝孙子孙女们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倾其所有将他们抚养成人。
“你想做些什么造福人类的事呢?”奶奶问我。
我很喜欢用黏土捏出人的形象,我可以一动不动一直捏,所以我这样回答奶奶:
“我想为人们捏泥人。我会成为雕塑家!”
“那是什么?”奶奶问。
我给她看了我捏的东西。其中一个很像奶奶卡拉,我怕奶奶认出是自己会生气。
“好事啊。你会成为这个……你说叫什么……雕塑家,”奶奶点点头,偷偷地看着自己的雕像。
我去了莫斯科,考上了那里的培育雕塑家的高等专业学校。
“你想做些什么造福人类的事呢?”轮到我的妹妹巴扎尔古丽初中毕业时,奶奶这样问她。
“我要给人们画画,”巴扎尔古丽说。
“这个我知道。画吧。为人民画画吧,”奶奶很欣慰,妹妹后来考进了艺术院校。
我们就这样毫无后顾之忧地开始学习。因为我们还有心地善良的奶奶卡拉,
但那一年我又体会到了这种痛苦。我去莫斯科上学还没到一个月,家里就传来了不幸的消息:“让塔斯,你的奶奶卡拉不在了。”
哈萨克人常说:“上帝管气,人们管哭。”我就这样在自己的眼泪中即委屈,又生气。我又哭了,深思着,对自己说:
“没事,让塔斯,你并不孤独,你还有小妹妹巴扎尔古丽。”
但,今天,我参加巴扎尔古丽的婚礼,意味深长地对幸福的满脸通红的妹妹说:“哎呀呀,巴扎尔古丽,你这是干了什么好事啊?现在我真的是一个人了,因为从今往后你就会有自己的家庭,巴扎尔古丽,你会把你所有的心血都放在自己的家庭上。哥哥再也不会听见你每天早上说:‘哥哥,快起床!早餐做好了!’美味的早餐就是给另一个人做了。以后每天早上你会为阿比里卡斯的胃带来盛宴。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多重要!”
然后我把目光转移到阿比里卡斯此刻对我不满的脸上。在他深红色的耳旁我也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住进我妹妹巴扎尔古丽的心里的?你是怎么俘获她那颗纯洁的心灵的呢?哎呀呀,阿比里卡斯,当我给你开我家门的时候,上帝啊,我虽然不情愿,但那时你已经酝酿成熟了自己的计划。”
各种情感及不知所措在我内心翻腾着,我无力控制它们。就像在会计的账本上,我把过去的日子一个一个地甩出来,想要找出最不幸的那一个。但……
奶奶卡拉的死把我和巴扎尔古丽拉近了。我们简直是不通信就不能活,当然,我们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毕业后住在一起,互相扶持。后来一切我们所愿。我们去了年轻的梅斯塔依市,相依为命地生活。
要不就是我们天生就这么走运,要不就是家人在天上保佑着我们,我们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一片天空。我们在这个小而热情的城市里得到了一个两居室和喜欢的工作。白天我去单位上班,晚上去文化公园散步,也给年轻的工人们讲讲艺术的奥秘。但最主要的还是我那个世界上最好的妹妹。你们可以试着找出比我的巴扎尔古丽更温柔衷心的妹妹,肯定找不到。
除此之外她还是个大美人。当地的小伙子天天围着她转,一个赛过一个。但我的妹妹是个认真的人。在我们市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认真严肃的人。你要是去问问,他们会这么回答你:
“啊,巴扎尔古丽?巴扎尔古丽是我们剧院的女艺术家。”
尽管所有人都尊敬她,但我还是她的哥哥,就是说她总是听从我的建议。我会把所有的事都给她分析得明明白白。
的确,有时巴扎尔古丽也没有耐心,不想听我说,她会烦躁地说:
“你可真能说啊,哥哥。难道一个男人可以这么磨叽吗?”
“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个毛病,”我对巴扎尔古丽回答道。“只是我不给你建议该给谁建议呢?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的哥哥。要是我还有一个妹妹,我会把我的建议分给你们一人一半。但只有你一个,你还是听听吧。”
“哥哥,哥哥!你是个杰出的知识分子,却说出这些话,”妹妹很是惊讶。“女孩儿们也是有头脑的。不用每一件小事都给她一大堆建议。”
每当这时我就会沉默,看着她,自己在心里想到:“我的好妹妹巴扎尔古丽啊,你还是个孩子。”有一次我们没有恶意地吵了一架之后,她开玩笑似的对我说:
“我们该分开了,哥哥。我要嫁人了。没有了平日里亲爱的哥哥的训诫,小鸟儿也会自己思考。”
“唉,”我说。“这还远远不够呢。你还没上过幼儿园,现在就要嫁人了!”
我们的确没有上过幼儿园。是奶奶卡拉教育我们……一次巴扎尔古丽认真地说:
“哥哥,我的独一无二的好哥哥,我真的要嫁人了。”
当时我突然打了个寒战。
“嫁给谁?他是什么人?他叫什么?”我用可怕的声音冲她喊道。
“阿比里卡斯!”
“阿比里卡斯?”
“是的,阿比里卡斯!这有什么奇怪的吗?为什么你的妹妹巴扎尔古丽不能爱阿比里卡斯呢?”
“怪不得我从第一眼见到这个人就不喜欢他。哦,我可怜的心脏喘不过来气。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我们以后的关系永远跟这些不愉快的因素联系在一起:人死的时候,死者的亲属们请我为死者雕一个像,因为我是市里唯一的雕塑家。那时阿比里卡斯总是在我前面,他是病理解剖学教研室的助手。他就像阴间的通报员,带给我一种悲伤的召唤。
但我已经说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人们的死与阿比里卡斯无关,这不能怪他。人们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是在旁人的帮助下。但我和阿比里卡斯的工作就是这样,它逼迫着我们跟那些根本已经不需要任何帮助的人们打交道。我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
他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就开始缠着我。这种关系从未间断。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个老狐狸想要什么。只是有点不情愿。但他的本性和目标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下班之后他也会紧紧地跟我到家门口。我在单元门口跟他告别,但他狡猾地溜进了单元门,慢吞吞地在楼梯上走着。我在楼梯间跟他告别,转过身,觉得他已经走了,打开了家门。当我进客厅之后打算关门时,他的头已经钻了进来。
“让塔斯,我还有时间。如果能有一杯茶的话……”他说道,那样子简直就像我含泪求他,现在他愿意屈尊帮我一样。
刚开始我对这种厚颜无耻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我说:
“听着,阿比里卡斯,我们的茶不新鲜了。旧茶就像是污水一样难喝。要不改天吧?”
“啊,小事嘛,”阿比里卡斯回道,倔强地想要从门缝里溜进来,“我不挑剔的,一杯热水也行。”
我在心里骂着他,极不情愿地把他放进了屋里。
巴扎尔古丽听见声音就从自己的房里出来了,我就介绍他们俩认识。这感觉就像是我亲手把妹妹推进了他的怀抱。他一直坐到很晚,我们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却一直在那磨磨唧唧说一些没用的。后来阿比里卡斯经常不请自来。但愚钝的我到那时还是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嘲笑这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现在却传来这么大一个消息。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头脑不清地问到。
“一周之后。我们已经去民政局登记过了,”我的巴扎尔古丽在自己的哥哥面前毫不羞涩地说。
结婚就结婚吧,我还能怎么样呢?就像梅尔非说的:“应该发生的都会发生。”这个梅尔非可真是个睿智的人啊。女人迟早都要嫁人,这再正常不过。只是希望不是阿比里卡斯。但这些话我只能自言自语了。
就这样,现在我来参加了我妹妹巴扎尔古丽的婚礼。
两个屋子里的客人就像是挤在扎紧的袋子里的土豆。就好像我们全市的人们就等着我妹妹的婚礼一样。客人们都盛装出席,每个人都很兴奋。但在这些兴奋的面孔中最明显的要数阿比里卡斯的幸福的脸了。
新郎官的脸上从皮肤里头流露出光彩,但他努力表现得像平时一样的镇静和对自己婚礼的一丝不在乎。但洋洋自喜还是从他的脸上流泻出来,他的嘴都咧到耳朵上了,就像他一次捉到七只兔子一样开心。
我的妹妹巴扎尔古丽看着地面,掩饰着自己的喜悦。但她的每个偷偷的眼神中都闪烁着幸福的火花。本来么,人在自己的婚礼上难道能假装出不幸的样子吗?
只有她的哥哥我阴沉着脸坐在那儿。
“让塔斯,你可别扫了大家的兴,”我自己对自己说。“这可是你妹妹的婚礼,不是别人的。”
“你还记得梅尔非的话吗?梅尔非太睿智了。当他说:‘应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时,好像说的正是这件事一样。姑娘早晚都要嫁人,这是常理。聪明的梅尔非指的就是这个。别人为你妹妹高兴的时候,你就别苦个脸坐着了。”
我用这种方式鞭策着自己,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忧郁的乌云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尽管我并不知道正是在今天影响我一生的事将要发生。
我想跟别人聊些有内容的东西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桌边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而且客人们也聊不出什么机智的对话。每个人脑子里净是些老哈萨克的套话:“在朋友家吃饭就像在敌人家吃饭。看着他们的刀叉碰撞的发出响声、他们很快空了的盘子就可以肯定地说:今天来到这里的人都把这对年轻新人当做了自己的朋友。”
“阿比里卡斯,巴扎尔古丽,祝你们白头偕老!”
“阿比里卡斯,巴扎尔古丽,祝你们身体健康!”接着又有人敬酒道。
我真是被这些话恶心到了。甚至柔软多汁的羊肉都卡在了我的嗓子里。就像有人轻轻地用手指按住了我的脖子说:“唉,不,让塔斯,你是咽不下去的。啊,不行了吧,让塔斯!”
我真的是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喝酒,我就开始了自己喜欢的事,首先就是默默在头脑里对客人脸部各部位进行分析。先分析眼睛,再是鼻子、嘴唇、下巴和耳朵。然后拿过某人的鼻子,某人的讽刺的呲牙咧嘴的笑和邪恶的眼睛,然后把它们安放在一张长长的马脸上,就像构成了一个框架。我接连不断的幻想开始得到了这副嘴脸。即使是这样,我也没能让自己开心起来。我捕捉到了最美丽的女人的眼睛——它们像是小骆驼的眼睛,还有一个清秀的鼻子,樱桃小嘴,唇形优雅别致,拥有这张脸的女人就坐在我的斜对面。就是她,简直是仙女!……
“让塔斯,”我对自己说,“仔细看看他的脸,一定会找到些有趣的发现。”
我深呼吸了一下,结束了刚才玩的脸部分析。
客人们以从未熄灭的热情对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我现在仔细地盯着他们,想要研究我未知的世界。
或许不能根据一个人的外表判断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但这句话任何时候都适用吗?或许只是在第一印象时不能以貌取人?难道人的内心世界与他的外表无关吗?唉,别对让塔斯说‘不’。他是不会相信你的。他知道一句谚语:橱窗是什么样的,商店里就是什么样的!精准的谚语。事实上人们的眼中和他的表情中都折射出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只是需要勇敢探寻它。如果你没能读懂人们的脸,那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雕塑家。
巴扎尔古丽左手边坐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白头发男人。这是诗路巴依教授。去年他离开了阿拉木图的研究所,怀着秘密的原因来到了我们市。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是阿比里卡斯的老师。因此诗路巴依教授在婚礼上正襟危坐。阿比里卡斯亲自盯着他的盘子。不断给他夹菜添酒。这么做让他很不自在,但他竭力不表现出来。
咱们来聊聊诗路巴依教授吧!
他五十岁,脸上很多皱纹,几乎是面无血色。深色的锋利的眼睛诉说着他的智慧。但最首先惹人注目的是他的病态的干瘦。他瘦到已经凹陷得很深了。我觉得,使他如此干瘦的不是饥饿,也不是疾病,而是他操不完的心和不安的思绪。是什么怪物附身了诗路巴依呢?什么东西吞噬着他呢?魔鬼更喜欢折磨瘦人吗?
我坐在桌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什么都不吃的人。阿比里卡斯有些筋疲力尽了,他一直招呼着诗路巴依。但诗路巴依几乎对食物碰都不碰,很显然,他是又陷入某种沉思中了。由于这种忧郁的沉思,他的脸也变得阴沉下来。他机械地反复咀嚼着同一块肉,不时地出神盯着别人。
“让塔斯,谁能这么引起他的好奇呢?”我问自己。“或许,这里有着什么谜底?”
后来我终于成功捕捉到他的目光,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女人,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甚至都被这种炫目明亮的光震惊了!
她有着一对小骆驼的眼睛,我现在才注意到她柔软的天鹅般的脖颈。我知道她叫乌尔波塞恩,是一家当地时尚工作室的时装模特。对于她,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至今为止,我只能在我们小城的街上见到她。当她走在街上时,许多男人都忍不住回头,但却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保持着自己的矜持,看着她的背影。我也是其中之一,尽管她对我毫无兴趣。但此刻她有品位的穿着和苗条的身形确实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乌尔波塞恩,”男人们说着。
他们还说她已经结婚了。
现在我可以好好地看看她了。她就在我附近,我们坐在同一张桌上。我斜视着看着她,某种力量把我拉向了她。或许是她那迷人的微笑?如果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露出这种微笑该怎么办呢?我会把她比作美丽的巴洋思露,但没人见过巴洋思露到底长什么样。
乌尔波塞恩的嘴角微微有些上扬,她在想着我并不知道的甜蜜的事。
“让塔斯,”我问自己,“难道艺术真的是永恒的吗?莱昂纳多•达芬奇与这个女人有五百年的距离。但他仿佛穿越的时间和空间看到了有如此神秘微笑、坐在桌边的乌尔波塞恩……”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乌尔波塞恩,陷入了一种被催眠的境界。我的目光根本无法摆脱,我跨越了彬彬有礼的界限,但……但乌尔波塞恩并没发现我。她注视着别人,露出神秘的微笑,但仅此而已。
“让塔斯,”我追问着自己。“乌尔波塞恩和你的妹妹或许只是认识而已。你并没在妹妹的朋友圈里见过乌尔波塞恩。但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巴扎尔古丽的婚礼上呢,你都没想过吗?试试揭开这个谜底。”
我脑袋里背负着有太多的谜了,头简直都晕了。
但我必须从自己的遐想中抽离出来,婚礼的进行我毫不关心。阿比里卡斯举杯站在桌子前,忠诚地站在诗路巴依面前,等待着大家安静下来。
“有时候都觉得举办婚礼的不是他,而是诗路巴依,我的巴扎尔古丽的丈夫一直围着教授转,”我暗想到。“但听说他生来耳朵就不好。古皮立宁认为大耳朵的人都很傻。”
这时周围一片寂静,阿比里卡斯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诗路巴依,现在我们为我们光明的医学未来干杯!为亲爱的柏森诺娃干杯!”
柏森诺娃坐在新郎官的右手边。只要看一眼这个女人,你就会明白为人父母有时行事是多冒失了。当然,对父母而言,没有比自己的孩子更漂亮的了,他们给孩子选名字的时候,都想给予他应有的一切。如果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他人们能把握好尺度则是好事。但要是没起好名字,孩子一生都会背负着自己的名字受到嘲笑。这个胖胖的长斑的女人就是这种命运,她坐在阿比里卡斯的右手边。柏森诺娃的名字不是别的意思,正是“月光美人”的意思。
但我们再回到新郎的祝酒词上,况且也不是她自己选的这个名字。
“为了亲爱的柏森诺娃的健康干杯!他们还要继续装饰着我们医学的天空!”阿比里卡斯举杯说道。
原来皮立宁爷爷关于天生耳朵不好的人有误判。这些人绝对没有白白浪费时间和口舌。阿比里卡斯的这一顿狂轰滥炸有着更为长远的目标:这个柏森诺娃领导着市医院,即她是他和诗路巴依的领导。
出于不情愿的赞美,我也跟着鼓起了掌。想想就知道,这个大耳朵窄额头的人刚从医学院毕业不到一年就对自己的职责轻车熟路,像是从幼儿园就早熟悉了这种业务。
我和巴扎尔古丽的目光相遇了,我摇摇头,以示对她的阿比里卡斯的评价。她低下了头,我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新郎祝酒过后,发生了下面的:胖而可笑的女人举起了葡萄酒杯,鞠躬接受所有的祝福。有人举杯走向她说:
“祝您活到一千岁,柏森诺娃!”
我好奇地看着她,因为至今我都毫不怀疑她还会为医学建设添砖加瓦。之前柏森诺娃只是被认为是一个善良的负责人。
“我为夏夜和今天这个隆重节日的闪耀的星星干杯,为乌尔波塞恩干杯!”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
是谁向柏森诺娃发出这个挑战呢?诗路巴依并不在意新郎的祝酒词。柏森诺娃顿时僵住了,就像有人对她泼了一盆冷水,她的脸通红,放下了酒杯。
这些瘦子净会捣乱。柏森诺娃得到了教训:今后要谦虚一点,因为在朋友们聚会时大家都一样。我感触的是另一件事:诗路巴依在巴扎尔古丽方面表现得极为愚蠢。婚礼上最闪亮的明星当然只有新娘,无论每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都说诗路巴依是个有才华的医生。但让塔斯,当你赞美那些有天赋的人的时候,还不忘看看周围人的反应。让塔斯,我很欣赏你。”我暗自言语到。
美丽的乌尔波塞恩稳稳地站起来,就像展示很显身形的黄色裙子,她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用低低的声音说:
“谢谢你的赞美,诗路巴依!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再一次为美丽的新娘举杯!”
显然,乌尔波塞恩倒是很懂规矩。尽管……尽管任何稍微有点智商的女人都会这么做。
乌尔波塞恩喝完了酒后,优雅地坐到了凳子上,悄悄地笑着什么,而诗路巴依则皱个眉,沉重地盯着盘子看。
“诗路巴依,您要来一勺沙拉吗?要点新鲜小黄瓜的吗?这是直接从温室运来的,”阿比里卡斯从未间断地伺候着。
但诗路巴依只是耸耸肩。
“你应该吃点,”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诗路巴依说。“我现在就去添点。”
我给自己倒了伏特加,就像是有人给我倒酒似的,然后举起了酒杯。
“小点声,”席间的人们小声说。“我们听听新娘子哥哥说话。”
但我很不幸。我刚要张口说,人们就邀请诗路巴依上去讲几句。诗路巴依走上前去,回身看着柏森诺娃说:
“我要去一趟医院。送来了一个受重伤的女人。情况好像不怎么好。”
他用疑问的眼光看了一眼乌尔波塞恩,在众人一致的点头中走了。我立刻觉得这个屋子里空了。尽管诗路巴依很瘦小,不占什么地方。只是少了一个不会来事的人。
“你这是怎么了,让塔斯?我们正等着你说话呢,”阿比里卡斯把教授送到门口时说。
“难道我想说什么吗?”我假装惊讶道。
巴扎尔古丽带着些许责备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已经就座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得意洋洋地看着乌尔波塞恩。她第一次发现了我。她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她的眼神似乎在问:“这个人是谁?”
我必须承认,这种转变让我有点翘尾巴了。我也是个炙手可热的男人,当年好多美女为我神魂颠倒。所以我对乌尔波塞恩也没什么新鲜感。这一次我看着她在诗路巴依离开后的样子。奇怪的是她关注的那个人走了之后,她嘴角上神秘的微笑仍然没有消失。她现在在想谁呢?但我已经厌倦了思考这些问题,我确实是忘了美丽的乌尔波塞恩。
食物和葡萄酒都被享用了,桌上逐渐空了起来。酒足饭饱的客人们开始跳起了舞。
我则在阳台给自己找了一个安身之处,把脚搭到台上,看着人们伴随着音乐跳各种舞步。但巴扎尔古丽朝我走来,邀请我跳舞。我并不是很想搀和进去,但这种日子拒绝妹妹是绝不可以的。离开自己的观察据点之后,我用目光搜寻着阿比里卡斯。他现在正招呼着柏森诺娃,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想尽各种招数讨她欢心。
我深呼了一口气,从阳台上出来,我们就开始在原地跺着脚,像是跳舞的样子。
“巴扎尔古丽,”我抱歉地说,“我以后不会了。你听不进我的一点意见。就让一切像从前那样吧。我不喜欢他。”
“不,不,他是很好的人,”妹妹急着回答,像是怕我不相信似的。“他身上有许多优点。”
“你指的是什么?”我装傻地问。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妹妹坦白道。“但我很爱他,哥哥!”
我们没有按音乐的拍子跳,有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踩了我一脚,一个陌生小伙子和他的妈妈吐着舌头,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减慢了脚步跟上节奏。他们疯狂地挪动着大腿,撞到了别的跳舞的人们。
上了岁数的客人纷纷回家了,除了主人,只剩下两个带着女朋友的小伙子和乌尔波塞恩。
我们有些累了,分坐在各个角落里,像是被洪水冲到不同的地方一样。
“天都黑了,我们都没发现,”一个喜欢跳舞的小伙子冲着我说。
显然他是想借这些话表达其他的意思。
“当然,天已经黑了。晚上嘛,”我随声附和,想猜出他有什么意图。
这个小伙子的头很大,头发很蓬松,但并不乱。“有位伟人曾说过,大头和宽额头是天才的标志,”我暗自想到。
我读过不少的书,爱研究伟人们的话,说这就话的伟人就是按照人们的特征将人们分成三六九等。
“我不知道这个伟人是从哪得出这样的结论的。但如果像这个小伙子头发这么蓬松的人都是天才的话,那么世界会发生什么呢?”我想要看透这个小伙子。
“看样子新人该回家了。再见了,”蓬松头开玩笑地说道。
接着孤独就找上了我。现在大耳朵的那个人把我和唯一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分开了。难道这公平吗?
我看着我的巴扎尔古丽,看着她黝黑的美丽的脸庞。我们俩多像啊!原谅我情不自禁的自吹自擂。我苦涩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哥哥!”妹妹突然叫道,然后就开始痛哭起来。
“没事的,巴扎尔古丽,”我控制住自己,说,“跟你的丈夫走吧。你爱他啊……你们送他们吧,”我对留下的客人们说。
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从屋里跑了出去,开始在黑暗的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徘徊。
“啊,卡拉奶奶,要是你能看见这个人,”我抓着头说,“他偷走了我们的巴扎尔古丽,现在我真的完完全全是一个人了。”
当然,我或多或少有些对自己撒谎了。我的早餐并没有消失,明天又能看见她。我只是觉得,从今往后给我做美味的早餐的巴扎尔古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明天出现在她的位置上的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巴扎尔古丽。
最终,我累得走不动了,我投降了,走上了回家的路。洒水车离我不远,潮湿的沥青路映射着路灯的光芒和种在旁边的白桦树的树干。空气中很湿润,像是在河岸边一样。
我沿着这条主要街道走着,我对面在五层楼房上面悄无声息地升起了炼熔长映出的光辉。周围很安静,要不是我自己的脚步声,甚至都觉得我走在默片的镜头里。
但除了我的拖着脚走的声音,出现了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接着从角落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在深夜,我跟乌尔波塞恩撞了个脸对脸。看得出来,她刚送完新人,要往家走。
与我不同,乌尔波塞恩一点也不惊讶。
“啊,您在这儿啊,”她微笑着说。“我还想这个唯一单身的年轻人去哪了呢。他跑了,还让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回家。”
她的表现就像我们是关系并不很好的老相识一样。
“其他人呢?”我不解地问,这种不解甚至自己都不明白。
“他们……留在了新人那里。还要闹一会儿呢。”
“那您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呢?晚上一个人很危险。出事的还少吗?……”
“我很勇敢。再说年代也不同了。已经没有人敢对姑娘做什么坏事了。”她开玩笑地说,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又调皮地说:“反正……反正您要是担心手无寸铁的姑娘的安危的话,您会送她的……”
我很高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不是一个人了。只是一想起现在空无一人的房间,翻乱的家具,无人收拾的桌子,我立刻就不舒服。现在可以把这种不愉快的感觉稍微推迟一段时间。我隐藏了自己的这种高兴,装成吹毛求疵的样子问:
“您家很远吗?”
“有的人心离得很远,那就很远,”姑娘神秘地答道,“人心近……”
“再遥远也会很近?”我接道。
我们相处得很惬意,我丝毫没发现我跟乌尔波塞恩是手挽手走的,边走边说些琐事。
“让塔斯,世界其实很美好,对吗?你忘了承认这点,胆小鬼。身边是缀满了星星的夜空,数千颗星星看着你送美女,”我在我们聊天的空隙想到。
乌尔波塞恩用她卖俏的眼神射向我,她说:
“原来您不仅是个雕塑家,还是个诗人?承认吧!”
她的微微低但清澈的声音击打着我的心,有时我的手突然不自觉地去碰触乌尔波塞恩的手,这时炽烈的情感火焰将我焚烧。我找不到聊天的思路,我能意识到的只有她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
当妹妹嫁人并幸福生活的时候——我也很快交了好运。
“是啊,是啊!”我不假思索热烈地喊道。
我们绕着市里走了很久,我丝毫不觉得脚累,觉得自己又充满活力。
“我到家了。谢谢我被迫的勇士,”乌尔波塞恩停在一栋三层高的楼房旁说,伸出了纤细的手。
“什么被迫的啊,”我反对道,我想尽力把她柔软的小手多握在自己手里一会儿。
“我把您带得太远了,”乌尔波塞恩笑着,这次她的声音略显拘束,有些紧张。
我们本来就都在接近城郊的地方。附近这片房子后就是草原了。从那里吹来干热的空气,感觉还有夜晚的沙沙声。要不就是风滚草,要不就是远处的野兽在追捕猎物。
但这并没改变乌尔波塞恩的声音。一个年轻人大晚上的来到市郊着实是有些可笑的。他也不值得为芝麻小事从城市的一端来到另一端。也就是说有其他原因。或许我们简单的游戏会出现其他转机。
“怎么办呢,只能踱回去了,”我用淘气的声音说道。
我的双手像原来一样合着,像是变成了木头。
“如果您累了,让塔斯……如果您……我还有张多余的床,”乌尔波塞恩眼睛看着别处说。
“但是这方便吗?您的……”我嘟囔着,不相信自己会成功。
“我一个人住,”姑娘回答道,她转过身,进了单元门。
我追上了乌尔波塞恩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匆忙地上了楼梯,像是有人追赶我们一样……
我至今也弄不清自己对乌尔波塞恩的情感。我不知道应该把我们之间的种情感叫做什么。但有一件事是清楚明了的:她对我的态度也不那么简单。
但我及其确信:她使我明白了某种重要的东西。我通过伟大的情感努力了解生活的意义和生活的美丽本质。这种伟大的情感是我的重要的老师。
现在我正默默地穿梭在艾尔米塔什的各个展厅。
这是罗亭的“永恒的春天”:年轻的法国小伙子吻着自己的女朋友。她信任地坐在他的膝盖上。他们赤裸着身体,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座被人们称作是最寒冷的雕像。在年轻人及其女友的皮肤下流淌着炙热的血液,他们的心脏像节拍器一样跳动着,时而忽冷忽热。
这是米开朗琪罗的“天鹅”,难道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形象没有触动人们的心吗!他的脸和身形是看不太清的,但在他即将崩溃的身躯里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下都饱含着失望,使人们与这位天才的艺术家感同身受,为不幸的意大利惋惜着。
但为什么我就做不出这种东西呢?当我站在完成的作品前,我常会手忙脚乱。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想表达的东西就完整地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不知道用哪些词描绘出心里累积的一切。这一切在我心里占据着很重要的分量,我雕啊雕,但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那些我需要的词汇,没人能够理解我究竟需要什么。人们只能耸耸肩。或许我只是没有天分,我能做的只有徒劳无益地瞎忙活。
半年前我被派到阿拉木图出差要采购些东西。走在文化部的走廊里,我下午去了阿巴依纪念碑。我想在自己最爱的哈萨克民族诗人前献上我精心准备的礼物。我出神地看着阿巴依的脸,我想读懂他眼神中想表达的东西,想读出他嘴角皱纹里隐藏的诗行,当我感到幸福或痛苦时,这些皱纹让我像一个孩子一样高兴。这个雕像很像阿巴依本人。
他手里拿着书,十足的诗人范。但其余的雕像就成了冷冰冰的、缺乏热情的石头,作者为了完成自己的创造运用了大量的材料,我还是能在没有点燃的炉边旁感到温暖。
那些来到我的炉边取暖的人们是否感到失望?
我生活在一个五彩缤纷的年代。我周围都是些富有好奇心的人们。但我却总要跟市里的名人接触,但我们相处地却并不和谐。他们装腔作势、摆架子,想要看起来像雄鹰,而我却不是这种人;我跟陶泥相处。只有在我不想工作时才会放下它们。“这都是些什么啊,”我想,“综合分析,我身边都是些矛盾而复杂的人,我自己的雕刻技巧不错,而从我手中雕出来的都是些毫无生气的无聊的东西。比如像那些毫无新意的划着船的姑娘或是拿着网球拍的年轻人,这种东西到处都是,连技校的女学生都能做出来。但我是拿自己的平庸无才毫无办法。渐渐地那些装腔作势的人们也远离我的折磨。每次我们都被用一直看不见的布隔开,我们对于彼此来说就是完全的陌生人了——像是主角儿和他的歌颂者。”
但在这个夜晚乌尔波塞恩帮我找到了自己……我们开始了一番大事业……
她用钥匙打开了门,用刚才的语气开着玩笑,她刚才的紧张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现在我要给我的小伙子冲一杯浓茶,感谢他送我回来,然后铺上豪华的折叠床,”乌尔波塞恩说。
听到了这些我有点失望。她像是早就猜到了似的,看着我——她的眼睛在笑。
“小心,让塔斯,”我对自己说。“这种特别招待背后会发生什么。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她可别把折叠床拿过来,拿到楼梯间,更糟糕的是——拿到布满灰尘的阁楼。”
我们进了一居室的住房。把我送进房间后,乌尔波塞恩就去厨房备茶了。我到处乱转,听着奇怪的女主人在厨房泡茶的叮当声,我想,事情有时候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痛苦。一会儿我会在别人家里喝着茶,我还不了解她的心意,然后我会睡在别人家里。这一切都是因为今天我不想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子里。既然迎面碰到了乌尔波塞恩,剩下的就只能猜测了。
我环顾四周,才确定着房子的主人品味不赖。尽管女主人——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房间里没有多余的东西。做工精致的长沙发椅和凳子、抛过光的桌子和书架——这就是全部的家具。瓶瓶罐罐这些女人常用的东西被摆在镜子前,但并不是随手放置的,而是井然有序地放置。你会明显发现每个小东西都是严格放在自己的位置上的。这个小房子的天花板很低,但屋内的物品井然有序,房子也变得宽敞多了。这个原来跟我的生命没有生命交集的人的住处就是这样,我将在这里度过我余下的夜晚。
从厨房传来茶杯的碰撞声,乌尔波塞恩轻声唱着流行的小曲。女主人看过来,调皮地扮起了宫廷剧里的人,说该用茶点了。
我们在厨房喝着茶,在这里乌尔波塞恩看起来更简单。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冰冷的不可接近,这种感觉上百个在路上看见她的男人都有。现在正相反,找到了只有在舒适的家里才会有的感觉。现在她看起来是如此美丽可爱的女人,我们就像是老相识,不止一次地坐在这里,也是喝着茶。当我想着这些时,我的心开始跳得很快,这种心脏跳动的剧烈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
饮茶过后乌尔波塞恩从柜里拿出了一张铝制折叠床,不一会儿就给我铺好了床。我的眼神不时地投向长沙发椅,或许别人会发现,但乌尔波塞恩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边说边用灵活的动作把枕头拍得很蓬松:
“看,这就是你的卧床了。祝你好梦,”然后她抓起长衫就向浴室走去了。
我走到书架旁,翻着书,突然发现了伦勃朗的复制品画册。这是惊喜啊。原来乌尔波塞恩是这样的人啊!展示在书架上的东西不是简单的女人的摆件,而是独特的艺术。乌尔波塞恩从伟人的灵魂中学习,这就是她成功的秘诀。我胡乱地翻着画册,然后小心地合上了,放回了原位。不知为什么出现了一种感觉,当我在画册里突然看到一幅裸体作品时,就像干了坏事被人抓住一样。我的眼睛被迫离开这个画面,尽管我知道房里除了我和乌尔波塞恩没有任何人。而乌尔波塞恩此刻还在洗澡。因为从浴室传来了水声。
雕塑家对待艺术和传统羞怯的态度是有些可笑的。
我嘲笑了自己,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心满意足地感到被窝的新鲜感。
这时淋浴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乌尔波塞恩进来了,她用长衫挡着自己的胸部,我急忙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她。
乌尔波塞恩关了灯,只留下了沙发旁的一个小灯,然后就听见床单沙沙作响。
我脸冲着开着的窗子躺着,窗子反射着昏暗的房间和沙发旁边的地方,乌尔波塞恩的动作悄悄的。她的长衫的下摆中露出了她白白的腿。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控制着自己,因为我的心里有整整一打恶魔在欢庆着。
然后她走到衣柜那里,拿了睡衣,把它搭到椅子背上。然后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主人解开了扣子,脱下了长衫。
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同一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众多不太好的文学作品早就让我们熟知了。
我像一个小偷一样控制着自己,偷偷地看着丝毫没有起疑心的女人,我本应闭上眼睛的。在那一秒我使出自己所有高尚的情操来帮忙控制住自己,但我的目光与乌尔波塞恩的目光在窗子的玻璃上相遇了,她向我伸出舌尖,奇怪的是那种折磨我欲望消失了。我睁大眼睛看着乌尔波塞恩,因为如果不看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她的身体实在太美了!
我曾经好几次不得不塑造裸体雕像,在学校的时候就有摆着经典姿势的女人给我们做模特。但她们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仅仅是教学模特而已。我认真仔细地吹着雕刻的碎屑,就像是极为精准地表现出了模特的每一个线条一样。
“要是解剖学的课的话这些模特对你来说倒是很好的材料。承认吧,难道女模特们没有引起你的……呃……这么说吧,任何感觉。”这个可爱的姑娘说。
有些模特我是喜欢的。我把她们送回家,我们在昏暗的单元门口接吻,坠入了爱河。我的雕塑都是从这儿得到灵感创作出来的!有时我还会战胜解剖学的准确性,因为现在我更好地了解了我爱上的女模特的身体。
后来我把自己的作品比作“睡美人”。但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在我的心里驻进了一个令人激动不已的女性形象。不,并非因为她收留了我。乌尔波塞恩不适合这种尺寸,她的身体是有缺陷的,但她热烈的追求者对此一点都不在意。乌尔波塞恩的骨盆和脚有些重,她纤细的腰有点长。但她仍算得上是惊人的美。
乌尔波塞恩站了一会,让身体冷却下来,从椅子上拿起了睡衣。
“乌尔波塞恩。请等一下!”我突然从折叠床上站了起来叫道。
她放下了手,惊讶得看着我。她小小的毛孔紧张起来。我像是疯了一样从床上跳下来,跑去拿外套,从兜里掏出来一只崭新的软尖自来水笔。
我觉得如果这一刻不能抓住并延长这一瞬间,就会追悔莫及。就像梦醒了一样:早上你极力回想那个梦,但记忆偏偏划过去了,这时你会意识到梦是多么神奇。
“现在,现在,”我嘟囔着,有些胆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最后她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着说:“让塔斯,纸在下面的架子上。我抽出了一整沓纸,坐在凳子上,开始画草稿。”
她坐在沙发边上,把她柔软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我感到狂喜。我把画废的纸扔到地上,开始在新的纸上画。很快我的脚下就出现了一堆草稿纸。
而乌尔波赛恩像是怕把什么吓跑一样,就这么坐着,不出声,微笑地审视这一切,这微笑中还夹杂着看到我的手的每个动作的兴奋。
“你不累吗?”我问乌尔波赛恩,但无论她回答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延误我的工作的。
就像看门狗想再一次确认是否会有人再扔给它一块宝贵的骨头似的,乌尔波塞恩睁大了眼睛说:
“让塔斯,你经历过美好的风雨天吗?……你会融化成如此温暖。”
“没遇上过,”我说,此时我尽量想象出这种天气的画面。
“我也是……至今,”乌尔波塞恩说。“现在……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像融化在这种雨天中。当你看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觉很棒。”
“嗯,嗯”我想了一会儿。又埋头工作了。
一种幸福感顿时笼罩着我,我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和智慧。我不知道当我把模特画到纸上时是几点了。
“大功告成,”我说道,但顿时觉得完全空虚了。
乌尔波塞恩把一条腿叠到了另一条腿上,用手拖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站起身来,走到沙发旁,坐到了乌尔波塞恩的身边。她闭上眼睛,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
清晨。阳光透过窗子投到了房间的地板上。
我跟乌尔波塞恩默默地躺着,就像走完了一段漫长的路程满意而平静地躺着。乌尔波塞恩的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我想抽烟,但就必须从床上站起来,惹乌尔波塞恩不开心。我对她温柔至极,我认为如果打破了她的宁静,这就是真正的犯罪。
我感激乌尔波塞恩,因为她给我带来了欢乐,我现在也准备好为她做一切。我必须承认在我和这个女人之间有着什么东西,但至少今天我和乌尔波塞恩之间还没有感觉到这种东西的存在。信教的人们劝我相信上帝的存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天堂的生活也未必可以与我此刻陷入的幸福状态相提并论!
“乌尔波赛恩,乌尔波赛恩,”我像重复着诗行一样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呼唤她的名字。
这是个神奇的名字!她的父母希望生个男孩,所以就取了乌尔波塞恩这个名字,意思是:“快来男孩吧!”如果老天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我将会失去多少啊。乌尔波赛恩给了我一个幸福的襁褓,他们的女儿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她的出现为这个世界增添了多少欢乐。
“乌尔波赛恩,”我耳语道,“乌尔波赛恩,我要把你今天的样子塑造进大理石里。”
“但你还没见过我穿我最喜欢的裙子的样子呢,”她调皮地说。
“你不明白, 乌尔波赛恩。我要把你永远的留住。让所有人都看见你的美是多么的惊人,乌尔波赛恩。”
“我就不穿裙子了吗?不穿……”她质问道。
“对,对,你会是完全裸体的!你不会反对吧?你会给人们带来快乐的,没错!”
“如果真的会带来快乐的话……”
“请别怀疑, 乌尔波赛恩。人们会理解的,他们的头脑并不差。只要我善于雕塑。我最近雕得都很好,”我第一次大声地说。
“你很有天赋,让塔斯。你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我会是最听话的模特,”她甜甜地说道。“我曾看过你的展览,当时甚至还很想认识你。总之,你是个很棒的雕塑家。”
乌尔波赛恩指的是我在文化宫的作品展览。展览引起了很好的反响,当地的报社写了很长的一篇评论,但我自己心里对作品仍不是很满意。
“你自己曾解释过。我很喜欢听每个人对于幸福的见解。我曾经站住你旁边,想问你点什么,但是你没有注意。然后我就不好意思了。后来诗路巴依劝巴扎尔古丽请我参加婚礼。我就是为了你才去的。我很想坐在你旁边,想招待你,给你倒酒,这样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无聊。但不得不做出样子……因为诗路巴依……”
有些话很想拼命地从她嘴里冲出。但有些东西阻挡了乌尔波赛恩的坦诚。
“但是诗路巴依这个高高的干瘦人跟你能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些粗鲁地问道,因为此刻我已经吃醋了。
然后乌尔波赛恩就讲述了她还是医学院学生时是怎样接受诗路巴依教授的追求。当时知名外科医生对她的关心让她昏了头,他们就开始了恋爱。
“在我看来,诗路巴依是真正男人的体现。白色的胡须为他增添了高尚的色彩吗?当时他看起来很正直,这是真的,让塔斯。而且他很会追求女孩子,” 乌尔波赛恩接着说:“他确定他会娶我的。只是他现在还不能离开妻子和孩子。他亏欠妻子很多。”
这段恋情最后以乌尔波赛恩的怀孕告终。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乌尔波赛恩很害怕,她将这件事隐瞒了诗路巴依和父母,她实在是羞愧难当,就跑到了卡拉干那来找表姐。
有同情心的表姐就把乌尔波赛恩带到了医生那里,医生给她堕了胎。但这并不是就风平浪静了。口风不严的表姐把这件事泄露了出去,谣言满天飞,父母也知道了。于是乌尔波赛恩就搬到了我们梅斯塔市。
“诗路巴依到处找我,不停地给我写信,他妻子去世之后他就出现了。但是我已经厌倦了,从前对他的爱也消失不见了,” 乌尔波赛恩最后承认道。
“现在你不会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我们结婚吧!”她刚刚讲述完,我就赶忙强着说道。
“谢谢你,让塔斯。但这不是头脑一热的事。你先别急,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叫我。”
“乌尔波赛恩!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爱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我这么说着,而自己突然想:“本来嘛,着什么急呢?又没有人撵我。还有很多时间啊。再往后就晚了。到时试着往回退。让塔斯,好好想想吧,”我对自己说。
“你说的对。我们未来的路还很长, 乌尔波赛恩。我们还有整整一生。”
她又微笑了,这一次是对自己微笑。乌尔波赛恩猜到了我的心思吗?我在心里是这么回答她的:“听着,乌尔波赛恩,人们是会撒谎的,就像男女之间会在一夜之间就产生爱情一样。只有童话里的主人公之间才会一夜间爱上彼此。但是我们是凡人。我没有任何错,乌尔波赛恩。”
我在心里为自己找到了有说服力的论据,于是从防卫状态转向进攻状态,甚至对乌尔波赛恩有些生气,因为差点因为她就铸成了大错。但乌尔波赛恩自己并没有错,生她的气简直是荒唐的。
……乌尔波赛恩睡了。或许她该上班了,但他不忍心叫醒她,她蜷作一团,睡得如此安稳。我穿上衣服,尽量不吵醒她,拿起草图,踮着脚尖出去了。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我把画笔落在那儿了,于是又回去拿。“或许她该上班了,我该回去叫醒她,”我想到。
这时诗路巴依几乎是从我眼前穿过的街道。他驼着背走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他的鞋底蹭着柏油马路。他还嘟囔着什么,走进了乌尔波塞恩住的单元门。
我的脑袋一下就冲了血,我想:
“让塔斯,现在追上他,面对面对他直截了当地说:
听着,您的脚再不应该踏入这个地方,老头子!”
但这种冲动瞬间又平息了,我觉得诗路巴依不是我的对手。难道这么腐朽的老头子也能跟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比吗?后来我又想了一下,得出这样的结论:“或许诗路巴依来找乌尔波塞恩还是件好事。”我是她的唯一,只能这么说:“她所拥有的一切就是你,让塔斯。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你。”
不,不,我的确是疯狂地爱着乌尔波塞恩。只是还不想过早地束缚住自己的手脚。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更应该回避诗路巴依啊,”我对自己说,于是觉得很高兴,便又转身回家了。
一分钟过后这种关于情敌的胡思乱想就被我抛到脑后了。我不急着尽快开始工作。昨晚乌尔波塞恩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眼前。这种意念取代了我脑中的一切,甚至都没发现巴扎尔古丽在家。看到她在家,我很平静,就像她已经嫁人很多年了一样。
妹妹站在一堆脏盘子的客厅里。她要来清理自己带来的这些残局,她开着玩笑,把脸凑上来想要得到亲吻。
我走到书桌旁,漫不经心地说:
“你可真是我的小棉袄啊。”
我像一个酒鬼拿到自己珍藏的一瓶酒一样迫不及待地把画稿摆在桌上,眼神盯着这些画出的草稿。
妹妹在厨房跟我说了什么,我却回答地驴唇不对马嘴,所以她对我的这种表现起了兴趣,走进了房间。
“你怎么了?”她问。“早上你去哪了,怎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但她看到了我桌上摆的东西就全明白了,她开始认真起来。
“就是这样吧,”她指着桌上的画稿。“可真有意思。你知道吗,让塔斯,当我第一眼看到乌尔波塞恩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这个女人身上蕴藏着一整个未知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正等待着它自己的画家。”
“我重要的机会。或者——或者。或者我真的是雕塑家,巴扎尔古丽。或者我只是个工匠。将来或许流水作业更简单,也更实用些。”
“你有点夸张了,不是所有的雕塑家都是伟大的,”妹妹反对我的话。“反正……反正……大概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你。也许为了恢复你的自信,你应该做点什么特别的?”
“你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这一次我是发自肺腑地重负着这句话。
头一次这么愤愤不平,觉得我这么聪明的巴扎尔古丽今后就要跟配不上她的阿比里卡斯生活在一起了。
后来我去了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找总务主任。
“朋友,”我对他说,“我需要上好的黏土。要一流的,你明白吗?不是你上次给我的那些沙子。否则的话,我会以你的脸为原型做一个雕塑,然后给它按一个长长的歪鼻子。你的后代们将永远的记住他们的前人是一个十足的妖怪。”
胖胖的满脸长斑的总务主任发出了尖尖的笑声。他细长的眼睛里甚至都出现了眼泪,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出来的。
“我可不怕你,小鬼,”他笑着回答。“你可别想给我上什么紧箍咒!”
湿抹布下面有一个尚未完成的雕塑,这是一位客人订的,我最近正在完成它。但今天我不雕这个。“没关系,”我对自己说,“离最后的交货日期还有些日子。先来雕乌尔波塞恩,然后再完成这个订单。”
一个小时后,总务主任的头出现在了门口。
“我弄来了一等一的黏土,”总务主任说,尽管我相信这个吝啬鬼根本没离开工作室的大门就轻松弄来好的黏土。
我将黏土弄湿,剩下的一整天和第二天我都在忙着弯铁丝。晚上飞奔到乌尔波塞恩那里。
走到半路突然有人叫我,我刚开始都没听出这是她的声音。
乌尔波塞恩从小公园走出来。我拉着她的手,我们俩幸福地笑着。她的脸红了,这一刻她美极了。眼睛闪烁着,就像雨后的花朵。
“我就知道会碰到你,”乌尔波塞恩说。“我刚下班,心里就想:他现在也该结束工作了!让塔斯也会走这条路。这样的事只发生了一次,就是我跟诗路巴依见面的第一个月时。”
一个站在铁栅栏旁的陌生男人正大光明地打量着乌尔波塞恩,从头到脚,然后又看着我,他的眼里透着恶意。他好像在生气这样漂亮的女人不是跟他在一起,而是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他又来找你了吗,诗路巴依?”我突然毫无缘由地说。
“嗯,刚走,”她承认到。但我强调地说:
“看吧,只要我一走,诗路巴依就会来!”
“我跟他说了你昨晚在我这儿过夜,并且不让他再出现了。”
“你自己跟他说了?”我担心地问道。
“是啊,当然。我不想骗他。我一想到我要跟诗路巴依解释我就觉得很糟糕。”
“你走了之后我又小睡了一会儿,”乌尔波塞恩继续说。“然后我听到门铃响。我穿上外套去开了门。我看到站在门口的正是诗路巴依。像是意料到了什么。刚开始我决定什么都不跟他说,他老了,难道他至今还爱着别人有错吗。但诗路巴依自己就全然明白了。你落了一张画稿,他一下就把它捡了起来。诗路巴依像是早就料到了,发现它的时候就像得到了战利品。他看得出了神,脸色苍白,手颤抖着。于是我就开诚布公了。让塔斯,我这么做对吗?”
“可惜画得不好,真是!”
“我可不这么想,”她打断我说。
“算了,事已至此了,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我想到。
“让塔斯,我们不去看电影吗?”乌尔波塞恩像个小孩子一样问道。
“我们去你家吧,乌尔波塞恩。”
“我一直特别羡慕去看电影的情侣。他们挨着坐,像是两只雏,”乌尔波塞恩想象到,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笑了,说:
“原来你这么傻啊,乌尔波塞恩。我们下次再去看电影。我保证。”
“好吧。去我那儿吧,”她妥协了,但她的眼里有些东西消失了。
今天一早就去了医院。一位显赫的老人去世了,他的亲属希望我能为他雕像。雕这样的像并不复杂。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完成。给死者的脸涂上石膏,当石膏凝固的时候,雕像就算是完成了。但这种过程让我很受影响,觉得很压抑。当我被第一次带到太平间的时候,我做得很差。后来时间一长就习惯了,直到雕像成为一种习惯的营生。
“人三天之后就会习惯一切,甚至是坟墓。”哈萨克人如是说。
我打开了手术室的门,看见了阿比里卡斯和诗路巴依。但问题在于死者是在经过医生及其助手的解剖后才呈现在我面前的。
“我的大舅子来了!”阿比里卡斯拍着我的肩膀谄媚地笑。
自从娶了巴扎尔古丽之后,他变得很没礼貌,甚至让人有些受不了。他在任何场合都会强调我们的亲戚关系。
“早上好,”我像往常一样点头示意说。
诗路巴依嘟囔着什么,然后走出了手术室。或许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不得不来,他出去只是为了示威抗议。
“老爷子就不能老实一会儿吗?啊?”阿比里卡斯对我说,然后若有所指的对我使了个眼色。
这个狡猾的家伙应该已经猜到一切了,什么东西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就再也没见过诗路巴依了。隔天他出现了。他走进了房间,像跟柱子似的站在书桌旁,两手插兜。
“您爱乌尔波塞恩吗?只说实话,小同志,”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压迫着我。
我对这次谈话早有准备,连每个细节我都想好了。但他还是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就是这种性格。我想说的第一件事是:“请您听好,诗路巴依,这不关您的事。”或者趾高气昂地说:“别多管闲事了,管好自己吧。”
反正大概是这样的。但后来我冷静下来又想,我还不知道他的企图。一开始就吵闹总归是不好的。所以我躲躲闪闪地说:“您指的是什么呢?……”
但后来我又想,无论发生什么,但我可不是个胆小鬼,而是个真正的男人,于是我回答:
“是的!我爱乌尔波塞恩。”
“明白了,”诗路巴依冷笑到。“但您当时为什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呢?……”
他从兜里拽出了一小块纸,用他僵硬的手指把纸展平,放在桌上,就放在不久前我把乌尔波塞恩画像落在的那个位置。
我睁大了眼睛。在诗路巴依的世界里,他是否会因为失败的爱情而发狂呢?还是我错误地把他当成了一个知识分子?
“我知道您想说: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印象派艺术家……”诗路巴依抢先说道。“但您忘了一件事:我们哈萨克的传统。对于我们来说您的裸体是艺术。但大多数哈萨克人认为这是毫无羞耻心的表现,您应该考虑一下乌尔波塞恩的名誉。”
“诗路巴依,”我激动地说,“我们作为雕塑家和医生应该努力使人们认识到人的身体不仅是躯壳,更是思想与灵魂的所在地。最终这将成为自然的伟大创造!乌尔波塞恩对此是理解的!”
“您欺骗了乌尔波塞恩。她被冲昏了头脑,”诗路巴依强硬地打断说。
“或许我不是伟大的艺术家,”我说,“但如果哪怕只能实现我所说的一半,人们就会明白乌尔波塞恩是纯洁而又美丽的。没有任何人会说一句不好的话。”
我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激动并长时间地说,当房里安静下来时,诗路巴依冷冷地说:
“不该这么做。趁现在还不晚,烧了你的画稿吧。”
我又开始反对,但他走到门口,转过身,伸出细长的手指郑重地说:
“让塔斯,你敢!”
我不知道他对乌尔波塞恩说了什么,但她只是继续摆姿势。她在屏风后面脱掉了衣服,习惯性地坐在了椅子上。
几天后文化宫领导来工作室找我。我让乌尔波塞恩进了工作室——她开始了新的造型展示,我自己则负责维持工作室的秩序。当我洗手的时候那个领导在用布盖着的作品前走来走去。他撩起了布的一个小边。
当我们出来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说道:
“你在给女人脱衣服吗?你那里面有光着的女人吗?!”
“不是光着的。是裸体。”
“那有什么区别呢?就算你是秘密地做这些事,现在全城也都知道了。”
“哪里是什么全城,肯定是有人跟你说了些有的没的,”我在心里暗自想到。
“你去过博物馆吗?”我问他。
“停停停!你肯定会说:莱昂纳多•达芬奇,毕加索……”领导挥挥手。“你是我最喜欢的雕塑家。为什么你需要知道那些呢?我们是哈萨克人,我们有自己的态度。给她穿上衣服,你想怎么雕就怎么雕。你可以雕她划船,可以雕她扔飞盘。要不就会有这样的传言了:‘我们的雕塑家都干了些什么啊?他会教坏我们的小孩的。’人们会这么对文化宫的领导们反应。这会带来什么,你自己清楚吗?”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这么说了。
“祝你一切都好。明天我会辞职,”我忘记了自己心里的那份素有的沉静说道,我加快了脚步,拐过了角落。
“真是个怪人,还生气了,我又不是正式让他走,”他急忙在后面说……
“你最好不要管我和诗路巴依的事,”现在我对阿比里卡斯说。
“怎么能不管呢?你是我的亲爱的巴扎尔古丽的哥哥,怎么能对你的事置之不理呢?”这个狡猾的家伙说道。
我把湿湿的石膏糊在死者的脸上就走开了。我的脑袋里全是乌尔波塞恩。她坐在那里摆着姿势,但她对我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们之间似乎产生了隔阂,她原来看见我时的毫不做作的喜悦也消失了。有时我会捕捉到她对我的冷漠的眼神。最近她好几个小时也不说话,忘记了我的存在。有时我会在约定的时间去她那儿,但无论怎么敲门,房间里都没有半点回应。
我们第一次亲密过后我向乌尔波塞恩承诺要娶她,后来又很害怕她会再提起这件事。我像原来一样喜欢乌尔波塞恩,但我这种人必须娶另一种类型的女人为妻,她一定要很独立。然而如果我跟乌尔波塞恩结合的话,我就不得不像看孩子一样照顾她一辈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我都很警惕的原因。但乌尔波塞恩像是早就遗忘了我的承诺。关于婚姻,她从未有谈起它的意愿。现在我有一种感觉:乌尔波塞恩对我有些失望。这种感觉让我寝食难安。
阿比里卡斯兴奋地跟我说着什么,但他的絮絮叨叨像耳旁风一样从我耳边吹过,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希望他赶快停止。
最后雕像做好了。我收拾好自己简单的工具,朝工作室走去。
在小城里并不经常举办新展览,对当地的工作室来说有自己的时装模特是很少见的,甚至是一种奢侈,所以乌尔波塞恩也兼职帮助完成客人的订单,跟另一个女人轮流替班。
当我走进沙龙的时候,她正给一个中年的瘦女人开结算单。桌旁看着时尚杂志排队等候的还有几个客户。我拿着布料走过橱窗,摆出认真研究裁剪的样子。
乌尔波塞恩接待完客户就走向我。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外套,别着工作室的徽章,脚上穿着一双低跟的柔软的鞋子。
“怎么了?”
“我必须跟你谈谈。”
“你说得没错:我们该谈谈了,”乌尔波塞恩说。
“我想现在就谈。”
“稍等一下,我找个人来替我,”她说,从乌尔波塞恩毫不反对的答应中我看到了好的征兆。
站在我面面前的还是原来的乌尔波塞恩,她会顺从地满足我的每个愿望。
她消失在工作室的里面,回来时穿着红色的裙子。
“都搞定了,我可以出去半小时。”据我观察,工作室里的所有人都喜欢乌尔波塞恩,这就是很好的证明。我跟乌尔波塞恩第一次认识的那一天她上班迟到了,领导对她只是口头上训斥几句就放过她了。
我们刚走到门口,早就有所察觉的人们就都抬起头,用好奇的眼光目送着我们。在这个小城里大家相互之间都太了解了。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牵着乌尔波塞恩的手,带她跑到附近的门洞里。
“冬天快来了,”乌尔波塞恩就像刚发现这点一样说道。
“我们在春末相识,”我说道。我想尽力记住这一刻,并赋予它以重要的意义。
乌尔波塞恩像是明白了我的想法,不开心地笑笑。这鞭打着我。
“你不再爱我了,乌尔波塞恩。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爱我了吗,乌尔波塞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就直说。你曾经爱过我,是,是,我知道,”我开始有些矛盾地说。“或许怪就怪你不得不摆裸体造型?难怪人们常说:我的亲近的人们都不尊重我,他们知道我几斤几两,连我的妻子都不尊重我。只是咱们之间恰恰相反。乌尔波塞恩,这已经人尽皆知了。但你说出来就行,乌尔波塞恩。”
“如果这是原因的话……我给你的雕像,石膏已经打完了。最近我会把它弄成大理石。”
“真的吗?你已经完成了雕像了?”她明显轻松地说。
“就像我对你说的。你不需要摆造型了!现在就靠我来把它完成就行了。”
“那就是说,我们可以现在分手了。”
“你怎么了,乌尔波塞恩?我并不打算跟你分手。”
我原来以为一切都只取决于我,一开始就没注意到她坚定的语调。她对我说:
“你不明白,让塔斯,我自己已经决定了。”
这发生得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我在说什么就脱口而出:
“我们结婚吧。”
像是有什么东西拉着我的舌头。我甚至自己都害怕了,然而这种害怕已经写在了我的脸上,因为乌尔波塞恩无奈地冷笑起来。
“难道我们相配吗?我们都是脆弱的人。我们都在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她摇头反对说。她发现了我的抗议的手势,接着说:“是,是,你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支柱,只是还没有找到而已。”
让步已经晚了,我的强烈的自尊心爆发了。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但我们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我们会有好多孩子!”我坚决地说。
“我永远也不会成为母亲,让塔斯。”
“出了什么事了,乌尔波塞恩?”
“我曾经堕过胎……当时在卡拉干达……总之我现在就是个残废。”
“因为诗路巴依吗?……我要把这个老头子从窗户上丢出去。”
“不需要这么做,让塔斯。诗路巴依根本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没有错。他当时爱我,现在也爱我。”
她哭了。“老天啊……这都是些什么啊?”我想。把她的手拉向了自己。
“走,咱们现在就去民政局。就现在,别拖延了。没关系,没有孩子我们一样可以幸福生活。”
但我错了,我把落到她脸上的雨滴当成了眼泪。
“总之,让塔斯,你是个好人。只是有点可笑。我怎么能够嫁给你呢?你会变成一个不幸的人的。”
或许她说得对。唉,乌尔波塞恩真是个好女人。要不是这些个“但是”,生活一定是很幸福的。没有任何人比乌尔波塞恩好。
“但求求你答应,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我说过了:你有点可笑。你非要确定我爱不爱你。你说的对:我很爱你。我们的亲密接触也是我最最美好的回忆。我感谢你,让塔斯!”
“乌尔波塞恩!”
“你好受点了吗?”
今天她只有这一次是善意地取笑我。
“你保证:我们会见面,再见面的……”
“会的,会的,”她重复着,像是对一个小孩子说话,然后就看着表,突然想起:“哎呀,超了三十分钟了,同事肯定会责怪我的。”
她冒着雨穿过街道跑回了工作室。
“我明天会去!晚上,听见了吗?!”我在后面喊道。
她回过身说了什么,但听不清。我也走出了门洞回到工作室了。乌尔波塞恩是对的:我真的觉得轻松了。使我不安的这种不确定感已经消失了,现在一切像是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唯一让我高兴不起来的是对乌尔波塞恩的怜惜。她今后永远无法感受到做母亲的幸福。
“玩弄女性的老家伙,封建,自私,你给我等着,”我一想到诗路巴依气就不打一处来。但走了十步这种想法就消失了,我就完全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了。我没有骗乌尔波塞恩,为她做的雕像已经完成了。现在本可以把它交给最后一道工序的部门了,他们会负责大理石的部分。但我决定自己来完成大理石的部分。
那晚巴扎尔古丽家和她那让我嫉妒的她的丈夫来看我。他们带着一些吃的东西,感叹着我的冰箱里空无一物,巴扎尔古丽把家里收拾了一大通,在厨房忙活着。阿比里卡斯像只公火鸡一样骄傲,偶尔谈到一些重大事件。他在周围转来转去,希望我自己忍不住,把一切全都告诉他。明白了他的这点企图后我每次都把话题岔开,表现出对他的好奇心真的很冷漠的样子。最后阿比里卡斯有些生气,自己坐在角落里喝着葡萄酒。
为死人雕像的工作进行地很频繁,博爱的人们决定把这种纪念留在自己的心里,但第二天早上我还是会被改变主意的他们叫到医院去。
门口踱着一个俄罗斯的健硕的小伙子,他身着军装。他的脸很是粗糙,但脸上并没有不知所措的眼泪。
“您就是那个雕塑家吗?”他看着我的工具箱问。
“您是丈夫还是兄弟?”我问。
“她的丈夫在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整天酗酒,这下终于有借口了。他不需要雕像。她活着的时候他也不需要她,娜塔莎。”
“您为什么要一个死死的雕像呢,为什么不要照片呢?照片上的人永远是鲜活快乐的。”
“我想要雕像,”小伙子坚定地说。“她死于痛苦。我想记住她这个样子。”
“请在这儿等一下,”我边说边拉着门把手。
“他为什么要雕像呢?”我慢慢地打开门想。“她已经不在了,而他还要活着。瞧他多健康啊。反正你是不会相信那些抛弃我们的人的。现在他就要开始受着回忆的折磨。忘了不是更好吗?哎呀,人啊,人啊。”
在手术室躺着一具女人的尸体,她的头发是火红色的。看来诗路巴依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反正要不就是他,要不就是阿比里卡斯。
“您忙完的时候医生请您去一趟,”为器具消毒的上年纪的护士说。
一个小时后我走进休息厅,又碰到那个军人了。
“您到时候会在护士那里拿到雕像,”我顺带说。
“谢谢雕塑家同志!”小伙子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地叫道。
诗路巴依的办公室在二楼,上着楼梯的时候,我充满恶意地迈向每一个台阶。我想对这个玩弄女人的人说出他该知道的一切。但在他的桌前坐着的是阿比里卡斯,他一如既往地骄傲自满,像是没有领会我昨晚给他上的那一课似的。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他对于我的可怜的巴扎尔古丽是这么重要?这次我自己对这个倒是很有兴趣。
“跟阿比里卡斯打个招呼吧,”诗路巴依郑重地把手伸向阿比里卡斯的方向,“现在他将会领导我们的医院。”
他终于得逞了,他在柏森诺娃面前拍尽了马屁,现在终于坐上了她的位置。甚至我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如愿以偿。
阿比里卡斯站起来准备握手。但我还是站在门口,手指甚至是一动不动。然后他就咳嗽起来,以掩饰自己的难堪,然后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像是特意为了走动才离开那个舒服的座椅。
“听着,让塔斯,”他把手放到我的背上说,“我们需要新的石膏模型。”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权利的味道。阿比里卡斯是想让我们知道现在他掌控大局。
“现在我还不能做出新的模型。工作太多了。您可以在阿拉木图订,”他的话音刚落,我就挑衅地说。
“那么……那么您自己跟他决定吧,”阿比里卡斯对医生说,然后就生气地走出了办公室。
“我本来就一堆订单,”我耸耸肩说;这样他们就不会认为我的拒绝是孩子般的幼稚行为。
“我们并没催你,”诗路巴依解释道。“要是有时间的话还是做一些吧。原来的模型真的是不能用了。”
“嗯,要是这样的话……”
“请等一下,”诗路巴依叫道。“我以为您会为自己的妹夫感到高兴。这可是一个大的升迁啊。领导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
“我不喜欢追求个人名利的人。即使他是我的妹夫,”我有些愤怒地反驳道。
“他确实有点野心,”诗路巴依皱起了眉,“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医生,是一个有作为的组织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占着这个不值一提的职位呢?还是安静地干好自己的事吧。有天赋的人总会被放到最适合他的位置上。迟早。”
“您说得多少有些对。说到这个会让人心里有点不快。但年轻、狂热……接着还会有沉着、冷静。谁年轻的时候不犯傻呢?”诗路巴依小声说。
“当然,无药可救的人是不存在的,”我边说边走到门口。
这时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由于这件事诗路巴依急切地需要我。
“让塔斯,乌尔波塞恩在哪儿?她去哪儿了?”我听到了诗路巴依的名字。
此时正是我倒出我想对他说的一切的最佳时机,要打消他总往乌尔波塞恩那儿晃悠的念头。但我此时头脑中想的是他的问题。“让塔斯,乌尔波塞恩在哪儿?她去哪儿了?”如果他这么问,就说明乌尔波塞恩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还是诗路巴依弄错了?
“你怎么知道乌尔波塞恩不见了?”我问诗路巴依。
“她本应该在这儿,在城里。——我去找过她,”诗路巴依眼睛看着别处说,“但她不在家。我又去了几次,给她打电话,但她都没出现……”
“这是他罪有应得,”我高兴地想。但后来我又想起了最近我完全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工作上了,忽略了乌尔波塞恩。
“……邻居亲眼看见乌尔波塞恩拎着箱子走出房子去了火车站的方向,”诗路巴依继续说。
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
“您也知道……乌尔波塞恩和您最近……”
他没有说完。我也什么都不明白。
“还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就这么隐藏了自己的希望。
“您说谁啊?她还是我?我们心心相印……”我立刻撒谎说。“很显然是有别的事。假设……我……”
我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要是乌尔波塞恩离开了城市,那肯定是有什么重要严肃的事跟这有关,”诗路巴依嘟囔着。
难道昨天乌尔波塞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或许她过街道的时候说的我没听到的话就是离别赠言?
“乌尔波塞恩能去哪儿呢?”我问诗路巴依。
他紧皱眉头地在思考着。在这短时间内我们就成为同盟者了。我既可怜自己又可怜他。他看起来很糟糕。他无助地摊着手,开始自言自语。
“或许她去塔式肯特找亲戚了。”诗路巴依说。
“她的亲戚不是在阿拉木图吗?”
“以前在那儿。现在搬到塔式肯特了。”
他几乎了解关于乌尔波塞恩的一切。
我这位被迫的同盟者突然坐直了,用从前干巴巴但又坚定的声音说:
“我会找到她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把她找出来。”
或许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你,乌尔波塞恩,已经不是第一次瞒着我了。但当时我找到你了,现在也一样会找到你。”我明白了诗路巴依是我最强劲认真的情敌。
乌尔波塞恩的意外离开让我数日寝食难安,但我逐渐获得了内心的平衡。没错,这就是命运,或许乌尔波塞恩会在另一个城市遇到她的幸福。至于我,要用自己的天赋回报乌尔波塞恩的善良。无论她发生了什么,她会永远活在我精心雕塑的大理石中。人们会发现她短暂的快乐和不幸。
一次我带着这样的决心冲进了自己的工作室,掀开了作品的盖布,跑到远处看自己的作品。看过去的第一眼我就清楚地知道:乌尔波塞恩的雕像就是我想要的样子。现在只剩下大理石部分了。
在制作乌尔波塞恩雕像的头些日子里我像个孩子一样,很高兴:这是我在艺术领域里的第一声呐喊,就算不那么振聋发聩,但也与众不同。但胜利却不是轻易得来的。后来的一些日子里就开始出现了危机,我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为什么要做这个呢?”我身体里另一个胆小的让塔斯问我,而他经常会压制住自己的声音。“何必绞尽脑汁走伟大艺术家的老路呢?你已经很幸运了:你已经找到了绝美的珍品,还需要什么呢?别去破坏她了!人们已经塑造出了女神形象。难道达芬奇的作品就不值得模仿吗?不,让塔斯,达芬奇的作品太有价值了,模仿他的作品一点也不丢人。”
还好我体内的第一个让塔斯勇敢地回击了那个胆小鬼:
“听着,让塔斯,达芬奇当然是举世闻名的大家。但正是由于他是独一无二的达芬奇才获得这种荣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达芬奇。那么当一个达芬奇、第一个达芬奇已经出现的时候,艺术为什么还需要数十个达芬奇呢?就算我的作品不会成为什么伟大的作品,但这才是真正的让塔斯的作品。”第一个让塔斯责备着第二个让塔斯,把他赶跑了。
现在第一个让塔斯很满意,他甚至对潜意识里的另一个自己指责道:
“你怎么才能明白呢,让塔斯?女神也有自己的不幸和命运。我的乌尔波塞恩有另一种不幸和命运。难道可以用同样的词汇讲述不同的命运吗?哎呀,你啊,真是榆木脑袋!”这样一来,胆小的让塔斯就无言以对了。
然后我去找了总务主任。他看见我高兴地问:
“瞧瞧,这回又想要什么啊?你想烦死我吗?求你了,让我清净一下吧。别忘了我可是六个孩子的父亲。”
“六个孩子需要你。但如果你不能一块上等的大理石的话,我就会做一个雕塑,就叫“苏联意识的重要敌人”,而这个雕塑就是以你为原型的。然后我会把它摆在众目睽睽之下……”
“够了,”总务主任打断了我,“我早该知道这个就是要给那个裸体女人用的。我会给你弄来的,我的老祖宗。”
“我提前真诚地向您表示感谢。但如果你再说一次这个女人,我就用凿子凿你的头。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你可是在跟艺术打交道,”我说完就走了。
总务主任履行了自己的承诺,鬼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这么好的大理石的。
从那天起我几乎每天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工作室度过的。当我雕到肩的部分的时候已经是春末了,我努力赋予并表达出动作的平稳性和乌尔波塞恩的温暖,诗路巴依来了。我们秋天之后就再没见过,他穿着一件大衣,看起来显得人很健壮,但实际上他比原来更瘦了,虽然他已经再瘦不到哪去了。
无论这有多荒唐,但我在自己的情敌面前还是很不自在。毫未熄灭的爱恋还是折磨着他,而我,并没有在乌尔波塞恩消失后一蹶不振,我反而胖了5公斤。
“把大衣脱下来吧,”我说。
“我找到她了,”诗路巴依挑衅地说。
“她在哪儿?她怎么样了?”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竟然这么冷静地问。
那时我明白了:现在我只对大理石中的乌尔波塞恩感兴趣了。雕像并非真实的,它没有血液,没有情感。除了我自己的雕像乌尔波塞恩之外,听到另一个脸蛋和身材相似的乌尔波塞恩存在令我感到奇怪。
“她在塔什干塔的的父母那里呆了一段时间,”诗路巴依说。“后来她就离开了塔什干塔。”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了塔什干塔,”诗路巴依简短地说。
我们沉默着。诗路巴依歪着头看着雕像。然后他好像决定了什么,清清嗓子说:
“在塔什干塔我得知乌尔波塞恩病了。你知道吗,他因为一个混蛋不得不做流产,”他说这个词的时候压低了声音,暗示着我。“她为流产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在塔什干塔乌尔波塞恩去找了医生,我后来跟她找的那个医生聊过。她的情况很糟糕。”
诗路巴依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国家罪人一样。我可以将他丢向我的武器轻松地反击回去,他对此毫不怀疑。
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一直深爱着乌尔波塞恩。而我的爱已经冷了,我没有评价他的权利。
“您不可能了解我,让塔斯。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像是投降般说,“晚上我会听到天鹅的叫声。夏天来了……”他突然停了。
他像刚才一样穿着大衣站在那里。工作室里很热,他脸上流了三股汗。但诗路巴依还是没脱衣服,他想以此强调我们是敌人。他来找我只是因为我曾跟乌尔波塞恩好过,他也不能把我从自己的生活里永远地踢开。我是他们链条上的死死焊住的一环。不管愿不愿意,我都会让他想起乌尔波塞恩。
“昨天一个小手术差点断送了病人的生命,”诗路巴依说。“或许我真是太疲惫了。或许痛苦不停折磨着我……我连自己都治不好,还怎么就别人呢?”
“但如果您对乌尔波塞恩是一见钟情,您为什么不娶她呢?”我问他。
“就在这之前,我的儿子出生了。以前我们一直没有孩子。要是在这个时候抛弃了她,那简直就是叛徒,”诗路巴依身怀罪恶感地说。
“但您后来还是这么做了呀!您抛弃了妻子!”
“妻子和孩子都在车祸中遇难身亡了。那时四年前的事了。”
我是从乌尔波塞恩那儿知道这件事的。但这仍使他很痛苦。我失去了报复的权利,我想用小针躲过去。但却远非如此。
“您会找到她的。或许一切都是老样子。幸福在每个人自己手里,”我心平气和地说。
“您啊!……您简直是个巧言惑众者!”诗路巴依反对道,他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我是惹他反感的无耻的昆虫一样。“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她。关键不在这里,”诗路巴依激动起来。“但关键是接下来要怎么办,如果您已经踩烂了我的幸福,我还怎么锻造它呢?乌尔波塞恩对您来说是什么人?美女,仅此而已!是玩具。然而她对我来说却是太阳!您用您肮脏的双手掩盖了它的光芒。我的生活因此陷入了黑暗!”
他就这样激动地说了很久。“让塔斯,他该有多恨你,你想想就知道了,”我想到。
他突然沉默了,走向了门口。
在雕像旁他停了一下,像是平常一样累坏地问:
“让塔斯,难道她的下半身也要裸着吗?”
他不解地摇着头,小心地用手抚摸着乌尔波塞恩的头。然后他的手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她的脖子上。在乌尔波塞恩的胸部的位置他害怕地迅速把手抽回。
“让塔斯,一定要这样吗?毫不遮掩的胸部。有时雕塑家们确实会这么做,我自己也在博物馆里见过,你,让塔斯,真得也要像他们一样吗?”诗路巴依请求地说。
“我是不会改变的。我无法做出别的样的。我就是这样的人,诗路巴依,”我坚定地回答道;我不会因为荒唐的老头要求我这样做我就改变我花尽了几个月的心血的成果。
他又摇摇头,没有道别就走出了工作室。一分钟后他戴着高级天鹅绒的帽子的严肃的侧脸就从我的窗户旁飘了过去。
我拿起锤子,开始凿了起来,又凿掉了一块大理石。但心里好像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影响了我的工作。就像我的良心对不起谁。
“让塔斯,你不爱乌尔波塞恩?怎么会呢?直到今天之前你不是一直都确信,她是巴扎尔古丽之后你最亲近的人吗?”我扪心自问。“原来你并不爱乌尔波塞恩了,而是爱着自己的那个完美的想法。乌尔波塞恩……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让塔斯?无论你爱得多深,结果都会正相反。到头来不是你发现你不爱她,就是人家不爱你……唉呀,你是个多么轻佻的人啊!”
少年时代我总会爱上别人。这是我的一种正常的状态。在那个年纪生活就像是舞蹈:我在不停地转圈、旋转,心里被各种情感、快乐充斥着,像是喝醉了……
我记得当我在莫斯科求学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个非常年轻的模特。她是哈萨克人,叫乌米特。她的头发像静谧的夜一样黑,她的眼里静静地映出无底的小湖。当乌米特无意中遇到了我们同学的目光时,她紧张地不得了,甚至不敢抬头看人,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像是随时准备好钻进地缝。如果她来做模特的话,应该是很需要钱。
老师看见了她第一次做模特的情形,看见她是如何在学生们的众目睽睽的眼光之下蜷缩起来,我们的老师怜悯她她,例外地允许她只给一个人做模特。乌米特选择了我。或许是因为我是她的老乡,所以我看起来不像他们那么邪恶。
我人生中从没做过裸体雕像。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产生了坚定的信念:自然派艺术家最完美的创造就是女人的身体。而乌米特的身体尤其美丽,有着这个年龄固有的一种美丽。这是与少女不同的一种美。她的体态有棱有角。她挺拔的胸部像是成熟的果实。我们俩都很年轻,刚开始都有些不好意思。她战战兢兢地弯着背,像是一个木头块儿。我以普通学生两倍的努力捏着黏土,不打算多看乌米特一眼。我们用了好几天才渐渐不那么羞涩,不像原来那样一遇到对方的目光就赶紧低下头。我会偷偷地看着她,如果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我会事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到别的地方。我们很少对话,但却看起来很亲近:
“乌米特,请站起来一下,抬一点头,”我摆好了架子说。
“这样行吗?”她看着地板说。
“谢谢,乌米特,这样就行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板说。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站在门口说:
“别紧张,乌米特,放松一点,”我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好笑。
“好的,我尽量,”她看着画板回答。
“这样很好,乌米特。现在一切都很好,”我这样夸赞着,想要鼓励她,也鼓励自己,这时门在我的眼睛里已经出现了双影。
后来我们习惯了,乌米特已经可以毫不拘束地摆姿势了。她学经济学,现在在画画的时候已经可以开心地讲讲她上课时的有意思的事了。
画完之后我们像两个好朋友一样一起去公交站。但渐渐地她开始把我注意力从学业中转移了,我会无缘无故地梦到她,当我梦见她的时候我的心里全是蜜,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我们每次的画画。见面之前的一晚我会把裤子弄上一点水,然后放到床下,让裤子看起来很平整,早上我会换上干净的衬衫,鞋子也会打得油光锃亮。
我很自信,我从未曾怀疑过自己的成功。她选择只为我做模特全然不是因为我无法抗拒的外表。我相信乌米特也爱上了我,我把这愉快的一刻一直拖到了最后一次画画。
画完了,乌米特在屏风后面穿衣服,我们像往常一样往公交站走着。
天知道我的心怎么了,一会停止了跳动,几乎是死人的状态,一会又突然跳起来。乌米特好像在想着自己的什么事。
“乌米特,”我郑重地说,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乌米特,我们在凳子上坐一会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暗示着,想要使她尽早明白我的意思。按照我的设想,她的脸上应该会露出害怕的神情。现在她才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应该看着我……“不可能,让塔斯。我忍受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这是我希望从乌米特口中听到的。然后我会握着乌米特的手,我们会十指紧扣走向幸福的生活。
但与我的如意算盘相反,乌米特高兴地说:
“我太高兴了,从今往后下课之后再也不用大老远跑到这种鬼地方了。你简直无法想象,让塔斯……但我跟穆斯里木就有结婚的钱了。他可以穿着西服……我可以穿着白裙子了……我们会请很多很多的客人!”
天知道她后来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这些犹如晴天霹雳,我坐着,想:“哎呀呀”
人的天赋总是要在失败中锻造的。很多人都这么想。梦想就像红色的枫叶。老远就能看见,用火苗般的尾巴召唤着。你奔向它,这个狡猾的家伙就会悄悄溜走。当你失望的时候想要抓住别的东西的时候,枫叶又会出现了。它会挑逗着你,召唤着你……于是你又会重新疯狂地跑遍阴沟、峡谷、小河追逐着它。你不会放弃,因为这个永远追不到的枫叶将会成为你余生失败的标志。但它现在就在你的手上,这么的顺从、听话,但你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了。
而我,让塔斯,不出名(当然暂时是这样的)的雕塑家是不同意这点的。我认为,无论这个人是伟大还是渺小,他的优秀杰作都是轻松、毫无痛苦地创造出来的,是在灵感迸发的时候创造出来的。我就是如此,当我凿大理石时,我也恢复了乌尔波塞恩的形象。这个雕像是我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雕像工作完成了,我觉得我投入其中的不仅是我的技能,还有我的一部分灵魂。
我坐在乌尔波塞恩的雕像前这样思索着,窗外又出现了诗路巴依的侧脸。只是这次——因为正值夏季,他没有戴天鹅绒的帽子,而且与上次的方向也相反,因为这次是来我这儿。
我用我晚上在工作室盖的旧被把雕像罩上了,看着门口。
“请进吧,”我听到敲门声说。
“怎么样,完成了吗?做成了你自己想要的吗?我已经提醒过你了,让塔斯,您知道我的意思,”诗路巴依走进工作室,严厉地说。
“这条老狗。我昨天刚完工,他第二天就嗅到了。这嗅觉,”我生气地想。
肯定是阿比里卡斯,不会是第二个人的。他和巴扎尔古丽,只有他们俩知道我完工了。我的妹夫想尽快放诗路巴依咬我。
“那您打算把它怎么办呢?”诗路巴依激动地问。
他的目光打量着雕像。连这样看着它在我看来都是一种亵渎。
“我会在阿拉木图展出,在第一场展览上,”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他陷入了沉思,他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说出了令我震惊的话:
“把它卖给我吧。我买。”
“让塔斯,”我对自己说,“难道你是为了钱才花这么大力气吗?好吧,让我好好教训他一下。”
“10万,”我斩钉截铁地说。
“10万旧币吗?”诗路巴依问。
“诗路巴依,您还生活在就世界吗?钱币改革都过去多久了,”我责备地说。
“但我从哪弄这么多钱啊?”诗路巴依叫喊到。“我总共就两千卢布。还有一些要留着养老,剩下的还要给丈母娘和岳父。他们的退休金少的可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举步维艰。”
他认真地对我解释起来。他不知道我是在捉弄他。
“请收下我所有的钱,”诗路巴依说。
“10万,一分都不能少,我坚持自己的立场。“您把乌尔波塞恩的形象也看得太廉价了。”
“我要是知道……”他无助地说。
“这可是炼狱般的劳动,”我给他看我伤痕累累的手,又说:“乌尔波塞恩对我而言也很珍贵。您忘了这点。”
他坚定地说:
“我要是知道的话……”他失望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难道他这么怕人们看见他爱的人的身体吗?难道可以用这种力量去爱吗?”我忧心忡忡地想。
“不能这样去爱。您这是在假装!还是这是个癖好,您心理上有疾病,”我对诗路巴依说。
他的眉毛一下就挑了起来,他对我的话很震惊。
“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假装?……癖好?……”
“假装这点可能我说的过火了。但您的行为未必正常。”
“谁能清楚地说出正常的界限,让塔斯?不过,如果以您的眼光来看……是的:饱经沧桑的老头子一心沉迷于自己的爱情中。”
“这不是重点,诗路巴依。爱情只有在文学中是永恒的。文学作品中主人公有坚强的性格和令人难以置信的爱的力量。爱情之火中会不断注入更喷薄的火苗。而在生活中却会夹杂着吃醋、小的背叛和火爆的脾气,还有心理上的疲惫。那时人们会彼此惹对方生气。简言之,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会把自己的爱人理想化。因此也毫不奇怪:如果相信作者,他们是世界是最好的人,生活中的一切就完全是另一个样:我们知道我们的爱人都远不是完美的化身。我们的乌尔波塞恩——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成百上千。难道心理正常的人明知道这段时间终将到来,他也会遇见另一个丝毫不逊色于这个的女人,还会如此长久地受罪吗?这就是为什么你看起来像个狂躁的人,诗路巴依,”我开诚布公地说。
他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哎呀呀,让塔斯。自己献身于艺术的人竟然会说这种话,”诗路巴依说。“我没想到你的心这么坚硬无比。这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地爱过而已。或许我是疯子。这个我们不谈。但普通人也会这么强烈的爱彼此。我自己就见证了一个为爱牺牲的人的事……”
“他叫果兹果儿贝氏,她叫巴亚斯拉,”我嘲讽地说。
“他叫阿赛卡特,她叫卡拉果子,这才是他们的名字,让塔斯,”诗路巴依郑重地打断我说。
他的出乎意料的坚持让我震惊,我沉默了一会儿。他坐到了凳子上,似乎不打算让步。
“阿赛卡特是一个普通的铁路工人,仅此而已。卡拉果子在学校里教书,”诗路巴依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您也看到了,他们的职业并非伟大到可以写史诗的程度。尽管卡拉果子完全值得诗人去歌颂。她的眼睛黑黑的。让塔斯,我不是诗人,但我至今还记得她圆圆的粉红的脸颊,就像黎明……人们就像迁移的鸟类。春天飞回来的天鹅忘记了,飞得离它们过冬的湖越来越远。人们也会暂时这样忘记,直到有什么刺激了我们的记忆……”
他这颗躁动的心应该被得到满足,所以我决定让它继续说下去。
“当我从医学院毕业来到这里时,他们是我的邻居。我来了之后很快他们就生了一个儿子。甚至从旁人的眼光都能看出来他们过得多幸福,阿赛卡特和卡拉果子后来得了麻风。他们让我想起了水中的鸳鸯。公的清理着母的羽毛,母的则把美丽的头靠在公的身上……你知道吗,我或许是个不中用的诗人,但我是这样觉得的……”
“是啊,您的确是个不中用的诗人,诗路巴依,”我赞同地说。天鹅简直太老套了。
“但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诗路巴依反对道。“但,没有比快乐更短暂的东西了。在芦苇丛中出现了命运这个邪恶的猎人,他生生地将这一对相爱的人们拆散了……总之,卡拉果子得了麻风。当只是出现一些小斑点时,我们把她送到了巴尔斯岛上的麻风病院。我们很是沉重,但毫无办法。这就是命运!”
“这的确是让人伤心,”我说,诗路巴依像是被激励了一样。他继续激动地说。
“是啊,这是个悲剧。对卡拉果子来说更是如此。你明白吗,这是无法治愈的病, 这对爱人注定要分离。当时阿赛卡特就已经绝望到谷底了。”
诗路巴依沉默了,他在斟酌着。我等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我想亲耳听听。
“按您的理论,让塔斯,他应该准备一个体面的葬礼,再找一个人继续生活。难道不是吗?”诗路巴依冷笑地问。
这头老驴还真是什么都明白。但我沉默了,我没有妨碍他讲下去。
总之,对阿赛卡特和卡拉果子来说一生就只有这一份真爱,他们都靠着对方的情感存在着。一旦他们分开,两个人的生命都将终结。如果经典文学作品的主人公是阿赛卡特的话,他会这么做呢?他可能会杀了卡拉果子然后再自杀。但如果相信诗路巴依的话,阿赛卡特做了一切能留住爱情的事。他把儿子送到自己住在索扎可的父母那里,然后再回到麻风病医院。
“我们都劝过阿赛卡特了。连卡拉果子都不同意他这么做。她不想让他最爱的人也因此失去生命。但他坚持己见。卡拉果子明白了,生命对于阿赛卡特来说就是他们的爱情。连病魔都会屈服在他的执着下。这样阿赛卡特就又跟自己的卡拉果子在一起了。”
“后来怎么样了?他们的命运如何?”我被阿赛卡特的行为折服了。
诗路巴依沉默着。他走进雕像,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渐渐消失了。疼痛慢慢侵蚀着他快要走向终点的生命。
“有时我有这种感觉,像是我从创世纪之日起就一直活着,”诗路巴依小声嘟囔着,仿佛在猜我的想法。“大地和天空都显得有些憔悴。星星像磨损的硬币。天空早已褪色。世界不再温暖,像打了四十片补丁的被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让塔斯?您怎么认为?”
我耸耸肩:
“或许是累了吧。”
“难道人会疲于生命吗?不,让塔斯,我是对自己感到疲倦、无力。当人们在你的手里死去,你却对此无能为力,人就会绝望到谷底。所以每次你都会跟他们一起死去。”
我对诗路巴依说的这番话深有同感。我相信与他而言每个生命的失去都是自己生命的陨落。我是发自内心地同情他。但另一方面,这是这个人给乌尔波塞恩造成了那么多的痛苦。只要我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又燃起了对诗路巴依的旧恨。
“那时我们在可怕的疾病面前毫无办法,十分无助,阿赛卡特和卡拉果子经受了长期的折磨后去世了。但至今他们的爱情都是唯美的。一位麻风病医生这样对我说:卡拉果子先去世的,阿赛卡特过了不久也不幸去世了。因为爱人的离去加速了他的病情。尽管您认为鸳鸯很老套,我还是会说:失去伴侣的鸳鸯会在痛苦中死去,”诗路巴依认真地说。
“这个故事感人至深。如果您不为这个故事总结什么教训的话……但像阿赛卡特这种人真的很少。他是个强大有力的人,没错!”我并不认输地说,因为我从来不是个会认输的人。
“是,您是不可能了,”他幸灾乐祸地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颇有享受之意地重复着:“您是不可能了,让塔斯。”
我们的旧账又被激醒了。我们像狼狗一样呲着牙。他认为我是他和乌尔波塞恩不幸的罪魁祸首。但我知道是谁断送了她。
他先回过神来。
“是,是!让塔斯,您是不可能了,就是这样!”他第三次重复道,走出了工作室。
就这样,乌尔波塞恩的雕像留在了我的工作室里。我真切地感受到我所塑造的雕像为我带来欢乐。当然,我尽量表现地谦虚,因为我知道谦虚会让人看起来不那么讨人嫌,但我的脸有时会出卖我,那时有熟人问我:
“让塔斯,你今天为什么笑个不停啊?你要是有什么喜事的话,跟我们分享分享啊。”
“不,我今天没什么喜事。只是心情好而已。外面阳光明媚,春光正好,怎么能不高兴呢?所以我就会笑啊。”
尽管我的内心什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会羞于夸耀呢?就这样夸耀一下,为什么不能说:
“你们知道吗,同志们,我真的做了一个不赖的雕像!你们只要看一眼我的乌尔波塞恩就会发自内心地承认它是个杰作,不是吗?”
但人们一般不会这么说自己。算了,反正我心情很好。美妙的春天又增添了几分炎热。这是万象更新的季节。最近我爱所有的一切:街上陌生的行人、流浪狗、房子,总之是整个城市。
但……该讲讲我们的梅斯塔依了……
游牧的哥萨克从未思索过地质学,但他们会正确地划分出哪里可以放羊。每片土地都有自己的色彩、自己的特征,哈萨克拥有祖先的智慧和宝贵经验,这就足够了。但后来这里出现了金矿、人工湖、煤矿,大型工业企业在这里拔地而起。草原上的哥萨克人们拥有的只是祖先的智慧吗?……
……还有更深的智慧,我认为,世界上最智慧的民族就是我们哈萨克。或许很多人不同意我的这种说法,会有人对我说:
“唉,让塔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民族是最智慧的。无论这是个庞大还是个为数较少的民族。人就是这样,让塔斯。你要考虑到这点。”
就算是这样。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还是非常热爱我们民族的艺术。光是哈萨克的若有所思的目光连接着远处蓝色的地平线、他们的幻想就能征服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大家。当我变得年老而智慧时,我想为我的历史悠久的民族建一座石像或是铜像。不要以为我是狂热的爱国者。但我知道一件事:没有母亲就没有孩子。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会再那么像母亲,但他的血管里流的还是母亲的血……
但我又跑题了。我们的城市梅斯塔依就是在这篇土地上冉冉升起的。哈萨克人不知道:
在这片土地之下,在这片放羊的地方,还有着锡和铅。
这座城市已经有五年的历史了。 最开始的村落都已经渐渐消失了。孩子们在街道两旁奔跑着:曾几何时他们向世界宣布他们的到来,现在他们像这个城市一样,也有五岁大了。
我在早期的铜矿山脚下走着,今天是周日,几乎一切都散发着清新的空气。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双脚带我去它们想去的地方,在这个晴朗温暖的天气里迎面走来了我的亲爱妹妹巴扎尔古丽,她挽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姑娘。我的敏锐的视力一下就发现了:巴扎尔古丽心情很好,她的同伴梳着两条及腰的长辫,穿着鲜亮的鞋,她很是苗条……
“你好啊,哥哥,你这是急着去哪?”巴扎尔古丽问,跟自己的同伴交换了个眼神,她们调皮地偷偷笑着。
“就是在散步而已,呼吸下新鲜的氧气,”我小心地说,等待着她们的诡计。
“你没认出来她吗?”巴扎尔古丽笑了。
“让塔斯完全把我忘了,”陌生的姑娘说,她们又用手捂着嘴偷笑。
“啊,天啊,你是阿乌让!”我惊讶地叫道。
我之前有预感,这一天不会什么都不发生。于是惊喜就来了:阿乌让的出现就是惊喜。
你们或许可以对我说:
“让塔斯,你啊,原来是个色鬼!这就又爱上了一个姑娘。”
的确如此。我已经承认我是个多情的人。那能怎么办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动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每个感情都会谱写出自己的歌。但……但跟阿乌让完全是另一个故事。
我童年的记忆里就要阿乌让了。那时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我,巴扎尔古丽和阿乌让。虽然她有父亲和继母,阿乌让还是没有比我们更亲近的人。就像童话里一样,她和继母的关系并不好,优柔寡断的父亲常常会站在继母那一边,阿乌让则在我们的友谊中寻找安慰。巴扎尔古丽和我对她也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在节日的前夕我会为俱乐部和小区画宣传画,如果恰好运气好,有钱赚的话,我会给巴扎尔古丽和阿乌让一人买一份礼物。我们的好奶奶快乐也叫她孙女。
所有这一切当然逃不过村里小伙的尖尖的眼睛。他们不会特意掩饰自己的猜想,会叫我们是准新郎和准新娘。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玩笑了,所以我只是表面上装作生气,虽然痛打某个小伙子实在是太过火,而我心里曾把阿乌让当做我的未婚妻。她对小伙子的话很是认真,她会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但毫不倦怠的爱开玩笑的家伙总是对他喊:“阿乌让,你什么时候跟让塔斯结婚啊?”只要我在场她的脸就会立马变红。她跟巴扎尔古丽同岁,就是比我小。虽然这个小姑娘只有十五岁,但是她的心理年龄却已经与成年人没什么两样。总之,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得到确定。我们就这样像兄妹似的一直相处着。
去年春天有一次当我们的年纪要开始毕业考试的时候,邻居家的男孩来找我说,阿乌让在村子尽头的仓库后面等我。天已经黑了,我躺下睡觉,打算明天早点起,看一会书。突然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一切可能都是村里淘小子的恶作剧,于是我决定去找那个臭小子把他痛扁一顿。
“好啊,那你说她在哪啊,”我一边说一边按着男孩的胳膊肘,怕他这个唯一的证人跑了。
“她来了!”害怕的男孩指着黑暗中的那个身影叫道,我刚松动了一下手指,他就赶紧跑到街角了。
阿乌让穿着一件薄薄的裙子,她好像有点冷,牙齿仿佛都在打颤。反正可能也是因为紧张。她的脸色跟裙子一样白,我还从来没发现阿乌让的眼睛这么大。
“怎么了,阿乌让?”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她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很害怕面对自己。
原来阿乌让的继母出主意让阿乌让嫁人。现在媒人就坐在家里,跟她的可怜的妻管严父亲喝酒呢。
“现在他们可能正在找我。他们想今天就把我带走,”她瘦小的身体颤抖着。
“但是你还没中学毕业啊!为什么你的继母没想想这点呢?”我生气地说。
“‘你已经够有学问的了……’她是这么说的,”阿乌让用注定无法挽回的口气说。
这样的事在我们村里也已经有过。人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要跟这种数世纪以来的传统作斗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已经准备好为阿乌让妹妹一战。
“这样的话,我们去警察局!如果你不愿意,谁能逼婚呢?”我坚决地说。“走吧,阿乌让!”
“但是……但是,让塔斯,是这样的……他是警察局长的弟弟……他们都安排好了……”阿乌让小声说。
就在那时近处的商店里传来了人们的声音。
“她在这儿,”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让我在这碰到你了,这个兔崽子!阿乌让!你在哪儿,你这个母狗?!”
“我们找到你了!无处可躲了!”喝醉了的男人附和。
“他们人很多,让塔斯。一切都结束了!”阿乌让摇摇头。
“我们应该躲起来,阿乌让!我们只要等到天亮,等区委会上班,他们会帮你的,”我抓起她的手,跑到了草原上。
一整夜我们躲在河柳丛里,躲在洼地里,躲在学校后面。又冷又潮,我们的汗毛都在瑟瑟发抖。开始的时候阿乌让冷的不行了,她还穿着那件单薄的裙子。我由于太激动,竟然忘了自己的外套。
“对不起,阿乌让,”我不好意思地把外套递给阿乌让。
“但是你自己会冻死的。还是我一个人死吧。我很坚强的,”阿乌让开玩笑说,移动着冻僵了的嘴唇。
“我会冻死?才不会呢!你以为我是谁?”我哈哈大笑,把外套披在阿乌让瘦弱的肩膀上。
五分钟过后我开始冻得牙齿打架。
“让塔斯,咱们一起披着吧?”阿乌让害羞地建议,或许她想起小伙子们的玩笑了。
我没有反对,钻进了外套里,抱着阿乌让的腰,这样我们在一个外套下就更舒服些。身子渐渐暖多了。这是来自阿乌让的体温。我们安静地坐着。后来我心生怜悯和温柔。我转过头,小心地用双唇碰到了阿乌让冰冷的脸颊……
我们就这样彼此取暖,一直坐到天亮。只是偶尔我们会小心地亲吻着对方。但亲吻跟亲吻也是不同的。或许我们是兄妹之间的亲吻。但无论怎样,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吻女孩子。阿乌让就是这个女孩子。
早上我们去了区委会,坏人得到了狠狠的批评和教训。中午的时候我去考试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时间流逝,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小阿乌让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后来我去了莫斯科求学,巴扎尔古丽和阿乌让留在村里。卡拉奶奶死后巴扎尔古丽也离开了村里,于是村子和阿乌让对我来说成了遥远的回忆。
现在她从快被我遗忘的世界里跳了出来,这着实让人意外。她变了,变了好多!在我的记忆里她她还是那个笨拙的长腿姑娘,而现在她已经是个标准的美人了,只是她脸上仍然保留的表情悄悄告诉我,她还是那个跟我在学校后面的河柳丛里共度一晚、冻得哆哆嗦嗦的
阿乌让!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小阿乌让?”我笑着问。
“我从好远好远的地方得知你们在这里,”阿乌让笑着回答,用眼神暗指天空。
我还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跟着阿乌让也抬起头望着天空,找着卫星或是飞机,按着阿乌让的说法她可能是跟着卫星或是飞机来的。
“哎呀!你啊,哥哥,真傻,”巴扎尔古丽开玩笑说。
现在我才发现城市中的建筑吊车。从我的窗户就能看见它,但我从没想到阿乌让会跟这种滑翔在空中的机器有什么关系。
“我从杰米尓塔伊来找你们,现在我就在工地工作,”阿乌让自豪地说。
“那你是怎么找到巴扎尔古丽的呢?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个城市的呢?”我向她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但回答起来却简单的要死。原来,老朋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来到这里共青团建筑队工作的阿乌让给巴扎尔古丽写了信。
“当我决定回家乡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不去找我最好的朋友们呢?就这样,巴扎尔古丽给我找了个工作。就在我来的时候,”阿乌让的眼睛闪烁着,看着自己的朋友说。
我正要责备巴扎尔古丽从没告诉过我跟阿乌让通信的事。但后来我想,巴扎尔古丽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我自己对此不感兴趣而已。我怎么知道阿乌让变成这么漂亮的姑娘了呢?
“哥哥,我们去你那儿吧。客人来了你高兴吗?老实交代,”巴扎尔古丽说。
“这还用问吗?”我发自内心的高兴。
我们去了最近的食品店,买了糖果、干红,然后就去我那里了。这一路上我都看着阿乌让,内心暗自惊讶道:“阿乌让啊!你长大了!”我还对自己说:“让塔斯啊,这就是你原来的第一个未婚妻啊。”
是啊,是啊:我这样想着,这一刻心里也认为这就是真事。相信自己,明白吗?这次接触让我倍感紧张。我感觉到了初吻的舌尖味道:这个吻,或许更是一种哥哥般的温柔,但现在我觉得这个吻就是纯粹的爱恋,阿乌让的双唇轻轻地飞舞着。
当我想到这儿的时候,我们的好朋友又讲起了自己。
“中学毕业之后我该去哪里学习呢?继母已经完全不想让我跟他们一块住了。我拿着共青团工作证去了杰米尓塔伊。在工地上我成了唯一的专业女吊车司机。职业很体面。至于学业,现在我在技术学院读大三。当然是函授的。我晚上要去上课。别的姑娘晚上都去舞会,只有我还要看书。后来拿到了学位。你们还不知道我有多倔强,”她自信地说。
她轻轻地迈着步,鞋跟轻轻地敲击着地面。在旁人看来她简直就是另一个人,她的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多想她问问我过得怎么样。但阿乌让并没有问,她问这问那,就是没问我的事。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我的情况她都从巴扎尔古丽那里知道了。
但我还是很不安。你可能知道什么是不该问的,或许这有些没有分寸,但几年之间可以发生多少事啊!但舌头不听指挥。我有时会这样。我的舌头失去了控制,我直截了当地问:
“阿乌让,你结婚了吗?”
她笑了,巴扎尔古丽开玩笑地责备到:
“哥哥,这跟你有关系吗?花心大萝卜!”
“您猜猜啊,让塔斯,”阿乌让调皮地说。她称呼我为“您”。或许我在她心里就是这个印象吧,是一个成熟独立的男人,是一个她可以求助的男人。
“或许她已经跟复原的军人好了。很多男人都原因追随这个姑娘到天涯海角。”
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我对阿乌让的家庭状况很紧张还是我对此无所谓,因为我们到我家门口的时候,现在我已经扮演起了热情好客的主人的角色。
妹妹像往常一样开始做家务,我领着阿乌让在院子里转转。
“这是我的祖传的城堡,”我激动地说,想要把脏袜子用脚藏到沙发底下。
“但是我发现这个世世代代的房梁里有裂缝,”阿乌让说。
她从书桌上拿起乌尔波塞恩雕像的复制片。我原来照过几张相,寄给了阿拉木图的著名雕塑家。我留下了一张,一直摆在我的书桌上。
“我最近的作品,”我假装用无所谓的声音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阿乌让知道我跟乌尔波塞恩的关系。
但巴扎尔古丽走进了房间,冷冷地说:
“哥哥,祝贺你啊。乌尔波塞恩的内心世界你已经研究得很好了,”说完就去厨房了。
我在那一瞬间忘了客人的存在,我很惊奇:妹妹怎么了?她不觉得乌尔波塞恩是最好的模特吗?……现在,当我……如果有美术学校毕业的人对我说这些,那么那些连超短裙都接受不了的普通人除了狂怒还会有什么反应呢?……比如,阿乌让,她会怎么想呢?唉呀,听着吧……
我冷嘲热讽地笑着,盯着阿乌让,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也祝贺你,”阿乌让抬起头说,“这个女人真美。或许我错了,她的命运好像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怜悯她了,让塔斯。”
“或许你是对的,阿乌让。她在我们市里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假装无所谓地回答。
“看起来她很高兴,无忧无虑。您知道吗,让塔斯,这个娇小姐,她的命运会很艰难。我不太懂艺术。我甚至不懂这背后隐藏了什么,但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让塔斯,”阿乌让接着说,一直盯着它。
“或许,完全是可能……嗯,你可能不太了解艺术,”我嘟囔着说。
“您会带我看雕像的真品,而不是复制品的相片吗?”阿乌让的目光终于离开了它。
“当然,如果它还没被送到阿拉木图的话,”我早就知道我实现不了这个愿望,但还是答应了她。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阿乌让现在看着的就是真品,她看穿了一切,她看穿了我在隐瞒她。就像两个女人见面了一样,一个对我了解太多,这令我很是担忧。
“那么,她对您来说完全是陌生人,是吗?”阿乌让叹了口气说。“我觉得她对您来说……总之,这个女人鼓舞了您,带给了您灵感,不是吗,让塔斯?”
“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没有灵感是不行的……但只是在某种……总之,灵感的源泉……”我低声说,感觉到阿乌让正在追问我,已经把我逼到了胡同里。
或许她已经知道了?巴扎尔古丽能不能不什么都说?怎样的女人能在这种事上控制住自己呢?一个女人知道了一个秘密,那么三个人中有一个一定也知道:丈夫、情人或是闺蜜。难道巴扎尔古丽不是典型的女人吗?她没有情人,目前来看也不会有,总之,直到她完全把她的阿比里卡斯了解得彻彻底底时,她是不会有的。丈夫总是一切都比她知道的早。她不会是从阿比里卡斯那里知道的我跟乌尔波塞恩的事的吧?就算阿乌让知道了,她会跟自己的闺蜜说的,不是吗?
“这两年你做了很多雕像吗?”阿乌让在房间里四处走着。“你毕业已经整整两年了。应该做了很多……你会把所有的都给我看看,对吗?”
阿乌让好像一直都很关注我的生活。
“老实说……我只做了乌尔波塞恩,”我搪塞地回答。“艺术里是没有计划的,记住,阿乌让,”我说。
“但是难道……”阿乌让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这时巴扎尔古丽喊我们去餐厅,于是我们就坐到了桌边。
我倒满了酒杯,提议为阿乌让干杯。“不,先为我们的见面干杯。”我们的客人反对地说。
我们为这次难得的见面喝了一杯。接着我们开始回忆往事。席间只能听到:
“你还记得吗?……”
“不,你还记得吗?……”
我们打断了讲话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迫不及待要讲出来跟大家分享。童年的时候,少年的时候,我们不高兴的事也不少,但现在我们只想起了高兴的事。
“有意思,阿乌让,你在哪儿住的?在巴扎尔古丽那里吗?”我突然问道。就像闲聊得兴起的时候女人们因为喝下的酒而脸红。
“为什么要难为巴扎尔古丽呢?她百般劝我,但我要在这呆一段时间,可不是一天两天。我在宿舍总能找到地方住的,”阿乌让回答道,这我才知道她还没嫁人。
但现在他们已经看破了我的简单的诡计,大家反而更开心了。我哈哈大笑地最响亮。
“哎呀,阿乌让妹妹,小心我的哥哥吧。他可是个最狡猾的男人,”巴扎尔古丽笑着说。
“你啊你,巴扎尔古丽姐姐,”阿乌让拍着手回答,“我就是个女吊车司机,对艺术一窍不通,让塔斯哥哥可能只对有文化的女人感兴趣,比如什么副博士啊。”
“才不是呢!我要博士啊!”我愚蠢地叫道。
当阿比里卡斯出现的时候,酒瓶基本空了。
“你们在这里啊,”阿比里卡斯从开着的门进来了,“在街上的时候听人说我妻子跟让塔斯,还有一个美女走在一起,”他已经不像原来那么奔忙了,现在完全是一副领导做派。“我看是酒瓶漏了,酒都漏没了,你们不知道漏哪了吗?”他看着酒瓶,想说些俏皮话。
他用眼睛审视着我们,准备好听到我们巨大的哈哈笑声,但女人们像所有有教养的人一样,只是默默地微笑,但巴扎尔古丽不想惹丈夫生气,总之他的笑话不成功,还影响了气氛。难怪人们说:当官的智商不足,必须要装出很聪明的样子。
“柏森诺娃怎么样啊,这个杰出的医学家,”我想打破他的高傲,故意问。
“她哪是什么‘杰出的医学家’啊?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她只是个产科大夫而已,你为什么说她是‘杰出的医学家’。我在会上这么说过:不,柏森诺娃跟自己的官衔不符。”阿比里卡斯站起来,这么说道,他甚至都没有皱眉,他又冷笑着补充道:“现在她去管食堂了。”
“真不像话!”阿乌让说到。
巴扎尔古丽脸红了,祈求地看着丈夫,就像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很显然,她还记得阿比里卡斯在婚礼上是如何对柏森诺娃百般殷勤的。
阿比里卡斯觉得是时候来一记沉重的打击了,他吞了几口茶,装作最无辜的样子问道:
“你的乌尔波塞恩的雕像完成了吗?”
“你想看看吗?”我嘲弄地问。
“我在艺术方面是个外行,”阿比里卡斯回答,“但有个人对这个雕像很感兴趣。你现在还要这个雕像干嘛呢?”他暗示地说,“给他吧,这个雕像对他来说更重要。”
我看着阿乌让:我在想阿比里卡斯的暗示她明白吗?她带着极大的兴趣看着我们。
“如果更重要、更珍贵的话……为什么他当时还舍不得那10万块钱呢?”我嘲笑地问,想顺便报了诗路巴依的仇,显然诗路巴依并没有把我们的对话守口如瓶,刨根问底的阿比里卡斯把一切都打听地清清楚楚。
“难道您的雕像值这么贵吗?”阿乌让很是惊讶。
但巴扎尔古丽也搅了进来,她想尽力平息我们这场没有硝烟的长大,当然,我们对话的隐含意思她都明白。
“让塔斯投入了很多精力。他把自己的一部分都灌注其中,他是全心全意地完成这个雕像!难道这可以用钱来衡量吗?”她对阿乌让温柔地说。“刚才我的哥哥不过是在开玩笑。难道他同意把自己的心血卖出去吗?他只不过想用高价把买家吓跑而已。”
阿乌让用崇敬的眼神看着我,我很感谢妹妹,谢谢她的支持。阿比里卡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明白巴扎尔古丽是不想让我生气,扫了大家的兴。况且他也真是累了。看来他如此急于扛在肩上的担子并不轻松。
他靠在椅子背上坐了一会儿,眨着通红的双眼,看来又失眠了。我们几个一直聊到了天黑,最后才回忆起一些伤心的事。我们默默地缅怀卡拉奶奶。
阿乌让的可怜的父亲也不免让人心生怜悯。
后来我们把阿乌让送回宿舍。阿比里卡斯和巴扎尔古丽正好顺路,我对此很高兴。要不刚才妹妹开过玩笑后,我自己送阿乌让还会有些局促不安。
刚才聊得太开心了,现在反而沉默地走着。我走着阿乌让和巴扎尔古丽中间,阿比里卡斯在后面挪着步,打着哈欠。
“你真的能开这个庞然大物吗?”当我们走到大吊车旁我问。
这个大家伙挡住了一半的天空,顶部还闪烁着红色的信号灯,以便深夜里飞行员不至于 撞上它。
“是啊,这没有什么特别的,”阿乌让谦虚地说。“你要是想的话,可以来看看。随时都行。”
我有点害怕地向妹妹求助,但她沉默。
“好啊,我一定来,”我小心翼翼地说。
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像有蛇在爬,又像刮着飓风。我的心强烈地感到内心深处一阵新的风暴的逼近。无论我百般翻来覆去想要入睡,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阿乌让的身影。“让我静静吧,快走开,我还要早起。我爱过比你好很多的姑娘,”我警告脑海里的阿乌让形象。但她直到早上才消失,我只好忍着头痛从被窝里爬起来。
“让塔斯,”我边洗冷水澡边对自己说,“今天就去建筑工地上看看。只需要两分钟,你再确认一次阿乌让没有什么特别的。平常的姑娘,仅此而已,你甚至跟她找不到共同语言,因为她现在过得根本没有你好。昨天谁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你是个好动感情的人,让塔斯,这就是原因。”
但白天阿拉木图展览委员会的人突然来了,他们想看看乌尔波塞恩的雕像,所以那几天我只能按照他们的安排走。我们去了集体农庄,吃吃喝喝。最后客人们疲惫不堪地回去了。所以我周末的时候才来到建筑工地,阿乌让的大吊车在市小学和新的建筑物之间来回行走着。
我很走运——我走进了堆满水泥板的工地,一个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层水泥灰的魁梧的男人叫着:
“大家休息一下吧!”
许多灰色的身影一下就散开了,一个卷头发的小伙子拿着两个酸奶瓶从黑黑的单元门里跑了出来,紧接着又疯狂地不知跑向哪里。跟着他的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往门口跑去。
从单元门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工作服、红色头发的姑娘,她走起路来像跳舞,她用评价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像猫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我想:“你还往别处看呢,还是好好看看你的后面吧。”工作服在她松软的屁股那里裂开了。
姑娘用手挡着头,看着天空,小声地说:
“阿乌让,该吃饭了!”
女吊车司机戴着红色的头巾,从驾驶舱里探出头来,像鸟儿从巢里往外看一样。
“马上过去!阿尔泰娜伊”阿乌让喊道,然后发现了我,对我挥手。
阿尔泰娜伊失望地看着我,而我挑衅般的出现使她惶恐不安!
“您好,我是来找阿乌让的!”
我们看着阿乌让开过来。她灵巧的从那上面下来。即使是穿着宽松褪色的工作服,也能显现出她的瘦弱又柔软的身躯。阿乌让身上没有任何是多余的,像是白桦树。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的优美姿态。
“我来了!”阿乌让跳到地上说。“阿尔泰娜伊,你自己先去吃吧,看,我的朋友来了。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我偷偷地向阿尔泰娜伊递了个眼色,她撅着嘴走开了。
“您在忙什么呢?”阿乌让摸摸额头问。“您想让我给您看看我是怎么开吊车的吗?”
“但你来回跑已经很累了,”我犹豫地说。
“啊,你可不知道我是多有劲。”阿乌让还没等我同意就灵巧地爬上去了。我只能看着她了,尽管我承认她一直都是这么热情。吊车就是吊车嘛,这我能有什么没见过的呢?因为它高吗?再高能有我做过的飞机高吗?
阿乌让在我前面,就像松鼠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我跟在她后面,笨拙的不行。每一个台阶我都迈得十分费力。我就像一个穿着厚重皮大衣赶驴的、想要赶上彪悍的骑手的同行者。
更糟糕的是,走到半路我往下面一看,我的头就开始晕了。我只好停一会,死死抓住把手,我的朋友有些不耐烦了:
“您怎么了,让塔斯?”
总之,我丢了半条命终于上了驾驶舱。刚擦干汗,她就扯着我的袖子:
“你看看周围啊!”
我看到了自己下面的整个城市。柏油马路上行驶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左侧的工厂冒着烟。远处是无穷无尽的房子。那里有一些吊车是像我们这样的,另一些是稍小一点的。再远处是一些小山,左手边是陡峭的梅斯塔依的众山。令人惊奇的是:现在我向下看,看着美丽的深渊,竟然不觉得头晕了。
“好了,对吗?”阿乌让闪烁着眼睛说,她很骄傲,就像这个世界是她自己的成就一样。现在她慷慨地把这个世界送给我。“当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时,我就觉得我瞬间像变了一个人。真的,真的!我的天啊,我想,原来这个世界这么美丽!于是我就心甘情愿地这么每天奔忙着……”
“啊,原来她是如此浪漫的一个人。现在不能简单的理解她了。你要是不想铸成什么大错,现在就小心点吧,年轻人,”我对自己说。
阿乌让一直在说:
“这算是什么,高度吗?……一位著名作家说:‘当你登上了11000米的时候,难道这算高吗?’后来他登上了太空的200千米,或许他还是觉得这不够高。人总是欲望无限,什么都想要!”
“阿乌让,你并不是个平凡的姑娘。我觉得你应该有些特别的偶像,”我这么说是不想惹她生气。
“为什么我不平凡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普通人。偶像嘛……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这样的……像这个世界。硕大、宽广……”
也许阿乌让夸大了自己,当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沉默着,想让我们的聊天更安全些,她说:
“现在就让你看看,吊车是怎么开的。”
她推动着手摇杆,我们就开始在建筑工地上行走了。
“哎呀,谁又在吊车上面淘气呢?!”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在胶合板搭成的工地主任办公室的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上年纪的男人,他一手拿着香肠,一手拿着面包。
“哎,跟你说话呢!”
阿乌让从驾驶室里探出身子,抱歉地说:
“是我,彼得叔叔!我的朋友来了,”
“啊,好!小心点啊,别捣蛋!”彼得叔叔善良地喊,咬了一口香肠,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阿乌让,他是不是生你的气了。”
“没事,他人很好。他爱唠叨,但是很善良。”
“阿乌让,你说理想应该是很大的,像这个世界一样。但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或许你该好好想想你这份工作,相比征服宇宙,几乎没有任何人对它感兴趣。难道不是吗,阿乌让?”我看着她的脸问。
“是啊,当然……较之航天方面的丰功伟绩,这是可笑的:坐在这里,推动着拉杆……但……但……”她不自信地搜寻着支持自己的论据,突然找到了:“你曾经看过人们是如何搬到新的住处的吗?”她郑重地问。“见过,当他们拿到钥匙的时候,他们高兴的哭了起来,就是这样!
我知道,职业没有贵贱之分,最卑微的职业也是为大家所需要的。但每次我想到这儿的时候,我都开始担心另一件事……”
阿乌让,你自己也说:“我就心甘情愿地整天忙着这些琐事。”或许,首先要好好想想整个人类的命运。但难道当一个人自己都整天忙活的时候他还有时间想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操心事,阿乌让。其他不值一提的事情人们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就是爱情。
“爱情不可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它是即刻就应该行动的,也是伟大的。”阿乌让反对道。“不该逃避爱情,更不该认为它是微不足道的!我会有一份伟大的爱情的。”阿乌让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看着远方,后来她突然想起:
“天啊,午休时间到了。现在吊车要开始工作了,”阿乌让说,“只能让您先到那边呆一会了。”
“阿乌让,我会在下面等你的,”我怕把她吓跑,于是小心地说。
但她丝毫没有矫揉造作地简单回答了:
“好。只是我们要四点才能下班。”
我几乎是高兴地滚下去的,我跳过了所有的台阶,四点前我在附近的街上闲逛着。谁说这段时间我是一个人徘徊?陪伴我的还有我的梦想。然后我又回到了工作室,看着艺术家们工作,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我一会的约会,炮制宏伟的计划。我又坠入了爱河,我完全相信阿乌让是爱我的。你们可能会反驳我说:“这怎么可能。让塔斯?阿乌让才刚来,你只见了她两面而已。这样就爱上人家了?!跟诗路巴依争论的人不是你吗,让塔斯,不是你说一见钟情的爱情都是作家的杜撰吗?”
“是啊,是杜撰,”我可能会回答。“但您们自己看看,阿乌让是什么样的人:又漂亮,又聪明,又善良。性格呢?跟她在一起我再放心不过了。你们同意我的观点吗?……”
你们可能会说:“她配不上你。你是雕塑家,她是女吊车司机。”
即便如此,我会问:“哈萨克的姑娘中有很多勇敢的女吊车司机吗?真正的年轻人只会为自己这样勇敢的女友感到骄傲。阿乌让就要毕业了。有此般毅力的姑娘会心想事成的。”
就这样自己一边判断着,一边在四点的时候回到了建筑工地。阿乌让站在门口,老远就能看见高大的阿尔泰娜伊,她向我投来吃醋的眼神。
“再见,阿尔泰娜伊!”阿乌让说完,我们就愉快地朝街上走去。
“你还要等一会,我要换衣服,”她说。
我们现在看起来像一对很登对的情侣,如果注意到我的节日的盛装,和她的日常的工作服。所以行人们都挑起眉毛,以为我们在搞化妆舞会。
当我们走到宿舍的时候,我正要跟着她进单元门,但她停下了,认真地说:
“最好在这儿等。我们的宿舍只有一个房间,我还要换衣服。你如果在的话女孩子会不好意思的。他们也刚下班。”
总之,她上楼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坐在长凳上看着整个宿舍。
圆脸的姑娘在二楼慵懒地从窗户向下看着,突然精神了起来,跟屋里的人喊:
“姑娘们,快来看啊,有个英俊的年轻人!”于是那一整扇窗户都挤满了姑娘们的脑袋,她们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真的啊,姐妹们!”
“嘻嘻,真帅啊!”
“姐妹们,他在等谁呢,哎呀,真好奇啊!”我当然装作没注意的样子,但事实上为了不丢脸,我还是尽量坐直,展开肩膀。直到阿乌让出来,我的身体才得以告别这种不舒服的姿势。
“怎么样,领教了吧?”阿乌让说,“我的姐妹们的嘴可是毒的很呢,尤其是阿尔泰娜伊。”
阿乌让穿着裙子和凉鞋。现在我们才像一对正经的情侣。行人们这样看着我们。我看着她想:为什么不娶阿乌让呢?她哪一点不配当未婚妻呢?她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跟她在一起会很开心、很轻松。不像跟乌尔波塞恩在一起。我一定要抓住一个合适的时机说:“走吧,阿乌让,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吧,我们会无忧无虑地生活,所有人都会羡慕我们的。”
没错,人们说爱情不是庄稼,庄稼成熟了,等待着收割,而爱情永远不会老去、枯萎。所以不要急,你会打动她的,她会义无反顾地跟你走。我相信我对阿乌让的感情。
我们俩讨论了各自的喜好后,我们决定去看电影,于是就立即去了市里比较好的电影院,那里正放映一部新电影——歌唱的村庄。
当我们走到离影院还有100米的时候,碰到了乌尔波塞恩。是啊,是啊,就是她没错,美丽的乌尔波塞恩。仍然挂着迷人的微笑……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凹陷下去的脸颊有些不像过去的她了。
这次巧遇我们三个人都始料未及。
当然,阿乌让立刻就认出了雕像的这个女人,于是她立马就把手从我的胳膊里抽了出去。
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里像是塞满了东西,堵住了。我很矛盾。即为乌尔波塞恩还健康的活着感到高兴,又怕这次意外的见面会毁了我跟阿乌让的关系。
乌尔波塞恩先回过神来,说:
“你们好,”她微笑着跟我和阿乌让打招呼。“好久不见了,让塔斯,”
“我们正要去看电影,”我简直傻到家了,才会说这种话。
“那我送你们一段吧。可以吗?”她问阿乌让。
“您这是说什么呢!很荣幸啊,”阿乌让说。
“我跟让塔斯是老朋友了。我想他看见我会很高兴,”乌尔波塞恩对她解释道。
“当然,当然。看见你我真的很高兴,乌尔波塞恩。你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后来又毫无音讯,”我急着说。
“我先去排队买票,”阿乌让礼貌地建议道。
她快速地往前面走了,我和乌尔波塞恩肩并走着。
“这个姑娘不错……或许要感谢她,所以我毫无音讯你也不会太想念我……”乌尔波塞恩看着阿乌让的背影若有所指地说。
“别这么说,我经常想起你,”我激动地反驳道,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假。
“别撒谎了,让塔斯。我们还是尊重彼此吧,”乌尔波塞恩请求道。
“对不起,乌尔波塞恩。我针对一度忘记了你。你离我太远太远了,”我老实地承认到,但我立刻就后悔了,我又说:“当然,我是个混蛋……”
“别这么贬低自己,”乌尔波塞恩像从前一样温柔地打断我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你做了一切你能做的。难道你的错是不能给我一切我想要的吗?”
我真的不能,我无助地意识到。
“别谈过去的事了,”乌尔波塞恩说,我也精神了一点。
“你真的要回去了吗?”
“我只是路过……如果可以这样叫的话,”她有些奇怪地回答。
现在从她的声音里可以明显感觉到疏远感,她像是从一扇关着的窗户里跟我说话。
“乌尔波塞恩,你应该看看我的作品 。我完成了,就是你为我做模特的那个作品,”我赶忙说。
“好啊,”她点点头,“我明天去你那儿,还是后天吧。你可是保证过不惹诗路巴依生气的。你们是什么情敌啊?对你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强烈的爱好,而他是认真地爱。我知道,你不会卖掉雕像,这里面有你的心血,诗路巴依理解这点,只是拿你没办法而已。只能指望你了,你们不能成为好朋友吗?让塔斯,你要保证!”
“我保证,乌尔波塞恩,一切会变成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有些害怕地保证着。“你不跟我们看电影吗?”
乌尔波塞恩一下想起来这件事,摇摇头:
“谢谢,让塔斯!但我今天还有事。”我们走到了售票口,阿乌让正在排队。
“你应该做个绅士,排队的应该是你,我会跟你的女朋友聊会天。去吧,去吧,要不你在这也不自在,”乌尔波塞恩假装生气地说。
我去排队,担心地看着阿乌让和乌尔波塞恩。他们小声地聊着什么。准确地说,乌尔波塞恩说的更多,阿乌让只是点头。
“他们说什么呢,让塔斯?”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买完了票,我一下就跳到他们来旁边。
“祝你幸福,让塔斯。祝您,阿乌让,祝你一切都好,”乌尔波塞恩告别。
“一切顺利,乌尔波塞恩,”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相信,”乌尔波塞恩感激地说。“你别担心,让塔斯。阿乌让不会吃我的醋的。”
“您说些什么啊,乌尔波塞恩!”阿乌让说。
但乌尔波塞恩一下就转过身快速地走了。只是现在看着她抽搐的背影,我才明白她刚才一直强忍着,我觉得她还爱着我。
“算了,”我对自己说,“我和她是有缘无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幸的爱情。”
“多么好的女人啊,”阿乌让说,她重复着乌尔波塞恩说她的话。“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你选她做自己的雕像了。”
“让塔斯,你不问问乌尔波塞恩现在要去哪吗?”我提醒自己。“但你还有时间,去问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反正现在再问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现在站在你旁边的这个才是世界上最后的那个……”
看完电影后我们又围着夜晚的街道走了一会。我们相处地很和睦,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只要拨动一根弦,第二根弦就会跟着奏响。或许我表达得太美了,但这些弦共同奏响了我们心里的歌。
街道上逐渐变的空荡起来,我们仍然贴近彼此在月下散步。我搂着阿乌让的肩膀,我们在每个街角亲吻。
“你还记得吗,阿乌让,我们的第一次接吻?”我沉醉地问。
“但当时我们还是孩子,”阿乌让说。
“这只是你这么认为。我吻你的时候可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开始说些疯狂的话,阿乌让用自己的双唇触碰我的脸颊。
我们来到了市公园,想要歇歇脚。
接吻过后她说:
“如果不是乌尔波塞恩,我绝不允许自己跟你接吻。但她说你是个多么多么好的人,让塔斯。我为你高兴,为自己高兴。你知道吗,我从那晚开始就总是梦见你。后来我们分开了,我还是一直祈求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希望生活不要改变你。你能想象我是多感激乌尔波塞恩吗。就像是她救了我的让塔斯一样。”
“谢谢你,乌尔波塞恩,”我在心里说。
“我们结婚吧,阿乌让,”我怕自己改变主意,便急着说。
“结婚?怎么无缘无故说这件事?”阿乌让很是惊讶。
“无缘无故?就是现在,就现在结婚吧!我们现在就结!我们现在就去民政局叫醒看门的大爷。我们就说:醒醒,大爷,现在马上叫工作人员来办手续。”
“你不是疯了吧?”阿乌让微笑着说。
如果你不是今天来,你很郑重,还有些紧张,但故作平静地说:“我爱您,阿乌让,做我的妻子吧。”我会默默地伸出手,你就会明白我的心了,然后你会亲吻我,就像书里写到的那样,会是很幸福的画面。
“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我有些失望地嘟囔着……
约好的那天乌尔波塞恩没有来,一个月后也没有来。但我沉浸于跟阿乌让的约会之中,已经无暇顾及这件事了。
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见面。
一次在市公园,我抓住了旁边座位的人忙自己的事的时机,把嘴唇靠近阿乌让的脸颊,但她转过脸去。
“你怎么了,阿乌让?”我有些生气的问。
“别这样,我不想这样,”她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我会等到婚礼的时候再亲你,”我皱着眉嘟囔着。
真奇怪,其实我并没有生她的气。但是看着我不开心的样子,阿乌让笑了起来,握着我的手。
“什么时候结婚呢,阿乌让?”我看见这个和好的信号,便大胆地问道。
“如果你很坚持的话……”阿乌让好像有些动摇了,她的眼睛温柔了许多。
“阿乌让!”我的喊声震耳欲聋,回荡在整个公园。
第二天我们去了民政局申请。
“登记要在两周之后,下午四点再来,”带着死板的眼镜的老女人用干巴巴的声音通知我们。
“为什么要两周之后?现在为什么不行?”我很是生气。
“年轻人,请在这段时间再检验一下你们的感情。”
我跟阿乌让递了个眼神,她的眼里闪现了快乐的火花。
“但为什么要两周呢?难道十六天之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到时候就会这样吗?”我讽刺地问。
“不超过两周。这是经过科学检验的期限,”民政局工作人员粗鲁地打断了我。
我恶狠狠地跟她争论着,但很明显,我的心里很不安,我并不是立场非常坚定的人。只能把登记的隆重时刻推迟一阵子了。
在昨天我们就已经在我家忙活着准备结婚酒宴。巴扎尔古丽跟她那个讨人嫌的丈夫来帮我们。准确地说,帮忙的是她一个人,因为阿比里卡斯一直坐在沙发上,又摆出领导的姿态指挥着。
“你看吧,让塔斯,你的房子就像是为举办婚礼建的。去年是我结婚,今年是你。我要说城市委员会的,我就让你搬到别的地方去住,这个房子专门用作筹备婚礼,”阿比里卡斯说着俏皮话,但一如既往地不成功。但今天我原谅了他的一切,幸福让我变得宽容。
我正帮忙分餐具的时候铃声响了。巴扎尔古丽去开门,但突然传来了她的尖叫声。
“诗路巴依,您怎么了?”
进来的是诗路巴依。“今天乌尔波塞恩没了,”诗路巴依喘了一口气说。
“什么没了?”我毫无头绪地问。
我们都围在他旁边,大家的不解甚至让阿比里卡斯都站起来了。
“她……她死了。她服了安眠药,”诗路巴依说。
我从没想过她会经历如此的不幸。我很难想象像花儿一样的乌尔波塞恩竟然会自杀。
诗路巴依读懂了我的表情,因为他说了下面的话:
“让塔斯,她得了癌症,是那次不幸的手术引发的后果,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她就决定不让自己再遭受到其他的痛苦。作为医生我本应该发现这些变化的。但是人……或许她是对的。她给我们,让塔斯,留下了一封信。一会您读一下吧。”
他小心地从上衣内兜里拿出信封交给了我。
“天啊,多么不幸,”巴扎尔古丽悲伤地说。
“听说你们明天要结婚了,让塔斯。祝贺你们,”诗路巴依看着拼凑的桌子说。
“是啊……”我像是罪人般地回答。
“不,不!我们会改日子的,”阿乌让马上说。
“不必这么做,”诗路巴依摇头说。
乌尔波塞恩要是知道她的去世妨碍了让塔斯的幸福,她肯定会很伤心。
“诗路巴依说得没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但生活还要继续,”阿比里卡斯装成个哲学家在那儿说着。
“你怎么不说话,让塔斯?”阿乌让责备地问。“难道乌尔波塞恩对你来说这么陌生吗,是无关紧要的人吗?”
“别这么说,阿乌让!”我痛苦地请求道。
“当你的朋友尸骨未寒的时候你还能平静地喝酒吗?”阿乌让接着说。
“我们推迟婚期。下次再去民政局登记,”我努力想表现地坚决一些。
“我替乌尔波塞恩谢谢你,”诗路巴依说。
我们很压抑,谈话也没进行下去。诗路巴依呆了一会就走了。
阿比里卡斯和巴扎尔古丽跟他一起走了,想让他不要太难过。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阿乌让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问。“我想让你在人前看起来像个爷们。”
“我感激你,阿乌让,”我发自肺腑地说。
阿乌让要是不干涉的话,我在大家间的口碑是不错的。我自己也很不开心。我从未忘记乌尔波塞恩是如何帮我找到自己,同时又成为了我的小太阳。
当然,我们的太阳只是众多行星中的一颗,是数不尽的微小的点中的一个,它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但这只是我们觉得。事实上这些星星也照亮着其他的世界。难道在人间不是这样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太阳,他对别人来说或许无所谓,但却照亮了某个人的路。乌尔波塞恩就是我的这个太阳。现在当它陨落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忧郁。
我开始暗暗地骂自己,骂自己下流地对待乌尔波塞恩。虽然我跟乌尔波塞恩的关系在她离开前就破裂了,但我总觉得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造成了她的死。我觉得乌尔波塞恩好像回来找我寻找安慰,但看见自己的爱人跟另一个姑娘在一起,她就无法再取代这个位置。
冰雪聪明的阿乌让用她的第六感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感受,于是在离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之前说:
“想想乌尔波塞恩吧。你会觉得很痛苦。但如果你痛苦,这是好事。”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打开了乌尔波塞恩的信。
“亲爱的诗路巴依、让塔斯!
人来到这个世界和离开这个世界都是由期限的。度过的生命不仅用年来丈量,而应该用快乐和人的情感。就在离开你们的这一刻我想说,我的一生还是很幸福的。
有人梦想荣誉。他们用成就衡量自己的行为,有人竭尽全力在科学上留名青史,也有人在文学或在艺术上。你们俩个就是这个领域的人。我呢?上帝夺走了我生存奋斗的权利。我的世界就围绕着小的快乐旋转着,我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得很自在。旋转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当然,在二十五岁就离开世界是及其残忍的。但那又能怎么办呢:余下的日子里只有痛苦。谢谢上帝赐予我的这二十五年来的生命。所以我不是哭着跟世界告别,而是笑着的。
正如你们所知,对于自己的死亡我不怪任何人。死了之后就不会伤任何人的心。但当你们问:“为什么她选择我们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城市终结自己的生命呢?这简直就是复仇。”为了交代清楚,我才决定留下这封信。
没错,我故意选择的梅斯塔依市。因为我在这里度过了我人生中最好的年华。这里现在住着两个人:一个爱我,另一个是我爱的。我应该跟他们在一起。希望他们偶尔走在晴朗的大街上会感觉到我正在快乐幸福地走在街上。我会躺在让塔斯给我种的白桦树下,听着鸟鸣,猜着你们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或许我真的像所有女人一样狡猾,但请原谅我。再见了!
你们的乌尔波塞恩”
开始时可以想想:哎呀,就像是感伤小说里的情节。而我会说:当然,乌尔波塞恩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难道其他人就不多愁善感了吗?如果人天生多愁善感该怎么办?难道所有多愁善感的人都可笑吗?
其实最令我惊奇的是离开人世的决心。乌尔波塞恩像是一个匆忙开始遥远路途的旅行者,她坚信她还会回到自己朋友的身边。所以她不想因为自己短暂的告别惊动我们。
我第一次明白,其实乌尔波塞恩是个意志力及其强大的人。她选择了死来解脱,并且死得很平静。或许我过分歌颂了渺小的乌尔波塞恩,她做出了唯一的一件事——当认为必要时,她义无反顾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死没有什么普遍的社会意义,只是涉及到她最亲近的几个人。但我相信人们会从这件事中得到启示。
乌尔波塞恩瘦弱的肩膀上承担着太多。这样的姑娘爱着我!
“真是遗憾……英才早逝啊,”她说道:“这个女人太可怜了。”
“为什么你更可怜女人呢?”我有些生气地问。“男人还是女人——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死了。这才是不幸。”
“但女人的死尤其算得上是悲剧,”她坚持己见,“因为女人不是自己死去,而是带着还没形成的生命一起死去。试想一下,由于一些女人过早去世,还有多少个新的普希金、牛顿没有出生啊?”
我在心里默默地回应道:“难道男人就平白无故地死去吗?”但她似乎也对:难道没有土的地上能长出庄稼吗?……
这个快被遗忘的对话发生在四年前,当时是我跟大一的玛丽因为要完成作业去解剖博物馆。我们被所见深深感触到,于是回来的整个路上都在讨论死亡……
在乌尔波塞恩的葬礼上我突然想起玛丽的话。世界上仍然有她这样尚未体验过做母亲的感觉的人。她的死像是一种令人发指的不公。但是我们在死亡面前是及其无力的。难怪伟人说,孩子走向生命的第一步也是走向死亡的第一步。我们离死亡这最后一步还有多少步?也许所有围在乌尔波塞恩棺材旁边的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诗路巴依也来参加了葬礼,一些人跟着棺材的大巴走了,剩下的步行过去。到墓地要走七分钟,我跟余下的人一块走着。我面对着乌尔波塞恩的身体还是有些不自在,但我必须相信,在她面前,我的良心是清白的。
我陷入了沉思,走在阿尔泰娜伊旁边的是我的阿乌让。
墓地位于城市南边。当我走到的时候,棺材已经被放到一个刚挖的坑的旁边,工作室的领导、塔塔尔族女人都在说着告别的话。她说所有人都爱乌尔波塞恩,因为她是个善良又诚实的人。
接着从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墓地的工作人员,他开始盖上棺材盖。他大声地敲着钉子,每敲一下的回声都打在我们的头中。在场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向棺材鞠躬。
之前一直很坚强的诗路巴依终于没能忍住。
“永别了,我的乌尔波塞恩!”他颤抖着说,想跪下,但是旁边的人都扶着他。
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么哭,诗路巴依干巴巴的脸颊上不断涌现着豌豆大的泪水。他的双唇颤抖着,他还想说什么。我们同情地看着他,等待他觉得好一些,等待他倾诉出自己的痛苦。我在他面前很不自在,因为我曾故意带给他痛苦。
最后当诗路巴依控制了自己的时候,人们把棺材放到了坟墓里,填上了土。渐渐地大家都散去了,只剩我们跟诗路巴依了。阿乌让跟阿尔泰娜伊站在墓碑旁。
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跟诗路巴依站到一块的。就像是有一块磁铁把我引向了他,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乌尔波塞恩的死把我们死死地联系到了一起。
我们沉默良久,就这么站着,后来诗路巴依没有抬头看我,说:
“我们走吧。”
我们离开了墓地。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得了癌症,我们的乌尔波塞恩不在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诗路巴依说,“您还记得当我去塔什克找她的时候,她的同事们说她得了癌症,无法医治。但我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您。我很怨恨您,我觉得一切都是您的错。但您像往常一样,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成天闲逛!其实该怪我。我是她所有不幸的根源。现在我作为她的刽子手,还应该受到惩罚,”诗路巴依说。
“诗路巴依,”我开始说,但是他好像并没有听我说话。
“以前我一点也不喜欢您,让塔斯,”诗路巴依忧郁地打断了我,“我讨厌您,就像所有人都讨厌自己的情敌一样,我也讨厌交好运的人,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现在我因为发生的这一切恨您。是的,是,必须受苦的我,不是您。”
他转过身去,过了街。那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平日说的话在这里根本不合适,因为尽管我是对的,但我的立场是不牢靠的。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继续向前走。
在街角处我等到了阿乌让。忠实的阿尔泰娜伊就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似的。
傍晚时分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我把阿乌让送到了宿舍,打算找借口拖延分别的到来,而她突然建议道去她房间坐坐。
于是我第一次走进了阿乌让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她只有一个角落,除了阿乌让还有三个姑娘住在这里。现在她们不在,我们没有遇上她们,反而遇上了两个年轻人。
一个坐在桌边翻着杂志,另一个站着。当我们进去的时候坐着的那个说:
“你好,阿乌让。”
另一个点头问好
“让塔斯,认识一下吧。这是我们的朋友:埃塞尔汗和卡里普让。”我们用力地握了握手,然后又埋头看杂志,原来他看的是《波兰》。我走到了属于阿乌让的角落,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跟阿乌让认识,在她的房间里毫不拘束,这倒是令我很感兴趣。
那个叫卡里普让的人坐在桌边,他很高、肩膀很宽,浓密的眉毛下有着很有穿透力的目光。他的孩子般浓密的头发直直的挺立着,像极了刷子。他的外表已经很好地说明了他充满了力量。大家都认为坚硬的发丝是坚持和有力的标志。我对此表示相信,因为野猪的毛就很坚硬,不像兔子的毛。
埃塞尔汗的头发很绵软,综合来判断,他的性格应该是比较软弱。当我们在相互介绍的时候,他的圆圆的脸因为羞涩居然变红了。有人说这样的人中有的很善良、诚实。
“小伙子们,进来还好吗?”阿乌让靠在自己的床头问。
“不知道,”卡里普让目不转睛地盯着杂志回答。
“不知道?!”阿乌让对这个答案很是惊讶。
“不是这个意思,阿乌让,”更健谈的埃塞尔汗说。“月末了。就像往常一样,不知道几点吃饭吃饭,几点睡觉。”
“的确如此,埃塞尔汗,”阿乌让叹气道,然后对我解释:“建筑材料总是到月末才一起运来,于是我们每到月末就要加班加点地干,特别辛苦。总要赶上计划。”
一会她又说:
“坐这儿吧,这有凳子。我去餐厅找阿尔泰娜伊。我们想想晚上吃什么。”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他们忘了我的存在,一直津津有味地看着杂志。
卡里普让微笑着看着杂志上穿着泳装的女人的照片。
“上哪找这么纯种的巴依美女去,”埃塞尔汗说。“他们都是跟西欧学的,摆出各种样子。”
“听说他们还有专门的比赛。姑娘们穿成这样,还有专门的匿名投票选出最漂亮的,”卡里普让说。
这时阿尔泰娜伊进来了。她穿着短袖和短袖,看起来很漂亮。她的腰很细,胸又很挺拔。人们把哈萨克的山顶成为“少女的乳房”,显然,说的就是阿尔泰娜伊。她自己也引以为豪,走起路来很是高傲。她的短袖很贴身,显出她胸部的优势。她好像明白了我们在聊什么,走到桌边,看了看照片,气呼呼地说:
“你们这些男人啊,聚在一块,除了这些就不能聊聊别的。就知道谈姑娘们的身材。”
“阿尔泰娜伊,我们是不会避着你的。我们不用怕你在场。”卡里普让大笑,埃塞尔汗的脸又红了。
阿尔泰娜伊也绝不是会让步的人。
“那我现在该干什么呢?”她有些生气。“难道只能在夜里走动吗?姑娘们怎么能蒙上你们无耻的双眼呢?”
“你说的没错,”卡里普让同意到。
“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阿尔泰娜伊快速走开时说。“还是想想怎么跟党委提意见吧。”
埃塞尔汗轻松地叹了口气,急着说:
“别生卡里普让的气。他就是这嘴。党委的事,我会全跟你说的。”
我从阿乌让那儿大概了解了他们说的情况。在全体大会上她所在的施工队建议在工地上安一颗星章。
“想象一下,夜晚我们的工地上方星章在闪耀着。人们知道我们一切正常,在为他们建房子。你知道吗,这就像是对我们的肯定,”当时阿乌让跟我解释道。
“如果计划没有完成呢?”
“那就没人敢点亮这颗星章了,”阿乌让说。“那些喝醉酒的和懒虫们就会觉得对不起大家。那些每天都来的人们会充满希望地问:我们很快就可以搬进新房子了吗?所以很想尽快建好。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很了解彼此。有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说:看那个阿姨,就是怪她,我们现在还在住这种又旧又挤的破房子,因为她不干活。好好看看她。到时候领导就会很尴尬,工人们的薪水也会变少,因为都是他们的错。”阿乌让说。
现在他们说的就是这个。
“党委已经同意了,”埃塞尔汗说。“剩下了就看我们的了。如果我们没完成计划,星章就会熄灭,这是耻辱。所有人都会笑我们。他们会指着我们的鼻子说:就是这些怪人,看看他们,自己坏了好事。”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为什么在大会上投票呢?”卡里普让严厉地问。
“谁不相信了?”埃塞尔汗生气了。“我只是想说:现在不该再吊儿郎当了,该认真工作了!”
“是啊,你了不起,你是万能的神,我就是小矮子,”卡里普让不耐烦地说。
阿尔泰娜伊并没有加入男人们的争吵中。她紧张地想着自己的事,突然说:
“小伙子们,小伙子们!如果我们多完成一倍的工作量会如何?一个星章太少了!”
“没错,我们会再拿下一个,”卡里普让嘲弄地说。
“你们啊,”阿尔泰娜伊说。突然她一声尖叫:“哎呀呀,水开了!”于是飞奔过去。
不一会阿乌让进来了,她拿着炒锅,煎蛋在上面发出方嘶嘶的响声。
“卡里普让!埃塞尔汗!为什么你们不想想第二颗星章呢?”她建议道。
“刚开始还是先赚到第一颗星吧,”卡里普让粗鲁地说。
“我们会赚到的!”阿尔泰娜伊打断他,拿着水壶出来了,或许她已经做好搏斗的准备了,现在她的样子像个战士。
我们坐下吃晚饭,然而他们之间的争论并没停止,正相反,反而更激烈了。他们争论着,只有阿乌让不仅说了很有说服力的话,她还平静地坐着,还顾得上给我给我倒茶。有时她会对我微笑,像是在说:看,我的朋友们多么热血沸腾,但你不要太严厉地批判他们。他们是忠诚的好同志。
席间大家谈到了几个名字和我从没听过的专业术语,所以他们的讨论我并不是全明白,于是我渐渐地溜进了自己的思想世界。
“难道我真的这么幸运吗?”我问自己。
“一开始我有惊艳的乌尔波塞恩,但她刚一离开我的生活,她的位置就被美丽的姑娘阿乌让取代了。”
“为什么不呢?每个人都应该是幸福的人,难道我走运不好吗?别人不走运可一点都不怨我,”我自问自答。
“不,我不是收集花儿贡品的黄蜂。那我对乌尔波塞恩的感情该怎么形容呢?”
我度过东方的一位古代作家写过的书,他说爱情是会带给人几种快乐的。其中之一就是片刻的欢愉。这种短暂的快乐会让人头晕目眩,迷惑人的双眼,这种感觉像是闪光灯:照亮过后很快消失。第二种就是最大的快乐,是真正、永远的爱情。那么我对乌尔波塞恩的感情是第一章还是第二种?或许它更像闪光灯,明亮耀眼,却又很快熄灭。
有人问过我:
“让塔斯,你对阿乌让的感觉该叫做什么呢?或许只是一时的闪电,对吗?结果只会是一场空吗?”
我又看着乌尔波塞恩的脸。不,不,一种深深的情感充斥着我的内心。首先能证明这点的就是跟她在一起总是很轻松,我也有很多创作的灵感。阿乌让符合我的所有要求。
我想得太过投入,甚至都没发现他们提到了我的名字。
“让塔斯,你想不想听听阿乌让的事迹啊?她跟我们可是什么都说。”
“好啊,好啊,当然想听,”我说。
阿乌让说:
“卡里普让,这是干嘛?我得罪你了?”
“让我讲吧,”阿尔泰娜伊恳求道。
“就该这样,我把这个机会让给阿尔泰娜伊,”卡里普让说。
“我们去开会,本来是个很郑重的会议,要颁发奖章,我们迟到了,还要换衣服,您也知道,穿着工作服不方便。于是我们就进去了,但是休息室一个人都没有。只听见门后有人拍打着什么。我们踮着脚悄悄走进去,突然阿乌让像是碰到了一匹野马。“是谁?”她指着大相片问。我说:‘这挺像你的,’她从未见过长得跟她如此相像的姑娘,阿乌让很惊讶。‘我觉得这就是你,’我说。‘不可能有这么像的。简直难以置信。年轻的女吊车司机阿乌让是我们工队的骄傲’她走到了站台前,摘下了照片。‘该把它放到哪呢?’她问。‘要不把它撕了吧,你觉得呢,阿尔泰娜伊?’‘哎呀,’我说,‘不能这么做。这个展台是有人负责的,你无缘无故把它摘了,那个人是要受到责备的。’‘是啊,本来也不能摘下来,我又给他们添麻烦了,’阿乌让同意地说道。您知道阿乌让是怎么做的吗?她拿走了自己的,送到了工会那里,放在了桌上。当时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但这是他们的幸福!”
记仇的阿尔泰娜伊就这样对我讲完了。但卡里普让还要接着讲。
“没错,”卡里普让肯定地说道。“后来纠察队员就找到了她,想让她负责任。‘阿乌让同志,您的所作所为影响很坏。我们给了您荣誉,您却以破坏公共秩序为报,’别着新的红色带子的纠察队长对她说。现在您可仔细听好了,阿乌让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要生气了,卡里普让,”脸红的阿乌让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她生气的是他们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头低着坐在那里,不想撞上我的目光。
“你别生气,阿乌让。因为你是个公正的人。虽然你住在这里没有多长时间,但我们觉得你就是这种人,”卡里普让说。
“没错。你是个公正的人,”埃塞尔汗赞同。
“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卡里普让问。“我想想……啊,说到阿乌让是怎么回答纠察队长的:‘现在您的训示已经结束了,一会我们的老同志们就要进来了,’阿乌让说。‘他们在这里工作已经很久了,从建城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他们的工作干得很漂亮。我在某些方面上超过他们,因为我新人有特别的热情。’‘下不为例,这是最后一次,’队长警告说。他还能说什么呢?”
“阿乌让是个奇怪的女人。没人说过她的任何坏话,”阿尔泰娜伊说。“但她说过:你们哪里比我差呢?你们都努力为人们建设优质的房子。你,卡里普让,甚至还有埃塞尔汗。”
“别诽谤我了,”阿乌让突然脸红了。“我可没说过‘甚至还有埃塞尔汗’。”
“当然,你没说过这句。这句是我自己想的,”阿尔泰娜伊承认到,“只是埃塞尔汗早就爱上我了!但他一直瞒着所有人,甚至瞒着自己。所以我就想:他如果从我的口中听到他自己的名字,他一定会很开心。”
这个小玩笑一下就让大家前仰后合。我在心里对乌尔波塞恩说:
“乌尔波塞恩,你希望我们每个人在你死后都能好好生活。所以我想开诚布公地对你说:我保证永远爱阿乌让。”
其实现在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阿乌让,此刻我准备好为她上刀山下油锅。
我偷偷地欣赏阿乌让,回想着自己学生时代的梦想:做一个最美的雕像。起初我还在哈萨克美女中寻找最合适的模特,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美,而且都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当我看见乌尔波塞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找的就是她。我们第一次相识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想法了。但这种不理智很快就消失了,我清楚地明白,感性的乌尔波塞恩跟她写在脸上的强烈的热情与狂野跟我想要的正相反,我想要的是平静温柔的外表。如果非要比喻的话,我觉得乌尔波塞恩是夏天里大雨前的热风。而我想要的是一种安详的晚风。
当时我不知道乌尔波塞恩的日益敏感是她生病的表现。这个女人在为自己最后的日子倒计时。我疯狂地想要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她已经准备好做出牺牲,为别人,也为自己。所以我结束了乌尔波塞恩的火辣的性情,没有把她和我原本想象的融为一体……
现在看着毫无怀疑的阿乌让,我的脑海里又开始勾勒起当年的那个梦想,那个我想要的形象。以前我脑海里的这个形象是无法捕捉的,转瞬即逝,但后来我终于开窍了,我才发现阿乌让就是我想要的女神形象的孪生姐妹啊。她的温柔隐藏在她坚强的外表下,她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是啊,乌尔波塞恩,”我心想,“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女神……”
葬礼后的第二天我去了民政局。依然是那个老女人当班。令我惊讶的是,她认出了我,得意洋洋地问我:
“哼,我说的怎么样?反悔了吧,年轻人?我们工作多少年了,这种事情见的太多了。所以你知道了吧,规矩并不是白设的。”
“或许对别人来说不是白设的。我们则是例外。只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些状况。所以我们想要延期,请您再约一个日子,”我高傲地说。
“哼,”女同志不快地哼了一声。“那就再等两周吧。如果这次你们没有其他特殊的情况,就来吧。我们我会你们登记。”
“这像话吗?我们已经检验过自己的爱情了!”我生气地喊道。
“年轻人,你知道吗,我儿子就像你这么大。他结婚刚十天就离婚了。他不光毁了自己的人生,也搅乱了别人的生活。我觉得这是很必要的,”女工作人员冷漠地反驳了我。
本可以用乌尔波塞恩的死当做借口,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用我自己的幸福去打扰她已经安息的灵魂实在是不好。我像一根石柱站在工作人员面前。
我生命中头一次数日历,一大早就看着日历,然后晚上告诉阿乌让:
“只剩几天了!坚持住,阿乌让!”我开玩笑地说。
“哎呀,不可能!”阿乌让假装吓坏的样子。今天也是如此。我们在书店旁边见面。我做了个鬼脸:
“啊哈,阿乌让!你只有五天了!太不幸了!”
“时间过得真慢啊!”阿乌让一反常态叹气道。
她挽着我的手,我们慢悠悠地在主街旁走着。
这个夜晚尤其闷热。
“终于下雨了。还能是什么样的雨!当然是倾盆大雨了!”一个站在鞋店橱窗旁的老爷爷当我们路过的时候说。
整个城市已经连续燥热很久了,人们很早就期盼雨的到来,但这却并不妨碍我们。我们所听到的尽是我们该房子的声音。我们每个人都跟自己过去的生活告别了,在前方等着我们的是充满诱惑的未知。这种美好的未知使我们激动不已。
我们不刻意去看街道,就这么随意地走着,我们错过了雨前的序曲。
我们都没发现刮风,大风从地平面处卷来了浓密的乌云,用一个强劲的动作将乌云席卷到城市里,当我们脚下的灰色柏油路上滴落了大颗的雨点时我们才反应过来。
雷声轰鸣,像是向这个贪婪的世界发出自己强有力的声音。雷不断地打着,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着。有一个我们并不知道的强大的人,刚才只是试试身手,现在打算弄个天翻地覆。
“这是哈兹雷特•卡利!你还记得吗,让塔斯?”阿乌让高兴地问。
“怎么能不记得呢?当我们还小的时候,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告诉我们,天上打雷是因为传说中的哈兹雷特•卡利在骑着自己的飞马追逐恶魔。”
现在天就在打雷,像一块巨大的白铁皮轰隆作响。雨水落到了我们的头上。我高喊着诗句:
让大地和天空颤抖吧!
让高大的白桦消除风暴吧!
但暴风雨的呼号大作压过了我的声音,我自己都听不见我在喊什么。阿乌让在巨大的噪声中问了我什么。雨水灌进了我们的嘴里。我们就像游泳一样呼哧着。
街道上空无一人,人们都躲到门洞里去了。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像是回到了童年,在雨中撒欢玩耍。
又打了一声响雷之后暴雨离开了那个地方,冲刷着每一条街,开始的时候很慢,后来被风速带得越来越快。
当又传来了巨雷声时,我们就完全顾不上玩了。我们握着手跑过街道,风竭力想把我们撂倒。
真正的暴风雨来了。飓风像是排成行列的萨满,而且不时迸射出邪恶的火花。它想要席卷每一个街角,不留活口。我们穿过了暴雨最可怕的地方,在街上越跑越远。每个房子就像是城堡一样,在人数众多的敌人面前大门紧闭。
“忍一下,忍一下。很快就到家了,然后就没事了,”我因为飓风无法喘气。
突然阿乌让停了下来,陷入了我所看不见的障碍中。
“阿乌让,你怎么了?”我吓坏地喊到。她回答了什么,我只是听清了:
“吊车!……吊车!……”
她飞快地往回跑,我还没看清楚她就消失在一片混乱之中了。
“天啊,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吊车啊?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跟在她后面想。
我的双脚软弱无力地走着,我摔倒了,而且很生气,抹掉衣服上的大泥巴,心里想着:“你都担心些什么啊,阿乌让?”
上帝又帮助我有力地跑了起来。但我的力气很快就在原地消耗殆尽了,因为强风又把我吹回去了。
“阿乌让!”我无力地喊着,全身湿透了在街上折腾着。
后来终于在一个角落里飘过了阿乌让的裙子。她真的是急着往工地的方向跑去。
“都这个时候了她为什么还要非要吊车不可呢?!”我还是很生阿乌让的气,但还是接着走。
但我没能阻止她。但我跑进大门的时候,阿乌让正挣扎着爬上吊车。风极力地想把她从台阶上吹下来,她失望地钻进吊车的驾驶室。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楼梯的金属板有多滑。
哎呀呀,谁能想到阿乌让是如此性急的姑娘啊。
“阿乌让,快点回来!”我跺着脚喊道。
“没人能阻止她。她像是一个女战士,她想把自己的吊车开走,”我的耳边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整个城里仿佛只有我们俩个人,但只要她动一下,地下就出来一个看热闹的人。
“吊车可能会撞到学校。”他们还说着。
这一刻我的意识才明晰了整个场景,我看见吊车从顶端到底座病怏怏地颤抖着,被风无情地晃动着,很可能会投降在飓风的威力之下,它笨重的身躯和重量将撞到学校的教学楼。毫无防护的教学楼还亮着灯。窗户里面放学留在班级里的孩子们可爱的小脑瓜还在晃动着。
“学校的人知道吗?”大家担心地问。
跑到那里肯定是来不及了。召集所有孩子的时候吊车已经出事故了。
“天啊,多勇敢啊,”旁边的人们说。像是一切都以很好的结果告终一样。
“阿乌让,等一下!我马上来!”我叫喊着冲上了楼梯,但有人拽住了我的袖子。
“您去哪,让塔斯?您又不是吊车司机,您会干扰她工作的,”一个陌生的老头子对我说。“遗憾啊,我们所有人现在都帮不上忙。难道我只能去叫救护车吗?以防万一,”他在雨中担心地说。
“阿乌让……阿乌让,”我默默地念叨着,感觉到手指紧张地颤抖。
阿乌让成功地攻下了最后一个难关,吊车终于停下来了,慢慢地离开了学校的方向,她从驾驶舱里钻了出来。
“一切正常了,阿乌让,一切正常了。快下来吧,”我激动地念叨着。
但仅仅做到这里就不是阿乌让了。吊车听住了,但它的吊杆开始转圈,像是巨大圆规的脚。
“看看,多棒啊!”有人惊讶又赞赏地高喊。“要逆风把吊杆转回来,然后就再有什么飓风也没事了。”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老人。他稀疏的头发在头顶上散落着。我费了好大劲才认出他是彼得舅舅。
“姑娘啊,快下来啊!让吊车去见鬼吧!啊!”他大喊着。
但吊杆还是像原来那样转着,顺时针画着圈。一米,又一米,它像是过了最危险的区域。风这时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干的好事,也变小了。
“绳索!拽住绳索!”老工人高喊着,卡里普让和埃塞尔汗也在工人们里。
但刚才短暂的平息像是骗人的。飓风又大作了起来,摧毁着一切。耳旁响起从屋顶铁皮吹下来的树叶的凄惨声音。我看着吊车笨重的身躯歪着倒下去,我不忍看见这一切。
“难道就这么荒谬地结束吗?总共就剩五天了,”我害怕地想,然后又纠正了自己的可怕的想法:“好像是四天?”
吊车发出的巨大响声像是从我的感知里流泻出来的。我抬起头,心里希望再看一眼刚才吊车升起的地方,指望着这个大家伙还是原来的姿势,上面还坐着了不起的女司机。但钢轨看起来异常光秃。只是旁边颤动着向后仰的吊杆。旁边不远处人们密集地站在一起。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我挤过了人群。
显然现在我的一切情感都写在脸上,因为人们看着我,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我穿过了人群的中心,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在那里忙碌着。在他们面前太过平静地躺着我的阿乌让。她的脸苍白极了,眼睛始终闭着……她像是累坏了的孩子,安静地睡着。
“不可能,不可能,”我又一次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
“她还活着,活着,谢天谢地,她活下来了,”一个声音告诉我。
“不可能,”我第三次重复着。
“还好她在最后一刻跳出来了,”我背后有人说。
“活着是活着,要是能活下来的话,也是个终生残疾。”
“不可能,”我第四次重复着。“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
医生给她进行了注射,卫生员把针头从阿乌让身上拔了出来,然后把她抬上了车。我跟着他们踉跄地走着,爬上了救护车。
“年轻人,你不能上车,不能,”有个人关门的时候警告我。但我什么都没想,还是爬上了车。
“带上他吧,”有个人口头同意了。
“好吧,上来吧,只是先说好,别捣乱,”卫生员说。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到的市医院。我一直看着阿乌让的脸,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信仰,我相信发生的一切只是上帝不适宜的玩笑而已。现在阿乌让将会睁开眼睛,她会甜美地微笑:
“我们作弄了你,让塔斯。”
一直到手术室门前我都是这么想的,这个希望一直在我的心里深埋着。我跟在担架后面,又向卫生员确认道:
“只是小事,对吗?请您告诉我,其实没什么事,马上会好的。”
“当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卫生员善意地欺骗着我,但在这一刻这种欺骗对我来说却是十分必要的。
但当手术室的门把我和阿乌让隔开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个可怕的事实,我很害怕,这种怕伸及心底。
当然,这一切都不怪阿乌让。事情的发生是不可避免的。每个正直的人在她的位置上都会这么做的。所以到底是谁的错呢?
“坐一会吧,坐一会,”一个年纪大的护士拿来一个凳子,对我说。
“但该有人用绳索加固这个可恶的吊车的。因为没人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吗?哪个蠢货该做这个工作?”我对护士说,并狂躁地敲打着自己的头。
“当然,当然,”护士为了安慰我赞同到。
“为什么偏偏落到了我和阿乌让身上了呢?别人的工作敷衍了事,却要我和阿乌让受苦,”我很高兴有人能理解我的感受。
“坐一会吧,坐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护士说道,那边有人叫她去病房。
“要找到这个人,我会让他好看,”我对着空旷的走廊威胁着说,我挥舞着拳头,这样我就觉得轻松多了。“阿乌让怎么样了?”
我无法想象阿乌让是有多么无助、可怜,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经常受到继母的虐待,她为了维护自己的独立性,从不屈服。
我的思绪被一阵慌乱的脚步打断了。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勉强能看清走来的是诗路巴依。他很好奇地看着我,进了手术室的门。
后来从手术室里走出了一个当班医生,她说:
“让塔斯啊,伤者需要紧急救治,现在我们准备给她做手术。但时间会很长,过程也很复杂。但可惜您帮不上忙。所以您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
她说的没错,我在走廊里低着头来回走着。我觉得不能让阿乌让就这么进了天堂。为什么苦难偏偏发生在我们头上?“阿乌让,阿乌让,你对我做了什么啊?”我在走廊里徘徊着。
当我走近主任办公室的时候,门是大开着的,阿比里卡斯和区委会书记穆哈梅得让诺夫这时走了过来,书记穿着短上衣。
“……姑娘为了孩子们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现在该我们为她做点什么了,”书记对我说。
“穆哈梅得让诺夫同志,请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全力的,”阿比里卡斯回答。
他们堵住了路,我只好不情愿地留在那里。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区委会书记伸出手向阿比里卡斯告别。
阿比里卡斯像是早就准备好用双手仅仅锁住书记的手,只是清醒的意识告诉他要保持高傲,所以只是普通握了个手。
“不用送我了。”穆哈梅得让诺夫说完就走了,也让出了道路。
我想趁阿比里卡斯不注意悄悄溜过去,但是还是没能得逞。
“哎呦,多痛苦啊,”阿比里卡斯挽着我的手,走在旁边说,“做出了重大贡献,但是代价太大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要出其不意地揭穿他的谎言,但是他的脸上写满了发自内心的悲伤。
他送我到出口的楼梯处,末了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们会尽力的,让塔斯,我们会救回你的阿乌让的。诗路巴依是名医,我们还要喝你们俩的喜酒呢。”
出口处很多人把我围了起来,他们的问题像是炮弹一样一颗一颗地射向我:
“怎么样了?”
“阿乌让怎么样?”
“她还活着吗?”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阿尔泰娜伊、卡里普让和彼得舅舅。埃塞尔汗沉默着,但他的表情说明他正在等着我的回答。
人们常说如果情场像赌场一样得意,那么之后就很难意识到损失的代价。或许我跟乌尔波塞恩就是这样。但现在我清楚地知道阿乌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完了,完了!我失去了我的阿乌让!”我摇着头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或许你是失去了,但我们没有失去她,”阿尔泰娜伊说,她的脸红了,脸上流淌着泪水。
“别说了,阿尔泰娜伊。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已经很痛苦了吗?”卡里普让制止着她。
“年轻人啊,我们在这儿也是吵吵闹闹的,这有病人,另一些人还在工作。时间已经很晚了,十点了。你们都回家吧,我留在这儿,”彼得舅舅说。
“是啊,咱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心痛万分地想。“一切都是谁的错,让塔斯。他应该想想绳索的事。但他什么都瞧不上。瞧不起我的未婚妻坐在上面,在驾驶室里。”
我们走到了街上,现在我才发现时间过得多快。暴风雨过去了,但是街上还是刮着大风。我脱离了其他人,穿过了马路,进到了对面的单元门里。
“让塔斯去哪里了?”人们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让塔斯!让塔斯!”埃塞尔汗喊道。
然后阿尔泰娜伊又开始气氛地责备我。难道暴雨天里没用绳索固定吊车的人是我吗?
“你又来了,”卡里普让对她说。“让他静一静吧。咱们走吧。”
黑压压的一群人动了起来,天已经黑了。大约两分钟过后,声音静了下来,我一个人呆在市医院前面,这个医院现在决定着我和阿乌让的命运。
对面窗户里的人们过着自己的生活。像是哑剧屏幕里,看护的或者是值班护士照看着病人们。接着窗户里的光一个接一个的熄灭——病人们进入了梦乡,——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在这里站了多久。
但我等到了自己的结果。开始从门里走出了两个我熟悉的医生,他们朝市中心走去,好像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我只能听清一些:
“我们刚找到诗路巴依……我病了,”一个人说,“我感觉很糟糕,让别人替班吧……”
他们后面的是阿比里卡斯和彼得舅舅。阿比里卡斯站了一会,呼吸着潮湿寒冷的空气,彼得舅舅在他下面的一个台阶上不停地来回走动,一会比划着什么,一会又把手贴在胸口。阿比里卡斯点着头,沿着医院的栅栏走着。彼得舅舅跟着他,仍然用手比划着。
医院病房里的灯一个接一个的熄灭——只有值班护士的灯还亮着,我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来。我站的位置有明显的缺陷。对面的手术室我根本看不到。但是我不能离开自己的观察点,跑到医院里去,哪怕是看上一眼手术室的窗子,因为我需要的人或许会在这个时候出来。
一个病房的灯突然亮了,我猜应该是阿乌让被送进去了。过了半个小时后,医院的门开开了,手术的护士走出来了。过了一会,诗路巴依就走到了街上。他瑟缩起来,把雨衣的领子立了起来,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我离开了自己的根据地,朝那个方向走去。我们就这么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时间——他走在街道的一边,我走在另一边。就像两条平行线,如果按数学检验的话,应该永远不会相交。旁人看来这可能是侦探小说里的桥段。但我知道,诗路巴依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拐到我的这边。
诗路巴依摇摇晃晃的身影沿着亮着微弱灯光的楼走着。有时他和楼都会消失在黑暗中,然后我就会听到他拖着脚走的声音。
诗路巴依从人行道上回身向我的方向走来。我停下来等着他。
“晚上好,”我说,尽管今晚一点也不好。
但我本应该说点晚上见面打招呼的话。
“啊,是您”诗路巴依小声说着。我们并排默默地走着。我努力找出一些和适宜的话。
“近来还好吗?”诗路巴依停下问。
“您知道吗,我发生了不幸的事……”我说。
但诗路巴依粗鲁地打断了:
“她的不幸……您在这干什么?……还是您爱着这个姑娘?”
“我们本来马上就要结婚了。”
“您想让我怎么做呢?”
“我想请您……我明白,咱们俩之间……”
“您干嘛还提过去的这些事?……您很清楚医生的职责是什么。我们绝不会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中的。”
“谢谢,医生,”我轻松了许多。
“医生因为情敌的缘故而放弃治病救人,那还是人吗?”诗路巴依冷笑道。
但是这些话就像耳旁风,我根本没听进去现在我关系的只有一件事。
“医生,她还能……活下去吗?”
我是一字一顿地问的。但要表达很直率的意思的时候,舌头却沉重了起来。
“目前看来我们是救活了她,”诗路巴依好像没有说完。
但我感兴趣的是阿乌让的生命。她又会回到我的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因为这个消息现在居然爱上了诗路巴依。
“诗路巴依……”这是我唯一能说的。
“快回去睡觉吧,回去睡吧。一周之后你就可以去看她了。我允许您去探望,”诗路巴依甚至都没来得及告别就走了。
我从没想过,在乌尔波塞恩的葬礼过后会是我先去找他。但生活有时就是这样,人和人免不了要打交道。我也免不了要找诗路巴依。
他像原来一样恨我,但现在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没事,没事,”我对自己说,“阿乌让还活着,很快就又可以快乐地生活了。”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听见家里的电话拼命地响着。还好赶在那边的人挂电话前接到了。是巴扎尔古丽打来的。她叹着气说阿比里卡斯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了。她打算去医院,到那阿比里卡斯说现在坐在医院里一点用都没有,只有明天才能看阿乌让,还要看看她的状况怎么样,她一直担心地坐到现在。
我安慰着妹妹,自己也躺下睡觉了,但整夜我都不停地做恶梦。我梦见倒下的吊车,仿佛我和阿乌让都在驾驶室里。我从驾驶室里掉了下来,没有摔倒地上,鬼才知道掉到哪里了,或许是摔倒了太空了吧。阿乌让瘫在地上,呼唤着我,伸出手……我强迫自己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来,像被困在牢笼里的狮子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跑着。更准确地说,狮子是在我心里来回折腾,用它的爪子挠着我的心。我尽量安抚它,想让它安静下来。但怀疑腐蚀着我。无论我对自己说什么,我总是觉得自己亲眼看见阿乌让活着才是真的。当身心分离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可能性。而你拿她毫无办法。
很快天就亮了,黎明的颜色像是刚开始变黄的秋叶。栖息在我窗子对面的树上的黑色的鸟儿轻轻地哼唱着歌曲。它们为冉冉升起的太阳欣喜,它们无视我凌乱的心情。太阳照耀着一切。
我匆忙地洗脸、吃着昨天的剩饭,跑到了街上。
我毫无障碍地顺利进入医院,他们觉得我来这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我悄悄跟在分药的护士身后,像个猎人一样。当护士离开病房去下一个病房的时候,我向门里看到了阿乌让。
“让塔斯!您怎么像个小孩似的,”一个苍老的声音责备着我。“现在还不能进去,医生不让,”她说。
“我就看一眼。您就通融一下吧,出事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祈求道,我想以此打动她的心。
“唉,让我赶上了。算了,咱们一块去吧,我让您在门口看一下。但先说好啊,看一眼就走。”她轻轻地推开了病房门。
就是她,整个人很是惨白。阿乌让躺在窗边,身上缠着绷带,像穿着宇航服一样躺着。她的脸上也有绷带,而且脸上还有痛苦的痕迹。她像有生命特征的人一样睡着!剩下的——绷带、石膏——这都是其次。医院就是这个样的。要是有人住院了,我们就觉得高烧或是带着绷带或是石膏很正常。
“阿乌让!”我低声说。
“疯了!”老太太生气地把门关上了。“现在回去吧!回去!”
我欢腾着从医院跑出来了。我想大声告诉全世界:“你们听到了吗?!阿乌让活着!我亲眼看见的!”
但如果公开地告诉别人阿乌让还活着,我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因为在我内心深处一直相信我的未婚妻不会死的。这种相信只有在对失去阿乌让的恐惧中才会动摇。
但阿乌让活着,因为她是我的新娘。她的得救与让塔斯也有关系。
我在最近的一个报亭买了一沓最新的报纸,然后回到了工作室。回工作室要经过那个该死的建筑工地。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绕过那个让我想起昨晚悲剧的地方,但我的注意力被不远处的嘈杂声吸引了过去。我没有忍住,走进了大门。
在工地上很多拖拉机工作着。吊杆吃力地工作着,拉紧绑在吊车上的绳索。机车的轮子转动着。工人们在吊车和其他机车之间来回行走着。彼得舅舅领导着大家,“你去哪?去哪?……使劲!……再来!……再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地喊着。吊车被抬起来了,像是被碰伤的人,颤抖着站立着。吊车顶上的红旗又重新飘扬了起来。
彼得舅舅才发现我,他边擦汗边向我走来。
“我们那个年代机车是可以创造奇迹的。要是阿乌让能这么简单地站起来就好了,”彼得舅舅说。
“我们会让阿乌让重新站起来的,”我坚定地说。“主要的是她还活着,这就很好了。”
“是啊,这才是主要的,”我原谅了他的疏忽,他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今天的报纸。第一页上就看到了阿乌让。或许这是就是阿乌让在工会展台那里照的照片。照片下面报导了阿乌让的功绩。报社编辑写的就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他洋洋洒洒地描写了出事时阿乌让的感受。我知道我的阿乌让当时在想什么。她只是担心孩子们,还怕她无法控制驾驶室。或许这个真正的女人还有一点担心自己的新裙子。
开始的时候我嘲笑这个煽情的记者,后来我想了想,他这么写才是好的。就让人们更欣赏我的阿乌让吧。她真的是一个不平凡的姑娘。我自己这时都不知道该如何为她骄傲好了,我对自己说:“让塔斯,这就是你的未婚妻,她很快就会成为你的妻子了。在我们市里很难找到有这么好的妻子的男人了。”
“应该再买几期报纸,”我心想,突然有人叫我去接电话。我走过去拿起话筒。
“喂,是让塔斯吗?你真是积德了!手术很成功!”阿比里卡斯喊道,手术的过程很复杂
。诗路巴依还给他莫斯科的朋友,彼得罗夫院士打电话求助。
总之,一切都说明灾难过去了,我现在就可以等到跟阿乌让见面了。我简直不知道该这么度过着难捱的等待的日子。可以每天去送两次换洗的衣服,然后求求熟人拖延时间。
但这时我碰巧接到了展览委员会的请求,我把乌尔波塞恩的雕像运到了阿拉木图,让巴扎尔古丽在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阿乌让。
不知怎么的,我未婚妻的事迹已经传到了画家联盟那里了,他们仔细询问阿乌让的健康状况,对她充满了崇敬,我为阿乌让感到高兴。因为她的名声已经远扬全国了。一个理事会的书记对我说:
“要是有需要的话,您写封信就行,我们会帮助您的。”
我回到了梅斯塔依后,赶紧把东西放回家就匆忙赶到了医院,还带了一盒糖果,是我在首都的时候从前的校友送给我的,他现在已经是个著名的雕塑家了。他借助自己的名声开了家画廊。别人送了他两盒糖。他把一盒给自己最爱的女人,另一盒专门给阿乌让留着的。
“帮我转交给她。让她多吃点糖,快点好起来。我很遗憾没能认识这么勇敢的姑娘。就这么告诉她,”我的校友果断拒绝收下钱说。
在医院里等待我的是惊喜。下午的时候我直接找到了值班医生,准备好了战斗,因为今天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看到阿乌让。但当班医生温柔地笑了,他猜到我会有这副坚决的样子,说:
“你是怎么回事啊,让塔斯?阿乌让等你,等啊等,也没等到。她每天都问我们。快去找她吧,这是医生的命令。”
不需解释,我马不停蹄地急忙跑到了病房。
病房里很白。阿乌让像是身上覆盖着白雪似的躺着。只有她的忧郁的眼睛是黑色的:“阿乌让,你银铃般的笑声去哪里了?……哎呀,阿乌让,阿乌让,快回到原来的性格吧!……你像被风暴毁掉的白色花朵,如此的寂静!……”我在门口的时候就想这么喊了。但我站在门口看着阿乌让。她的眼睛闪烁着——它们在呼唤着我。
“你好啊,我的阿乌让,”我交换着麻木的双脚走到阿乌让床前。“我们又见面了。虽然在不是很合适的地方。但没关系的,下周咱们去看电影,”我想让她开心点,就开玩笑地说。
我有点成功了。阿乌让微笑着说:
“你怎么还站着?坐到我旁边来。像在家里一样。”
要是我们不算石膏和病房,这倒是有点像我们原来的生活。我对阿乌让说:
“很快你就能出院了。这一切都会成为遥远的过去。当你回想起自己的石膏还会发笑呢。你也许会说,瞧,我过去是个套娃。”
“要是我没从吊车上及时站起来……”她突然提到了这个。
“你做得很对。你很棒!阿乌让,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对自己这么说。你的事迹报纸上也报导了。还在上学的小姑娘们也觉得你很厉害,她们说:‘我想去看看阿乌让阿姨,’”我出于善意虚构了这个情节。
首先,我相信现在在哈萨克斯坦梦想成为阿乌让这样的小姑娘们肯定不少。只要到附近的学校走一走,就一定会确信这一点。其次,我想鼓励她。她一定会尽快变回原来的阿乌让。
我开始拼命地开玩笑,还会讲一些有趣的事。其他的同病房的人或许听到的净是:
“还有一个关于驴子的笑话……你听过吗?现在给你讲讲……”
笑容一直没有离开阿乌让的嘴角,她勉强控制着笑,因为即使是笑她也会疼。
后来当班的护士来了,说:
“探望时间到了。明天你还可以来。现在一位女探访者要跟病人聊聊。”
“再等一分钟,医生。我再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就好了,”我向女医生请求道。
但她又来了好几次才把我赶走。
“明天见,阿乌让,”我握着她的小手说。
“明天见,让塔斯,”她轻声说,边说的时候边费力地握手。
我在走廊里碰见了巴扎尔古丽。她穿着白色上衣,带着一篮新鲜的苹果。
“啊,我的妹妹!”
“可怜的阿乌让,”巴扎尔古丽叹气道。
“你说什么呢?”我有些生气了。“她还是原来的阿乌让。你去看看,看看她笑的多开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看着吧,她很快就会回到我们中间的!”
“哎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固执的巴扎尔古丽又叹气了,她进了病房。
如果大多数女人们的意志都很薄弱,该拿她们怎么办呢?但我的阿乌让不是这种人。
那以后生活就是这样的。早上我在工作室工作,下午去见阿乌让,我们趁着我还被赶出病房的时候规划着我们的未来,聊天南地北。当然,我尽我所能逗阿乌让开心。她的身体渐渐拆掉了石膏,当然,这又一次证明了我们的美好愿望将要实现。
有时巴扎尔古丽或是阿乌让的同事也会来跟我们一块聊着有趣的事。我最近跟他们成为了好朋友,只是我和阿尔泰娜伊之间还是有隔阂。固执的人啊,她第一眼就不喜欢我,我也一直无法战胜她的不悦。于是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会看在她跟阿乌让的关系的份上送她一些糖果和香水。但还是拿她没办法。
整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1次,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阿乌让的窗边开着玩笑,但这次我却没能成功。无论我说什么俏皮话,我的未婚妻的眼睛还是很忧郁。
“你怎么了,阿乌让?你是不是感冒了?”我问她。我没想过她的闷闷不乐会有别的原因。
“让塔斯,”阿乌让用力地说,“我们不该再见面了。别再来了,忘了我吧。”
我知道阿乌让不是喜欢追求戏剧效果的人,所以我才很担心。
“这是什么话?”我惊奇地问。她痛苦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春天吗?”阿乌让小声说。
“当然,”我有点想起来了。“我还说过春天是孕育爱情的季节。当然,可能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确实是这样的。”
“但人每年都会迎来新的春天。”
“够了,阿乌让。我只有一个春天,一个永不结束的春天。就是你,”我强烈地反对说。
“谢谢,让塔斯,”她激动地说。“我相信你。但如果这个春天的花季已经过去了,你该怎么办呢?你的春天会很寒冷,甚至像秋天一样潮湿。不,我不想看见你不幸福的样子,让塔斯。我太不幸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能好好地解释一下吗?”我很生气,失去了耐心,这却让阿乌让笑了。
“我的脊柱出了问题。我再也不能……走了,”她突然脸红地说。
“这是谁跟你说的?”我最终爆发了,叫喊着,从椅子上跳起来。
“诗路巴依教授,”阿乌让像犯错误了一样小声说。“他没说完全不能……”
“我现在就去找他问清楚,”我从病房跳出来大声地说,愤怒地走着。
我敲了他办公室的门,还不等回应我就进去了。
诗路巴依在桌上写着什么。他看见我,像是牙痛皱了一下眉。
“她还要躺很久吗?请告诉我!”我一下就暴怒地问他。
“您指的是谁?”诗路巴依不满地问。
“阿乌让,还能有谁,您很清楚啊!”
“啊,”诗路巴依说。“但是她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阿乌让是我的未婚妻!”
“这样啊,”诗路巴依冷静地说。“如果您是她的未婚夫的话……阿乌让的脊柱受伤了。她还要躺很久。或许是一辈子。损伤很严重。”
“这个我们走着瞧。只是您为什么要告诉她呢?还是不说更好。现在她完全失去了信心。”
“我不这么认为。她是个坚强的人。这种事我们不可能永远隐瞒患者。我们为她医治了很久,但却没有实质性的成功,她不是小孩了,她自己也明白这些惨剧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听着,医生。让她回我那儿去。她在我那儿会好起来的。”
“当然,”诗路巴依同意。“我们医院的环境会让患者觉得压抑,她已经不需要医生每天为她控制病情了……但您要细心照顾她,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这是什么话!”我挥手说。诗路巴依站了起来,把手背过去,在房间里走着。
“什么时候能把她接走?今天不行吗?”我问诗路巴依。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此时的人。据说心里也藏着一头狮子。根据我自己的习惯我开始以哲学的高度思考,想象诗路巴依内心的雄狮是尖牙利爪……现在这头狮子正慵懒地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
但诗路巴依这时停在了我的面前。他似乎被自己能如此长久的忍耐自己恨的人惊呆了。
“您觉得您一定会幸福吗?您凭什么这么认为呢?您太高估自己了吧?啊?”他带着侦探般的好奇问道。
“她爱我,阿乌让,”我惊慌失措地回答。
“没错,这个我也听说了……主治医生和巴扎尔古丽都跟我说过,”诗路巴依小声说。“您自己爱她吗?”他不相信地问。
“天啊!”我叫道。“难道我不是正站在您面前吗?没有她我根本活不了!”
我的发自肺腑的回答驯服了诗路巴依,我决定利用这一点,第三次问道:
“怎么样?我可以把她带回家了吗?”
“生命比我们想象的要珍贵的多,”诗路巴依嘟哝着。“太过美丽的果实不久就会熟得太过。您知道吗,您是把别人命运的责任背负到了自己的肩上?在别人的床边度过自己的一生,你愿意吗?如果您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您知道等待这个姑娘的将是什么吗?难道现在离开她不是更好吗?”
“不!绝不!”我喊道。“没有阿乌让我会死的!”
这一刻我自己也相信一旦我失去了阿乌让,我的心此时就停止了跳动。况且我内心深处还认为诗路巴依在吓唬我,实际上我的未婚妻的情况没像他说的这么绝望。
“我怎么知道呢?”诗路巴依叹口气。“您和一些艺术家的情感总会凌驾于理智之上。您或许真的是这么觉得的。但然后爱情就会溜走了……”
“您不了解我,”我知道他又要旧事重提,于是愤怒地反驳道。
“不管怎么说,阿乌让还要再住院两周,然后您才可以接走她。但您要做好准备,十有八九他这一生要在床上度过了。”
“走着瞧吧,走着瞧吧,”我对自己说。“我的阿乌让就是那个例外。本来就是这样的。”
“谢谢您,医生,”我高兴地说。
他没有回答我,走到了桌子旁。我来到了走廊,对自己很满意。而阿乌让的行为现在看来与从前大相径庭。
“让塔斯,一切都清楚了,”我对自己说。“像阿乌让这样的姑娘做出这样的行为是很正常的。因为她是个知道感恩的人、高尚的人。因为她是我的未婚妻。”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明媚的初秋随即而来。被夏天的燥热烘干的树和天空都振作了起来,满目皆绿带走了灰尘。万物又回归到自己原来的色调。但我像是半睁半闭眼睛看着这一切,两周的时间里在医院、家和工作室之间奔波。为阿乌让买生活用品,我忙得手忙脚乱。
我们的朋友们积极地帮我做所有准备工作。巴扎尔古丽就帮我分担了不少。甚至实际生活中自理能力不是很强的卡里普让和埃塞尔汗也都没闲着,帮忙出谋划策。只有阿尔泰娜伊像原来一样发牢骚。她知道阿乌让将住在我这儿后尤其愤怒。
一次我去阿乌让的宿舍给她收拾东西,我无意间听到阿尔泰娜伊说我的坏话。我得从阿乌让的床下把她的箱子拿出来,于是就蹲在了床下,她开始并没发现我。
“这个让塔斯完全迷惑了我可怜的朋友。我们不幸的阿乌让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玩具而已,”她对其他姑娘说。
“但不是每个小伙子都能像让塔斯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要娶一个残疾的姑娘。你应该承认这点,阿尔泰娜伊,”一个姑娘反对她的话,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的确如此,”我蹲坐在床前想。“真的不是每个人都敢于承担这样的责任的。”
但阿尔泰娜伊仍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我也认为你说的让塔斯是个英雄。你们看着吧,他会厌烦这种照顾残疾人的生活的,他会抛弃她的,”她双手掐腰说。
偷听好像不太好,于是我站了起来。阿尔泰娜伊一下就脸红了,她小声说着什么,然后躲到了门后。
“您别生阿尔泰娜伊的气。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很心疼自己的阿乌让。”刚才站出来替我说话的那个姑娘又替她说话。
我自己猜到了阿尔泰娜伊是个善良的姑娘。所以我才想跟她交流一下。
“算了,让塔斯。她很快就会自己看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到时候也就不用多做解释了,”我自己安慰自己。
盼望已久的一天终于到了。我打车到了医院,在医院门口碰见了永不分离的朋友卡里普让和埃塞尔汗。“阿尔泰娜伊在哪儿呢?”我从车窗伸出头问。
“她害怕你。现在她不会去你那里炮轰你了。”卡里普让不怀好意地使了个眼色。“所以现在你可以安心生活了,让塔斯。”
“你们疯了吗?你们知道阿乌让会多失望吗?”我严肃起来,一点也没想跟他们开玩笑。“还说什么?司机,去工地宿舍!”我对司机喊道。
“好,”司机耸耸肩说。我飞进房间找阿尔泰娜伊,她正在用小镊子修眉。
“啊!”阿尔泰娜伊叫了一声,镊子掉在了地上。
“真美啊!……真是跟你没话说。你最好的朋友今天出院,而你却不知道在干什么。跟我走,”我抓着惊慌失措的阿尔泰娜伊的袖子冲她喊道,然后把她拖进了车里。
最后,我们所有人一起接阿乌让回家。巴扎尔古丽不在,但是她这时在我家收拾,准备丰盛的午餐。
阿乌让像公主一样向我们走来,她拄着拐杖,陪在她旁边的是非常豪华的阵容——几乎所有 的医院职工都来为她送行,阿比里卡斯走在最前面。阿比里卡斯的脸油光锃亮的,像是特意为什么活动往脸上抹了油。医生和护士都容光焕发。上了年纪的卫生员们很感动,用工作服的袖子摸着眼泪。就连整日奔忙的出租车司机都从自己的车里走出来,进了医院大厅,我用目光搜寻着诗路巴依,但没有找到他。反正我也顾不上这个了,因为今天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我,让塔斯。
“阿乌让,快上车吧,”我刚要接过她的拐杖。
“哎呀,我们怎么把她送上车呢?”出租车司机平静地说。
“年轻人!”阿比里卡斯高傲地喊道,虽然司机比他大近五岁。“年轻人,难道您觉得我们单位不够关心病人吗?”他郑重地转向当班医生问:“难道您没有安排送患者的车吗?”
“阿比里卡斯,”女医生责备地说。
街上真的停着一辆画着红十字架的红色面包车。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把守在前门,他们已经准备好在第一时间接过阿乌让的拐杖。总之,整个医院的人都来送别阿乌让,像是自己最爱的女儿嫁人了一样。
阿比里卡斯没有忍住,还是简单地说了一些送别的话。卫生员们把幸福地很激动的阿乌让抬上了车。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我们那队其余的人挤进了出租车,阿比里卡斯脱下了白大褂,坐到了他的公车上,我们兴师动众的队伍就在城里转了起来。
阿比里卡斯像是引路人一样开在最前面,跟在他后面的是我们的小面包车按着喇叭前进着。行人们停下了脚步,向我们行注目礼。
我把阿乌让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我的嘴开心得合不拢。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它严肃地合拢。我到现在都从未怀疑过我的嘴笑得有多大,甚至都笑到耳朵边上了。阿乌让笑着看着我。
“我在哪里见过你们俩?”一个卫生员思索着。“肯能我曾经送过你们?应该不是去医院吧?”
但现在那些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了,这次与那次很不同,我都不想回答卫生员。他一路都在受着这个问题的折磨。
当阿乌让进楼里的时候,她突然又执拗起来。
“让塔斯,还是住宿舍更好一点吧?趁现在还不晚。”阿乌让念叨起来。
真是个傻姑娘,就算不考虑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违背自己最初的决定有多难堪,难道她不明白我需要她就像需要空气一样吗?
“别说傻话,”阿尔泰娜伊对她说,她命令卫生员说:“你们还站着干嘛?快动起来啊!”
卫生员们像是被驯服的小马听话地抬上去。
大家把阿乌让抬进了屋里,于是大家高兴地忙起来。阿乌让选了一个放自己床的地方,于是我们男人们喧闹着抬起她的床在屋里走着。
“阿乌让,往窗外看看啊。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吊车!”阿尔泰娜伊尖声叫起来。
“啊,真的,阿尔泰娜伊!朋友们,把床房子这里……不,这里!这里更好!”阿乌让拄着拐杖喊道,于是我们又把床挪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的吊车比其他的都高!”当我们最后给她把床安置好的时候,阿乌让像个小孩一样很开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
“谁替代了我的岗位?”她吃醋地问。
“别担心,就是那个姑娘,”阿尔泰娜伊用大拇指指着说。“她叫布别诗……但是以后再谈工作吧,好吗?”
“好样的,阿乌让。你总是以工作为重,”阿比里卡斯打着官腔说。
“没错,我就是这样,”阿乌让有些不好意思。
“有意思,”我想,“他什么时候才能用普通人的口气说话?”
“同志们!”巴扎尔古丽高声说。她拿着一瓶香槟从厨房走出来。卡里普让和埃塞尔汗拿着杯子和冷盘走在她后面。
“男同志们,谁来开香槟啊?”巴扎尔古丽问。
“当然是我,”阿比里卡斯都有些惊奇。
他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灵活劲儿,塞子在女人们的欢呼声中启开了。然后阿比里卡斯以药用般的精确度斟满了酒杯。
“万岁!”卡里普让和埃塞尔汗叫着,我们一饮而尽,阿乌让和阿尔泰娜伊只喝了一小口。
“跟相爱的人的结合,这是通往幸福的一扇门,”当酒杯又被 重新倒满时,巴扎尔古丽说。“哥哥,你要跟我们和阿乌让说点什么吗?”
我必须承认,此刻我头脑里一片混乱。我没有事先准备任何发言的激昂陈词。但我还是说了些我心里的话。
“朋友们!亲爱的朋友们,”我举起酒杯说到。“我觉得可以把生活比作情感鲜明的日记。每一本日记都记满了我们度过的日子。诗人——用诗记录,作曲家——用歌曲记录。艺术家则用自己的颜料记录喜怒哀乐。我和阿乌让从今天开始将书写我们新的一页……”
“说的太好了,”阿比里卡斯赞赏到。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有人按门铃,埃塞尔汗去开门,结果来了好多年轻人。看他们一些人的眼睛就知道我在工地宿舍见过他们,他们是阿乌让的同事。
姑娘们到阿乌让那里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屋里又乱作一团。巴扎尔古丽到厨房又取餐具。
“真是无组织无纪律啊,”阿比里卡斯不满地皱眉。
后来卡里普让和埃塞尔汗承担起了维护秩序的责任。
“安静点,同志们!”卡里普让大声叫道。“你们先等会再说,先让新郎官把话说完!”
新来的客人们难为情地安静了下来。
“朋友们!”我站起来说。但我的讲话又被门铃声打断了。这次是埃塞尔汗去开门,来者是我的邻居祖丽妃雅。她七岁的儿子叶儿让紧紧握着她的手,皱着眉头看着周围,他后面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
“你们好,你们好,”祖丽妃雅说。“这些孩子一直吵着要看看新阿姨,我就带他们来了,真是拿这些固执的孩子没办法。”
“孩子就是孩子嘛,”阿比里卡斯说,因为他受不了长久的沉默。
“就是,就是。说得太对了!”祖丽妃雅接着说,然后俯身跟孩子们说:“孩子们,这就是从吊车上摔下来的阿姨。你们会帮助她吗?”
“会!”孩子们不一致地回答。
“谢谢你们,孩子们,”阿乌让感到地说。“我该怎么回报你们呢?……可以用糖吗?”
“去吧,去阿姨那里。她会给你们分糖吃,”祖丽妃雅轻轻地将自己的孩子们推到前面。“去吧,别怕,”她自己走到桌边,客人们把一杯香槟酒放到她跟前。
“您说吧,让塔斯。您还没说完祝酒词呢,”卡里普让提醒。
“朋友们!”我都有些被弄糊涂了。“总之,很快……阿乌让会站起来,到时候我们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宴请全城的人。”
“是啊,希望尽快,我可不想等了,”阿乌让把手放在叶儿让的头上叹气说。
“阿乌让,你可真不害臊,”姑娘们开玩笑地跟她说。
“没事的,阿姨,我们很快又能跟你玩捉迷藏了,”叶儿让保证道。
“现在也可以玩捉迷藏。我用被子盖着,你们来找我啊,”阿乌让笑着说。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祖丽妃雅放下杯子摇头说。“要是她以后一直这样,那就太可怜了。说得轻巧,从吊车上摔下来……那可是吊车……我们村有个姑娘从溜蹄的马上摔下来,后来就完了。一辈子都瘫在床上了。谁要这样的呢,啊?”
她看着我又摇摇头,像是在说:“你也很可怜,太可怜了。”
房间里立刻就安静下来了。我沮丧地想:“天啊,你可真是个蠢女人!我们正高兴呢,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啊,您的牛奶煮开了,”阿尔泰娜伊说。
“牛奶?”祖丽妃雅惊奇地说。“我煮牛奶了吗?啊,那我回去看看。孩子们,孩子们,跟我回去!”她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
你们可以想象,在这个多嘴的女人来之前我的多么高兴啊。
“我会再来看你的,”祖丽妃雅在楼梯间还在喊着。
她的离去可以让我们松口气。客人们像是卸下了背上的沉重,相互说着话。香槟酒又泛起泡沫来。
祖丽妃雅走了,而我剩下一整天还是觉得很奇怪。像是耳边一直有个厉害的蚊子嗡嗡着,影响我说话和思考。我想赶走它,但它还是在嗡嗡。刚飞走就又回来了。
“让塔斯,忘了那个女人说的丧气话吧,”我劝自己。“这个笨女人能说出什么对的东西……你现在的一切都很好啊。”
祖丽妃雅说的不吉利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像是一片乌云,一直不散去。天空本是晴朗的,但是她的话却像是眼里的沙子。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我刚睁开眼睛就有一个想法:“懒虫,你还在睡,阿乌让这时正在等待你的帮助!”
沙发上的弹簧将我弹了起来。我很快地穿好衣服,往阿乌让的房间里看去。阿乌让睁着眼睛躺着,自己嘟囔着什么。她听到我醒了,就把头转向我这边,灿烂地笑了。
“对不起,阿乌让,”我边进去边道歉,“我睡过头了,你可能需要点什么。你就叫我吧,让塔斯睡得像头猪。”
“早上好,让塔斯。我暂时什么都不需要。我就这么躺着,哼着小曲,”阿乌让说。
我照顾阿乌让已经忙了一阵子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我很不自在,让塔斯。真的,在你面前我很难为情。”
“乱说。你以后好了,我就开始剥削你,”我朝气蓬勃地回答。
我很喜欢照顾阿乌让。我至今没有这么关心过任何人,现在照顾人对我来说是个新鲜事。但没人能坚持地太久。就到阿乌让康复前。我相信她很快就能康复。
早饭过后我给阿乌让拿书,然后我去了民政局。
“这次您又是一个人。明白了,又要改主意了,”仍然是那个恶毒的工作人员。
我没有跟她争辩,而是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她。
“这么说来,就是您啊?全城都在谈论您,”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着我说。“我原来以为您是很轻浮的人。您知道吗,我以为你们艺术家都是玩玩而已。但您是个例外。”
我们约定好了登记的事,民政局的同志会亲自上门为我们登记,于是我又去了文化宫。
我很喜欢在画室里教课,跟一些刚刚显露天分的学生们打交道很是有趣。当别人在你的面前成长的时候你会很高兴。但现在不得不先暂时停课。
我跟院长也都商量好了,当我打算接着奔走的时候,院长说:
“让塔斯,我们已经招了新人了,”他像是电影放映员不断用手画着圈。
“你指的是什么?”我不太明白他的话。
“我们已经招了人了,”院长重复说。“听说你跟女人没有登记就同居。大家议论纷纷。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那是阿乌让啊!”我吼叫着。
“啊?真的吗?是她?”院长问。“那你做得对。她是英雄。但是跟一个残疾人登记……”
“你的建议已经晚了!”我叫喊着,本来我的心情的很好的,但现在气得不行,于是我接着去办自己的事了……
这些天我开始作曲《老虎脚下的姑娘》。这个想法是受到巴依扎科夫的诗的启发。诗是这样写的:无助的美人库拉拉伊,像是湖面上的天鹅……残酷的命运……凶残的风暴!……善良与仇恨!……生与死的周旋!……我想建立一个永恒斗争的哲学符号。我的努力在不幸璀璨了我的阿乌让之后更加坚定。
但如果我的思绪此时都是围绕阿乌让的话,这是什么工作呢。经过了一个小时的思绪混乱的折磨,我丢开了一小块泥,叹气,对年轻的模特说着这样的话:
“嘎妮,你今天在哪个店里见到卖李子的吗?”
“我好像在阿乌左娃街看到过李子。您知道有一个副食店吗?就在执行委员会的旁边,”嘎妮特意说到。
我一直在绕圈:阿乌左娃街——让步拉胡同——市场——执行委员会……
在阿拉木图的展览结束了,我的乌尔波塞恩作品获得了奖金。评委专门寄来一封信请我去参加闭幕式。
我读完了信,想让阿乌让自己来决定。最后如果巴扎尔古丽能在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妻子的话就没什么事了。我相信妹妹,她不会拒绝最爱的哥哥,妹妹就是这种性格。我对阿乌让的决定毫不怀疑。我拿着信走进了妻子的房间。
“看啊,这个布别诗怎么卸货的。难道可以就这么损坏吗?要好好弄啊,”阿乌让嫌弃地说。“没人跟她详细说过。你看吧,今天他们的星章就会熄灭。但是到时候我会教他们的。”
我答应了会叫布别诗来,跟阿乌让一块斥责她,然后我把信递过去。妻子扫了一眼内容,把信又还给我,信任地说:
“快去吧!还犹豫什么?我太为你高兴了!”
“没有我你怎么办?”我为了良心上过得去固执起来。
“要是需要的话,巴扎尔古丽会帮我的。再说,基本每晚阿尔泰娜伊都会来,这你也清楚。去吧,去吧,立刻就去。”
“好吧,我去一趟,”我说。“但是我办完事马上就回来。”
巴扎尔古丽高兴地同意了,最近她对阿乌让更依恋了。虽然阿比里卡斯会嘟囔些什么,但她还是收拾好东西,我把她送到我家。
“我要跟你妻子过一下没有丈夫的日子,”妹妹开玩笑说。
第二天我暂时丢开了家里的琐事,轻松地走在阿拉木图的主干道上。我的目光随意地注视着行人,突然目光停留在一个从我身旁走过的女人身上。该怎么说呢,要知道眼睛可不是傻瓜:她身材一流,肩部、手、臀部线条完美。她穿着彩色的裙子,在我看来就是一条水族馆里的观赏鱼。
但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这些。这世界上美女并不少,随处可见。但走在我前面的这个女人唤醒了我潜意识里遥远的回忆。像是我早就见过这个漂亮身体的每个线条。见过这种线条,就像只有医生和雕塑家的那种仔细研究的见解。像是歌手的潜意识里总会有一些单独的词和旋律的片段,这些片段是他们很久之前唱过的,但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带着这种兴趣我加快了脚步,很快我就看到了她染的深红色的头发,然后看见的是椭圆形的脸蛋。她的脸逐渐显露出来,像是不断变化的月亮。她看着我,突然减慢了脚步。
“乌米特!”我惊讶地叫道。
“让塔斯!”她也同样惊讶。
是啊,是啊,她就是我的第一个模特乌米特。她从一个有棱角的半大女孩成了一个成熟娇艳的女人。但她的身体还是那样充满神秘和特别。当年我就是个很好的学生,可以读懂乌米特的这种只属于她的特别之处。
“最近好吗?”我高兴地问。
“你怎么样?”她反问我,高兴地笑着。“我一下就认出你来了。你那时多健壮啊!”
她大方地看着我,我明白乌米特变了。那个在艺术家面前脱裙子都害羞的女孩已经成为了过去。现在她知道人的身体是上天的杰作和礼物。成熟教会了她享受并珍惜身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对自己说,“她本来就该长大啊,我自己也跟当年不一样了,难道不是吗?”
“你现在在那里,乌米特?”
“在这里。我住在阿拉木图。在一个项目局工作,啊,时间过的真快!抱歉,我有急事……来做客吧。到时候我们再细聊。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很多。”
我记下了她的地址,我们傍晚前分开了。晚上展览闭幕结束后我悄悄溜走了,去找乌米特的家。
是乌米特给我开的门。
“进来吧,没事的,就我自己,”她发现我谨慎的目光,高兴地笑着。
“我怕你爱吃醋的丈夫出来杀死可怜的让塔斯,”我边进屋边开玩笑道。
“丈夫去莫斯科了。准确的说是前夫。我后来就搬到妈妈这里了,”乌米特坐在沙发上说。
“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你们刚结婚不久呢,”我坐到椅子上说。“这样的爱情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原来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一年就离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乌米特忧伤地笑着。
我哪里知道原因,于是只是摊开手。
“他知道了我做过模特。”
“什么!你瞒着他了?”
“我觉得很难堪。我说了,艺术家们会为我们塑形,然后付给我们钱……让塔斯,但问题是我没做什么坏事啊!你说对吗?”乌米特激动地问。
“当然,没有。冷静点,乌米特。对我来说你做的是好事。多亏了你我才成为了雕塑家,乌米特……或许你不该骗他……如果他不理解你,说明他不爱你!”我肯定地说。
“谁知道呢,”乌米特叹气。“有时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谁知道呢。”
她摆脱了沉重的回忆。突然回过神来。
“天啊,我的客人在这里坐着,我却没有任何招待,”乌米特突然说。“我从没想过你会来。过去的老相识……妈妈去姨妈家了,所以房子就空着了。要来点茶吗?”
“好啊,”我觉得自己是不速之客,所以有些不自在。
“不,我为你的到来感到高兴。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只是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我现在对你来说是什么人呢?”乌米特明白了我的想法,有些不安地说道。
五分钟后我们喝着芳香的茶。我把桌子和椅子向沙发靠了靠,乌米特把茶杯和点心放在桌子上。
“而你对我来说可不是普通的什么人。无论如何都是因为你我才跟丈夫离婚的。你跟这件事有间接的关系,”她接着刚才的话说。
她的话语里显然有戏谑的成分。她穿着短裙,露出她修长的腿。乌米特的膝盖像是两块磁铁不自觉地吸引着我。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但没有表现出来。我们腿碰着腿,像是在调情。
我看着她安静的脸庞,想起曾经爱过这个女人。当时她很高贵又亲近。现在坐在这里的完全是善于支配自己身体的另一个人了。这一点的表现就是:女人会无意识地想要征服男人——这是从祖母那里继承来的本性还是轻浮女人的象征?
“迟早我们都会离婚的,”乌米特说。“他缺乏创造性。吃和睡对他来说才是主要的。而我期待生活里还有其他的。在婚前我就明白了这点……”
“那你当时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呢?”
“当时是太年轻了,毫无经验。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乌米特轻描淡写地说。“当时以为那就是爱,结果却并不是。当时就该找你这样的男人……”
听到她说这句话我很高兴。但我不喜欢她的语气。
“……现在生活很轻松啊,没有痛苦和担忧,”乌米特最后说道。
我对她的这种赤裸裸的犬儒主义不禁打冷颤。但还是想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活中经常会发生些不可思议的事。现在我倾听的这个乌米特原来是多么清纯、眼睛透彻的姑娘啊。或许她也这么想我,她或许感兴趣让塔斯变成什么样的人了。我不想相信乌米特这个外表高贵的美玉其实是个分文不值的普通石头。
“乌米特变了吗?”她突然忧伤地问,“当然,我是开玩笑的啦。磨叽了一大堆。但是真正的爱情是存在的,有些人得到了。都怨我自己。我其实根本不爱他,只是自己不停地往头脑里灌输:我爱他,我爱他。我也很喜欢你。如果你追我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这对我来说倒是个惊奇的发现。但现在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有过乌尔波塞恩,现在又有阿乌让。
“该走了,该回去看看阿乌让了,或许还能赶上今天的火车,”我头脑里有个声音说。
我们平和地聊了许多,然后我跟乌米特告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就握起乌米特的手。她也微微地动动了手指,她想让我知道她喜欢我。当然我知道自己发出了错误的信号,但先去握人家的手又去拒绝人家是很不好的。
“让塔斯,你还会来阿拉木图,对吗?以后要经常来,”乌米特没有把手抽回去。
“我一定会来的,”我知道这只是个礼貌的谎言,开始慢慢地张开手指。
我走下楼梯,乌米特还站在门口挥着手。“先说好啊,”我对自己说,“你还有阿乌让呢!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就是让塔斯得到妻子。”
“让塔斯,你也看到了,我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我会这样躺一辈子。你会因为我受到折磨,”当我递给阿乌让药的时候,她没敢看着我说。
她勉强把药吞下去又说:
“我刚才向窗外看去,发现工地上的星章不亮了。都是我的错。”
“别自己背黑锅了。瞎说什么呢!”我激动地对妻子喊道。
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坚信会找到好的解决办法的。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医院的医生也来看过了,诗路巴依也来过了,护士们给妻子的身上插满了注射器,让她身体的每一块都受尽了苦头,阿乌让吃了大量的药,但还是不见好。
“如果爱情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该怎么办呢?”我不安地想。
我在文学作品里读到爱情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当快乐和痛苦彼此竞争的时候,有人获得了幸福,还想让它开花结果;另一些人则没这么幸运。一切都要看是快乐和痛苦谁战胜了谁。但我不这么认为,文学作品是一回事,文学里没有悲剧是不行的,而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且我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别人或许会,但我绝对不会。
我是不久前才这么觉得的。我现在都指望着自己的幸运女神降临。但事情却进行得不紧不慢,仍在原地踏步,而我已经不相信自己能像原来那样坚持下去了。
“亲爱的,别这么想!”我亲吻着妻子的脸颊,离开了她的床边。
我可怜阿乌让,也可怜自己。
最近我一切都不顺。我想用工作麻痹自己,但也没能奏效。手里的黏土已经不听话了。一次看着自己的模特嘎妮,我惊讶地想:
“让塔斯,你一定是疯了,你居然想在又懒又笨的嘎妮和库拉拉伊之间找到艺术的感觉。你看看她:除了只会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打盹还会干嘛。”
只能找很委婉的借口辞退嘎妮。
“你知道吗,昨天下面提出了要求,要给库拉拉伊做一个更鲜亮的雕像,而你太黑了,不合适,”我对这个傻孩子撒谎。
“其实你并不觉得我黑,”嘎妮扑哧地笑了,耸耸肩走了。
现在只好一切从头开始了,但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模特。
我对着塑形版说:
“摆脱,帮帮忙,你的主人还没有好的想法。”
“哈,都说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我自己也曾对别人这么说过。但不幸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我回家的时候想。“其实人是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未来人会成为自己的主人,这再清楚不过了,但现在他还没有强大到驱离什么的地步。就拿阿乌让来说吧,要是一切都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中的话,她早就结束自己的不幸了。但现实比她强大的多……各种状况、邪恶的力量……就是这样。我可怜自己的阿乌让。”
而妻子也可怜我。最近我在她的眼里发现了这点。她猜到了我的信仰已经不在了,相信我们会幸福的信仰,于是她开始为我感到遗憾。现在她已经尽力少让我为她做什么了。她很渴,却不要水,因为她觉得都怪自己。
现在我们的爱情变成了一种相互的怜悯。
我去商店买凝乳油,在柜台边排队的女人们盯着我。我刚一走向收款台,背对他们的时候,就会立马听到人们说:
“那个就是吗?……”
“那个,那个,旁边那个。受苦受难的人啊!……”
“娶了个残疾人……”
“据说一个手指都不能动。就这么躺着。”
“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他们都退到一旁,让我买东西不用排队。
“谢谢,”我尽量不看他们怜悯的眼神,微笑着走出了商店。
“要是他们说的是真的怎么办?如果我们注定要这么过一生怎么办?”我害怕地想。
阿尔泰娜伊在我家楼下徘徊着,像是在用脚步丈量着街道的宽度。
“我想跟你谈谈,”她用坚定的声音说。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去我家坐啊,”我预感到不好的事情。
“不能在你家。我想单独聊……我想让阿乌让回我们那儿,”她突然说些蠢话。
“她是我的妻子,突然……”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你会觉得很艰难。太多操心的事了。但我们屋里有四个人,”她想缓和气氛,努力解释道。
不得不承认她想出了一个好的解决办法。这个方法让我和阿乌让都会轻松很多。不,不,我当然不想跟我的妻子分开。我会每天去看她。当她康复的时候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阿尔泰娜伊的关心中有些敌意。冷冷又带刺的眼睛出卖了她。
“绝不!我们还是忘了刚才的对话吧,我再也不想听到类似的话了,”我坚定地说。
“我想还是这样更好,无论对你还是对她,”她低头看着脚说。
“我们俩个很幸福!我和阿乌让都很好!我尤其幸福。”她不信任地盯着我。“别傻了,阿尔泰娜伊。我们回去吧,阿乌让还在等我们。”
“我去洗洗衣服就回去了。我再给你们洗点衣服,”她仍然怀疑我的话。
进家门的时候我听见邻居男孩叶儿让的尖叫:
“阿乌让阿姨,现在您试着找找吧!”叶儿让坐在盖得严严实实的桌下笑着,对自己很是满意。
“你坐在衣柜里,”阿乌让躺着说。
“猜得不对!”男孩很高兴。
“那,那就是在镜子后面。”
叶儿让笑得前仰后合。
“没找到!没找到!哈,没找到!”他拍手欢呼着。
“天啊,这个狡猾的孩子能藏到哪去呢?”阿乌让假装困惑地说。
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虽然我的心情被跟阿尔泰娜伊的谈话破坏了。听到我的笑声,阿乌让回过头。在她的眼里闪烁着火花,但立刻熄灭了。叶儿让也觉得今天的游戏结束了,就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了。
“晚安,阿乌让阿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说。
“你也是,叶儿让……”
我把男孩放出了门,走进了房间。
“晚安……似乎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阿乌让叹气说。
“当然,如果你灰心丧气的话……亲爱的,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我们和医学,”我尽量充满激情地说。
“我又不是没斗争过,”阿乌让小声说,她皱着眉说:“坐过来吧。我们聊聊。”
“她们今天怎么了?都商量好了?”我坐到床边想。
“聊什么呢?我洗耳恭听。”
“聊聊非洲的事……聊聊雪人……我想聊聊花、爱情……”她没说完,像是眼泪阻塞了她的喉咙。
“对不起……我不想惹你生气,”我忏悔地说,阿乌让勉强着自己微笑。
“但我真的想跟你谈谈,关于爱情,”她说。
我拼尽全力掩盖自己的惊讶。但好像并没有掩盖得了。
“这或许很可笑。我这种状况却突然聊爱情,”阿乌让静静地微笑着,“但是如果爱情令老人和残疾人担心,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直想着你。”
“而我也在想着你,阿乌让!我到死都会爱你!”
我没有昧着良心,但我的音调都点变化,我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别人的。
“我在哪里读到过,说真正的情感是不需要大喊大叫来表达的,”妻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拼命使她相信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说的不是你。只是想起这句话而已,”阿乌让微笑着。“我相信你……否则也不会嫁给你。但咱们太不走运了。”
“我们再等一下,你很快就会康复的。医生们会找到新药的。这需要一个过程,”我想让她相信,也想让自己相信。
“谢谢你的这份相信,亲爱的。但如果一直这样呢?我们的力量足以抗击吗?”
“力量?足够,”我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定地说。
“谢谢你,亲爱的,”她重复着。“我知道你是个大写的人,心地善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火山也会平静下来。人就更是如此。爆发地再猛烈也会熄灭……现在把我送回宿舍吧,”她最后坚定地说。
“吃点药就睡吧,”我粗鲁地说。
“但你太不幸了!不幸!”她反驳道。
“不,我很幸福,”我执拗到。
“你不幸福。我看出来了。”
“我不这么想。你什么都没看到。”
“让塔斯,如果她这么坚持的话……你的良心是纯洁的。如果被迫要说的话就说吧……”第二个让塔斯出来捣乱。但第一个让塔斯绝不是个卑鄙的家伙。
“平静一下就睡吧,”我画上了句号。
阿乌让把头转过去,对着墙。周围一片寂静。但不一会儿就听见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邻居祖丽妃雅唱道:
“灵魂像鸟儿飞走了,而心却还在疲惫的心里跳动着……”
她的声音嘹亮动听。但上天却没有给她好的音准。但邻居对此并不介意。她紧接着开始唱副歌:
“啊——啊——啊,爱情又回来了,啊——啊——啊,我的爱情!”
祖丽妃雅这样唱着,像是勾引着我们并不知道的男人。几乎每句她都会唱到“爱情”这个词,而且赋予这个词特殊的情感。要是平时这个词准是开启我心门的钥匙,这扇门通往一个纯洁明媚的宽敞的世界,但现在这个词却引起了我的反感。因为我现在很痛苦,而别人却很开心。当然祖丽妃雅发现了我不喜欢这个歌词,她就赶紧换了,唱到:
“配着伏特加……鲱鱼和黄瓜。”
“算了,我喝一杯吧,”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喝酒。
“就该这样,”她赞同到。“黄瓜很脆得到。”
她一会就摆好了桌子,放上了冷盘,坐到了对面。
“为了您的健康,”我干了一杯。
“要从生活中拿走所有可以拿的,”我喝完第一杯的时候祖丽妃雅说。“年轻人应该轻松愉快地生活,”她接着说。
“如果有一个生病的妻子,怎么轻松愉快啊,”我忍不住说。
“生病的就让生病吧。但您又没生病,”她摇摇头。
“那这就不是爱情了。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谁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祖丽妃雅微笑着问。“难怪有歌唱到:如果你想玩,那就跟同龄的女人出去玩,她不必你的爱人差,”她唱着一首欢乐的歌。
她的眼睛忧郁起来,像等待营救的兔子。
我觉得这里坐着的是另一个人。像是从创世纪那天起就不存在让塔斯这个人。这一切都是幻想:在莫斯科无忧无虑地学习、乌尔波塞恩的死、跟诗路巴依的争吵都是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我曾经的情敌?唯一一个可以整理我支离破碎的心的人就是卡拉奶奶。她仿佛走了进来,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把温暖的手掌放在我的肩上说:
“好孩子……”
但卡拉奶奶已经去世很久了……
“我在这儿搞什么哲学?再喝一杯就回去?”我问自己,并决定再喝一杯。“一杯两杯有什么差别呢?”
第二杯接着第三杯。
“要不要再来点橙皮酒?我总是存着点,”祖丽妃雅夸耀到。
她看我没这么反对,就去拿了。祖丽妃雅扭动着自己丰满的臀部,像是在展示着自己。我不知道——要不就是喝多了,要不就是事实——总之,她的身材是值得注意的。她并不瘦,甚至可以说是矮小粗壮,但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魅力,也许就是这点吸引着男人们。
“行了,不喝了,”我把酒杯和酒瓶推开。
“喝吧,喝吧。小伙子……你现在就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她已经称呼我为“你”了。她似乎在重复着我的想法,但是我又不能完全赞同她的话。
“咱们聊聊你吧。你的丈夫在哪?……你是做什么的?”我说。
“跟你比起来我有什么好聊的?普通的售货员,仅此而已,”她边说边给我倒酒。
“我不喜欢这酒的什么呢?”我问自己,“我觉得是不干净。我只是这么觉得,但又不能准确地反对。总之,记住,让塔斯:好马不喝脏泉水,”我坚决地把酒杯推开了。
“您是个好雕塑家吗?”祖丽妃雅出乎我的意料地问。
“我自己很难评判,”我在这么直白的问题面前开始变得模棱两可。
“那别人怎么说呢?”
“大家说法不一……但好像还不赖。”
“你想看我脱衣服的样子吗?”
“祖丽妃雅,我不是好色之徒,而是个雕塑家,”我用训斥的语气说。
“但我听说你看裸体女人,做雕像,然后把它放到博物馆。我也想被放到博物馆,”她朴实地解释道。
“祖丽妃雅,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该怎么跟你说呢,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当你很难控制自己的时候才能开始雕像。”
但她一点都不明白。
“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样的。你现在就会看到了,”她伸手去解裙子上的扣子。
我不能忍受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了,我跳了起来,赶紧喊道:
“别这样,祖丽妃雅,不要这样。你还有孩子呢!”
“走!去找你的阿乌让。就把她放到博物馆吧。”她生气地说。
从那以后祖丽妃雅开始进行小规模地打击报复。第一个行动就是不让叶儿让跟我妻子玩。晚上她就唱自己最爱的情歌激怒阿乌让。
但祖丽妃雅越来越让我失望。她的形象引起的只有鄙视,但她关于同龄女人的幸福却时常跳到我的头脑里。我首先想起的就是美女乌米特的邀请。
为了证明自己对乌米特重新燃起的兴趣没有罪,我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让塔斯,”第二个让塔斯对自己的同貌人说,“一切解释起来都很简单。乌米特在某种程度上是你遥远的、尚未实现的梦想。你被她吸引不应受任何指责。这就叫做青春的呼唤。你跟她的关系特殊。她自己也承认对你不是没感觉。看,一切都很简单。对她说你想看看乌米特长得是不是像库拉拉伊,这样就行了。她本来跟库拉拉伊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没发现吗?”
第一个让塔斯也开始赞同乌米特跟库拉拉伊有共同点了。
最后安抚了自己的良心,我对阿乌让说:“阿乌让,我的乌尔波塞恩作品至今还在阿拉木图。我是不是该把它取回来呢?当然它什么事都没有,但自己的雕像放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还是更安心一些。”
我本身也很担心那个雕像的命运,所以我利用的完全是合理的借口。但这完全不需要恳求妻子。
“你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不能这么大意,让塔斯。但还好现在想起来了。去吧,别耽搁了,”她接着说。“阿尔泰娜伊会来照顾我的。她从昨天起就休假了,反正她也要打发时间。别担心,阿尔泰娜伊会做好一切的。”
你们会理解,我迅速赶往车站。我只有一个想法,哪怕只要两天我可以逃离小药片和各种烦心事,我也会插翅飞走。
但在车厢里的时候我的良心又开始纠结起来,又像是有猫爪子挠心一样。我努力平复它,但有个声音在说:“这是背叛,没有比背叛病人跟卑鄙的了。她现在还躺在床上,相信你,而且还忍受着这个畜生。阿赛卡特在看着你,他的妻子可是得了麻风病,你忘了这件事吗?”
“啊,想起来了,诗路巴依讲过这件事。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样看的话,我谁也没背叛。从没有,”我坚定地反驳道。“我也爱自己的妻子,这你知道的。或许不像阿赛卡特那么爱,但我也爱。”
“难道爱妻子就是不抵制任何诱惑吗?可以这么理解吗?还是你同意祖丽妃雅的话?”
“你怎么把我跟祖丽妃雅比?她是个坏女人。”
“没错,”良心也同意这点。“严肃认真的人都是很忠贞的。他的思想像是山顶的白云。”
“但也有……有些好人也会偶尔把持不住自己啊。”
“哈萨克人说,”它打断了我,“哈萨克人说:没有鱼的湖、没有草的大地、没有羞耻心的姑娘、没有自制力的年轻人是不会受到尊重的……比如阿赛卡特……”
“你老扯上阿赛卡特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打算背叛阿乌让吗?”
“那你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去阿拉木图?难道你把什么落在那里了?”
“我打算去把雕像运回来。”
“说实话,这来得及啊,完全没必要这么着急啊。你对最后的收尾工作总是没什么兴趣的。”
“但这件事不同。这是乌尔波塞恩的雕像。”
“是啊,这个作品对你来说尤其珍贵。但你知道即使下个月这个雕像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什么也不会发生啊……所以你为什么还是着急去阿拉木图呢?”
“你可真是纠缠不休啊。就是这样,我再重复一遍……我并没打算背叛妻子……乌米特……乌米特对我来说只是库拉拉伊。明白吗?我跟阿乌让刚好有点矛盾,这样冷静一下对我们都好。”
乌米特不在家,我就去了艺术家协会。我的乌尔波塞恩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在整个城里巡回展览,现在艺术家基金会打算买下它。这个提议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但是我被内心不安的情感驱使着拒绝了。我觉得如果同意,就像是卖了乌尔波塞恩,也是卖了自己,还有,也是卖了其他人。我断然拒绝,找了第二天运回去的车,跟司机商量好了,然后又去了乌米特那里。
这次我很幸运。
“让塔斯,”她话音刚落门就开了。这么说呢,每次见乌米特,她都一次比一次漂亮,我叹气,不自信地告诉自己:“把持住。”
“啊,我的屋里太乱了!”乌米特拽了拽裙子吓了一跳。
“你妈妈又去姐姐那里了?”我先开她的玩笑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乌米特很惊讶,她毫发未损地吞下了我的子弹。
“气象报告说的啊,”我说。
她飞快地整理了房间,一会儿抓着这个,一会儿拿着那个。我尽量不去打扰她,但乌米特一会碰我的肩膀,一会碰我的手肘。我不想冒险,说:
“乌米特,我需要个模特。”
她手里拿着抹布,突然停了下来。
“你就是为这个来的?”
“说哪去了!……但……乌米特,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白来了,让塔斯,”乌米特咬着嘴唇说。
这对我来说着实是意料之外。难道乌米特在跟我闹着玩?
“但是为什么呢,乌米特?你以前做过我的模特。没错,那是很久以前了。但自那之后改变了什么吗?我们还是从前的乌米特和让塔斯啊。”
“一切都变了。我们也不是从前的我们了。难道你没发现吗?我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乌米特很惊讶。“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孩子对自己的裸体是不会害羞的。现在我是女人。女人怎么能在别的男人面前裸体呢?就像伊甸园的夏娃吗?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的衣服,所以她是可以原谅的。你能拿原始人怎么办呢?”乌米特微笑地说,这种微笑通常会出现在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给一群人讲笑话的嘴上。
“乌米特!这是你吗?”我被震惊了。“现在你像你的前夫一样!”
“那个时候的乌米特、让塔斯都是另外一个样,”她固执地强调。
“乌米特,我是雕塑家!难道需要跟我重复年轻的乌米特就知道的道理吗?”
乌米特沉默了。她脸部的线条尖锐了许多,反映了不逊色于逻辑学家的坚决的果断。
但我敢于尝试,上天赋予了我很好的口才。固执的乌米特是我关于库拉拉伊形象构思想到的第一个人。但我还是没能劝服乌米特。乌米特的心如今对那些诗意的景象已经很冷漠了。
我当时很矛盾,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女人的羞耻心。
“你以为伦勃朗的妻子没有羞耻心吗?她还那么漂亮。但当丈夫想雕像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做了他的模特。就这样她成为了伟大艺术的参与者。她是伦勃朗的共同创作者,你明白吗?”我用着手势激动地说。
“对她而已更容易些,她是西方女人,”乌米特回答,接着又重复自己的观点:“不懂得在别人面前维护羞耻心的女人会失去别人对自己的尊重。”
“你可以说个女哈萨克人的例子,我或许会改变主意。在别人面前裸露自己前,哈萨克女人应该跳出东方的传统风俗的怪圈。但乌米特!……乌米特,早就突破了这个界限!……”
一条褪色的旧裙子将乌米特的身材很好地凸显出来。这条裙子非常适合它的主人,现在已经很好地显现了它的形状。
或许乌米特觉得我用无力老头的眼睛看着她。她不自觉地把短短的裙子往下扯。
总之,这次我面前坐着的是那个遥不可及的乌米特,我们彼此把自己的眼睛隐藏以来。
“或许这一切都太傻了,”她低下头说。“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在你面前觉得很害羞。要是原来我肯能回说:来吧,按你想的来。画我吧。你是我的主宰者,你掌握着我的羞耻心。但现在我不会这么说了。”
一切都有些荒谬。我嘟囔着亚当和夏娃的事,那是什么年代,但如果二十世纪的画家也觉得耻辱的话就太荒谬了。
“要是这样的话……要是没有我不行的话,”乌米特突然同意了,她看着自己的脚说。“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就今天吗?”
“这个不急,”我甚至还不相信自己成功说服了她。“你挑一个休假的日子来梅斯塔依找我吧。你可以住在我那儿或是住在宾馆。总之看你想住哪。说定了?”
“说定了,”乌米特顺从地说。
“乌米特!”
“啊?”
“最好不要拖延,”我开始吝啬起来。“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呢?你知道吗,我现在就需要做雕像。我正好现在有时间,乌米特。我还要赶回去上班。你觉得怎么样,乌米特?我们可以今天就先做点草图吗?”
“好吧,”乌米特说着从椅子上拽过去一件长衫,走出了房间。
我开始准备画肖像,清唱着小曲,心里很高兴,像是胜利在握,拿出来画册和铅笔。我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变得不自信,我问自己:
“让塔斯,你真的清楚地知道库拉拉伊是什么样的吗?嘎妮让你失望,但你相信乌米特就是你需要的那个人吗?傻瓜,你是不是操之过急了?或许你自己根本就没准备好做这个工作。”
我放下了画册和铅笔,刚好乌米特回来了,我建议道:
“我们散散步不是更好吗,乌米特?改天再做这个工作吧!我们去看电影或是绕着公园走走。你们这儿的公园很不错。你怎么看,乌米特?我觉得该这么做。”
“那你的构思怎么办?”乌米特按着长袍问。
“说实话,我搞乱了一些东西。我自己也还没弄清楚该怎么办。”
“听你的,”乌米特高兴地说。
她打开了衣柜,选了合适的裙子,又从房间里走出去了。我觉得轻松多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或许当你面对十字路口的时候,你会犹豫不知道往哪里走。前方的路已确定,因为生活不会倒退。既然你选择了一条路,并且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你就会产生自信,相信你自己做出了一个最好的选择。或许你还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但这条路是最正确的。
乌米特衣裙翩翩地走进来,像是一只蝴蝶飞入。我站起来收拾自己的画具。
“放下吧。这些活还是我来干吧,”乌米特说。
“谢谢,只是小事而已,不费功夫的。”
我们来到了街上,往公园走去。变了样子的乌米特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有点生气,她居然这么明显地对我们的工作延期表示高兴。
我们走上了露台上的咖啡馆,点了冰淇淋,我没有忍住,开玩笑地责备乌米特。
“乌米特,干艺术活很辛苦的。你一定会想,这个臭让塔斯,肯定又要把我变成石头。”
“说的哪的话,让塔斯!听好我说的。或许我会完全沉醉在其中,”她的手很柔软,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画着弧。
按着日历,晚秋已经正式到来了,公园铺满了黄叶的金色地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空气温暖亲昵。
“我跟前夫一起生活了快一年,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过任何男人。是,是啊,真的是一个都没有过,”乌米特边说边优雅地用小勺挖着冰淇淋。“我不喜欢任何约会,也不想跟他们约会。我的前夫是个粗浅的人。对他来说爱情就是身体上的紧密接触,我觉得所有的男人都一个样。当然可能不是所有,但大多数如此。人们说这是迂腐过时的观点,但我还是想找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人,没有他周围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的人……但他在哪里呢?他又是谁呢?你是个好人,让塔斯,但你也不是我所需要的那个人……”
我不自觉地看着手表。现在对阿乌让该吃药了。这是我的习惯。我应该把药片和水递给她。但今天阿尔泰娜伊却要替我完成这个任务。我想:阿尔泰娜伊会不会忘了按时做这些?只要两个女人一聊起天,他们会什么都忘了的。或许阿尔泰娜伊在半路上遇到个熟人,而我的妻子将一个人躺在床上等待帮助。我开始可怜阿乌让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别担心,让塔斯,阿尔泰娜伊她是个认真的人。就算她嘴上没有把门的,但也还是个认真的人。再说还有巴扎尔古丽呢。她不会把朋友置之不理的。”我安慰自己。
“……当时我很喜欢你。但现在我明白了,这只是一种轻浮的情感。你是个好小伙子,专业也很有趣,”乌米特接着说。“否则我绝不会同意为你做模特的。后来我明白了,你不是我等的那个人,所以如果我再像在莫斯科的时候帮你一次的话,也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只是出于友谊……”
“原来一切正相反:在亲近的人的面前一点都不会害羞,”我完全想着另外一件事。
“你们男人啊,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但却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乌米特同情地说。“只有在最爱的人面前才是最害羞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阿尔泰娜伊无论如何都可以搞定的。明天我就回去,一切就都明了了。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我自信地说。
“但为什么他到现在还不来找我呢,让塔斯,你看着我:难道我不值得他来找我吗?我的秀发比夜还乌黑……”
“现在你的头发都红了,你染发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特征都不符合的话他还怎么认出你呢,”或许我说得有些不知深浅了,但她也把这些当做耳旁风了。
“让塔斯,你自己也是见过的:我的身体闪亮动人,就像天鹅的翅膀。我会很乐意地把这一切都献给他的……我有点醉了,”乌米特发出醉酒的笑。
“我要飞回家看看她们把阿乌让照顾地怎么样,”我对自己说,“直接做火车回去。把乌尔波塞恩运回工作室……我突然进去,她却不在家?……别骗自己了。她离开你会去哪呢?她哪也不会去!她不会消失的……唉,要是这样的话她只能依靠阿尔泰娜伊。她就是这样一个刁妇,要是她有什么想法……阿乌让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对这种转变有点为难,但后来我在心里又对自己摆摆手说:“上帝会保佑他们的。”这才轻松了一点。
但我的心里已经开始有争吵的苗头了。只要我一想到阿乌让的床上没有她,我的心就像飞起来了。这种情况只发生过一次,就是当我从莫斯科坐飞机碰上了气旋的时候。总之我的生活现在是很空洞的。就像都被阿乌让抽走了一样。
“乌米特,你怎么看?”
我把我和阿乌让的事都告诉乌米特了。当讲到我们难忘的浩荡的队伍把阿乌让接到我家的时候,乌米特打断了我,大叫道:
“原来你的这么出色的人!这一点我没想到。幸福的阿乌让!如果这种人爱上她的话,她真是太幸福了!”
“等一下,乌米特。这还没讲完,”我扫兴地说,接着讲了自己现在的怀疑。
乌米特皱着眉,进行了各种可能的猜想。
“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女人是会变的。你不相信阿乌让的心了。或许跟你在一起她觉得更辛苦,”乌米特紧张地思索后说。
我们又点了几份冰淇淋。我想让自己平静一下,于是我们聊了天南地北,乌米特善良地听着,但我们的谈话有些不自然。我们默默地沿着公园的林荫路走着,后来就沿着城市的街道散步,当天黑下来、街上逐渐没有人的时候,我们俩都很高兴。
“我就不邀请你在我那儿过夜了,因为羞耻心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很重要,”当我们走到她家的时候,乌米特说。“我知道咱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好的东西。但我们在阿乌让面前更清白。”
“是的,乌米特,我们就这样分开很好。”我真诚地回答。
“但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你忘了库拉拉伊吗?”乌米特惊讶。
“我们永远告别了,乌米特,至于库拉拉伊……我还没有完全地理解她。就这样吧!”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祝你跟阿乌让的爱情常在,”乌米特像一个真诚的东方女人祝愿到。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叹气地说。
“这对你们男人来说是个教训……好吧,我会为你加油的,”乌米特笑着说。
“我也会为你加油的。希望你等待的人能够找到你。尽快!”
回到宾馆后,我睡了很久,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夜长得没完。早晨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在床上来回扭动着,快速地转换着疲乏的一侧肋骨,听着不和谐的鼾声。陌生的人们不停打鼾,每个人此时都演绎着自己的交响乐。
由于失眠疲惫不堪的大脑中出现了不幸的画面,这些不幸都压在了孤独的阿乌让身上。我渴望清晨,就像渴望救赎,但漫漫长夜严厉地拷问着我。黎明前我终于可以暂时忘了这一切。但在梦里我又看见长着凶猛胡子的邮递员。他送来电报,其中写道:“我已经在远东了。阿乌让。”
我被自己发疯的幻想累得筋疲力尽,早餐我飞快地把昨天剩的三明治吃了,就跑到了艺术家协会。院子里一辆破旧的“伏尔加”汽车像猫一般嚎叫着。由于清晨的寒意,司机不时地瑟缩着,跺着脚。他咒骂着自己昨天太好说话了,居然同意这么早出发。
“早上好,”我有气无力地说。
他嘟囔着回应我,他的样子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帮忙把我的乌尔波塞恩放到后座上。然后我们出城上了荒无人烟的高速公路。
“快点,老乌龟……动起来啊,”我心里很是焦急,在心里默默地催着汽车快点走,也在心里骂着这个沉着冷静的司机。
但有时我却想晚点回去。我害怕,怕看见阿乌让空空的床。
下午的时候我们的破车终于到了梅斯塔依,最后听到了我家门口。
“我现在……等一下,”我赶忙跑上了楼梯。
钥匙……这种情况下,总是不走运,该死的……转一圈,再转一圈……门开了……
“让塔斯,是你吗?”传来了阿乌让的声音,我差点流出眼泪。
我从没这么幸福过,当我听到阿乌让的声音的时候,我这么想。
这个吻我会一辈子记住。这一天他燃起了我将要熄灭的希望之火。我靠近妻子热烈的嘴唇,才体会到她的痛苦和希望。
“我……我……”我结巴地说。
“天啊,你怎么这么脏啊,像是从阿拉木图把土运回梅斯塔依似的,”阿乌让笑道,她也几乎要哭出来了。“阿尔泰娜伊,你看看他啊。他像欧洲人那么白。”
“是啊……”阿尔泰娜伊小声说。
她本来对我是有成见的,但现在对我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了新的看法。
窗外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淡定的“伏尔加”司机在呼唤着自己的乘客。他不满足于只发出一个信号,半分钟后又按响喇叭。
“阿乌让,我很快回来!”我边往外跑边说。
司机安静地看着做游戏的孩子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
“请您谅解,我的妻子……”我高兴地说道。因为我现在忍不住要跟别人说说自己的妻子。
“理解,”司机懒洋洋地说。
“街上……请,”我在街上没有碰到一个邻居,于是我请求道。
司机点点头,把车移动了位置。
“我的生活开启了新的征程,宏伟的征程,”我心满意足地仰在后座想。
昨天我明白了阿乌让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我已经做好了经受任何痛苦的准备,只要阿乌让在我身边。应该好好想想我们以后的生活。
没有经历过痛苦的心是无法充分珍惜真正的幸福的。我们经历的痛苦让我明白阿乌让在我生命中的位置。我曾说过:如果人在情场得意,你就会习惯成功,你也会逐渐失去洞察细微情感的能力。我当年跟乌尔波塞恩的事就验证了这句话。
“让塔斯,爱情就像珍珠,也要经过蚌的磨砺。”第一个让塔斯教训着第二个让塔斯。第二个让塔斯说:“这大家都知道。”“没错,”第一个让塔斯说,“每个人都懂,但都把自己排除在外。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用经历磨练。”
“喂,”司机说,“我们像你说的直开了,但前面是草原。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向右转,”我立刻回过神来。
“喂,”司机过了一会说,“我们已经走遍全城了。横着竖着都走过了。同志,这样下去可不行。你最好说你要去哪,我自己能找到。”
我看了一眼旁边,认出了我们是在离家两条街的地方,诗路巴依住在这里。
“请左转。现在往那个大门那开,就这样,谢谢。”
我从车里下来,把自己的乌尔波塞恩搬出来,雕像是用麻袋罩着的,我把它抬进了大门。司机感兴趣地跟着我,停在了下面的台阶上。
“请按下门铃。我的手腾不出空来,”我对司机说。
他又上了一个台阶,用沾满黑油的手按下门铃,然后看着我。
“好了,”我说,然后死机放下了手。开门的是一个上年纪的老妇人,她戴着头巾,身有围裙。
“诗路巴依在家吗?”
“他出去了,”她像军人一样又快又清楚地回答。
“那就请转交给他一个礼物吧,”说完就打算把雕像搬进家。但她却挡着我的路。
“不行。主人一会就回来……到时候您再亲自给他吧,”女人说。
保姆看了一眼我的司机,然后又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把我们进行比较。司机经不住这种检查,他看起来比我更可疑。
“算了,放在过道吧,”她说,挑衅地看着司机。“要跟主人转告什么吗?”当我小心地把雕像放在椅子上时她问。我心里默默地跟乌尔波塞恩告别。
“请对他说:就说有人送来了礼物……剩下的他就懂了。”
当我们走到街上时,我向司机伸出了手。
“谢谢您。现在您可以回家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很近的。”
“不,”司机反对推开了我的手,“我要是不把你送到家怎么行呢?不,请上车吧。”
“您也看见了,没什么重要的事了。就是一个人要回家而已,”我说。
“但是我要亲自确定一下,”不满的司机埋怨地说。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了善良的微笑。他对我摆摆手,然后我们就上车了。
想尽快看到阿乌让的愿望促使我像鸟一样快速地登上了楼梯。我现在觉得自己是没有任何负担的,整个身体十分轻盈,因为痛苦的折磨结束了。做出了选择后我变得轻松了许多。我过去的爱好都变成了玩具。他们换成了另一种东西。滚烫的心很快就厌倦了栖身的阴凉处,它来到了另一个只是看起来更凉快的地方。然后又被引诱到第三个地方……让塔斯就是这样,像是在绕着杂技场跑圈。
我回到了家,让阿尔泰娜伊回去了。只剩我和阿乌让,我又在妻子身边忙碌了起来。我的动作当然发生了变化,所有的动作都带有了新的含义——我从阿乌让的护理员变成了她的守护者。
当我递给阿乌让什么东西或是仅仅给她拍打枕头的时候,阿乌让就明白了她今后可以放心地依靠我,递给了我感激的眼神。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双手和身躯都充满了力量。我的胸中激荡着用之不竭的能量。我想为了我最爱的女人动起来。
“我一定会救你!”我激动地对妻子说,此时她相信我的力量,充满希望地对我微笑。
但您可不要以为从那以后我们就平和地过日子。阿乌让有时会很失望,我的精力有时也会不够用,我有时也会灰心丧气。但是抬起的双手不容许我奢侈地放弃,我的肩上还担着阿乌让的希望,我也没有权利投降。所以我只能拾起自己所有的勇敢,重新为了阿乌让而战,展示着我乐观向上的态度。
一天晚上我放下了身段,去找了阿比里卡斯。巴扎尔古丽的丈夫毕竟是市医院的领头人,我一直抱有希望,希望近段时间医学能研制出新的神奇的药。阿比里卡斯听到了门铃声来开的门。准确地说,来开门的是一个全新的阿比里卡斯。我从没见过他穿得这么华丽。他身穿黑色西服和白色的尼龙衬衫。鼻子上驾着墨镜。他在家都穿得这么正式,原来是又升官了。
这次我的出现有点让过于自信的阿比里卡斯措手不及。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我的到访不是时候。
“让塔斯同志?”他有些混乱,是该让我进去还是关上门呢?
但我眼巴巴地望着客厅。
“请进,请进,我在报纸上看到对你的报导了,恭喜你得奖。太棒了,”他极力隐藏起他的慌乱。
我觉得很可笑。哈萨克人什么时候这么称呼过自己的大舅子。但阿比里卡斯伪装着,就像什么特别的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到了自己的书房。
“请进。”
我们刚进书房,电话就响了。阿比里卡斯伸出了长长的手臂,拿起话筒,不紧不慢地拿到耳朵边上,派头十足。
“我是市保健局主任阿比里卡斯,”他从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里得到乐趣。
阿比里卡斯真的升职了。
“啊,是您啊,”阿比里卡斯失望地说,看来,他在等着一位更大的人物打来电话。
但他总归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的。他从一个头脑灵活的阿谀奉承者变成了一个高官,为自己铺平了道路,完美地登上了每个台阶。
阿比里卡斯安排了什么事情,然后就挂了电话。
“没有我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一会要提醒这件事,一会要提醒那件事,”他说。
他毫不费力地答到了自己的官阶。他的同事们觉得他勤劳又有才干。只有当阿比里卡斯毫不忙乱地摊开自己的爪子,人们才会看清他的真面目。如果想跟他说点什么事,就像我现在,不要犹豫和迟疑。
“巴扎尔古丽怎么样?”我假装来这就是为这一件事的样子,并没有开门见山。
“巴扎尔古丽?……巴扎尔古丽很好。”
看阿比里卡斯的脸色就知道他又有些局促了。他怀疑地瞟着我。我立马就觉得不对劲,感觉他和巴扎尔古丽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而他想瞒着我。要是往常我肯定不能忍,会立马对他们的家事刨根问底,但现在我就顾不上这些了。
“祝贺你升迁啊,”我按照东方人的礼节说。
“唉……都是领导安排的……”阿比里卡斯小声说,低下了头。
我要是一个真正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的领导,我就安排他去扫大街了。但谁知道他走什么狗屎运!
“所以你才穿得这么正式?”我冒着搞砸此行的危险问了一句。
“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阿比里卡斯安然无恙地吞下了我的挖苦话,他小心地坐下,极力保护他的外套以免出褶皱。
“今天手术很成功吗?还是有什么别的特别的事?”我问。
“救人是我们每天的职责,”他训诫地说。“我今天是因为私事高兴。我的弟弟结婚了!”
当然这真的是个大喜事,要是阿比里卡斯还会为兄弟的成婚感到高兴的话,那他还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官迷。
“我真替你高兴,尤其是为你的弟弟高兴,”我真诚地说。
“谢谢……你站着干嘛?就像在家里随便点就行。请坐……”他用头指指旁边的凳子。
我坐下了,但是感觉像是他的下属或是旁人。
“你知道吗,我的弟弟一直不太走运,他很早就毕业了。他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未婚妻。他就这么一直是个光棍。他一直在寻找,但还是没有未婚妻,你明白吗?”阿比里卡斯紧张地用手指敲打着桌子。
“我理解。但是现在不是都好了吗?妻子很贤惠,恐怕也是个美女吧?”
“这个我倒不知道。还没见过。但这重要吗?丑也罢,美也罢,重要的是她是个能过日子的人。这才是最主要的。也是他最需要和渴望的,”阿比里卡斯伸出食指解释道。“你知道吗,他的妻子是部长的女儿!”阿比里卡斯高呼道。“美女都是留给诗人的,”他开玩笑地说。
“这么说他有靠山了?现在你也能捞到一点好处吧?”我嘟囔着说。
“哪里是一点啊,在梅斯塔依我会负责新的事务,还可能会去阿拉木图。我说……”他简洁地说。
“那你自己结婚怎么没打好这样的如意算盘呢?我觉得你简直不该跟我妹妹结婚。你失算了,”我挑衅地挖苦到。
但他只是叹气,说:
“不是每个部长都有女儿的。也不是每个部长的女儿都是单身。所以不是每个人都会碰到这样的未婚妻的。至于巴扎尔古丽,这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爱情……我给巴扎尔古丽起了个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妻子才是人民艺术家。难道不是吗?啊?”
“我爱巴扎尔古丽。她是个好女人,除此之外,她是个很好的舞台艺术家。到她还达不到人民艺术家的境界。她没有这种天赋,阿比里卡斯。这点你也很清楚。”我想要激怒他。
“要是巴扎尔古丽自己坚持的话,也许会有所作为。你劝劝她吧,她听你的。”
看啊!巴扎尔古丽是好样的。但是这个家伙却想把她重新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这个蠢货!
阿比里卡斯不是傻瓜,他猜出了我的想法。
“或许你觉得我是坏人,不懂得珍惜生活中真正的快乐。你会觉得我太冷血,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对吗?”他微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想。脑袋长在你的身上,我无法控制。但我并不是这么卑俗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哲学。我也一样。你们说的“爱”对我来说就是相互支持。丈夫和妻子是彼此的支柱。就是这样,亲爱的让塔斯!”
我确定了一件事:阿比里卡斯会不择手段继续向上爬,如果我的妹妹自己不搞清楚自己亲爱的阿比里卡斯,我什么都忙不上她。
“一切都完了,现在再在这呆下去折磨自己的耳朵听这些废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想把我们的幸福交到一双肮脏的手中,”我坚决地对自己说。
“好吧,阿比里卡斯。当人要达成他的目的时,大家就会祝他成功。不幸的是,我却做不到这一点。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么直接呢?”他冷笑道。
阿比里卡斯接着说:“我又不是别人,我是你的亲戚啊。”
“我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喜恶我都会表现出来。巴扎尔古丽在家吗?”
他沉默了一会,不情愿地嘟囔着: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
妹妹居然在隔壁房间!我以为她不在,否则她听到最爱的哥哥的声音怎么会不出来?但她更喜欢呆在屋里,虽然哥哥响亮的声音传到了她的房间里。我的到来不是她不出房间的理由。她还像原来一样爱我,这点我毫不怀疑,甚至可以以头担保。但……反正想要知道也不难。
我走向巴扎尔古丽的房间。
“可以进来吗?”
“哥哥!”她呼唤道,脸上顿生温柔。
我说的没错——妹妹发自内心的高兴就是最有利的证明。她这么会轻易改变对哥哥的感情呢?
“我都没听到你来,哥哥,”巴扎尔古丽在撒谎,她的脸立刻就红了,低下了头。
这个纯洁善良的姑娘为什么要撒谎呢?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她明白自己的谎言被戳穿了。
“我工作得完全入迷了。很快就要首演了,”她说道,她怕抬起头,脸更红了。
桌子上和地板上整齐地放着舞台草图——这是她最有利的证据,但还是不够有利的证据。当然这些草图可以完全占据着人的眼睛和理智,但是却不能捂住人的耳朵。
“哥哥,你来了可真好!帮帮自己平庸无才的妹妹吧。你现在可是得过奖的人了。我还一无所获,平平常常,”巴扎尔古丽说。“唉,我真的是做不来啊!”
图纸上画着即将上演的戏剧的舞台布景和服装方案。作者还在惊慌失措地寻找最好的方案。
“你想要把整个地志博物馆都搬到舞台上。你有舞台,但却不应该是简单的古代陈设的堆砌。让你的主角们身陷大量的杂物中是不明智的,”我看了一眼草图说。
“看来我是搞不定它了,”巴扎尔古丽轻轻地笑了一下。
“哎呀,别灰心嘛!要不你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同事们,他们或许早就准备很久了,这要花多少时间和经历啊!”
“哥哥,你说的对,”巴扎尔古丽叹气道。“我没有权利辜负他们。”
“这就对了!终于听了真正艺术家的话了。”
我本来想在玩笑里加个“人民”,但我及时地制止了自己这种轻浮的行为。
“我跟阿比里卡斯聊了一会儿。还说到了你,”我像是不经意地说,但我却全神贯注地看着妹妹。
我这是试探她一下。但巴扎尔古丽却意外地表现出了她从未有过的坚持。
“我跟阿比里卡斯还是丈夫和妻子的关系,”她唐诗道。
我想还是不要搀和她的家事为好。巴扎尔古丽正在拼命避开。
“你昨天回来的吗?我早上去了你那儿,想晚上再去一趟的,但……阿乌让怎么样了?”她问。
“她一直在坚持。但有时她也会放弃。巴扎尔古丽,我应该帮她!一定!世界上有药可以帮阿乌让的吗?巴扎尔古丽,你怎么想?不可能没有这种药啊!不可能!”
“应该有这种药的!”巴扎尔古丽确定地说。
“你还在吗?”传来了阿比里卡斯的声音。
我们背对着门,但并不知道阿比里卡斯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是现在还是早就站在门外听到了我们说的每一句话。
“谢天谢地你还没走,”阿比里卡斯继续说,“或许你来是有什么事。我们聊得太投入了,你都忘了。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
“谢谢。阿比里卡斯,但我真的没什么事。我就想来看看我的亲人们过的怎么样,”我坚定地说。
“我们美丽的阿乌让怎么样了?”阿比里卡斯没有罢休。
“谢谢,还好。每天嘻嘻哈哈,还唱歌。”
“让塔斯真的只是来看看,”巴扎尔古丽冷冷地说。
阿比里卡斯咬着嘴唇,朝我的方向说:
“让塔斯现在有名了。医院现在没有雕塑家了。你可以干他的活,巴扎尔古丽。又有地位、受人尊敬,又能赚钱,对吗?”
看来他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但像以前一样没有成功。根据我的记忆,这是他最傻的笑话了。巴扎尔古丽甚至都懒得回答他。
“巴扎尔古丽就是这样的人!”我惊讶地想。“要是别人跟我说我的妹妹是个个性强硬的人,我是绝不会相信的。巴扎尔古丽啊!”
她不是轻易就能拴上的女人。她的性格像谁呢?像卡拉奶奶、妈妈、爸爸?
但我对父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所以只能说妹妹的性格跟卡拉奶奶很像。这也要归功于二十世纪。二十世纪很多荒谬的传统都被破除了。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该走了。
“不喝杯茶吗?”阿比里卡斯巴结地建议。“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从阿拉木图带回来给我的新茶。唉,老婆,给亲爱的哥哥看看新茶。”
“谢谢,我赶时间。”
“哥哥没空,”巴扎尔古丽说。“他急着回家。”
但阿比里卡斯送我到门口的时候还在假惺惺地招呼着。我的表现可能吓到他了——我没什么要求他的事,也不求他的庇护。
不成功的到访并没有熄灭我的决心。我突然想起了诗路巴依。
“当然,只有他,伟大的诗路巴依,”我就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样,心情很激动,但马上又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他原谅了我吗?……更糟糕的是:刚巧就是今天我把雕像送给他,他不会以为这是贿赂吧?我会尽量跟他解释,但他会相信吗?毫无办法,现在只有诗路巴依这一条路。”
我刚想到这里,诗路巴依就出现了,像鬼一样从拐角里出来。
“啊,让塔斯!”他叫道,挡住了路。“我被你的礼物感动到了,但我该把它还给您。尽管觉得很遗憾,但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把它留在自己那里。我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您请忘了我说过的话吧。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千万别这么说!我惊慌起来。“您是真正地爱乌尔波塞恩,您怀念乌尔波塞恩的权利比我的大多了。遗憾的是这些我明白的太晚了。您知道我对自己过去在您面前的表现是多么后悔。”
“谢谢您,让塔斯,”他激动地说。“谢谢!但我真的无权剥夺您的处女作。对我来说这是乌尔波塞恩的雕像,但对您来说这是长期劳动的成果。您是艺术家,这是您的工作。不,不,不要争论了。我很感谢您的好意,我不想玷污了你们的关系,让塔斯。”
“诗路巴依,我那儿还有雕像的复制品。这对我就足够了。至于大理石雕像,乌尔波塞恩将是您的希望。她在你那里会很好的,像活着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是单纯地为了自己浇筑铜像、雕刻石头,真的!”
“如果您真的有复制品的话,”诗路巴依小声说,但他还是不敢想象。
“这是作品的一个步骤,诗路巴依。您怎么会不知道这点呢?每个雕塑家完成了自己的黏土模塑之后,要开始打上石膏,然后才能加筑石头或金属的。”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让塔斯,我没有时间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我的工作从没间断过,一直工作,工作,”诗路巴依幸福地笑着说。他握着我的手,我们不紧不慢地,像老朋友一样走着。所以我开诚布公地对他讲了一切。不,不是请他帮忙的事,本来我确实是想这么做的。我给老朋友讲了自己分担阿乌让命运的决心。
“您是个勇敢的人,让塔斯。作为医生我可以坦白地跟您讲:您的妻子基本没有从床上站起来的可能。我们的治疗手段都是给你们信息和希望的,”诗路巴依遥远头说。
“您说得太绝对了!”我握着他的手喊道。“难道就没有可能性吗?难道不需要试一试吗?需要?!”
我们停下了。
“对,让塔斯,常说还是需要的,就算觉得不会成功。我脾气急,可能也是个爱记仇的人。我的职业特殊,您明白吗,让塔斯?救人。作为医生我会拼劲全力救患者,”诗路巴依温柔地说。
“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想惹您生气。我在内心深处还是相信您的。”
“我可没这么想,”诗路巴依笑了,“我只是想让您明白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您。就是让您明白您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
不得不承认,这之后我的后背直冒冷汗。但第一个让塔斯战胜了第二个让塔斯,他激动地说:
“前景还是很美好的!但,坦白是坦白,诗路巴依……如果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幸福的,这可能太过了,您可能不会相信我,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这只是装腔作势!更应该这么说:我不后悔爱上阿乌让。我不知道这应该叫什么。但一切从头记忆,我还是会选择这个命运,诗路巴依”
“我相信您,”诗路巴依说,然后用手势建议我接着走。
“让塔斯,问题在于没人准确地知道什么是幸福,诗路巴依若有所思地说。“您记得阿赛卡特和卡拉果子的故事吗?”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阿赛卡特就是那个去麻疯病院找自己的患麻风妻子的人。对吗?”
“没错,就是她,”诗路巴依惊讶地点头。“我记得您当时不相信这个故事……您的事有点像阿赛卡特的功绩。或许您这样称阿赛卡特的行为。”
“他确实有功绩。他牺牲了。”
“但难道功绩每次都是以悲剧结尾吗?”
“都一样!想想看,我是个什么人物?阿赛卡特是个巨人。而我呢?普通人一个,”我窘迫地反驳道。
“没错,您是普通人,”诗路巴依说。“阿赛卡特,您想一下,也不是什么英雄。他也是个普通人。只是他过去很幸福,一直很幸福,虽然是个忧伤的结局……这就是关键所在。没人清楚地知道到底什么是幸福,”诗路巴依重复道。
我把诗路巴依送到他家,我们第一次像同事间一样友好的告别。
“把我当做是您的忠诚的助威者吧,”诗路巴依说。“我祝您大大的幸福,尤其是阿乌让。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理解她就像理解自己一样。”
我们又有力地握了一次手。
从那以后诗路巴依就是我们的朋友了。现在他经常来我家做客,跟我们一起消磨时光。我们一群人有时很吵,以卡里普让和埃塞尔汗为代表的小伙子们会跳起各种欢快的舞步。起初我还为诗路巴依担心:这种每天工作都很累的人,还会有心思跟他们跳舞吗?但令我惊讶的是,诗路巴依一下就融入了这个群体,并且积极地加入到了他们嘈杂的娱乐中。以前从来没想到过我的情敌竟然是个这么快活的人。他笑得肆无忌惮,很有感染力,这点能跟他匹敌的只有阿乌让了。他们很快就成了和谐的一对儿人,他们还会一起激烈地讨论些事。
有时诗路巴依的脸上会偶现乌云。在我们的喧闹声中他一定在想乌尔波塞恩乐观的微笑。
他走后的第一晚,大家就讨论起诗路巴依来。我们的城市不大,诗路巴依的事几乎每个人都知道。
“多么伟大的爱情啊!多么了不起的忠诚啊!这才是男人,”阿尔泰娜伊感叹道。
我感谢阿尔泰娜伊对阿乌让的忠诚,她爱我的妻子,或许没有一个人医者能像阿尔泰娜伊这样感受到阿乌让的心跳。
她问阿乌让:
“我的好姐妹啊,你今天怎么愁眉苦脸的?哎呀,别想那些琐事了。还不如听听你的继承者布别诗又干了什么蠢事吧。这个丢三落四的娃啊……”
五分钟后我的阿乌让就大笑了起来。
阿尔泰娜伊的优点在于,医生会借助听诊器检查病人,而她却不需要这种笨拙的仪器,她只凭借纯洁的人心。
“诗路巴依啊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应受到最高的尊重,”平日里话不多的埃塞尔汗提高了声音。“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的男人就不会去像诗路巴依那样爱。”
“你指的不会是你自己吧,埃塞尔汗?”阿尔泰娜伊笑道。
“我觉得他爱上你了,阿尔泰娜伊,”卡里普让开玩笑道。“他整天到晚长吁短叹。无论你什么时候醒,他总是在叹气,”卡里普让模仿埃塞尔汗叹气的样子。
他学得很搞笑。也很像。要是埃塞尔汗真的为姑娘而长吁短叹,那他一定会说卡里普让模仿的那个样儿。
“哎呀,模仿地太像了!”阿尔泰娜伊鼓掌叫好。“我还想呢,为什么埃塞尔汗每天下班都会问我:你去哪啊,阿尔泰娜伊?我说:当然是去吃饭啊。然后他就会跟着我。我转身,他就在我身后赶紧装成没在看我的样子。”
埃塞尔汗很不好意思,他的脸微微地红了……他的耳朵一下就变成暗红色了……说:
“得了吧你们,阿尔泰娜伊根本不是我的理想型。”
“那就好了。否则你只能受苦,因为你根本也不是我的菜,”阿尔泰娜伊说。“埃塞尔汗是个好小伙子。但我更喜欢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有智慧的,谨慎严肃的,一定要有斑白的鬓角。就像诗路巴依那样的。”
她要是一直这么说到天亮,埃塞尔汗就得难受死。或许发现这点的只有两个人:我和阿乌让。甚至最好的朋友卡里普让都在一直说着俏皮话。我们明白情况的人相互使了个眼色,阿乌让说:
“让埃塞尔汗静静吧。你们要知道他可是有一个金子般的心的人啊。他爱上的姑娘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会是最幸福的,”埃塞尔汗嘟囔着,阿乌让看着他,充满了感激。
“哦,对了,卡里普让,阿尔泰娜伊,你们的星章怎么了?”
“难道看不见了吗?”我问。
“你知道的……”卡里普让本来要说,但他清清嗓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欲说还休。
“啊是啊,我已经问了。现在他一定会说是灯泡用的时间太长了。你们都商量好了吧,”阿乌让嘲讽地说。
“什么?难道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吗?所有灯泡都用的太久了。工地主任再无计可施了。难道他是商店吗?”卡里普让激动地说,但是他隐藏起自己的目光。
“我们没有拖延计划,”阿尔泰娜伊叹气说。“有人,恐怕,干等也等不到。全家都住在工地的小房间里,向他们保证的新房子仍然没有建成。”
“没事的,不会死的。我们就剩最后的装修工作了,”跟卡里普让一起来的小伙子鼓励大家说。
阿乌让久久地望着这个小伙子,很忧伤,像是用手从年轻人的脸上抹去了光泽。
天已经很晚了,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告别了。只有阿尔泰娜伊还表现出意犹未尽的样子。她说了些不太好懂的话,然后坐到了阿乌让的床上,看样子是不想再起来了。我决定跟埃塞尔汗和卡里普让散散步。
但我们刚从单元门走出来,埃塞尔汗就把我们甩掉了。他低着头,抱怨说有要紧事,就消失在街角处了。
“无论如何是安静不下来了,”卡里普让说。我们站着,享受着清新的空气,望着街上。
他对跟他单独在一起的人分享了他的内心独白。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的阿乌让一样。你知道吗,我爱那些爱干活的人,他们不断地工作、工作。他们需要做的就是这个。他们想让一切都变得更好。单个看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人们像蚂蚁一样,然后你就看吧,所有人一起改变了地球。你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人。遗憾的是她卧床不起。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我至今都是一个没有条理的人。我真的喜欢工作,但是没有条理。我去上夜校,我知道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我知道一切会很难。”
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伙子,我觉得他是个爱玩乐的人,而他却为自己感到痛苦。
“需要塑造自己,塑造,”他像是被什么刺激了。“少说多做……你的妻子是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妻子——要是我能娶到这样的妻子就好了,我是认真的。你不相信吗?要是娶了她,我不会离开她半步。就是我要走,我们会一起盖完房子,拜访所有的邻居,弄好所有水管和下水道之后再走,去干点什么。顺便看看这个大千世界。”
最后我把他送到了家,很有力地握了手,然后回家了。走到自己家单元门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街的另一侧,很像埃塞尔汗。他发现了我,躲到了白桦树细细的树干后,这个怪人看起来像原来一样,但我没有惊扰他,如果他这么不想让别人发现他。
我走进了房间,女人们的格局变了——阿尔泰娜伊跑到了窗边。
“啊,我再坐一会儿,直到埃塞尔汗离开。他一直在树后面,”阿尔泰娜伊说。“烦死了。他就那么徘徊着,眼睛像是犯错了的狗的眼睛。他现在可能还站在街上。他等着呢!”
“可以理解他。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等到你,”阿乌让笑着说。
“所以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出于怜悯爱上他吗?骗他说我爱他?这太不诚实了!”阿乌让生气了,一股脑地倒出了自己的愤怒,稍微平息点之后又说:“我知道,他没有犯任何错误。我自己也曾这样过。你知道的,阿乌让。”
“阿尔泰娜伊!你恋爱了?”我激动地喊道,差点就说:“我绝不相信!”
“不,我没有!”阿尔泰娜伊责怪地回答。
“让塔斯,管住自己的舌头,”阿乌让对我说。她们俩在彼此耳旁小声地说着什么,想让我明白男人不要妨碍她们。然后阿乌让单独对我说:
“对不起,亲爱的,但就是这样的。阿尔泰娜伊实际上有过一段复杂的恋情。她爱一个人,那个人是个出了名的混蛋,但阿尔泰娜伊也控制不了自己。最后她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甚至付出了鲜血的代价。”
“生活里什么荒唐的事都会发生。他爱她,她却爱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为第四个人受折磨,”我对刚才阿尔泰娜伊的事深有感触地说。
“没错,世界上一半的人都在寻觅自己的伴侣。有的找到了,但稍后又会发现这个人需要的完全不是你,而是别人,”阿乌让说。“但当他们找到了彼此的时候,就不再有任何东西能将他们分开。对吗,让塔斯?”
“没错,阿乌让!只是他们需要在合适的时间相遇。如果迟到的话,就什么都挽救不了了……”
我想起了自己的同年级的叫让科比的经历。在一个朋友的生日后回宿舍的时候他对我们讲的。
“众所周知,年轻人——不是做礼拜的教长。他很年轻,他会有很多美好的瞬间,年轻人——是皇冠上的耳朵,风中的胡子,像是在追赶蝴蝶。’我记得让科比是这么开始说的,我来这个城市求学……来了,环顾四周,盘算一下自由时间的支配,可以在哪儿、跟谁、干什么。我有一次回头,差点瞎掉:在我们第四个工作室有一个姑娘……叫多蕾。这个我会记一辈子,从那以后这个名字再也没有从我的头脑中消失。你会听到,即使在任何一个晚上醒来,无论我醉没醉,我都会一下说出:她叫多蕾。
……是啊,我们说到哪了?我看着她,她也把目光投向了我。你了解我的: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只要我一出现,周围的人就会立刻欢愉起来。她也不例外,她对我感兴趣,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只要他一出现,我们就立刻玩乐起来?我想,她发现了我这就是好事,这就是说我们将开始联系。我看了她的档案,她哪里是什么姑娘。你知道吗,她嫁人了,有了双胞胎。
我熨好了裤子,擦亮了皮鞋,第二天跟她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她什么都没说,腼腆地看着我的眼睛,可爱地微笑。我开始暗示她约会,看我们能不能去当地的电影院,但她不愿意。我的眼睛像针一样锋利。“唉,”我对自己说,“看来她不是你的人。”她是看重贞洁的女人,只要她们惊讶地挑起眉毛问:“您说什么呢?”你就准备好羞耻地找个地缝钻进去吧。在这种情况下,饱经世故的男人们一定 会拐弯,绕着这样的女人走。但我迟了,我放慢了脚步,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我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多蕾。
我发现,原来就是从我看着她,她腼腆地看着我的眼睛,可爱地微笑开始的。两天后她没来上班,我内心很是煎熬,多蕾对我像是太阳和空气。这种阴雨天持续了一周,但后来太阳又出来了。
多蕾一进门就忘我的方向看,她想看看让科比在不在。我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她的鲜艳的裙子,猜她是为谁穿的。然后我会想:这是为我,让科比。
就像一道闪电震惊了我。我的上帝啊,我们是认真的,一生只有一次的认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认真!
多蕾现在是为我把自己打扮得如此美丽。如果多蕾去找别人,她是为我才说话的。如果有人逗她,多蕾也是为我而笑的。她的每一次回头、每一个手势和轻盈的步伐都是为了我。如果她的脸上浮现了轻微的忧伤——这也是由于我,我清楚地知道。
我跟她的关系破裂了,我忘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是我所不知道的,因为是属于别人的,我不认识的人的。多蕾在我面前,就像冰山一角。让塔斯,我只知道多蕾的十分之一,这对死人来说已经很多了。让塔斯,她逃避我。虽然我不必疲惫地对自己说:“只要我们彼此心心相印,一切都会回到从前,”但我却始终没能单独跟她认真严肃地谈谈这个。我们所有偶然的见面都是在饭桌上或是在走廊,每次我们旁边都会有些不相干的同事。
1次. 听说多蕾没看过“安娜•卡列尼娜”这部电影,我决定不顾一切去买两张票。
“现在你可跑不了了,多蕾。否则你就是浪费别人的钱,而这个人还欠着别人的钱。这次他为了这个好点子破费了一卢布,您没有权利让他痛心,”恰好当我们周围五米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我把票放在她的面前。
“但我还是要让他失望了,”她小声说。“我不能看这个电影。想象一下,已婚女人为了一个单身男人抛弃了一切。她或许想开玩笑,但她的微笑是苍白无力的,是勉强挤出来的。”我想大喊:
“多蕾,抛弃一切吧!我们彼此相爱——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很容易解决!我会带你走,多蕾,我们会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骑马!坐飞机!坐长途汽车!”
但秘书走了过来,叫多蕾去找领导。
两天后,当人们都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在工作室耽误了一会,工会基层委员会主席来跟我说:
“你知道吗,让科比,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工会有人打电话过来,说要给他们送去一些最近的会议记录,而且不要晚于明天,明白吗?记录都在多蕾那里,你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能去顺路找多蕾一趟吗?早上你来上班的时候带来就行。你这个小伙子还很年轻。腿脚好的很哪。”
我一想到肯能在家里见到多蕾,我立刻答应了,保证完成任务。
但多蕾不在家。
“她还没从单位回来。或许去商店了。您请坐吧,等她回来,”开门的男人微笑着对我说。
我们进了房间,我坐在了凳子上,紧张到不行。逐渐地,我的意识对周围的环境开始习惯了,能够正常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了。我看见男人幸福地忙活着。可爱的双胞胎在他的怀里幸福地玩乐着。
“哎呀,这些小淘气鬼,”男人对我说,想要跟我分享快乐。
我点点头,傻傻地笑了。
现在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我站起来,借口说有急事,转告了工会主席的请求,就飞奔到了街上。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如果我建议骑马、坐出租车或是火车,多蕾会对我说什么。
“我们迟了,让科比。我们相遇得太晚了,”多蕾会这么对我说。
早上我到单位借口说要求学,离开了。
你知道让科比的。他不是个平庸之辈,不是懒蛋子。但这次他上路是因为有比追求艺术更重要的事……这是深夜我们站在沉静的宿舍前让科比最后说的话。
“但我还是很走运的。诗路巴依说得没错。我一如既往地走运,我还是找到了你,”我坐到了床边,对阿乌让说。
“我简直是最幸福的人了,”妻子用温热的手掌握着我的手回答。“我虽然躺着、生病、受折磨,但我还是很幸福。也许没有人比我更幸福。”
“最近你都没怎么工作,让塔斯。或许,我占用了你太多时间?”阿乌让痛苦地问。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千万别这么想。我一切按部就班。我不怎么在工作室是因为没有什么客户,”我有些吓到了,安慰着她。
其实订单像原来一样没断过,我撒谎了。但这种工作与其说需要灵感,不如说更需要手工技艺。我磨破了自己的手,一口气完成了两个订单。这种做事的态度通常被认为是敷衍了事,我有时在客户面前都会不好意思。但客户喜欢用更短的时间完成订单,也喜欢出自我手的划桨手和铁饼运动员,他们跟旁边公园和疗养区里的没有两样。他们认为这是我才华和努力的最好的直接证明。
“但你不是很重视《老虎脚下的姑娘》这个作品吗?你总是提到它。”阿乌让说。
“我没有任何思路,”我老实地交代道。“但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怨你。”
“我多想帮你啊,”妻子说。每个艺术家都可能在艺术的山顶前望而却步。山顶看起来很近,像是触手可及。你拼命在路上追寻它,以为成功很容易。但其实是这样的:你不断地行走,行走,你的腿累坏了;山顶却离你一步都没近。山顶越是有耀眼的光芒,你达到顶端的愿望就越强烈。或许真的该是这样。以为天赋永远会选择不可企及的高度,貌似的胜利也不会带来真正的快乐。正因如此,起初乌尔波塞恩雕像的成功让我很满足,唤起了我的创作激情。乌尔波塞恩用不熄灭的灵魂和她的身体征服了艺术大家们的心,于是他们授予作者奖项和桂冠。
胜利之后的惰性继续把我牵得很远,我又迷失了自己。但这次情况不同。过去是乌尔波塞恩的情感和身体赋予了我雕像的灵感。现在我头脑中有完整的想法,我也努力想要找到符合这个想法的模特。但嘎妮和乌米特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她们跟我的库拉拉伊也没有共同之处。这才是我苦恼的原因。
人们说,困难会带给艺术家力量。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的成功马上就要来了,因为我面临的困难多的很。但也有另一些人的说法让我苦恼。另一些人坚信,困难像栓在艺术家脚上的秤砣,阻碍他飞翔。谁说得对,或许只有时间能评判。我只相信一点:痛苦不是快乐的源泉……
当然,所有这些我都没对阿乌让说。
“但你还是应该完成它,”妻子认真地说。“明天你就回去工作吧。”
我天真的阿乌让根本不知道,灵感是不取决于线条画的。但某种程度上她说得也对。
“别担心,阿乌让。一切都很正常。我一直很走运,创造不仅是满足,更是折磨人的劳动。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当一切轻而易举得到时,你是不会相信这些的……现在……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讲述别人的命运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阿乌让,现在我明白了。”
我还说:
“别失望,阿乌让!你自己都无法想象你为我做了多少。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你说这些都是想安慰我,就像安抚一个小孩一样,”阿乌让笑了。
“我是认真的,亲爱的。”
真的是这样。一回到家,我就会看见阿乌让和她的姐妹们。她们小声嘀咕着,女人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我自己起初看着妻子的房间就是这么想的,于是我会去厨房拿些吃的来,只有最后一刻我会注意到阿乌让的眼睛。看见她眼里的恐惧和快乐。这种复杂的感情是抓了小鸟的孩子所特有的。在他小小的心灵中即充斥着恐惧,也写满了看见新事物的喜悦。
她们翻开报纸,俯身去看,像是将领在看战斗地图。
“让塔斯!看啊,看这写的什么!”阿乌让用手指着报纸叫道。“阿尔泰娜伊,再讲一遍。”
阿尔泰娜伊点点头,呆板地开始说:
“我在排队的时候,商店里有人卖带花纹的器具。我站着,听着人们说话。队伍里一个女人说:‘今天报纸上说做操很有益……一个瘫痪的人开始每天早晨做操,然后他就能站起来走路了。’这是邻居对她说的。我跑到了报亭,但是报纸没了,都卖光了,我去编辑部,他们跟我说:‘我们不零售。’你们知道我说了什么吗?我说我们要举办一个盛大的安息日活动,所有人都会永生难忘,于是我就顺利地拿到了报纸。”
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我们的古灵精怪又善良的阿尔泰娜伊。
“真的是这么写的。听着,”激动的阿乌让读了一段:
“下面的事证明了体操的益处。伊万诺夫•阿•普双腿瘫痪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他在专业人士的建议下开始做早操,认真地做早操带来了惊人的效果。一段时间后伊万诺夫从床上站起来了。”
“他现在可以走路了。我也要做操。就今天!”阿乌让坚定地说。
“需要给这个伊万诺夫写信,问问他是具体是怎么做的,”我也很激动地说。
“要是知道地址就好了!”阿乌让没有放开那张报纸。
“嗨呀,”阿乌让拖着长音。“写这篇文章的人肯定知道。谁写的?看看报纸就知道了。”
“别伊姆别托夫•斯•别,第二中学的体育老师,”阿乌让读到,又重复了一次,充满希望地看着署名的地方,像是想透过黑色的铅字看清自己救星的智慧的脸。
有些忘我的阿尔泰娜伊开始提供了自己的帮助。但出于公平我把这个不重的任务自己扛了,我说明天要见别伊姆别托夫。
我回去换了衣服,女人们聊了一会儿,还在意犹未尽地品着这个极好的消息。我的所有思绪也在围着伊万诺夫的事转。阿尔泰娜伊走了,我去了妻子的房间,想看看她有什么需要,但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惊呆了。
阿乌让趴着,试图抬起右脚。她稍稍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自己的努力。由于强度过大。她的脸有些苍白,额头上渗出了汗,但脚对着床单,像是一座大石雕成的完美雕像。
“不,我可以,”阿乌让呻吟着说,筋疲力尽地靠在了枕头上。
我跑到她的床前,握起温热又无力的手。
“亲爱的,别急。不要急。一切都要慢慢来。阿乌让,疼吗?”
“疼,”她叹气说,我们的目光对视,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疼痛。
但今晚阿乌让重复了两次自己的新事业。我跟她说不能太累,这需要专业系统的训练,但也是白说。她已经受够了无所事事,她再也忍不住要跟困难做斗争。我理解她,所以让步了。
我在上课前五分钟的时候逮到了别伊姆别托夫。
“亲爱的同志,我没有时间,我要迟到了,亲爱的,”热衷于早操的人开始担心,想躲开我,一个箭步走了过去,我也一个箭步,这征服了他。
“只是要保持弯曲。明白了吗,亲爱的?”他赞许地说。
“明白!下次我不会让您为难了。我还需要伊万诺夫的地址。”
“伊万诺夫?我不认识什么伊万诺夫。去找问事处吧,”别伊姆别托夫用纯洁的眼神看着我说。
“您别打马虎眼了,别伊姆别托夫同志!您很了解他。伊万诺夫住在宾泽。这个我们知道,”我坚持说。
“啊,阿•普啊!”别伊姆别托夫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说。“当然,伊万诺夫•阿•普。只是您的消息是不准确的。伊万诺夫•阿•普不在宾泽!”
“那他在哪?”
这件小事变成了悬疑情节。
“他不在任何地方!根本就没这个人,”别伊姆别托夫打断说。
“但您写了他的事啊?报纸上白纸黑字写得:伊万诺夫•阿•普……一个瘫痪病人……还有很多!”
别伊姆别托夫的脸一下就变得很红很红,像是被人涂了红色的颜料,从头到脚都红了。
“这个人是我杜撰的……把他当成一个显著的例子……为了宣传,”别伊姆别托夫低下头小声说。
“这么说,根本就没这回事?!所有这一切——您不负责任的幻想?!”我激动地喊着。
“不完全是。我觉得在别的地方真的有这种事情发生过。我听说过,”别伊姆别托夫沮丧地说。
我走到了街上,不知道该去哪。更不能回家了。在我对对这个消息坚信不疑的阿乌让说这只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个愚蠢的人的虚构前,我的舌头肯定会打结。
脑子里一团糟,我不知不觉来到了医院。我为了避免碰到阿比里卡斯,特意绕过了院长办公室。幸运的是,诗路巴依刚好在办公室,我跟他讲了妻子新生希望、但很快希望就要落空的事。
当我简短地讲完了之后,诗路巴依用手按着太阳穴,思考良久。
“倒满体育老师的文章中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在令人痛苦的停顿后说。“医学上也发生过这种事:人们用热疗治愈了瘫痪。刚开始是摇晃病人,像是风镐,这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方法。这种事情是有过的。但遗憾的是,这并不具有规律性,而且也使用于更轻的病情。您的妻子……”他说着专业术语,我无法记录到这篇文章里,因为这些术语两秒钟之后就全忘了。“您妻子的病情更严重,要是一切都这么轻松的话,那么所有的病就都能用体操治好,”诗路巴依打消了我的念头。“但做操总没有坏处的。就让阿乌让接着做康复练习吧。”
“诗路巴依!”我责备地喊。“但迟早有一天谎言会被拆穿的,到时候怎么办?那会更失望。不,不,想想别的办法吧!”
“您的妻子是个勇敢的人,”诗路巴依认真地说。“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让她做真正的复建治疗……然后……然后我们再看……我还有别的办法,”诗路巴依说。
于是我的阿乌让每天早上就开始做康复早操。这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但妻子咬牙坚持完成训练。看着她的努力,我想我搞错了库拉拉伊的性格。温柔脆弱的库拉拉伊不仅会唤起我们的同情,她还拼尽全力跟猛虎斗争。每个哈萨克人身上都有一个库拉拉伊,只是在有些人身上她像草原上的小鸟一样自由,另一些人身上她肯能就被困住了,一直封锁在内心最深处。我无法在谦虚又不显著的嘎妮身上看到我想要的库拉拉伊。
当我去嘎妮家找她,并请她做我的模特的时候,她很吃惊。但或许女人天生就是这样,你不会特别注意到她,因为她深信世间一切的奇迹都是为她而造。嘎妮也是如此。过了五分钟,她变得高兴了起来,她以为没有她就不行,对此感到很满意。
很快她就出现在我的工作室,我开始准备黏土,塑造新的库拉拉伊。
昨天发生了很重要的一件事。这件事的引子就是诗路巴依的到访。他常常来看我们,我们对他的到来已经习惯了,也觉得他是自己人,他在我们家完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很放松,看看报纸或是喝茶。但这次他的出现却很不平常。诗路巴依就像毛直立起来的公鸡,随时准备好猛冲过去打架。
“亲爱的朋友们啊,你们去一下军事委员会吧,”他进来的时候说。
他快速地走进妻子的房间,拽过来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我坐在床脚,我和阿乌让不解地交换了眼神,阿乌让细细的眉毛挑得很高。
“猜猜我是为什么而来的?”诗路巴依问。“你们永远猜不到……好吧……我们该干点什么呢?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吗?不,亲爱的,不要,”诗路巴依有力地拍着自己的膝盖说。
“诗路巴依?”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诗路巴依决定了:我们要做一次新的手术,”诗路巴依说。“手术会有风险——我要先警告你们。我不能百分之百成功。如果失败,您会回到您的床上,但这次可能是永远……”他又说了些专业术语。“真是个顽固的疾病。风险就是风险,亲爱的。但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躺着、等啊。”
“诗路巴依,手术就不用了吧,”阿乌让笑着说,“我每天早上都做早操。甚至白天还会做一次。已经好一些了,诗路巴依。我的脚趾能动了。或许也只是这么觉得而已,可能还是不能动。但很快就会康复的,很快,诗路巴依。然后会有从宾泽的来信。您读到过这个人吗,诗路巴依?”
她看着我们的脸,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直觉将这个残忍的真相告诉了她,几乎在一瞬间。房间里死一般的沉静。天花板和墙将我们吞没。
“所以我们要做什么,亲爱的?”诗路巴依站起来说。
他在房间里走着,给我们上了冗长的一课。他沉浸在古罗马的医学故事中,像爆豆似地说着医学巨匠的名字。诗路巴依慢慢讲到了现代医学。我的闪过了一丝怀疑,所有他引证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战胜自己的怀疑。
“您是对的,医生,”阿乌让说。“等待一点用都没有。我同意手术。”
“阿乌让,再想想吧。要权衡所有,”我有些害怕,极力恳求道。
“我同意,”阿乌让重复。“什么时候?……”
“早上我们会来接你,”诗路巴依像是有些抱歉地说。
晚上我在妻子的床前坐了很久。我们还是沉默。如果要骗别人的话,可以骗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这是祖丽妃雅又开始唱了起来,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啊,心儿啊,啊,爱情啊!”祖丽妃雅唱道,我和阿乌让想着这种崇高的爱情,想着甚至我们报复心强而又可怜的邻居竟然都相信这种爱情的存在。
天黑了下来,工地上的星章又亮了起来。这说明卡里普让、埃塞尔汗、阿尔泰娜伊和别佳舅舅在干活,明天早上他们看见街上行色匆匆去上班的人们也不会羞愧。
今天早上医院的人来接阿乌让。我们用担架把阿乌让抬出去,我们熟悉的卫生员说:
“终于该您走运了。人不可能一直不走运的。或许第三趟就是你们的幸福了?都说上帝喜欢三。”
担架被抬上了车,当我俯身看着阿乌让的时候,她小声第,只对我说:
“我仍然是最幸福的。”
“我也是最……最,”我吻了她的额头说,然后就下了车。
阿乌让被送走了。我还坐在家里。我看似在吃早饭,然后要去工作室——库拉拉伊还在那里等着,就是嘎妮,可笑的懒丫头。
我嚼着一块凉掉的肉,在想我真的是最幸福的人吗?妻子在医院,我完全没有心思,食物都堵在喉咙里,这不是个笑话吗?但真的,我仍然是最幸福的人,因为我有阿乌让。无论手术进行得怎么样,我都清楚地知道:我有阿乌让。而她也会永远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