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别尔林·伊利亚斯
六个头的爱达哈尔
伊利亚斯·叶先别尔林
金帐汗国
第一部
六个头的爱达哈尔
序言
亲爱的朋友!您手中的书是伊利亚斯·叶先别尔林的著名历史三部曲《金帐汗国》,它描述了一个非常久远的年代,然而,它却对哈萨克民族的形成发展以及将来建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尽管蒙古入侵对哈萨克民族的社会发展起到了负面作用,产生了多方面的衰退,城市文化停滞不前,然而正是在金帐汗国时期,欧亚大草原文化的载体之间实现了广泛的互动和相互影响,融合进程第一次成为可能。哈萨克斯坦居民获得了与穆斯林东方、欧洲和中国进行交流的大机遇,国际商业联系得到了促进。
由蒙古人带来的中央集权观念在金帐汗国时期具有重大意义,曾经四分五裂的各部族第一次得以团结起来,并开始实施草原法律。
伊利亚斯·叶先别尔林——对描述金帐汗国兴起和崩溃之复杂历史的零散历史资料进行系统化的第一人。他以史诗般的气魄再现了历史事件的真正动力,创造了那个时代大草原上独一无二的人物形象。
亲爱的朋友!建议您读完这本美妙的书,它将开启在我们的历史中您未曾知道的那些篇章。
伊利亚斯·叶先别尔林社会基金会
第一章
拔都汗抬起头仰望天空。它出奇地洁净,正午的太阳使它稍显退色,它无边无际,就像他在遥远的孩提时代见过的大海一般。这时,他那无所畏惧的土门(土门——由一万人组成的军团)把马匹停在特里格斯图姆城边……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如同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梦一样久远。时光飞快流逝,就像从绷紧的蒙古弓上射出来的箭一样。
拔都汗眯起了外斜的双眼。天空泛蓝,一只鹰化成一个微小的黑点在太阳旁边翱翔,寻找猎物。汗的眼睛因紧张而开始流泪,他低下了自己的脸。不,他从不可能像深爱草原一样爱上大海。他脚下的草原广袤而美丽,上空飘荡着深深的寂静。草原呼吸着和风,风中充满了泉水的清香和蒿草的苦涩。拔都汗五岁大的小儿子巴拉克在土丘下追赶着螽斯,在高高的针茅丛中时隐时现。他穿着用布哈拉丝绒编织的红色长襟外衣,戴着同样鲜红的帽子——用水獭皮镶边的博力克,从远处看去活像一滴鲜血。
拔都汗静静地呼吸着。草原被正午的酷热烤得困乏无力,平躺在天空这一蓝色的大碗之下。
“老鹰在那个高度能看见什么?”他想:“它在盯着什么样的猎物?”拔都汗沉重地把整个身子转向河岸。在这里,在伟大的伊基里河畔(伊基里——伏尔加),坐落着他的大本营。拔都萨莱城是美丽的(拔都萨莱——金帐汗国的第一个首都,位于伊基里河左岸,霍吉-达尔罕,今阿斯特拉罕以北大约140公里。现在,谢利特里亚尔村坐落在这一地点附近)。
宫殿的金顶在阳光下庄严而欢快地闪烁。萨莱跟斡罗思人的城市哈尔曼基贝(哈尔曼基贝——基辅城的蒙古名称)很相像,只是稍有不同。它同样是由从斡罗思人的土地上运来的最优秀的工匠建起来的,而大汗的宫殿则由罗马人建造。拔都大汉用从征服的土地上运来的白色大理石和从伊基里河上游浮运过来的坚如磐石的橡树、叮当作响的青铜色松木建造了自己的首都。
这座用皮鞭和黄金的力量建起来城市日新月异地成长起来。它是拔都的喜悦和骄傲。作为游牧部落的子孙,他习惯于破坏,而不是建造,看到工匠们的精巧双手所造之物,他感到难以名状的激动。而正是这种感觉使他慷慨起来,为了使自己的都城每天都变得更加美丽,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不正是他——拔都大汉,下令用纯金覆盖那新奇别致地弯成弧形的,蒙古萨满施法之处的屋顶吗?为了自己的都城,他还会吝惜什么呢?被征服民族的黄金?奴隶们的鲜血?所有这些,他的双手都慷慨解囊。
每一年,只要草原缓坡的陡峭边缘上出现第一批银色泉流,当长矛般锋利的绿茎穿透由去年的枯草编织而成的波涛汹涌的“毡子”,拔都汗都会走出自己的宫殿。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会兴起另一座城市——由白色毡帐组成的城市。一直到深秋,直到野鹅开始在伊基里河的水流中用红色的喙凿开第一片岸冰,吞下清澈的冰块为止,他不会在宫殿的墙壁内度过哪怕一夜。
大汗的这个季节性行宫被人称为白帐。自那时起,从钦察草原开始,向北、向西和向南,凡是蒙古战马的铁蹄能够踏及的疆界,都得到了“金帐汗国”之称。
鼠年(1240年),在攻克并摧毁哈尔曼基贝的那一年,拔都开始兴建自己的首都——萨莱城。
这已经是17年前了……而今天,望着自己的都城,拔都汗突然第一次没有感觉到习以为常的激动。他的眼睛暗淡无光、毫无喜悦地望着世界。拔都大汗,仅仅是他的名字就给无数部落和民族带来了恐惧,使半个世界都为之颤抖,但他病了。自从第一次骑上战马,拔都就不知道疾病为何物。征战中所受的伤很快就痊愈了,就像草原上的狼一样。而在这个蛇年,当他年满56岁之际,上天的大能与他绝缘。拔都在克罗地亚身受重伤,而他的继承者们已经彼此虎视眈眈,准备投入到争夺金帐汗之位的殊死搏斗中。
但他战胜了死亡。他当时是这么想的,直到他觉察到,命运不能欺骗。一种不知名的疾病在拔都汗的体内扎下了根。谁也叫不出病的名称。在疾病面前,草原上最出名的巫医——巴赫塞人也无能为力,从中国、伊拉克、伊朗和鲁姆邀请来的医生们也回天乏术。
还在去年,强健有力的拔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服一头小公牛,将其摔到地上,如今他的身体日渐消瘦,肌肉萎缩,手臂上再无往日的气力。还在不久前,望着恐怖的拔都汗,谁能料到他会孤单地坐在土丘上,就像喝干马奶酒的萨巴(皮囊)一样弯腰驼背、垂垂老矣,谁能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呢?又有哪个大人物遇到过如此可怕和古怪的病呢?
拔都汗渐渐衰弱,随着身体的枯萎,整个世界都显得昏暗。所有那些能让人提起兴趣、能给人带来欢乐的,对他而言都变得无关紧要。他的心灵已无欲无求:不求胜利、不求敌人的鲜血、不求远征。
大汗苍白的额头上冒出硕大的汗珠。他艰难地抬起手将其擦拭。他突然回忆起久远的岁月,那是在三十年前,他那著名的父亲,钦察草原、呼罗珊和伊比尔-西比尔(伊比尔-西比尔——西伯利亚)的统治者术赤汗将这个世界留给他。那时……那时心脏的跳动铿锵有力,热血在血管中飞快流淌。生活就像大节日一样,在那些他梦想着留下自己铁蹄的土地上,升起并展开了无边无际的地平线。
父亲去世的时候,仅仅留给他钦察兀鲁思。两年后,人们把他抬到白色羊毛毯上,将他拥立为汗。
难道自那时起已经过了30年?拔都汗觉得过去的岁月就像度年如日一样短暂。那时,每次胜利都使他满怀喜悦,每个被征服的国家都是成功攀登的山峰。他想成为像自己的伟大祖父成吉思汗那样的人,并为之付出一切。
拔都汗试图唤起自己曾经的那份狂暴,但他做不到——灵魂沉默了。他突然满怀悲伤地想到,如今臣属于他的那半个世界如果不能赎买他的生命或哪怕延缓他的大限,可能连行乞的托钵僧身上的一个铜子儿都不如。面对命运之必然的强烈恐惧笼罩着大汗,他闭上双眼。
那只强壮、自由的鹰依然在天空某处翱翔,而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小巴拉克依然在追赶螽斯。这时拔都汗又回过神来。难道他这个无所畏惧的大人物也害怕上天的定数?他望着儿子玩耍的那个地方。淡淡的微笑触动了大汗苍白的嘴唇,昏暗的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光芒。巴拉克是拔都汗最后的喜悦。这位白帐的统治者有四个儿子:撒里答、托托罕、阿尤汗和乌剌黑赤。其中三人成为了战士,只有乌剌黑赤还没有出征过,也没有统治任何一个兀鲁思,但他已经开始参加赛马并垂涎那些奴隶姑娘们。
大儿子撒里答的母亲是斡亦剌部的著名别伊的女儿。剩下的妻子们各自属于不同的部族,但主要是来自钦察人的村社,并信奉伊斯兰教。
他喜欢迎娶被征服的部落和民族的姑娘们。大汗认为,更新配偶可以激活血气、恢复青春。而当他年满五十,出入妻子们所住的毡帐越来越稀有之际,奇迹发生了。在最后一次出征时,他在山谷中遇到了一个来自克罗地亚部族的姑娘。她出人意料地从密林中走出来——身姿挺拔,拿着装满蘑菇的篮子。姑娘离大汗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他可以在她那因恐惧而睁大的、如湖水般深邃的眼睛中看见他自己,如同照镜子一般。
拔都以前也遇见过这一部族的姑娘,但就像其他女人一样,除了占有欲之外,勾不起他的任何情感。但这次,有一种大汗至今难以述说的某种东西。
他下令将她拿下并送往大营。战斗结束后,他找到了姑娘的父母,作为迎娶女儿的“聘礼”,饶恕了他们的性命。
这位金帐汗国的统治者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从未爱过任何人的拔都汗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某种变化。未曾体验过的感觉将他牢牢地吸引到姑娘身边,尽管换来的只是姑娘的憎恶。姑娘尝试逃跑、服毒,但守卫、仆人和特意安排在她身边的妇人们——撒西,没有让她得逞。拔都汗用蛮力占有了她。
过了9个月加9天,这位新妻子为大汗生下了巴拉克。从那一刻起,她想活下去,不再寻死。可命运却另有安排。有一个年轻的妻子从未体验过做母亲的快乐,她收买了接生婆,使她从中作梗,导致产妇死去。
拔都汗悲痛欲绝。盛怒之下,他下令将罪人碎尸万段,并把尸首扔到草原上。但是,如果拔都允许自己软弱,那他就称不上是成吉思汗的孙子了。他知道,普天之下没有比命运更不可靠的东西。命运就像永远翻滚的积雨云,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是太阳照耀你,还是云彩的阴影遮住你。巴拉克的未来也是扑朔迷离。任何人也说不出,谁的憎恨或谁的仁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草原的生活充满了不测——嫉妒、诡诈和背叛。在这里,毒药和匕首能决定很多事情。
年幼的可汗身边安排了最可靠、最忠诚的侍卫。孩子茁壮成长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开始说话了,从那时起,拔都越来越频繁地去看他。当大汗把孩子放到膝盖上,他那张冷峻的、在征战中饱经风吹日晒的脸就会明亮起来。这对他而言同样是陌生的。向来对孩子冷漠、向来多疑和残忍、常年忙于征战和内斗的拔都,只要一见到巴拉克就会变一个人。几年时间过去了,男孩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生气的时候他也像她一样执拗、暴戾。拔都按照蒙古的习惯轻轻按住孩子的胸口,一边抚摸他,一边闻一闻他的额头。强烈的孩子气味给大汗带来了不寻常的激动。或许巴拉克有朝一日会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他所创建的金帐汗国的统治者,尽管这个念头还很模糊,但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脑海里。拔都说不出哪里来的这股信心,但小可汗身上确有某种东西促使他这么想。特别是当拔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个念头就更加坚定了。但他知道,他的梦想难以实现。巴拉克太小太稚嫩,何以在这样一个残酷而阴险、为了争夺权力可以毫不犹豫地吸食兄弟鲜血的世界站稳脚跟?
大汗想到,或许应该给孩子起名叫钦察或斡罗思——用拔都自己征服的民族命名。蒙古有以敌人的名字给新生儿命名的古老习惯。这被认为是好兆头,因为孩子除了命运赋予他的年寿之外,还会得到敌人的寿命,这样他的生命就延长了。如果能再活一段时间,能让儿子的翅膀强健起来,锻炼他的意志,教他如何对敌人毫不留情,那该多好?如果……
拔都汗再次面向天空。雄鹰依然在万里无云的蓝天翱翔,但它现在更靠近地面,已经可以看到它那硕大的翅膀,就像张开五指的强有力的手一样。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可汗的脑海。他明白这只嗜血的猛禽在茂密的针茅丛中寻找什么了。拔都汗的眼睛盯住他的儿子正在无忧无虑地玩耍的土丘下方。他发出疯狂而嘶哑的喊声跳了起来,但雄鹰赶在了他前面。猛禽收起翅膀,像石头一样扑向地面,扑向巴拉克的红色外衣若隐若现的那个地方。
“这里!这里!”拔都汗喊叫着。他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张开双臂奔向巴拉克。
黑色的猛禽用爪子抓起红色的一团,吃力地飞离地面,儿子那充满疼痛、绝望和恐惧的刺耳叫喊声在拔都汗的耳中响彻不绝。他再也跑不动了。拔都用癫狂的眼神望着飞得越来越高的雄鹰,儿子的小身体从地上望去就像一小滴鲜血,在雄鹰钢铁般的利爪中颤栗。
拔都汗,铁血的拔都,自降生之日起就没有怜悯过地上任何活物的拔都,静静地哭泣着。他惯于将成千上万的人送上黄泉路,享受用鲜血染红的大地的快感,如今他终于体会到,死亡是悲伤,死亡是无与伦比的痛苦。熊熊的烈火、那些在残忍的蒙古利剑之下死去的战败者们发出的哀嚎、那些使人毛骨悚然的场面,都曾给他带来快乐。在这一刻,它们仿佛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一股可怕的颤栗摇动了他的整个身子。难道儿子的死是命中注定的?难道这是任何人难以逃脱的厄运,不管你是普通的战士还是金帐汗国的统治者?仅凭拔都的一个手势,城市就被毁灭,国家就被征服。但在今日,他的手中却没有可以拯救儿子的一张普通的弓箭。冷酷的拔都汗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对活物的爱和温情,但厄运却化成黑色的雄鹰追上了他并劫走了快乐。命运是无情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
拔都想象到,雄鹰用弯曲的利爪撕开儿子的身体,而他则因无助的愤怒而咬牙切齿。而他,伟大而强盛的大汗,又如何违背命运呢?
在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了20年前的情景。他那由怯薛歹(怯薛歹——蒙语的近卫军)组成的土门围困了山地小部落一座不大的堡垒。男人们已经在实力悬殊的战斗中死去,只有妇女们在守卫着堡垒。她们死于伤病和饥渴,但没有开城投降。秋天临到山地,到了该把土门赶回草原的时候了,但堡垒还是没有被攻破。这时,拔都开始耍阴谋。他下令对守城的妇女们说:“投降吧。你们会被杀死,但你们的孩子会毫发无损。”
守城的妇女总共有一百人——她们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她们不可战胜,因为对孩子们的爱给了她们力量。为了孩子,她们相信了大汗。但拔都没有遵守诺言。就在母亲眼前,他的战士们用蒙古弯刀砍死了孩子们。在那一刻,拔都的心没有丝毫的颤栗。他冷漠地望着血流成河、听着可怕的尖叫声,他的瞳孔中火光冲天。甚至蒙古人也被这种残忍所震撼。战士们低声说:“成吉思汗还活着。他的灵降到了拔都身上。”
是的,拔都汗总是冷酷无情。那时,一百个妇女在拔都面前无能为力,而今天,他这个不可战胜的统帅在化成雄鹰的命运面前同样无能为力。
大汗认为,生活是场战争,所以强者胜出是公平的。昨天,强者是他自己,而今天,力量站在了黑鹰这一边。过去如此,以后一直会这样。拔都没有想象过另一种生活,所以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复仇。从看见太阳和草原的那时起,大汗就知道——不能宽恕敌人。有时拔都觉得所有这些都是母亲通过乳汁灌输给他的,所以他不管何时何地都对那些胆敢拦住他的去路或企图谋害他的人残酷无情。除了以血还血,他不知道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只有亲手杀死黑鹰、吸它的热血,才能为巴拉克报仇雪恨。作为草原之子,大汗熟知鹰的习性。这只该死的鸟迟早会回到它曾经捕获猎物的地方。
拔都汗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巴拉克的可怕死讯。那些习惯于他的伟大、相信大汗自有天助的民众不应该知道在成吉思汗的孙子身上也会发生那些平常的必死之人会经历的事情。而且他的敌人会感到高兴,把他悲痛欲绝的消息传遍大地的每个角落。
在都城里,任何人都不得询问孩子的去向。上百个在远处目睹一切的贴身侍卫当天夜里就用一种魔力浸液毒死了。拔都按照成吉思汗的遗训行事:“不能有任何活物知道大汗的秘密。”
他像往常一样每天处理汗国的事务:接见使臣、颁布命令。近在咫尺的死亡看来并没有吓到他,尽管每一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的身体在每况愈下。他的眼睛和他祖父的外斜眼很像,眨都不眨一下,总是很威严,但如今却变得浑浊和昏暗。
正午过后,处理完所有公务的拔都才穿上红色的长襟外衣和镶着水獭皮的帽子——就像巴拉克穿戴的那样,来到草原上的那个土丘。侍卫们害怕打扰到大汗,远远地跟在后面。疾病的折磨使他瘦弱不堪,他缓缓地在草原上骑马走动,在这个没人能看见他面容的地方,沉重而悲伤的念头又回到了他身边。他越来越不害怕死亡,每一个活着的瞬间对他来说都愈加珍贵。一个月前,哈拉和林的蒙哥大汗派来医治拔都的藏医对他说:“我最尊敬的金帐汗,这世上没有可以医治您的药。当一个人体内的二十份水仅剩一份之时,他就要离开人世了。这是无可挽回的。血液会变得粘稠,世上没有任何快乐能使它在血管中流淌起来。您还能活多久——我不知道。一切尽在老天爷的掌握中。”
他们两人单独坐在帐中,拔都汗用厚重的眼睑遮住双眼,听着医生平和的声音。那一刻,他的心中除了苦楚之外别无他物。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次谈话,但却时常想起它。
马儿很清楚走惯了的路。它轻而易举地将拔都汗送到土丘之顶。大汗放走了战马,战马跑到草原中那些侍卫们隔着箭矢的飞行距离藏身的高大青草中。只有拔都一个人知道,为什么他每天都来这里。大汗在等待雄鹰。正是为此,他才穿上了红色的外衣,正是为此,他在前襟下隐藏了利剑。拔都相信,猛禽肯定误将他因疾病而干枯的身体当作小孩。
大汗聚精会神地望着天空,坐在石头上开始耐心等待。病魔夺走了他的力量,但他的理智依然在发出光芒。死亡的临近使拔都汗焦虑起来。他不奢望能够奇迹般地痊愈,而是在思考由他一手建立的金帐汗国的未来。他本应给后代们留下可供遵从的遗训,每一条都可以帮助他们避免拆散庞大汗国的骨架。需要教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掌控被征服民族的命运,成为悬在他们头上的惩罚之剑。
后代……人会进入生活也会离开生活。后人有自己的命运、自己的道路,也许不值得为他们焦虑?他那伟大的祖父成吉思汗曾经对他说:“我平生的梦想只有两个,一是我的荣耀可以无限增长,二是这份荣耀不离开我的子孙,使他们可以永远统治其他民族。”
拔都汗突然想起祖父和他的一位将领博尔忽之间的对话。
“世上的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最珍贵?”成吉思汗问道。
“生命。”博尔忽答道。
“你怎么证明这一点?”
“承蒙最伟大的成吉思汗恩赐,我现在成为了支撑大帐的九大中流砥柱之一。”博尔忽说道:“通过大汗的双肩,我穿上了用金丝编织的白釉皮大衣,娶了三十个老婆,一个比一个漂亮,得到了可以统治的兀鲁思和数不尽的畜群……但我老了。我现在更靠近坟墓,而不是显赫的地位。如果至高无上的神问我:‘你愿意放弃荣耀和已经得到的幸福,回到年轻的时候,重新做一个普通牧人吗?’——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说得对,”成吉思汗说:“这世上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
“你也会这么做吗?”博尔忽当时问道。
成吉思汗思考良久,然后回答说:
“不,我做不到。你可以从容地放弃荣耀、幸福和尊贵,因为你没有孩子。但我有四个儿子,他们都是君王,每个孙子都是大汗,连曾孙都可以自己上马了……多亏了他们,我的荣耀才得以突飞猛进。如果至高的神让我回到年轻时,谁能保证我还能让他们每个人都得到现在拥有的一切?要知道,我生活、斗争、让不顺从的人流血,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不,我可能从头开始。愿我的后代们活得更长更好。只有他们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次前进才能使我无数次重生。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续。如果他们的荣耀永不止息,那我也就永远不会死去。难道这不就是人的最大愿望吗?”
伟大而智慧的成吉思汗正是这样回答博尔忽的……
浓重的倦意占据了拔都汗的整个身体,使他昏昏欲睡。他把脖子缩了起来,看上去像是在打盹,但只是看上去而已。拔都可不是为了睡觉而来到土丘上的。
在术赤的17个儿子当中,拔都汗是最有能力的。论地位和荣耀,紧随其后的是那些年长的兄弟——斡儿答和小别儿哥。而其他人则统治普通的艾马克和区。
那时,当拔都在钦察草原竖起金帐汗国的大旗,他还帮助兄长把一个普通的兀鲁思伊比尔-西比尔变成了汗国,取名“蓝帐”。术赤的其他儿子也统治被征服民族,并拥有无数的畜群,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取得大汗的称号。在成吉思汗的孙子中,论实力和荣耀,能与拔都媲美的只有北中国大汗忽必烈和高加索、阿塞拜疆、鲁姆、伊朗和巴格达大汗旭烈兀。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像拔都汗一样征服这么多民族,占领这么多土地。他们的版图和金帐汗国比起来就像把一张羊皮放在牛皮旁边。在遥远的哈拉和林,窝阔台和贵由在成吉思汗之后相继统治了蒙古汗国一段时间,而在刚刚不久前,蒙哥被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之上。拔都汗对先祖们的故乡冷眼相待。他自己缔造了金帐汗国,他所有的心思都在这里。
拔都汗成功的奥秘在哪里?人们解释说,那是因为拔都自幼恪守祖训。如果说一代天骄的其他后代们通常更愿意留在大帐中指挥,那么拔都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他从来不穿锦袍,也不用黄金装饰自己——他像自己的伟大祖父一样生活简朴。夏天,他身上穿的是用骆驼皮制成的捷克曼,头上戴的是用灰鼠皮镶边的钦察式博力克,护体的是用小马皮制成的胸甲。冬天到来的时候,拔都会穿上深棕色的短皮袄或狼皮大衣和帽子——用厚实的沙狐毛皮制成的提马克。
因此,大汗突然开始盛装出巡,使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大维齐尔、诺颜和亲兵们觉得这都是疾病惹的祸。每个人都猜得到——拔都汗已经时日无多,但谁都不敢明着说出来,谁都不敢问将来每个人身上会发生什么。而拔都汗迟早都要开诚布公。他想起这件事,还因为有一天他去土丘的时候,带上了自己的小儿子乌剌黑赤——他是来自泰里古特部族的妻子所生。尽管乌剌黑赤年纪尚轻,但却人高马大,鹰钩鼻、高颧骨,与其说是蒙古人,不如说更像伊朗人。
当然,在这段痛苦的日子里,拔都本应找大儿子谈话,因为根据成吉思汗的律法,要继承金帐汗国大权的正是他,他才是拔都汗的依靠。但撒里答不在帐中。因为病患,大汗让他代替自己参加哈拉和林的库里尔台大会。
根据习俗,作为小儿子的乌剌黑赤要守卫拔都一家的香火。成吉思汗的确是这么规定的。但这个规定并不总能得到遵守。他的子孙们从祖父身上继承了狼一般的习性,所以最终胜出的往往是有实力的一方,而不是拥有权利的一方。法定继承人有时会成为更狡诈、更强悍者的猎物。
拔都汗对此很清楚,但他七岁之前是在祖父的蒙古大帐中长大的,所以遵从了成吉思汗的吩咐。撒里答将面临艰难的权力斗争,而拔都将他派往哈拉和林也是不无目的的,希望他能在那边学到很多将来成为金帐汗之时有助于他的东西。
乌剌黑赤不是撒里答,但对大汗而言,他现在仍是最亲近的人。谁知道拔都的日子或许会延长到大儿子回来的那一天呢?只有上天知道。
他们爬到土丘上,拔都眯起那双外斜的眼睛,望着草原沉思良久,然后说道:
“从能够自己上马的时候起,大汗的后代们就不再被认为是小孩了。儿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所以我需要跟你谈谈。”拔都沉默片刻。“乌剌黑赤能明白他的话吗?他能把他听到的话转达给他的兄长们吗?”
“我已经老了,病魔缠身。到了回首过去,思考什么东西我做到了、什么东西没有做到的时候了。心里所想的,或已成真,或者一无所成。你将来要守护我们的炉灶。来,坐到我旁边来。”
乌剌黑赤坐到父亲脚前的石板上。
“雄鹰总会去猎杀小时候见过的东西。我也是这样。我在爷爷成吉思汗身边度过了七年。有一天,他把我放到自己的鞍桥上带到了战场。视力所及的整个草原都堆满了被蒙古战士们的棍棒和马刀击倒的敌人尸首。成吉思汗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了看我的眼睛,发现它们在闪烁。我梦想和我们的勇士那样勇猛、无情,并学会像他们那样杀敌。爷爷有时会给我训诫。其中有三个成为了在‘生活’这片黑夜中照亮我前进道路的光明星。在血腥而残酷的征途中,成吉思汗的训诫温暖了我的心,给了我信心和力量。
有一天他对我说:‘如果一群狗由老虎率领,那么它们最终会变成一群老虎。而如果一群老虎由狗来当头,那么不需多长时间,虎群就会变成狗群。’
我一直没太在意爷爷的这番话,直到钦察大草原落入蒙古战马的铁蹄之下。我们征服了它的居民,但我突然发现,我的战士们越来越经常地迎娶当地的姑娘,接受钦察的风俗。
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成吉思汗的那番话,为了不成为狗,我要成为老虎。我们蒙古人丁稀少,为了使百姓臣服于我,我开始笼络钦察人当中的精英。他们不可拒绝勇敢,为了胜利,要把他们变得像我们蒙古人那样残忍。
难怪常言说,除了骨折,什么病都会传染。我做到了我想做到的。现在钦察人也开始帮助我们统治自己的民族。恐惧使钦察战士成为了勇士,而那些不和我们走同一条道路的人会被消灭。我拥有了一支像成吉思汗那样组织严密的军队,我可以用他们去征服保加尔人、哈刺鲁人、古兹人、阿兰人和其他民族。”
“可要知道,一条狗在皮鞭的帮助下变成老虎,可能会暗藏杀机。若它真感觉自己是老虎,那有什么可以阻挡它露出利齿呢?”乌剌黑赤深沉地说。
拔都露出了若隐若现的微笑。儿子在思考听到的内容,这让他感到高兴。谁知道乌剌黑赤哪一天会走运当上一个不错的大汗呢?
“你说得对。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为了使所有事情按照你的愿望发展,还需要另一种手段。要记住成吉思汗对自幼忠诚服侍他的诺颜扎尔梅说的话:
‘我出生的时候你也出生,
我成年之时你也长大成人,
高贵的出身,却落在狗的摇篮里,
幸福而卓越的扎尔梅啊!’
除了这些赞美,他还赐给自己的诺颜犯九次过失而不被惩罚的权利。
而我的爷爷对年轻时从敌人手里救他一命的托儿干-希列又说了什么呢?他说:‘让蔑儿乞惕部在色楞格河岸的土地都成为你的牧场。从今往后,它将属于你的后代和你后代的后代。’成吉思汗不仅善于征服,而且也善于找到通往那些对他忠诚之人心灵深处的道路。他慷慨地赐给他们赞美之词,不吝奖赏。
我也是这么做的。最好的战士们从我那里得到了最大段的丝绸,我还在他们手上抛下了大块的黄金。那些在汗国眼中表现出众的家族或部落得到了最好的牧场和最好的迁徙之地。”拔都汗想到:“人不仅在强暴面前软弱,如果你能将他的幸福握在自己手中,那么他就会跪舔你的脚后跟……”
拔都汗沉默片刻,调整了呼吸,拭去额头上的汗。说话对他来说是件困难的事情。
“还有一次爷爷对我说:‘质朴的百姓尊敬并颂扬他们害怕的人。如果你想扬名天下就不要怜悯任何人:要毁灭、屠杀。死在你手上的人越多,你的荣耀就越大。’”
乌剌黑赤低下了头。拔都微微一笑:
“为什么低下头?难道你想起了布肯利-卡吉是怎么回答爷爷的这个至理名言的?”
小伙子点了点头。
在金帐汗国,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蒙古土门第一次来到呼罗珊的那一年,卡吉(卡吉——伊斯兰教的神职人员、法官)巴西金·布肯利落入他们手中。成吉思汗折服于他的渊博知识,赏了他一条命,并让他留在身边。他喜欢聆听卡吉讲述不同国家的风俗民情。有一天这位一代天骄对自己的朋友们说:“我杀灭了很多民族,所以才誉满天下。如果我继续不留活口,那我的荣耀还会与日俱增。”
听到这番话的卡吉请求说:“大汗,如果您能饶恕我的性命,那我就敢于反驳您。”
那日成吉思汗心情不错,于是答应不惩罚布肯利。
“大汗!”卡吉说:“如果您和您的军队消灭了所有民族,那由谁来颂扬您的名呢?”
成吉思汗用静止而冷峻的目光紧紧盯住布肯利,突然笑了起来:“我现在只占领了半个世界,能颂扬我的人还剩很多。”
“爷爷很聪明,”拔都说:“他总是很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我在他征服的土地之上又增添了不少新地方,但我也不可能灭绝所有民族。以后的远征和血战还是够你那一份的。”
“父亲,可你也并不总是事事都按照成吉思汗的训诫行事的呀。”
“是的,”拔都说:“并不是所有事情。我没有把自己的妻子送给任何一个朋友。在这一点上,拔都没能和他伟大的祖父一样……”
那时,一代天骄征服了两个部族——蔑儿乞惕部和乃蛮部。这些部族的首领被斩首。只有克列依人逃脱了厄运。他们的领袖拉哈-嘎姆布把自己美貌的女儿伊巴汗-别吉姆献给了成吉思汗。马群、运送贵重丝绸的商队、用黄金和白银制成的器皿和两百个奴隶被一起送到成吉思汗的大帐中。牢固而持久的和平似乎确立了下来。但拉哈-嘎姆布只是需要喘息之机而已,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开始和蒙古人作对。忠于成吉思汗的诺颜儒尔沙台设计将他引到陷阱,并割下了叛徒的头颅。他帮助大汗击溃克列依人,在战斗中他用自己的身体掩护成吉思汗,救了他的性命。
成吉思汗对儒尔沙台甚感满意,于是将自己的妻子伊巴汗-别吉姆赏赐给他。他说:“如果敌人来袭——挖个战壕对付他。如果身边是朋友——为了他不要吝惜身上的肉。”
父亲和儿子此刻想到的正是此事。
乌剌黑赤坚毅地摆了摆头。
“我们伟大的先祖不是把妻子只送给救命恩人。要知道卡克台-诺颜可没有做到和儒尔沙台同样的事情。”
“是的,的确如此。你的先祖是宇宙的主宰,任何举动都会点缀他。我知道详情……事情是这样的。在和克列依人和泰里古特人作战的时候,卡克台-诺颜站到了成吉思汗这一边。之后他就没有任何战功了。甚至在和王汗作战的时候,我爷爷去征询他的意见,他却缄默不语,只是抚摸马的鬃毛。这个人不过如此而已。
但不久后成吉思汗做了个噩梦,梦到身体被一只巨大的花斑蛇缠住。蛇用人的声音对他说:“不把妻子献出来,就吞掉你。”
成吉思汗相信萨满和巫医,可以解梦。早晨,他看见身旁躺着美丽的、宛若天鹅的阿比克-别吉姆。他不久前才娶她为妻。大汗把她叫醒:“自从我迎娶你,我的心就变得平和而喜悦。但请你不要生气。我做了个噩梦,不得不把你赐给某人。”
阿比克-别吉姆知道——大汗做任何事都不会重复两遍。她忧伤地说道:“就按你的吩咐做。愿一起度过的那段愉快的日子长留在我们心中。若你准许,我只带走我用来喝马奶酒的金碗和忠于我的侍女可娜台。”
成吉思汗答应了她并把卫兵叫了过来。
“今天谁负责警戒?”他问道。
“是我。”卡克台-诺颜答道。
“我把我的妻子阿比克-别吉姆赐给你。”
这话让诺颜浑身发抖。
“别害怕,”成吉思汗威严地说:“我的话只说一遍,绝无戏言。”
阿比克-别吉姆顺从了大汗的威严目光,把辫子放到胸前。按照蒙古人的风俗,女子出嫁的时候会把头发均分成两部分。这意味着,从今往后她的一半生命将属于丈夫。而当一个女子做出和现在的阿比克-别吉姆一样的举动时,意味着她将和心爱的人永别。
“我们那无所畏惧的先祖居然会害怕噩梦……真是奇怪……他可征服了半个世界,一次也没有颤抖过啊。”
拔都汗忧伤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还太少,儿子。如果一个人年轻时有远大的目标,那他就不会顾虑生死。当他终于实现了梦想,却步入了老年——那对他而言剩下的每一天都弥足珍贵。人们只会去珍惜他所缺少的东西。”
乌剌黑赤突然明白了,强大而无畏的父亲在害怕死亡。非常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在土丘上弥漫着抑郁而沉重的寂静。
拔都汗打破了沉默。
“我们从爷爷那里学会了征服列国,而你们要从我们这里学会支配和管理它们。”他说道:“只有这样,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才能统治众多不同语言的民族于牢固的版图之上,并让整个世界臣服。”
“这是不是说,未曾有人教过我们的爷爷?”乌剌黑赤问道:“这么说来,我们是走在他一个人开辟的道路上?”
“是的,是他铺了这条路。”拔都坚定地说道:“他想把所有的土地都变成蒙古马群的大牧场,所以把城市毁灭并夷为平地、践踏了村庄和庄园。这是他的伟大梦想。为了实现它,成吉思汗不怜悯任何人,让全世界都血流成河。他蔑视那些生活在城里的人。只有蒙古人才是真正的人。全世界都应该属于他们,而他们只臣服于一个人。为了这个目的,成吉思汗以他的铁腕统一了蒙古的所有部落,并对那些胆敢阻拦他去路的人残忍无情。他也把这些传给了我们。你问有没有人教过他?是的,他从不耻于学习,只要别人的经验能帮助自己达到目的。”
“谁是他可敬的导师?”
“契丹的智者们告诉他伊斯坎德尔·祖尔卡勒纳因(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如何统领自己的军队,他也像成吉思汗那样占领了半个世界。伊斯坎德尔的军队里没有像我们那样的阿忽卢克(阿忽卢克——跟在军队后面的特殊家庭商队),但为了显示被占领的土地属于自己,他在每一个新的国度里都留下了年满四十岁的战士。战士们组成了家庭,建起了房屋并按照伊斯坎德尔的指示确立了规章制度。我们的爷爷效法了这个经验。每占领一座城市,他都会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士兵,但与伊斯坎德尔不同的是,他会让辎重车队里跟在军队后面的妻子和孩子一同留下来。在新的领地上站稳脚跟之后,他们把蒙古的律法强加给被征服民族,把成吉思汗占领的新幅员变为蒙古人的土地。还有……就像罗马的统治者们那样,他设立了汗国最高会议并将它称为‘九小鹰’(九小鹰——九巨头)。如果说成吉思汗自己是支撑汗国大帐的金色圆柱,那么九小鹰就是支撑大帐拱门的九个银色墩台。只有那些最德高望重人才能进入会议。他们的智慧和德行尽人皆知。除了召开会议的特殊日子以外,九个小鹰中的每个人都有和天之骄子单独谈话的日子和时间。成吉思汗没有把任何一个亲戚带进会议。他认为,亲族的代表不可能比他本人聪明。我们的爷爷从不和财富和威望低于他的人为敌,如果这种人妨碍了他,那他会派某个诺颜杀死不顺从者,但在更多的情况下还是努力和他做朋友。‘如果不对那些威望比你低的人施暴,那他们会努力和你交好,而不是与你为敌。’成吉思汗说……”
拔都打了一个寒颤。他那敏锐的眼睛在炎热的草原蜃景中发现了一个极小的黑点。他不会弄错。他等候多时的雄鹰终于回到了土丘上。拔都汗的心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强劲而快速地跳动。复仇的时刻临近了……
“乌剌黑赤,”他静静地说:“汗国里关于巴拉克有什么传闻?”
儿子观察了一下父亲,但拔都汗的面庞并没有愤怒的迹象。
“人们说,巴拉克被老鹰叼走了……”乌剌黑赤放慢了语速:“人们说,整个世界都无法抗衡拔都汗,只有飞禽敢于给他带来痛苦……”
拔都的脸苍白了。他真心感到,汗国上下终究还是知道了他儿子死亡的真相,但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看来,他白白下令杀死了一百个目睹雄鹰叼走巴拉克的战士,看来,百姓常说的那句话没有错——真相就像匕首一样,口袋里藏不住。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儿子的死或许是对洒下无辜鲜血报应。这个念头迸发之后又迅速熄灭,就像黑夜中划过的火花。
“继续讲……”拔都汗把身体微微转向乌剌黑赤。
“人们说,巴拉克的死是上天对拔都汗的报应,惩罚他违背伟大祖父所立之法。”
拔都久久地沉默了。
“是的,是这样的……”最终他开了口。
乌剌黑赤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大汗似乎没察觉到。
“我的错误不在于打算活到巴拉克长大成人并把汗位传给他,尽管理应成为金帐汗的是撒里答……我认为我的任何一个儿子继承汗位都是无所谓的……只要汗国的威望能够与日俱增,只要全天下一如既往地在可怕的蒙古利剑之下颤抖……在这一点上,我没有错……我错在别的地方……”
“错在哪里?”乌剌黑赤急切地问。
拔都汗对乌剌黑赤的急躁做出了毫不在意的神情。没有时间恼怒和教训人了。“未来属于他,”大汗想到,“应给给儿子讲讲对未来有用的东西。他不应该重复那些将死之人犯过的错误。”
“我的错误在别处……我们作为成吉思汗的后裔,理应思考如何使我们创建的大蒙古汗国日益壮大、更加稳固。如果我们想让阿鲁阿赫——蒙古人和成吉思汗的灵始终与我们同在,那我们就不应该让那些被征服国的女子所生的孩子坐上汗位。”拔都汗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用被击败国家的母乳喂养的大汗,有朝一日会站到被他父亲征服的民族那一边。如果上苍想要毁灭汗国,那它的覆灭必是从这里开始……我知道这一点,我能看到……我在伟大的成吉思汗之灵面前所犯的错误,在于我违背了他的遗训,深陷对巴拉克的父爱,想要把金帐汗国的命运交给一个由敌人之女所生的儿子。但如今,那被称为正义的可怕力量变成黑鹰的样子,改正了我的错误……”
乌剌黑赤深深地低下了头。
“如果大汗您认为巴拉克的死是公道的,那为什么……”他因害怕激怒父亲而沉默了,但他还是克服住了自己的恐惧,接着说道:“那您为什么还要穿着鲜艳的衣服吸引那只嗜血猛禽的注意?”
“谁说我是正义的守护者?”拔都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绷紧了,酷似微笑的东西触动了苍白的嘴唇。“如果你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这个世界,那你就不应该想起正义。那样就不配做成吉思汗的后裔了。如果你想维持统治,就需要明白,这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力量,你要像珍惜为你的住处取暖的篝火一样珍惜它,不让它熄灭。这股力量就叫复仇。如果一个人不懂复仇的感觉,那他就像粘土一样容易被搓成一团。你不应该留下任何一个未雪的仇恨。至于你的敌人是谁:人、野兽或是飞禽,都不重要……能够复仇——是伟大和力量的象征……”
乌剌黑赤长舒了一口气:
“原谅我,父亲,如果我的嗓门太高……”
“不管你会说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今天我把你带到土丘上是为了别的事情。”
乌剌黑赤开始全神贯注。
“我很快就要死了,”拔都冷冷地说:“从我不在的那一天起,你的兄长撒里答将坐上金帐汗的宝座,你也将成为大汗一家的主人,保卫整个汗国的发祥地。撒里答现在远在他乡,所以我想跟你谈谈……”
儿子面色苍白,把目光移向旁边。
“不要说这种话,大汗……”
“你知道一个名叫曼谷塔乌的说书人有一次对给成吉思汗讲的故事吗?”
乌剌黑赤摇了摇头。
“那听我讲。很久以前,世上生活着两条龙。其中一条龙长着一千个头和一个尾巴,另一条龙是一个头和一千个尾巴。有一天,狂风大作,冬天提前来到草原上。千头龙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头和头之间拿怎么藏身的问题吵了起来。它们怎么也不能达成一致,于是这条龙死掉了。另一条只有一个头的龙及时避开了恶劣天气并保住了性命,因为一千个尾巴只需听从一个头的指挥。普通的百姓就像一千个尾巴。如果他们只有一个头——大汗,那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们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就像那条千头龙。如果他们不能精诚团结,反而挑起内讧,那很快就会死在敌人手中。我的第一个训示就是:‘要维护所有蒙古部族和成吉思汗后裔的团结一致。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永远强盛。’”
乌剌黑赤突然迅速地把手伸向放在一旁的弓箭。黑鹰正在平稳地向土丘飞落。
“别碰……”拔都汗说:“让它再活一会儿。如果它已经飞来了,那就是知道为何而来……”
雄鹰仿佛听到了大汗说的话,再次飞向高空。
“听我的第二个训示,”拔都继续用眼睛紧跟着飞禽,说道:“钦察草原是我父亲术赤奉成吉思汗之命占领的。爷爷把这片土地赐给他,给了他统治权。钦察草原的百姓有一句谚语:‘聪明人是那些饲养牲畜的,而不是那些猎取牲畜的。’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的上百个部族并征服了四十个民族,建立了自己的伟大汗国。我们是他的孙子和曾孙,他那著名的四个儿子-季汗吉尔——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的苗裔,我们拓展了伟大的哈拉和林汗国的疆界,使它的荣耀成倍增长。我的亲戚蒙哥、贵由、斡儿答、阿里不哥、阿鲁忽、海都功勋卓著。而我也跨过钦察草原的边界,将自己的权力拓展到斡罗思人之地,征服了北高加索,一路攻到马扎尔人的都城。”
乌剌黑赤用火热的目光聆听着父亲。
“如果不是窝阔台去世,您或许会走得更远——到达德意志人和法兰克人之地……”他热切地说:“您那时不得不调转马头,多可惜啊……”
拔都汗静静地笑了。松弛的皮肤再度绷紧,颧骨高高隆起。
“看来,你也认为我折回的理由是这个?如果一切都是因为窝阔台大汗去世,那为什么现在兵临巴格达的旭烈兀那时没有班师回朝?他领着一小股部队前往哈拉和林,而把大部队留在原地,交给怯的不花-诺颜。我也可以这么做的。”拔都汗沉默了一会儿。对遥远往事的回忆向他涌来。“不,我不能那么做,”他沉静地说:“窝阔台大汗的死只是一个借口。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到现在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那完全是因为别的理由。”
乌剌黑赤浑身紧张了起来。父亲打算为他揭开无人知晓的秘密。
“那理由是什么呢?”
拔都汗仿佛没听见他的提问。他继续冥想和回忆那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事情。
“很多人以为,我越过伊基里河是为了夺取马扎尔人之地。不,那不是我梦想的边界。我想首先击溃马扎尔人,把他们的广阔草原变成蒙古土门的休养之地,然后去攻克德意志人、法兰克人和其他一些远在西方的民族。我的梦想是何等远大,而我的愿望又是何等强烈。我沿着由匈奴首领埃基尔(埃基尔——阿提拉,匈奴首领)开辟的游牧征服者古道调动我的土门。我知道我的必经之路上居住着很多民族,为避免有人背后捅一刀,我把由昔班之孙拜答儿-苏丹率领的军队派往波兰,把窝阔台大汗年仅十八岁的孙子海都-苏丹派往捷克,把我那位同样位高权重的父亲术赤的孙子那海派往保加利亚。每个人我都给一个土门。这次我还是像过去征伐斡罗思人的时候那样,在动武之前先派遣使臣,他们会对这些土地上的居民说:‘要自愿臣服于伟大的拔都汗。’我知道,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到蒙古的利剑之下,但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要记住我们伟大的祖父对诺颜失吉忽秃忽说过的一句话:‘要成为俯瞰天下的眼睛。要成为倾听天下的耳朵。’正因如此,才需要使臣。而他们也做到了我所期望的。我很快就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还在鸡年(1237年)的时候,钦察汗科季亚恩携四万顶帐篷从我手中逃脱,到马扎尔国王贝拉四世那里寻求庇护。他们若联起手来将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但成吉思汗之灵没有丢弃蒙古人。使臣们告诉我,马扎尔贵族害怕国王的权力得到强化,于是离间了他和科季亚恩。命运残酷地惩罚了那些逃亡者,一夜之间,超过一半的钦察士兵被斩杀,科季亚恩汗也被杀死,而剩下的活口则逃到巴尔干山区,一路对无辜的村庄进行烧杀抢掠。贝拉四世是一个昏庸的军人。他像一个普通牧羊人一样目光短浅。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敢于侵犯他的疆土,所以他拒绝与斡罗思人结盟。当我的十五万大军在速不台、蒙哥、贵由、斡儿答、合丹、拜答儿、不里、彼谢克、那海、不伦戴和海都的率领下进军哈尔曼基贝,切尔尼戈夫大公米哈伊尔派人去找马扎尔国王——请求他把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罗斯季斯拉夫。若能结亲,他们或许能和我们抗衡。但贝拉四世没有同意结亲。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加里奇大公。”看来马扎尔国王认为,他女儿的脑袋是金子做的,屁股是用白银铸造的。”拔都汗调皮地笑了笑。“而我在所有这些事情中看到了上天的旨意。有什么能比马扎尔人和斡罗思人之间的不团结更有利于我们呢?德意志人或许是难缠的对手,但据我从假装成商贩的密探那里获悉,他们并不相信蒙古战马的铁蹄会踏上他们的领地。他们觉得我们不是穆斯林,甚至打算利用我们对付阿拉伯人。此时的德意志人开始准备进攻斡罗思北部的公国——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我对马扎尔的远征就这样开始了。我们忠于成吉思汗的遗训,不知道恐惧和怜悯为何物。附近的国王们无法成为他的依靠,因为无论他们集结了多少兵力,我的英勇土门都能将他们击溃,而大地则被鲜血染红。城市一座接一座地被我化为废墟,因大火腾起的黑烟遮蔽了太阳。盛夏到来之前我们就占领了马扎尔的首都埃斯泰尔戈姆。九千名士兵和三十架攻城车击碎了它的城墙。马扎尔战士们的作战越是顽强,我们的冲锋就越是狂暴——鲜血像溪水一样沿着城墙流下。那时,以拜答儿、那海和海都为首的蒙古土门血洗了波兰。胜利也一直与窝阔台的儿子合丹同行。南方诸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征服。斯洛伐克的堡垒在攻城车的冲击下纷纷颤抖和倒塌。在征服波兰之后,拜答儿和海都被胜利和鲜血冲昏了头脑,摔自己的土门扑向捷克东部。而此时,命运似乎不再眷顾他们——每一座修道院、每一座教堂都需要靠冲锋来占领。蒙古战士们为了计算到底有多少敌人毙命,从每具尸体上都割下了右耳。他们向前推进,但人数越来越少。我知道了这一情况,就下令拜答儿和海都停止前进。他们没有与捷克国王瓦茨拉夫的四万大军决一雌雄,回到了我的旗下。正在此时,信使传来了窝阔台汗在哈拉和林驾崩的消息。成吉思汗家族的所有代表都要去库里尔台大会,以便推举他的继承人。所以我也下令自己的土门返回伊基里河畔。”
“如果您当时把自己的军队托付给那些英勇的诺颜中的某一位……”乌剌黑赤低声说道。
拔都看着雄鹰在高空中翱翔,沉默良久。他的心思远在别处。他仿佛重新生活在自己的年轻时代,狂热的厮杀,眼前升起了一座座被火焰包围的城市。
“我不能那么做。”大汗坚定地说。
“为什么呢?”
“无数的领土和国家被我们占领,但理性的声音却使我保持警惕。我看到,只要我们调转马头,这些地方就不再属于我们了。我们占领了这些国家,但并没能征服它们。那些在战斗中幸存的国王和君主们向我们宣誓效忠,但百姓却不服从他们,所以他们无法代表百姓。开始这次远征的时候,我以为马扎尔的众河流将成为蒙古战马的牧场。我们会在这里休息,重整旗鼓,以便向更远的西方进军。但这个想法却落空了。在被征服的土地上没有一刻的安宁。隐藏在丛林中的军队不断袭击我的战士,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鲜血一直在流,我的土门越来越少。另外还有一个不应该遗忘的理由……”
拔都汗用手遮住眼睛,仿佛在唤醒早已沉睡的时光和事件。乌剌黑赤艰难地抑制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父亲再次开口。
“原因在于斡罗思的土地上……在向那里进军之前,我就像我的祖父所做的那样——往那里派遣商人和密探。很快我就知道了想要知道的一切:斡罗思人有什么样的军队、大公们如何进行统治、这一民族的过去又如何。
斡罗思人生活在各自独立的公国,但却是一个统一的民族,且从没有人征服过他们。他们有时在和其他民族的征战中也吃过败仗,但从未失去过自由。
我知道,征服他们不会很轻松。我没有错。征服他们花了三年半时间。而把其他地方归入蒙古的铁蹄之下总共才花了一年时间。”
“但您最终还是征服了他们!”乌剌黑赤热切地说。
“是的。他们无法抵抗我们无所畏惧的土门,是因为每个大公都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大、聪明。不用说那些小公国,只要弗拉基米尔-苏兹达里和加里奇-沃伦能够和睦相处,那谁知道我们的远征会如何收场呢……但我们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蒙古的战神苏里德与我们同在……把加里奇-沃伦公国的诸城付之一炬之后,我们进入了波兰人、马扎尔人和乌戈尔人的土地。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说了。当然,我们可以统治他们更长时间,但我始终在意留在背后的那些斡罗思人。遭受失败的人会渴望复仇,所以我预计今后必有来自背后的重击,因为我目睹过斡罗思人的骁勇善战。统治钦察草原和花剌子模是容易的,因为当地的居民和我们一样都是游牧民族。但在马扎尔人、波兰人和保加尔人的土地上,一切都截然不同。把所有这些都看在眼里,我领悟到,如果再拖延下去,被征服国家的各民族就会联合起来,到那时我们的土门将难以招架。我身上背负着金帐汗国,我不能拿它的力量、强盛和荣耀去冒险。而保加利亚和摩尔达维亚反抗那海统治的叛乱似乎在证明我的担忧。于是,当窝阔台的死讯传来,我就命令我的军队返回钦察草原。”
“看来,让整个东方都闻风丧胆的蒙古利剑,并没有让其他地方的民族害怕?”乌剌黑赤问道。
拔都汗惊讶地望着儿子:
“谁说整个东方都害怕我们?没错,蒙古战士以他们的残忍使被征服民族陷入恐惧,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出现那些宁死不愿被奴役的人。被占领国家的统治者、王公和贵族臣服于我们。他们试图让自己的百姓也这么做,但你通过老战士们的故事就可以知道,那些平凡的百姓是如何保卫自己的城市和村庄的。这种事到处都在发生:在花剌子模和罗斯、在钦察草原和高加索。”拔都看了看乌剌黑赤的眼睛。“或许你听说过钦察的勇士波士潘吧?他的勇敢无边无际。他和憎恨我们的一群勇士一起进攻蒙古军队、劫掠牲畜。他已经在汗国引起了巨大的混乱。那时我让蒙哥捉拿波士潘,他需要带多少士兵就让他带多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蒙哥训练了两百个水兵。他从伊基里河口一直追到源头,士兵们终于捉住了难以驯服的勇士。“把头低下!跪下!”蒙哥命令道。“我不是骆驼,不会下跪,我也不会在敌人面前低下头。”波士潘答道。有个诺颜被这种放肆无礼所激怒,将勇士劈成了两半。他的所有战士都像绵羊一样被宰杀。波士潘死了,但我知道,在很多人心中依然暗藏着反抗的星星之火。再说说斡罗思人。如果他们能团结一致,如果他们站到同一条战线上,你会看到他们何等强大!现在他们的力量被相互隔绝,但已经不再恐惧。我想起叶甫帕季·科罗弗拉特,他来自被我们焚毁的梁赞。我只是看到了他的死尸……那会儿他在自己身边纠集了1700多个战士。他们来自不同的公国,充满了对复仇的渴望,他们像雪豹那样勇猛敏捷。我的数千名战士都在斡罗思人的林海雪原中埋下了尸骨。蒙古人甚至为叶甫帕季·科罗弗拉特和他的战士们编写了传说。他们说,斡罗思人长着翅膀,每个战士都可以以一敌百……就是这样,不要相信征服一个国家就可以打败它的百姓。要警醒。就在不久前,切尔尼戈夫大公安德烈不愿意把马匹献给我们的军队,就把它们驱赶到另一个地方。我们没能证明他有罪,但为了防止其他大公胆敢效法,我下令用棍棒打死他。而加里奇大公丹尼尔·罗曼诺维奇……就因为贵族们打算帮助蒙古人,就没收了他们的封地,而他们本人则被绑到未驯服的马尾巴上……被征服的土地在沸腾,就像锅里的水一样……特维尔的暴动、在博杨和热库的率领下沿着伊基里河游牧的保加尔人的不满……一万蒙古士兵为平息布哈拉的暴动而阵亡。你不会记得那些事,那时你还没出生……我的战士们无法使高加索的列兹金人和切尔克斯人臣服,所以不得不撤退,这种事也发生过……在困难的时期,金帐汗国只得留给你们,我的孩子们,去统治了。汗国很强大,但他的统治不会一帆风顺。需要睿智和铁腕……现在你说说:难道我当时还有别的选择吗,难道要落入敌人的包围吗?只有我和那些最忠诚的诺颜们明白,我们守不住占领的地方。敌人无处不在。甚至连妇女们也成为了战士,毫无惧色地奔赴死亡。马扎尔人看似被击溃了,他们的城市被焚毁、农田被践踏,但那些在蒙古的利剑下幸存的人们——士兵、工匠和农夫,如同失去理智一般变得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他们就像幻影一样从森林深处现身,完成复仇以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名叫兰卡的姑娘带领的部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麻烦。蒙古人称她为“库拉来美女”。那是在切尔恩哈泽城下。我让自己最好的诺颜速不台-巴哈杜尔和这支部队交战。你知道速不台就像狐狸一样狡诈聪慧、像老虎一样勇猛残忍。他的土门包围了兰卡的部队,而她为了不落入我们的手中,径直扑向蒙古长矛。速不台-巴哈杜尔取来了她的首级。兰卡,尽管已经死了,确实非常美丽。当时我在想,这样的女子肯定能生出无畏的勇士,但战争终归是战争,而敌人只能是敌人……据可靠的人告知,由于充分意识到金帐汗国的力量,那些被征服的国家,还有那些尚未被蒙古的利剑践踏的国家,开始为建立与我们抗衡的联盟而进行谈判。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假借窝阔台之死撤出我的土门了吧?”
“嗯,”乌剌黑赤说:“但您忘了说第二条训示了……”
“不,”拔都汗反驳说:“拥有金帐汗国王座的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要记住这一切。”
乌剌黑赤注意到:父亲一刻不停地盯着飞翔的雄鹰,眼睛已经笼罩在死亡的阴云中,偶尔对飞禽那帝王般的翱翔迸发出赞叹的火花。
“现在,”拔都说:“现在我跟你讲第二个训示。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句钦察谚语吧:‘聪明人是那些饲养牲畜的,而不是那些猎取牲畜的。’同理,攻击并战胜敌人的人并不是聪明人,那些博得他的顺从、能够灵活驾驭他的,才是聪明人。我的第二个训示:‘被击败的敌人理应成为你的百姓,自始至终都要把他变成自己人。’”
乌剌黑赤心中的那份果敢突然又苏醒了,他想问父亲,为什么他没有像自己现在所说的那么做,但他又猜到,大汗肯定还没有说完。拔都明白儿子在想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我自己没这么做,对吧?我本应这么做,而且也尽力这么做了。我们征服了多少民族和土地呀。难道我父亲术赤仅靠成吉思汗给他的四千蒙古士兵就能做到这一点吗?我的远征中也有哈拉和林的军队参加,但仅凭他们我永远都不可能建立金帐汗国。我一生都致力于将被征服民族的力量转化为我自己的力量。我在河中地区(河中地区——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河间地)、呼罗珊、花剌子模和钦察草原做到了这一点。其他一些人口较少的民族的壮丁同样成为了我的战士。现在整个金帐汗国都靠他们支撑。我让他们当上诺颜,而他们也越来越像蒙古人。”
“也许,是我们越来越像他们吧?要知道我们已经和先祖的土地相隔万里……”
“或许吧……”拔都汗深沉地表示赞同。“距离在拉远……他们人数众多……但金帐汗国的主人仍然是我们蒙古人,我们的手依然紧紧握着缰绳。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威胁恐吓,我们想让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得去哪里。想要胜利就需要力量和武器,而想要统治则需要诡诈和智慧。钦察人常说的‘说话温柔——蛇都可以引出洞来。说话粗暴——连穆斯林都会背弃信仰’并非空穴来风。要用温柔抵消强暴,这样才能使被占领国家变得顺从,就像把抢过来的姑娘变成妻子一样。而我的第三个训示也是源自第二个。”
乌剌黑赤低下了头。
“我在听,大汗……”
“在征伐斡罗思人之前,蒙古人先攻打了伊比尔-西比尔、北中国、中亚、钦察草原和高加索。自开天辟地以来,世界从未遇见过像成吉思汗那样对阻挡自己去路的民族如此冷酷无情的人。他那英勇的战士们不怜悯任何人。他们把所有人都当做敌人:妇女、老人和孩子。任何一个活物都不能引起他们的同情。我的爷爷是冷酷无情的。但如果不这样,我不知道他能否将散居在广阔草原和山区的无数蒙古部族统一起来,消解他们之间的世仇,将他们凝结成一个无所不能的自由民族。子孙们永远不会忘记成吉思汗的伟业。而我们作为他的孙子,也想在各方面完成自己的事业——烧杀抢掠。狼崽子不可能不去做狼群里教给它的东西。”
拔都汗沉默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说话使他感到劳累。被病魔挤压的胸部因频繁而不均匀的呼吸而颤栗、抽搐。最终,他战胜了软弱,继续说道:
“在给你训示之前,我要讲很久。我从遥远的过去开始讲,是为了让你明白我的经验从何而来。智慧的格言只有在被实例证明的时候才能在心中扎根。听我继续讲。兔年(1219年),成吉思汗手下的猛将哲别和速不台用鲜血淹没了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用冲天的火光照亮了这些国家的天空,然后他们穿过山中的隘口,来到了高加索山脉山脚下的草原。在那里,阿兰人和钦察人挡住了蒙古土门前进的道路。哲别和速不台使用了计谋。他们派使臣到钦察人那里,对他们说:‘我们和你们是血亲。蒙古人和你们都是游牧民。只要你们和阿兰人绝交,我们就不会碰你们。’钦察人相信了我们,背叛了阿兰人,擅自撤兵。蒙古土门扫荡了阿兰军队,追上了钦察人,对他们进行了血腥的屠杀。通往辽阔的钦察草原之路打开了 。我父亲术赤是这样描述这片土地的:‘这里的空气溢出芳香,这里的水甜如蜜,鲜嫩的牧草比马头还高。’在追击钦察残军的过程中,蒙古人在草原的南部边界第一次遭遇斡罗思人。那时,斡罗思人和钦察人组成了一个牢固的联盟。草原人不止一次地迎娶斡罗思姑娘,而大公们也迎娶钦察女子。惊恐万分的科季亚恩大汗派一个亲信去找自己的女婿——加里奇大公姆斯季斯拉夫·乌达洛伊,对他说:‘今天蒙古人夺走了我们的草原,而明天就会夺走你们的城市。’科季亚恩寻求姆斯季斯拉夫的帮助。斡罗思的大公们聚集到哈尔曼基贝召开军事会议。他们不认识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力量。大公们满足了科季亚恩的请求,决定迎击我们。但在他们召集军队之前,机智的速不台就已经知道了斡罗思人的计划。当时他决定故技重施,派使节对大公们说:‘我们不打算和你们打仗,我们只打钦察人。他们不止一次地侵略你们。他们是我们,也是你们的敌人。请不要妨碍我们对钦察人实施报复。’但斡罗思大公们并没有中计。他们驻扎在科尔图克岛(科尔图克岛——霍尔蒂恰岛)旁边的部队越过了第聂伯河,与钦察人会师。蒙古人在第一场战斗中处于下风。哲别和速不台引兵回撤。斡罗思人和钦察人乘胜追击,但不知疲倦的蒙古骑兵总能轻松逃脱。到了第八天,哲别和速不台在卡尔卡河畔停下了脚步。在这里发生了后人常用传说来讲述的战役。成吉思汗的战士们大获全胜,因为他们知道已经无路可退,身后只有敌对民族居住的荒芜之地。而且,我们人数众多且精诚团结。在斡罗思人的军队中,大公之间的争吵从未停息,而钦察士兵则依然对蒙古人对他们进行的血腥屠杀心有余悸。科季亚恩大汗带着残兵败将逃往马扎尔人之地。斡罗思军队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回到了自己的公国。仅哈尔曼基贝城就在这次战役中损失了一万名男性。哲别和速不台陶醉于胜利,率兵扑向伊基里河畔的保加尔人。但对手并没有正面应战,而是更喜欢袭击和埋伏。疲于征战的蒙古军队不得不撤军,以便有朝一日重回伊基里河畔。智者的谋略同样在于——避开烧得通红的煤炭,等到热气退去之后再踩上去。在此之前,术赤已经占领了部分河中地区和钦察草原的东部。如今整个钦察草原都归蒙古人所有。成吉思汗的九足白旗牢固地伫立在它的西部疆界。术赤汗很聪明,他想把这片土地永远归自己所有。术赤在萨雷肯吉尔河畔建立了自己的大营,并停止了随意杀戮钦察人。如果说成吉思汗的另一个儿子察合台是无情地屠戮被击败的民族,那术赤则像水蛭一样——吸食被征服者的鲜血,但不给他带来疼痛。钦察人看到察合台如何将奥特拉尔、布哈拉和撒马尔罕夷为平地,看到那里血流成河,于是就拜服在自己的统治者脚下,认为术赤是智慧而公正的。被诡诈蒙蔽的民族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它就像一条被石头砸晕了脑袋的大鱼。钦察人越来越习惯于蒙古人。当成吉思汗得知术赤的所作所为之后,觉得无法理解儿子。他的机智在一代天骄的眼中是一种软弱。习惯了用火与剑进行统治的成吉思汗觉得术赤背弃了他的训诫。据传,是成吉思汗下令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是否属实,但或许是真的。为了他所建立的蒙古帝国,成吉思汗不会对任何人心慈手软。术赤死了,但他所做的已经无法改变。他给我们留下了不久前还是敌人,如今却在很多方面效法我们蒙古人的百姓。父亲死后,一代天骄把术赤的领地分为两部分。花剌子模的一半和整个钦察草原给了我,由茂密的森林覆盖,拥有无数河流与湖泊的辽阔疆土伊比尔-西比尔则给了我的哥哥斡儿答。在我的帮助下,哥哥在十年后将山吉-塔拉宣布为都城,建立起了蓝帐汗国,而我则树立起了不可战胜的白帐大旗……”
白昼行将过去。太阳滑向大地的边缘,蓝色的薄雾弥漫在草原的远方。伊基里河的河面上映着金黄与血红,汗国都城萨莱的金顶在落日的余晖下熊熊燃烧。
“我们的白帐汗国变成了金帐……”乌剌黑赤打破了沉默。
拔都汗点了点头:
“没错。斡罗思人称它为金帐汗国。只有东方的民族——钦察人和保加尔人依然认为它是白色的。我自己更喜欢第二个名称……当我听到它,仿佛感觉成吉思汗那九足白色苏里德(苏里德——蒙语中的旗子)的圣光降临到我的国度。多么美妙……而凡是有黄金的地方,就会有背叛和阴谋,向来如此。有时我害怕将自己的汗国称为‘金帐’,因为我觉得这个词总是带来邪恶和敌意……还有死亡……”
乌剌黑赤知道——蒙古的诺颜和普通的士兵都相信恶灵的存在,相信预兆和预感,但他一直认为,这些东西都和他伟大的父亲拔都汗无关,在父亲的脸上谁也不曾看见疑虑和恐惧。但现在看来,他也相信……
“在马年(1235年),”大汗又开了口,“蒙古人让整个高加索都臣服于自己,击溃了伊基里河畔的保加尔人,攻克巴什基尔人和莫尔多瓦人的土地,占据了第聂伯河与伊基里河的下游。库里尔台大会决定让蒙古土门向更远的西方挺进,直取斡罗思。我被任命为拉什卡尔卡希(拉什卡尔卡希——远征军首领)。根据库里尔台的决议,成吉思汗家族的每一个分支都要派出一个儿子,并且要在每十个仆从中派出两个战士参加远征。在我的旗下聚集了十四万战士。成吉思汗的后裔中,斡儿答、贵由、不里、拜答儿、合丹和海都携自己的土门加入进来。整整一年之后,我们整装出发,而又过了一年,我们就进入了斡罗思人之地……”
拔都汗陷入了沉思。过去的景象浮现在眼前。他一时忘记了坐在旁边的儿子还在等待他。
“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他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们所到之处都被战败者的眼泪浸润,而风中充满了血腥味。远征开始的时候,我拆分了自己的军队。一支渡过伊基里河向苏兹达里进军,另一支涌向梁赞方向,第三支去占领沃罗涅日公国。
我们花了三年时间占领斡罗思的南部和东部。他们最大的那些城市——哈尔曼基贝、梁赞、沃罗涅日、弗拉基米尔、苏兹达里和切尔尼戈夫化为废墟……只有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没有被征服。森林和沼泽阻挡了我们的去路,使我们无法把攻城武器运到那里。我没有放弃攻占这些城市,但决定先让自己的土门休息一阵,因为胜利来之不易。还有一些堡垒没被攻破。没有臣服于我们的还有斯摩棱斯克。而我们按照成吉思汗教给我们的方法行事。我们从侧面绕过这个城市,因为知道,在四面楚歌之后,它早晚会属于我们。在我的军中,有一位罗马老奴隶,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秘密记录这次远征。听听他是怎么描述的吧:‘犯下如此多的杀戮,蒙古士兵的心灵如何承受的了?军队所到之处都堆满了尸体。蒙古人焚毁了教堂,消灭了所有活物……’
拔都汗静静地发笑。他的脸泛起了褶皱,眼睛埋藏在厚重的眼睑下:
“蒙古士兵的心灵如何承受得了?……如果我们渴望鲜血,而且知道为什么进军异乡,那它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呢?通往胜利的道路,不管它有多么残酷,都是正确的道路。教堂对我们有什么用?我们有自己的神明,祂们会帮助我们夺取胜利。城市对我们有什么用?那里非常狭窄,它的高墙不能从勇者和强者手中拯救它的居民。伟大的成吉思汗教导说,所有的民族都应该像蒙古人那样生活,因为没有比我们更好的风俗习惯。人就像野兽一样,需要自由,要尊奉上天和大地的旨意生活,并且只服从于那个受之天命的统治者……没错,我们伟大的祖父是这么教导的……我们结束了远征,在回到故乡之前,我们聚到一起大肆庆祝,但这时我和贵由之间却产生了敌意。他的父亲是大汗窝阔台,但他自己却妄自尊大、嫉贤妒能。战功和荣耀总是与他无缘,因为论智慧、论胆略,他都不是很出众。在庆功宴上,我作为全军统帅,理应第一个举起盛满酒的碗。这时,心怀嫉恨的贵由和不里开口说道:‘难道能让拔都先于我们祝词饮酒吗?难道还没到把他和他那些长胡子的娘儿们摔到地上、好好地用脚踩踏的时候吗?得让他们长点见识!’站在他们那一边的还有阿尔古孙——为成吉思汗建立赫赫战功的诺颜耶洛乞杰伊的儿子。看到了吧,儿子,成吉思汗的后裔都是些什么人?我们一起杀敌,但到了瓜分荣誉和战果的时候,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而且会为此不择手段。我机警地应对此事,没有加害于他们。后来他们的父亲窝阔台和察合台严惩了贵由和不里。阿尔古孙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是……你的眼睛始终要保持警觉……我说这些是为你的未来着想,但我只说到这里,因为他们中的某些人已经离开人世,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已经一起入土……”
这次拔都汗沉默了很长时间,而乌剌黑赤也不打算打破平静。他看到,父亲的面容比往常更加犀利,而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翱翔在夜空中的雄鹰。
威严的大汗突然想起了他在克里米亚俘获的一个老水手,还有他对遥远国度的描述。老人说,如果船上有个人会死去,那么食人鲨就会预感到这一点,直到最终等到牺牲品,它是不会游走的。大汗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黑鹰这么多天都没有飞来,是因为拔都的日子还没到尽头。而今天……它直到深夜都没飞走,而且也不打算俯冲下来,难道最后的一刻终于要到来了?或许这只夺走他儿子的不详之鹰已经预感到死亡的临近……
心脏因疼痛而发抖。不!不可能!只有乌鸦才吃腐肉,而它是雄鹰……它只会猎杀活的猎物……但愿此景发生的时候,身上还有足够的力量……
拔都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环顾了四周。傍晚的原野出奇地美丽,灰雾弥漫的远方显得很神秘,那里在召唤着他。
大汗想到,自己很少观赏大地之美。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所有意念都被战胜敌人、统治世界的梦想占据着。而且他还要担心有人把手伸向自己的王座……
最后乌剌黑赤没能坚持沉默:
“父亲,您扩张了成吉思汗的荣耀。您做了多少好事……”
拔都汗颤抖了一下,望着儿子:
“你说——好事?还是说我的杀人放火做得好?我用自己的残酷把多少土地和民族放到了刑具上……”大汗又沉默了。突然,在他那犹如秋水般昏暗的双眼中映射出翻滚的火焰。“你说得对,”拔都严酷地说。“我所做的,是好的事业。它符合天意。它对伟大的祖父所立的汗国有帮助。我的事业让他和蒙古人的威名传遍环宇。既然如此,那就是好的……我要对你说的话所剩不多了。我的话接近尾声,就像我的生命一样……很快,你的哥哥撒里答将坐上金帐汗国的汗位……根据我的旨意,他和诺夫哥罗德大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成为了安答(安答——结义兄弟)。这是目前最强大的斡罗思大公。他勇猛无畏,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得到了上天的垂青,其他人都听命于他。你会问,为什么我让他们成为结拜兄弟?我告诉你。在远征斡罗思之后,我和贵由就成为了敌人,他在哈拉和林继承他父亲的汗位之后就想镇压我。他手下有不下十万勇猛的蒙古战士。那时我就明白,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不能与斡罗思大公们交恶。他们被力量征服,所以只是在等待时机给金帐汗国以迎头痛击。当年哲别和速不台进攻斡罗思的时候,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也处在同样的境地。一方面是我们的土门在威胁着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另一方面则是立窝尼亚骑士团的十字军。德意志人征服了生活在波罗的海海岸森林中的各民族,想把魔抓伸向斡罗思人。最后,亚历山大在涅瓦河上击败了他们,而我们的土门则在莱格尼察击溃了波兰大公雇用的波兰-德意志民兵和德意志骑士。一年之后,德意志人再次扑向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在楚德湖战役中,胜利之神再次站在了亚历山大这一边。战败者不会善罢甘休。十字军依然驻扎在斡罗思的边界,大公们不得不寻求援助。两害相权取其轻。那会儿我们已经停止进攻斡罗思诸公国,转而收取贡赋,而德意志人却想把斡罗思人变成奴隶。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父亲雅罗斯拉夫大公前往哈拉和林与贵由进行谈判,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我之前说过,贵由并没有远见卓识。因为有个与大公随行的贵族告密,窝阔台的遗孀脱列哥那下令毒死了雅罗斯拉夫。就在那时,他的两个儿子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和安德烈·雅罗斯拉沃维奇来到我们的汗国。这一结盟对我非常有利。撒里答由此成为了亚历山大的结拜兄弟。”
“撒里答接受了基督教……”乌剌黑赤用不赞许的口吻说道。
“信仰是什么?它是有助于拴住百姓、对其任意驱使的武器。如果看到信仰能够帮助你守护并增强汗国的力量,那就去接受那些必要的信仰。我们伟大的祖父很聪明。他说:‘我不知道安拉和基督教的上帝哪个更伟大。但如果他们确实很伟大,那就让他们都来帮助我吧。’我不反对撒里答成为基督徒,还有别儿哥接受伊斯兰教。信就信吧。我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情。这些信仰各自相去甚远,如果儿子们成为过度狂热的信徒,从而忘记接受这些信仰的初衷,那他们就会相互敌视。这样就会削弱汗国……”
“父亲,会发生这种事情吗?”乌剌黑赤不安地问道。
“会的,但不应该。宗教只能在王座旁边当宰相。撒里答将会统治汗国。蒙哥能够登上哈拉和林的白色羊毛毡离不开我们的帮助,只要上天能保住他的命,那这件事就不会有差错。但登上王座是一回事,统治国家又是另一回事。我们那位打算征服全世界的爷爷成吉思汗,只相信三个东西。第一,一双强有力的双手可以让上百个蒙古部族团结一致,而他派遣自己的土门去征伐的那些国家却从来不可能达成一致。第二,世上没有比蒙古人更骁勇的战士,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阻挡他们。第三,世上没有任何一个首领比他自己更智慧,其他所有人只不过是他脚下的尘埃。我不知道成吉思汗本人对这些是否确信无疑。他经常像草原的狼一样狡猾,他说出一些话,只是为了让别人相信。但迄今为止,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无法完全明白,蒙古人这样一个人丁稀少的民族是如何征服了整个亚洲、契丹和其他上百个民族的。一些人解释说这是因为我们用前无古人的方法治军,还有一些人将其归结为成吉思汗大军的钢铁般的纪律。也许他们说得都对。若不是这样,蒙古人岂能战胜人数众多且勇猛无比的斡罗思人和古吉人?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得胜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成吉思汗拔起恐怖利剑去征服的那些国家并没有准备好和我们进行战斗。那时我们年富力强,而上天也给我们派来了可以把所有蒙古部族凝成一个拳头的人物。他指明了目标,把残忍升华为战士的主要品性。而成吉思汗视野中的那些国家很久以前就形成了,他们中的很多人渴望权力,但不懂得如何统治。他们之间的争吵播下了自相残杀与内讧的种子。新的国家就像年轻的老虎一样喜欢翻腾跳跃,而老的国家就像垂垂老矣的狮子一样只关心如何保住自己的皮毛,自古以来无不如此。”
“父亲,您是不是夸大了斡罗思人和古吉人的勇猛?”
“不,”拔都汗坚定地说。“生活告诉我,如果你的敌人确实勇猛无畏,那就应该尊重他。我从来不宣扬这一点,但始终铭记在心。如果你的敌人胆小如鼠,那你的胜利又有什么价值,如果你消灭的只是逃跑的兔子,那你的荣耀何以增加?在那些人们宁死不愿被奴役的地方,我们蒙古人是尤其凶残的。为了自己的伟大和未来的安全起见,我们无法宽恕他们。儿子,你必须知道我们所有征战的往事和真相。树越高,它的根就越深。你们要照料金帐汗国未来的荣耀,为此你们必须认清历史的本质。谁向历史挥鞭子,谁就会被未来之棍击倒。记住这一点。为了胜利,可以豁出去。该是给你第三条训示的时候了。听好记好:‘在去征战之前,必须了解你将要拔剑相向的敌人,了解关于他力量的一切。如果发现打败他的时机尚未到来,那就欺骗他,和这个民族友好相处,但不要忘记,他始终是敌人。’”
“这么说来……”乌剌黑赤有些茫然地望着父亲,“也就是说,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撒里答和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公做结拜兄弟?”
拔都汗眯起了眼睛:
“是的。我们暂时没碰诺夫哥罗德,也没碰普斯科夫……时机尚未到来……我知道,大公亚历山大是我们的敌人。但当你需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好的。不要给敌人团结起来的机会,要警觉。得知撒里答决定和亚历山大结拜,我没有反对。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是个强有力的大公……他现在和汗国紧紧联系在一起,其他大公要么怀疑他,要么嫉妒他。他们很长时间都不会团结起来。”
“但亚历山大大公也不是傻瓜……”
拔都皱起了眉头。冰冷而凶狠的火花闪现在他的眼中。
“难道我没跟你说过吗?他这么做是大势所迫。大公希望,至少在他觉得德意志骑士不再对他构成威胁为止,蒙古弯刀不要践踏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撒里答或许不明白全部,但亚历山大却看得更远。我们彼此害怕,所以汗国与大公之间的友谊就像在林火中逃命的狼和猞猁之间。危险一过,就不知道谁会先咬住对方的喉咙……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斡罗思人寻求我们的庇护只是因为他们别无他路。当然,在大公当中也有一些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的人……我向来鄙视他们,但为了汗国的利益,我也从来不疏远他们……让他们播下纷争的种子、让他们流下鲜血、至于谁获胜——并不重要。我再跟你说一遍——当你朝着斡罗思大地望去,一定要警觉,还要记住,你的战马要一直配好鞍。那里生活着一个从来不会与给自己带来剑与火的人为友的民族。”
拔都汗沉默了,用并在一起的双手抚摸了自己的脸。
“我给了你三个建议。第一个源自我们的伟大先祖成吉思汗。第二个是你的祖父术赤的治国方略。第三个则属于我。我们每个人都完成了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蒙古的荣耀不仅没有暗淡下来,反而直冲云霄。这说明,我们是对的。如果你们谨遵我的训示,那么金帐汗国的大帐必将永远傲立在这世上。”
拔都汗用充满希望的目光望着儿子,并没有对视他的眼睛。
“走吧,”片刻之后,他平静地说道。“走吧。我能说的,都已经说给你听了……”
***
拔都怎会知道,普天之下哪里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他的生活就像他那伟大的祖父成吉思汗一样,所思所想也只能和他一样。先祖的阴影遮盖了他,使他无法看到远方,他就像行走在草原中的骑士,白昼行将结束的草原被暮色笼罩,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东西。
拔都相信,草原将永远存在,而那些被击败的将永远称臣。即使在成为大汗之后,他所憎恶和蔑视的,和一个普通的游牧民所憎恶和蔑视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因此,他也无法看到未来给金帐汗国预备了什么。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深信自己正在给后代传授智慧格言,但实际上,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草原暴徒的诡诈。拔都相信,这一切永远不会改变——其他民族犁地松土、播种粮食、编织绸缎、开采铁矿和黄金、建设城市,而他的子孙只需在弯刀的帮助下坐享其成。蒙古人蔑视被征服民族,所以不想知道他们的想法。但谁能告诉拔都,谁能为他开启那用辛勤汗水自食其力的人身上的伟大奥秘?他岂会知道,当人们在犁上弯下身、用手掰开温暖的麦穗之时,他们不仅在想粮食,而且也在想以后该怎么生活。人们建设城市,把自己的命运和大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们构思自己的明天,思考孩子们的未来,也就是说——他们也在思考民族的命运。游牧民的战马最终会在惊人的障碍物面前停下脚步,那障碍物名叫“创造”,而它的主人却无法理解和领会它,他迷茫地回头望去,看到身后那个像一千年前一样空空荡荡、因风吹日晒而变成棕色的草原,那里只有一些陈旧的毡帐,它们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所有祖先的财富加起来都无法填满它,因为他们带到那里的是陌生而充满血腥味的。拔都以自己一手创建的金帐汗国为傲,他想都不会去想,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孕育着死亡。
太阳已经在触碰大地的边缘。拔都汗该回到帐中,而黑鹰也该飞回自己的老巢。但他们都在等待着什么。身着红衣的大汗被落日的余晖照亮,犹如浑身浇灌了鲜血一般。他坐在土丘的顶部,拱肩缩背,缩起了脖子,看似在打盹。雄鹰庄严地在空中翱翔,每一次盘旋都越来越靠近地面。
拔都没有看猛禽,但他的身体由于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厮杀而颤抖,并缩成了一团。他为自己的最后一次战斗做好了准备,但突然有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感觉占据了他。大汗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他不止一次地率领自己的土门扑向敌人,不止一次地经历过死亡的边缘,但现在却感到害怕。只有那难以平复的复仇欲望帮助他把持着自己。他默默地感谢上苍使他不用死在床上,而是像一个蒙古战士应该做的那样持剑而死。
突然,庞大的黑影在地上展开,一阵强风拍在大汗的脸上。拔都抬起了头。他那灰蒙蒙的、毫无血气的面孔泛起了致命的白光。他看到雄鹰五彩斑斓的肚子,还有它那弯曲的、用钢铁铸造的利爪……其中有只脚挂着系在丝带上的薄片。拔都汗不会弄错。这是他在两年前驯服并用来猎狼的那只雄鹰。
拔都汗用狂怒的目光紧盯着黑鹰,猛禽又飞向高空,以便再次俯冲。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被初雪覆盖的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远处那些山峰上的阴暗山谷。马在疾驰,冰冷的风在击打着脸,而披着合上孔眼的皮制锥形罩落在鞍桥上的,正是这只鹰。
拔都汗回忆起,猎手们如何举起灰白色的成年野兽,而他自己如何从这只猎禽头上扯下皮罩,把它放飞到像丝绸一样蔚蓝的天空中。紧跟在大汗身后的一个亲兵击打了几下皮革做的大鼓——达乌尔帕斯。
然后就是在脸上狂舞的风,还有如美酒般令人陶醉的策马狂奔。
雄鹰逮住了狼,当拔都汗跳下战马,来到被擒住的野兽旁边想把匕首刺进它的心脏之时,却发现为时已晚。猛禽已经撕开了狼的胸脯,把心脏掏了出来。
拔都暴跳如雷。雄鹰不应该赶在主人之前。大汗一怒之下拿起了鞭子……
他一辈子都记得雄鹰那双冰冷而静止的眼睛和庞大的、在白雪中伸展开的黑色翅膀,还有那只被撕开胸口、在严寒中冒着热气的野兽。雄鹰发出了刺耳的鸣叫,飞向天空。从此它再也没有回到主人身边。
“没有比反目成仇的朋友更可怕的敌人了。”拔都汗低声说道。他还来得及想到,再也没机会告诉儿子此刻领悟到的东西了。“对朋友要友好,对敌人要无情,不要冒犯朋友,也不要与敌人交好……”雄鹰收起翅膀,飞石般向下猛扑过来。
拔都汗挥舞了利剑……雄鹰被砍下翅膀,摔到地上。大汗向它走去,看到猛禽那双凶残而充血的眼睛,还有眼中的那股无法抑制的愤怒……
为了最后一次品尝复仇的快感,拔都抬起了剑,准备向这个已经变成敌人的朋友胸口上刺去。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听号令,而被落日血染的天空在向他逼近。一股未知的力量将伟大的拔都汗扑倒在地……
第二天的黎明,可怕的拔都汗没有恢复意识,结束了生命。悲伤和痛苦的眼泪模糊了勇猛的诺颜和普通士兵的双眼。
无论皈依什么样的信仰,成吉思汗的后代们都会虔诚地遵行蒙古的风俗。不管大汗在哪里去世,他的遗体都要在先祖之地埋葬。但萨莱城离哈拉和林太过遥远,因此,在不违背习俗的前提下,亲人们决定这么做:做两个黑色的棺材,在其中一个棺材里放入大汗的衣服和兵器,并由着黑衣、骑黑马的二十个亲兵送往蒙古大草原,把伟大的众民族征服者的灵魂运到先祖之地。而在另一个用黄金装饰的棺材里则放入拔都汗的遗体、贵重的兵器以及他用来喝烈酒和马奶酒的金碗。
为了防止有人垂涎黄金,也为了防止敌人的凌辱,装有拔都遗体的棺木由他的至亲深夜运往高耸的、长着繁茂森林的伊基里河岸。在这里,他入土为安。还是根据蒙古人的习俗,拔都的坟墓上并没有树起墓碑。在松软的土地上栽种了一些树苗。精挑细选的图连吉特部队守护了这片禁伐林好多年,消灭了企图靠近或飞跃它的任何活物,直到拔都汗的坟墓上长出了茂密的树林,已经无人能够辨认金帐汗国的大汗到底躺在哪里。
***
撒里答在去往哈拉和林的途中接到了噩耗。作为基督徒,他下令军中的斡罗思战士昼夜做安魂祷告,但他自己并没有调转马头。
尽管父亲去世,但撒里答依然前往哈拉和林参加库里尔台大会,蒙古草原的大汗蒙哥对此甚是欣喜,于是正式将他封为金帐汗。
第二章
1
兔年(1255年),撒里答在拔都萨莱城的古利斯坦宫度过了给他带来金帐汗称号的那个冬天。疆土之上一切风平浪静,而从秋天开始,新的大汗把所有的烦恼都放在一边,着手处理宗教事务和巩固与斡罗思大公们的关系。
自从与诺夫哥罗德大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结拜并接受基督教,撒里答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在诺夫哥罗德的时候,他常去教堂,细心观察斡罗思人的生活。
基督教仪式的华丽、庄严使年轻的大汗为之倾倒。他的臣民——作为金帐汗国主要支柱的钦察人信奉伊斯兰教,但这并没有使撒里答感到不安。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游牧民能够皈依基督教。奉他的命令,被俘的德意志工匠戈塞在伊基里河下游的小城苏美尔肯特边上建了教堂。另大汗失望的是,钦察人对此反应冷淡,不急于接受洗礼。只有部分贵族和大汗家族的个别成员仿效了撒里答。
年轻的大汗对此感到困惑,但没有过度悲伤。他认为,一切都有自己的定时,他不会强迫任何人。尽管他喜爱正教,但他不能被称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像所有蒙古人一样在马鞍上长大,从小信奉萨满和巫术。撒里答无法一下子诚心接受信仰倾倒给他的那些超出他的条件和职责的重担。就这样,作为一个基督徒,他居然在三十岁的时候拥有了六个妻子。其中两个人是蒙古血统,三个人是钦察人,还有一个是阿兰人。她们都给他生了孩子,但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大儿子乌拉克沙在七岁的时候,也就是在撒里答皈依基督教的那一年,从马上摔了下来,粉身碎骨。其他孩子均死于不知名的疾病,都只活到了一两岁。
钦察人私底下议论说,看来有个诅咒悬在大汗头上。他有两个妻子信奉佛教,三个人是穆斯林,而他本人却是基督徒,不是诅咒还能是什么?若父母敬拜不同的神,那孩子们该如何是好?如果两只骆驼摩擦身体,夹在中间的苍蝇就必死无疑,而如果诸神为孩子的灵魂展开争夺,那孩子必被其中一个神诅咒而死,这一点早已为人所熟知。
这些传言传到了撒里答耳中,但他依然决定娶第七个妻子——这回是基督徒。就从这时起,他第一次和新信仰的特征发生了冲突。
有一天,到诺夫哥罗德做客的时候,大汗看上了一个来自斡罗思名门望族的16岁姑娘娜塔莎。撒里答心动了。白皙的脸、曼妙的身材、淡褐色的长辫子,她用那双温情的蓝眼睛里发出的明亮目光一下子征服了大汗。她的父母尽管不太高兴,但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的确,谁能拒绝拔都大汗的儿子呢?
教会马上开始干涉。根据基督教习俗,撒里答和娜塔莎需举行婚礼。诺夫哥罗德都主教丹尼尔说:“拔都大汗的儿子,我们由衷乐意满足你的愿望。作为金帐汗国的中流砥柱,你对我们弥足珍贵,但对一个基督徒来说,没有什么比信仰更重要。根据我们的律法,信奉耶稣基督的人只能娶一个妻子。若娜塔莎姑娘确实使你心仪,而你的确想要娶她为妻,那就抛弃之前的所有妻子吧。只有这样我才能给你们主持婚礼。”
撒里答恳求执拗的都主教,也威胁过他,但他态度坚决。大汗为丹尼尔的双肩披上贵重的貂皮大衣,赠给他戴上银制马鞍的良驹,赏了他无数金币。
都主教接受了礼物,但说道:“愿你所有的礼物都成为献给神圣教会的奉献,但如果我在你抛弃所有前妻之前为你举办婚礼,上帝会咒诅我。”
年轻的大汗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都主教所要求的。尽管撒里答权力无限,但他不愿意破坏汗国的统一,由于害怕妻子们的亲属前来报复,他决定等待时机。
理智暂时胜出了,但对斡罗思姑娘的激情已被唤醒,在心中熊熊燃烧。
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于是去找在大帐中执行多种使命的罗马人科伊阿克。
“告诉我,”撒里答恳求道:“难道缔造基督教信仰的圣徒们一生都只跟一个女人一起生活?”
科伊阿克轻而易举地猜出大汗的来意。他迅速收起嘴唇上那一丝狡猾的微笑,严肃地说道:
“是的,圣徒们都严格遵守律法。而且,所有基督徒都不得在妻子健在或尚未离婚的时候迎娶新妻子。但对于那些被神授予治理万民之君权的人……难道大汗您没听说过花剌子模的伊玛目奴里金与东正教神甫们之间的争论吗?”
撒里答疑惑地望着罗马人。
“这场争论发生在贵由汗的宫中,正值他决定进攻你的父亲拔都大汗。”
“我听着呢,罗马人。”
科伊阿克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
“事情是这样的……众所周知,贵由也像您一样,接受了基督教信仰。但他脾气火爆,无法忍受身边的人信奉伊斯兰教,所以千方百计迫害他们。我所说的这场争论正是为了侮辱穆斯林而挑起的。我不会讲所有详情,那是一场智慧、诡辩和知识的较量。争论冗长而混乱,就像狐狸的脚印一样。基督徒们问伊玛目:‘先知穆罕默德是什么人?请讲一讲。’花剌子模的奴里金答道:‘穆罕默德是安拉派到地上的最后一个先知,他是众圣徒的领袖。先知以撒曾说过:至高的神,请你不要吝惜恩典,看顾那我以后来的先知。’基督徒们又问道:‘只有那些心灵纯洁、不贪恋女色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圣者……而先知穆罕默德却有九个妻子……怎么能把他列入圣徒之中呢?’伊玛目没有慌乱:‘先知大卫有九十九个妻子,而所罗门有三百个妻子和成千的情人。你们对此作何解释?’基督徒们反驳说:‘大卫和所罗门不是先知,他们是君王。’争论陷入僵持,就像夏季漫长白天的草原之路那样看不到尽头。这时东正教的神甫们耍起了诡计。他们请求贵由汗命令穆斯林严格按照教规做祷告礼拜。
花剌子模的伊玛目奴里金和一个一同参加争论的教长开始朗诵祈祷文。基督徒们想方设法干扰他们:当他们在祷告用的地毯上跪拜的时候,掐他们、敲打他们的头。但礼拜者们忠于自己的信仰,而先知穆罕默德所说的话——任何事情都不能阻碍已经开始的礼拜,否则会降入地狱,使他们最终完成了祷告。事情就是这样……第二天早晨贵由汗就率领十万大军到钦察草原攻打您的父亲……三天后,他患上了不明疾病,吐血而亡。穆斯林当时说:‘贵由汗允许侮辱我们的信仰,于是先知穆罕默德惩罚了他……’当然,大汗之死并不是因为那场争论……”
撒里答把最后一段话当作了耳边风。机智的罗马人已经给他暗示了他所需要的。的确,如果大卫可以娶九十九个妻子,而所罗门可以拥有三百个妻子和成千情人,那么作为金帐汗国统治者的他为什么不可以再娶一个妻子?都主教丹尼尔应该听一听罗马人对他说的话,并让他和斡罗思姑娘成婚。而如果这次他都不答应的话……
撒里答的眼睛露出了凶光,手向匕首伸去。
“走,”他对科伊阿克说,“让百夫长希尔马克准备上路……”
但希尔马克自己已经走了进来。他是一个皮肤黝黑、宽肩膀、宽胸脯的人。他那用草原沙狐的毛皮装饰的博力克、用灰色骆驼皮制成的水獭皮领短上衣、轻便的靴子和毡制长袜用无言之语透露了他来自某个钦察部族。
和希尔马克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面黄肌瘦的人。正如可以通过穿着准确无误地判断百夫长是钦察人那样,这位陌生人从穿着上看显然是来自伊基里河下游。
撒里答过分专注于自己的想法,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这位陌生人。
“鞴马,”他命令道。“我们去诺夫哥罗德找斡罗思姑娘娜塔莉娅。”
百夫长原地不动。
“我的君王……”
大汗这才看到这位外乡人:
“你说……”
百夫长抓住了那人的衣领,那人跪倒在撒里答面前,浑身上下都流露着惊恐和顺从。
“这是谁?”
“从别儿哥汗那里逃出来的人。”
遵照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拔都大汗在离世的时候将自己的很多土地交给那些跟随他参加远征的亲戚们。他们独立自主地管辖自己的兀鲁思,但同时又臣服于金帐汗。根据传统,他们被称为兀鲁思之主,但在旭烈兀征服伊朗和伊拉克之后,他们开始被称为埃米尔。只有突厥各部族依然称他们为汗。
拔都的弟弟别儿哥正是这样一个汗。他的大帐位于伊基里河畔的阿克托比高地,离萨雷库姆城(萨雷库姆——位于现在的伏尔加格勒附近的村镇,现被称为察廖夫古城遗址)不远。
当地寒冷的冬天迫使别儿哥建起了不大的宫殿。贵族们纷纷效法——出现了用木头、砖或石头建造的房子。在阿克托比同样出现了和金帐汗国的大本营一样被称为萨莱的城市。
别儿哥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他一直被认为是汗国里仅次于拔都汗的头面人物。
“你为什么逃了出来?”撒里答问道,眉毛严肃地向鼻梁聚拢。“你是什么人?叫什么?”“我叫萨雷不哥,”战士急促地回答说。“我来自蒙古巴尔虎部族。父亲也速不哥是勇猛的速不台-巴哈杜尔的侍卫队长。我曾在别儿哥汗那里担当苏雷基希(苏雷基希——在大汗做礼拜的时候为他准备水和毛巾的侍者)……”
“我们不需要奴隶!”撒里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为什么逃跑?”
“别儿哥汗,术赤大汗的儿子、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奴隶。我本应顺从他……但他是穆斯林,而我是基督徒……显然是那个信仰影响了他,使他日渐残暴无情。安拉之名不离他的口,而鲜血却不离他的手。我无法忍受……特别是他最近所做的事情……”
“他做了什么?”
“一周前,他假借先知穆罕默德的旨意,迎娶诺夫哥罗德的一个斡罗思姑娘做第四个妻子……”
撒里答因不详的预感而心里一紧。
“那个姑娘叫什么?”他大声问道。
战士皱起了眉头。
“娜-塔-莉-娅……”他艰难地吐出对自己而言非常陌生的单词。
大汗面色惨白,而战士没有注意到大汗的状态,继续说道:
“她被押到宫中,别儿哥用树条抽打她,迫使她皈依伊斯兰教。姑娘的哭喊多么凄凉……我无法忍受穆斯林的这些暴行,所以来投奔您……”
“把他带走!”撒里答对百夫长喊道。“离我远远的!”
从这一天起,之前就不大喜欢别儿哥的撒里答开始痛恨他。他开始伺机报复自己这位轻狂阴险的叔父。
早在7-8世纪,河中地区南部和钦察草原就出现了伊斯兰教的萌芽。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等中亚城市的居民们信奉多种多样的宗教,伊斯兰教因此没有遇到什么强烈的抵抗。伊斯兰教悄无声息地占据了统治地位,随后就开始残酷迫害异教徒。
到了13世纪,当蒙古人来到花剌子模和钦察草原的时候,伊斯兰教的地位已经无人可以撼动。一些不大的基督教村社还一息尚存,但它们的时日已经屈指可数。
的确,蒙古人仿效了成吉思汗,一视同仁地对待不同信仰的代表。根据一代天骄的旨意,所有宗教的神职人员都被免除了赋税。
而早在世界听到成吉思汗的威名之前,基督教就在蒙古人当中得到了相当广泛的传播。蒙古诸部族都有人信奉它。成吉思汗的很多后裔都从这些部族中娶了妻子,并按照基督教律法教育孩子。这就是为什么花剌子模和钦察草原的基督徒会得到蒙古人的支持。
哈拉和林大汗贵由是克列依部族的女子所生,从喝奶的时候起就受到基督教诫命的熏陶,在他的统治时期,对基督教的一般支持转变为对穆斯林残暴无情的压迫。贵由只统治了两年,但却足够让中亚、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的基督徒组成稳固的联盟。
对别儿哥的仇恨冲昏了年轻大汗的头脑,使他决定与之一战。在撒马尔罕有很多基督徒,他知道这些人会支持他。他派人到那里准备抗击穆斯林的大战。他的计划很庞大——撒里答梦想着撒马尔罕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基督教大本营。
但穆斯林也不会束手就擒。尽管比较缓慢,但他们的队伍在增长。宗教斗争在花剌子模和河中地区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
吸引年轻大汗注意的不只是南方的疆土。他的思绪越来越经常回到斡罗思诸公国。他越来越频繁地思考横卧在汗国西边和北边的土地……
蒙古对罗斯的入侵比瘟疫还要可怕。数不尽的人被杀害,城市变成了废墟,田地里长满了滨藜和艾蒿,被奴役者的怨声响彻大地。
罗斯诸公国并没有被纳入金帐汗国的版图。蒙古人对他们课以重税,而这相对来说是一种慢性的、痛苦的死亡,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可以上缴的——田地没有产出,牲畜被蒙古人抢走,而养家糊口的男人们已在战斗中死去。
但蒙古人的掠夺和强暴所唤起的并不只是悲伤和绝望。仇恨在增长,反抗在加剧。罗斯人明白,为了保卫生命和信仰,除了抗争之外别无他路。金帐汗国不仅收取贡赋,而且它的军队没有哪一年不对个别的公国和城市发动袭击。
工匠和农夫刚开始重建家园、恢复元气,房舍就再次被焚毁、鲜血再次流成江河、呻吟声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绵延不绝。只有一条道路——要么胜利,要么灭亡。
并不只是蒙古人眼馋罗斯大地。德意志人和瑞典人也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对他们来说,普斯科夫和诺夫哥罗德是一块美味的肥肉,因为连接北欧和东方国家的商路正好经过这里。
尚未被汗国征服的各公国感到包围圈越来越紧。请求邻国的帮助是毫无意义的:由于被蒙古人洗劫一空,它们自己也处在绝望的境地。
撒里答正是在这个时候登上了金帐汗国的王座。利用这一时机,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公给自己的结拜兄弟派遣了使臣。大贵族丹尼尔被派往金帐汗国。他有一个非常艰巨的使命,就是从撒里答那里获得汗国不会进攻北罗斯诸城的承诺。这样就可以不用为可怕的邻居分神,把全部力量集中到和德意志人的战斗中。亚历山大大公还叮嘱他要争取免除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献给汗国的贡赋,哪怕只是暂时。
隆冬之际,携带厚礼的诺夫哥罗德使节团启程前往金帐汗国。在多天的暴风雪之后,森林淹没在齐腰深的白雪中。被雪堆掩埋的洼地变成了平原。短暂的解冻被刺骨的寒冷所取代。雪面冰层是如此结实,以致任何人或野兽都不可能凿穿它。冰层覆盖了由往来于罗斯诸城和汗国之间的信使们开辟的道路。
使节们不安而忧郁地望着被积雪覆盖的大地。落在他们肩上的任务可不轻松——他们能否从大汗那里得到亚历山大大公所期望的那个协议?他们能否活着回到家乡?大公和大汗是结拜兄弟,这意味着什么?罗斯使臣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在路上失踪,如同被脚下的大地吞噬一般。鞑靼人诡计多端,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汗国恭敬地迎接了使节团。在远离城市的草原上,由大汗的贴身侍卫组成的图连吉特围住了斡罗思人。凶残的侍卫们戴着快盖到眼睛上的狐皮大帽,对任何胆敢靠近使节团的人都挥起鞭子。
为了迎接这位声名显赫的贵族,撒里答汗亲自走出古利斯坦宫。他头上戴着毛茸茸的水獭皮提马克,肩上披着贵重的海狸皮大衣。大汗没有佩带武器,以此显示对客人最大的尊重和信任。只有那宽大的金腰带上挂着象牙刀柄、黄金刀鞘的小匕首,大汗从不让它离身。
撒里答在来人之中立马认出了大公的亲属。丹尼尔高大强壮,专注的蓝眼睛透出犀利的目光。
大汗缓缓地走下宫殿的台阶,向骑士们走去。使臣们看到了他,迅速下马。敏捷的图连吉特战士们默默地拿起缰绳,把马匹牵到拴马桩。斡罗思使臣们来到大汗身前,按照习俗所要求的那样鞠躬行礼。
撒里答把胸脯贴到客人的胸脯上,按照蒙古人的风俗和丹尼尔行了礼。
“欢迎你的到来,贵族。”大汗说。
“谢谢你的美言,伟大的金帐汗。”丹尼尔鞠了一躬。“我们远道而来,是为了替你的结拜兄弟大诺夫哥罗德王公亚历山大·雅罗斯拉维奇传话。”
撒里答微笑道。
“我想,大公要说的话不会简短到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听完。请进,来做我的座上宾……”
大汗握住丹尼尔的手,在使团和侍卫们的陪同下走入宫中。
突然,撒里答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感到有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在盯着他的后脑勺。大汗猛地一转身,一下子就和这双眼睛对视了。在年轻贵族的随员中,有一个大汗早已相识的人。他不可能和别人弄混。时间似乎对他很宽容——高高的个子、干瘦的身材、被深深的皱纹切割的面孔,他第一眼就能被记住。撒里答不会认错。他就是斯维亚托斯拉夫。大汗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久远的、云雾缭绕般模糊的往事。正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使两人在多年后相识的事情。那些事件和斯维亚托斯拉夫没有任何关系,但依然……
在成吉思汗的营帐入侵繁荣的花剌子模的那一年,讹答剌城的纳伊布-城主是花剌子模沙赫摩诃末的表兄弟海儿汗·亦纳勒术。讹答剌是一座可怕的而坚固的堡垒,纳伊布手下有两万大军。
像往常一样,成吉思汗在动用自己的土门去攻打强敌之前,先派遣了商队。超过四百名乔装的士兵混在穆斯林商人和密探中间。
讹答剌集市里的传言一个比一个可怕。外来的商人用还不为当地人所知的蒙古人吓唬他们,说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人已经为了血洗他们而来到了花剌子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和他们抗衡,”士兵和商人小声嘀咕着。
海儿汗马上就猜到这个商队很不寻常。奉他之命,战士们连夜将密探斩尽杀绝,只有一个人逃脱。
成吉思汗得知此事后暴跳如雷,派遣使节到花剌子模沙赫摩诃末那里,要求他捆住纳伊布海儿汗的手脚并押送到自己的大帐。
摩诃末决定不把亲戚交出来。无休止的内讧使花剌子模摇摇欲坠,那里的贵族不理解他的做法,而麾下拥有精兵强将的海儿汗也不会束手就擒。去惩罚一个忠诚的部下对于统治者而言是不妥当的。
花剌子模沙赫下令处死蒙古使节。作为回应,成吉思汗大举进兵。他命令察合台和窝阔台毁灭讹答剌城,而让大儿子术赤占领位于锡尔河下游的诸城镇。
那年秋天,蒙古大军兵临讹答剌城下。纳伊布海儿汗·亦纳勒术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城中居民都不会被饶恕,于是决定血战到底。
这座被围困的城市坚持了六个月,而且若不是背叛,天知道结局会怎样。花剌子模沙赫在城市遭到围攻前派勇士哈拉恰前来增援,而他预感到城破之日不远,于是一天夜里率领一队游牧战士打开城门,逃往草原。
蒙古人成功地利用了这次背叛。战斗移到城中,狭窄的街巷和集市的广场都在发生着殊死搏斗。居民们在绝望中抗争。每一座房子、每一个庭院都成为了堡垒。
力量是悬殊的。城市的守军越来越少,而蒙古兵却不计其数。他们服从铁一般的纪律,奋勇向前,他们已经杀红了眼,目光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手的丰厚战利品的渴望。
那些还拿得起武器的人都藏到纳伊布海儿汗的宫中。城市的各个方位都被点燃,陷入熊熊大火之中。黑色的浓烟遮住了太阳,树叶因难以忍受的热气而卷成一团,纷纷凋落,沟渠也干涸了。
弹尽粮绝之后,讹答剌最后的守军依然在宫殿的屋顶上顽抗。女侍者们搬来未烧尽的沉重砖头,而战士们把它抛向敌人的头颅。
最后,蒙古人捉住了筋疲力尽、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海儿汗。他被拖到窝阔台的大儿子贵由那里。
“你是个真正的战士,”贵由说。“蒙古人尊重勇者。临死前你可以跟我提任何要求。”
“我只有一个愿望,”纳伊布回答说。“我想尽快死掉,以便不用再看到你们这帮猪一般的嘴脸。”
贵由拔出利剑砍下了海儿汗的头颅。
根据成吉思汗儿子们的至高命令,蒙古战士得到了在十天时间里任意掠夺被占城市的权利。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驰名于整个东方的讹答剌图书馆的无价藏书在一座座大锅中被焚烧,积累数百年的智慧化为了灰烬。风和水完成了最终的毁灭,曾经美丽、富饶、强大的城市很快就被夷为平地。
攻占讹答剌之后,蒙古军队兵分两路。它们就像两个黑色的翅膀一样在花剌子模大地上张开。其中一个翅膀用可怕的阴影罩住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另一个翅膀则伸向钦察城市昔格纳克。
蒙古土门给所有的活物都带来了死亡,把不久前还生机盎然的绿洲变成了荒漠。用奇妙花纹装饰的宫殿和寺庙被毁坏,清澈明亮的水池曾经供成千上万的人解渴,如今却填满了尸体。狂野的草原不知怜悯为何物,对垂死的哀嚎无动于衷。
昔格纳克城堡在敌人的冲击下坚持了七天七夜。被顽强的抵抗激怒了的蒙古人屠杀了城中的所有居民。
是的,就是这样……父亲,还有那些有幸参加这些远征并且活到迟暮之年的老兵们跟他讲述了这一切。
撒里答再次把目光投向斯维亚托斯拉夫。战士的表情很冷淡,只有那专注而冷酷的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恶狠狠地望着他。
谁曾想到,在花剌子模的废墟中会有一个名为卡拉不哥的将星升起,而他又在和斯维亚托斯拉夫在斡罗思相遇后迅速陨落。世间的确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将星卡拉不哥正是在花剌子模冉冉升起的……当时他只有18岁。个子不高、体魄强健的他突然从士兵之中脱颖而出。但他依靠的不是神力或勇猛,而是狂暴和无情。他当着父母的面强奸姑娘,只要谁敢阻拦或妨碍,就立马像恶狼一般扑向不顺从者。卡拉不哥用一种只有蒙古人知道的特殊方法击碎他的颈椎,把手垫到死者流着鲜血的喉咙下面,吸食它。
若干年后,他出现在拔都汗的军中,跟随他进攻斡罗思诸公国,并参加了与德意志人的战斗。关于他的残酷,甚至连蒙古战士们都只能窃窃私语。拔都汗注意到了他,并让他当上百夫长。
撒里答喜欢这位战士对金帐汗国的忘我忠诚。卡拉不哥与年轻的大汗形影不离,成为了他的左右手。而当大汗受洗的时候,他也跟随自己的主人接受了基督教。但新的信仰并没有改变卡拉不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嗜血无情。
而卡拉不哥所做的一件事情甚至使见到此景的蒙古诺颜和士兵都为之颤栗。
事情发生在春季,数之不尽的蒙古牲畜已经品尝到了新鲜的牧草,而在湖泊和溪水中,从温暖的国度飞来的大雁和天鹅吹响了金色和银色的喇叭。度过一个饥饿的冬天后,斡罗思人开始播种。一小股蒙古士兵在斡罗思村庄搜刮了春季贡赋,回到了汗国。
卡拉不哥骑着一匹黑色公马,走在队伍前面。他身着一身黑铁铠甲和头盔。从远处望去,身材日益臃肿的卡拉不哥就像一块黑色岩石。在队伍的后面,双轮大马车在缓缓爬行,上面载着他们在斡罗思村庄收取或抢夺的东西,主要是小麦。狼、兔子、狐狸、海狸和松鼠毛皮被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以避开恶劣天气。
再熟悉不过的道路,也不用担心什么敌人,战士们放松了下来,脱下沉重的狐皮提马克,把头露在春日的温暖阳光下。
当队伍绕过湖泊的时候,一旁的森林边缘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可以看到穿着粗麻布长衫的斡罗思壮士和妇女们挺着木犁走在黑土地上。这个场景再平常不过了。
突然,卡拉不哥把马停住了。一群孩子从环绕湖泊的芦苇丛中跑了出来,他们是年龄在7-9岁左右的男孩女孩。他们和大人一样穿着白色长衫。快乐的喧闹声打破了寂静。孩子们在衣襟里放着什么东西,看来是在湖边采集的鸟蛋。
但有个孩子发现了蒙古部队,绝望而刺耳的叫喊声立刻响彻耳边。孩子们丢下所有战利品,向村庄跑去。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长着浓密金发、双腿修长的干瘦女孩。
卡拉不哥迟钝地望着孩子们的后背,眼中闪现出兴趣的火花。他用脚后跟猛踢马肚子,身子向鞍桥倾斜,策马向他们追去。
女孩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奔跑。她不时回头,而卡拉不哥在她那睁大的蓝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恐惧。他狂暴地龇牙咧嘴,试图抓住女孩的头发,但她成功躲闪,追逐又重新开始。
最终,逃跑的人精疲力竭。她跌倒一次,两次……当卡拉不哥终于赶上她,跳下马并把她掀翻在地的时候,女孩的身子剧烈地抽搐,她把头后仰,身子突然瘫软地伸直起来。
正在地里劳动的壮士们听到孩子的尖叫声,知道湖边出事了。人们抄起手边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奔去帮助孩子们。第一个跑过去的就是女孩的父亲——斯维亚托斯拉夫。不详的预感似乎赐予了他力量。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只看到了卡拉不哥的背影,却还是认出了他。斡罗思边缘地区的村落都熟知这个可怕的、皮肤黝黑的人。
没什么可说的了。人们在坚毅的沉默中站在死去的孩子身旁。对罪行必须实施报复,可鞭子怎么可能打断斧头?沉重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仇恨在眼中燃烧。
斯维亚托斯拉夫脱下长衫,把女儿的身子裹在里面抬了起来,然后用漫不经心的目光环顾聚过来的人群:
“走吧……去劳动吧……我去找拔都汗本人。”
没有人拦住他的去路,没有人敢制止他,也没有人和他道别。大家都有同一个想法、同一个愿望,但实现它的时机尚未到来。
卡拉不哥在犯下罪行的时候还不知道,就在三天前,拔都大汗率领他的侍从来到附近的一个湖泊捕猎候鸟。
斡罗思战士花了一整天时间前往大汗的营帐。硕大的太阳仿佛知道他的悲伤,久久地停留在地平线上,把令人焦虑的红色光芒洒在森林和山谷。而当斯维亚托斯拉夫看到大汗的毡帐的时候,这股光芒使它们看起来就像被洒满了鲜血一样。
战士停留了片刻。“与其每天一点点地死去,”他痛苦地想道,“不如来个痛快。”斯维亚托斯拉夫摸了摸藏在裤子褶皱里面的刀子,把它挪到离大腿更近的地方,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迅速拔出来,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大汗的亲兵们用密集的长矛把斯维亚托斯拉夫围了起来,押送到拔都那里。
刚刚打猎归来的大汗正站在自己的毡帐旁边。
斯维亚托斯拉夫用张开的双手捧着孩子的尸体,毫无畏惧地走到他面前。他用干涩的、充满绝望和悲伤的眼睛望着拔都的面庞,讲述了所发生的事情。拔都的脸僵硬了,手伸向了匕首。他用手势命令自己的图连吉特寻找卡拉不哥并把他带过来。
亲兵们利索地在毡帐前摆起了行军用的大汗座椅。在等待卡拉不哥被押过来的同时,他下令叫来了正在金帐汗国做客的哈拉和林大汗窝阔台的御医——西藏喇嘛萨吉亚。当老人来到身边之后,他请求道:
“看一下然后告诉我们,斡罗思人带过来的这个女孩是怎么死的。”
喇嘛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顺从。
四个图连吉特用枪头顶着卡拉不哥,把他押到了大汗的毡帐。蒙古战士皱着眉头望着大汗。他那深色的面孔彻底变成了黑色,只有雪白的牙齿在凶狠地摩擦着。
“把他的手捆起来。”拔都命令道。
亲兵们把他摔到地上,将他的手摁到后背,用生革做的皮带牢牢地把手腕绑了起来。
萨吉亚和斯维亚托斯拉夫从帐中走了出来。在大汗的宝座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屏住呼吸,时而望着拔都,时而望着斡罗思人手中的女孩后仰的面孔,等待着事态的下一步发展。
“女孩是怎么死的?”大汗皱起眉头,威严地问道。
“她的心脏被撕破了,大汗。”
拔都把目光移向跪在地上的卡拉不哥。看来,他是白白冒犯了自己的战士。因为一个斡罗思女孩之死而侮辱、惩罚这个最忠心耿耿的战士,值得吗?
拔都再次转向喇嘛:
“这个斡罗思人说她的女儿被凌辱致死,看来是说谎喽?”
大汗那双静止不动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活像一条蛇。人们沉默了,低下了头,只有斯维亚托斯拉夫依然勇敢地望着拔都。
“不,他说的是实话,”喇嘛打破了寂静。“是尸体被强暴了……”
平静的呼吸就像一阵风一样在人群中掠过。根据蒙古的风俗,卡拉不哥所做之事是一项滔天大罪。
甚至不知怜悯为何物的拔都汗,这位在敌人的尸体上大摆筵席,冷漠地聆听他们的尸骨在木板的重压之下粉碎的无情之人,也是面色苍白。
他的目光停留在卡拉不哥身上:
“大御医萨吉亚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卡拉不哥嘶哑地回答说。恐惧的神情扭曲了他的面孔。“但我没有折磨孩子的心灵,大汗!对死尸来说什么都无所谓……”
撒里答想起,一股厌恶之情淹没了他的整个存在。他又想起,父亲转向自己的兄弟蒙哥,问道:
“你认为怎样惩罚这个人是合适的?”
以残酷无情著称的蒙哥迟疑了一下,回答说:
“这个罪行使蒙古战士蒙羞。但卡拉不哥为征服斡罗思做出了不少贡献,因此可以从轻发落。用柳条打一百下……”
拔都汗又看了看弟弟别儿哥:
“你觉得呢?”
“根据伊斯兰教信仰,这种人死后要永远被火熏烤,因为他强暴了孩子的死尸。这个罪行不应该饶恕,给他一千杖吧。”
拔都环顾众人的面孔。站在王座周围的诺颜和士兵们习惯于人的死亡,鲜血吓不倒他们,他们的心灵也根本不同情别人遭受的苦难。但卡拉不哥的所作所为已经越过了被允许的限度。每一个人,不管他信奉什么,不管他敬拜什么样的神,都知道这是罪孽。正因如此,人们的脸阴沉了下来。
“你想怎么样?”拔都突然间询问斯维亚托斯拉夫。
“把他交给我,”斡罗思人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盯着大汗的脸,说道。
拔都陷入沉思。蒙哥说得对。为了一个被征服民族的孩子处死一辈子都对汗国忠心耿耿的战士,是否值得?是的,他是犯了弥天大罪。也许还可以按照别儿哥的建议打他一千杖,然后期待好运?如果上天保佑,卡拉不哥或许能活下来。但众人会认为这一判决是公正的吗?从脸上可以读出——战士们期待的是极刑。民众是天真而粗鲁的。他们可以消灭成千上万的无辜生命,但到了需要公正的时候,就会忘记那一切。他将被称为撒因汗——公正的大汗。为了满足亿万民众的愿望,难道不值得牺牲一个百夫长吗?
拔都伸直了腰,抬起头,坚毅地望着斯维亚托斯拉夫:
“就按你说的做,斡罗思人。”
人群激动了。
“荣耀!拔都汗——公正的大汗!”
“撒因汗!”人们高声喊起。
卡拉不哥猛然一冲,试图爬到拔都汗跟前,但图连吉特们的锋利长矛抵在了他的胸口。他在恐惧和愤恨中匍匐到大汗的座椅下,苦苦哀求,但人群中不停发出的称颂大汗明智的吼声淹没了他的哀嚎。
斯维亚托斯拉夫把女儿的尸体放到地上,向蒙古人走去。侍卫们向两边散开,给他让出了道路。斡罗思人抓住卡拉不哥的头发,轻薄的刀刃在手中闪烁。蒙古人硕大的黑色头颅滚落到地上……
斯维亚托斯拉夫把刀收好,抬起女儿的尸体向一旁走去,任何人都不看一眼。蒙古战士们恭敬地给他让道。
拔都汗对自己的大维齐尔——父亲的弟弟之子萨乌克说:
“把他叫住!”他威严地命令道。“给他一匹马和女儿的赎金。”
拔都的女婿图连-巴加杜尔是金帐汗国最勇猛的将军之一,他为大汗的决定感到欣喜,为了表达赞许之情,他俯首行礼,用不大的声音说道:
“撒因汗!公正的大汗……”
士兵们听到了他的话,再次喊了起来:
“拔都汗,撒因汗!”
毫无怜悯之情的拔都以其果断的决定把自己塑造成公正之人,以此赢得军队的尊敬。他不想失去勇猛的卡拉不哥,但还能怎么办呢?看来这就是上天的旨意。
撒里答很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情。而现在,他望着斯维亚托斯拉夫,觉得时间没能支配这个人。15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强健有力,只是头发和胡须已经花白。看来,斯维亚托斯拉夫现在是亚历山大大公的卫队成员,这次跟随使团一同前来。越来越多的斡罗思人聚集在了尚未屈服的诺夫哥罗德旗下。
撒里答想着斯维亚托斯拉夫,但他并不知道,在迎接罗斯使团的人群中,还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对湖边的那个往事记忆犹新。那就是卡拉不哥的弟弟。他在撒里答的宫中担任巴卡乌尔——负责分配食物和酒水。他记得所有事情,而且也认出了斯维亚托斯拉夫,但他那高颧骨、古铜色面孔上的肌肉纹丝未动,只是在眼中瞬间点燃但又迅速熄灭了狼一般邪恶的火花。
当他们进入宫殿,撒里答说道:
“尊敬的使节们,我们今天不谈公事。你们都是伟大金帐汗国的贵客……”
斡罗思人鞠了一躬,表达了对大汗的赞同。
撒里答把脸转向一个严肃、忧郁的面孔:
“我想,我的大维齐尔应该不会反对吧?”
那人点了点头。他就是早在拔都汗在世的时候起就担当大维齐尔一职的著名的萨乌克。他早已年过六十,曾经光滑圆润的面庞布满了皱纹。他在成吉思汗的后裔中是最年长的,所以能对金帐汗国的事务施加特殊的影响。在蒙古人远征斡罗思的时候,萨乌克的父亲阔列坚单独率领了一支部队。他的土门占领了科洛姆纳城,但他自己却在战斗中他被斡罗思人的弓箭射死。
根据成吉思汗家族的习惯,如果在攻城的时候有家族成员牺牲,那必然要进行血腥的报复。这次他们也没有破坏自己的规矩。科洛姆纳的所有居民,从吃奶的孩子到年迈的老人,无一不被屠杀。
继续为父亲报仇的渴望贯穿了萨乌克的整个一生。自从当上拔都的大维齐尔之后,他就反复劝说大汗,与斡罗思人“对话”只能用蒙古弯刀。“巴哈杜尔们,只要他们还在争吵,就不会团结。被劫掠的国家永远都不会成为你的朋友。只要感到自己有力量,他们就不会再寻求友谊。如果你不想让他们反抗,就要进一步增强自己的力量,还要残忍无情。”萨乌克不知疲倦地说。
为招待斡罗思客人,蒙古人宰杀了年轻的母马,端上了烈酒和装满冒着气泡的马奶酒的皮囊——萨巴。著名的钦察说书人苏伦古特在冬不拉的伴奏下为聚众弹唱成吉思汗的生平往事。
他用沙哑的喉音歌颂托儿干·希列——那个在泰里古特部族的魔爪下解救青年成吉思汗的英雄。他还唱道,一个普通的蒙古人铁木真在成为伟大的成吉思汗之后如何馈赠那片横亘在蒙古草原与色楞格河之间的蔑儿乞惕之地,赐予它达尔汗的称号,允许他身穿铠甲(成吉思汗的士兵们不穿铠甲)并在头饰上佩戴鹰的翎羽(把雄鹰的羽毛插在头饰上被认为是权力的象征)。
一代天骄的慷慨是无与伦比的,他决定原谅托儿干·希列将来会犯的九个过失。
说书人拨动冬不拉的琴弦,激情和信念在他眼中闪烁。他为斡罗思客人讲述撒里答的曾祖父成吉思汗的生活,讲述一代天骄是何等知恩图报。
关于所有部落和民族对成吉思汗的顺服与忠诚,说书人引述了阿尔泰、库奇尔、谢切伊-别伊的诺颜们在他登基之时所发的誓言:
“如果我们去攻打敌人,
就会把最漂亮的姑娘和他迷人的妻子、
还有在草原上跑得最快的精选的细颈良马带到你的宫中。
如果我们去打猎,就算踏遍世界,
也要为你捕到最好的野兽和黑貂,
并把它们拴到你的马鞍上。
如果我们撕毁自己的誓言,
就把我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奴仆们
遗弃在熄灭的篝火旁,
使我们和心爱的妻儿分离。
唱罢之后,说书人以充满庄重和威严的目光环顾人群。他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建议斡罗思使团要对成吉思汗的后裔撒里答汗忠心不二,就像几十年前人们所做的那样。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如果说萨乌克对说书人所说的话感到暗自欣喜,那么斯维亚托斯拉夫则更加忧郁了。这种接待方式不可能合他心意,而且大汗营帐的空气本身就让他难以忍受。斯维亚托斯拉夫望着这些穿着狼皮和海狸皮大衣、戴着狐皮大帽的一个个被油脂滋养的面孔,艰难地掩藏住憎恶之情。蒙古人穿着贵重的皮大衣、佩带着武器、浑身上下都点缀着黄金,举止非常傲慢。所有这些都是从饱受煎熬的俄罗斯大地上那些在没有烟囱的小屋里忍饥挨饿、在难以忍受的重轭之下呻吟的人们手中夺过去的。
斯维亚托斯拉夫咽不下食物,烈酒和马奶酒也不能使他喝醉。
发现这一点的不只是撒里答,还有眼尖的萨乌克。“我有多憎恨斡罗思人、他们就有多憎恨我们。”他的脑海中闪现出难以名状的不安。“看来,分道扬镳的那一天终将到来……”
迎接斡罗思人的酒宴结束了。钦察说书人苏伦古特再次拿起冬不拉,弹唱成吉思汗如何回答忠实诺颜们的誓言:
“你们从敌人那里夺过来的战利品,
不用献给我,自己享用吧。
捕获的狼和紫貂,
不要给我,自己留着。”
临近午夜。负责日间守卫的托尔格乌特—侍卫们被科普杰古尔-战士们取代,他们将守护大汗家族的一夜宁静。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没有任何一个活物胆敢靠近宫殿。怯薛歹-近卫军的马刀和弓箭会把任何敢于违抗金帐汗国统治者的人送上黄泉路。
成吉思汗去世已有四十年,但子孙们依然在遵行他的教导。怯薛歹-近卫军是为了王宫的守卫和汗国的秩序而特别设立的土门。成吉思汗教导说:“过去我们的旗下有八百个科普杰古尔和七百个托尔格乌特。我们又下令创建了怯薛歹土门。诺颜的儿子,千夫长、百夫长和十夫长的儿子,还有百姓中的普通士兵都可以成为近卫军的一员。为此,他必须骁勇善战且相貌俊秀。千夫长的儿子要领来十个伙伴和他的弟弟,而百夫长的儿子——五个伙伴和兄弟,十夫长或平民的儿子——三个伙伴和兄弟。每一个渴望成为怯薛歹的人都应在原来的职位中得到马匹和武器。任何人都不得阻止战士成为怯薛歹的一员。”
每一个成为成吉思汗近卫军的人都承担着巨大的责任,但他们也获得了很多特权。一代天骄说道:
“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坐在怯薛歹之上。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在经过怯薛歹身旁的时候不报上姓名。任何人都不可不经怯薛歹允许进入由其把守的房子或毡帐。经过怯薛歹身旁的时候,不得与其交谈任何事情。禁止询问近卫军由其把守的地方有多少人。未经怯薛歹允许而擅闯禁地之人,可立即拿下,若反抗可就地击杀。普通诺颜和千夫长需和近卫军保持一定的距离坐下。”
军队一直是成吉思汗汗国的支柱,而他们之中最优秀、最忠诚的就是怯薛歹。在与外部和内部的敌人斗争的过程中,他们成为了大汗的可靠利器。
“那些将要登上王座的子孙,还有子孙的子孙们,如果你们想给我建立金色的丰碑,就要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戴怯薛歹,因为他们总是为我不惜生命。”成吉思汗说道。
拔都在成为金帐汗国的大汗之后一直遵行伟大祖父的遗训。忠诚的近卫军紧紧围在王座周围。只是他们不再被称为怯薛歹,而是叫图连吉特。
斡罗思的使臣们由于遥远的路途和撒里答为他们摆设的酒宴而略感疲惫,被带到各自的卧房。一个图连吉特手持亮锃锃的马刀站在丹尼尔的卧室旁。贵族脱下衣服,刚要躺上铺在一张巨大虎皮上的床,这时撒里答的谋士罗马人科伊阿克手持火炬开门而入。火焰的反光在挂到墙上的毛毯上乱窜,奇妙的花纹闪现出神秘的光芒,时而色彩缤纷,时而黯然失色。
罗马人鞠了一躬,没有说话。
丹尼尔望着来人,等待科伊阿克开口。
“我奉大汗之命给您送来了姑娘。”
“姑娘?”
“根据蒙古的古老风俗,贵客光临就要这样……”
“但基督教信仰禁止这么做。难道撒里答大汗不是基督徒吗?”
若隐若现的微笑触动了罗马人薄薄的嘴唇,但他马上把脸藏在阴影中。
“不,”他说。“大汗是蒙古人……”
贵族岂会知道,尽管撒里答皈依基督教,但依然谨遵蒙古风俗。所有东西都在这位金帐汗国的新大汗身上搅在了一起。他身上兼有对成吉思汗多神教遗风的虔诚和对基督教教规和原理的良好知识。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他并不总是遵守它们……
丹尼尔想更详细地询问大汗的情况,但科伊阿克已经消失了,只留下身后静静关闭的大门。
很快,身材高大的图连吉特把一个12-13岁的姑娘推入房中——那姑娘就像丝绸一样细嫩,像花朵一样美丽。
根据早在成吉思汗时期就定下来的规矩,宫廷侍卫不只承担军事责任。图连吉特的任务还包括操办汗国的各种庆典,甚至为大汗的营帐提供粮食也在其职责范围之内。除了大汗的家族之外,宫内所有男男女女的命运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就这样,奉撒里答之命的侍卫长斟酌了一番,选中了在大汗的厨房里服侍的一个寡妇的唯一女儿。
图连吉特将女孩推了进来,把手放在胸前默默地鞠了一躬,然后就消失了。
女孩美得惊人。她就像春天的青草一样纤细,白白的脸蛋上长着一双像骆驼崽一样的大眼睛,辫子如黑夜般漆黑。她的眼睛噙满了泪水,惊恐地望着贵族。
丹尼尔默默地走到女孩跟前,把手放到后背上。女孩瘦弱的身体开始发抖。她用双手遮住脸,放声痛哭。
贵族温柔地把女孩轻推到门口。
“别害怕,我不会碰你。”他好不容易凑起一些钦察单词,说道。
但女孩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在嚎啕大哭。
丹尼尔开了门,对图连吉特说:
“让她回到亲人那里,我不需要女人。”
第二天,撒里答依然不打算开始谈判。他想给斡罗思使臣展示自己的溜蹄快马和成群的猎犬,夸耀弓箭手们的精湛射术,于是就发起了围猎。
斡罗思人拂晓就被叫了起来。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也特别多,来自钦察草原各个角落的狼群纷纷向大汗的畜群聚拢。
为保卫畜群而特别选拔的战士们对猛兽无能为力。马蹄常常陷入雪中,狼群很容易逃脱。只有迅猛敏捷的猎犬和技艺高超的弓箭手才能摆平这些灰色的掠食者。
到了傍晚,疲惫的猎手们才回到帐中。他们运气不错,打到了很多猎物。斡罗思使节们和大汗约定次日早晨开始谈判,然后回到各自的卧房。
丹尼尔刚刚躺下,昨天那个图连吉特又把长着骆驼崽眼睛的女孩推入房中。
她没有像昨天那样哭闹,而是紧张而胆怯地看着门口。贵族明白了——女孩有什么话要说。他用手势把她叫到跟前。
女孩极力克制对斡罗思人的恐惧,踮起脚走近他,身体向他的脸倾斜,热忱地低声说:
“明天倒给你的拉西亚-酒,你不要喝。”
丹尼尔只听懂了“拉西亚-酒”。他知道,蒙古大汗们喝的酒通常就是这么叫的。心灵告诉他——女孩是在让他防备什么。不详的预感使这位贵族浑身发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斡罗思人听不懂她的话,这使女孩感到惊讶。她的眼睛因绝望而变得阴暗,但马上又燃起了火花,她用手势比划着,再次低声说:
“明天会用拉西亚-酒招待你,”女孩用手指捅了捅贵族的胸口。“但你不要喝。”她摇着头,做出推开酒碗的动作。“如果你喝了……”女孩把聚拢的双手贴到嘴边,就像在喝酒一样。“就会死掉!”女孩演出人的死相。
丹尼尔明白了。
“酒-拉西亚……”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女孩激动的面孔,重复道。
“对!对!”
贵族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谢谢……”他抚摸了她的头。“好了,走吧……”丹尼尔用手指了指门。
女孩敏捷而又悄无声息地向出口跑去。
在一个人甚至是整个民族的命运中,酒总是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历史铭记着那些由于自己的臣民过分酷爱饮酒而灰飞烟灭、永远从地上消失的国家。那些征服弱小邻国的强大国家,除了武器的强暴和惯常的残忍之外,还会带上烈酒。那些尚未掌握理想武器的侵略者们除了宗教和风俗之外还依靠酒来使百姓臣服。而在那些不幸尚未建立国家的民族,同样有酒。成吉思汗很清楚这一点。他知道:为了战胜敌人,仅仅依靠铁一般的纪律是不够的。除此之外还需要另一种力量来燃烧和蒙蔽他那多民族汗国的数万战士的头脑和情感。因此,一代天骄允许他们抢劫、强奸和酗酒。而他自己也爱喝酒,且常常饮酒无度。一天,帐中持续数日的狂饮差点让大汗丢了性命,他的谋士失吉忽秃忽尖酸地对他说:
“伟大的汗,我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高于你的力量……”
谋士的话刺激到了成吉思汗,他脱下了博力克,将它放到宝座上,向他俯下身来。
“只有我的王冠比我高。”他高傲地说。
“不,”失吉忽秃忽反驳说:“酒比你高。”
或许是这次对话,或许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成吉思汗的生活方式突然发生了改变。他开始戒酒,并严惩酗酒之人。
在窝阔台和察合台战胜花剌子模的沙赫摩诃末之后,他们的军队险些丧命。蒙古战士们攻占了花剌子模的首都,找到了宫廷酒窖,然后就开始狂饮不止。成吉思汗的儿子,还有他们的诺颜和军士喝了一周、两周,直到失去知觉为止。烂醉如泥的蒙古士兵们疯狂屠杀了幸存的花剌子模居民。
成吉思汗得知此事之后大为震怒。他向花剌子模派遣了一支特别部队,他们在用捣碎的硫磺和棉絮制成的中国粉末(中国火药)的帮助下炸掉了沙赫的酒窖。
这样才使蒙古军队得救。
历史学家们认为,成吉思汗是因为儿子们占据所有的战利品而震怒的。但看来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代天骄担心沉迷于美酒的儿子们无法追上并彻底消灭被粉碎的花剌子模沙赫的军队。正是在这件事情之后,他下令记下自己的训诫:
“醉酒之人又聋又瞎,他没有头脑和见解。他的知识和才能一文不值。除了屈辱之外,他什么也得不到。沉迷于美酒的统治者将无法成就伟大的事业。被酒冲昏头脑的将领将无法指挥士兵。喝醉的诺颜不知道该向哪里放箭,也不知道有没有命中目标。
如果不喝酒是不可能的,那就一个月最多喝三次酒来安抚自己。如果只喝一次那就更好。最好是完全不喝酒。但很难见到不喝酒的人……”
一代天骄的后裔们尽其所能遵行他的训令,但并没有禁止被占领国和附庸国的居民饮酒。相反,为了削弱他们的头脑和知觉,千方百计鼓励他们饮酒作乐。
在贵由汗在位期间,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大汗询问花剌子模的伊玛目奴里金:
“美酒可以缓解疲劳,可以使不幸的人减轻痛苦,使人心情愉快、精神振奋。它是用像稷和小麦这种干净的谷物或者甜蜜的葡萄浆果制成的。如果先知穆罕默德真的爱戴百姓并为他们的幸福着想,那为什么要禁止自己的追随者饮酒呢?”
花剌子模的奴里金回答说:
“很久以前,先知的追随者之一萨西巴在旅途劳顿之后想在一个单身女子家里休息一晚。年轻的寡妇没有把他放入家中。她说:‘如果想在我家里过夜,就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中的一个。要么与我同寝,要么杀死我那五岁的儿子,要么喝一大碗葡萄酒’
先知的追随者想到:‘和妇女同寝,会陷入罪恶,杀死无辜的孩子,也是罪行。喝一碗酒则会给生命带来乐趣和快乐。’
他答应妇女满足最后一个条件。妇女放他进入家中。但当先知的追随者喝完酒酩酊大醉之后,就爬进妇女的被褥杀死了她的孩子。醉鬼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从那以后,爱戴百姓的穆罕默德就禁止穆斯林饮酒。
事情就是这样。”
***
第二天早晨,汗国开始与斡罗思使节进行谈判。鉴于诺夫哥罗德公国的艰难处境,撒里答同意在两年之内不征收舒连(舒连——根据牲畜总头数上缴的赋税)、亚曼(亚曼——水路运输的贡赋,根据人口数和牲口数征收)和乌恩丹(乌恩丹——用于给车夫支付工钱的赋税),以及从粮食收成中提取的贡赋——阿瓦利兹。支持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其他大公也被免于贡赋。
至于金帐汗国是否会在德意志人进攻诺夫哥罗德的情况下帮助大公,撒里答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这里自然有原因。成吉思汗家族的首领们并不赞赏他与斡罗思人的联系。那海、萨乌克、巴哈杜尔、蒙哥、帖木儿,这些人都需要提防。他们都认为汗国不应该帮助昨日的敌人。
关于是否为斡罗思人提供帮助的最终决定,不必太过着急。如果日耳曼骑士团真的进兵诺夫哥罗德,到时候那些反对与斡罗思大公们结盟的人就更容易说服了。若能征服诺夫哥罗德,德意志人将直接面对金帐汗国,这是个强大的敌人,而且它的利益毫无疑问是与蒙古人相冲突的。撒里答决定将这个论据保留下来,留到将来和自己的反对者争论之时。
他不得不思考汗国的未来。汗国一如既往地强大而稳固,但高加索和阿塞拜疆已经脱离了它,统治它的是成吉思汗的另一个后裔——旭烈兀。撒里答知道,同样有很多人觊觎克里木和呼罗珊。5年、10年、20年后会发生什么?金帐汗国不应该拒绝与北斡罗思大公们结盟。今后在与内部敌人的交锋中,或许就需要他们的帮助。
在与斡罗思人谈判的过程中,撒里答发现不只是萨乌克和巴哈杜尔在反对他与诺夫哥罗德结盟。斯维亚托斯拉夫对此同样不乐意,只是这位年老的战士竭尽全力不表露自己。他的态度不难理解。一个亲眼目睹蒙古人对自己的家乡带来可怕毁灭的人又怎么会寻求与它结盟呢?斡罗思人此举实乃大势所迫——日耳曼骑士团就站在国境上,只能两害选其一。
撒里答汗通过可靠线索知道,斯维亚托斯拉夫在诺夫哥罗德的普通居民中享有很高的声誉,而且可以对亚历山大大公施加影响。
这使撒里答感到不安。
伟大的成吉思汗说过:“如果你怀疑你的敌人明天会变成朋友,而朋友会变成的人,那就趁着朋友还是朋友,敌人还是敌人的时候远离他们。”
聪明的想法。但那时曾祖父是被征服土地的唯一统治者,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那些随时准备割破你的喉咙、在你的酒碗中下毒的亲人。
谈判结束后,安排了为使臣们送行的酒宴。宫殿的各房间里都摆设了矮圆桌,上面端上了金帐汗国可以引以为豪的所有东西。堆积如山的肉块在木碟上散发着热气,马奶酒和托罗孙——蒙古美酒在长柄勺中冒泡,美酒和拉西亚在银碗中荡漾。
在大汗右手边的尊位上坐着他的主要谋士萨乌克,而左手边是贵族丹尼尔。
根据成吉思汗定下的传统,宫廷侍卫走近撒里答,从菜碟中品尝了一小块肉,然后又喝下酒碗中的一小口酒。大汗必须确定他的饮食没被下毒。
撒里答第一个举起金碗,一饮而尽。他的侍从们也照做了。只有斡罗思使臣们依旧把酒碗放在桌上,抿也不抿一口。
大汗感到吃惊。斡罗思人昨天还很乐意喝酒,喝了很多也没醉,可今天……他们在担心什么?或者只是因为侍卫只品尝了他的酒?但之前也是这样啊……看来,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客人不信任主人,这样可不好。
“怎么了?”撒里答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客人不愿意品尝我们的美酒?”
大汗望着贵族丹尼尔,但他无法回答。斯维亚托斯拉夫缓缓地举起酒碗,为了不让酒溅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萨乌克面前。
这位按照蒙古军人的传统更愿意喝托罗孙布渣的维齐尔明白了斡罗思人想要什么。他不慌不忙地举起了酒碗。
撒里答脑海中闪现出一个想法,觉得斡罗思人猜得没错。如果酒被下了毒,那完全有可能是萨乌克干的。维齐尔从不隐藏对诺夫哥罗德人的敌意。
但萨乌克举起了酒碗,脸没有颤抖。
“我从小就习惯了蒙古酒——托罗孙,对钦察酒从来没动过心,”他说道。“但如果客人想要……”维齐尔把酒碗贴到嘴唇上。
大汗突然迅速地把手伸了出来。
“等等……我们知道,您从不喝拉西亚……”撒里答的眼睛扫视了聚众的脸。不,既然能够如此勇敢地举起酒碗,看来不是萨乌克所为……大可以把所有的酒都撤下来,但如果里面没有毒呢?这会给诺夫哥罗德人口实,使他们认为自己怀疑酒里有毒是没有错的,而策划阴谋的最大嫌疑将落到大汗头上。
如果撒里答此刻能看到巴卡乌尔的脸,恐怕就会明白一切。他在大汗的身后,脸色比白雪还要惨白。
大汗的目光停在了在门口把守的图连吉特身上。他用手势把他叫了过来。
“过来,喝掉它。”撒里答用眼睛指了指酒碗。
羞怯的战士因为能从大汗的手中获得恩赐而感到幸福,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酒碗,低头饮酒。
汗国里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大汗的命令,但图连吉特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脸变得无比慌张。
“伟大的汗,”他说。“请允许我别再喝下去,我是个穆斯林,所以……”图连吉特没能把话说完。痛苦的表情扭曲了他的脸,酒碗从颤抖的双手中掉了下来,他笨拙地侧身倒下,摊在地上。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汗国的每一个房间里。成百双眼睛在望着撒里答,等待着他将怎么做,说些什么。大汗的鼻孔在颤抖,眼睛眯了起来,他把手伸向匕首,以免被人看出他在发抖。
撒里答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猛然起身,离开了大厅。大汗现在很清楚,有人想离间他和诺夫哥罗德人。看来,不只是他一个人记得多年前贵由汗的母亲脱列哥那是如何在哈拉和林毒死亚历山大大公的父亲雅罗斯拉夫的。正是因为那件事情,亚历山大和他的兄弟安德烈才和贵由决裂,转而去找拔都汗。
某个人记得所有这些事情,想要故技重施。但会是谁呢?
奉大汗之命,有可能接触酒器的所有宫廷侍卫都被审问。但搜捕是徒劳的。女孩昆都士和她的母亲看到了宫廷的巴卡乌尔在酒中滴入有毒的花——库切莉亚巴的毒汁,但因为害怕丢掉性命而保持沉默。
令撒里答苦恼的有两个疑问——是谁下了毒?谁又预先告诉了斡罗思人?看来,汗国不是铁板一块,甚至在宫里也有人时刻准备着要他的命。“萨乌克有没有卷入其中?他不喜欢斡罗思人,但他难道会加害于我?如果知道酒里有毒,萨乌克就不会去喝。维齐尔像狐狸一样狡猾,肯定会编一个借口避开毒酒……”
年轻的图连吉特在饮酒之后昏迷了一天一夜。宫廷医师往他的嘴里灌下药草和牛奶浸剂,说道:“他喝得很少,算是走运。差点就完蛋了。”看来,凶恶而狡诈的敌人正藏在某处。在汗国内部,有人隐藏着等待时机,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实现自己的意志。坐在金帐汗宝座上的人总不缺少敌人。汗国强大而富饶,对于嫉妒之人来说,它无疑是块美味的肥肉。
撒里答想了很久并认定,唯一可能觊觎他宝座的人就是别儿哥汗。可能有一连串的阴谋和他有联系。但在汗国里似乎没有他的爪牙,莫非是那个从他那里逃跑的巴卡乌尔?但他憎恨别儿哥,更何况在他住在宫殿里的这几年里曾有无数机会毒害大汗。
令他警觉的是,别儿哥同样和亚历山大大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汗国与斡罗思人的不睦对他来说有好处。
***
随着春天的到来,撒里答摔自己的亲信离开萨莱城,迁移到夏季牧场里。而当土地略微干枯、河流重归河道之际,撒里答启程前往哈拉和林,去拜访蒙哥大汗并和他商讨金帐汗国的事务。
根据自古以来的规矩,途经由成吉思汗的子孙统治的兀鲁思的时候,应该去拜访他们的营帐。但他唯独不想见别儿哥。在大汗心中,对叔父的憎恨已经取代了厌恶感,而怀疑已经转化为确信。
得知撒里答越过自己的地盘后,别儿哥暴跳如雷,他亲率上百亲兵,在乌拉尔河的渡口追上了金帐汗的车队。
“在汗国的术赤后裔中,我是最年长的!”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愤怒,说道。“为什么要在别人面前使我蒙羞,为什么不来拜访我,跟我商量要在哈拉和林和蒙哥大汗讨论的事情?”
撒里答坚定地望着别儿哥。
“的确,您在术赤的后裔当中是最年长的……但您是穆斯林,而我是基督徒……去注视像您这样的穆斯林的面孔,将是很大的罪孽……”
“原来如此!”别儿哥因仇恨而浑身哆嗦。“那就再见了!”
他向天空竖起了食指,上面闪烁着镶有巨大钻石的戒指。撒里答的巴卡乌尔恐惧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再见!”别儿哥以威胁的口吻重复道,然后骑上亲兵牵来的溜蹄马。
撒里答没有回答。他久久地望着别儿哥的背影,直到他的部队消失在草原上空迷离的海市蜃楼中。
同一天,大汗的车队在上千名勇猛的图连吉特的护卫下渡过了乌拉尔河,而撒里答也向额尔齐斯草原调转了马头。
两天后,他们到达了伊尔吉兹河畔并决定在那里逗留一宿。撒里答感到不适,他患上了赤痢。大汗后悔没有带医师。他的病势每时每刻都在恶化。两天之后,金帐汗国的大汗、基督徒撒里答没能恢复意识,离开了人世。
别儿哥汗在与撒里答会面之后回到自己的大营,心情比乌云还要阴沉。下马之后,他把缰绳扔给亲兵,走入自己的毡帐,解开镶嵌着黄金和其他宝石的腰带,将其挂到脖子上以表达忧伤,叫喊道:
“啊!安拉!如果先知穆罕默德的信仰是正确的,那就让你的愤怒和仇恨降临在那个不相信你,诋毁你的撒里答头上!”
大汗高声喊出他的诅咒,而且喊了很久,以便让营帐附近的人都能听到他。
安拉似乎不急于满足他的愿望。过了一天、两天、三天……终于在拂晓之时,一个手持黑旗的信使骑着马穿过大营。他喊道:
“金帐汗撒里答去世了!噩耗!”
那日听到别儿哥哭诉的穆斯林们窃窃私语地说:
“我们的沙赫是真正的虔诚信徒。安拉听到了他的话,惩罚了撒里答。报应!”
从那时起,别儿哥坚信自己坐上金帐汗宝座的时机已经到来,但哈拉和林大汗蒙哥再次绕开他,将拔都的小儿子乌剌黑赤立为大汗。
不过还没过半年,年轻的大汗就在一次酒宴中被毒酒毒死。
第三章
曾为撒里答汗担任巴卡乌尔的萨雷不哥站在陡峭的伊基里河岸上。脚下深处,磅礴而平静的河流在翻滚着,用波浪编织起粗大的辫子。目力所及的蓝天之下是鲜花盛开的草原。凉飕飕的风使高大的针茅低下了头。黑色闪电般迅捷的燕子时而窜入天空那深不见底的蓝色中,时而落到水面上。萨雷不哥一刻不停地望着大伊基里河的巨浪。他的灵魂在欢腾,但如果只看这个蒙古人一动不动的身姿,恐怕谁也猜不到他心中汹涌而起的风暴。
一周前,众名门望族把别儿哥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上——他成为了金帐汗国的大汗,珍藏已久的梦想实现了。
新的大汗立刻派人去找萨雷不哥。图连吉特来到巴卡乌尔面前,恭敬地说道:
“大汗说,他哥哥拔都曾一怒之下处死了巴哈杜尔卡拉不哥——勇猛而忠诚的金帐汗国勇士。现在到了慰藉他的灵魂的时候了,死者的弟弟、他唯一的兄弟萨雷不哥将因此得到我们的恩典。我觉得……”图连吉特的眼中燃烧着嫉妒,“大汗会让你做一个地区的统治者或千夫长。”
对往事的回忆使萨雷不哥薄薄的嘴唇伸展成一个微笑,外斜的眼睛变成细小的缝隙,他摩擦着牙齿,轻声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拔都把卡拉不哥交给斡罗思人,任其千刀万剐……萨雷不哥没有忘记任何事情,他可不是神志不清的老太婆。正是这个别儿哥建议打他的哥哥一千棍,并说卡拉不哥的行为如果换成是穆斯林的话要永远在地狱中燃烧。难道杖打一千棍不是地狱?不,别儿哥没有任何怜悯之情……而撒里答又是以何等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哥哥?所有这些他怎能忘记?
为了报仇的那一刻,他不得不等待超过十年的时间……不,大汗并不是因为卡拉不哥的功绩而召唤他。哥哥在攻占讹答剌和哈尔曼基贝时所立的战功早已被遗忘……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只会牢牢记住坏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可不会让他们发善心……关于卡拉不哥生平功绩的所有美言都是说给图连吉特听的,以便让他在百姓中传唱大汗的仁慈。能达到今天的成就,别儿哥汗理应奖赏自己忠实的奴仆。既然大汗得到了花六个月时间都走不完的金帐汗国,那让他去统治一个能用六天时间走完的兀鲁思又有何妨呢?他会的。因为萨雷不哥知道汗的一个大秘密……
这位曾经的巴卡乌尔的面孔突然苍白了起来,微笑消失了,心中充满了恐惧。萨雷不哥听到脚下的土地在颤抖,草原上响起不详的轰鸣声。他急忙回头。轰鸣声越来越大,而蒙古人的双耳捕捉到了习以为常的马蹄声。萨雷不哥因恐惧而睁大了眼睛。无数马匹从伊基里河陡峭的弯曲部径直向他扑来。
曾经的巴卡乌尔奔向低地,那里放牧着用绳子绊住的马群,还有他的毡帐。那里还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但道路已被切断。在那个方向上,同样翻滚着活的洪流,扬起了冲天的灰尘,空气在急促的马嘶声中震荡。萨雷不哥看到别儿哥的深色花斑马在畜群的最前方驰骋,它从没戴过笼头或套马索,可以轻易对付任何一匹狼……
萨雷不哥只身逃脱,再次奔向陡峭的河岸,但狂奔而来的马群越来越近,他已无路可逃。蒙古人跪倒在地,用双手遮住了脸……
别儿哥那匹长着宽大胸脯和长鬃毛的战马用铁蹄击倒了他。萨雷不哥的身体在众多马腿下翻滚……
在刚才还站着蒙古人的那个地方,属于别儿哥汗的两支半疯狂的马群就像两条河流一样汇合了。它们不计其数。马儿们相互碰撞、撕咬着,发出了狂暴的马嘶声。母马在打鼾,失去马驹的哀鸣响彻草原。
随后,两个马群都平静了下来,像无尽的水流一样向西流去。它们的队列很长很长,牧者们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得以相见。他们下马打招呼,彼此拥抱。
畜群经过的地方已经化为尘埃,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想起之前这里还立着毡帐、住着人。
只有大汗的大牧者萨利姆吉雷看到了别人未曾注意到的事情。在马群像雪崩一样从伊基里河的弯曲处喷涌而出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河流高耸的陡岸上闪现了一个人渺小的身影。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但第二天早晨来到了陡岸。萨利姆吉雷雄鹰般锐利的眼睛没有欺骗他。在他隐约看见人影的那个地方,在那个已经被踩成灰尘的地方,牧者找到了一把不大的匕首。他跳下马,把它拾起。狂暴的马蹄也无法对精致的大马士革钢和布满钻石的刀柄构成任何伤害。
萨利姆吉雷突然开始猜测,为什么别儿哥汗让他紧挨着伊基里河岸驱赶那数之不尽的马匹。
欣赏着装饰刀柄的钻石发出的斑斓色彩,他不愉快地想到:“看来,别儿哥汗因为害怕你,所以用自己的畜群踩死了你的主人。如果大汗真是用这种方法排除异己,那可真是狡猾、阴险、残暴。难怪人们常说——大汗比四十个谋士还要聪明。”
几天后,萨利姆吉雷把匕首献给了别儿哥汗。“这么贵重的东西,只有大汗配得拥有。”他说道。“我是在畜群经过的伊基里河岸上找到它的……”
大汗眯起外斜的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牧者。他认出了自己的匕首,很多年前,他将这把匕首交到萨雷不哥手中,并告诉他它的用处。看来,巴卡乌尔已经不在人世。而大汗的秘密也跟着他永远隐没了。伟大的安拉!愿你的所有旨意都能实现!
大汗感谢牧者送来贵重礼物,然后叫来维齐尔,命令他授予萨利姆吉雷百夫长一职。
***
成为金帐汗之后,别儿哥没有立即搬到拔都汗在萨莱城的宫殿。他的大营依然留在了隶属于他的艾马克,留在了离萨雷库姆城9法尔萨赫(法尔萨赫——长度单位,等于6公里)远的小城阿克托比。大汗仿效金帐汗国的创始人,下令将自己的大营同样称作萨莱,尽管汗国的正式首都依然是拔都萨莱城。他在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令兴建金顶清真寺。
和拔都一样,别儿哥的身形并不庞大——中等个头,干瘦而敏捷。
和成吉思汗的大多数子孙一样,他从祖父那里继承了凶狠、嫉妒、残忍和果断。而且他也像伟大的祖先那样,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和想法。与兄长拔都不同的是,别儿哥从不公开进行报复,他更喜欢借用他人之手,而自己则藏在暗处。
在他的教唆下,蒙哥大汗在哈拉和林登上大蒙古汗国汗位的那一年,一夜之间下令斩杀了75个蒙古贵族,其中包括察合台的大儿子不里。谁也不知道,担心窝阔台和察合台后裔扩大影响力的别儿哥在这次事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别儿哥认为,大张旗鼓的时机尚未到来。而且何必呢?如果安拉想倾听你的祷告,那么就连悄悄话也不会放过,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别儿哥可谓深谋远虑。他只是在等待适当的机会消灭窝阔台与察合台的所有子孙,把成吉思汗家族的这两个庞大分支永远砍掉。
但拔都汗在世的时候,妨碍了他的所有计划。在征伐斡罗思和位于它西边的土地时,拔都带上了年轻的阿鲁忽——察合台的三子拜答儿之子,以及出自窝阔台之子合失之家的年仅18岁的海都。
别儿哥尤其对勇猛果敢的阿鲁忽又恨又怕,将他视为未来的主要劲敌。他渴望杀死阿鲁忽,但由于害怕和拔都交恶,不得不推迟实现自己的想法。
别儿哥总能博得蒙哥大汗的敬重。有一次,大汗甚至应他的要求以穆斯林式的祷告开始库里尔台大会。这表达了对亲戚的莫大信任,因为蒙哥本人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他只敬拜自己的祖先成吉思汗所敬拜的那些东西。
别儿哥的谨慎和狡诈使他总能在一代天骄的子孙中位列前茅。他在攻占花剌子模和钦察草原的战斗和对斡罗思的远征中表现不错。他从不冲锋陷阵,但也不落在后面。没有人在他的脸上看见过恐惧。的确,他在蒙古人当中并不像那海一样以战功卓著而闻名,但他总能很理智地指挥交到他手中的军队。
如今,在年过五十之后,别儿哥终于坐上了金帐汗的宝座。珍藏已久的梦想实现了。尽管一切都被再三考虑,但依然……应该从何做起呢?自古以来大家就知道,坐上宝座是一回事,进行统治又是另一回事。
坐在金帐汗国的王座犹如坐在恶龙的后背。只要稍有失手和不慎,就会被摔到地上,而猛兽的巨口会立马吞掉它的前主人。
拔都和别儿哥本是同根生,然而他们却鲜有相似之处。如果说前者像一只雄鹰,那么后者则更多地让人想起雀鹰。它们的飞行方式互不相同,猎杀各自不同的猎物。拔都可以征服其他民族,而别儿哥只想着如何使他们顺从。他似乎觉得,当目前他还能牢牢掌控的东西出现脱落和崩塌的时候,只需要展开双手抓点东西为金帐汗国的统治添砖加瓦即可。
从外表上看,一切都和拔都汗在位期间没什么两样——天下太平、百姓顺服。但这只是看起来而已。不时有人挺身而出,反抗蒙古大汗所立的规矩。奇怪的是,他们并非孤立无援——他们的部队在增多,力量在增强。看来,百姓的顺服只是假象。别儿哥很清楚类似的反抗对于汗国而言是何等可怕。亲眼目睹一次比道听途说一百遍更容易让人长记性,因此他打算残酷镇压暴乱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别指望大汗的仁慈和怜悯。
强盛的金帐汗国仿佛笼罩在永恒的不安和对近在咫尺的灾祸与威胁的担忧之中。很少有人能在此刻感觉到这一点,但每个人都看得见,在停止攻伐、不再用别人的财物塞满肩上的布袋以后,游牧民变得日益贫穷;每个人都看得见,斡罗思人的城市在可怕的破坏之后又重新恢复了起来,人丁日益兴旺。无论是被征服土地的贡赋还是途径汗国的商队上缴的过路税,都无法巩固这个由拔都创建的国家,因为所有财富都流入大汗的国库,而且仅仅用于加强军队。即使是倾尽所有信条和教导来提倡奴仆般地顺从统治者的伊斯兰教,也无法将习惯于索取而不是给予的贫穷百姓凝聚起来。
虽然并非是因为道德高尚,但还是出于一番好意,别儿哥对斡罗思之地仅仅停留在了收取贡赋上。对他这样一个游牧民来说,这个被剥夺一切之后没有灭亡、没有变成流浪汉,而是以前无古人的坚忍不拔继续建设城市、耕耘农田的民族是不可理解而神秘莫测的。斡罗思之地显得神秘而阴沉,它的疆界延伸到遥远北方的黑森林和难以通行的沼泽,蒙古的战马在那里都要陷进去。游牧民的嗅觉提醒别儿哥,遏制这个不可理解的民族应该做什么——只需进行袭扰,以便让敌人的力量永远强大不起来,并且在大公之间制造不睦,然后一切取决于上苍的旨意。
拔都汗死后,由于感觉到其继承者的虚弱,花剌子模和呼罗珊纷纷改弦易帜,转投窝阔台和察合台的后裔。而旭烈兀则悄无声息地把阿塞拜疆据为己有。
每当想到曾经无比广大的金帐汗国可能会只剩下几片破布头,别儿哥汗就深感恐惧。若想在恶龙的后背上坐稳,就必须给龙的每一个脑袋都套上新的笼头,以取代那些已经腐烂掉的,而且要用钢铁般强壮的双手握住缰绳。而那些胆敢伸向汗国领土的黑手则必须要斩掉。这并不容易,但别无他路。他经过这么多年的争斗才登上这个宝座,可不是为了当一个没有实权的大汗。
别儿哥一边想着,一边站在山坡上观察正在兴建的清真寺,以它的雄伟和美丽,足以征服穆斯林和造访新都城的客人。
它是由著名的大师——罗马人科洛门设计的。很久以前,早在旭烈兀英勇的部队进入亚美尼亚的时候,他就被俘了。别儿哥从亲戚那里把他要了过来。他当时就梦想着建立一个非凡的清真寺,但科洛门并未服从命令。“我是个基督徒,”他说道,“我可不能为另一个神建造圣殿。”
大师非常顽固,无数次尝试逃跑,别儿哥只好下令给他戴上镣铐。只是到了最近,当他当上金帐汗国的大汗之后,别儿哥才想起此事,并下令把科洛门带到他面前。
“如果能建起一个在整个伊斯兰世界里都绝无仅有的清真寺,我就给你自由。”大汗对大师说。
“此话当真?”科洛门问道。
“是的。大汗说的话从不重复两遍,也不会收回。”
对自由极度思念的罗马人陷入了沉思。
“好吧,”他终于开口说道。“我爱自己的信仰,但更爱自由……”
别儿哥现在看到科洛门,想起了那段对话。罗马人光着膀子,露出了强健的肌肉和被晒成青铜色的皮肤,他向前探出褐色的胡须,仔细观察着画在黑板上的草图。在他周围,奴隶们像蚂蚁一样蠕动,运送着砖头和木板。
科洛门略微转身,大汗看到了大师手脚上的镣铐。不怀好意的讥笑触动了别儿哥的嘴唇。也好,只能这样,不然这个该死的异教徒可能还想逃跑。他只有40岁,精力还很充沛,而且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别儿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脚下发生的一切。他表情冷淡,站在身后的侍从们不敢破坏大汗的沉思,同样静止不动、一言不发。
新的大汗需要好好思量一番。他知道,建造清真寺并不能为他保住金帐汗国,但他依然认为这么做是对的。清真寺是权力的象征,而且它符合民意。
别儿哥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计划与想法。他的打算实在是太可怕,以至于大汗不能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任何人。
金帐汗国幅员辽阔。它占据着由成吉思汗创建的庞大帝国的三分之一。而就像成吉思汗健在时一样,金帐汗国要听命于哈拉和林,它走的每一步都要和那里的大汗商量。
一代天骄在其统治期间已经把蒙古帝国的内部结构考虑周全。他把帝国分为几个兀鲁思,交给他的四个儿子分别掌管。而每个兀鲁思又被分成艾马克,交给儿子的儿子们掌管。根据大汗最严厉的遗训,艾马克要臣属于兀鲁思,而它们都要一起臣属于哈拉和林的大汗。
可怕的成吉思汗已经离世很长时间,但他的后代们还是遵行了他定下的规矩。各个兀鲁思每年都把所有从被征服民族那里征收的贡赋和所有在征战过程中攫取的战利品交到哈拉和林。只有哈拉和林大汗有权分配战利品并决定什么东西属于谁。在库里尔台大会的支持下,他可以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一个人,以便准备新的远征。
在哈拉和林被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之上的人是伟大而强有力的。
成吉思汗的三子窝阔台在成为大汗之后没能做到他父亲那种程度。但他保全了蒙古帝国,而且派遣拔都、贵由、不里、忽必烈、旭烈兀、拜答儿、蒙哥、海都、那海等一干悍将进行远征,为帝国开疆扩土。
而当贵由坐上哈拉和林的宝座之时,幸运似乎不再眷顾蒙古人。异国领土上的光荣战役被内部的争斗、敌意和阴谋取代。
现在,蒙哥是全蒙古的大汗,但他并没有祖先那种钢铁般的意志。所以,他的两个弟弟,成吉思汗的小儿子拖雷的狼崽——忽必烈和旭烈兀,已经露出了利齿。前者征服了北中国,而后者征服了伊朗,旭烈兀早晚会成为整个伊朗的伊尔汗,而忽必烈在中国称帝的日子也终将到来……
成吉思汗大帝国的崩溃临近了。难道金帐汗国取得独立的时机还没到来吗?从它的土地上流出的财富还要供养哈拉和林多久呢?如果今后还这样,汗国能否一直保持强盛呢?
停止生长的蛇不可能成为巨龙;如果不用黄金加固王位的基座,那它就会摇摇欲坠,任何垂涎它的人都会得到它。
别儿哥汗在考虑如何使现今在他治下的汗国独立出来,这是他最隐秘、最炽热的想法。他不敢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因为他知道蒙哥的火爆脾气。
要等待,直到成吉思汗后裔中有人敢于走出第一步,然后……
别儿哥那双斜眼的瞳孔突然放大,变得阴暗了,高颧骨的黄脸在充血。他面向侍从:
“把奴仆科洛门带到这里来。”
一个亲兵急忙奔下山坡。
罗马人被亲兵催促着,不慌不忙地爬上小山包。大师的慢条斯理惹恼了大汗,但他还是保持着表面上的镇静。
科洛门自己走了过来。还没到离大汗二十步距离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抬起了脸。
“别儿哥汗,”他说道。“我身上的镣铐太过沉重,使我无法敏捷而迅速。若要走到你站着的那个地方,并跪在你的脚下,恐怕要花很长时间。你就当我已经做了这些吧。请发话……”
倔强的罗马人从不在“汗”前面加“大”字。因为这个,他不止一次地被鞭打,并被扔进深坑——津丹里,但没有任何东西能摧垮大师。
别儿哥没有说话,因愤怒而发黑的眼睛在盯着科洛门。罗马人说道:
“自杀对于基督徒而言是大罪。如果你的剑把我杀死,我会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死亡是不再做奴隶的最好办法……”
大汗没有答话,没有理睬这次无理的挑衅。他问道:
“我命令你用石头铺砌清真寺的地基,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用砖头打地基?清真寺会塌下来的……”
罗马人的蓝眼睛里发出了狡黠的光芒。
“一切都在安拉的掌控之下。祂为什么要毁灭为他的荣誉而建的东西呢?”
别儿哥突然开始平静地说话,这意味着愤怒正在折磨着他。
“金帐汗国的大汗建造的清真寺必须永世长存……”
科洛门摇了摇头,假装没有察觉别儿哥的怒火。
“教堂和清真寺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并不是因为某个统治者下令建造了它,而是因为它出自内行之手。放在甘奇水泥浆上的烧制砖头比石头还要坚固……”
“看来,你是不想执行我的命令了?”大汗谄媚地问道。
“即使是蠢人也会执行聪明的命令,但蠢人说的话常常把最聪明的人弄糊涂。”大师用挑衅的口吻说道。
“这么说来,你比我聪明?”
如果科洛门就在大汗身旁,恐怕会因为此等放肆而丢掉脑袋。亲兵、谋士和诺颜因恐惧而纷纷后退。他们了解自己的主子,知道大汗在平静的愤怒下会用利剑砍杀身边的任何人。
大汗像陷入愤怒时一样,迅速而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平静。
科洛门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罗马人。”别儿哥问道。
“听到你们的诅咒,我想起了我们家乡的一个寓言故事……”
“那跟我们讲讲吧。”大汗仁慈地说道。
“有一天,山羊爬到高高的悬崖上,开始骂狼。没有哪句难听的话是它没有用到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山羊安静了下来。这时狼才开了口:‘你之所以如此勇敢,只是因为我够不到你,但世事难料……’”
别儿哥强压住再次腾起的怒火。
“到罗马人那里,”他严厉地对一个亲兵说,“把他的头砍下来……”
突然间,大汗看到大师脸色发白,眼中闪现出恐惧之色。
别儿哥笑道:
“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吗,罗马人?”
“汗,自从被俘之后,我就准备好了。死亡是从落在我身上的苦难中解脱出来……但谁来帮你建完清真寺呢?”
别儿哥陷入沉思。萨乌克凑上前来:
“大汗,饶恕放肆的异教徒一条命吧。为了清真寺值得这么做。它的雄伟会把你的威名传至子孙万代……”
大汗抬起手,制止了已经把弯刀架在科洛门脑袋上的亲兵。
“罗马人,我第一次在你的眼中看到了恐惧。这很好……我饶你一命。抽他一百鞭子。”
别儿哥转身离去。他没有看到大师的面孔恢复光彩,没有听到放松的叹息声从他胸中喷出。大汗边走边想着——罗马人或许是失去理智了。死亡的确可以帮助他摆脱奴役。他是基督徒,为什么最后要提到清真寺呢?它对我有用,因为它可以锁住穆斯林的心,并且荣耀我自己的名。罗马人很清楚,我不会饶恕他的放肆,只要清真寺一完工,他还是死路一条。大汗无法理解大师。他在狂野的草原上长大,在那里甚至连空气都充满了血腥味和毁灭的渴望,所以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群人,纵使他们的身体因疼痛而呻吟,但灵魂却可以绽放出奇妙的花朵。一个人因为有了远大的目标和创造的机会而处在狂喜之中,这种状态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萨利姆吉雷急匆匆地走过来,在大汗面前俯下身子。
“大汗,”他没有抬头看大汗,轻声说。“巴拉克西带着十个女亲兵去了昆贝尔。”
大汗抬起了头。关于罗马人的想法依然占据着他的头脑。尽管别儿哥毫不费力地明白了巴拉克西的去向,但他依然怀着一丝希望问道:
“或许,她只是出去转一圈?”
萨利姆吉雷把身子探得更低了。
“我的人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她的部队开始滑下山口。妇女们都是全副武装的,她们很可能是去伊朗找旭烈兀汗。”
巴拉克西是拔都的遗孀,是金帐汗国的最近两位大汗撒里答与乌剌黑赤的母亲,她是来自阿尔辛部族的鞑靼人,信奉基督教。在她和别儿哥之间流淌着一股平静的、不易被人察觉的、但却十分强烈的敌意。信仰使他们反目,但更主要的是对权力的追逐。
撒里答死后,乌剌黑赤奉哈拉和林蒙古大汗的旨意成为了金帐汗国的大汗。他当时还未满17岁,所以巴拉克西以她的睿智和高瞻远瞩获得了摄政王的地位。
但随着年幼的大汗暴毙,别儿哥终于被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之上,巴拉克西意识到形势不妙。她对别儿哥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了,拔都之妻知道自己不会得到怜悯,死亡随时可能降临。蒙古人向来不饶恕对自己的冒犯,更不会容忍对手。她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劝说拔都汗杀掉别儿哥。为儿子们复仇并重返金帐汗国权力顶峰的欲望使她行动了起来。
巴拉克西派亲信到伊朗去找旭烈兀。由于旭烈兀将别儿哥视为对手和敌人,于是在憎恶之情的驱使下,同意接纳这位老可汗夫人。
现在,巴拉克西终于逃走了。如果没有预料到这种结果,那别儿哥就称不上是别儿哥了,所以他一直派人紧盯着可汗夫人。萨利姆吉雷的通报一点也没有使他吃惊。
“好吧……”大汗说,脸上的皮肤紧绷了起来。“她决定去找信奉同一宗教的旭烈兀来帮忙……”他猛地向萨利姆吉雷转身:“带你的百人队去追上她。我要见到她的首级……”
萨乌克颤抖了一下。
“她是公正的拔都——撒因汗的遗孀……她是你的亲戚。你怎么能杀死她?让她走吧……一个弱女子能对你有什么危害呢?”
别儿哥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老谋士:
“如果我今天可怜她,明天她和旭烈兀联起手来可不会可怜我……赶紧照我说的做!”
萨乌克沉默了。他太了解大汗了,当年别儿哥在哈拉和林唆使蒙哥杀死将近一百个个窝阔台、察合台后裔,这件事让他记住了大汗的诡诈。金帐汗国的这位新大汗是铁石心肠,巴拉克西的身份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别儿哥突然打破了使人尴尬的寂静:
“要让百姓知道我不只是一个建造清真寺的仁慈大汗……要让他们知道我的严厉,知道我可以为正义砍下亲兄弟拔都之妻的头颅……我们应该记住成吉思汗的遗训:‘百姓只有在害怕统治者的时候,才会去敬重他……’”
第二天早晨,一个宽脸淡眉的蒙古人俯身递给大汗一个丝绸巾,里面包着巴拉克西的人头……
别儿哥看了一眼死者的面孔,拿起念珠,像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一样做了祷告,然后下令厚葬她的头颅,就像大汗家族中有人离世时一样。仇恨又追上了一个敌人……
该思考别的事情了,其他担忧向大汗喷涌而来。需要巩固略微震荡的金帐汗国,要使它变得像拔都大汗在位时那样强盛而可怕。别儿哥羡慕哥哥的荣耀,羡慕并想知道哥哥是如何做到心想事成的。
在占领河中地区的时候,成吉思汗并未遇到像样的抵抗。撒马尔罕和布哈拉接连被攻克,很多城堡都没尝试抵抗蒙古人就打开了城门。在讹答剌和昔格纳克,他们也只是费了一番周折而已,但只有苦盏城像英勇的战士一样用胸膛挡住了狂野的蒙古营帐前进的道路。
当蒙古土门到达锡尔河上游并包围苦盏城的时候,城中的埃米尔帖米尔·梅里克没有打开城门。他拥有壮士般的体格、黝黑而俊秀的面庞,是个果敢而勇猛的人。城中缺兵少将,花剌子模沙赫派来的游牧骑兵背叛了他们,一大早就逃离了城市,但埃米尔依然对城内军民的忠诚无畏坚信不疑。他和战士们一起站在城墙上射箭,把石头扔向敌军。
在几次试图攻占城市未果之后,蒙古人停止了冲锋并等待增援。多年之后,伊朗历史学家朱维尼是这样描述帖米尔·梅里克的:“帖米尔·梅里克是真正的英雄。即便史诗《列王纪》中的勇士鲁斯塔姆活在当代,也只配给他当马夫。”
蒙古人与守城军民的力量对比是很悬殊的。城破之时,帖米尔·梅里克率领幸存下来的士兵藏进石头城堡——哈扎尔。城堡伫立在锡尔河中央的小岛上。弓箭和中国的投石车都打不到那里。
攻城受挫和苦盏人的顽强抵抗激怒了蒙古人,他们从讹答剌、布哈拉、撒马尔罕运来五万俘虏,强迫他们建造通往小岛的桥梁。
用来堆砌桥梁的石头是从离河岸三法尔萨赫远的地方运过来的。精疲力竭、饥寒交迫、衣衫褴褛的人群组成了一个望不到尽头的行列,穿梭于山岭与河岸之间。
但帖米尔·梅里克是不会让蒙古人得逞的。每天夜里,他的战士们乘12艘小艇来到渡口,把建好的破坏殆尽。小艇都盖上了涂着灰粘土的毯子,使蒙古人的火箭拿它们毫无办法。
岛上的粮草耗尽了,帖米尔·梅里克决定率领战士们沿着锡尔河顺流而下。
这次航行充满了危险。蒙古骑兵沿着河流两岸追击他们,并在河道狭窄的地方将如雨般的箭矢射向小艇。
帖米尔·梅里克身边的战士越来越少,而在盏特城堡,新的考验在等待着他们。奉术赤之命,蒙古人吹鼓了狼皮,用树干将其牢牢地连接起来,用这座坚固的浮桥阻断了锡尔河。
帖米尔·梅里克只好上岸,带着一小股部队潜入克孜勒库姆沙漠。但追击还在继续。敌人最终追上了受了伤的、快要流干鲜血的勇士。敌人有三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帖米尔·梅里克躺在琐琐丛中,身体已经不能动弹,但依然对蒙古人喊道:
“你们有三个人,而我有三支箭!如果想活命的话就掉头离开!”
他的勇气震惊了蒙古战士,他们觉得他反正都快死了,于是在商量一阵之后就离开了。
可是帖米尔·梅里克没有死。他成功到达了花剌子模,并且奉摩诃末之命指挥了乌尔根奇的守军。他在那里的英勇事迹同样传为佳话。
花剌子模的败亡成为定局之后,帖米尔·梅里克与沙赫之子——勇敢的扎阑丁一同率领三百余名战士逃往呼罗珊。
这是遥远的往事了。术赤把用战败者的鲜血浸染的残破的苦盏城送给了当时年仅15岁的别儿哥。他和他的兄弟别尔克拉尔是在术赤的一个接受伊斯兰教信仰的妻子——贝克林人哈尼克-别吉姆的照料下长大的。在身边几位博识的乌里玛的熏陶下,他们成为了伊斯兰教的虔诚信徒。
时光流逝。别尔克拉尔被封为苏扎克的长官,而别儿哥则按照父亲的旨意把苦盏留给了自己的继母哈尼克-别吉姆,与兄弟一同前往钦察草原。
而现在,当别儿哥当上金帐汗国的大汗之后,他的心思越来越多地回到了苦盏、布哈拉和撒马尔罕。
别儿哥梦想着恢复金帐汗国的强盛与伟大,并把所有土地和民族凝聚在伊斯兰教的大旗下,他有他自己的计划。他相信,只有伊斯兰教才能帮助他战胜像旭烈兀这样的对手。
心中的计划不应该拖延,可是从哪里入手呢?汗国的军队主要是由被蒙古人征服的钦察人、鞑靼人、保加尔人、古兹人、阿兰人和其他一些游牧民族组成的。这些游牧民族很难被视为真正的穆斯林。他们既没有清真寺,也没有穆斯林学校。他们当中很少有人可以像伊斯兰教要求的那样一天做五次祷告。把这些人变成信仰的守护者不仅是困难的,而且是几乎不可能的。
不对,应该从河中地区的城市入手。那里的大多数城市居民都是真正的穆斯林。那里建有清真寺和穆斯林学校,而乌里玛、穆里德和伊玛目们则牢牢地把百姓控制在手里。
别儿哥想荣耀自己的名,并让全天下看到,在成吉思汗的后代中,他是伊斯兰教的唯一希望和支柱。大汗希望可以把神职人员吸引过来,将其召唤到钦察草原,以便让他们用伊斯兰律法在由他在金帐汗国诸城中建立的清真寺里教化游牧民。
为了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别儿哥汗宣布造访布哈拉,结识这座城市的神学家们并提供庇护。
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但大汗对此暂时保持了沉默。
在征服河中地区之后,成吉思汗把俘虏的工匠分给了自己的子孙。术赤也得到了自己的一份。
布哈拉城里生活着大约五千名臣属于汗国的金匠、铁匠、住房和清真寺建筑工。苦盏和贝纳肯特也有类似的工匠。他们制造的所有东西和所有工钱都应归入汗国的国库。但近年来,“黄金流”呈现枯竭之势,而别儿哥怀疑此事与察合台和窝阔台后裔的插足脱不了干系,正是他们藏匿了本应属于他的部分。这种行径是不可原谅的。
第二年春天,别儿哥汗在上万军队的护卫下来到布哈拉。
布哈拉城的达鲁花赤,外貌酷似波斯人的穆萨别克在西城门外以应有之礼恭迎大汗。瑟勒那号和卡尔那号发出了巨响。尚未适应这些声音的钦察战马发出了鼾声,竖起了前蹄。
在说完欢迎词之后,穆萨别克再次给别儿哥俯身行礼:
“大汗,请允许我把您和您的英勇之师送到城墙外的营帐中……”
别儿哥皱起了眉头:
“难道城里的宫殿不够我们住?”
达鲁花赤犹犹豫豫地说:
“城里有宫殿,可是大汗……”
“快说!”别儿哥威严地命令道。
穆萨别克抬起头,用自己那犀利的黑眼睛望着大汗的脸。
“城里不太平……居民们知道您要来,从昨天开始就像锅里的水一样沸腾了,特别是那些臣属于金帐汗国的工匠和手艺人。”
“他们为什么不满?”
“人们说,所有工钱都被金帐汗国收入囊中……没钱养活老婆和孩子……他们还说:‘让大汗要么怜悯我们,要么处死我们。’”
别儿哥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
“想死!”他恶狠狠地喃喃自语。“他们想吓唬我,而你却让我留在城外?”
“何必招惹疯狗呢?”
“不!”别儿哥说。“我不会调转马头!我要教他们怎么迎接自己的主人!”他转身面向萨利姆吉雷,命令道:“车队开拔!”
愤怒在大汗的喉咙里沸腾着。
车队缓缓驶进城门。战士们身披铮亮的环甲,骑着暗红色的战马,以准备好战斗的态势紧握长枪围在大汗身边。
城市笼罩在浓稠的暮色中。从潺潺作声的沟渠里传来了湿润的凉气,而夜莺则在昏暗的花园里唱歌。在天空这片黑色的天鹅绒上闪烁着巨大而毛茸茸的星球。
达鲁花赤穆萨别克和百夫长萨利姆吉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可怕而不寻常的寂静萦绕着骑士们。别儿哥感到很不自在。作为一个草原人,一直憎恨城市的拥挤,只有在疯狂的战斗中才去接触它的别儿哥不由得蜷缩了起来。也许应该听达鲁花赤的劝告,把入城时间推迟到明天?
通往城市广场的街道突然来了个急转弯,而出人意料的情景让别儿哥颤栗了一下,拉紧了缰绳。街上人山人海。人们静静地站着,数千个烟气腾腾的火把在他们头顶上燃烧着。火焰的光影在脸和衣服上乱窜,从中可以看出人群沉重而可怕的涌动。这对大汗来说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可怕景象。
侍卫们向大汗身边聚拢,从刀鞘中抽出弯刀并抬到头上。火焰的红色光影在刀刃上飞舞着。
人群一片寂静,没有任何退路。此刻,只有克制才能挽救金帐汗国军队,因为在如此狭窄的城市街道里,他们不可能进行战斗部署。只好继续向未知世界挺进了,别儿哥克制住自己,拨动缰绳,驱马向前。
大汗经过之处,人群都静静地散开了。战马发出了不安的鼾声,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斜视着人群,数千火把的血红闪光在瞳孔上舞动着。
恐惧,而不是不安,占据了别儿哥的整个身体。他明白:只要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活生生的洪流就会把他自己和举着锃亮弯刀的亲兵们吞没掉。不会有战斗,一切都会瞬间结束。
但人群还是默不做声。车队来到主广场,这才看出,一切都在后头。新一股火焰的洪流从旁边的街道中涌出,拦住了去路。
萨利姆吉雷和穆萨别克把马停住,焦虑地回头望着大汗。
突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他穿着白衣,头上戴着蓝色包头。
别儿哥因恐惧和恼怒屏住了呼吸,策马走到那人跟前。
“你想要什么?谁敢阻拦金帐汗的去路?”他用威胁的口吻问道。
“大汗!”穿白衣的人毫无畏惧地望着他的脸。“百姓对你有三个请求……”
“说吧……”
“大汗们并不是神明,不能一辈子都奴役一个人。即使是杀人犯,或判他一段时间的牢狱,或砍下他的人头……一切都有个限度……被蒙古人俘虏并赐给术赤家族的工匠们当中,很多人都年事已高,无法完成先前的工作。我们的第一个请求就是赐给他们自由,他们生为自由人,所以不要让他们作为奴隶死去。”
别儿哥已经恢复了镇定。这是个微不足道的请求。的确,老人对他有什么用处呢……
“好吧,”他说道。“我给他们自由……”
“百姓的第二个请求……”他停顿了片刻。“这里有大约五千名臣属于金帐汗国的铁匠、敛缝工和制革工人。当你的爷爷成吉思汗把他们变成奴隶的时候,很多人还很年轻。他们早已成家,但因为你们的人收走了所有的工钱,所以他们只能永远活在贫穷中——吃不饱饭,也不能买新衣服。大汗,百姓请求你下令只收取他们三分之一的工钱……”
别儿哥的眼睛眯了起来:
“臣属于其他大汗的工匠们又提了什么要求呢?”
“同样的要求……”
别儿哥向人群望去。很多居民都手持棍棒。
“难道都是手里拿着棍棒请求吗?”
戴着蓝色包头的人没有移开视线:
“当生死攸关的时候,手里拿的不一定只是棍棒……”
大汗再次看着人群。火焰的反光在严酷的古铜色面孔和他们的眼中狂舞。“这些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别儿哥想道,恐惧再次挤压着他的心脏。
别儿哥一生当中遇到过不少反抗金帐汗国的暴动,也亲身参加过镇压,但像这次一样直接面对百姓的仇恨还是第一次。他有拒绝请求的愿望,但他觉得自己在金帐汗的宝座上还立足未稳,不足以胆大妄为。必须赢得时间,缓过神来,然后再……
“百姓的第三个请求……让奴隶的孩子们也和自由穆斯林的孩子一样获得上穆斯林学校和识字的机会。”
别儿哥唯独没有猜到这个请求。蒙古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但当成吉思汗缔造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国家之后,下令用维吾尔字母记述蒙古单词。为他的后代准备的《金书》——关于一代天骄的生平与战功的书,也是这样写成的。只有成吉思汗家族和蒙古贵族血统的人才有资格识字。而在这里,在布哈拉,由庶民组成的疯狂的人群居然想和贵族平起平坐。
“这可不行!”大汗严厉地说。
他觉得,人群仿佛向他逼近了。战马不安地嘶叫起来。
“我们会考虑考虑……”别儿哥突然开口。“明天你到宫殿来,我们会告诉你最终决定。”他对戴着蓝色包头的人说道,然后用皮鞭抽打了战马。
马儿竖起了前蹄,按照骑士的意愿跑进人群……
***
第二天早上,戴着蓝色包头的人前往宫殿。人们在街上拦住了他,劝他不要一个人去,不能相信那只草原狼。他回答说:
“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切尽在安拉手中……如果大汗心怀不轨,不管我是一个人去还是十个人去,结果都不会改变。他带着一万士兵,任何东西都不能迫使他改变决定。所以,何必做出多余的牺牲呢?我有责任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且我会完成它的……”
戴着蓝色包头的人很了解生活。带领一个饱受折磨的不幸民族绝非易事。它如同一片大洋,若想让它掀起波涛,就需要风。金帐汗的到来显然是激发了百姓的情绪。尽管大汗满是愤恨,但还是答应满足人们的请求,而人们相信他一言九鼎,于是平静了下来,看来,他们的心灵创伤得到了缓解。
不管怎样,布哈拉的百姓还是第一次展现出了不服从。昨天,所有人都看到了别儿哥眼中的恐惧,他们知道,大汗将永远记住这个夜晚,记住人们的严峻面孔和火把在他们眼中的可怕光影。
蒙古铁蹄蹂躏这些土地长达四十年之久,那里的百姓在占领者的皮鞭下低头。昨夜的事情表明:虽然还不够勇敢,但在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之后,人们会继续捍卫自己的权利。金帐汗国的力量很强大,但也无法制服同仇敌忾的百姓。需要的只是时间。
戴着蓝色包头的人毫无畏惧地走进大汗下榻的宫殿。他知道:经过昨晚之后,他已无处藏身,更无法逃到城外。达鲁花赤的手下整夜都在他家周围值勤,每一步都紧跟着他。可是,该完成的事情还是要完成……
戴着蓝色包头的人在宫殿里等候着。图连吉特默默地搜了他的身,然后把他领到别儿哥所在的大厅。
大汗久久地、聚精会神地盯着来人,突然问道:
“你是基督徒吗?”
来人在心中默念道,别儿哥的样子和昨天大不一样。眼中没有了恐惧,表情威严而冷酷,声音也自信满满。有什么可意外的呢?今天,力量的天平向他那一边倾斜着。与大汗随行的金帐汗国军团围住了宫殿,而穆萨别克的骑兵队沿街巡逻,把人们统统赶回家中。
“不,我是人。”
“也许,你是穆斯林?”
“不是。”
“好吧。既然你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穆斯林,那就算是一个人吧,”别儿哥用讥笑的口吻说,缓缓拿起了珍珠念珠。看来,昨天的经历还没有从记忆中完全消失,依然使他感到灼痛,需要解脱。“你昨天说:‘大汗不是神明……’既然你提到了神明,那就是说,你信奉祂?”
“是的,我信……”戴着蓝色包头的人说道。“我的神明叫做‘真理’。”
别儿哥的脸因无声的讥笑颤抖了起来。
“那你能说出你的神在哪里吗?”
“乳脂融化在奶里面……真理也是如此。它无处不在:在天上、在地上、在我里面也在他里面……”他指了指站在大汗身后的图连吉特。
“那我身上有真理吗?你怎么想?”大汗用嘲讽的目光看了看戴着蓝色包头的人。
“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的真理在于我的力量和我的信仰……这世上除了安拉之外没有别的神,而先知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我是先知的追随者和他那伟大事业的守护人……”
戴着包头的人发出了不太响亮的笑声。珍珠般水灵而整齐的白色牙齿在漂亮的黑色胡须下闪烁着。
“如果大汗说的是真的,”他说道,“那祂更应该选中耶稣或摩西,因为他们比穆罕默德更强大。”
别儿哥念珠上的珍珠更加飞快地转动着。
“谁跟你说的,异教徒?没有比穆罕默德更强大的圣者。他是神派到地上来的。摩西也是先知,但他是穆罕默德的弟弟。摩西所到之处,大海露出了底部。耶稣可以使死人复活,而在穆罕默德向安拉祷告的地方,山岭变成了石头,石头变成了灰尘。之所以发生这种奇迹,是因为安拉想看到圣子的脸。他是最强大的先知,谁也不敢比他更强大……”
那人摇了摇头。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耶稣假若真的很强大,就不会被钉在十字架上。”
“你戴着包头,”大汗意味深长地说,“但你很可能没读过古兰经,也没有和博学的乌里玛交谈过。我知道,耶稣也是神的儿子,而且也知道,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真的吗?”那人露出了若隐若现的微笑。
别儿哥没有看出他在冷笑。他喜欢说教,喜欢表现自己对伊斯兰教的虔诚和知识。
“听我说,异教徒,”大汗说道。“因为耶稣所行的奇迹,异教徒们把他视为神。支持摩西的犹太人很是嫉妒,想要捉拿他。一天,耶稣为躲避敌人藏到了一个房子里。圣者感到犹太人在逼近,于是升天了。敌人抓到了和他很相像的一个人。他们用石头击打并钉在十字架上的,正是这个人。”
戴着包头的人掩藏住眼中的嘲笑,说道:
“这么说来,耶稣让一个无辜的人代替自己受尽折磨……当然,如果你是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无可厚非……也许,耶稣喝酒也是因为这个吧?”
“不,他喝酒实属偶然。”对方的反应让别儿哥感到满意,他用双手不慌不忙地转动着念珠,庄重地说道:“在去耶路撒冷的路上,圣耶稣感到口渴。他进到一个葡萄园找水喝。最后,他看到了一个陶制水罐。里面装着酷似清水的液体,耶稣将其喝下。那液体喝起来又苦又酸。于是耶稣问水罐缘由。水罐回答说,有人偷了一根针,然后以一个硬币的价钱卖了它。那个硬币落入葡萄园主人的手中,而他又用那块硬币从商人手里买了水罐。正因如此,水罐里的水才会发苦。怎么样,异教徒,盗窃一根针的微小罪孽把清水变成了招惹灾祸的烈酒。先知穆罕默德要比耶稣聪明,所以给我们留下了训诫:不要彼此作恶,不要饮酒,而富人应该始终怜悯和帮助穷人。古兰经的第五个苏拉正是这么说的……”
戴着包头的人低下了头。
“现在我明白了,大汗,为什么您昨天满足了百姓的要求。您凡事都追随先知穆罕默德……”
大汗手中的念珠停止了转动。他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从尖细的斜眼里喷出了愤怒的火花。
“不!”他喊道。“昨天我没有对任何人做出任何承诺!”
“可是大汗,众人都听到您说的话……”
“什么众人?乌合之众!他们不是人,他们只是我的奴隶!你知道吗?异教徒,古兰经有云,因强迫或威胁而做出的承诺是没有效力的!”
“看来,昨天您确实害怕了?看来,的确有一种力量可以让金帐汗国的大汗都为之颤抖……”
别儿哥发出了凶恶的笑声。
“让他们世世代代因我的名而颤抖吧!”
大汗拿起小银铃,急促地摇晃起来。大门敞开了,门槛上出现了别儿哥的贴身侍卫,图连吉特百夫长萨利姆吉雷。
大汗用手指了指戴着包头的人。
“我判他死刑,因为他在神圣的布哈拉城制造暴乱,并鼓动贱民不服从我!不要让这个异教徒的血玷污宫殿的墙壁!把他拖到城外斩首!让他的尸体成为豺狼的食物!”
别儿哥死死盯着那头戴蓝色包头的人,但他的面孔却异常平静。
大汗突然想起,在谈话的时候,那人好几次掏出了用鹿角雕琢的烟盒。
“为了使我铭记与这个人的谈话,把他的烟盒拿过来……”
萨利姆吉雷默默地鞠了一躬,拔起弯刀,把头戴包头之人赶到了门口。
别儿哥闭上眼睛,久久地静坐不动。他慢慢恢复了平静——手指不再颤抖,怒火也平息了。
大汗拍了拍手掌。门口出现了维齐尔。
“让撒马尔罕的穆斯林进来……”
维齐尔倒退着,消失在了门后。没过多久,戴着白色包头的一群人走进大厅。他们俯身走近大汗就坐的高台,按照东方礼仪聚拢双脚,跪在了地上。其中一个长着红色胖脸的人开始用柔和悦耳的嗓音做祷告。当他做完祷告的时候,每个人都用双手遮住了脸。而作为虔诚穆斯林的别儿哥也照做了。
“阿门!”
停顿片刻之后,做祷告的那个人用悲伤的口吻说:
“最尊敬的金帐汗,您去年一下子失去了两位亲人:撒里答汗和乌剌黑赤汗。愿他们入土为安……请接受我们的慰问……”
“谢谢你们,各位尊者。一切尽在全能神安拉的安排……我们又怎能抱怨不幸呢?”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们找我有事?”
皮肤黝黑的、活像沙漠中生长的弯曲有木瘤的树——琐琐的一个人接了话。
“最尊敬的别儿哥汗,”他用不高的、尖声刺耳的嗓音说道。“我们怀着充满悲伤的心情来到您这里。穆斯林作为您的支持者,正在撒马尔罕遭受着异教徒的可怕压迫。还有什么屈辱没落到我们头上啊!就在不久前,他们把一个皈依我们信仰的青年烧死了。城市的达鲁花赤支持基督教,剥夺了我们的所有权利。我们知道您是公正的大汗和真正的穆斯林,所以找您寻求保护……请从异教徒手中拯救我们吧。”
别儿哥皱起眉头:
“难道你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异教徒抗争吗?还是撒马尔罕的穆斯林已经忘记了如何守护自己的信仰?”
“我们的人很多……”撒马尔罕人捕捉到了大汗的话里隐含的意思,说道。“可金帐汗国对此怎么看呢?直到现在,没人任何人赞许我们,也没人想帮助我们……”
他说的是实话,别儿哥也知道这一点。
早在蒙古人到来之前,基督教就在撒马尔罕站稳了脚跟。它得到了萨满王朝和哈拉汗王朝后裔们的庇护。除此之外,随着穆斯林赖以寻求支持的花剌子模灭亡,伊斯兰教开始失去自己的拥护者。新来的蒙古人则不倾向于任何一种宗教。
这些变化都有利于基督徒,他们的团体得到了加强。强者总爱记仇并报复那些被打败的敌人。成吉思汗的很多子孙都接受了基督教,教会在他们的支持下开始压迫穆斯林。
撒马尔罕人看到大汗沉默不语,于是再次开口:
“那个基督徒青年背离了自己的信仰,来到清真寺……经他同意,完成了割礼,他对着古兰经发誓成为先知穆罕默德的虔诚追随者……基督徒们对城市的达鲁花赤抱怨说,是我们强迫他做了这些。达鲁花赤命令青年回到原来的信仰,但他拒绝了,因为安拉用真理之光照亮了他的灵魂……于是基督徒们将其捉拿,并在火堆上烧死……”
大汗眉头紧锁。这些细枝末节无法提起他的感兴趣。
“你们希望我说什么?”他不耐烦地问道。“什么样的帮助?”
“基督徒人数众多……”撒马尔罕人含糊其辞。
别儿哥思考片刻。
“以安拉之名所行之事都会得到原谅……我的士兵将穿上平民的衣服,与你们同行……”
“安拉会保佑你,伟大的汗……这事最好在周日做,那时异教徒们会聚集在自己的教堂里……”
“阿门!”大汗说。
撒马尔罕人紧随其后重复道:
“阿门!”
这一天,别儿哥在宫殿里接见了城里的所有知名人物以及来自布哈拉诸清真寺的博学的乌里玛和穆里德。在慷慨地赐给他们从金帐汗国运来的礼物之后,大汗结束了一天的公务,离开休息去了。
***
夜幕降临之时,萨利姆吉雷正在率领几个图连吉特把头戴蓝色包头之人押往城外,以便执行大汗的命令。
漆黑一片的狭窄街道显得无比神秘。不习惯于狭窄环境的草原人感到了害怕。但萨利姆吉雷自信满满,仿佛全凭感觉在由众多死胡同和形同狐狸洞穴的街道组成的迷宫中摸索道路。很快,战士们就到了城门旁边。
萨利姆吉雷停下脚步,沉思片刻之后转身面向图连吉特:
“好了。不用再跟着我了。我自己可以应付异教徒。回去吧。”
在高高的城墙上方可以看到纤细的新月,被它那迷离而神秘的光芒照射的土房子看起来就像墓碑一样。狭窄街道上的黑暗变得更加浓密了。
沉浸在迷离月光中的图连吉特们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他们害怕自己回去,但更害怕走出城门,在那里,野兽的咆哮声和沙哑的嘶叫声在灌木丛和沟壑荒凉的斜坡上响彻不停。
“我们同意回去……但怎么找到路呢?”图连吉特中有人问道。
萨利姆吉雷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好好看着……那里可以看到清真寺的宣礼塔。你们沿着这条街道走下去就可以到那里。那里有我们的士兵,他们会告诉你们怎么去宫殿。”
城门守卫认出了大汗的贴身侍卫,给他开了一个便门,放他们到城外去。
当萨利姆吉雷和戴着蓝色包头的人离开城墙足够远的距离,已经没人能够偷听他们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要走这么远,萨利姆吉雷?”头戴蓝色包头之人痛苦地说道。“在阴暗的街道上杀死我岂不更简单?”
“你是著名的学者塔木达姆。大汗也知道这一点。如果我们在城里杀死你,那明天所有百姓都会谈这件事。大汗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在哪怎么死的。”
“大汗真聪明……”塔木达姆不愉快地笑道。“谁曾想到,两个狼崽,穆哈迈德·塔拉比(穆哈迈德·塔拉比——狗年,也就是1238年撒马尔罕暴动的领导者,蒙古人在镇压过程中损失了一万士兵)的两个学生会这么相遇,而且其中一人要割断另一个人的喉咙……”
萨利姆吉雷没有回答。两个朋友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摇摆不定的月光在耕地和深沟上游荡。
“这些年你都在哪里?”萨利姆吉雷问道。
“一开始跑到了巴格达,但蒙古人也到了那里。复仇的渴望使我无法过平静的生活,所以我回到这里,回到了布哈拉……”
“你没有荒废时间……人们说,你已经领悟了很多书籍的智慧,熟知古兰经并通晓所有沙里亚律法……”
“的确如此……”
“而我逃到了钦察草原。那里有谁认得我呢?也许只有那些候鸟吧。我做了一个牧人,放了很多年的马。现在我是一百名贴身保护大汗的图连吉特的百夫长……”
“你得到了很多……”塔木达姆挖苦道。“为了得到这样的荣耀,你流了多少同胞的血?”
萨利姆吉雷抬起了头: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的双手是干净的。还没有到用鲜血染红它们的时候。至于是谁的鲜血,你知道的。”
两个朋友又沉默了很长时间。萨利姆吉雷突然把手伸向塔木达姆:
“我只能到这里了。这个你拿着,会有用的。你前面的道路既艰险又遥远。”金币在月光下发出了昏暗的光芒。
塔木达姆迟疑了一下,收下了金币:
“谢谢……”
“等一下,”萨利姆吉雷把脸紧靠到朋友的面庞上,试图细看他的眼睛。“别以为我已经变成了狼……我还记得蒙古大汉们流了多少钦察人和维吾尔人的血……难道可以忘记我们的导师和他的教导吗?好了,再见吧!”
“等等……”塔木达姆把手放到萨利姆吉雷的肩膀上。“给你烟盒。把它交给大汗,不然他不会相信我死了。这是很久以前一个被俘的钦察老人在巴格达为我雕琢的。很久以前了……它是多么令人想念家乡……”
两个朋友拥抱在了一起,很快,塔木达姆那身着白衣的身影就融化在迷离的月光中。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穆斯林在撒马尔罕屠杀所有基督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大小小的城市。人们的说法不尽相同。最狂热的伊斯兰教信徒欣喜万分;而那些对安拉的信仰尚未泯灭理智的人则悼念死者,因为不管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都是同一民族的同胞。哈里发梅希拉看到别儿哥是先知穆罕默德的虔诚追随者,于是派使臣携厚礼拜访他。
别儿哥汗不露声色。他没有公开赞扬撒马尔罕的穆斯林,但也没有谴责他们。大汗在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在布哈拉逗留一周之后,他决定返回金帐汗国。这次出行并没有给他带来愉悦。心绪是难以平复的。在这里所获悉的一切都不能让人欣喜。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在摇摇欲坠。一代天骄后裔们的为人处世中充斥着仇恨与竞争。在河中地区、呼罗珊和东突厥斯坦,支持察合台兀鲁思脱离哈拉和林的势力在积蓄力量。这意味着,他们有朝一日也会和拖雷的后裔们作对。
自从蒙哥在哈拉和林成为全蒙古大汗之后,成吉思汗子孙之间的敌意与日俱增。这种敌意在察合台与窝阔台的子孙之间尤为尖锐。根据成吉思汗的遗训,如果他的支脉中有人做了错事或犯下罪行,应由全体成吉思汗家族一同审判。但一代天骄的训诫被遗忘了。力量的天平向谁倾斜,谁就有了定夺的权力。就这样,窝阔台的子孙杀死了成吉思汗的小女儿阿剌海别吉,而失烈门本应在父亲去世之后成为哈拉和林的全蒙古大汗,但他们却推举贵由坐上了白色羊毛毡。贵由死后,拔都帮助蒙哥成为全蒙古大汗,而察合台的儿子也速蒙哥则与他分庭抗礼。然而,察合台的孙子哈拉旭烈兀(察合台之子木阿秃干的儿子)却站在了蒙哥这一边。支持新大汗的还有属于合丹和阔端家系的窝阔台之孙。
猪年(1252年),当成吉思汗的子孙聚集到诺颜大会的时候,蒙哥残酷镇压了自己的对手。当时只有失烈门一个人被饶恕,但他也没有得到善终。三年后,失烈门被下令投河溺死。蒙哥未经任何审判就处死了失烈门的母亲巴拉克西-哈屯和贵由的遗孀斡兀立-海迷失。他把曾属于察合台的兀鲁思交给了哈拉旭烈兀,而后者为了摆脱也速蒙哥的妻子,在到达这个兀鲁思之后下令用马群踩死了她。
成吉思汗刚一死,他的子孙们就开始自相残杀。大汗和统治者频繁地更替,匕首和毒药成为了权力斗争的主要武器。成吉思汗家族人数众多,因此争斗几十年都没结束——总有人需要毒死或斩首。
被征服的各民族是最悲惨的。成吉思汗子孙正是动用他们相互征伐,以巩固自己在这个或那个兀鲁思的地位。
别儿哥汗刚回到汗国,黑衣骑兵就从哈拉和林带来了消息——蒙古大汗蒙哥于羊年(1259年)永远合上了双眼。四万人前来参加他的葬礼,在蒙古草原上架起了2千顶白色毡帐。葬礼完全按照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进行。蒙哥被秘密埋葬,参与埋葬的所有人都被灭口。数千匹马在坟墓上飞驰而去,以便永远隐藏大汗埋葬的地点。
如果说窝阔台之死是成吉思汗子孙内斗的开始,那么蒙哥之死则成为了成吉思汗帝国走向分裂的信号。
猴年(1260年)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第一次出现了两位大汗。他们都是拖雷的儿子:中国的忽必烈和哈拉和林的阿里不哥。
一口锅容不下两个羊头。两位新的大汗之间发生了残酷的斗争。而在选举他们的库里尔台大会中,两个最具影响力的成吉思汗子孙——旭烈兀和别儿哥却双双缺席。这里自然有它的原因。
这些年来,拖雷之子旭烈兀奉蒙哥之命征服了伊朗和伊拉克,而蒙哥将他封为所有这些被征服土地的伊尔汗。旭烈兀是基督徒,所以理应支持阿里不哥,但他的处境使哈拉和林指望不上他的帮助。拜巴尔率领的马穆鲁克人打败了他的军队并进军叙利亚。与此同时,格鲁吉亚国王老大卫起兵反抗伊尔汗。
旭烈兀残酷镇压了格鲁吉亚人。
但他的疆土依然不太平。应该斟酌并寻找可靠的盟友,以便在危急时刻有所依靠。让伊尔汗害怕的并不是格鲁吉亚人。埃及的马穆鲁克人日渐强大。他们的领袖拜巴尔成功击退了十字军,而且不打算把旭烈兀一直垂涎的叙利亚拱手相让。
伊尔汗越来越频繁地觊觎察合台的兀鲁思。而金帐汗国由于担心旭烈兀的膨胀,积极寻求与拜巴尔加强联系。别儿哥不想失去阿塞拜疆,但他还没下定决心和旭烈兀公开决裂。后者看来也知道形势,因此敢于毒死别儿哥在伊拉克的几个亲戚。
别儿哥日思夜想的事情就是使金帐汗国恢复先前的力量和荣耀。因此,在等待适当的时机对付外敌之前,他决定先着手处理内部事务。
根据别儿哥的想法,金帐汗国的都城应该以它的壮美震撼朋友和敌人,展示汗国的力量和富饶。
罗马人的工作进度让别儿哥非常气恼。工程从他当上汗国主人的时候就开始了,但清真寺却只完成了一半。科洛门似乎在有意拖延。应该惩罚他,但当别儿哥看到已经完成的部分,又感到心满意足。清真寺美得出奇。大师巧妙地使用了大理石、来自亚美尼亚山区的玻璃般剔透的蓝色岩石、撒马尔罕的天蓝色涂料和用白色甘奇水泥制成的雕塑。清真寺的墙壁以其花纹和色彩的变化令人想起了波斯地毯。
大汗迫不及待地期盼着清真寺的完工。这将帮助他把所有穆斯林凝聚在一起,使他确立伊斯兰守护者的荣耀。别儿哥已经在心中看到,在阳光下闪耀的金色宣礼塔如何给人们注入对占领半个世界的伟大汗国的信仰。
如何使这个不顺服的罗马人加快进度呢?也许是对故乡的思念放慢了他的脚步,但更有可能的是,他猜到即使在完工之后,别儿哥也不会给他自由。
科洛门确实没有急于完工,尽管这一点有些奇怪。哪个大师不梦想着自己的设计得以实现呢?科洛门也并不例外。但有些理由使他不这么做。金帐汗国的大汗又怎么知道一个普通的罗马人、俘虏、奴隶的想法呢?
别儿哥走出宫殿,驱马赶到一个被芦苇绿墙环抱的草原小湖泊。那里生活着他的天鹅。
大汗每天早晨都到这里欣赏这群美丽的飞禽。别儿哥可以轻易地让人和野兽血流成河,却十分溺爱自己的天鹅。欣赏它们可以在他心中注入信心与平静。
这些天鹅是人工饲养的。天气转冷的时候,它们会被放进特制的温暖处所,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再被放回这片湖水中。任何人都不敢射杀或吓唬这些鸟儿。此事派有专人负责,任何胆敢以身试法的人都会被严惩。
有一年晚秋,在湖边值勤的小伙子回家去了。谁知当晚下了一场雪,严寒来袭。
天鹅没能飞走。第二天早晨,大汗像往常一样来到湖边,却看到鸟儿们冻在冰面上奄奄一息。别儿哥无比震怒,命令两个亲兵脱光衣服,用身体融化冰面,好不容易把天鹅抬到了岸上。亲兵们用衣服把它们包裹起来并送到大汗的营帐。温暖使鸟儿们恢复了活力,大汗亲手给它们喂了食物。那个负责照料天鹅的小伙子当晚就被打死了。
汗国里都知道别儿哥喜爱飞禽,但谁也想不到大汗会如此溺爱天鹅。他的心都属于它们。
当年祖父成吉思汗在征服一个中国城市之后,把这些驯化的鸟儿送给了别儿哥,那时他才11岁。鸟儿几乎都是雏鸟。成吉思汗对别儿哥说:“天鹅是一种神圣的鸟。让它们永远陪伴你吧,别让任何人冒犯它们。”
在爷爷的话里隐藏着某种秘密,以至别儿哥对其深深折服,忠实地履行这一遗训。每当出征的时候,他都派最可靠的人照料天鹅。大汗从不为别人的犬马之劳付工钱,但却厚赏那些照料天鹅的人……
成吉思汗早已离世,父亲术赤早已入土。他自己也已经活了六十年,但时间仿佛对这些鸟儿无能为力,它们依然像从前那样美丽,依然让银色号角般的天籁之音响彻在湖面上。大汗日益醉心于这些天鹅,鸟儿们的长寿令他惊奇不已。
有一天,大汗把汗国著名的捕鸟猎手库斯别伊召来,跟他问道:
“告诉我,天鹅能活多久?”
“170-180年。”老人回答说。
“那金雕呢?”
“它的寿命短一些,就像人一样,只能活到70-80岁。”
别儿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库斯别伊:
“为什么强壮的金雕要比柔弱的天鹅活得短?”
老人笑答:
“金雕残忍而嗜血。它的牺牲品都是弱小的。而天鹅则是以采自纯净水底的花瓣、水草和白色根系为食……”
大汗并不喜欢库斯别伊的回答:
“那你说说,天鹅因何而死?”
老人那双因饱经岁月风霜而褪色的眼睛望着别儿哥。
“因为人的弓箭、因为野兽的利齿、因为猛禽或因为悲伤……”
“鸟儿能有什么悲伤?”
库斯别伊摇了摇头:
“难道大汗不知道吗?如果不成双成对,天鹅就活不下去。百姓甚至为此创作了歌曲。您听听,大汗……”
老人用沙哑而颤抖的嗓音唱道:
“天鹅可以久久地活在湖中,
若能和伴侣快乐地生活。
它将变得不幸、衰老和死去,
如果过早失去了伙伴。”
自爷爷送给别儿哥这些鸟儿之后,已经过了50年。这些年来,他似乎终于明白了爷爷没有揭开的秘密。天鹅并不只是礼物。两只白天鹅就是别儿哥的命运。只要它们还活着,大汗就无需害怕任何东西。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安然度过,任何不幸都从旁边绕行。别儿哥越是想到这些,就越相信他的生命与天鹅之间的神奇联系。
欣赏天鹅的时候,大汗可以忘记厮杀、忘记敌人、忘记仇恨……谁知道呢,或许它们使他想起了遥远的童年,那时他的心灵还很明亮和纯净,理智还没有被鲜血冲昏。或许是鸟儿永恒的青春给了他慰藉,使他淡忘将至的暮年,给他允诺长命百岁和心想事成,不管那些心愿显得多么遥不可及。谁知道呢?
今天,别儿哥不慌不忙地放下缰绳,前往湖边。他所信任的亲兵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突然,大汗看见一个骑者。他仔细端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骑着漂亮的溜蹄马,戴着用貂皮镶边的绸缎博力克,穿着用红色丝绒编织的坎肩。
姑娘没有认出大汗。她行色匆匆,甚至没有看一眼不期而遇的骑兵队。大汗看到了她的一脸稚嫩和洁净,还有那双像骆驼崽子一样硕大而黑亮的眼睛。姑娘鲜红的嘴唇微笑着——或许,她在想一件美事。
女人已经很少能让别儿哥激动了,但年轻骑手的美貌却使大汗的心脏热烈而强有力地跳动起来。
“这是谁的女儿?”大汗向谁发怒似的问道。
一个亲兵走上前来,恭敬地说:
“这是在撒里答汗宫中的厨房里服侍的妇女所生的女儿。她叫昆都士。”
“侍女的女儿?”大汗愈加愁眉不展。“那么是谁给了她溜蹄马和这样的衣服?”
“这才没多久,大汗。是那海汗给她的。昆都士的母亲是他的一个妻子的远亲。”
别儿哥露出了冷笑。连可汗妻子的远亲都开始把自己当成皇亲贵族了。
“她母亲怎么能让一个年轻姑娘随便乱跑呢?她没嫁人吗?”
“不,大汗,但她已经订婚了。”
“谁将成为她的丈夫?”
“她许配给了丹尼尔——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公身边的贵族。”
大汗皱起眉头,死盯着亲兵的脸:
“你确定没有弄错?”
“没有。”亲兵在马鞍上弯下了腰,放低了嗓门:“我曾在撒里答汗的宫中服侍。在他登基的那一年,丹尼尔来到汗国……”
“这个我知道……”别儿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晚上我奉大汗之命把这个姑娘带到年轻贵族那里。当时她只有13岁。也许,丹尼尔喜欢上了她……临走的时候,他请求撒里答汗把昆都士许配给他……”
亲兵哪里知道,一切都不是他所说的那样。丹尼尔决定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他没告诉撒里答汗真相,只是要求等到昆都士长大之后送她到诺夫哥罗德做客。大汗觉得贵族喜欢上了姑娘,于是同意了。所以,在丹尼尔离开之后,不管谁向昆都士提亲,撒里答都一概拒绝。
拔都死后,汗国的国势大不如前,术赤的子孙们预感到内讧将至,积极寻求强大的盟友。大诺夫哥罗德就是这种盟友。
这才使得那海想起了妻子与姑娘母亲之间的远亲关系,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才送来礼物。昆都士很可能成为诺夫哥罗德贵族夫人,并对他有所助益。
别儿哥听着亲兵的话,也考虑了自己的事情。为完成自己的心愿,与诺夫哥罗德的联盟对他也是很有用的。所以,不值得为一个钦察姑娘,尽管很漂亮,破坏与亚历山大大公的关系。
“原来,她这样的举止是因为这个原因……”别儿哥笑着说。“但如果她穿得像只红狐狸,打猎用的海东青没准会找上她……”大汗对亲兵说:“不能让嫉妒的乌鸦啄伤她。要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她。汗国应该遵守自己的诺言,即使是对斡罗思大公做出的……”
“如果还不算太晚……”亲兵怯生生地说。
大汗猛地抬起了头。
“继续讲……”
“人们说,每天早晨他都去找建造清真寺的罗马人科洛门……”
“为什么?”
“不知道……”
别儿哥没有再问下去。作为大汗,他难道要跟一个普通亲兵问这问那?宫中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关于昆都士和科洛门的一切,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甚至将要发生什么。一时间,眼前浮现出姑娘幸福的面孔。
别儿哥这次从伊基里河的方向靠近建造中的清真寺。数百个奴隶在河岸上忙碌着,和粘土、切石块。眼前的一切使大汗倾倒,他停下了马。清真寺五彩斑斓的墙壁在闪耀。彩色花纹交织成一幅壮美的图画,令目光深醉其中。大汗苦思冥想,试图想起在哪儿遇见过相似的画面,但就是想不起来。然后,他突然想起了湛蓝的克鲁伦河河岸上的春季牧场,它位于先祖之乡,他只是在遥远的儿时见过它。那时的大地同样五彩斑斓,而这里的五彩斑斓却是出自人的双手。多么令人惊叹……
“啊,伟大的安拉,请赐予大师力量,让他按时完成这一奇观吧!”别儿哥想道。“整个环宇都不会有可以和它相媲美的清真寺!”
“别儿哥汗!您喜欢壁画吗?”
大汗打了个寒战,朝声音的方向回望。罗马人科洛门就站在身边看着他。头发和胡须是如此茂密,几乎盖住了大师的整张脸。他身体瘦弱,在太阳下频繁暴晒使他皮肤黝黑,只有那明亮而洁净的蓝眼睛在散发着鲜艳而可怕的光芒。
别儿哥无法掩饰自己的感觉,说道:
“喜欢……”
“如果您喜欢,那意味着还不错……”
大汗从罗马人的声音中听出了嘲笑。
别儿哥因为没能掩饰自己的感觉而感到不满,皱起眉头冷冷地问道:
“什么时候能完工?”
“秋天……”科洛门平静地说。
“好吧……”
别儿哥拾起缰绳,但还没走几步就忍不住再看一眼清真寺。
眼前的一切使大汗顿时语塞。他立刻发现科洛门的面孔慢慢泛起死一般的苍白。
别儿哥急忙下马,朝清真寺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遮了一下脸。不,眼睛没有欺骗他,幻景没有消失。
透过墙上的一连串花纹,他看到了骑着溜蹄马的姑娘。大汗不可能看错。那就是昆都士。他从那张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微笑、同样幸福的目光、就连穿着和坐骑都和今天去往湖边的路上见到的姑娘一模一样。
别儿哥不厌其烦地试着离开、返回那个有魔力的地点。昆都士的图像时而消失,时而显现。刚刚还是骑着溜蹄马的姑娘,转眼又变成了普通的鲜艳色彩。
大汗的嘴唇在悄无声息地抖动着。他听说过很多奇迹,知道伊朗有一个七个圆顶的清真寺。在那里,如果刚好站在中间的圆顶下说话,其他所有圆顶都会有回声,但只要离开那个位置,即使你大喊大叫,回答你的也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世上有很多神秘与奇迹,但像今天所见的奇景,他还闻所未闻。
大师希望他的秘密不要过早地被发现。不然他不可能敢于这样放肆。看来,是天意想让大汗今天出现在这里。一种神秘的激动占据了别儿哥。“一切皆有安拉的旨意……”他神神秘秘地想道。
科洛门一动不动,只有他那发黑的硕大瞳孔在一刻不停地紧跟大汗的一举一动。别儿哥一句话也没有说,缓缓地向战马走去,重重地坐到了马鞍上……
***
……这世上没有比爱情更强大的感情。为了它,懦夫可以变成英雄,一字不识的人可以创作出曼妙的诗句。
当春日的太阳熔化大地和天空,钦察草原芬芳的青草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而草原的风中充满它那令人沉醉和激动的芳香时,科洛门第一次遇见了昆都士。
两个高层图连吉特沿着萨莱城的街道押送着科洛门。大师像往常一样在清真寺的工地度过了一整天,正在返回自己的牢房。
罗马人疲惫不堪,尽管图连吉特不停催促,但他还是走得很慢。他对春夜的美丽无动于衷:不管是星星在水汪汪的黑色天空上的欢快眨眼,还是向灰蒙蒙的狭窄街道投射浓密黑影的迷离月光。科洛门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他慢慢回顾白天所做的一切,思考正在建造的清真寺。大师的脚镣发出了轻微而令人忧愁的叮当声。
罗马人没有发觉,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两个女人。她们迎面走来,而他却忙于思考自己的事情,只是用冷漠的目光扫过她们的面孔。突然,除了他的脚镣声之外又出现了嵌入姑娘发辫里的银币发出的悦耳声音。
“您好,阿加依。”
科洛门惊讶地抬起了头。声音是深邃而亲切的。罗马人仔细端详来人。月光明亮而纯净,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女人们的脸。其中一张脸已经不再年轻,但曾经的美貌却留下了痕迹,另一张脸青春而美丽,他觉得这就是声音的主人。大师的眼睛不会犯错。
姑娘高挑而秀美,眼睛很大。两根长而厚实的辫子从后背垂下,几乎贴到了地面,辫子里织入了一长串银币,每走一步它们都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您好……”罗马人不知所措。
两个女人走了,但他依然在看着她们的背影,直到一个图连吉特用鞭子抽打他:
“走,快走……”
科洛门向前迈步,但眼前不停浮现出姑娘那闪烁着月光的面庞,她那顶插着羽毛帽缨的博力克帽,还有她那厚实的辫子……罗马人仿佛觉得他从姑娘投给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赞赏……
从这一夜起,科洛门就再也无法平静,他丧失了工作的热情,不知经过多少不眠之夜才在脑海中形成的图案纹理就像廉价的赝品一样黯然失色。他久久地望着已经建好的部分,不满之情像火焰一样燃烧着他的心灵。大师觉得色彩过于昏暗,使他的作品失去了生命力。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清真寺的建造工作开始停滞不前,而科洛门则越来越频繁地陷入绝望。
夏天接近尾声。凉风从斡罗思大地的黑森林吹向伊基里河岸。河里的水变得污浊起来,陡岸下的深渊已经看不见底部。大师科洛门就像即将到来的秋天一样愁苦起来。
一天,罗马人像往常一样在第一缕阳光的陪伴下来到清真寺。眼前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在长着深灰色鬃毛的马背上,在银制马鞍上,坐着他在那个神奇的春日月夜遇见的姑娘。
科洛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用红蚊子草鞭子的把手抵住鞍桥,仰起戴着貂皮博力克的脑袋,出神地望着清真寺墙壁的花纹。姑娘看得如此入迷,以致没听到罗马人的脚镣发出的声音。而他则被姑娘的美貌所倾倒,停下来不敢向前,以免打搅或惊动她。
突然,一束强光像雨燕一样飞入科洛门的脑海。现在他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应该做什么了。心脏因为这个大胆的念头而发僵,但他已经无法扑灭它、忘记它了。大师知道他决心要做什么、也知道他这个伟大别儿哥汗的俘虏会因此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但依然……
“你好,妹妹……”他静静地说。
“您好……”
昆都士颤抖了一下,转过身来。脸上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她认出了科洛门。
“是谁创造了这个奇观?”
“是我……”
科洛门聚精会神、一刻不停地望着昆都士的脸,仿佛要永远记住她。
“什么时候能完成整个清真寺呢?”
罗马人突然露出了笑容,在他那长满浓密胡须的脸上闪烁着齐整的雪白牙齿。
“在你吩咐的时间内……”
昆都士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大师。
“不可能,”她突然剧烈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这让织入像黑夜一样乌黑的发辫中的银币发出了银铃般的响声。“今天就完工,就现在!”
“你说得对。这不可能……”科洛门悲伤地说道,但他的眼中马上又闪现出疯狂而大胆的火焰。“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尽快完工,那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这里。”
昆都士不解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
“我还不能告诉你……但你想尽快看到清真寺完工,对吧?”
昆都士的表情很平静,而科洛门突然觉得她会马上鞭策溜蹄马跑下伊基里河岸,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来吧!”罗马人热切地请求道。“这非常必要!来吧,趁着整个萨莱城还在熟睡,只有奴隶开始做一天的重活儿的时候!”
大师的话里藏着谜语,然而,里面也有促使姑娘相信他的某种东西。她看到罗马人脚上厚重的镣铐,看到如春日的天空般炽热的蓝眼睛,说道:
“好,我答应您……”
***
从这一天起,罗马大师仿佛洗心革面了一般。他充满了灵感,深邃而平静的喜悦在眼中跳动。昆都士现在每天都来看他。
心灵不再受命令的约束,每次见面都使姑娘更强烈地喜欢上科洛门。她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所以没有抗拒自己身上出现的感觉。
但终于有一天,昆都士意识到自己坠入爱河,开始害怕起来。马儿把她带到了悬崖边上,她无力在马鞍上坐稳,无力把持自己。
科洛门是一个优秀的人、出类拔萃的大师,但他拥有不同的上帝、不同的信仰。人们会允许她嫁给他吗?另外,他是个奴隶,根据汗国的法律,他不能算作人。奴隶的生命比畜生还要卑贱。没有任何穆斯林会赞许她,母亲也不会同意。有什么能比违背祖先的律法更可怕呢?
所有这些想法都使昆都士感到害怕,她极力驱赶对罗马人的思念,但它们不请自来,剥夺了她平静的心灵,使她无法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姑娘突然想到,她与科洛门的频繁见面对于两人来说都是危险的。如果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微妙感情,可能会发生灾祸。
但心灵不想听从祖先的风俗,而是每日每夜都把她召唤到伊基里河畔。现在,如果看不到由心爱之人的双手创造的神奇纹样,昆都士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爱情和美丽总能战胜理智。她发誓不再去找大师,但只要天一亮,昆都士就迫不及待地鞴马。她害怕承认自己已经无法想象离开科洛门的生活,他是个坚强、敢做敢为的善人。
那一日,她比往常更早地来到了清真寺。太阳还没升起,河岸上除了奴隶和监工的图连吉特之外没有别的人。
昆都士轻盈地跳下马,把溜蹄马拴到一棵纤细的树上,愉快地冲科洛门微笑。
大师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走到清真寺。一面墙上的壁画几近完成,脚手架已经被撤走。昆都士发现,罗马人因为什么事情而非常激动。他放下她的手,迅速而又急促地走到墙边,然后又退到能够一眼捕捉其全景的距离。
“到这里来!”他呼唤昆都士。
昆都士顺从地走过来站到他的身旁。
第一缕阳光在冲刷墙壁,上面的颜料展现出童话般的美景。她观赏这幅图画已经不下数十次,所以疑惑不解地看着科洛门,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
“看!”罗马人急切地说。“看!现在将有奇迹发生!”
昆都士看了一看。突然,太阳仿佛收走了自己的光芒,变得暗淡无光。墙上的色彩在绽放,她透过神秘的装饰花纹看到了使她眼花缭乱的东西,惊叹之声从胸中喷涌而出。
昆都士看到了骑在溜蹄马上的自己。图画占据了一整面庞大的墙壁,姑娘不会看错。她第一次从旁观赏自己:幸福的脸蛋、高傲地昂起来的脑袋、厚实的发辫和溜蹄马,它们都如此生动,仿佛随时可以从图案中跳到地面上。
昆都士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想要用手触碰它,但神奇的图案立刻就消失了,墙上除了绚烂的色彩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她慌乱地后退几步,立刻又看到了图案。
姑娘把脸转向科洛门。目光中充满了赞叹和哀求。
“这是什么?”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道。
罗马人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安静,姑娘!安静!控制住自己。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科洛门急促而语无伦次地说。“我一生都梦想着创造这样的奇观……我本想把它珍藏到未来……但你出现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每天早上都来这里吧?这个图案只有在这个位置上才看得到,而且只有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只要太阳在空中改变位置,即使从这个地点上也没人能看出你所看到的!只有赐给人们温暖与光明的伟大而良善的太阳,才能用自己的光芒揭开看不见的色彩,将它们展现给世界。”
昆都士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你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人的智慧是无限的。我没做多少工作,只是揭开了生活在双角伊斯坎德尔时代的一个学者的秘密……”科洛门突然不说话了。一个监工的图连吉特径直向他走来。“以后我再告诉你一切。”罗马人用他那犀利的目光看着姑娘的眼睛:
“昆都士!我想见你!就今天,当第一缕星光闪烁的时候,到湖边来吧!我有几个金币,可以收买今晚的守卫!我会等你!”
“好,我会来的。”姑娘平静而又坚定地说。
回到宫中的别儿哥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他,独自一人静坐。今天目睹的一切使他无法平静。在平复震惊之后,他才开始不慌不忙地思考。
应该采取措施。但做什么呢?狡猾的罗马人在知道穆斯林信仰禁止描绘人物、野兽和鸟类的情况下依然欺骗了他。
如果有人猜出今天他所看到的,穆斯林必然会背离他这个允许一个异教徒犯下亵渎之罪的大汗。
清真寺非常漂亮。尽管别儿哥一生中去过不同民族的很多地方,但从未见过类似的装饰和色彩。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纹理中隐藏的人物形象,或许,用不着毁掉罗马大师创造的奇观?或者下令在那个可以揭开谜底的地点上建什么别的东西?
但现在,不信任取代了疑虑。如果这不是大师唯一的秘密呢?谁知道这个异教徒心里想着什么呢?
想到这一点,大汗感觉脸上的血在倒流。不!方法只有一个——毁掉罗马人在这面墙上创作的所有壁画,强迫他服从大汗的意志。
眼前突然异常清晰明亮地浮现出骑着溜蹄马的美人形象。怎么忍心对这样的作品下毒手?可为什么,为什么大师会做这么疯狂的事情?今天图连吉特向他暗示了什么,但那只不过是蛇头而已,蛇的身子还藏在水里呢。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别儿哥想着罗马人,但眼前却站着姑娘的形象。他的心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沉睡已久的,占有年轻肉体的欲望苏醒了。他大可以命令亲兵把她找出来并立刻送入宫中,但某种东西使大汗克制住了自己……
怎么处置大师呢?一个奴隶爱上了自由的姑娘,她既年轻又漂亮,就像晨星肖尔潘一样……
大汗拿起银铃摇了摇。
萨利姆吉雷急忙走入房中。
“把罗马大师带过来。”
“遵命,大汗。”
没过多久,举着铮亮马刀的士兵们将科洛门押到宫里,推入大汗的房间。
“所有人都出去!”别儿哥命令道。
士兵们退下了。大汗久久地、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大师,仿佛想读懂他的心思。罗马人的面孔僵硬而苍白。硕大的汗珠在那高高的额头上闪烁。
一丝冷笑触动了别儿哥的嘴唇。
“说吧,”他命令道。
“说什么,别儿哥汗?”
“哪怕可以从什么时候完工开始说。”
“我已经说了……秋天。”
“好。那告诉我,为什么把这个姑娘画在墙上?”
科洛门猛然抬起头。
“我爱她!”
“哦,那她爱你吗?”
“她也爱我……”
大汗的脸扭曲了,但他强忍住怒火,还是像之前那样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难道你不知道她已经订婚了吗?”
“我知道。但如果两个人相爱了,这还有什么意义吗?”
罗马人的放肆,他的固执而果敢的回答激怒了别儿哥:
“你们的信仰不同。姑娘是个穆斯林……”
大师没有避开视线:
“令全天下人都敬拜的最伟大的宗教——就是爱情……”
大汗的脸苍白而紧绷。他感到似曾相识的狂怒在攻占他,并且已经推进到了嗓子眼上。只要稍微一放松,它就会淹没他,用血腥迷雾的幕布遮住他的双眼,到那时……
“你知道……我们的宗教……禁止画人……”别儿哥用抽搐的喉管艰难地拼出单词。
“我爱她……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来表达它。她不明白,也害怕我说的话,因为语言很可能是欺骗。”
“然后呢……”
“然后?当她看到自己的形象——它告诉了她一切。昆都士很清楚,这对我很危险。如果我没有惧怕,那就说明我的话不是谎言。按照宗教的最高戒律,我犯下了滔天大罪。姑娘认识到我比自己的生命更爱她。于是她答应了……”
大汗的嘴角上出现了白沫,狭窄的眼睛变成了细小的裂缝。
“答应?”
“是的。她答应永远成为我的人。”科洛门突然跪了下来。“大汗,我平生一次都没求过任何人任何事……为了爱情,我甘愿跪下……我只求一事……我不需要自由……就让我永远做奴隶,我会给您建造一千座漂亮的清真寺,只求您允许昆都士成为我的妻子……”
别儿哥的手滑向身旁的匕首。
“姑娘答应成为奴隶的妻子?”
“是的,大汗,她也会来请求您……”
“这么说,清真寺会按时完工?”
“我会遵守诺言,大汗。”
别儿哥的脸色明亮了起来。他摇了摇银铃,门口处立刻出现了萨利姆吉雷。
“我已经跟科洛门大师谈好了……”大汗的嘴唇突然伸展成一个微笑,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笑——它们像往常一样邪恶而冷酷。“我决定让他和他所说的姑娘结合,当然,只有在他遵守诺言,于今年秋天使清真寺完工的情况下。对吗,罗马大师?”
“是的。”科洛门五体投地。
“现在听我的命令,”别儿哥脸上的血色忽然再次消退了,“因为他在清真寺墙壁上所作之画,杖责一百。因为想迎娶穆斯林姑娘,我下令将他阉割。所有这些都要当着姑娘和其他奴隶的面执行。然后,根据约定,使罗马人和姑娘成婚。”
科洛门的身子摇动了起来。他知道他所生活的这个可怕世界的习俗,金帐汗从来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还是下令在这儿砍死我吧!为什么留我一条命?”罗马人沙哑地请求道。
“不,”别儿哥威严地说。“我还需要留你一条命。你要把清真寺建完……”
这是个可怕的夜晚。别儿哥汗下令将上万名奴隶驱赶到麦丹汗那——城市的主广场。手持铮亮马刀的图连吉特骑兵排成密实的圆圈,把奴隶们包围了起来。缠着镣铐的科洛门站在由卫兵包围的台架上,所有人都看得见他。台架的四角燃烧着硕大的、像人一样高的深红色篝火,它们的火焰在奴隶们放大的瞳孔和图连吉特手中马刀的狭窄刀刃上映出令人不安的反光。
夜幕似乎在逼近城市的主广场,漆黑而沉重的天空向地面降下,随时准备砸到聚众的头上。
两个侍卫把昆都士带了过来,拉到了台架上。广场上响起了哀怨一般的低语声。姑娘非常美丽。苍白的脸蛋、紧闭的双眼、沿着双肩垂下的犹如黑色海浪一般的头发……
“听着!听着!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大汗的传令官喊了起来,他是一个高大的、仿佛用青铜铸造的蒙古人。“奉金帐汗——伟大的别儿哥之命,罗马奴隶因玷污作为安拉住所的清真寺的墙壁,杖责一百。”
打手——瘦瘦高高的一个人,头上戴着压到眼睛上的狐皮大耳帽,把手举了起来。
围住科洛门的图连吉特把他摔到台架上……
“1、2、3……”
柳条划破空气,在广场上空、在屏住呼吸的人群头上呼啸着。只有传令官那整齐而冷漠的数数声在打破寂静:
“4、5、6……”
深红色的篝火在台架上晃动着,在黑暗中照亮了奴隶们严肃的面孔和因愤怒而扭曲的眉毛。奴隶科洛门的鲜血在躁动的火光中呈现出黑色。
“50……61……”传令官数道。
突然,女人的尖利喊声在广场上空响彻。那是昆都士的声音:
“相亲们!救救他!他可是科洛门大师!”
人群向台架倾斜了一下,但马上又退了回去,重新陷入深深的沉默中。
“90、91……”冷漠的数字落在了奴隶们头上。
图连吉特用手架住罗马人,把他立在台架上。大师背上的皮肤已经被撕成碎片,血已经流干。
“听着,听着!”传令官再次喊道。“奉金帐汗——伟大的别儿哥之命,异教徒罗马人因妄图迎娶穆斯林——钦察姑娘昆都士,执行阉割。愿大汗智慧的决定得以成就!”
头戴白色包头的毛拉走上台架。利刃在他手中闪烁。
“脱掉奴隶的衣服,把他平放到地上抓牢。”他对图连吉特命令道。
昆都士颤抖着,把头埋到胸前。
“把这个淫妇的头抬起来!”打手对守着姑娘的图连吉特喊道。“让她看看她未来的丈夫是怎么变成一个阉人的!”
突然,一个威严而强有力的声音落在了阴郁的寂静中:
“乡亲们!难道还能忍受这种强暴吗?或者,你们已经忘了自己是人吗?”
所有人的脑袋都转向那个声音。一个高大的、全身穿着黑衣的人站在离台架不远处。脸上的头巾一直遮到了眼睛下面。那一刻谁也想不到,此人是别儿哥汗贴身侍卫队的百夫长萨利姆吉雷。
人们群情激奋,惊叫声四处响起:
“解救罗马人!”
“与其这样活着,不如一死!”
就这样,在鸡年(1261年),金帐汗国的都城——别儿哥萨莱城的奴隶开始了暴动。流血和战火持续了三天。别儿哥汗藏在宫中,从草原上急召拉什卡尔卡希——那海的土门前来援救。
奴隶们进行了顽强的战斗。他们知道自己不会被饶恕,所以每个人都在战斗中以一当十。每一座房子,每一面土墙都成为了小城堡。疯狂的人们,他们大多数都手无寸铁,从屋顶上扑向骑兵。
最后,奴隶们被那海的兵团挤压到伊基里河岸上的那座未完工的清真寺里。他们没有弓箭,为了用石头和砖头抵挡敌人,他们拆毁了墙壁。
到了第三天晚上,奴隶们认识到无法和大汗的军队抗衡,于是渡过伊基里河,向草原方向突围。
大汗的报复是可怕的。别儿哥下令将所有活着的人都拖到城外,士兵们用马刀砍死了战俘,并用战马踩踏……
大汗庆祝了胜利,但在心中埋下的恐惧却难以消退。第一次,不是在遥远的撒马尔罕或布哈拉,而是在这里,在自从伟大的拔都汗创建以来就屹立不倒的金帐汗国都城,贱民高傲地昂起了头。发生了此等难以理解的事情,别儿哥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镇压奴隶之后,大汗派亲兵到湖边查看他的天鹅是否安好,并下令搜捕罗马大师和昆都士。
天鹅在动乱中毫发无损,但不管是活人还是死尸,都不见罗马人和姑娘的踪影。
……科洛门和昆都士白天藏在密林中,到了晚上则跟随一小股逃窜的奴隶前往潭河(潭河——顿河)。
第四章
那海是术赤的小儿子土斡耳之子塔塔尔的独子,当拔都汗远征欧洲的时候,他才20岁。他勇猛而刚烈。无论是他的祖父土斡耳还是父亲塔塔尔都没能在远征中建功立业、获得可汗称号。根据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他们参与了汗国的所有事务,但在远征结束后就立即回到自己的兀鲁思,沉迷于安详的日子。
克里木成为了塔塔尔从东欧回来之后的最后一个兀鲁思。他把自己的大营建在卡法城。
在远征斡罗思人和乌戈尔人的时候,那海手下的土门主要是由蒙古-哈答儿斤部和曼吉特骑兵组成的。
他们都被传颂为出色的战士和优秀的弓箭手。除此之外,哈答儿斤部还以绝对顺从成吉思汗遗训并服从铁一般的纪律而闻名。难怪部族首领穆尼尔·库兰在活着的时候能成为埃米尔并指挥成吉思汗大军的右翼。
那海的土门从未吃过败仗。正因如此,拔都汗将他封为被他占领的保加利亚和摩尔达维亚的纳伊布(纳伊布——行政长官)。但在蒙古大军的主力返回伊基里河岸之后,仅率两个土门留下来的那海无力长久维持被征服民族的顺从。迫于形势,他只好在两年之后带领自己那支缩水的军队来到父亲的兀鲁思——克里木。塔塔尔已经去世,那海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兀鲁思。
但拔都大汗另有一番考虑。他命令那海抵达萨莱城,并封他为整个金帐汗国军队的拉什卡尔卡希。
那海服从了这一命令,但与生俱来的谨慎和对未来的先见之明促使他在父亲的兀鲁思保留了大部分忠于他的哈答儿斤战士。他允许战士们保留在远征途中抢夺的所有东西,而且拿出自己的财产奖赏他们。
此举在很多年后给那海带来了好处。当他决定与金帐汗脱脱决一雌雄的时候,蒙古军队没有忘记他的恩德。他们整齐划一地归入那海的旗下,成为他忠实可靠的支柱。那时,居住在克里木的哈答儿斤人和曼吉特人已经被称为诺盖人。他们颂扬的并不是坐在金帐汗宝座上的人,而是他们的领袖那海。
拔都死后,大汗换了一个又一个,但那海依然还是整个军队的拉什卡尔卡希,因为没有任何人的勇气和远见可以和他匹敌。普通士兵赞美他的慷慨和公正,甚至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力量总是在手中拥有更多忠诚士兵的那一方。别儿哥不同于拔都大汗。拔都成功地缔造了强大的金帐汗国。而别儿哥则是努力维持,哪怕只是它的完整,不让成吉思汗的其他支脉侵吞哥哥占领的土地。虚荣心和处心积虑的隐秘构想使他时刻思考即将到来的与伊尔汗旭烈兀、察合台后裔、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对抗。
别儿哥不明白,自己无法达到拔都汗的成就,他依然梦想着缔造一个庞大的帝国,让它像成吉思汗在世的时候一样,重新囊括曾经属于他祖父的所有土地。这一帝国的统治者不再是哈拉和林,而是他的金帐汗国。
独自思忖了很长时间之后,别儿哥突然开始担心那海。他的爷爷、他的父亲都不是可汗,可这对他又有何妨呢?汗国是术赤的年长儿子们的封地。这是成吉思汗子孙的铁律。但如今谁还遵守一代天骄定下的规矩呢?谁的手里有实力,谁就制定自己的法律。忽必烈就是个明证。不正是他,仰仗自己手中的军队,在成吉思汗的众多子孙中第一个脱离哈拉和林并创建自己的汗国吗?如果伟大的祖父还在世,他的这一举动肯定会面临残酷的死亡,可现在呢?没人可以惩罚叛徒了。
谁敢保证那海不会突然主张自己是成吉思汗后裔,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资格成为金帐汗国的统治者,从而谋朝篡位呢?军队正是在他手里,而且对他非常忠诚。
不。必须摆脱那海,而且越快越好。别儿哥知道,马上解除他的拉什卡尔卡希职务和下药毒死他是一样困难和危险的。那海的影响力太大,所以和他公开决裂是件可怕的事情。
那么,派他去攻打旭烈兀的汗国,收复阿塞拜疆和希尔凡怎么样呢?战争毕竟是战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果那海获胜,那么金帐汗国将更加强大,到时候再考虑如何除掉对手也不迟。如果那海战败——就有借口撤销他的拉什卡尔卡希称号。
别儿哥极其渴望战胜强大而残忍的旭烈兀,但他同时也憎恨那海。
为了不让两只眼睛相互仇视,上天在它们之间创造了鼻子。但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两兄弟之间,安拉却忘记了设置屏障,所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拖雷的两个儿子之间出现了巨大的深坑。这个深坑的名字就叫嫉妒。成吉思汗的其他子孙同样梦想着权力、荣耀和祖父的宝座,他们主张忽必烈率先破坏了祖先的规矩,在未经库里尔台大会允许的情况下擅自称汗,他们辛勤地把这个坑挖深,使它变成了深渊。
天下的一切都混沌了。一代天骄的子孙们忘记了自己的血管中流淌着相同的血,竟然各自为敌。
站在忽必烈一边的有:窝阔台之子合丹、成吉思汗的弟弟铁木哥-斡赤斤之子托古沙尔。他们拥有一支在无数战斗中千锤百炼,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勇猛军队,北部中国正是在他们的打击下沦陷的。
***
但阿里不哥这边也有可靠而令人生畏的的盟友——闻名遐迩的察合台之子拜答儿的后裔——阿鲁忽。他参加过攻克哈尔曼基贝和征服波兰的战斗。站在阿里不哥这一边的还有窝阔台的孙子海都。他是一个骁勇的战士,参加过蒙古的多次远征。此时他正统治着梅克林艾马克和天山东部。
双方的力量看起来旗鼓相当,但只是看起来而已。
坐在哈拉和林汗位上的阿里不哥很清楚,名义上臣服于他的金帐汗国是一个不可靠的盟友。别儿哥汗早就想另立门户,只是在等待有利于他的形势而已。
拖雷年长的儿子——忽必烈的军队和最年幼的儿子——阿里不哥的军队聚集在文津河岸。上苍冷落了兄弟中的年幼者——他的土门被击溃,阿里不哥本人则逃往叶尼塞河的吉尔吉斯部落。
攻占哈拉和林并在那里留下少量守军之后,因胜利而大受鼓舞的忽必烈回到了他在中国的大本营——上都城。很快,阿里不哥派亲信前来认错。忽必烈知道弟弟的急性子,知道他容易听信耳边的谗言,于是饶恕了他。
但成吉思汗的其他后裔对忽必烈的顺风顺水非常愤恨,依然想把阿里不哥当作与之抗衡的旗帜。他们纠集军队,奇袭并占领了哈拉和林。
阿里不哥忘掉了不久前他还在请求宽恕,率领自己的土门南下侵犯哥哥的领地,希望此役能够得胜。忽必烈那支久负盛名的、由精选的怯薛歹战士组成的骑兵队在戈壁沙漠的边缘将他们拦下,阿里不哥的部队再次被迎头痛击。
忽必烈本可以永远铲除哈拉和林的蒙古大汗,但他没有允许自己的骑兵队追击弟弟正在逃窜的土门,因为他不想让蒙古人的鲜血浸染那片让伟大的成吉思汗竖起大旗,并且孕育蒙古人之强盛的地方。作为替代之策,忽必烈禁止向哈拉和林运送粮食。于是,在那不久前还衣食无忧的地方,开始了饥馑。
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前,哈拉旭烈兀的遗孀兀鲁忽乃-别吉姆——前察合台兀鲁思的统治者,来到阿里不哥的大帐。她长途跋涉来到哈拉和林可不是因为闲来无事。兀鲁忽乃-别吉姆此行是为了寻求与阿里不哥的结盟。她很清楚,自相残杀会愈演愈烈,没有任何一个成吉思汗子孙可以置身事外。她想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自己的兀鲁思。而已经有两个嗜血的对手——别儿哥与旭烈兀正在对它虎视眈眈,只是在等待有利的时机。她需要一个可靠而强大的盟友,但周边的近邻要么是仇敌,要么是已经心灰意冷、任人宰割之流。
为了得到哈拉和林的支持,兀鲁忽乃-别吉姆承诺,如果别儿哥或旭烈兀派兵前来帮助忽必烈,那她就让自己人阿鲁忽领兵前往东突厥斯坦拦住他们的去路。
但旭烈兀似乎还不打算干预兄弟之间的内斗。他知道这件事迟早都要处理,于是先急于巩固伊尔汗国。经验告诉他,金帐汗国很快将成为他最主要的敌人,于是他千方百计离间别儿哥与阿鲁忽。
然而,当哈拉旭烈兀的遗孀还在哈拉和林进行谈判的时候,阿鲁忽却没有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而是率领自己的土门前往拥有众多忠实支持者的喀什,在那里增强自己的军队之后自封为东突厥斯坦大汗。
新的大汗动作神速、精力充沛。他下令堂兄弟尼克佩-斡格兰率五千军队侵入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河间地带。河中地区的主要城市——布哈拉和撒马尔罕几乎兵不血刃地落入他的手中。
阿鲁忽早就不喜欢别儿哥,他按照旭烈兀的建议屠杀了任何与金帐汗国有关的人。那些侥幸保住性命的人丢下自己的财产和牲畜,在恐惧中逃离河中地区。此役迫使别儿哥寻求与阿里不哥结盟。
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别儿哥与阿里不哥的联盟既不会持久、也不会牢固。广阔的地理空间阻断了他们,而且不难猜出,金帐汗国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机会永远脱离哈拉和林。
阿鲁忽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于是大胆地向前迈出一步,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他不愿再屈从于哈拉和林。在征服河中地区之后,新大汗下令处死被占领城市的埃米尔,并从征收官手中抢夺了本应交给阿里不哥的贡赋。阿鲁忽不害怕因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惩罚,在从旭烈兀那里得到不加干涉的承诺之后,他率领自己的土门扑向花剌子模和阿富汗。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如此迅速,以至于金帐汗国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就在这位不久前还在成吉思汗众子孙中不太起眼的阿鲁忽做出的惊人而大胆的举动面前手足无措。
别儿哥汗大为震怒。他知道,这不是金帐汗国的末日,但也绝非隔岸之火。他把金帐汗国的版图想象成一张硕大的牛皮,但在经过其他成吉思汗子孙的撕扯和切割之后,它很快就会变成一张羊皮。如果它的疆土仅剩下钦察草原,那它将不可避免地衰落下去。草原固然广袤,但那上面只能长草,粮食、黄金和丝绸将无处可觅。财富消失了——力量自然也不复存在。
他需要新的盟友,这一盟友只能是斡罗思人。他们暂时还很顺从,但谁知道这群让游牧民永远捉摸不透的森林定居民族在想什么呢?
大汗感觉到,随着他无可挽回地老去,愿望与可行性之间越来越频繁地不相吻合。已经没有时间筹划遥远的未来了。而他垂涎这么多年的金帐汗国大汗之位却无人可以继承。别儿哥没有孩子。
几天后,别儿哥召集了汗国会议。汗国的边界越来越不太平,而信使们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消息有时还自相矛盾,使恐慌感进一步加剧。
别儿哥仿效祖父的一切举止,召集会议通常只是为了宣布事先做好的决定。拔都也一直遵循这一规则。
汗国会议在新的宫殿里召开。
台架上铺着鲜红色的波斯地毯,别儿哥坐在金色宝座上。上面绣着金丝花纹、用黄色中国丝绸编织的衣服使他脸上的黄斑更加显眼。他让人想起了立在佛塔里最尊贵位置上的、用纯金铸造的佛像。
大厅笼罩在毕恭毕敬的沉默中。宝座旁边坐着成吉思汗的后裔:昔班的儿子勒哈都尔、身为拉什卡尔卡希的那海、阔列坚之子萨乌克、成吉思汗之弟合撒儿的孙子——若温哥特拜。再往下就是众诺颜、埃米尔和其他一些由大汗恩准参加大会的贵族。
别儿哥用打量的目光环视聚众。
“我,金帐汗国的统治者别儿哥汗,根据安拉的旨意召开大会。阿门。”他双手合十,放到脸上。
聚众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大汗开口说道:
“如今的金帐汗国有很多重要而刻不容缓的事情需要处理。在南方,旭烈兀汗毒死了术赤的子孙别尔肯热尔和博尔古台,铲除了他们的手下,占领了整个伊朗和阿塞拜疆。
东边的局势也不妙。自从阿里不哥和忽必烈挑起战端以来,河中地区、呼罗珊和花剌子模的状况对我们越来越不利。阿鲁忽——著名的拜答儿的子嗣,过去还没有对汗国显出不敬,现在却把兀鲁忽乃赶出了察合台兀鲁思并自称为汗。他占领了河中地区和呼罗珊,现在他的土门又打算让花剌子模拜服在阿鲁忽的脚下。他居然敢杀害我们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纳伊布和征税官。”别儿哥沉默了,用那肿胀眼睑下的犀利目光环视聚众。“最出众、最勇猛的人们,你们说说,强大的金帐汗国要对这些侮辱忍气吞声呢,还是要对不顺从的人拔出利剑呢?或许,你们当中有人能说出惩罚敌人的另一种方法?”
没人回答大汗。大门敞开了,走进大厅的是萨利姆吉雷。干扰会议进程是一项大罪。只有贴身侍卫长官在大汗身处险境或信使传来特别重要的消息之时才敢这么做。
所有人都在等百夫长说话。
“说吧,”别儿哥的眉毛聚拢到了鼻梁,眼睛紧盯着萨利姆吉雷的面庞。
他俯下身来:
“坏消息,大汗……”
“我命令你——快说!”别儿哥重复道。“在座的人可以知道所有事情。”
“哈拉和林的蒙古大汗阿里不哥在没有告知我方任何人的情况下派八思哈谢尔克涅带一支部队去了斡罗思。他们要求斡罗思人把献给汗国的贡赋交给他们。斡罗思人没有顺从并包围了八思哈谢尔克涅的部队。信使说,斡罗思人扬言要消灭那支部队。”
“这么说,谢尔克涅那只老狐狸还活着?”勒哈都尔激动地问道。
“看来是的,”萨利姆吉雷说道。“如果他和斡罗思人拼命的话。”
勒哈都尔想让百夫长退下——成吉思汗家族说话的时候,岂能让他插嘴。但别儿哥突然威严地举起了手。
“哈拉和林得不到任何贡赋,”大汗严厉地说。“让信使转告斡罗思人,他们可以彻底消灭那支部队。我只需要谢尔克涅一个活口。百夫长,你亲自督办此事。八思哈谢尔克涅曾为王座的荣耀做出很多贡献,我想让他活着回到蒙古草原。”
会议的参加者们沉默了。别儿哥的命令意味着和要哈拉和林彻底决裂。所有人都早已预料到这一天——闹翻是不可避免的,但眼前发生的事情还是让很多人感到意外。
勒哈都尔以术赤子孙中最年长者的身份说道:
“大汗,您做这样的决定,是在破坏成吉思汗最重要的遗训……”
“我知道这一点。”别儿哥冷漠地说。
“非要这么做吗?”
“是的。为了金帐汗国的国运,需要这么做。”
别儿哥的目光落到了20岁的诺颜乌尔科台身上。他是札剌亦儿人的埃米尔——阿诺伯格合丹的孙子,此人在世的时候曾是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的老师。他父亲阿尔热台对窝阔台忠心耿耿,并因自己的正直和坦率获得了埃米尔的称号。那年,在哈拉和林举行的库里尔台大会将拖雷之子——勇猛的蒙哥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上,使之成为全蒙古大汗,阿尔热台不畏报复,对成吉思汗子孙们说:“你们每个人都曾按照成吉思汗的遗训发誓说,只要窝阔台后裔中还剩一个活物,就让他成为大汗。众所周知,这个活物所到之处,连牛都不敢吃草,连狗都不敢闻他的气味。但今天你们却违背了誓言。”
忽必烈回答说:“对,我们是发过誓……但要知道,第一个破坏祖父所立之法的正是窝阔台后裔。成吉思汗说过:‘如果我的子孙中有人犯下罪行或藐视律令,那么只有我的子孙聚在一起才能审判他。’但窝阔台家族没有询问任何人就处死了察合台之孙——奥格兰阿尔塔拉。如果你还嫌不够,我还可以举例……不正是窝阔台本人在去世的时候让幼子失烈门继承汗位吗?可他的后代却违背律法,将贵由推举为汗。”
因为这些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阿尔热台只好哑口无语。
这就是当年往事。现在,别儿哥看着乌尔科台,心里想到,成吉思汗子孙早就不遵守伟大的祖父定下的规矩,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对其妄加解释,为我所用。毕竟,自己的兀鲁思、自己的汗国、自己的利益才是眼前更重要的。
决定与哈拉和林决裂的时候,别儿哥没有感到丝毫的悔恨和自责。相反,做出并宣布这一决定使他感到一身轻松。再也不会有难言之隐和犹疑不定。从今往后,金帐汗国将自行决定一切事务,不再征求蒙古大汗的允许。而且,再也不用分出一部分从臣服民族那里收取的战利品和贡赋送往大本营了。
别儿哥对决定的正确性确信无疑,对大会的会众说道:
“告诉我,现在谁是蒙古人的大汗,忽必烈还是阿里不哥?连他们自己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难道我们要给这两家都献上贡赋?不。金帐汗国从此不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战利品。我们要举起利剑对付旭烈兀和阿鲁忽,所以我们自己就需要从被征服土地上得到牲畜和粮食,以便养活我们的战士。为了装备土门并奖赏那些勇猛无畏的战士,我们需要黄金与钱财。”
大部分会众都频频点头,对大汗的英明赞不绝口。唯有勒哈都尔和萨乌克缄默不语。他们在这里是最年长的,所以还很清楚地记得一代天骄所创建的帝国是何等辉煌和强盛,还记得那段成吉思汗众子孙和睦相处、团结在同一个目标下的岁月。老战士们明白,如今,当金帐汗国脱离哈拉和林的大蒙古汗国的时候,蒙古帝国的骨架已经摇摇欲坠,成吉思汗的九足白旗下再也不会聚集起强大而统一的军队。灾祸行将到来的预感弥漫在空气中。作为哈拉和林的主要支柱,金帐汗国在它最困难的时候转身离去。但这看起来都是命中注定的,因为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有安拉的旨意在里面。
这一天的会议持续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由那海率领2万大军迎击旭烈兀,而别儿哥自己亲率一万军队迎战阿鲁忽。信使们穿梭于钦察草原的毡帐和游牧区,向百姓宣布大汗的决定,并召集钦察人、曼吉特人、保加尔人和其他被金帐汗国征服的民族去参加远征。
那天晚上,一个亲兵来到宫殿,俯在别儿哥脚下,喊道:
“啊,大汗!我给您带来了坏消息!”
“这里有谁给我带来过好消息吗?”大汗恶狠狠地说,脸上泛起毫无血色的苍白,不详的预感压迫了心脏。“说。什么事情?”
“您的一只天鹅被杀了!”
迷信的别儿哥抽搐了一下,就像躲避击打一样晃起身子。
“给我找!找到凶手!我要让他尝尝这世上最可怕的死法!”
但搜捕看来是徒劳的。
天鹅之死使一股模糊而隐隐约约的不安在别儿哥心中扎下根来。它就像一种预感一样影响着生活、思考和行动。它是命运的预兆,但它到底在警示什么呢?或许这是上天在告诉他,既然神圣的天鹅死了一只,那就意味着别儿哥所策划的远征当中将有一个遭到失败?若真如此,就需要寻找出路。
大汗找到了这个出路。他任命年轻的诺颜乌尔科台代替自己率领那支迎击阿鲁忽的军队。
智慧的勒哈都尔小心翼翼地警告大汗:
“乌尔科台太年轻了。他才20岁……能担此重任吗?”
别儿哥反驳说:
“当父辈让我们带领土门的时候,你我才多大?乌尔科台是很年轻,但他有足够的力量和在战场上出人头地的渴望。我相信他……”
远征准备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展开,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每个人都勤勤恳恳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没有丝毫拖延和懈怠。
别儿哥依然像往常一样每天早晨来到湖边,久久地聆听落单的天鹅发出的哀鸣。
他难以抹去灾祸即将到来的感觉。人们寸步不离地留心跟着自己的大汗,但无法理解他。像所有成吉思汗子孙一样,他不同情任何人,可他为什么会对天鹅之死如此伤心欲绝呢?难道是岁月使别儿哥的心肠软了下来?
不。大汗的心仍然和过去一模一样,而且任何人都想不到,在所有成吉思汗子孙中,最渴望暴力的正是别儿哥。只不过他没有哥哥拔都那种军事才能,否则他早已将大地变成荒漠,使鲜血在它上面流成江河。
那海和乌尔科台分别率领自己的土门启程一周之后,在百夫长萨利姆吉雷远赴斡罗思期间代行其职的长着棕色头发的亲兵给大汗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大汗!”他说道。“来自河中地区的信使报告说,阿鲁忽和旭烈兀在得知我们派兵攻打他们之后,下令把所有臣属于金帐汗国的工匠驱赶到城外,连同妻子和孩子一起处死了。”
的确是个坏消息,但别儿哥的眼睛里却闪现出仇恨的光芒。他想起了自己的布哈拉之旅,想起那天夜里的无数火炬在胆敢向金帐汗国的伟大可汗提出请愿的众人头上发出令人不安而惊恐的火光。想起那股在如同黏土峡谷般狭窄的街道上捕获他的恐惧……暴动者遭到了报应。只可惜制造这场屠杀的不是他本人。
长着棕色头发的亲兵看到大汗沉默不语,以为他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补充道:
“他们此举可能是为了让金帐汗国无从收取贡赋吧?”
“是的,没错,”别儿哥冷漠地回答说。“工匠们落入阿鲁忽之手也无所谓。这些年来汗国没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很快我们就会有很多新的奴隶。很快……”
与此同时,萨利姆吉雷快马加鞭,离金帐汗国疆界越来越远。他完成了大汗给他的使命——没让斡罗思人杀害八思哈谢尔克涅。但救他一命并不是为了让他继续活在这世上。已经不再年轻的八思哈依然拥有强健的体魄和宽大的肩膀,紧锁的眉毛十分浓密,和以往一样,他依然是被征服民族的巨大威胁。甚至在蒙古人当中,他也是以残忍著称的。凡是谢尔克涅的征税官出现的地方,房屋皆被烧毁,妇女和孩子们无不哭喊,所有不顺从的活物都化为灰烬。萨利姆吉雷认为这种人不应该活在世上,但他需要赢得时间。
走出斡罗思人的地界、进入可以见到四处穿行的蒙古部队的地方之后,萨利姆吉雷派一个士兵去萨莱城向别儿哥通报任务已完成。
当天夜里,百夫长把谢尔克涅押到一片密林之中,用马刀将其砍死。天亮的时候,萨利姆吉雷那支由对他忠心不二的战士组成的部队调转马头,奔赴高加索山区。百夫长知道,被他已经返回的消息瞒住的别儿哥不会很快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派人追捕之前,他的部队可以逃得远远的。
萨利姆吉雷并不是突然决定逃亡的。周围形势的发展使得继续留在汗国变得愈发危险。大汗的亲信一直在搜捕那个挑唆奴隶造反的黑衣人。虽然到现在还没人知道那就是萨利姆吉雷,但套索在日益收紧,而作为大汗的贴身侍卫百夫长的萨利姆吉雷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从撒马尔罕传来消息,说那里出现了一个团体,公然对抗蛊惑并掠夺百姓的毛拉、依禅和大汗,领导他们的是一个叫塔木达姆的人。无需向萨利姆吉雷说明此人是谁。
唯一让百夫长感到惋惜的是没能完成自己的宿愿——杀死别儿哥汗。但一切看来自有安拉的安排。
萨利姆吉雷还不知道,别儿哥不仅是在等他把八思哈谢尔克涅押来。包围圈已经封死。大汗的亲信已经把矛头指向百夫长,并找到了可以指证他参与奴隶暴动并帮助科洛门和昆都士逃亡的证人。
在金帐汗国以东的土地上,燃烧着熊熊战火。
被忽必烈击败之后,哈拉和林的蒙古大汗阿里不哥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击败兄长,于是派兵攻打另一个不听话的人——阿鲁忽。率领大军的是诺颜卡拉不哥和已故大汗蒙哥的儿子阿速台。
事先得到探子密报的阿鲁忽出其不意地在苏姆湖畔突袭卡拉不哥。诺颜本人在战斗中阵亡,而他的军队则向草原溃散。
因轻松得胜而心生自满的阿鲁忽全然忘记了应有的谨慎,竟下令拆毁了自己的行军营帐,以便在浑浊而急促的伊犁河河畔长期休整。
阿鲁忽因自己的粗心大意付出了惨痛代价。由阿速台率领的另外一翼哈拉和林大军在完成神速的夜行军之后,像山洪一样扑向阿鲁忽的大营。险些丢掉性命的大汗带着一小股部队逃往东突厥斯坦。
在与对手们的长期斗争中取得的第一次胜利使阿里不哥深受鼓舞,他和他的新军于深秋抵达伊犁盆地,打算在那里过冬之后沉底击溃阿鲁忽,收复哈拉和林失去的领地。
阿里不哥是个急性子,所以他的决定并不总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在这片桀骜不驯伊犁河畔上,他开始审判那些在卡拉不哥的军队里幸存下来的人。他以作战不利为由无情地处死了很多诺颜。
看到蒙古大汗的此等残酷无情,战争开始时还乐意靠近他的游牧民族埃米尔们在冬天来临之后纷纷找出各种借口离开了他。
那年的冬天格外严酷。伊犁荒漠被埋在深雪之下,连习惯于在任何环境中找到食物的蒙古马也开始变得骨瘦如柴。短暂的回暖被严寒和狂风取代。阿里不哥大军的处境每况愈下。蒙古人从当地居民手中抢走了所有用得着的东西,但依然于事无补。春天到来的时候,他的军队里几乎一匹马也没有剩下。失去战马的蒙古人已经称不上一个战士,而只是任人轻易宰割的猎物。
自伟大的成吉思汗在九足白旗之下凝聚所有蒙古人以来,蒙古军队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凄凉而走投无路的处境。阿里不哥只好请求忽必烈的宽恕,任听胜者处置。
忽必烈第二次给弟弟开了恩。他饶恕了阿里不哥和已故大汗蒙哥之子阿速台的性命,而统领军队的其他诺颜则一律斩首。
逃往东突厥斯坦的阿鲁忽纠集了新的军队,迎娶了被他赶出察合台兀鲁思的哈拉旭烈兀之遗孀——兀鲁忽乃,并向忽必烈汗表达了臣服之意,以此承认忽必烈拥有凌驾于自己的权力。
当幸运频繁眷顾这位察合台兀鲁思的新统治者之际,乌尔科台的军队在钦察草原越冬之后走出伊基里河下游,向昔格纳克、讹答剌和苏扎克进军。
阿鲁忽感到来自靠山忽必烈的可靠支持,调动自己的土门前去迎战……
***
噩耗是在别儿哥汗完成洗漱、做完祷告之后传到他耳中的。受了伤的、因疲惫而脸色乌黑的信使告诉他,金帐汗国的军队在经过三天激战之后被击溃,而勇猛的乌尔科台则死在了战场上。作为对其勇猛的报复,阿鲁忽焚毁了属于金帐汗国的城市讹答剌。
乌尔科台的战败对于别儿哥沽名钓誉的想法而言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开局完全没有按他的想法展开。为了鼓舞战士们的士气、使他们为将来更艰难的战斗做好准备,本应取得哪怕一场小小的胜利的。
或许,这本身就是上苍的旨意?要知道,他所钟爱的天鹅可不是白白死去的。谁敢说这里没有更高的天意呢?
别儿哥知道:坏消息总是接踵而至,就像商队里的骆驼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他猜得没错。
很快又传来消息,阿鲁忽占领了七河地区、东突厥斯坦、河中地区、半个花剌子模和北阿富汗。
在阿里不哥和阿速台自愿投降并承认依附于忽必烈之后,除了金帐汗国和旭烈兀的伊尔汗国之外,成吉思汗帝国的所有领地都归属于他了。从此忽必烈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蒙古大汗。
沉重的思绪使别儿哥难以平静。敌人的数量是减少了,但剩下的敌人却更加强而有力。东边是忽必烈,南边是旭烈兀。他们自然有很多外敌,但金帐汗国对他们来说也是理想的猎物。的确,它已经很难和拔都在世的时候相媲美,失去了那时的强盛——强邻成功地捞到了美味的肉块儿,咬下了最富饶、人丁最兴旺的地方,尽管如此……别儿哥相信,他依然能组织起一支强大的军队。惯于海吃海喝的嘴和惯于强取豪夺的手绝不会
还有一件事情令别儿哥感到不安。有传闻说,忽必烈打算宣布自己为中国皇帝。在此之后,谁能阻止这位中国的蒙古大汗宣布自己可以和成吉思汗并驾齐驱,随之把蒙古铁蹄所到之处的所有土地据为己有呢?若真发生此事,那该如何是好?
旭烈兀也是一只强壮、狡猾的恶狼。他无情而果断地镇压了格鲁吉亚暴动,若能再战胜拜巴尔的率领下的埃及马穆鲁克王朝,那整个世界都将被忽必烈与旭烈兀瓜分。到那时就轮到金帐汗国遭殃了。
如今,只有当汗国的天空阴云密布的时候,别儿哥才第一次明白,做一个大汗是何等艰难。他爱慕虚荣、一心只想着荣耀,如果金帐汗国的大旗在他手中陨落,那他的后代会怎么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后裔们又会怎么说,他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害怕。
如果一个人挑了自己拿不动的木棍,那就肯定会砸到自己的脑袋。这种事情会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费尽心机爬到金色宝座上,难道是自讨苦吃?
饱经岁月锤炼的头脑在寻找出路,哪怕凿出一个小洞也好,但一切尝试都毫无结果。
最近一段时间,别儿哥比平常更加频繁地来到神秘的湖边。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分神,也没有人胆敢破坏他的安详和孤寂。大汗不喜欢人,所以他从不寻求友情,也从不与任何人商量。他知道:在草原上,任何人都不可永远信任。如果你得到了财富和荣耀——那就要格外小心,因为身边将只有伪装成朋友的嫉妒者和敌人。
一天,像往常一样来到湖边的大汗惊呆了。在镜子般的湖面上,不是一只,而是三只天鹅在戏水。别儿哥不明白他们从何而来。难道是去年的雏鸟不忍心它落单而飞回来了?若真如此,没准他也能在成吉思汗子孙中,在那些血脉相通的亲人中找到能在这一艰难的时刻帮助他的人?不,应该为自己寻找可靠的盟友。就算拖雷汗有三个儿子,但成吉思汗的子孙更是人数众多,总能找到像别儿哥他自己一样对兄弟的所作所为心存不满的人。
第一个进入脑海的是窝阔台的孙子——海都。尽管他不是术赤子孙,但这又有何妨呢?年轻的时候,他和拔都汗一同参加了对斡罗思人的远征。他是一个勇猛而智慧的战士。这些年来,他统治着位于中国和维吾尔斯坦之间的土地。海都尽量不插手成吉思汗子孙之间的内斗,但一直对事态发展保持关注,因为察合台的子孙就在他的兀鲁思旁边,阿鲁忽的得势必然会对他构成威胁。海都军队的支柱是贝克林人和在他的领地上游牧的钦察部族——乌孙人、杜拉特人、阿尔班人和希班人。
海都肯定不愿意屈尊于阿鲁忽,但如果阿鲁忽自以为无人可敌,那这种事情将无可避免地发生。
要马上派一个可靠之人去找海都,努力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
别儿哥一向对预兆深信不疑。这三只天鹅……也许是命运在给他指明出路?需要一个牢固的联盟。他自己、海都……谁是第三个?
关于第三个盟友,别儿哥早在坐上金帐汗的宝座之前就开始考虑。梦想成为伊斯兰旗帜的他一直关注着埃及发生的一切。马穆鲁克人可以成为他的支持者。他们是穆斯林,而且一直和支持基督徒的旭烈兀处在敌对状态中。
如果能加固与拜巴尔的联盟,那么无论是旭烈兀还是阿鲁忽都无法抵挡金帐汗国和马穆鲁克人。
别儿哥在湖边遇见三只天鹅的这一天,成为了令他欣喜的一天。他刚回到宫中,海都的使臣就来造访。率领他们的是兀鲁思统治者18岁的女儿——库特伦-沙加。关于她的勇猛和战功流传着很多传奇般的故事。从她开始坐上马鞍、拿起弓箭的时候起,库特伦-沙加就一直陪伴父亲参加所有征战。她容貌秀美,蒙古人称她为安格里阿姆,意为像月亮一样明亮。
库特伦-沙加没有嫁人,好事之人说,海都不只是把她当作女儿。
宴会完毕,只剩下大汗和她自己的时候,库特伦-沙加说明了来意。海都请求帮助他对付阿鲁忽。
早晨,别儿哥把拉乌林希(拉乌林希——用羊的肩胛骨占卜的预言师)叫过来,让他给海都算一卦。那人说,海都能够在与阿鲁忽的较量中得胜。
一周之后,库特伦-沙加离开了别儿哥的大营,并得到了在与察合台兀鲁思接壤的金帐汗国领土上征兵的权利。安格里阿姆率领军队和满载着贵重礼物的商队返回父亲的兀鲁思。
库特伦-沙加离开之后还没过一周,别儿哥的大营就迎来了埃及使臣。
根据谈判中达成的协议,拜巴尔不仅要抗衡旭烈兀,而且还要宣布发动加扎瓦特——即整个穆斯林世界对抗异教徒的圣战。而这场圣战在钦察草原上的大旗将由伊斯兰教的虔诚守护者别儿哥汗扛起。
事情的进展不能再好了。对自身实力的信心又回到了别儿哥身边,他觉得金帐汗国的境况已经没那么困苦和走投无路了。是时候不仅考虑外敌,而且也考虑内部的敌人了。大汗下令宣布,凡是有谁能提着萨利姆吉雷、科洛门或昆都士的人头来见他,他都重重有赏。
此时,逃亡者们离金帐汗国的领地越来越远。他们的队伍日渐庞大——不同民族的逃亡奴隶都加入到他们当中。
从阿鲁忽的领地传来了令人悲痛的消息。新大汗在得知马穆鲁克人派遣使节到金帐汗国之后,对穆斯林实施了残酷的迫害。已经很久没有听说哪个成吉思汗子孙制造如此血腥的杀戮了——遭到屠杀的不仅有成年男性,还有妇女和吃奶的孩子。
阿鲁忽的妻子兀鲁忽乃死了,而他把妻子之死归因于穆斯林。
这一悲伤的消息却使别儿哥感到高兴。阿鲁忽越是作恶多端,穆斯林就越会寻求金帐汗国的庇护,将金帐汗视为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阿鲁忽徒然地相信了自己的强大。即使是强风,如果遇到风暴的阻拦也要改变方向。这个风暴就是在塔尔巴哈台山中静候良机的海都。他知道:为了不失去自己继承下来的兀鲁思,该行动起来了。
海都是一个兼具勇猛和远见的战士。与拔都的共同征战没有白费,他从拔都大汗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除此之外,蒙哥汗在位期间,他常年在哈拉和林效命,从而学会了分析形势和洞察成吉思汗子孙的阴谋。海都很清楚,如果不采取措施,阿鲁忽和忽必烈很快就会把贪婪的双手将伸向他的兀鲁思。
在海都的属地上,很久之前就开始聚集众多战士和诺颜,他们都记得成吉思汗的黄金时代、他儿子窝阔台的光荣远征以及蒙哥汗的统御全局,那时的蒙古人还团结一致,一代天骄的子孙们也没敢卷入自相残杀。他们痛苦地看到,大蒙古汗国的强盛已经日薄西山,而曾经团结在铁一般纪律下蒙古诸部纷纷倒向这个或那个成吉思汗子孙。
准备与阿鲁忽一决雌雄的海都向他们求助,在他的大旗下聚集了所有还能拿得动武器的人,而那些拿不动武器的人则贡献出了自己的儿孙。贝克林人、维吾尔人和钦察人纷纷入伍。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足以和阿鲁忽、忽必烈抗衡的力量。这支由众多老战士坐镇的军队谨遵成吉思汗的训诫,并且愿意为自己的领袖奋战到底。
海都可以合理机智地调动土门。他身材不高,长着宽脸高颧骨,但依然很壮实,除了身高之外,他似乎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任何东西,一副典型的蒙古人形象。海都没有蓄胡须。在他那强壮的古铜色下巴上总共才长出了九根毛,而他总喜欢抚摸它们。
他父亲合失是个酒鬼,最后暴饮而死。而海都自己却连马奶酒都不喝。这在所有儿孙都酗酒的窝阔台家族当中是十分罕见的。在性格上,他很像成吉思汗。他的头脑总是很清醒,不管是什么事情,海都都会冷静地斟酌良久,从不相信一时冲动。
就像自己的曾祖父一样,海都把军队分成若干个营,每个营都由自己的儿子率领。他不相信外人。拦住忽必烈去路的营由次子斡鲁思率领,与金帐汗国的边界由第三子拜卡加尔驻守,而第四子萨尔班则负责对付旭烈兀。海都自己和长子察八儿以及幼女库特伦-沙加开始准备迎击阿鲁忽的军队。
好消息就像一阵风一样吹散了压在金帐汗国南方和东方地平线上的乌云。别儿哥汗为了感谢安拉赐给他的恩典,下令大肆献祭——很多不同种类的牲畜被宰杀,金帐汗国的大本营里摆设了前所未有的托伊(托伊——节日、宴会)。
生活就像天空一样。刚才它还湛蓝和明亮,突然间就开始乌云蔽日,风瞬间转凉,而闪电沿着地平线翻滚,并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
海都和那海得胜的消息刚刚让汗国欢呼雀跃,一个骑兵就骑着满身大汗的战马传来了可怕的消息——斡罗思诸城:罗斯托夫、雅罗斯拉夫尔、苏兹达里和大乌斯秋格造反了。那里的居民不想再给哈拉和林、金帐汗国或汗八里(汗八里——北京城。蒙语里面是霍伊尤夫。)的忽必烈汗上缴贡赋了。
信使说:“战火可能蔓延到整个斡罗思大地。”
他说得没错。这不是别儿哥第一次遭遇斡罗思人的反抗,他一直致力于一劳永逸地摧毁他们的意志。但四个城市同时造反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此事的确可以燃起熊熊烈火,想要平息它将十分困难。
汗国之中有谁对斡罗思人深恶痛绝?派谁去向他们挥舞蒙古的惩罚之剑?别尔肯拉尔?但他现在病了,难以担此大任。或许可以像拔都那样离间诸大公?自以为是的大公们不知多少次落入了给他们布下的圈套。
金帐汗国的历任大汗最惧怕的就是斡罗思人的联合。梦想着把破碎的山河联合起来并摆脱可恨枷锁的人在年复一年地增多。平民百姓拒绝顺从那些臣服于汗国的大公。
斡罗思人的生活困苦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在毁灭性的攻伐之后,又来了八思哈。汗国委派最残忍、最无情的战士担当这一职务。除了人头税之外,依附的公国还要上缴所有收成的十分之一和一半的毛皮。如果有人无法满足要求的分量,征税官会拿出自己的钱财来填补汗国的国库,而负债的人要在来年连本带利地偿还他。若负债者无法按时偿清,那么等待他的将是奴隶生活。有时,征收贡赋是由当地居民中的代理人来执行的。斡罗思人称这种人为別谢尔缅,钦察人也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基尔曼(基尔曼——这一称谓的来源尚不明确。它可能是源自钦察单词“基鲁”,意思是“切割”,意指征税官的残酷,还有可能是源自“基尔曼”——打谷场,因为什一税是直接在打谷场征收的。)
蒙古大汗蒙哥在位的时候,为了整顿斡罗思的税收和贡赋,派遣了一个叫佩西克别儿哥的人。此人狡诈而凶残,曾在窝阔台的大谋士——契丹人耶律楚材手下效命。
佩西克别儿哥决定对所有的斡罗思公国进行人口和牲畜普查。他对自由的诺夫哥罗德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诺夫哥罗德人在撒里答汗在位期间被免于税赋,因此反应激烈。但形势并不对他们有利。德意志骑士团依然在边境上虎视眈眈,因此与哈拉和林及金帐汗国闹翻将是十分危险的。在大贵族的施压之下,诺夫哥罗德决定进行普查。
不满之情在斡罗思诸城中沸腾。八思哈基塔克在雅罗斯拉夫尔建立了自己的大本营,并在皈依伊斯兰教的前僧侣伊佐希马的帮助下,将套在斡罗思人脖子上的贡赋和重税之枷锁越累越紧。成群的奴隶在布哈拉、撒马尔罕和伊斯坦布尔的奴隶市场上排成了长队。
现在,诸城奋起反抗了。关于平定叛乱的人选,别儿哥想了很久。最后他选择了萨乌克。大汗知道他对斡罗思人恨之入骨,所以相信老谋士可以不辱使命。
***
天亮的时候,五千大军逼近了大罗斯托夫的城墙。这是他在向斡罗思人展示蒙古利剑的可怕力量的路途上遇到的第一座城市。
下令拆毁行军营帐之后,萨乌克小睡了一会儿,而当他再次从自己的白色毡帐走出来时,阳光正在城市的教堂圆顶上熠熠生辉。
此刻的萨乌克完全不像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他步伐矫健,目光明亮而充满朝气。终于等到向斡罗思人彻底讨还血债的时候了。
“把诺颜卡布兰叫过来!”萨乌克命令道。
敏捷的亲兵把马刀插入刀鞘中,前去执行命令。
萨乌克望着眼前的城市,陷入了沉思。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还在昨天,汗国之中没有比他更安静、更不起眼的人物了。在很多人看来,萨乌克能获得大汗谋士的称号也只是偶然而已。在给大汗提建议的时候,他从不抬高嗓门,如果别儿哥不同意或露出不满之色,他就马上沉默。人们有时觉得,萨乌克完全不在乎大汗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
他只是善于隐藏自己的想法而已,而心中却一直隐隐燃烧着微小的希望之火,从未熄灭。
萨乌克也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而他们之中又有谁不渴望权力、不梦想着统治万民、不想占领新的地盘并沐浴在战功和荣耀的光芒中呢?
早在17岁的时候,萨乌克就明白自己的梦想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他的父亲阔列坚在攻占科洛姆纳的战斗中牺牲了。阔列坚的母亲忽兰-哈屯是成吉思汗最年幼的妻子。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部族了。显然——任何一个年长妻子所生的成吉思汗子孙都不会给他让路;此外,在汗国里也没有母亲那条线上的亲戚可以为他将来争夺汗位提供支持。如果父亲还活着……
萨乌克很快就明白,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在成吉思汗众子孙中鹤立鸡群的出众才能。但隐秘的梦想一直没有离他而去,一直在燃烧着他的心灵。他再次想起父亲,并且相信,如果不是斡罗思人夺走了他的生命,那么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父亲是个无畏的战士。每当想起这些,萨乌克就对斡罗思人恨之入骨,将他们视为毁掉自己的计划和希望的唯一罪人。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心中出现了新的感觉——为父亲和自己复仇的渴望。为此,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参与征伐斡罗思的机会。但如果不是与生俱来,一个人哪来的将才呢?萨乌克三度领兵出征,但一次也没得到幸运之星的眷顾。要不是马快,这三次他都难逃死神的魔爪。
拔都和其他成吉思汗子孙看到萨乌克不善领兵攻伐,又考虑到他的孤僻和不健谈,决定把他留在汗国大营里担当谋士。
对权势和荣耀的最后一丝盼望再次遭到了打击。愤恨和绝望淹没了萨乌克。他感觉浑身上下都在沸腾,仿佛其他成吉思汗子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是对他的嘲笑,但他把持住了自己,装出一副对新职位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是对斡罗思人,他无法掩饰心中的仇恨,于是只要一遇到合适的场合就建议大汗消灭他们。
现在,望着不驯服的斡罗思城市,萨乌克突然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当年诺夫哥罗德使节团造访汗国、朝拜撒里答汗的情景。该死的异教徒们不仅杀死了父亲,而且连他自己也不放过。那时他差点喝下红胡子斯维亚托斯拉夫递给他的毒酒。如果萨乌克知道酒被下了毒,那绝对不会去碰它一口。但都怪斡罗思人,还有他那双眼睛。当时老战士是怀着何等的深仇大恨望着蒙古人的啊!他的举动中充满了挑衅,他那仇恨的回应点燃了萨乌克,使他战胜了从未离开过他的恐惧并拿起了杯子。
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恐惧荡然无存。在他身后是准备听从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命令的五千勇士,他们的眼睛因即将到来的厮杀和战利品而燃烧着。尽管年事已高,但亲手为死在斡罗思大地上的父亲完成血祭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要踏平不顺从的城市,将它们化为灰烬,使它们再也不能从废墟中站起来对抗金帐汗国。
萨乌克突然想到,如果能让红胡子斡罗思人斯维亚托斯拉夫落入他的手中,那该多好。他会逼他说出为什么那么痛恨蒙古人,要让他想起那杯毒酒……
膘肥体壮的诺颜卡布兰走近毡帐,奔跑使他气喘吁吁,弯刀也发出了响声。
萨乌克说:
“派我们出征之时,伟大的别儿哥汗有令在先,在把城市踏平之前,先问斡罗思人想要什么。带一百个士兵去找他们。如果认为他们的愿望与我们格格不入,那就叫他们走出城墙与我们决一死战。若不答应,就威胁焚烧城市,让他们尝尝最可怕的死亡。”
“遵命……”
诺颜卡布兰急忙去召集士兵。
刚到中午他就回来了。
“我按照您说的做了……”
“说吧,我听着呢。”
“明天的这个时候斡罗思人会到城外。”
有那么一瞬间,萨乌克感到了害怕。在心中某处,他既渴望,又害怕这场战斗,因为年轻时候的苦涩教训依然历历在目。
“他们不想对我们表示顺从?”
“不。”诺颜卡布兰低下自己又大又重的脑袋。“我查不到大公的下落。他的亲信们被捉拿并关了起来。贱民已经哗变了,领导他们的是一个叫罗斯季斯拉夫的教士,而他的谋士是一个来自诺夫哥罗德的老头斯维亚托斯拉夫。据说,他们是兄弟。暴动者给基塔克戴上了镣铐,而接受我们信仰的伊左希马则被处决了。市民们说:‘如果你们还需要基塔克,那就带走他吧,但我们不会再给你们缴纳贡品或税赋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要求我们别再派遣别谢尔缅。”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说,这不可能。我命令他们释放基塔克,停止暴动……如果不这么做,那我们就格杀勿论。”
“他们怎么答复你的?”
“与其这样活着,不如一死。”诺颜卡布兰沉默片刻。“我觉得,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了……”
“他们人多吗?”
“不。只有市民和从附近村庄过来的人。他们随便拿手边的东西当作武器……”
“你有什么建议?我们该怎么做?”
“何必把现在就能做的事情延后?应该马上开始攻城。否则谁能保准其他城市不来增援呢?斡罗思人已经今非昔比。我能看出这一点。已经脱掉衣服的不会怕水,而且肯定会入水。斡罗思人无所畏惧,所以不应该拖延时间。”
“就按你说的做吧,”萨乌克高傲地点头称是。“你的想法正合我意。”
喉咙发出的喊声在蒙古人的营帐上响起。人们开始忙乱起来。战马发出了不安而尖利的嘶叫声。
“前进!”萨乌克命令道。“伟大的成吉思汗之灵将保佑我们!”
冲锋是狂暴而短促的。当火红的月亮在斡罗思黑森林上空升起的时候,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火堆一样开始燃烧。从鲜红火焰照亮的夜晚到黎明时分,钢铁打在钢铁上发出响声,弓箭在轻声呼啸,战马的嘶叫声和人们的喊杀声传到了遥远的星空。
城市的居民们意识到无力抵抗蒙古人,于是杀死了基塔克和其他人质。他们奋不顾身地战斗到了最后,因为他们知道,死亡现在是摆脱奴役的唯一机会。
天亮的时候,蒙古人把所有生擒的人都赶到了城市的主广场。一堆堆烧焦的原木在房舍的废墟周围腾起黑烟,而失火之处臭熏熏的烟气直冲清晨的灰白天空。
受了伤的、血迹斑斑的人群站在那里相互依偎,除了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疲惫之外,萨乌克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坐在马上,想从斡罗思人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恐惧,但没能得逞。这更使蒙古人感到愤怒。
萨乌克的目光停在了两个高大的红胡子老头身上。裸露的脑袋已经灰白,身材结实而强健,两人站立的姿态说明,他们并不是普通市民。
萨乌克留心查看。其中一人是他认识的,他触碰缰绳,把马赶到那人跟前,然后用鞭子的末端抬起俘虏的下巴。
不,萨乌克不可能看错。这人就是他在战斗前夕回忆起的斯维亚托斯拉夫。他那惨白而苍老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看到了吧,斡罗思人,我们又见面了……”
老战士那张布满瘀斑的肿胀面孔纹丝未动。
“看到了。看来是命运……”
萨乌克无法忍受斯维亚托斯拉夫仇恨而沉重的目光,把视线移开了。
“现在你将看到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你煽动了斡罗思人。他们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将来任何人胆敢反抗蒙古人,都会是这个下场。”
斯维亚托斯拉夫一言不发。萨乌克急转马头,回到原来那个位置上去实施报复。
强壮的士兵从俘获的人群中随手拖出了第一个人。
萨乌克亲自宣判了死刑。
“砍死他,”他脱口而出。
坐在马上的刽子手——已经不太年轻,但身材健硕的蒙古人从刀鞘中拔出弯刀,连劈带拽地把俘虏从肩膀到腰间劈成两半。
每次利落的手起刀落之后,诺颜卡布兰都眯起眼睛,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发出响声,以示赞许。
有时候,萨乌克为了避免单调而命令道:
“用蒙古人的方式杀死。”
这时就会有其他士兵担当刽子手的角色。他们抬起被判刑者,让他脸面着地,然后将他的脚后跟扭到后脑勺上。短促的惨叫声、脊椎折断的清脆声音——然后失去生命的身体就被拖到一旁。
“砍死他……”
“用蒙古人的方式……”
萨乌克简短而平静的命令落在这些将死之人身上。
萨乌克兴高采烈。就是这个,这就是为父亲,还有为自己那不太成功的一生进行应有的报复。该死的斡罗思人!过去他只是见过蒙古大汗们执行死刑,而今天是他自己。让他们颤抖吧!让那些他故意留下的活口向别人宣扬他的复仇、把“萨乌克”这个名字传给后人吧。斡罗思人应该屈服并永远记住,上天给他们安排的就是奴隶的命运,任何不顺从都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蒙古人的力量无比强大,而他们的心都是石头做的——他们既不懂得同情,也不懂得怜悯。
尸体堆成的山包越来越高。广场上空飘荡着失火处的臭气和热血的气味。
当顺序轮到两个老头的时候,诺颜卡布兰对萨乌克俯首说道:
“这就是暴动的主谋。罗斯季斯拉夫和斯维亚托斯拉夫……”
“我知道。”萨乌克放慢了脚步。“攻城的时候我们死了多少士兵?”
“2千人……”
萨乌克皱起了眉头:
“这两个老头谁是弟弟?”
“罗斯季斯拉夫……他67岁……”
“把他们领到一旁。”
士兵们执行了萨乌克的命令。他久久地注视着俩兄弟的面庞。
“你很爱自己的弟弟?”他突然问斯维亚托斯拉夫。
“是的……”
“好……”
萨乌克陷入沉思。他想起了12年前发生在别失八里的事情。
维吾尔的埃米尔巴乌尔钦是个基督徒,他奉窝阔台的一个妻子——斡兀立-海迷失之命要在维吾尔人定居之地屠杀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塞夫特津知道了这件事。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只有奇迹才能挽救穆斯林。而安拉成就了这个奇迹。
巴乌尔钦决定亲自去一趟哈拉和林,以便从斡兀立-海迷失口中确认这个命令,但此时蒙哥被推举为新大汗。塞夫特津知道新大汗的宗教宽容政策,于是赶在埃米尔之前要求大汗庇护穆斯林。
巴乌尔钦一到哈拉和林就被抓起来投入大牢。埃米尔死不承认,直到斡兀立-海迷失招认一切,他才供出了阴谋。他的命运无可更改了。
蒙哥汗亲自判处巴乌尔钦死刑。他下令在别失八里,也就是不久前还由巴乌尔钦统治的地方,在所有百姓的面前处死他。
啊-啊-啊!萨乌克至今都无法忘记当时看到的情景。只有勇猛而无情的蒙古人才能想出这种方法。
俊秀、挺拔、面色黝黑的巴乌尔钦被戴上镣铐押到行刑处。传令官向百姓宣读了蒙哥汗的旨意:
“维吾尔的埃米尔巴乌尔钦因密谋在别失八里屠杀全身心忠实于蒙哥汗的穆斯林,判处死刑。死刑必须由与他最亲近的人亲自执刀,而行刑者将取代他的职位。”
两个战士把巴乌尔钦放到将要执行死刑的高台上。从人群中走出了一个黑胡子的年轻战士,他的脸很像埃米尔。这就是他的亲生弟弟乌尔肯热姆。传令官在宣读完毕之后,把刀交到他的手中。刽子手们将巴乌尔钦摔到台架上,捆住了他的手脚。
乌尔肯热姆就像准备宰杀羔羊一样,单膝跪在哥哥旁边望着传令官,等候发落。那人点头了。乌尔肯热姆沉稳而平静地向巴乌尔钦的面庞俯下身来,用大刀割破了他的喉咙。然后他站了起来,浑身溅满了鲜血,用仇恨和呆滞的目光再次朝传令官望去。那人从侍从手中拿起象征埃米尔权柄的红色外衣,将它披在凶手的肩上,并把用貂皮镶边的博力克戴到他的头上。
尽管人们已经习惯了蒙古人的残暴,但这种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人群因震惊而哑口无语,只有几个犹豫而胆怯的声音在试图高喊:“愿你的荣耀无限昌盛,埃米尔!”
新的埃米尔给刽子手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收拾哥哥的尸体,然后坐在一匹所有马具都用白银装饰的黑色溜蹄马上,率领自己的亲兵入城了。
是的,这种情景怎能忘记?萨乌克此刻仿佛又在感受当时目睹的一切。
“我和你认识,”他对斯维亚托斯拉夫说。“还记得吗?撒里答汗在世的时候,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就凭这一点,我想饶你一命。但你的罪孽太深重,不惩罚你是不行的。”萨乌克停顿了一下,注视着斯维亚托斯拉夫的脸。“你要亲手勒死自己的弟弟。他反正是要被杀死的。如果按我说的做了,你就可以活下来,我向来说一不二……”
老战士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浑浊的泪水从他那饱经岁月风霜的脸上滚落。
“就这么做吧。”他平静地说。“命令你的士兵给我松绑。”
萨乌克欣喜若狂。斡罗思人还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就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一天吧。没错,这世上难道还能有例外?谁会为别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何况是为一个必死之人?自己的命比骨肉亲情更珍贵。甚至作为天之骄子的成吉思汗子孙也难以摆脱这个铁律。
萨乌克为斯维亚托斯拉夫预备了可怕的复仇。人们永远不会饶恕他杀害自己的弟弟,这位曾经强悍的战士将在余下的岁月里作为一个被离弃之人在自己的百姓中游走。
比死亡更可怕的只有耻辱。无论什么言行都洗不清它。就让斯维亚托斯拉夫活下来吧,但从今往后,明亮的白天对他来说只能是黑夜,他就像野兽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得躲进远离人群和道路的密林之中。这个活死人将游走于斡罗思大地,使每一个胆敢怀有不顺从的念头的人心惊胆战。
萨乌克的眼睛里燃烧着复仇之火。
“给他松绑!”他命令亲兵。
亲兵们急忙执行了命令。
老战士站在了萨乌克面前,还是低着头,缓缓摩擦着被鬃毛编织的绳索缠得淤青的双手。
“你还等什么!”萨乌克不耐烦地说。
斯维亚托斯拉夫猛然抬起了头。那一刻,两个老人——斡罗思人和蒙古人的目光相会了。突然,斯维亚托斯拉夫向前跃起。萨乌克坠下马时,他那红色外衣就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在空气中闪了一下。
一切都如此迅速,没有一个士兵来得及移动身子或拔出马刀。当他们终于扑上去把斡罗思人从萨乌克身上拉开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蒙古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被马蹄踩得稀烂的灰色土地上,喉咙已经被压得血肉模糊。
“让开!给我让开!”诺颜卡布兰一边喊着,一边用自己那匹硕大公马的胸部撞向斯维亚托斯拉夫。
亲兵们因恐惧而掩面,闪到一旁。蒙古弯刀在清晨的阳光中铮铮作响,发出了刺眼的光芒……
***
伟大的金帐汗别儿哥十分欣喜。那海的土门轻而易举地粉碎了敌人的阻击,逐渐深入阿塞拜疆腹地。诺颜卡布兰仅用几周时间就平定了斡罗思人——焚烧了不顺从的城市,让他们血流成河。盼望已久的客人库特伦-沙加从伊犁河上游来到他的大营。
当勇猛的战士们用新的胜利带来荣耀的时候,有谁能比大汗更高兴呢?
大汗不应该知道坏心情为何物,因为所有喜悦都是按照上苍的旨意赐给他一个人的。让鲜血流淌,让奴隶们在废墟上哀嚎吧!那又如何呢?一个真正的蒙古人之心应该在鲜血和泪水面前欢呼雀跃!
损失一点都不重要。就让那些为他带来胜利的众多生命流血牺牲吧!何必去想有人会在世上某处为死者哭泣呢?自然会有别人代替他们——他们更年轻、更强壮,会忠实地效忠于大汗,服从他的任何旨意和愿望。
“死者会被遗忘,而胜利则流芳百世。”无畏而坚定的成吉思汗这样说道。若不如此,蒙古人永远都不会成为最强大的民族。
别儿哥渴望新的胜利,所以库特伦-沙加的到来使他既高兴又难过。对年轻女子迸发的渴望和马上派新的军队随她去自己父亲的兀鲁思,帮他抗击阿鲁忽的愿望在他心中缠斗。
这回,库特伦-沙加仿佛失去了审慎。她率领别儿哥给她的部队返回伊犁河上游,但为时已晚。当她沉浸在爱情里的时候,那里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
在与海都的较量中首战告负之后,爱慕虚荣且性情急躁的阿鲁忽没有善罢甘休。他纠集了新的军队,并让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埃米尔穆萨别克领兵扑向自己的敌人。
战役再次在浑黄的伊犁河河岸打响。在略有起伏的、被强烈的阳光照射成深红色的平原上,两个对头相遇了。地点似乎对海都的钦察奇兵更有利,但他们在前面的战斗中兵力锐减,已经不再拥有那股可怕的力量,而库特伦-沙加却还没把别儿哥汗的援兵带回。
已经来不及撤退了。海都只能寄希望于安拉的眷顾,率军迎击阿鲁忽的部队……
战役虽然不长,但很激烈。海都带着残兵败将,落荒而逃。
此时,一个意外介入到了成吉思汗子孙之间的争斗。在酷热的一天,阿鲁忽因心力衰竭而猝死。
围绕着察合台兀鲁思的统治权,再度掀起了腥风血雨。不久前的胜利者已经无暇顾及海都。在集结军队并残酷镇压众亲戚之后,已故的兀鲁忽乃之子——木八刺沙宣布自己成为新的大汗。
在此期间,海都从别儿哥那里得到了盼望已久的援助并重整了军队,最终使七河地区臣服于自己。
生活的商队徐徐向前,从不停歇。那个令人不解而神秘的、被称为“命运”的商队头目不停地给自己选择新的道路和新的方向。
猪年,也就是在成吉思汗子孙之间爆发内讧的那一年,察合台的儿子木阿秃干所生之子叶先秋贝被杀。他的孩子——八剌、摩门和巴萨尔被身在中国的忽必烈汗抚养长大。他们当中最聪明、最果敢的就是八剌。
大汗忽必烈对木八刺沙未经他的同意擅自取代阿鲁忽大为不悦,于是派八剌前往察合台兀鲁思与自称为汗的木八刺沙共同统治。可当八剌到达木八刺沙的大营之后却发现这位新大汗已经站稳了脚跟,与之分享权力的任何议论都已无从谈起,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智慧的决定——不感情用事,而是隐藏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恭顺地请求木八刺沙让他治理自己的父亲位于锡尔河河岸的艾马克。
察合台兀鲁思的新大汗恩准了亲戚的请求。八剌在抵达自己的艾马克之后,也像聪明的海都那样开始在身边笼络亲信。
他不动声色地慢慢积蓄力量,把有威望的诺颜都拉拢到自己这边。当木八刺沙对八剌的举动感到不安,决定讨伐他的时候,他在苦盏城附近迎战大汗,并经过顽强的战斗夺取了胜利。木八刺沙本人被生俘。他做了不到一年的大汗就不得不将权力让渡给八剌。
现在,兀鲁思的所有财富和权力都属于八剌。和其他成吉思汗子孙一样,他不想与任何人分享这些。因此,当他望着自己曾经的靠山之时,同样毫无惧色,并有失应有的尊重。
忽必烈注视着八剌的所作所为,决定惩戒这位放肆无礼的亲戚,让他记起自己的飞黄腾达到底是拜谁所赐。
忽必烈是将蒙古囊括其中的北中国的大汗,为了实现自己朝思暮想的愿望,他必须使属于察合台兀鲁思的土地臣服于自己。忽必烈希望可以重铸成吉思汗的辉煌——将蒙古人征服的所有土地都控制在一只强有力的手上。所以他派一支由六千名精心选拔的蒙古战士组成的部队去攻打八剌。
然而,新大汗并没有惧怕威胁,而是率3万大军前来应战。忽必烈派出的部队没有接受挑战,退回了自己的领地。忽必烈决定推迟复仇。中国的形势迫使他暂时搁置西部边疆的事务。而八剌对战果感到心满意足,在摧毁和田之后将自己的土门调回河中地区。
在他看来,生活是由一连串幸运和喜悦构成的,无比安详。最强大的近邻是金帐汗国,但看来别儿哥汗在自己的领地上按兵不动,并不打算威胁察合台兀鲁思。无论是忽必烈还是旭烈兀都脱不开身,暂时不再插手八剌的事情。但这种平静只是表面上的。
当兀鲁思内部还在进行权力斗争的时候,海都已经占据了整个七河地区并到达了紧挨着八剌属地的塔拉斯河河岸。这已经构成了威胁。因几次轻松得胜而大受鼓舞的新大汗率军迎击海都的土门。
在热尔托克散月(热尔托克散——12月)中旬,他们的军队在塔拉斯河岸边遭遇。海都自己生了病,只得由他的一个儿子指挥战斗。幸运没有眷顾他。在失去大部分军队之后,他不得不撤退。而八剌也无法继续追击溃败的敌人。突然狂风大作、寒流来袭,他的那些习惯了河中地区和花剌子模的天赐暖冬的土门只好离开七河地区。
八剌回到自己的兀鲁思,自信来年又将遭遇海都并可以永远解决这个危险的邻居。但他的计划没能得逞。金帐汗国担心八剌日益强大,于是派一支五万人的部队前来帮助海都。习惯于恶劣天候的钦察人和阿兰人构成了这支部队的主要力量,他们骑着坚忍不拔的草原马来到察合台兀鲁思。率领他们的是经验丰富的指挥官——金帐汗的兄弟别尔肯拉尔。
那海几乎完成了对阿塞拜疆的征服。被深雪掩埋的斡罗思诸城躲藏在自己的森林中,似乎永远放弃了反抗汗国的想法。但别儿哥依然没有尝到胜利的醉人喜悦。
当他的土门准备与八剌一较高低的时候,大汗的中老婆去世了,于是他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妻子——长着骆驼崽一样的大眼睛的美女阿克拉玛尔。她是阿尔金部族的巴依之女,她父亲有数之不尽的马匹游走在广袤的钦察草原上。别儿哥生活在对喜讯的期待之中。
但灾难已经在他头上盘旋,而金帐汗却不知道它已近在咫尺。
***
科洛门第一次听说蒙古人的时候只有10岁。他当时生活在亚美尼亚人的国家,他父亲是个著名的罗马工匠,当时正在建造一座修道院。
可怕的消息开始在城镇和村落间散布。人们在集市上听到狂野的骑兵驾着短鬃马从太阳升起的地方疾驰而来,顿时目瞪口呆。
传闻就像被一阵风刮来一样迅捷而难以捉摸。人们感到惊讶,但谁也不相信那些可怕的战士有朝一日会到达这片被深沟阻隔的土地。
科洛门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建造修道院,而男孩一整天都陪在他身边。父亲在墙壁上绘出的奇妙色彩变化使他着迷,他也久久地观察着石匠们如何敏捷而熟练地劳作。父亲教授他线条的和谐,并且告诉小男孩他想知道的一切。
但终于有一天,神秘的蒙古人出现在了高加索的山麓上。传闻已经不再是传闻,而是变成了可怕的事实。
在速不台和诺颜哲别的率领下,蒙古土门穿越花剌子模来到伊朗北部。哈尔、库姆、赞詹和加兹温一个接一个被焚毁。哈马丹的居民惧怕残暴的征服者,只好给蒙古人献上巨额的贡赋。
在粮草丰足的雷伊城越冬之后,蒙古人一到春天就入侵了阿塞拜疆。他们在那里没遇到像样的抵抗,于是又调头进攻格鲁吉亚。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组织了一支2万人的军队抵抗入侵者。领导他们的是格鲁吉亚国王拉沙和阿诺伯格伊万涅。
在阿尼城附近爆发了激烈的战斗。蒙古人又耍起了惯用的阴险手段。哲别率五千士兵埋伏下来,而速不台则把矛头引向自己。战斗结果不言自明——蒙古人佯装逃跑。当格鲁吉亚人和阿美尼亚人的军纪紊乱了之后,速不台的骑兵掉头痛击他们,而哲别的部队则攻击他们的后方。
损失惨重的拉沙和伊万涅不得不撤兵。但无论是格鲁吉亚人还是亚美尼亚人,都还没被摧垮。
战神苏里德尚未离弃蒙古人,但灾难已经在近处游荡。机智的速不台仿佛预感到了这一点,命令满载战利品的部队向北进军。
在毁灭沙马基之后,蒙古土门在杰尔宾特城边停下了脚步。这个建在山上的坚不可摧的城堡拦住了他们去往钦察草原的道路。杰尔宾特早在萨珊王朝统治时期的公元5世纪就已建立,现在则属于希尔凡-沙赫。城堡异常坚固,难怪被称为“铁门”。无论是向南还是向北,没有一个人可以从它跟前通过。
由于身后还有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的追兵,蒙古人显然已经身处险境。
他们派使臣去找杰尔宾特的统治者。速不台和哲别向他请和,并表示愿意为通过铁门的权利支付巨额的钱财。
杰尔宾特人动摇了。十个最德高望重的人前往蒙古人的营帐进行谈判。速不台下令将他们拿下,并当着他们的面处决了其中一人。
剩下的人被逼说出绕行之路,如若不然就必死无疑。
蒙古土门沿着陡峭的山崖和隐秘的道路行至北高加索,从而逃脱了全军覆没的命运。速不台和哲别部队经过漫长而血腥的路途之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蒙古草原,来到斡难河与克鲁伦河岸边……
年幼的科洛门并未经历这次入侵。他们一家都藏在蒙古人未及占领的阿尼城的坚固城墙之内。但仅过数年,他再度成为了可怕事件的见证者,鲜血又一次流成江河,烈火的浓烟熏黑了太阳。
那时的科洛门已经18岁了。这一次,灾难没有绕开他。花剌子模人把父亲抓去当奴隶,而母亲则不幸身亡。
科洛门孤身一人,但他已经掌握了精湛的技艺和建筑才能。就像父亲一样,他开始建造修道院和教堂。
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的边境很不太平。激烈的厮杀总是打破短暂的喘息,大灾变即将到来的感觉日益强烈。人们生活在没完没了的恐惧之中,灾难的阴影已经用自己那双黑暗的翅膀遮蔽了高加索山地。
速不台和哲别从钦察草原返回后不久,成吉思汗就去世了,享年72岁。一代天骄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在去世一年前就将三子窝阔台确立为继承者。
马年(1235年),新的蒙古大汗召集所有成吉思汗子孙参加库里尔台大会。
大会上决定继续推动一代天骄的伟大事业,派英勇无畏的蒙古土门进军斡罗思和东欧。这支部队的主力由拔都率领。蒙古大军的另一分支则由搠儿马罕指挥,任务是重新征服高加索。
根据库里尔台的决定,拔都得到了拉什卡尔卡希——即全军统帅的称号。搠儿马罕也成为了拉什卡尔卡希-塔玛。他必须在远征结束后永远留在被征服土地上。因此,随他出征的将士都携家带口。庞大的车队和满载着货物的骆驼跟在搠儿马罕大军的后面。
他的旗下共有四万人——即四个土门。随搠儿马罕一同出征的还有成吉思汗年幼的妻子——阿尔提奈-别吉姆。
窝阔台大汗临别时对拉什卡尔卡希-塔玛说:“你要生生世世给我们运来纯金、织着金色花纹的丝绸、夜明珠和红珊瑚、长颈马、健壮的杂交骆驼、多毛的哈奇杰特骆驼和善于驮运的驴子,还有能搬运轻便行礼的鲁西特骡子。”
第二年,也就是在猴年,搠儿马罕带着庞大的商队和大批妇孺抵达了高加索。
他在阿特罗帕特尼附近击溃了扎阑丁的部队。这位花剌子模人的领袖随即死去。
为了最终征服高加索,搠儿马罕花了长达六年的时间。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人、阿兰人、奥塞梯人和切尔克斯人对新的入侵展开了绝地抗争。每一座城市都成为了堡垒,使蒙古人迟迟无法攻克它们。
在其中一场战斗之后,科洛门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征服者的套索将他拖下马鞍之时,他才23岁。
根据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所有俘虏都要由他的子孙瓜分。科洛门被忙哥帖木儿得到,因此他的前路通向金帐汗国。根据一代天骄的训令,北高加索从此归属了金帐汗国。
蒙古人向小亚细亚方向调转了马头。搠儿马罕在一次战斗中受了伤,双耳失聪,不久后死去。拜住奉哈拉和林之命成为了新的拉什卡尔卡希-塔玛。论果断和残忍,他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前任。听命于他的土门向鲁姆苏丹国的塞尔柱人进军。
埃米尔凯霍斯鲁二世连同钦察的亚美尼亚众王纠集了由希腊人、阿拉伯人、法兰克人、亚美尼亚人和库尔德人组成的二十万庞大雇佣军。两个对手在卡琳和埃尔津詹之间遭遇。3万蒙古骑兵做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埃米尔的军队被击溃,鲁姆苏丹国土崩瓦解。它的都城——坐落在古老商路上的繁荣城市开塞利被洗劫和摧毁。
奇里乞亚国王格图姆一世把一切看在眼中,为了挽救自己的百姓,他自愿归降蒙古人,上缴了巨额的赎金并对拜住惟命是从,甚至派兵帮助他。
猪年(1256年),拖雷的第三子旭烈兀被任命为成吉思汗帝国的第三大兀鲁思——高加索和伊朗的统治者。
不久后传来噩耗——蒙哥汗在遥远的蒙古草原逝世。按照成吉思汗留下的遗训,旭烈兀必须立刻启程前往哈拉和林参加葬礼。他也的确这么做了。自己不在期间,他让诺颜怯的不花担任军队统帅。
统领埃及军队的马穆鲁克人忽都斯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在艾因·贾鲁击溃了怯的不花的大军。
但他没能将胜利的喜悦尝到最后。回到埃及之后,曾经的奴隶——钦察人拜巴尔将他杀害并自立为苏丹。
金帐汗别儿哥寻求与这位新苏丹建立友谊。拜巴尔是个穆斯林,对异教徒进行着残酷的镇压,此外更重要的是,出现了旭烈兀这个敌人。
旭烈兀的统治是残暴的。他维持着数之不尽的军队,而养活他们的重担全都压在了被征服民族的肩上。难以承担的税赋和频繁卷入战争引发了持续的不满和反抗蒙古人的暴乱。他不得不频频派兵镇压那些不顺从者。而这个新兀鲁思的边疆也不太平——拜巴尔在等待发动攻击的恰当时机。
正是在这个时候,别儿哥向所有人宣告:高加索根据成吉思汗的遗命理当属于金帐汗国,派那海率领2万大军进入阿塞拜疆。
北中国大汗忽必烈知道自己的兄弟处境艰难,于是派遣了一支3万人的部队前来帮助旭烈兀。
科洛门、昆都士和萨利姆吉雷哪里知道这些?马儿把他们带往阿塞拜疆方向,他们坚信自己正在离令人痛恨的金帐汗国越来越远。在他们看来,前方很快就会有别儿哥汗的魔爪难以触及的地方。他们哪里知道……
***
统治高加索、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的伊尔汗旭烈兀曾见过很多漂亮的城市,但其中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未曾唤起他驻扎在那里的渴望。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蒙古人。冬天,他带着所有亲信迁徙到大草原,夏天则爬到鲜花盛开的山谷,然后在某个河岸上选一个他喜欢的地方,为自己的大营搭起毡帐。
在所有成吉思汗子孙中,惟独他一个人在恪守祖父的一切训诫。而且任何一个统治伊朗的旭烈兀子孙都不敢违反蒙古人的风俗。甚至“哈屯”这一称呼也只有统治者的年长妻子才有权使用,而且只有她们生下的孩子才有权继承汗位。自成吉思汗起,他的所有子孙都只在塔塔尔部、弘吉剌部、乃蛮部、克烈部和斡亦剌部迎娶第一个妻子。通过这些婚姻生出来的孩子都才思敏捷、英勇果敢。成吉思汗通过来自弘吉剌部的妻子生出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这些部族的血液同样流淌在斡儿答、拔都汗、蒙哥、旭烈兀、忽必烈、阿里不哥和忙哥帖木儿的血管中。
乃蛮诺颜不花帖木儿的妹妹兀鲁忽乃-哈屯是察合台家族中最受爱戴的新娘。在丈夫哈拉旭烈兀死后,她统治了兀鲁思很长一段时间。
***
鼠年(1264年)年初,旭烈兀下令在离桃里寺城不远处安营扎寨,那里有很多清澈冰凉的泉水。
伊尔汗面临着一个困难的时期。拜巴尔和别儿哥汗像两只强有力的手一样从两个方向扼住了他的喉咙。两人都致力于实现同一个愿望——尽早解决旭烈兀。被征服的土地同样危机四伏。百姓的不满在增长,暴乱的火光越来越频繁地闪现在大汗营帐的墙壁上。
旭烈兀不是一个怯懦之人。他毕生都在为权力而战。他知道,只要手中还有利器——强大而忠诚的军队,就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能撼动他的汗国。这个利器一定要把持住。最近发生的事情表明,伊尔汗还没有忘记怎么使用它。
伊尔汗患上了重病。病魔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在他体内扎下了根,但他努力不屈从于它、不躺在床上、不荒废朝政。
早春,旭烈兀来到准备迎击从北高加索方向南下而来的那海的部队。这里主要是忽必烈派来的援军负责。而自己的军队则交由妻子脱古思-哈屯的弟弟指挥,负责对付拜巴尔。
金帐汗国的拉什卡尔卡希那海的部队并不是经由当年速不台和哲别走过的路线进入阿塞拜疆的。那海沿着里海北岸迅速将土门调至杰尔宾特。
旭烈兀没有料到金帐汗国的拉什卡尔卡希会这么做。要知道当年被格鲁吉亚国王追赶的时候,“铁门”差点成为了蒙古军队的葬身之地。
但那海正是这么做的。在寒气逼人的冬天,他率领自己的战士从杰尔宾特河的冰面穿越希尔凡隘口,击溃了伊尔汗的第一批小股部队。
那海的行动使旭烈兀警觉起来——只有老辣而果敢的战士才能做出这种事情,因此他派遣了一支大部队前去迎战。
但那海在占领杰尔宾特之后并未急于投入下一场战斗。很难猜测他为什么按兵不动。伊尔汗认为拉什卡尔卡希在等待金帐汗国的增援,于是他犯了一个新的错误。他将军队的一部分——善于在山区作战的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分出去增援自己的儿子。而那海仿佛就在等待这一时机,亲率土门进攻旭烈兀大军。他的战士在滞留杰尔宾特期间磨练了徒步作战和攻取山城的技能,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粉碎小城堡的反抗。
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误以为那海大军在得到增援之前不会前进,对伊尔汗来说是件痛苦的事情。他急忙前去迎战,但已经晚了。拉什卡尔卡希的土门动作神速,已经抵达了希尔凡的山前平原,这意味着那海的骑兵在面对主要由步兵组成的旭烈兀部队时又可以占尽优势。
尽管久经沙场,但旭烈兀还是输掉了第一场战役,只是及时赶来的援军将他从彻底溃败的命运中解救了出来。
筋疲力尽的伊尔汗气恼地回到了大营。他第一次吃到这样的败仗,也第一次在脑海中出现这样一个令人痛苦的想法——自己的军队不如以前强大。过去它由游牧民族——蒙古人、钦察人、塞尔柱突厥人和其他一些居住在锡尔河岸边的部族组成。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而当地的被征服民族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可靠的支撑力量。
旭烈兀感觉到对未来的不安越来越牢固地占据了他。他心里暗自罗列了所有诺颜。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才能上与速不台和哲别这两位曾经教授他攻城拔寨的勇士相匹敌。
他手下有萨利扎、布拉儿吉、扎干……但他们离辅佐成吉思汗或窝阔台的诺颜们相去甚远,那些人可以让山岭崩塌、让岩石化为灰烬。搠儿马罕死了,拜住也不在了。
诺颜拜住……他的舌头害死了他自己。当年他领兵攻打巴格达,使整个伊朗都为之颤抖。他是借助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之手才做到这一点的,但却想把所有荣耀和战果都归于自己。
此举触怒了旭烈兀以及所有成吉思汗子孙。
伊尔汗试图制止诺颜,但一切都是徒劳的。随后,拜住的一句话传到了旭烈兀的耳中,说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所有军队都追随他,而伊尔汗国将什么都不剩。忍耐达到了极限,旭烈兀最终下令处死了他。
现在,他突然冒出了一个迟来的想法,那就是,拜住或许没有说那种话。也许是心怀嫉妒的人诋毁了他?但当时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因为战士们的确很爱戴他,作为拉什卡尔卡希-塔玛,他的慷慨大方已经俘获了下属诺颜们的心。死刑已经执行了。
现在这种严峻的形势是多么需要拜住啊,那海随时都有可能兵临沙马基城下,这意味着,高加索的大部分从此将落入他的手中,谁也保不准有朝一日还能不能收复它。
经过远征和厮杀,随他从克鲁伦河河岸出征的四万大军已经大大缩水。很多蒙古人娶了当地的妻子,接受了那里的生活方式。
忽必烈汗派了3个土门来帮助他,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正的蒙古人呢?即使是蒙古人也要拆分,一部分对付那海,一部分对付拜巴尔。
疾病越来越频繁地昭示自己的存在,而旭烈兀也在思考到底谁能代替自己统领抵挡那海的军队。
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他都在清点自己的诺颜,暗自权衡和比较每个人的长处。一个统帅必须经验丰富、机智聪明,并且在任何状况下都能迅速、果敢地行动。拜住该多合适啊……
旭烈兀突然想到了拜住的儿子——万夫长阿达克。疑虑是免不了的:他心中会不会燃烧着为父亲报仇的渴望,他会不会在等待着让伊尔汗血债血偿的时机?但旭烈兀马上又安抚了自己,因为他知道——对于一个渴望尊位和荣耀的人来说,飞黄腾达和备受宠幸可以扑灭心中的任何火焰。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总能找到一个人的脆弱之处,把昨日的敌人变成最忠诚、最可靠之人。
旭烈兀心爱的妻子——脱古思-哈屯走入帐中。伊尔汗不由自主地开始观赏她那从容不迫的脚步和黝黑鲜亮的脸蛋。当他的父亲拖雷把她迎娶为小老婆的时候,脱古思-哈屯才13岁。自那时起已经过了30年,但脱古思-哈屯依然没有失去美貌和迷人魅力。
她走到伊尔汗跟前,跪在他的脚下,不安地看着他的脸:
“大汗,您不舒服?”
旭烈兀疲惫地用手抚摸了脸。近些日子,病魔确实在越来越频繁地让他意识到自己。每天早晨他都头晕目眩,令人生厌的虚弱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温柔地望着脱古思-哈屯,不愉快地笑道:
“也许,力量永远都不会回到我身上了……”
脱古思-哈屯担忧地凝望着伊尔汗,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他。
“如果能让你的病移到我身上,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旭烈兀相信这个女人。她从没有欺骗过他。他们总是一起分担所有困难和不幸。
“你不能生病……”伊尔汗平静地说。“说点汗国里发生的新鲜事吧。”
“时光对我们还很仁慈,”脱古思-哈屯说道:“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你的士兵在山里俘获了从金帐汗国逃跑的一些钦察人。据说,他们当中有个罗马人是著名的工匠。他善于建造皇宫和寺庙。而他的妻子……”
“谁说的?他自己吗?”
“不。找到了认识他们的人。”
“他们为什么从别儿哥汗那里逃出来?”
“罗马人的情况很好理解——他想念自己的家乡,女人也一样。爱情可以带他们到天涯海角。你自己问问钦察人吧……”
“好。我去看看他们。”
脱古思-哈屯调皮地微笑道:
“大汗老了……他居然对那个女人不闻不问……”
“那种时候早就过了。”旭烈兀皱着眉头说道。
伊尔汗向来沉稳持重、少言寡语,但今天,脱古思-哈屯注视着他的面孔,看到了深凹的双眼和塌陷的面颊,明白了旭烈兀确实身染重病,世上的任何喜悦都不能让他感到兴趣。她由衷地为自己的君主感到痛惜。
旭烈兀披上外衣走到帐外。
俘虏们站成了紧密的人堆,而当伊尔汗的双脚踩上铺在毡帐入口处的鲜艳地毯之时,把守俘虏的亲兵们用马刀的刀鞘猛击他们,使他们跪在地上。尽管旭烈兀没有跟脱古思-哈屯问过任何关于那个女子的事情,但第一个映入眼睛的正是她,如同一只白天鹅落在一群灰天鹅当中。伊尔汗的目光冷漠地在其余的面孔上扫过,并且一下子认出了罗马人。尽管和其他俘虏一样穿着钦察服装,但长着发达肌肉的宽肩膀和清秀的面孔使罗马人格外显眼。
旭烈兀突然感到愤怒。他一辈子都痛恨那些从自己的大汗身边逃跑的人。这种人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都永远不能信任。既然他们背叛了旧主,那就意味着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地背叛新主。按照伊尔汗的看法,逃亡者不应该活着走在这世上。至于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们离开自己的大汗:或是因为悲惨的境遇,或是因为对家乡的思念,或是别的什么,都无关紧要。
旭烈兀憎恨别儿哥,但他毕竟是个大汗。有什么能比背叛自己的主人更卑鄙、更可怕呢?谁敢保证逃亡者明天不会对给他提供避难所的保护者心怀不轨,将匕首插入他的胸膛呢?俘虏必须处死,一个不留。成吉思汗正是这么教导的。
病魔越是折磨旭烈兀,他就越愁闷,越对周围的一切不容忍。现在的伊尔汗更加频繁地下令处决,仿佛杀死别人就可以延长自己的寿命。还没有哪个成吉思汗子孙在知道大限将至之后想对还活在世上的人施以恩德,或者向自己信奉的神明请求宽恕。伊尔汗也不例外。通过杀死别人,他仿佛在急切地用他们的生命来免除近在咫尺的死亡。
旭烈兀再次望着女子。她那黑色的、长得出奇的辫子落在踩成稀泥的土地上,就像两条璀璨的绸缎。伊尔汗甚至在长脖子的、以美貌闻名于世的波斯女子当中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辫子。
在染病多日之后,淫秽的想法第一次在心里萌动:“把这两个辫子缠在手上该多好!”
这一意外的想法甚至让旭烈兀眯起了双眼。某种东西在他的心里发颤,他没有指示如何处置俘虏,而是转身走向帐篷的一边,他通常都是在那里决定他所统治的伊尔汗国的诸多事务。
站在入口处的亲兵在伊尔汗面前打开了的用象牙雕琢的大门。旭烈兀迅速穿过三个相连的帐篷,坐在了铺着地毯的台座上。
他注视着自己的维齐尔艾里-艾里杰比尔,命令道:
“让人传唤诺颜阿达克!”
一个亲兵站在从第三顶帐篷通往第二顶帐篷的通道口,大声喊道:
“唤诺颜阿达克!”
侍卫们的嗓音一个接一个传达着伊尔汗的命令:
“传唤诺颜阿达克……”
阿达克是一个纯正的蒙古人——他身材不高,宽而平的肩膀,扁平而呆板的脸上长着稀疏的、刚刚冒出头的胡须。他在旭烈兀的军中指挥一个千人队。
伊尔汗的传唤使他感到害怕。
要知道,旭烈兀下令处死他的父亲拜住仅过了三年。的确,年轻的诺颜确信自己没有任何过错。他就像一个蒙古人应该做的那样忠心耿耿,这也是他父亲教导他的。就在不久前的一次战斗中,当战士们心里发憷、准备逃命的时候,他身先士卒,帮他们恢复了对胜利的希望。伊尔汗亲眼目睹一切,于是将黄金刀柄的匕首赐给了诺颜。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难猜透旭烈兀的心思。要知道,不久前他还能和父亲和睦相处,但这并没有阻碍他将其处死。伊尔汗的心就像狐狸的洞穴一样,里面弯弯曲曲,谁都说不清他的心思会拐向哪里。
阿达克急匆匆的走到旭烈兀所在的高台。他单膝跪地,把手放到胸前,低下了头:
“大汗,我已奉命赶来……”
旭烈兀静静地看着年轻的诺颜。他一直低着头,被晒黑的短脖子露了出来,好像故意摆出容易让马刀砍下去的姿势。
在旭烈兀身旁,维齐尔艾里-艾里杰比尔和手里打开一个厚重书本的书记官做出一副等待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伊尔汗终于打破了沉默:
“诺颜阿达克,你对我们有没有怨恨?”
“没有,大汗……”
旭烈兀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理应如此。这世上总有很多人支撑不起肩膀上的脑袋。这些人有什么用呢?你父亲拜住就是其中之一……”
阿达克默不做声,不明白伊尔汗用意何在。大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看来,你不是你父亲那种人。在最近那场战斗中,你表现出了自己的英勇,还有对我们全身心的忠诚。因为你这样的忠诚……”
旭烈兀突然沉默了。他的脚掌开始发烫,就像站在烧红的煤炭上面。病魔开始发作了。一直都是如此。伊尔汗知道——到正午的时候,从双脚上升的热气会席卷全身,神智和理性会模糊起来。他艰难地把持自己。还有时间处理公务,于是旭烈兀继续说道:
“因为你的这种忠诚,我决定任命你为土门的统帅。从现在起你负责指挥一万名骁勇的战士。”伊尔汗照例把头转向维齐尔和书记官。“记下我的命令。”
诺颜阿达克的眼睛明亮了起来。他保持着跪姿,从刀鞘中拔出马刀,亲吻了刀刃:
“我用什么样的战功才能报答您,大汗!我发誓永远忠心耿耿地为您效命!”
旭烈兀留心地望着年轻的诺颜。不,他不会看错。此人确实会忠心耿耿。对于一个纯正的蒙古人来说,若能让他指挥一个土门,杀父之仇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意味着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生活。这是尊荣,这是作为人上人的无可比拟的甜蜜感觉,
幸福在诺颜阿达克的脸上燃烧着。
旭烈兀抬起了手。
“好。”他说道。“现在,埃米尔诺颜阿达克,听我的第二个命令。你要率领一支由蒙古战士和钦察战士组成的土门迎战那海。集结我们所有的军队,在沙马基附近等他,要让他抱头鼠窜。”
阿达克果敢地望着伊尔汗的眼睛:
“遵命,但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请允许我不在钦察人当中,而是在当地人之中招募战士。”
伊尔汗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
“钦察人是穆斯林。我在占领巴格达和在与拜巴尔战斗的时候遇见过他们。他们很容易失去勇气,作战也不卖力。那海的军队几乎全是由穆斯林组成的……”
“我明白了,”旭烈兀说。“就按你说的做。出发吧。战神苏里德不会离弃你。”
阿达克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开了帐篷,而旭烈兀则久久地呆坐在那里,留心感受着脚掌上的热气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沿着双腿越升越高。
时间在流逝。离热气占据全身并让头脑发昏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伊尔汗向艾里-艾里杰比尔望去。
“把逃亡者们带过来。”
***
帐篷很宽敞,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俘虏们被带到入口处,双手被鬃毛编织的套索捆着。沉默而严肃的亲兵们提着亮锃锃的马刀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们。
只有昆都士的双手没被捆着,她用它们托着自己那童话般的辫子。不管是伊尔汗还是在场的众诺颜都无法从姑娘身上移开目光。
一路奔波使昆都士非常消瘦,脸也变黑了,但这丝毫不能掩盖她那与生俱来的惊人美貌。
脱古思-哈屯静悄悄地从用丝绸门帘遮住的侧面入口走了进来,在一旁停下了脚步。她用关注的目光时而端详着旭烈兀,时而注视着年轻的女子。嫉妒的火花在她眼中闪了一下,但马上就熄灭了。温柔的微笑触动了她那饱满而漂亮的嘴唇。
“大汗,”脱古思-哈屯恭敬地说道。“在您决定这位姑娘的命运之前,我想和她谈一谈。如果您准许,我就把姑娘带到我那里……”
旭烈兀笑了笑。脱古思-哈屯心里有某种打算,没有理由拒绝她。
“就按你想的去做……”
“走吧,”脱古思-哈屯抓起昆都士的手。
姑娘没有动,绝望地盯着科洛门。
科洛门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跟我走,”脱古思-哈屯威严地命令道,嗓音中隐约传来了不耐烦。
“走吧,”萨利姆吉雷轻声说道。“该发生的总要发生……”
自从他们失去自由身,自从他们遭遇埋伏、落入蒙古人手里之后,逃亡者们就决定凡事都由萨利姆吉雷定夺。
昆都士用手托起沉重的辫子,顺从地跟在脱古思-哈屯身后。
帐篷笼罩在可怕的寂静中,透过圆顶的窟窿落下来的光线突然变得沉重而昏暗。
伊尔汗紧盯着萨利姆吉雷,猜出他就是头目。
“说,你是谁?从哪儿来的?”
萨利姆吉雷恭敬地低下了头。
“我曾是金帐汗国的百夫长,”他平静地说。“我来自克列依部族。得知我们部族的首领萨伊扎正在为您效命,于是我就想成为他的战士,大汗。”
旭烈兀仿佛赞许似的点了点头。
“而这个人,”萨利姆吉雷用脑袋指向科洛门,“是罗马人。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工匠和建筑师。当诺颜搠儿马罕占领占贾城的时候,他失去了自由,然后被赏赐给了忙哥帖木儿,作为奴隶被拉到金帐汗国。有哪个奴隶不渴望自由呢?所以他逃跑了。据说,他在占贾城兴建的教堂尚未完工……”
伊尔汗振作起来:
“没错,我见过这个教堂。”
旭烈兀的眼中突然闪出了火花。他想起了不久前还在思考的事情——将基督徒团结在自己周围,让他们成为王座的主要支柱。
伊尔汗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科洛门:
“你能建完它?”
“是的,大汗。”
“我可以饶你一命,为此你要履行自己的诺言。”
旭烈兀仿佛遗忘了罗马人,沉默片刻之后又皱起眉头问道:
“其他人为什么逃跑?”
“他们是山地居民,也失去了自由。”萨利姆吉雷说道。
伊尔汗注视着这些俘虏的面孔。尽管他们都穿着钦察服装,但他还是很容易从中辨认出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
“但我也看到了钦察人……”
“有五个金帐汗国的士兵和我们在一起。他们不想再为别儿哥汗效力了。”
旭烈兀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看来,他们过得很苦?难道他们觉得跑到我伊尔汗旭烈兀这里就可以脑满肠肥并且能和白白嫩嫩的姑娘们一起躺在柔软的地毯上吗?”
萨利姆吉雷来不及回答或反驳。旭烈兀猛然把头抬起。
“都听我的决定。你,”他看了看萨利姆吉雷,“来找萨伊扎,是为了成为他的士兵。就让你的愿望实现吧。”旭烈兀把目光转到科洛门。“你要让教堂竣工。占贾有很多基督徒,就让它成为送给他们的礼物吧。把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也带过去,教他们如何加工黏土和石头。”
伊尔汗沉默了,聆听着热气沿着身体越升越高。它已经到达了腰部,很快就会在肚子里燃烧。
“杀死钦察人!”他粗暴地说。“要杀一儆百。对自己的大汗忘恩负义之人迟早也会背叛收留他们的人。”
“大汗!”萨利姆吉雷喊道。“他们是优秀的战士。把他们交给我吧,他们会在战斗中一马当先,荣耀您的名。”
“不要杀他们!”科洛门补充道。“派他们和我一起建教堂!”
似笑非笑、似痛非痛的表情扭曲了旭烈兀的面孔。热气淹没了他的病体,引发了狂怒之情。他,统领数十万大军的旭烈兀,即将死去,有什么理由让这五个钦察人留在世上呢?让他们尽早死掉吧!如果能用他人的性命扭转自己的死亡,旭烈兀会像杀死一个人一样消灭世上的所有活物,丝毫不会犹豫。
突然,一个献媚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难道伊尔汗一句话说过两遍?”
这话出自维齐尔艾里-艾里杰比尔之口。现在所有人都明白,钦察人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了。
旭烈兀突然问道:
“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
科洛门向前走了一步,侍卫们手中的刀刃立即闪闪发光。罗马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她是钦察姑娘,我的妻子。”
“好。”伊尔汗聚精会神地想了一会儿。
“姑娘要留在大营。教堂竣工之后,你才能见到她。”
“为什么,大汗?”
“你敢从别儿哥那里叛逃,如果她在你身边,那又有什么能阻止你从我身边叛逃呢?”
科洛门低下了头。大汗们从不重复说第二遍……
***
在脱古思-哈屯的帐篷里,女仆和侍女们将昆都士团团围住。大汗夫人下令给她东西吃,但姑娘什么也没碰。
脱古思-哈屯留心端详着她。
“你离开家乡的草原,跟着罗马工匠跑到异乡……为什么?”她问道。
昆都士抬起了头,眼中噙满了泪水——就像明亮的小冰块在融化。
“他爱我!我也爱他!”
脱古思-哈屯会心一笑:
“他怎能不爱……拥有这种头发的姑娘,是个男人都会爱。他们都喜欢不寻常的东西……我知道的……”
大汗夫人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女仆猜到了她的用意,将一把刀放入脱古思-哈屯手中。
宽大的刀刃闪烁了两次,沉重的黑辫子落在像春天的草地一样鲜艳的地毯上。
昆都士、女仆和侍女们都惊得哑口无言。
一个老女仆静悄悄地走了过来,拾起辫子拿到帐外。她那爬满皱纹的双手抚摸着头发丝,仿佛它们都是活物一般。
“为什么?”昆都士强忍泪水,平静地问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丝冷笑挂在了脱古思-哈屯的嘴唇上。
***
成吉思汗在世的时候将他的大军分成左右两翼。右翼由生活在西部疆土上的士兵组成,而左翼则是来自东部艾马克的士兵。
金帐汗国的军队也是按照这一规矩来建立的。成吉思汗子孙率领自己在伊基里河右岸的士兵构成了右翼,而从左岸一直到河中地区的士兵则组成了左翼。前者的统帅是那海,后者的统帅则是别儿哥的弟弟别尔肯拉尔和托托罕之子忙哥帖木儿。
攻占新的领土一般只需距离较近的那一翼来完成,只有规模较大的远征才会由两翼共同出征。自拔都汗死后,汗国一次也没有向西大规模出征,因此,当决定夺回高加索之时,就由那海率领的右翼迎战旭烈兀。
此时在金帐汗国,没有比那海更聪明的诺颜了。根据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他无权继承汗位,但他在成吉思汗子孙中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视。
拔都的儿子们离世之后,在决定由谁掌管金帐汗国的问题上,那海站在了别儿哥这一边,这也决定了争论的结局。
那海知道,别儿哥并不具备作为一个大汗所必需的很多素质,但其他候选人更是乏善可陈。他只能作此选择。
尽管哈拉和林不赞同,但别儿哥还是成为了大汗,此后没过多久,发生了一次令那海和新大汗都难以忘怀的对话。
他们都在考虑金帐汗国的未来,但看法却截然不同。
二人单独坐在帐中,边喝马奶酒边进行谈话。
“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斡罗思人?”那海问道。“还是像以前那样让大公们自相残杀,并从百姓那里征收狐皮和兔皮?还是另有打算?”
别儿哥默不做声,只是在观赏金色粉尘在透过毡帐顶棚的孔洞渗下来的阳光下飞舞。
“你看,”诺颜的声音中隐含着威胁的口吻。“斡罗思人并不是像钦察人那样的游牧民族。生活习俗完全不同。他们人口众多,习惯于在一处定居,想让他们长久顺服是很困难的。如果他们当中能有人站出来让诸公国团结一致,那他们的第一个猎物可能就是金帐汗国。”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是大汗,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先说……”
“好吧。”那海眯起眼睛,思考了片刻。“你要像入主中国的忽必烈那样,进入斡罗思人的土地去统治他们。”
“你想让我跑到他们那里,丢下金帐汗国吗?”别儿哥怀疑地问道。“你想让忽必烈的遭遇在我身上重演?他现在拥有了中国,但已经失去了大蒙古汗国……况且,如果斡罗思人知道我们的企图,岂会束手待毙?”
“汗国从来不怕让战士们去冲锋陷阵……”那海满怀热忱地说道。“但也可以采用别的方式。应该把斡罗思大地分成几个艾马克,并由蒙古诺颜来治理。要让我们的战士携家带口和他们一起在斡罗思土地上游牧。”
“这很难办到……小股部队很容易被消灭……”
“是的,会有血的代价。但蒙古人善于征服和统治。你可以再派新的战士。我们伟大的先祖成吉思汗的九足白旗为蒙古人带来了荣耀和幸福,”那海残酷地说。“因此,每个蒙古人都要因能死在这面旗帜之下感到幸福。”
别儿哥难以遏制席卷全身的愤怒:
“这只是你的想法!但你忘了,当年阿尔古孙-乎儿赤是如何在成吉思汗面前大胆进言的。”
有哪个一代天骄的后裔不知道这个故事呢?那海也不例外。
在对东方的一次远征中,成吉思汗占领了高丽人的领地,并为寻欢作乐娶了当地统治者的女儿——拥有惊人美貌的姑娘,完全忘记了蒙古的游牧生活。歌手阿尔古孙从急忙从家乡草原赶过来找他。
“我的妻子、儿子和所有百姓都还好吗?”成吉思汗问他。
阿尔古孙-豁尔赤用歌声回答了他:“你的妻子和儿子都还好!但你却不知道你的百姓在怎么生活!你的妻子和孩子们都还好!但你却不知道你的百姓在想什么!他们在用自己的饥饿之口啃食皮革和树皮!你不知道你的百姓如何生活!他们在用自己的饥渴之口喝着水和白雪!你不知道蒙古人的习性和生活!”
别儿哥从那海的眼中看出他想起了阿尔古孙的话,于是用特别享受和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
“伟大的先祖传给我们的东西并没有赐给所有蒙古人。你完全不懂生活,也无法明白蒙古人还想不想舍生忘死。”
大汗的话无疑是莫大的侮辱,那海顿时脸色惨白。
“你看,大汗!”诺颜已经无法克制自己,愤怒地说道。“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到明天就太迟了。他们会过来骑到我们头上。”
别儿哥对那海半信半疑。他对那海的恼怒也由此不断积累,并认为那海说这些话无非是因为蒙古人梦想着征战。
“你的建议不可能实现。”
“那你认为该怎么做?”
“我并不比拔都聪明,”别儿哥含糊其辞地说,“我会沿着他铺设的道路走下去。如果我进入斡罗思之地,汗国不会变得更强大……”
那海用怀疑和惊讶的目光望着大汗。他不习惯看到别儿哥沮丧而优柔寡断的样子。
“我不明白,大汗……”
别儿哥的眼睛里迸发出凶恶的火花,放大的瞳孔更加昏暗:
“看看周围!难道你没发现,蒙古人的马刀已经很久没有像拔都在世的时候那样发出夺目的光芒吗?自从他离世之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被征服民族像以往那样惧怕我们强大的军队,但已经不再害怕我们蒙古人了。成吉思汗和拔都在世的时候,蒙古人既可怕又神秘,而现在,斡罗思人和其他民族已经知道了关于我们的一切:我们如何生活、如何打仗。当敌人被摸透之后,他就不可能再吓唬人或摧毁对手的意志了。直到他还更强大的时候,才会有人怕他。斡罗思诸城:大罗斯托夫、苏兹达里和特维尔、雅罗斯拉夫尔和乌斯秋格的叛乱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窝阔台和察合台将布哈拉夷为平地才过了多久?但那里的贱民已经敢于造反了。如果你能像我一样近距离目睹那一切……那个夜晚……严酷的面孔、不顺从的目光和火炬发出的血红色光芒……”别儿哥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重新韵味所讲的情形。“还有格鲁吉亚人在老大卫和小大卫王公的带领下在第比利斯发起反抗旭烈兀的暴动……以及不久前发生在我们大营里的事态……我下令像宰羊一样砍死所有叛乱者,绝不留情!”
“你做得对。”那海说。“最好的敌人就是死了的敌人。”
“我也这么认为。但为什么动乱会一个接着一个?为什么叛乱者会越来越多?你听说过我过去的百夫长萨利姆吉雷……按理来说,他应该战战兢兢,因为他亲眼看到我处死了上万名奴隶。但亲信告诉我,萨利姆吉雷正把汗国的敌人纠集在自己周围……”
“下令逮捕他!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头颅在你的马蹄下翻滚!只有恐惧才能让人顺从。”
“我会这么做的……”别儿哥沉思着说。“但如何用恐惧停住时间呢?”
那海想理解大汗到底在说什么。他聚精会神地观察他的面孔,但别儿哥的表情依然神秘莫测。
“你不为金帐汗国的强盛操心,却如此想入非非?”他不耐烦地问道。
别儿哥摇了摇头:
“我们所有的意念都来自上天……时间……在我看来,它有时就像无边的汹涌大海。大海可以摧毁最坚固的礁石,使最高耸的海岸崩塌……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能解释的就更少……成吉思汗的英勇土门用蒙古弯刀、锋利的弓箭、沉重的索伊尔和给人带来刺痛的皮鞭征服了无数民族。我们从战败者那里征收我们需要的一切,并骑在马鞍上统治他们……可是,他们并没有衰弱或灭亡,而是顽强地重建被我们毁灭的东西,牧养牲畜、耕耘土地,采掘铁矿并锻造利剑。你说,我勇猛的诺颜,被征服者跟我们在拔都的带领下用铁蹄踏平他们的时候相比、跟我们还年轻的时候相比没有丝毫的削弱,难道不是这样吗?贱民越来越频繁地造反,这种不顺从不正是力量的体现吗?有时我觉得,斡罗思人、保加尔人和河中地区的居民早晚有一天会拒绝缴纳我们习惯于从他们那里征收的东西。到那时,金帐汗国是否还能再度踏平他们,它是否永远都能拥有现在这种力量?”
“你被抬到白色羊毛毡上正是为了这个,为了操心汗国的力量,”那海愤怒地说道。大汗的看法让他颇为不满。“任何时代,不公正和强暴都常伴人的左右。它们是永恒的。你要变得机智、狡诈,这样它们就不会让金帐汗国的营帐倒塌。”
“即使是一把宝剑,如果经常用它劈石头,也会变钝……”
那海好不容易压住了怒火。在和大汗的对话中,他已经过分放纵自己了。别人如果这样放肆,早就人头落地了,但别儿哥总是对那海更加容忍,他们的谈话总是单独进行。那海的愤怒是有理由的。他第一次在大汗身上看到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其中一个人按照蒙古人惯常的做法统治汗国:他无情而嗜血,任何人都不可能指望他网开一面;而另一个突然出现在那海面前的人则优柔寡断、战战兢兢,说着成吉思汗子孙不应该说的话……
“如果不相信汗国的强大,怎能统治它!”那海愤怒地喊道。“但愿成为大汗的是我!我会让全天下都知道,为了永远屹立不倒,金帐汗国都需要些什么!”
别儿哥脸上浮现出媚人的笑容。他的眼神重新变得专注和冷酷,表情也凝固了。不,他近来对那海的怀疑并非无凭无据。“但愿成为大汗的是我……”诺颜是不是过于异想天开了?尽管这是说在气头上的话,但还是……他知道,有这种想法的不只是诺颜。所有成吉思汗子孙都渴望权力……
别儿哥怀疑那海图谋不轨,但此时此刻,不管是他还是诺颜,都无从知道也无法想象若干年后一代天骄子孙之间争夺汗位的斗争会夺去无数生命,使钦察草原血流成河,并成为金帐汗国的营帐永远崩塌的诸多原因之一,它的废墟将埋葬那些坚信它永远不可撼动的人。
“那海,你说如果成为大汗的是你……”他缓慢而冷酷地吐出每一个字。“即使在我的统治之下,它也能站得稳。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我脱离祖父成吉思汗开辟的道路。为了使蒙古人一如既往地给被征服民族带来恐惧,需要流多少血我都可以办到。”
这一天,别儿哥和那海不欢而散。
大汗对诺颜怀恨在心,而那海也明白,别儿哥和其他大汗一样,只有禁绝任何放肆之举才能让他满意。诺颜觉得,应该在成吉思汗子孙中另寻一位配得上金帐汗的人物。
那海很高兴能出任征伐旭烈兀的统帅一职。是时候告诉邻居——金帐汗国仍然像以往那样强大并能够捍卫属于自己的土地。此外,有个想法在他心中逐渐成熟——在自己身边笼络可以依靠的成吉思汗子孙,以备今后和别儿哥分庭抗礼。那海自己不能谋求汗位,但何不将一个对他百依百顺、事事征求他意见的人拥立为汗呢?他尤其对拔都汗的孙子脱脱蒙哥和曾孙兀剌不花寄予厚望。性格暴躁、头脑简单的脱脱蒙哥将那海奉若神明,因此极易控制。而更沉着、更机智的兀剌不花也事事顺从诺颜……
***
在裁决逃亡者命运的那一天,伊尔汗旭烈兀发病了。他像平常出现症状时一样神志不清,静躺在自己的帐中。除了医师和守卫伊尔汗的亲兵之外,谁都不能进入甚至靠近毡帐。
在旭烈兀尚未恢复气力的这段时间里,汗国的所有事情都由艾里-艾里杰比尔打理。他执行了伊尔汗的命令,立即让卫兵将科洛门一伙押往占贾。被判死刑的钦察人被捆住手脚,扔进了一个黑色毡帐。他们要等到伊尔汗康复,因为在判他们死刑的时候,他并没有说怎么处死他们。蒙古人给处决的方式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因此它必须由伊尔汗亲自裁定。
萨利姆吉雷引起了维齐尔的兴趣。艾里-艾里杰比尔感到,这不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有某种既令人警觉又吸引人的地方,因此,他下令将萨利姆吉雷暂时留在大营,并考虑如何处置他。
萨利姆吉雷知道昆都士被困在大汗夫人的驻地,也知道自己无法到那里去。这个由几十个毡帐组成的驻地紧挨着大营,坐落在蓝色小湖的岸边,并由伊尔汗的贴身侍卫根据既有规矩细心守卫着。任何试图靠近它的人都必死无疑。在驻地内部也经常有满脸皱纹的凶恶宦官走动。
但萨利姆吉雷需要的并不是伊尔汗的妻子,而是那个平凡的女仆——钦察姑娘昆都士。他决定试一试运气——偷偷逼近湖泊,躲在芦苇丛中希望有所斩获。他曾看到女仆们经常来这儿打水。
漫长的等待令人困倦。太阳移动到天空的后半部分,已经不那么灼人了,但没有一个人走到湖边。
萨利姆吉雷心灰意冷,决定走出藏身之处返回大营。或许已经有人在找他,长时间不见踪影会引起怀疑。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提着水罐的老妇沿着小道下来打水。萨利姆吉雷轻声向她喊话,极力不吓到她:
“阿帕……大妈……别怕我……就听我说几句……”
女仆因这个突发情况怔住了,一脸恐惧和惊慌。
“大妈,帮帮我,让我见见我妹妹,和她道别吧!今天脱古思-哈屯抓来一个新的女仆。你肯定见过她!一个梳着长辫子的钦察姑娘!”萨利姆吉雷情绪激动、语无伦次。
妇女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她,但不知道如何帮助你……”
“把她带到这里!我就跟她说几句话!”
女仆摇了摇头:
“难道你不知道,如果我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吗?”
“知道,大妈……但我求求你!难道你就不曾有过姐妹和兄弟?难道你所经历的痛苦还不足以让你理解别人的苦楚吗?要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老妇沉默良久,满脸悲伤。但恐惧心和对服从的习惯拦阻了她的决定。
终于,她怯生生地说:
“我试一试……一切都在安拉手中……”
老妇打完水,缓慢地向驻地的方向走去。
老女仆克服了恐惧,把昆都士带了过来。
姑娘向萨利姆吉雷藏身的芦苇丛跑去,但他却用威严的声音把她停住了。
“到水里去。假装在洗水罐,不要向我的方向看过来……”
昆都士照做了。
“现在听着。伊尔汗定了条件,只有科洛门让占贾的教堂竣工,才会让你回到他的身边。科洛门答应尽快完工。而我会尽快解救被判死刑的钦察人,然后我们就逃到山里去。看来,这世上注定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过得人模人样。哪里都很糟糕——不管是金帐汗国还是旭烈兀的伊尔汗国……”萨利姆吉雷悲伤地说道。“不管是用石头打猫头鹰还是把猫头鹰打在石头上,结局都是一样的。死的只能是猫头鹰。同样,如果我们投降,就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我会像塔拉比和博施曼那样在身边召集义士,并对大汗们展开报复。”
“那我怎么办?”昆都士痛苦地问道。“为什么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在科洛门获释之前,你要一直留在大营中。没准儿伊尔汗会信守诺言,那你们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却前途未卜,危机四伏。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留在这里吧。我们不会丢下你。如果一切按照我的设想,那我们就不会走远。我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
萨利姆吉雷确实有事要做。当旭烈兀在大汗的营帐里盘问他们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萨利姆吉雷和这个人非常熟悉。在记忆中浮现出虽然久远,但无法忘怀的一幕,人生中的一个片段像远处的闪电一样闪闪发亮。
当时萨利姆吉雷只有13岁……成吉思汗的一支部队在追杀他的部族。摆脱蒙古人之后,部族进入了东突厥斯坦的山地,但那里也没能帮助他们挣脱魔爪。蒙古人夺走了牲畜和毡帐,屠杀了很多人。而萨利姆吉雷自己也差点迎来厄运,但他成功逃脱了。
他记得自己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上可以藏身的密林,而身后传来沉重的马蹄声。萨利姆吉雷惊恐地回望,看到一个体型庞大、皮肤黝黑的骑士将弯刀举过头顶。这是蒙古部队的头领泰布雷追上了他。
要不是浓密的树枝遮挡,他恐怕就一命呜呼了……但无论是漫长的岁月还是生活压在萨利姆吉雷身上的重担都无法遮挡蒙古人的那张脸。
他在旭烈兀的帐中认出了泰布雷,于是鲜血的声音呼唤他报仇雪恨。
不管身处何方、参加什么样的战斗,萨利姆吉雷的眼睛总在寻找敌人。现在看来,目标近在咫尺。
回忆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将它驱散之后,萨利姆吉雷才发现昆都士那双漂亮的辫子不见了。
“为什么把头发剪掉?”
“不是我……是她……”硕大的泪珠从姑娘的眼中滚落。
“谁?”
“脱古思-哈屯……她说,梳着长辫子的姑娘招男人喜欢……”
萨利姆吉雷破口大骂。
“早晚有一天,我会把这个淫妇扔到马鞍上!”他愤怒地说道。“别伤心。脑袋还完好,而头发还会长出来的。”
昆都士擦掉脸上的泪水,试着去微笑:
“真的?”
“当然。当你和科洛门举办婚宴的时候,你就会重新拥有奇美的头发。”
“会在什么时候呢,这个宴会?”
“会有的。头发长得很快,而科洛门也会很快完工……”
“但愿上天能垂听你的话……”
“别了,昆都士……”
***
南方的白昼去得特别快。太阳刚触到大地的边缘,黑暗就降临到世上,像苹果一样硕大的星星在天空那深不见底的蓝色中闪烁。
萨利姆吉雷久久地躺在芨芨草丛中,聆听着汗国的生活平静下来。毡帐旁边用来做晚饭的篝火一个个熄灭,开始听到犬吠,草原上偶尔传来垂涎马匹的狼群发出的嚎叫声。暖风阵阵吹来。芨芨草的草尖发出了枯燥而神秘的沙沙声。
萨利姆吉雷耐心守候。关押钦察俘虏的黑色毡帐就在大营的边缘,即便在只有暗淡星光照射的黑暗中,他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顶棚。一整天都被马蹄踩踏的大地被压平了。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萨利姆吉雷开始一片接着一片地爬过草丛。他把耳朵贴到地上,听到看守俘虏的战士在帐篷周围踱步。
“这个人会是谁?” 萨利姆吉雷想道。“或许是他母亲唯一的儿子?但这就是战士的法则。如果我不杀死他,死的将是我的五个伙伴。这个战士服从自己的伊尔汗,于是把所有生人都视为敌人。同样,他对我来说也是敌人,正因为他习惯于服从,不去思考。”
旭烈兀的伊尔汗国路途遥远。一路上,萨利姆吉雷得以一边在深谷底部的隐秘篝火旁取暖,一边重新思考很多事情。他在别儿哥萨莱城煽动奴隶是否正确?用上万奴隶的性命解救科洛门是不是代价过于昂贵?
萨利姆吉雷突然明白——事情的关键根本不在于科洛门。罗马人只是个导火索。当马赫穆德·塔拉比在布哈拉号召百姓跟随自己的时候,引领他的信念是——要让被外邦征服者摧垮的百姓想起他们并不是奴隶,这世上还有自由这样一个概念。人若忘记这一点就会沦为奴隶,人若依然记得这一点,那么即使被奴役,他依然是个人。
萨利姆吉雷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可怕的别儿哥萨莱之夜。他看到一个刚刚解开镣铐的老奴隶。他站在土墙高处、高举双手,面孔被火炬闪动的光芒照亮,显得格外俊朗。他喊道:
“大伙儿!看到了吧,我自由了!与其戴着镣铐活一百年,不如做一夜真正的人!”
萨利姆吉雷经常梦到那一夜。他看到堆满尸体的街道,听到濒临死亡的惨叫和马刀的响声。
那位陌生奴隶的幸福面孔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远处的马蹄声使萨利姆吉雷警觉了起来。黑色毡帐就在身旁,他怕有任何动静,于是把身子紧贴在地上。
走到跟前的骑兵对卫兵喊道:
“喂,你没睡着吧?”
“没有。”
“小心别睡觉。如果俘虏有什么闪失,你就会人头落地……”
“知道……”士兵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们能有什么事?手脚都绑着呢……”
“夜真黑……”骑兵说道。“一出月亮,我就派人替你。”
“他们这些人是谁?”士兵问道。
“钦察人。他们背叛了自己的大汗,而我们的伊尔汗和他是同一血脉……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后裔们即便在相互仇视的时候也不会饶恕背叛行为。”
“是啊,他们犯了大错,不会被原谅的……”
“要提高警惕。汗国有很多钦察人,谁知道他们当中会不会有俘虏的亲戚呢?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骑兵调转马头,缓缓地走开。很快,马蹄声就消失了。
萨利姆吉雷慢慢拔出匕首,悄无声息地起身,向毡帐冲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六人在星光下化作黑影,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风依然阵阵吹来,芨芨草的细茎相互拍打,它们的沙沙声淹没了逃亡者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
没过几天,居住在旭烈兀的伊尔汗国境内的各民族当中就有传闻说,山里出现了一群袭击蒙古部队的战士。他们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但大汗的征税官们却根本不能指望他们的怜悯。
这个消息传到昆都士耳中,使她欣喜万分。看来,萨利姆吉雷不仅活着,而且还实现了自己的计划,这意味着她很快就可以摆脱女仆的悲惨命运。
只有旭烈兀对这群自由人的消息无动于衷。伟大且无所不能的他岂会害怕一群流浪汉?他只是吩咐自己的维齐尔派兵捉拿反抗者,然后很快就忘了所发生的事情。
汗国的生活依然在按照习以为常的方式进行着。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认为,广布在草原上的众多帐篷是随意搭建的。但那些恪守成吉思汗所立之规的人知道,当大营改变位置,将一大片草原踩踏成黑色粉尘的时候,那是在严格按照既定规则重新建立一座新的毡帐之城。
沉甸甸的双轮大车组成的行列发出了吱吱声,吵闹而暴躁的骆驼驮着硕大的货物,在望不到头的队伍中前行。在鼓鼓的、富有弹性的驼峰之间,坐着妇女和孩子们。
没过多久,在一阵看似毫无秩序的行动和忙乱之后,突然出现了第一排毡帐。它们最大也最白,是为伊尔汗预备的宫殿毡帐,大汗要在那里接见使臣,而维齐尔们白天要在那里候着。在大汗的毡帐后面是维齐尔们居住的毡帐,再往后是为大汗的妻子们预备的帐篷。后面又有亲兵、诺颜和士兵们的住处。大营总共用十排毡帐构筑了自己的城市。
如果大汗是基督徒,就会有教堂毡帐和神甫们的住处。如果汗国的统治者信奉伊斯兰教,就会搭建清真寺毡帐……
旭烈兀只在一个方面背离了草原的规矩——他把妻子们从大营中分了出来,允许她们搭建自己的独立驻地。
今年亦是如此。伊尔汗的妻子们在大营附近选择了一个地点,它坐落在翠绿的湖边小谷地的宽敞处。
最大最漂亮的毡帐属于大老婆脱古思-哈屯。它酷似白色的山包,用红色天鹅绒制成的奇妙装饰品点缀着它。离它大约扔出一个石头的距离是二老婆的毡帐,由蓝色天鹅绒装饰,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三老婆的毡帐,涂着绿色花纹……
与根据主人的想法为毡帐选址的钦察村落不同,蒙古人会自西向东把毡帐搭成一条线。
在女子驻地里不是经常能遇到男人。只是偶尔会有宦官穿梭于毡帐之间,用尖细的嗓音给某个女仆传递指令。即使在伊尔汗本人在卫队的陪同下亲自驾临的日子,这里依然是秩序井然。当旭烈兀和某个妻子寻欢作乐的时候,亲兵们要处在宦官的监督之下,寸步也不得离开指定位置。只有疯子才有胆量闯进女子驻地。
这段日子,同样没有什么东西破坏它的安详。像往常一样,庞大的马群在日落之前疾驰到湖边的饮水处,扬起的尘埃在暮光下化成金色的云彩。夜晚的寂静中,饥渴难耐的野兽在饮水时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响声,公马嘹亮而狂暴的嘶叫给马群带来了秩序。
昆都士焦虑地聆听着这些声音,对科洛门的思念、对突然失去的自由的思念挤压着她的心脏。秋天快要到了。尽管早该感觉到凉爽之气,但天气依然很炎热,风从草原吹来了热气和青草的芳香。
昆都士生病了。她躺在侍女们的毡帐里,身体消瘦、默不做声,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半梦半醒的状态模糊了她的意识。如果她知道此刻在脱古思-哈屯的毡帐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她会立刻飞身而起,像鸟儿一样飞到那里。
此时,伊尔汗的妻子们围坐在脱古思-哈屯身边。地里的黑水在烛台上熊熊燃烧着,身材臃肿的宦官半闭着眼睛,浑身摇摇晃晃,用尖细的声音唱着古老的传说“萨尔-萨尔”:
“那时,怪人骑着大象走了出来,
他的双脚拖在地上……”
突然,帐门静静地敞开了,一群战士提着锃亮的马刀闯入帐中。
在座的一个妇女发出了微弱的惨叫声。
“安静!都留在原地不许动。”黑胡子战士威严地命令道。
脱古思-哈屯把绸缎做的枕头紧贴在胸口,卧倒在地毯上。战士走到她的跟前。
“被你斩掉辫子的那个钦察姑娘在哪?”
或是因为害怕,或是因为固执,大汗夫人一言不发。
“我问你最后一次!”
箭矢在毡帐的墙壁外发出尖细的呼啸声,穿透墙壁之后落到了战士的脚边。从道路上传来了喊声和马刀的叮当声。
他俯身抓住脱古思-哈屯的手:
“起来。跟我们走。”
大汗夫人站了起来,面色苍白、衣衫不整。
“穿衣服!”战士不安地听着道路上传来的声音,喊道。
脱古思-哈屯突然笑了笑。她知道卫兵已经发现了闯入者,很快就会来解救她。
“我还以为是让我把衣服脱光……”
“早晚有一天,你或许会听到那种话。现在马上走……”战士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刀刃架到了她的喉咙上。“快点!”
脱古思-哈屯意识到,战士如果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把钦察姑娘交给你。”她斜视了一眼锋利的刀刃,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晚了。你要跟我们走……”
脱古思-哈屯突然顺从了起来。不惜任何代价活下来的渴望占据了她。
两个战士抓住大汗夫人的手,将她拖到帐门。
黑胡子把头转向其他女子:
“下次就轮到你们了……我们现在就走,如果你们谁敢叫唤一声,就让她就再也看不到太阳!”
形如面团的宦官因害怕而在地上打滚,发出了几声尖叫。
战士们消失了。马蹄的巨大响声消融在草原中,只有追逐的喊杀声和钢铁在被追击者和追击者短兵相接时相互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直到天黑。
萨利姆吉雷的战士们逃到山中黑暗的峡谷里,那里可以躲避追击。他们完成了一件大胆而前所未有的事情。
关于解救昆都士的办法,萨利姆吉雷想了很久。决断不期而至。
大汗的马群通常会被赶到湖边的饮水处,白天则在山脚下放牧,萨利姆吉雷的战士们伺机而动,捉住牧人并换上了他们的衣服,然后把马群赶往夜间饮水处。
给牲畜解渴之后,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们调回大汗妻子们的驻地,而不是走它们惯常的路线。慌乱的卫兵们迎面赶来,阻挡畜群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涌进毡帐并踩踏里面的居民。萨利姆吉雷利用了这一时机。
战士们没能解救昆都士。他们被发现了,不得不尽快逃离。萨利姆吉雷别无他法,决定绑架大汗的爱妻脱古思-哈屯作为人质。
汗国还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奔赴女子驻地的亲兵们无功而返。黑夜隐藏了萨利姆吉雷手下的英勇战士们,而他们的马蹄扬起的尘埃也消失在风中。暴跳如雷的大汗让很多人掉了脑袋,不管他们有没有错。
一周后,一个受伤的蒙古士兵乘马来到大营。卫兵立即将他带到旭烈兀面前。一番跪地求饶之后,士兵讲到,他的部队在山里遭到暴徒们的袭击。他们只留了他一个活口,并让他转告伊尔汗,要在一个约定好的地点以钦察姑娘昆都士作为交换将脱古思-哈屯归还给他。
旭烈兀气得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克制自己。脱古思-哈屯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伊尔汗也无法容忍他的臣民议论他的无助和软弱。他迟早都会严惩那些胆敢令他威望扫地的人。但现在只能满足暴徒们的要求。
四个亲兵奉伊尔汗之命把昆都士带到了指定地点。
***
在释放脱古思-哈屯之前,萨利姆吉雷对她说:
“你没有罪,因而获得自由,但请转告伊尔汗,他早晚会得到报应。血债只能由鲜血来偿还……”
站在他面前的大汗夫人美丽动人,只是略微发了福。一丝微笑触动了她那鲜红水灵的嘴唇。
“我会转告伊尔汗……但何必这么早放了我?”
萨利姆吉雷鄙夷地转过身去。
“用不着这么着急。你的战士们会很委屈。他们会无聊的……”
萨利姆吉雷看了看周围的战士。其中一人的脸突然红了,低下了头,另一个人抖动了胡须,微笑着露出了大牙。
“走吧!”
“那好吧……你说了算……在这里你就是伊尔汗……”
脱古思-哈屯走到马前,轻盈地跃到马鞍上,几乎没有碰马镫。
两个女子的坐骑在路上相遇了,她们彼此都望着对方的眼睛。脱古思-哈屯果敢而愉快,而昆都士则显得疲惫和忧伤。
萨利姆吉雷亲自接过昆都士的缰绳,并帮她下了马。
姑娘把脸贴到他的胸口,肩膀开始颤抖。
“别哭,”战士平静地说。“不该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很快就能回到钦察草原。”
姑娘挣脱了萨利姆吉雷,用充满恐惧和希望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
“那科洛门呢?”
“不要哭,孩子……”萨利姆吉雷重复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昆都士哪里知道萨利姆吉雷所知道的呢?一个人全身心投入的爱情和事业可以帮他获得一双翅膀。不管他遇到什么样的不幸,这双翅膀都可以给他提供可靠的帮助。
常年的奴隶生活并没有摧垮科洛门。过去是事业帮助他活了下来,现在,当爱情来临之后,他的世界充满了奇妙的色彩,时间仿佛无穷无尽,所有事情都可以从头再来。
旭烈兀那句“教堂竣工之后,你才能见到她”像一把匕首一样刺痛了他那火热而生机勃勃的心脏。
如果伊尔汗心意已决,过去的奴隶又能改变什么呢?不服从就意味着死亡。但现在,他拥有了爱情,为了它,值得活下去。剩下的只有工作、信任和等待。
自从被大汗的亲兵押到占贾之后,不管科洛门做什么事情,昆都士都寸步不离地站在他眼前。他看到从黎明前的山谷漫出来的云雾笼罩在她的脸上,她也来到他的梦境之中。
罗马人忘我地工作,每一个白白浪费的瞬间都显得无比漫长。只有早日完工才能拉近梦寐以求的重逢。
敏锐的心警告科洛门:“不要相信伊尔汗”,但希望依然像微弱的火花和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闪烁着。
他喜欢建教堂。和只允许用花纹装饰墙壁的清真寺不同,建造教堂的时候可以做很多事情。
科洛门一直喜欢画人物肖像。甚至出自他笔下的圣徒也时常以其惊人的惟妙惟肖令人想起他在人生旅途中遇见或记住的真人。
就像在别儿哥萨莱一样,科洛门心中再次涌出一个念头——画昆都士。罗马人没有发疯,但还是无法克制突然侵袭他的诱惑。
他知道,如果在基督教堂的拱顶下画一个穆斯林姑娘,就会犯亵渎之罪。将会有无情的惩罚。伊尔汗肯定会来看教堂,并且很可能还记得昆都士,到那时……
科洛门已经开始装饰圣堂。他飞快地用惯用技法画着圣徒,只有在应该画有圣母的地方还空空荡荡。
理智在警告罗马人,为他描绘出受到惩罚的可怕场景,而攥着画笔的手却只服从心灵,伸向预备好的墙壁。
完工的日子日益临近,最终的决定也迫在眉睫。终于有一天,心灵压倒了理智。画笔开始触碰涂了底漆的墙面……
伊尔汗御驾亲临,参加教堂的祝圣仪式。他愁眉不展、心不在焉——病魔越来越彰显自己的存在,旭烈兀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仓促地参观完罗马人的作品之后,他下令赏给他一把金币。
他已经坐在马上准备动身,但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脸转向科洛门:
“你什么也不想问我吗,罗马人?我记得并会遵守我的诺言……”旭烈兀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的妻子安然无恙,但你暂时还不能见她。不久后,我勇猛的土门将进军麦加。等到你在这座伊斯兰教的巢穴建造基督教堂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妨碍你和自己的爱人重逢了。”
伊尔汗转过身去,策马动身了。科洛门叫喊着向他身后扑去,但与旭烈兀同行的亲兵们将罗马人摔到了道路的尘埃中。
科洛门这些日子里赖以生存的信念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绝望。他不想再活下去了。伊尔汗的话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希望。要不是那些从金帐汗国一同逃亡的同伴们照料,他根本熬不过这段时光。
科洛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怎么做。
但旭烈兀离去之后没过一周,那海行动神速的土门就像旋风一样奇袭了占贾城,在攻破城墙之后进入了城内。战斗很血腥,但没有进行太久。市民们进行了绝望的抗争,无奈敌军人数众多。披着一身灰色草原尘土的骑兵像雪崩一样沿着城市的街道涌动,杀戮、抢劫、奸淫。
科洛门和奴隶、市民们一起躲进了刚刚建好的教堂。
身形消瘦、眼睛深深塌陷的罗马人疯狂地厮杀着。绝望控制了他的举手投足。在把弓箭射向包围教堂的敌人之时,科洛门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守卫他敬拜了一辈子的上帝的居所。现在,科洛门是在保卫他自己和昆都士,她就像那段落在他们头上的幸福时光一样和他在一起。她正从圣殿那里忠实、纯洁、愉悦地望着他。
一支插着黑色羽毛的箭刺入了科洛门的胸膛。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教堂那充满回声的穹顶突然开始在他头上旋转,而他躺在石板上,看到上帝威严的目光,还有长着白色翅膀的天使们像受到惊吓的燕子一样在蓝色圆顶下乱窜。
昆都士突然脱离了墙壁,来到科洛门身旁跪了下来,用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蒙古的攻城槌有节奏地击打在包着铁皮的橡木教堂大门上,响起了阵阵回声。战马发出了刺耳、可怕的嘶鸣……
率领金帐汗国的五万大军前去帮助海都的别尔肯拉尔生了重病。
成吉思汗的律法针对这种情况作了如下规定。为了不浪费宝贵的时间,各个土门的首脑们要聚到一起,把自己交托给命运的裁决,然后抓阄。那个最幸运的人会成为全军的拉什卡尔卡希。
但这次就没必要抓阄了。游走于锡尔河下游的忙哥帖木儿听到别尔肯拉尔得了病,于是率领一支由上千骑兵组成的部队前来,从金帐汗患病的兄弟手中接过了大军的指挥权。
战斗在塞兰城附近展开,八剌被忙哥帖木儿和海都的联军击溃,逃往河中地区腹地。
但胜利之师并没有乘胜追击。抵达讹答剌之后,他们决定停下脚步,休整部队。
八剌在苦盏落脚,开始疯狂地集结新的军队。他需要的是兵器,但恰恰没有。于是八剌采纳了伊斯兰教神职人员的建议,以屠杀相威胁要求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工匠们提供他的一切所需。
疲于苛捐杂税和劫掠的工匠们别无他法,只好答应。
在城市的庭院和街道上,一个个锻造炉开始燃烧起来。工匠们夜以继日地工作,锤子在铁砧上叮当作响,盛水的容器上方腾起一团团蒸汽,赤红的铁在嘶嘶声中变成了钢。
突然,像前些年一样,塔木达姆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议论中。布哈拉和撒马尔罕人心惶惶。窃窃私语有时候比大喊大叫更为可怕。
***
把自己的土门驻扎在讹答剌附近之后,海都一直在拖延时间,不急于向河中地区进军。诺颜们催促他,说现在八剌失去了军队,是永远了结他的最佳时机。
海都总是避而不答。直到忙哥帖木儿也跟他询问此事的时候,他才说:
“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就让金帐汗国的统治者别儿哥汗定夺吧。”
海都仿佛猜出了别儿哥的心声。他既想吞并河中地区,又有所顾虑。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成吉思汗子孙可以对他发动的战争有所指摘。别儿哥只是在执行一代天骄的旨意——根据他的遗志收复本属于术赤兀鲁思的土地。而侵占河中地区意味着把手伸向察合台兀鲁思。这可能会给大汗带来很多麻烦。
从北高加索、希尔凡到讹答剌的土地已经被他收复,重新归入了金帐汗国的版图。
别儿哥明白,他永远也做不到拔都汗敢做的事情。但维持金帐汗国的强盛同样不易。这一点他是做到了。属于汗国的疆土再次变得无边无际,大汗有充分的理由去心潮澎湃。
斡罗思诸城同样太平无事。那里还是没有从蒙古人的残暴中缓过神来。还能怎么样呢,只要斡罗思人敢反抗,汗国的战马还是一如既往地神速,士兵们还没有忘记拿起马刀和强弓。
大汗喜欢这种平静,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拔都汗的一个神秘决定令他万分苦恼。他苦苦思索,但无法找到答案——为什么这个机智而老道的战士没有决定永远留在哈尔曼基贝之地?那里有高大的牧草和清澈的水源,足够蒙古战马和勇猛的战士们享用。但拔都没有把成吉思汗的九足白旗插在这片土地上,而是回到了钦察草原。为什么?
蒙古土门战无不胜,那时没有任何一股力量可以抵抗他们。但如果是因为拔都担忧汗国的未来,因为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某种东西呢?
别儿哥一想到这些就感到不自在。拔都的这一举动流露出令大汗痛苦的秘密。
那海说,应该进入斡罗思,将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并把斡罗思人变成蒙古人。这个说起来容易。可难道那海比拔都还聪明?不。别儿哥坚信自己比那海聪明,哪怕只是因为他一直在沿着拔都汗所指示的所有道路前行,从未偏离。
拔都说要从旁统治斡罗思人,并且要毫不留情。就应该这么做。
和商队一同来到汗国的可靠线人报信说,德意志骑士团打算再次征伐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以便吞并西部和北部的斡罗思之地。大公们难道对此一无所知?如果知道,那为什么毫无动静?难道他们如此自信,一点也不害怕昔日的敌人?
大汗对这样的寂静感到疑虑。话说回来,如果斡罗思人还来求助,那又该怎么办呢?
在这一点上,别儿哥不会迟疑。应该给大公们伸出援手,有哪个猎人会把红狐狸让给他人,有谁会把自愿给他纳贡的人拒之门外呢?
那海皱起眉头、忧郁地望着密探。那人如苦行僧般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又瘦又黑,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之后,说道:
“逃亡者们藏在山中。每个人都是出色的弓箭手,个个都像雪豹一样勇猛。他们不碰穷苦百姓,只盯着征税官……我不知道他们的人数,但根据马蹄留下的脚印,逃亡者们人数众多。”
“走吧。我会下令赏赐你。”那海说道。
密探离开之后,他独自坐了很长时间,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那海击败过狡诈而勇猛的旭烈兀,自然不会在强盗面前感到害怕。但不管怎样,还是需要采取某种措施。在漫长的戎马生涯中,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摇蒙古人在被征服之地的统治秩序,可当出现反抗者的时候,他们就像一根刺插进举着马刀的手里。应该把他们清除,以免经常感到刺痛和瘙痒。
以往的征战使那海明白,对这种人应该施以可怕的惩罚,从而起到杀一儆百之效。于是他决定派一支五百人的部队去捉拿反抗者。
那海不知道,萨利姆吉雷只是在被征服之地做短暂停留而已。逃亡者们正朝着钦察草原的方向离去。
勇猛的战士实现了心中的计划。在旭烈兀的帐中看见的那个人确实是泰布雷。正是他屠杀了萨利姆吉雷的族人。萨利姆吉雷一直在寻找和这位可恨的诺颜面对面的机会,终于,他在一个河边追上了他,诺颜在那里搭设了帐篷,准备打打猎。
萨利姆吉雷仅仅率领四十个勇猛、忠诚的战士,在夜间奇袭了泰布雷的大营。
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诺颜手下的士兵遭遇意想不到的袭击,衣衫不整地跑到帐外,那里已经有马刀和弓箭在候着他们。
萨利姆吉雷看到了苦苦寻找的那个人。浑身洒满昏暗月光的泰布雷站在自己的毡帐旁挥舞着马刀,嘴里喊着什么。
萨利姆吉雷全速奔向诺颜,将肖克帕尔——末端加粗的短棒挥向他的脑袋。
他没有听到击打的声音,但回头的时候已经看到泰布雷庞大的身躯轻轻地倒在地上。
复仇完成了,萨利姆吉雷叫住自己的战士们,让他们撤离。已经没必要留在此处了。
等到诺颜的士兵们找好自己的战马,萨利姆吉雷已经跑远了。
几天后,部队越过山脊,来到金帐汗国的地界,那海的土门正在那里把守着。
就像江河吸收溪流一样,萨利姆吉雷的队伍接纳了藏在山中的奥塞梯人和切尔克斯人,日渐壮大。
这群失去家园的战士、这群无论走到哪里都面临死亡和奴役的人们一遇到蒙古军队就会拼死作战。逃亡者们变成了一股可怕的力量,无论走到哪里,居民们都会和他们分享面包和肉,给他们指点密道。
在得到科洛门的死讯之后,昆都士留在了队伍里。现在已经很难认出她曾是一个温柔、胆小的姑娘了。她身着男装,骑术和射术不逊于任何一个战士,参加与蒙古人每一次战斗。
昆都士已经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萨利姆吉雷的队伍成为了她的家园。
她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渴望复仇。昆都士把自己经历的所有不幸和夺走爱人生命的罪孽都归到别儿哥汗头上。
她只对萨利姆吉雷一人坦诚相待,只有他目睹了昆都士短暂的幸福,因而理解她。萨利姆吉雷一直尽其所能地安慰她。
他不知道自己的队伍已经大难临头。那海派出的部队对逃亡者穷追不舍,避免和他们遭遇是不可能的。论勇猛和本领,二者旗鼓相当,但追击者人多势众,因此实力更胜一筹。
队伍成功突围了好几次。但每次突围之后萨利姆吉雷身边剩下的战士就越少。他们没有一个人指望得到怜悯,所以宁可战死也不愿落入追击者手中。
有一天,当他们以为终于摆脱了追兵的时候,队伍再次陷入了埋伏。萨利姆吉雷和昆都士并肩击退来犯之敌,但姑娘的马突然竖起了前蹄。萨利姆吉雷最后看到的是,一支箭插在马的喉咙,而用鬃毛编织的套索像一群黑蛇一样缠住了昆都士。他来不及前去解救她。
蒙古人发现俘获的战士居然是个女子,大为震惊。
部队统帅脱脱蒙哥端详着昆都士的脸,他为她的美貌所倾倒,连连乍舌、重复着说:
“怎能让这样的美女死掉!帕伊-帕伊!勇士姑娘!我要娶她做第五个妻子。她会为我生无畏的战士……”
但那海在听说这位非同寻常的女俘虏之后,将她从脱脱蒙哥手里夺了过去。
“我要把她送给别儿哥汗,”他说。“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应该归于我们的君主。这样的美貌值一千个金币。”
“把姑娘给我吧,”脱脱蒙哥恳求道。“我愿意出这一千个金币!”
但那海心意已决。
别儿哥认出了昆都士。就像他第一次在黎明时分看到她骑在漂亮的溜蹄马上一样,心中的欲望再度苏醒了。
大汗用像抹了油一样发亮的目光看着姑娘,说道:
“伟大的安拉!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如何躲躲藏藏,祂还是让你回到我身边了。永永远远都将如此……”
昆都士一言不发。如果别儿哥知道她心中积攒着对他的多少仇恨,恐怕会马上下令处死她。
大汗传唤了自己的小老婆——阿尔金部族的巴依之女阿克拉玛尔,对她吩咐说:
“把女俘虏带走,让她成为你的姐妹。她在逃亡的时候变得粗犷了。教教她女人应该知道的东西……”
“早晚有一天,”别儿哥想道。“我会让她成为我的妻子。她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伟大的成吉思汗教导说:‘如果你的敌人已经失去了力量,那就不要杀死他,而是要侮辱他’。任何女子都会在金帐汗国的统治者面前臣服。就让她狂怒一阵子吧,然后就会习惯于这样一个念头——自己别无选择。阿克拉玛尔不也是这样吗?现在她已经顺服了……”想到阿克拉玛尔,一阵甜蜜的倦意掠过大汗的心头。
小老婆很美丽。她面色红润,身子像芦苇一样白皙、柔韧。当年,她也不想成为他的妻子。
阿尔金部族的巴依拥有数之不尽的马匹,在这个家族中,她是最年幼的。阿克拉玛尔自幼娇生惯养、无忧无虑……但终于有一天……
女孩的命运犹如马驹。当一个小马驹成为骏马的时候,会给它戴上笼头。而姑娘长大成人的时候,则要戴上基梅谢克——白色头饰。从那一刻起,所有的顽皮和轻佻仿佛都被一阵风吹走了。
16岁那年,阿克拉玛尔不得不戴上基梅谢克,成为别儿哥汗的妻子。
她挣扎、痛哭,可又有什么用呢?她父亲害怕别儿哥动怒,于是用绳索捆住阿克拉玛尔,将她送到渴望得到她的人那里。
别儿哥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见阿克拉玛尔时的情景。当时他正在自己的哥哥——蓝帐汗国的统治者斡儿答那里做客。打猎归来之后,他们来到富裕的阿尔金部落,想在那里畅饮马奶酒,解解渴。姑娘正是在那里被他看上的。
“把她送给我吧,”别儿哥向哥哥请求说。
斡儿答对巴依说:
“你听到金帐汗的请求了吧?就按他的想法做。如果不交出女儿……”
他大可不必说出最后一句话。谁敢违抗两位大汗的旨意呢?
就这样,阿克拉玛尔成为了别儿哥的第四个妻子。
时光流逝,但她无法爱上大汗。她的身体属于他,但灵魂却依然是不顺从的、自由的。
别儿哥感觉到了这一点,有时,这让他非常气恼,但他又不能不喜爱阿克拉玛尔那哀伤的美貌。
别儿哥把昆都士交给阿克拉玛尔,并不是希望她会因此而开心。大汗另有想法。
他记得,当他把阿克拉玛尔娶过来的时候,之前还相安无事的其他妻子们突然开始相互争吵,并为阿克拉玛尔吃醋。现在,别儿哥希望同样能在她身上激起对竞争者的嫉妒。阿克拉玛尔毕竟也是个女人,如果其他女子取代她的位子,她岂会无动于衷、心平气和?一旦开始嫉妒,就会不知不觉地亲近大汗,渴望他的宠爱。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别儿哥的希望却落空了。年轻的维齐尔每天早晨都向他通报妻子们的毡帐里发生的一切,据他所说,阿克拉玛尔和昆都士不仅没有争吵,反而一见如故。
大汗知道维齐尔不会骗他,但他同时又不愿意相信他。一个美女不去嫉妒另一个美女,这是不可能的。或许,阿克拉玛尔只是在装模作样,装出一副不管昆都士能不能成为大汗的正式妻子她都无所谓的样子。
一天,大汗像往常一样在亲兵的护卫下来到长满芦苇的湖边。那年的夏天格外多雨,而温暖的秋天则穿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衣服静悄悄地来临了。远方的森林发出金黄色和深红色的光芒,甚至连草原也还没有干枯或变成褐色,而是像一张柔软的五彩地毯。纤细的银色蛛网在清晨的金光下徐徐燃烧着。
一只孤单的天鹅在湖面上游动。它时不时向褪去夏日之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伸出细长的红脖子,忧郁的哀鸣响彻在水面上,响彻在像毛茸茸的掸子一样发出神秘沙沙声的芦苇丛里。
夏日里和这只孤单的天鹅一同出现在湖面上的鸟儿们都已经飞到温暖的地方去了。它们都是野生的,因而是自由的,并且拥有强健的翅膀。
别儿哥已经不再害怕这只圣鸟的孤单处境了。汗国的事务进展顺利,他的计划也都实现了。所有那些用贪婪而嫉妒的目光看着他的成吉思汗子孙都感觉到,金帐汗国依然像过去那样强大,能够惩罚任何一个敢于对它挥剑相向的敌人。
奇怪的是,天鹅的哀鸣在别儿哥心中激起的并不是忧伤,而是满足感和平静的喜悦。
大汗警觉了起来。芦苇丛中某个地方传来了轻声谈话的声音。
别儿哥站到马镫上,想看清是谁在并不浓密的芦苇墙后。那是阿克拉玛尔和昆都士。
两个女子径直向他走来,而年轻的女仆们则和她们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徐徐前行。守卫大汗众妻子的亲兵们走在最后。
阿克拉玛尔把头压得很低,但大汗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昆都士。她正在绘声绘色地跟同伴说些什么,面颊上泛出柔和的红晕。他情不自禁地开始观赏年轻姑娘的曼妙身姿。
“她在高兴什么?”别儿哥突然感到恼怒,想道。“现在就跟她说,是时候成为我的妻子了,倒要看看她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大汗碰了碰缰绳,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这一意外之举使两个女子胆怯地停下了脚步。
别儿哥幸灾乐祸似的轻声笑了笑。他用尖刻而冷酷的目光紧盯着昆都士,说道:
“我想让你明天就成为我的妻子。”
昆都士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既似喜悦、又似自豪的火花。她低下了头。
“我谨遵你的旨意,大汗……”
别儿哥再次将她那纤细、柔韧的身姿扫了一眼。昆都士确实令他心仪。
“回到帐中,”大汗威严地命令道。“让负责此事的人做好一切准备……”
别儿哥的心脏因喜悦和自豪而颤栗起来。从此,倔强的钦察姑娘要属于他了,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
***
瘦小的穆夫提沙拉夫金顶着硕大的白色包头,坐在别儿哥脚下的尊位上。
“到了跟年轻姑娘求婚的时辰了,”他奴颜婢膝地说。
两个钦察士兵弯着身子跑到昆都士跟前。
她坐在毡帐的右半部分,被一群年轻女子围在中间,头戴镶嵌着珍珠的白色丝绸头巾。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喊出典礼中规定的词句:“见证,我们见证。我们有资格。在未来的曙光中,大汗等待着心仪的姑娘……”
一个士兵把银碗递给了昆都士,当她拿住银碗之后,士兵们再次同声问道:
“月亮一般的昆都士,你愿意成为金帐汗国的君主别儿哥汗的妻子吗?”
昆都士用嘴唇轻轻触碰了银碗,静静地点了点头。
别儿哥犀利、火热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姑娘。他越来越喜欢她的顺从。
士兵们退到了指定的位置上。
穆夫提沙拉夫金不慌不忙地翻起了古兰经;找到与场合相适合的第十七苏拉之后,他拖长了嗓音,高声朗读起来。然后他合上古兰经,环视了聚众,双手合十,贴到皱皱巴巴的黄脸上。
所有参加典礼的人都重复了穆夫提的动作。
婚宴的时辰到了。篝火一直燃烧到深夜,锅中堆积如山的羊肉香气扑鼻,而白色的马奶酒在碗中冒着气泡,散发着干枯的秋季牧草的芬芳。
只有阿克拉玛尔没有出席宴会。别儿哥一边环顾客人,一边怀着复仇的满足感想到,他认为阿克拉玛尔会因为嫉妒竞争者而备受煎熬还是正确的。
午夜过后,妻子和亲兵们把大汗送到为昆都士搭设的毡帐中,它现在已经和为别儿哥的其他妻子搭设的毡帐并排而立了。彩色的中国丝绸和像春天的草地一样鲜艳的伊朗地毯装点着雪白的帐篷。
大汗走进新娘的住处。昆都士迎着别儿哥站了起来,弯腰向他行了礼。
帐门外站着两个手持铮亮马刀的亲兵,,他们要保护金帐汗国的大汗和作为新妻子的钦察美女,直到天亮。
昆都士恭顺地从别儿哥的双肩脱下丝绸外套,摘下用黑貂皮镶边的博力克,并把它们挂到了门口。她一言不发,只是用自己的行动表达着顺从,为大汗脱下了靴子。
大汗既心满意足,同时又不免怀疑地盯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昆都士轻手轻脚地在尊位上铺了雪白的绒毛被褥,并从别儿哥手中接过腰带,熄灭了油盏。
“我准备好了,大汗。请躺下。”
昆都士的声音在颤抖。
难以名状的不安和恐惧突然向大汗袭来。他听到帐门开启的声音,于是想把卫兵喊过来,但不知是谁的双手从身后抓住了他,粗糙而厚重的手掌堵住了他的嘴。
透过从毡帐顶棚的窟窿渗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他看到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架到了他的喉咙上。因恐惧而发狂的别儿哥奋力挣脱,但还是被打倒在地毯上。
缠斗在寂静中进行着,只能听到人们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很快,别儿哥就被扑上来的躯体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他的嘴里塞满了东西,并用手帕牢牢地缠住。
“开始吧,”一个女人轻声说道。“天很快就亮了……”
别儿哥惊恐地认出了阿克拉玛尔的声音。
大汗听到,某人的双手正在利索地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一个讥笑的声音在低声嘟囔:
“这种事情急不得。如果割掉别的东西……”
别儿哥感到无比疼痛。他极力挣扎,但藏在黑暗中的人们牢牢地抓住了他。大汗狂怒的眼睛只能看到在他身上弯着腰的人,那人的面孔被月光照得惨白。
最后,那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给我烧过的羊毛毡。要撒上去,这样才能止血。”
他站了起来。
“弄完了,我的手很麻利。很快就会愈合。用一个也能坐在宝座上……第二个就扔给狗吃吧。”
“好吧,如果狗愿意吃的话……”藏在暗处的某个人笑了笑,给他递来一片白布。
“现在把他捆起来,”阿克拉玛尔命令道。
别儿哥突然看到一个女人俯下身来,他勉强认出那是昆都士。
“现在,我们要把你嘴里的东西拿出来,但如果你敢叫喊一声,我们就立刻杀死你。我们执行了公正的惩罚。当年不正是你下令阉割深爱着阿克拉玛尔的青年吗?你不是想对罗马人科洛门做同样的事情吗?我们不杀死你,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明白这种痛苦。认真听我说……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对你做了什么,”昆都士的声音里流露出了讥笑。“如果百姓知道坐在金帐汗宝座上的不是一匹公马,而是一匹被骟过的马,那他们就不会再听命于你……”
一人解开了手帕,并把大汗嘴里的东西掏了出来。地毯上柔软的绒毛隐藏了脚步声,而别儿哥的全身都因疼痛抽搐着,没有立刻察觉到自己已被独自留在帐中。
当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发出了刺耳、可怕的喊叫声。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
在完成可怕的复仇之后,萨利姆吉雷的战士们快马加鞭,远远逃离了大营。昆都士和阿克拉玛尔也和他们同行。昆都士早就可以逃出来,但一颗火热的心驱使她去报仇雪恨,于是她克制住了立刻逃出来去找藏匿在伊基里河岸森林中萨利姆吉雷部队的愿望。
对于汗国的大多数士兵而言,别儿哥是由上天赋予权力的君主,谋害他的性命被认为是滔天大罪。但向他复仇却是可以的。
昆都士很快就和阿克拉玛尔变得亲密无间,并从女仆的口中知道了她的痛苦。有一天,当阿克拉玛尔告诉她别儿哥是如何对待跟随她来到汗国的青年时,复仇的计划开始萌生。
这世上没有人会对黄金的光芒无动于衷。难怪常言说,即使是圣人遇到黄金也会脱离正途。
阿克拉玛尔成功收买了本应在昆都士的新婚之夜为她守卫毡帐的士兵,而剩下的事情就留给萨利姆吉雷一伙人了。
现在,他们回到了队伍中。那些不愿再效忠别儿哥汗的士兵也和他们一同逃了出来。还有这么一群人,他们藏好阿克拉玛尔送给他们的黄金,提前备好战马,连夜离开金帐汗国的大营,逃往呼罗珊、哈尔曼基贝和伊尔比特,希望能在那里找到自由而平静的生活。
蒙古士兵在各大兀鲁思的生活十分困苦,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成吉思汗征服的土地总是充满了叛变、暴乱和背信弃义。大汗、诺颜和别伊们几乎没做过什么善事。
在无休止的征战和攻伐中,死亡一刻不停地悬在士兵们头上。前面是敌人的弓箭和长矛,而身后,如果后退,就会被诺颜的贴身侍卫们处决。战斗中攫取的战利品迟早也会落入他们手中。即使你在战斗中表现出了英勇无畏,被你杀死的敌人的武器和马匹也并不总是归你所有。这只能由诺颜或大汗来决定。
士兵们留在家乡兀鲁思的家人同样命运坎坷。牲畜和财富都在强者手中。难道仅凭一只骆驼、一匹母马和十只羊就能养活疲于给大汗上缴苛捐杂税的家庭吗?
不知多少次,远征归来的蒙古士兵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人。因为没能缴纳贡赋,大汗的手下将他们贬为奴隶或带走了他们的孩子。蒙古士兵奴役了其他民族,而自己也变成了奴隶。
正因如此,时常有人难以忍受生活的重负,很多人背叛了自己的大汗,或被黄金收买,或只是逃跑,集结成匪帮之后去劫掠那些有罪或无辜的人。
和那些流浪的匪帮不同,萨利姆吉雷的部队吸纳的是那些知道苦难从何而来的复仇者们。这里的聚集着憎恨大汗并渴望自由的人。
队伍几乎有一千人,但它能拿金帐汗国怎么样呢?它岂不只是广阔苍穹上的一小片云彩?离乌云遮住整个天空和浸染着血泪的大地,离电闪雷鸣还有很长的时日,但萨利姆吉雷会继续战斗下去……
第五章
自从草原上的居民开始记录历史,有一个事实始终没有改变:部落和民族之间的所有争吵和内讧都是由牧场引起的。
把自己的土门带出蒙古草原的成吉思汗同样梦想着把整个环宇都变成一个大牧场。为此,他摧毁了城市,灭绝了那些善于耕耘、善于用庄园点缀大地和种植谷物的民族。
在征服新的领土之后,他将它们分成艾马克和兀鲁思,赐给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和忠诚的诺颜。
因为这个原因,每次都会引发内讧和掐架。成吉思汗在世的时候,还没有人敢大声表达不满或抬高嗓门。但可怕的统治者离世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根据他的遗命,只有大汗才能分配兀鲁思和艾马克,从今往后,哪个成吉思汗子孙得到哪片土地取决于坐在蒙古帝国汗位上的那个人。这就是为什么众多派系的成吉思汗子孙为拥立“自己的大汗”展开殊死搏斗。
连同艾马克和兀鲁思,每个统治者都能获得巨大的权力。所有的活物都要服从他,而城市和村庄则要给他上缴贡赋。
任何一个在战斗中表现英勇并被大汗注意到的诺颜都可以统治艾马克,但兀鲁思只能由成吉思汗家族的人统治,至于他属于哪一个支脉就无关紧要了。
成吉思汗死后,在哈拉和林选任新大汗也遵循同样一套规矩。逝者的孩子和他们家族的任何一个人似乎拥有谋求汗位的平等权利。但只有那些在埃米尔和诺颜当中拥有更多支持者,并在手中握有更多兵马的强者才能最终胜出。
无休止的竞争使任何一个成吉思汗支脉都不可能坐稳江山,同时又迫使新大汗倾听周围的意见,使他对埃米尔、诺颜和兀鲁思的统治者们产生依赖。在一代天骄缔造的国度里,所有成吉思汗子孙看起来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并且同心协力为江山社稷着想。但那只是看起来而已。
各个兀鲁思也是同样的情形。它们觉得自己和哈拉和林渐行渐远,处理自家事务的时候越来越不在乎蒙古大汗。在这一点上,金帐汗国也不例外。
如果大汗死后他的某个儿子想坐到汗位上,那立刻就会有他的兄弟甚至是兄弟的孩子投入到争夺中。
在拔都汗和他的儿子撒里答、乌剌黑赤离世之后,作为母亲的巴拉克西-哈屯想把自己的孙子——拔都之子托托罕所生的脱脱蒙哥拥立为汗。
但统治金帐汗国各个艾马克的诺颜和当时在汗国拥有巨大影响力的穆斯林商人们却有不同的想法。他们支持拔都汗的兄弟——别儿哥。
斗争短暂而残酷。巴拉克西求助于旭烈兀,但他过于遥远,何况在金帐汗国,即便是蒙古大汗蒙哥的话也未必站得住脚,因为他们根本不想听。
术赤的后裔聚集在库里尔台大会,将别儿哥推举到了白色羊毛毡之上。
新大汗的所作所为和所有成吉思汗子孙别无二致。不久前的对手纷纷人头落地,其中包括巴拉克西-哈屯和很多帮助她的人。
别儿哥很清楚地记得那段日子。为达到目的,他处心积虑了很长时间——就像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草原狼一样耐心、凶残。
不管有多么嫉妒自己的哥哥,他还是一切照搬拔都。作为真正的游牧民,他不想把金帐汗国的任何一个已有城市作为自己的都城,因为在那里,遵守非伊斯兰教传统的埃米尔和达鲁花赤依然势力强大。他也不想住在拔都萨莱成,因为那里总让他想起哥哥的战功。于是别儿哥汗把都城迁至自己位于伊基里河下游的艾马克。
在这个通往斡罗思、高加索、伊朗、西欧和哈拉和林的商路交汇的地方,他决定建立自己的城市——别儿哥萨莱。
周边的土地很丰饶。每年春天,这里都能长出高大的牧草,明亮的湖泊被芦苇组成的项链环抱着,映出湛蓝的天空。这里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居民和大汗那数之不尽的畜群。
别儿哥汗的统治是卓有成效的。撒里答和乌剌黑赤的过早离世为他让出了道路。他为金帐汗国收复了无数领土,巩固了他的强盛。一个个作坊在新老城市建立起来,工匠们在那里制造美丽的布匹、贵重的地毯和厨具,也锻造武器。越来越多的商人来到金帐汗国。可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夜晚,大汗就咬牙切齿。
别儿哥喜爱宏伟的伊基里河河岸。甚至在他的艾马克还坐落在北高加索草原的时候,他就喜欢在夏天迁移到这里。现在,别儿哥好不容易等到了春天。
一股奇怪的不安占据了大汗的心。他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久坐,鲜艳的草地在他面前显得昏沉沉、灰蒙蒙,仿佛乌云一直飘在低空,霪雨绵延不绝。
他那支由两百只土库曼杂交骆驼和很多吱吱作响的重型双轮大车组成的车队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频繁地更换驻地。
从斡罗思大地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不太安宁。立窝尼亚骑士团再次蠢蠢欲动,准备侵犯金帐汗国的纳贡者。
别儿哥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但冷漠的心阻碍了他的行动。
终于有一天,当他从可靠之人口中得知萨利姆吉雷的部队,昏暗的眼睛里再次燃起了生命之火。
密探是一个岁数不小、一脸大麻子的钦察人,他极力不看大汗的眼睛,轻声说道:
“队伍大约有一千人。他们的头领,大汗,是你以前的百夫长萨利姆吉雷。我认出他了。在逃亡者当中,大汗,还有你的妻子阿克拉玛尔和昆都士……”
“走吧……”别儿哥命令道。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狂暴地跳动着,怎么也无法平复。
现在大汗知道是谁对他实施了暴行,那么事情已经算完成一半了。对汗国来说,一千人的队伍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他愿意,就能让一阵风把这群不顺从者的骨灰吹散在草原上。
别儿哥已经准备派出土门搜捕这支队伍,但又害怕他们在垂死挣扎之际把至今无人知晓的秘密公之于众,于是克制住了自己。
阿克拉玛尔、昆都士和那夜在场的所有人都在严守诺言,所以至今无人知道大汗已经被阉割。若不是这样,传闻总会传到别儿哥耳中,而人们的舌头会像风一样把这个消息传遍属于成吉思汗子孙的所有兀鲁思。
看来,不能太着急。所有知道阉割一事的要尽快除掉,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真正的蒙古人懂得忍耐和伺机而动。
萨利姆吉雷部队的逼近可能会使奴隶们躁动起来,所以大汗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加强对他们的戒备。
金帐汗国有不少失去自由的人。蒙古人在占领新土地之后不仅把俘虏贩卖到境外,而且也把很多人留在了汗国。建房子、放牧牲畜和各种手工劳动都需要奴隶。
在拔都汗在位期间和别儿哥在位早期,奴隶们通常被集中关押在专门修建的土堡——希扎尔中。早晨,特别卫队会把他们拉去劳动,而到晚上则把他们关回住处。
但自从那次暴动之后——当时为了让汗国恢复往日的平静,不得不屠杀上万名奴隶,别儿哥改变了原有的规矩。
大汗开始害怕聚在一起的奴隶。因此所有在那次暴动中幸存下来的人都被诺颜和亲信们瓜分,而希扎尔则被拆毁。现在每个奴隶都住在主人那里。他们在那里住宿、制作皮革和鞋子,擀制搭建帐篷用的羊毛毡。
萨利姆吉雷的队伍出现在离汗国大营不远处的消息也传到了奴隶们耳中。很多人都记得上一次暴动并准备为获得自由而加入到队伍中。
别儿哥通过亲信知晓了一切。直觉告诉他,萨利姆吉雷迟早会试图解放奴隶,以此为自己的队伍补充新鲜血液。剩下的事情就是查清他会如何去做这件事。奴隶们是一个好的诱饵。如果一切按照大汗的设想进行,就可以一举消灭不顺从者。别儿哥的可怕秘密也会和他们一起永远消失在坟墓中。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留在世上。一个也不留……
过去的耻辱每日每夜都徘徊在大汗的脑海中。他经常在天亮前被自己的叫喊声惊醒,浑身大汗淋漓,然后久久无法入睡,用瞪大了的、六神无主的眼睛紧盯暗处。
那一夜,萨利姆吉雷的战士们在凌辱他之后离开了毡帐,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没有人前来帮助。临近早晨的时候,别儿哥才挣脱了捆住手脚的绳索。
来人之后,别儿哥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什么,只是传唤了医师。没有一个亲信敢询问大汗昆都士、阿克拉玛尔和守卫毡帐的士兵消失到哪里去了。
阿拉伯医师检查了别儿哥的身体,他极力避免和大汗对视,说道:
“是个内行人干的……只有医师或毛拉才做得到……我想都不敢想……”
别儿哥把医师招呼到跟前,然后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用凶恶、嘶哑的嗓音低声说道:
“想都别想!绝对不能想!我不许一个活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你的舌头背叛你,那我就用足以让老天颤抖的方法杀死你!你明白了吗?”
医师煞白的嘴唇动了几下。
“如果你能让我康复,我必重重有赏……”别儿哥用谄媚的口吻补充说。
医师一连几天时间没有离开大汗,给他喝下用药草和根茎熬成的药汤,并给他的伤口换药。
终于有一天,别儿哥伤情好转,已经可以坐下来了,于是把阿拉伯人传唤了过来。
“你没有跟任何人说我的事情?”他问道。
“不,大汗。我可以对着古兰经发誓……”
“不用了……”别儿哥说。“我相信你……人们都在说什么?”大汗朝门口处点了点头。
“谁也没看出什么异常。都认为您生了普通的病……”
“很好,”别儿哥若有所思地说。“好了,我答应过要重赏你……我会信守诺言……”
大汗把手伸向绣着鲜艳花纹的、像毯子一样的大包,从里面取出一把金币。
“拿着……大汗的手向来慷慨……”
别儿哥把金币撒到自己脚前,堆成一座小山包。
医师瞪大了眼睛,急忙把身子俯在黄金上,瘦弱、弯曲的后背暴露在大汗面前。
别儿哥手里闪出一把匕首,刀刃轻而易举地刺入阿拉伯人毫无防备的后背,就在像折断的翅膀一样突起的肩胛骨下……
***
几天后,别儿哥汗重新开始打理汗国的事务。一切看起来像往常一样,没人看出他有任何变化。
只有别儿哥自己知道,心中的一切都已改变。他突然明白,自己不可能再享受尘世的快乐。美女已经无法让他心潮澎湃,血管中不会再流淌冷却的血液。某一个妻子为他产下后嗣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生活的意义只剩下一个——尽可能做更长时间的大汗,统治百姓并享受权力。这个念头坚固了别儿哥汗的心,帮助他在表面上维持从前的样子。
只是偶尔,从前那种生机勃勃的生活会不顾他的意志,闯入他为自己虚构的世界,这时大汗就难以平静,心灵开始上蹿下跳、燃起火焰。
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已被阉割,别儿哥像往常一样偶尔造访自己的妻子们。
有一次,他在其中一人帐中过夜。女子还很年轻,身体结实,她的爱抚曾经为大汗所喜爱,并唤起他的欲望。
可如今,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气愤和厌恶。
“我累了,”别儿哥说。“所以不想。”
女人沉默了。统治者的话就是法律。她只是想到,他已经跟她说过这种话,而且下次还有可能是这样。
天亮之前大汗就醒来了。旁边的被褥空空荡荡,他的手碰到的不是温暖的、活生生的身体,而是冷冰冰的布匹。
他不声不响地起身,静静地走到帐外。饱满的月亮在草原上洒满了神秘的亮光,因而可以看到周围很远的地方。从伊基里河那边吹来了一阵阵柔和、温暖的风。
别儿哥突然听到急促而不清晰的窃窃私语,然后是静静的、压低了的呻吟声。他迅速而静悄悄地冲到毡帐后面,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就在两只骆驼中间,他的妻子径直躺在地上。大汗没有看到她的脸,只是她那雪白的、被月光浇灌的大腿在他眼前蠕动和翻滚着。本该保卫大汗安宁的亲兵就像一头年轻气盛的骆驼一样爬到了她身上。
别儿哥用发狂的、睁圆了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士兵倚靠在毡帐旁的长矛上。他缓慢地拿起它,高高举到头上,朝着他心中所想的方向猛力刺去。
生活是无法躲避的。每一天,它都让大汗想起它,这时他就格外卖力地打理汗国的事务。
坐在宝座上的别儿哥看似平静,但心中却涌动着近乎癫狂的愤怒,他所做的决定迅速而又残酷。在这样的日子里,注定会有很多人人头落地。
权力……荣耀……它们帮助别儿哥把精力放在眼前的生活,但那个可怕的夜晚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记忆中,疲倦的心灵在渴望复仇。天底下还没有哪个成吉思汗子孙至死不想对敌人复仇。大汗也每夜梦到复仇……
蒙古人给钦察草原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他们破坏并摧毁了已经在那里形成数个世纪的生活习俗。在他们到来之前,任何游牧线路、任何夏季牧场、任何越冬之地都不可能属于一个家族或一个部落。每一个部族都可以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游牧。任何人都不敢挡住车队的去路。草原曾是那么广袤和无边无际。蒙古人的出现使草原突然变得拥挤起来。占领者把它分成很多艾马克。从此,曾经自由的众部族开始臣属于自己的新主人,从精神、肉体到家庭和牲畜无一不属于他们。艾马克的统治者们划定了游牧路线,指定了越冬之地和夏季牧区。根据他的命令,每一个部族都必须选出一定数量的战士加入到大汗的军队。
统治者们占据了最好的土地并把它们分发给自己的亲信。根据蒙古的律令,兀鲁思之间的边界要严格遵守,如果哪个部族想回到过去或表达不满,等待它的将是严厉的惩罚。
很多年过去了,安宁和顺从并没有像蒙古统治者们认为的那样在钦察草原确立起来,草原依然像蒙古铁蹄刚刚踏入这片土地的时候那样躁动不安。
被苛捐杂税压榨到身无分文的人们逃离自己的统治者,希望能找到一片弯刀和绳索够不到他们的地方。但蒙古人无处不在,于是逃亡者们开始像萨利姆吉雷那样集结成一支支部队。齐心协力好歹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对抢夺者和施暴者的仇恨将人们团结在了一起。
***
别儿哥决定镇压萨利姆吉雷的队伍,于是提前从夏季营地返回了自己的都城——萨莱。
在那里,他收到了一个既令他高兴、又使他悲伤的消息。
伊尔汗旭烈兀死了。金帐汗国少了一个劲敌。他一直是一个聪明而危险的敌人。按理来说应该高兴,但别儿哥突然感觉到一股难以说清的、隐隐作痛的悲伤。他明白,任何东西都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总有一天,等到他死的时候,同样也会有人欢呼雀跃。而且,他和旭烈兀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人穿越血雨腥风,为的都是让自己的兀鲁思更加强大,征服尽可能多的民族。和世上的所有生命一样,结局总是悲惨的。这一切的最终归宿无非是一小块草地,在那里,你的躯体和大脑将化为尘埃,所有那些关于功名利禄的想法将和你一道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旭烈兀好歹在这世上留下了自己的后代。可别儿哥能把汗位传给谁呢?谁会接替他,接替者又会把金帐汗国这匹强壮的战马引向哪里呢?
不可抗拒的力量越来越频繁地把大汗吸引到长满芦苇的湖边。
夏天已经进入后半段,熟透了的青草在无拘无束的草原风面前弯下了腰,而这股温暖而醉人的风把绿色的波浪吹向笼罩在淡紫色云烟中的大地边缘。
别儿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活下去。他通常不想这些事情。他只是活着,并相信命运赐给他的时限不会很快到头。
这一年,年轻的天鹅没有飞到孤单的老天鹅身边。大汗突然感觉到,其实他在这世上同样也是孤单一人。其他人的出生是为了延续自己的家族,而他的降生似乎只是为了在金帐汗的宝座上坐上一段时间,然后消失在虚无之中,甚至不留下一丝痕迹。
拥有王座就是莫大的幸福,可为什么内心还是会茫然,还会去渴望一个最普通的士兵都能得到的东西,渴望一个可以在弥留之际留下遗嘱和遗愿的儿子呢?
别儿哥目不转睛地盯着湖面。安详的波浪拍打在湖岸上,芦苇摇晃着修长而柔韧的茎秆,翻滚了起来。
孤独的鸟儿用突起的白色胸脯划开波浪,径直向大汗游来。
在别儿哥的记忆中,天鹅还从没有靠近过他。他满怀兴致地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鸟儿确实没打算害怕他。它游到岸边,伸出雪白的脖子,把脑袋放到湿润的沙土上。
大汗向鸟儿走去,伸出了手,却因惊讶而停住了。天鹅的眼睛就像人眼一样,而别儿哥从中看出了悲伤和痛苦。
鸟儿突然用翅膀狠狠拍打了水面,银铃般的喉咙发出了刺耳、嘶哑的哀鸣声。
大汗后退一步。天鹅的躯体一动不动,躺在他的脚下。
他用双手遮住了脸,急促而语无伦次地开始祷告……
这一天,他在湖边比往常逗留了更长的时间。成吉思汗送给他的最后一只圣鸟死去,使他大为震惊。
“难道这就是终点?”他绝望地想道。“难道这是上天的启示,警告我命脉即将断裂?”
随后,愤恨之情取代了绝望。大汗不想在命运面前低头。就算天数已尽,但他现在依然是金帐汗国的大汗,如果没有其他东西值得他高兴,那就让它一如既往地成为最大的喜悦吧。
他依然有权调动数万大军,他那尚未血债血偿的敌人依然在享受阳光和蓝天。
一切尽在安拉手中,但只要他还活着,金帐汗国就要听他的命令,成就他的想法。
愤恨和恐惧就像蠕虫一样由内而外侵蚀着他,榨干他的身体。尖尖的颧骨上面的黄皮肤比以往更加绷紧,而眼中则闪现出狂热的光芒。
当他的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无所谓是否还有人记得他,但现在他一定要和萨利姆吉雷、阿克拉玛尔和昆都士做个了断。他要赐给他们可怕的死亡,活活扒下他们的皮。
有一天,别儿哥下令将脱脱蒙哥传唤到帐中。
身材不高、胸脯宽大的诺颜恭敬地站在大汗面前。别儿哥望着他,突然想到,他既不像自己的爷爷拔都,也不像父亲托托罕。脱脱蒙哥是个勇猛的战士,但同时又性格暴躁、口无遮拦,有时候还喜欢嚼舌头。
在按照传统习俗打招呼之后,大汗说道:
“在伊基里河高岸的森林里聚集了太多逃亡的奴隶。统领他们的是我们以前的百夫长萨利姆吉雷。你在高加索山区俘虏过的姑娘昆都士也和他们在一起……”
脱脱蒙哥喜笑颜开:
“他们俩我都认识。可谁敢保证昆都士还是个姑娘呢……”
别儿哥不满地皱起眉头:
“我不想和你谈这个……”
诺颜没有发觉大汗的怒气,眯起外斜的眼睛笑了笑。
“当然,她已经不是姑娘了,但依然是真正的美女……可以愉悦眼睛……啊,我为什么听了诺颜那海的话……”
“听我说……”别儿哥厉声打断了他。“那群奴隶变得对金帐汗国过于危险。你要率军出征。密探们会把你领到他们的老巢。你不能让一个奴隶活着逃跑……”
“那昆都士呢?”
“杀死她,”大汗残忍地说。“我的小老婆阿克拉玛尔也在暴乱者当中。把她也杀死。”
脱脱蒙哥伤心地用舌头发出了响声:
“为什么要杀死两个美女?如果你不需要她们,大汗,就赐给我吧……”
“杀死她们,”别儿哥重复道。“如果你需要女人,可以带走我的所有妻子……”
脱脱蒙哥摇了摇头。
“我为什么要带走老太婆?难道我缺少奶奶?”
别儿哥不会允许任何其他人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但他很了解诺颜并知道那些都是空话。没有谁能比脱脱蒙哥更好地执行大汗的旨意了。镇压奴隶不会很轻松。他们知道,一旦有人活着落入诺颜的手里会发生什么。
“不要沉迷于女色,”别儿哥重复道。
脱脱蒙哥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没有疯,不至于因为女人头脑发昏。我要把他们每一个人都绑到马尾巴上……”
没有疯……可在成吉思汗子孙当中,正是脱脱蒙哥被认为是疯子。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巧妙而残酷地折磨战败者,没人能比他残害更多的生命。
脱脱蒙哥的大军要在第二天日落之时进攻萨利姆吉雷的队伍,但可靠之人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向奴隶们告知了即将到来的袭击。
萨利姆吉雷决定不避开与诺颜的交锋。他很清楚蒙古人自伟大的成吉思汗时代以来的所作所为。即使逃跑、躲藏,脱脱蒙哥也不会调转马头,而是顺着他们的足迹追到天涯海角。
这一夜,别儿哥的所有计划都被破坏了。以贵族丹尼尔为首的诺夫哥罗德使节团不期而至。使臣们因紧要之事而来,于是大汗马上开始着手此事。
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的天空再度阴云密布,德意志骑士团准备再次碰碰运气。
“如果金帐汗国还记得撒里答汗的许诺,”丹尼尔说,“那就派兵帮助我们吧。”
别儿哥对斡罗思人的造访是有所准备的。关于在德意志人入侵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之时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他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向他们示弱意味着失去斡罗思这片缴纳丰厚贡赋的土地。汗国没有孱弱到允许别人夺走自己的肥肉。
大汗传唤了脱脱蒙哥。
“我改变了主意,”他说道。“奴隶们将由别人去镇压。而你则要去斡罗思之地……”
诺颜感到高兴。
“下令吧,大汗。就让别人处理奴隶。不然,如果我被美女蒙住双眼,心肠软下来,能有什么好处……”
别儿哥没有听脱脱蒙哥的废话,继续说道:
“你要去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帮助斡罗思人击溃德意志铁骑……”
诺颜看到大汗没有兴致听他的玩笑,于是问道:
“何时启程?”
“天亮的时候。”
“遵命。”
***
晨星肖尔潘还没来得及在灰色的天空中熄灭,被警钟震醒的脱脱蒙哥大军就开始动身前往斡罗思。
诺颜的举动令萨利姆吉雷感到困惑。他预想着蒙古人的进攻,正在做战斗准备,可蒙古人却离伊基里河岸越来越远。
他害怕中圈套,于是让昆都士带着一小股部队尾随脱脱蒙哥。需要弄清诺颜的阴谋。
正午时分,一个战士跑进萨利姆吉雷的营帐。昆都士报信说,脱脱蒙哥的军队在一个松林环抱的湖边安营休整,而敌人的马匹则在湖对岸饮水、放牧。这意味着,诺颜决定在湖边停留到明天早晨。
萨利姆吉雷不想卷入战斗——力量对比太悬殊,但夜间袭击正在休息的敌人这一诱人的想法使他难以平静。他把队伍分成小分队,潜入蒙古营帐附近的松林。
战士们躲在浓密的森林里,以免让诺颜的守卫发觉即将开始的袭击。人们在战斗前最后一次检查了兵器,系紧了马肚带。
萨利姆吉雷来到松林的边缘查探通往蒙古大营的路线。
曾经的百夫长立刻意识到,战斗不会轻松。脱脱蒙哥麾下有上万士兵。由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骑兵组成的整支土门对阵他这支一千人的队伍,其中还有一些昔日的奴隶不久前才开始拿起马刀。
给诺颜来一个突然袭击又能如何呢?装备简陋的队伍仅凭愤怒和仇恨还是无法战胜这支力量。只要聚在一起,蒙古人就不会被击败。
可脱脱蒙哥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他的行动这么古怪,不去搜寻萨利姆吉雷的队伍,而是朝着斡罗思开始遥远的征程呢?
这个念头使萨利姆吉雷难以平静。他看到通常和土门一同出征的、载着可拆卸毡帐的车队并没有同行,而每一个士兵都带着两匹备用的战马。只有在需要快速行进到远方的时候,蒙古军队才会摆出这种架势。
萨利姆吉雷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沙沙声,颤栗了一下,转过身来。昆都士深深地弯下腰,在灌木的掩护下走到他跟前。
“怎么回事?”他焦虑地问道。
“我们的人从别儿哥萨莱城来报说,大汗改变了想法。脱脱蒙哥应斡罗思人的请求前往诺夫哥罗德,以便击败打算入侵他们的敌人。”
萨利姆吉雷长舒了一口气。
“瞧,”他指着蒙古营帐,说道。“即使是突然袭击,我们也无法战胜他们。他们人太多……”
昆都士眯起眼睛,朝湖岸低矮的沙滩望去,数百个篝火在那里腾起炊烟,人群在不停涌动。
“可惜了,”她说道。“哪怕他们分成两个营帐,我就能把脱脱蒙哥绑到他的马尾巴上……”昆都士的眼中闪烁着仇恨。“他给人们带来了多少苦难……现在只能等待别的机会了……”
他们沉默了很久。太阳落到用森林构筑的高低不平的墙壁后面,长长的阴影沿着古铜色的松树落到地面上。松林变得寂静而阴暗。蒙古人的篝火中升起了蓝色的炊烟,风将它化作一片片灰色的云雾吹到湖面上,向斡罗思诸公国飘去。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昆都士突然说道。“就算在这里不走运,但我们还活着,而且要行动起来。”她把手放在萨利姆吉雷的肩膀上。“离开这里,我会告诉你我所想到的……”
***
天亮的时候,没有被任何人惊扰的脱脱蒙哥大军踏上了征程。它就像强弓射出来的箭矢一样神速。蒙古人频频换吗,日夜兼程地赶往北斡罗思,只是在需要睡觉和喂饱马匹的时候才稍作停留。
而萨利姆吉雷则完全忙着另一件事情。他的队伍当天夜里就返回了原来的驻地,而昆都士也将心中的计划告诉了他。她的想法简单而可靠,萨利姆吉雷表示了赞许,并开始付诸行动。
几天后,他派一个战士到别儿哥面前,说:“我们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如果你不释放所有奴隶,我们就会向你进军,摧毁你的城市。”
提出这样大胆的要求在时机上恰到好处。
在那海担任金帐汗国的拉什卡尔卡希期间,有3万大军常驻在都城附近。别儿哥深知诺颜的狡诈和果断,常常担心他终有一天会图谋攫取汗位。因此,那海远征旭烈兀归来之后,别儿哥就解除了他的拉什卡尔卡希职务,从汗国西部的领土中划出一大片新的兀鲁思赏赐给他,并把他打发到了那里。
别儿哥宣布了太平盛世,没有任命新的军队统帅,并下令禁止在都城附近驻扎常备军。如今,都城的守卫由各个兀鲁思派遣来的士兵轮流负责三个月。这支军队的规模不超过一个土门。
现在,由于斡罗思人需要帮助,脱脱蒙哥连这支部队也带走了。
别儿哥已经派信使去找诺颜托克不花,命令他立即派兵前来守卫都城,但援军尚未到来,所以别儿哥萨莱城除了贴身侍卫之外就没有别的部队了。萨利姆吉雷采纳了昆都士的建议,决定利用这一时机。
得知萨利姆吉雷的要求之后,奴隶们开始躁动起来。别儿哥汗依然对他们之前的暴动心有余悸,尽管怒气冲天,但还是答应了要求,释放了奴隶。
新的战士们加入了队伍。萨利姆吉雷率领他们沿着伊基里河顺流而上,很快,他的足迹就消失在广袤的钦察草原中。
阴冷的秋天伴随着刺骨的寒风到来了。有一天,下了场雪,然后就再也不融化了。萨利姆吉雷的队伍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以自由的勇士拉甘为首的队伍。他们决定在伊基里河中游过冬,那里可以为马匹提供优良的牧场,而在春天到来之前,他们可以以打猎为生。
初冬,萨利姆吉雷和阿克拉玛尔成为了夫妇……
***
被一片白色覆盖的钦察草原在肆意的寒风中沉睡着。
在这段时间里,八剌汗在温暖而不识漫长冬季的河中地区站稳了脚跟,积蓄了力量。
苦盏、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工匠们为他的军队锻造了武器。人们害怕金帐汗国的威力,害怕狂野的游牧民族发动新的进攻,于是尽其所能为八剌装备新的土门。自己的统治者看似比别人更仁慈。
八剌感到自己的军队力量强大,于是派部队朝讹答剌方向挺进,但他还不敢和海都的土门大打出手。
他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金帐汗国的五万骑兵在忙哥帖木儿的率领下犹如一条巨龙一般盘踞在锡尔河中游。
比起海都,八剌更害怕这支部队,因为他不知道金帐汗国到底在想什么。
世事变幻莫测,谨慎总不会误事。
海都出人意料地派使节团来找他,为首的是诺颜钦察,他是窝阔台之子合丹所生。他们说道:
“我们都是成吉思汗子孙,不应该彼此争斗。钦察草原和河中地区足够大家享用。我们不应把这些土地弄得支离破碎。”
八剌没有显露出心中的喜悦,答应了提议。他们决定互不侵犯,并在来年召集所有成吉思汗子孙参加库里尔台大会,以和平的方式平息争吵。
别儿哥是在隆冬时分知道这个密约的。察合台子孙和窝阔台子孙的结盟不会对金帐汗国有任何好处。
怒不可遏的大汗把诺颜们召集到宫中,说道:
“忙哥帖木儿在干什么?我为什么给了他五个土门?他本该唆使窝阔台和察合台的后裔们自相残杀,在削弱他们之后一举征服河中地区。可他却是个可鄙的懦夫,就像小猫一样在温暖的地方打盹!”
别儿哥决定立即派遣一支部队前往忙哥帖木儿的大营,这支部队要让他记起派他到锡尔河畔的理由,并向他转达金帐汗的愤怒。
那是一个不寻常的冬天。无休止的暴风雪使大地和天空融为一体,甚至连习惯于严寒的蒙古马也无法逆风而行,跪倒在它的淫威之下。
温暖的春天提早来临了。阳光在几天之内就使堆积如山的、仿佛从世界各个角落吹到钦察草原的白雪消融。大地淹没在春天的雪水之中,变成了一片汪洋。草原上的河流——乌拉尔、伊尔吉兹和图尔盖都漫出了河岸。
而当水流沿着大地陡峭的坡面滚落,河流回到自己的河道之后,突然又开始阴雨绵绵,四周都变成了一片片使马蹄深陷其中的沼泽。
别儿哥的使者好不容易抵达忙哥帖木儿的大营。当他们知道察合台和窝阔台子孙的联盟已经变得牢固,短时间内无法拆散之后,感到了莫大的失望。他们不知道,忙哥帖木儿并不是出于疏忽大意才安心坐在大营里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的。诺颜此举自有原因,他有更长远的考虑。
***
忙哥帖木儿的无所作为令别儿哥汗大为懊恼,整个冬天他都局促不安。
他好不容易等到大地变干、第一片如丝般的青草将伊基里河岸装点成浅绿色。每一天,被生机盎然的春水滋养的草原都变得更加繁茂。无边无际的天空高悬在草原上。湖水和河流因无数飞鸟而变得拥挤,而在伊基里河岸的柳丛里,为爱情而疯狂的夜莺正在嫩叶之间努力施展歌喉。
在这样的一天,别儿哥将刚从斡罗思归来的脱脱蒙哥和忙哥帖木儿的儿子脱脱传唤到帐中。诺颜们到场之后,大汗不由自主地观赏着他们。他们俩都很年轻、结实、敢做敢为。他们的穿着就像成吉思汗以来的蒙古士兵那样朴素。两人都穿着朴实的捷克曼,扎紧的腰带上挂着马刀,脚上穿着柔软的蒙古靴子,头上则是镶着黄色狐狸皮的博力克。
别儿哥知道,世上再没有比这两个诺颜更热爱武器和战马的人了。马刀和匕首的刀鞘、手柄都是用金银装饰的,珍贵的宝石在上面闪烁。黑色的烈马同样被白色纯银制成的马鞍、笼头、马镫和肚带装点着。
年轻的诺颜们喜欢吵吵闹闹,即便在成吉思汗子孙当中,他们也被认为是好斗之人。
彼此行礼之后,大汗给脱脱蒙哥和脱脱赐了座。
王座旁边铺着毛茸茸的波斯地毯,诺颜们在上面坐下来,按照东方习俗盘起了双腿,准备听候差遣。
“你们现在有多少人马?”
“我们每个人奉命指挥五千人马,”脱脱警觉地望着大汗的脸,答道。
“好。让他们随时准备好出征。我会亲自率领他们……”
脱脱蒙哥向前探出全身。
“要走很远吗?”
别儿哥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别人插嘴。
“不。只需两天就能见到敌人。据我们所知,由逃亡奴隶组成的部队目前驻扎在伊基里河右岸的黑森林里。我们要包围它,焚烧松林……”
脱脱蒙哥开心地笑道:
“看来,我们要把两个美女也活活烧死!”
脱脱没有对诺颜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他神情严肃地说:
“何必烧掉森林?奴隶们不过两千人,我们英勇的战士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他们。”
别儿哥摇了摇头:
“我们的士兵惯于在马上作战,森林并不是适合他们展现骁勇的地方。奴隶当中有很多斡罗思人和保加尔人。他们习惯了森林生活,善于用步兵队形作战,并且随时可以溜进隐蔽物。就按我说的做。大火会帮助我们完成士兵做不到的事情。”
“就这么做,”诺颜们答应了。
“去准备出征吧。今天就要向黑松林派出车队,向那里运送三十大皮囊的中国火药。”
脱脱蒙哥和脱脱向大汗鞠了一躬。
***
黑森林就像一条宽丝带一样沿着伊基里河高耸的河岸伸展开来。高大的橡树、挺拔俊秀的松树和雪白的桦树交错着树枝,构筑了难以穿行的密林。
萨利姆吉雷的队伍藏在森林深处,从那里对蒙古军队和运送从斡罗思和保加利亚搜刮的贡赋的车队发动袭击。
战士们开凿了一个只够两个骑兵并排通行的林间小道,通过它进入草原,也通过它返回营地。
萨利姆吉雷并不打算在此久居。尽管它是个舒适的地方,但因为森林带不够宽广,所以容易被攻破。他只是在等待草原完全干透,河水回到河道中。
率领着冬天相识的那只队伍的年轻勇士、自由的钦察人拉甘号召萨利姆吉雷前往乌拉尔河畔的草原深处,远离汗国的都城。在血缘上和他亲近的钦察部族在那里游牧,可以指望他们不出卖逃亡者。
萨利姆吉雷知道,不管是他还是他的手下,今后都不会有安宁的生活。大汗早晚都会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汗国无情的魔爪也将再次伸向他们。
但常年的拼杀和追捕已使人们疲惫不堪,需要哪怕短暂的休息。当然还有一个隐秘的念头:队伍也许还能吸纳新的战士,成为一股更可怕的力量。
别儿哥的诺颜们选择了恰到好处的时机。
在密探的指引下,上万蒙古士兵连夜抵达黑森林。逃亡者周边的包围圈合拢了。
别儿哥汗手下精通火药的中国人确定了风向,然后把皮囊里的东西撒在必要的地点,一切准备就绪。
数千只火蛇突然开始在林间爬行,将密林点燃。红色的旋风朝着枝繁叶茂的松树梢腾起。
充盈着生机勃勃的春日汁液的树木不愿被烧死,无奈火势太猛。狂风大作,发出了嗡嗡声,一团团灰烬向天空腾起,活像一群惊飞的黑色乌鸦。点着的树枝像被强有力手抛出来的火把一样在天空飞舞着。
守夜的战士第一个发现了火光。他们急忙向大营跑去。火红色的巨浪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失去巢穴的鸟儿们在树梢上飞翔,发出了惊叫声。
火舌逼近了营地。黑暗中的伊基里河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紧挨着河边的地方还很安静。一部分战士奉萨利姆吉雷之命领着妇女和孩子前往河边。当剩下的战士们在林间空地里寻找被绊住腿马匹并骑上它们的时候,营地已经笼罩在刺鼻的浓烟之中。只剩下通往伊基里河的路了。那边的平静令人警觉和害怕,但他们别无选择,萨利姆吉雷下令退往河边。滚烫的风烘干了面孔,烟雾呛住了眼睛,而高高的火舌在甜食着黑暗的天空。星星黯淡无光。
“跳进水里!”萨利姆吉雷喊道。“都跳进水里!活下的人在对岸集合!”
河岸很陡峭,战马的眼睛里燃烧着火光,在巨大的嘶叫声中跳入河中。人们紧随其后,扔下武器、脱掉衣服,纷纷跳了下去。只有萨利姆吉雷率领三十名战士留在河岸上掩护队伍撤退。
人们或抓住鬃毛,或抓住马尾巴,在激流中挣扎。泛起白沫的浪涛在高高昂起、伸向彼岸的马头周围沸腾着。伊基里河上空像白天一样明亮,只有远方那象征着一线生机的彼岸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别儿哥成功复仇了。奉他之命,由脱脱蒙哥率领的数千士兵在天黑之前渡过伊基里河,藏身在黑森林对面高大的灌木丛中。
“不能让一个奴隶逃到草原上去”,大汗简短地对诺颜说道。他相信脱脱蒙哥能做到这一点。
逃往者的脚触到了河底,他们还不敢相信自己已得救,开始爬到河岸上。可他们一上岸,肖克帕尔沉重的棍子就打在他们头上。蒙古士兵用长矛刺穿倒在地上的身体,然后将死尸抛到河中。
***
别儿哥在亲兵们的簇拥下站在伊基里河高耸的河岸上。当森林被士兵们点燃之后,惊心动魄的场面展现在大汗眼前。
他看到惊慌失措的人们沿着河岸上蹿下跳,看到马儿在刺耳的嘶叫声中跳到河里,看到伊基里河被鲜血和火光染成红色。
大汗呆滞的面孔被火光映成了玫瑰色,内心在欢呼雀跃。他在那些痛苦的无眠之夜里梦想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实现了。
敌人已经倒下。有什么事情能比把自己想要复仇的人踩在脚下更令人愉悦呢?
曾经给别儿哥带来耻辱、见证他的耻辱的人纷纷在他眼前死去。
大汗牢牢地抓住挂在腰带上的羚羊角,目不转睛地盯着熊熊烈火,试图不错过并永远记住这一瞬间。
大汗突然想起久已遗忘的往事。当时别儿哥刚过20岁,也像现在一样站在大河的岸边,看着人群在烟雾和大火中乱窜。只不过当时燃烧的并不是森林,而是斡罗思人的美丽城市哈尔曼基贝。
从那时起,火光总是显现在别儿哥眼前,并在他心中唤起喜悦和庄严的感觉。
大汗突然想到,这场大火有可能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他的心脏不会再有机会因发生在身边的胜利所带来的幸福感而震撼。
他那呆滞的面孔颤抖了一下。左耳上镶着八面宝石的金耳环晃了一晃,没有露出牙齿的嘴巴微笑似的翘了起来,洒下令人刺痛的火花,倾斜的肩膀在锦缎上衣里蜷缩。死神已经站在了别儿哥身后。但大汗无法从旁观察自己,不可能知道这些。
直到天亮,直到火舌停止在不久前还是黑森林的地方舞动,别儿哥还是没有离开高高的河岸。
伟大的伊基里河洗掉了岸边沙滩上的血迹,卷走了死者的遗体,但别儿哥的内心却仿佛被灰暗的曙光挤压一般沉重。如果能一直这样,让火焰永远燃烧,烧掉整个世界并让人们一直哀嚎,那该多好!但即便是伟大的汗——金帐汗国的统治者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和萨利姆吉雷一起留下来的战士们为了不被刺鼻的浓烟呛住,用湿润的手帕蒙住了脸,他们沿着狭窄的河岸前行,试图走出森林,进入广阔的草原。陡岸的黑影和浓密的烟云为逃亡者们提供了可靠的掩护。终于,他们认为已经度过了危险,于是沿着岩石堆爬到了陡岸上。眼前的意外使萨利姆吉雷颤栗了一下——就在他面前的林子边缘,在弓箭的射程之内,他看到一小股骑兵部队。透过天亮前的曙光,萨利姆吉雷很轻易地在他们当中认出了别儿哥汗。他身边只有十个贴身护卫他的亲兵。
他马上就做了决定。既然命运使他和嗜血的大汗遭遇,那就不可能放过这个猎物。萨利姆吉雷知道:护卫大汗的亲兵个个骁勇善战,但人数优势在他这一边。
“上马!”他喊道。“为我们的死去的伙伴们报仇!”
马蹄的轰鸣震动了大地,攻击者嘶哑的喊杀声汇聚成了同一声怒吼。
萨利姆吉雷期待着一场激战,但别儿哥汗却对自己的侍卫喊了些什么,然后用鞭子抽打了战马,身体紧贴着鬃毛向草原飞驰而去。追击者们哪里知道,大汗决定不冒风险,而是把他们引到蒙古军队在结束黑森林作战之后预定集合的地点。
相比于在前一天完成长时间夜行军的金帐汗国战马,萨利姆吉雷队伍的马匹没那么疲劳,因此他们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大汗的亲兵,并用沉重的棍子将他们击落马下。只有别儿哥那匹在整个钦察草原都闻名遐迩的阿克坦格尔载着自己的主人迅速逃离危险。萨利姆吉雷和巴什基尔勇士贾里姆加恩对大汗展开了顽强的追击。勇士同样拥有一匹非同寻常的宝马,人们称它为乌什库尔。在较短的距离内,它甚至可以追上飞鸟,但它不善于长跑。贾里姆加恩让自己的战马竭尽所能,几乎追上了别儿哥,他扔掉缰绳,从弓囊中取出弓箭。
“别射箭!”萨利姆吉雷喊道。“要活捉他。”
巴什基尔人迟疑了一下,错过了时机,而他的马开始越跑越慢。萨利姆吉雷很快就超越了勇士。现在只有他还在追击。无论如何都要活捉大汗的渴望给他增添了力量,而他的土库曼良驹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迫不及待和满腔激情。它在草原上疾驰,马蹄几乎不碰地面。
尽管很缓慢,但逃跑者和追击者之间的距离在持续缩小。追逐产生的风拭去了眼中的泪水。萨利姆吉雷在马镫上略微站起,准备把用鬃毛制成的套索抛到大汗的脖子上,但就在这时,别儿哥转过身来,像年轻的战士一样在马鞍上弯下腰,射出了一箭。连盔甲都能击穿的利箭深深地刺入了萨利姆吉雷的胸膛,使他的身体向后飞了起来。他向后仰起头,因疼痛而扭曲的嘴吸食着冷风,瞪大的眼睛最后看到的是一条鲜红色的晨曦映在太阳将要升起的那片天空。
***
在庆祝胜利的盛大宴会上,别儿哥依然在思考生命的转瞬即逝。
他拥有了一切:荣耀、黄金,还有统治芸芸众生的权力,但在这个早晨,大汗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所有这些都只是一时的虚幻而已。那些令他引以为豪的东西,那些被他视为生命意义的东西消失、隐没了,而被逝去的岁月弄得疲惫不堪的灵魂,已经对世间的喜悦和痛苦失去了知觉。剩下的只有按照习惯生活,按照习惯行动以及做已经习惯了的事情。
难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世界本身就是空洞而残酷的吗?
发自内心的、在镇压不顺从奴隶的那一夜占据他的恐慌再也没有离开别儿哥。兔年(1267年)到来了……
来自伊朗的信使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旭烈兀死了,但他的继承者们却不甘心接受自己在高加索的损失。别儿哥召来那海,让他再次率兵进军穆甘草原,提醒敌人金帐汗国的强大。然而,伊尔汗阿八哈没有胆怯,派出庞大的军队前去迎战。
战斗在库拉河畔打响,这一次,上天没有眷顾那海。他遭到惨败,头部受了伤,一只眼睛失明了。
金帐汗国的残余部队急忙退到希尔凡。
那海的土门全军覆没的消息震惊了别儿哥。他亲率三十万大军前去帮助自己的诺颜。而伊尔汗阿八哈依然没有求和的想法。他仿佛有未卜先知之能。战斗并没有打起来。伟大的金帐汗在路上因心力衰竭而离世了。
士兵们把别儿哥的遗体运回都城。蒙古的可汗第一次没有按照他遥远的家乡克鲁伦和斡难草原的习俗埋葬。别儿哥是穆斯林的庇护者,自己也接受了先知穆罕默德的信仰,他被埋在萨莱城西边的平原上。人们没有把异地的马群赶到他的墓地上踩踏,而是按照伊斯兰教律法用黑色石头为他建造了陵墓,同样是在黑色的石板上,他们用黄金刻上了他的名字和古兰经中相应于葬礼的苏拉。
别儿哥软弱的弟弟、患病中的别尔肯拉尔成为了金帐汗国的临时统治者。
臣属于汗国的所有领土都宣布了哀悼。
第二年春天,术赤子孙们聚集在别尔哥萨莱城的库里尔台大会中。经过漫长的争吵,忙哥帖木儿被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之上,成为了金帐汗国的新大汗。
幸运再次和诺颜那海擦肩而过。成吉思汗的孙子和曾孙们惧怕他的能力、威望和独断专行,为了自己的平安,他们宁可选择更温和、更通情达理的忙哥帖木儿。
金帐汗国迎来了新的时代,它的未来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别儿哥汗没有重复拔都的事业——他没有为汗国征服新的土地,但也成功地保住了他所继承的遗产。
作为真正的蒙古人,他在所有事情上都遵守成吉思汗法典,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术赤子孙胆敢图谋他的宝座。
就像自己的祖父一样,别儿哥会亲自处理诺颜和埃米尔之间的所有争执。任何人都不敢绕开他而通过大汗的亲信达到自己的目的。迂回的做法会招致杀身之祸。
成吉思汗教导说:“只有那些对大汗忠心不二的人才能担当土门、千人队和百人队的统帅。每个人都要在年初和年末呈报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那些胆敢恣意妄为、游手好闲的人,还有那些像沉到水里的石头或射到芦苇丛里的箭一样躲躲藏藏的人,应当在这世上消失。这种人不应该统领军队。”
别儿哥汗对这一遗训没有丝毫的违背。所有人都服从他,因此,金帐汗国的军队依然像拔都在位时期那样以钢铁般的纪律闻名。即使是我行我素、脾气暴躁、对任何人都不服气的那海也不敢在别儿哥面前造次。
尽管别儿哥并不骁勇善战,但他不仅使金帐汗国的力量,而且也使它的财富成倍增长。他扶持商业和手工业,并且使生活在他的疆土下的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税赋。
阴险狡诈、目光远大的别儿哥离开了人世。没有哪个预言家能说出金帐汗国和它的新大汗面临着什么样的前途……
***
海都和八剌言归于好的库里尔台大会是在猪年(1269年)召开的。
前往塔拉斯河畔参加这场盛会的不仅有察合台子孙和窝阔台子孙,而且还有术赤的儿子别尔肯拉尔,他要向聚在那里的成吉思汗子孙们转达金帐汗忙哥帖木儿的话。
宴会持续了七天之久。到了第八天,聚在海都大营里的成吉思汗后裔才开始围绕他们此行的目的进行讨论。
和之前那些短暂的和好一样,成吉思汗子孙们这一次也扬言要忘记争执、共同统治被征服土地、彼此间相亲相爱。
“当六个人相互争吵,每个人都会蒙受损失。而当他们和睦相处,就会变得无坚不摧。”海都说道。
聚众都赞同他的话。
这次库里尔台大会并没有推举新的大汗,但这丝毫没有减弱它所做出的决定的意义。从今往后,整个中亚都归海都统治,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示反对。察合台兀鲁思的统治者得到了河中地区的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则根据大家的协议由忙哥帖木儿和海都共同统治。
金帐汗国收复了曾经属于它的城市:阿力麻里、托克马克、梅尔克、库兰、阿吉尔托别、塔拉兹、萨乌德肯特、库姆肯特、肖拉克和库尔干。
就这样,成吉思汗分给他那些年长儿子们的土地,又转到了他们的后代手中。
在库里尔台大会中又决定重新分配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奴隶工匠,每个主人都要派亲信从他们那里收取贡赋。
库里尔台大会在不同寻常的和气中结束。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宣誓彼此忠贞并歃血为盟,结拜为安答。成吉思汗子孙们喝了同一碗酒,吃了同一盘肉。
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终于明白了忙哥帖木儿的智慧,两年前,手中握有五万钦察骑兵的他没有进军河中地区。现在,他没有流一滴血,也没有承担失去上天眷顾的风险,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金帐汗并不十分信任海都和八剌,为了维护自己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利益,他命令自己的一个土门驻扎在这些城市附近,紧邻察合台兀鲁思。
还是在这次库里尔台大会上,八剌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把呼罗珊和阿富汗归并到自己的兀鲁思。大多数成吉思汗子孙都没有反对这个要求——新的战斗会在远离他们领地的地方打响,因此没有理由感到不安。
海都热心支持八剌。他希望八剌在和统治那些土地的旭烈兀子孙的较量中被削弱。强大的邻居总是很危险的,哪怕他是结拜兄弟。
第二年,八剌为身后的支持所鼓舞,亲率土门挺进呼罗珊。但海都派来帮助他的钦察士兵却在战斗打响前离开了他的营帐。
伊尔汗阿八哈击败了八剌,他好不容易率领仅存的五千士兵逃脱,躲藏在布哈拉的城墙里。
八剌的溃退是如此混乱和匆忙,以至于他在躲避追击的时候不慎落马,摔伤了脊椎,两腿瘫痪。
一直静观其变的察合台子孙们感觉到八剌状况不妙,而且来不及集结新的部队,于是蠢蠢欲动起来。八剌的处境十分艰难。绝望之下,他再次呼求自己的结拜兄弟海都。
海都再次表示乐意伸出援手,率两万大军前往锡尔河中游。但这支部队行进缓慢,仿佛士兵们骑的不是战马,而是慢吞吞的犍牛。海都在等待时机。对他来说,谁取得胜利都无所谓。他手中握有能征善战的生力军。
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寸步难行的八剌用一支刚刚招募、未及训练的部队取得了胜利。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海都了,于是要求他撤回自己的土门。
但海都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根本没想过要撤兵。该是行动的时候了。猎物就在眼前,没有任何成吉思汗子孙会拒绝它,即便要为此失去血亲。
发怒的借口是很容易找到的。
海都指责八剌妨碍他的官吏从那些按照库里尔台大会的决定归属于他的布哈拉工匠那里收税。
海都的土门当天夜里就包围了八剌那支刚刚经历激战的疲惫之师。八剌没能熬到天亮,死了。
有各种传言。有人说埃米尔的心脏因无法忍受背叛而衰竭了,还有人说是海都派人毒死了他。
有谁能说清真相呢?人们只知道一点——成吉思汗子孙总是死得早、死得突然。人们早就习惯了这一点……
***
不管人们怎么议论,海都还是按照成吉思汗家族应得的礼遇厚葬了八剌。在完成蒙古风俗规定的事情之后,海都开始按照自己的方法行事。
所有那些因为曾被死者排挤而愤恨不平的察合台子孙都分得了一杯羹。木八刺沙的妻子当着海都的面从八剌之妻的耳朵上摘下了金耳环,但海都无意阻止不久前还和自己的结拜兄弟同床共枕的女子遭到羞辱。这时离海都和八剌相互拥抱,把鲜血滴入金碗以示永远忠心的日子仅仅过了一年……
将八剌的军队归入自己的土门,使海都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他还没被推举为汗,但已经足够强盛和可怕。从此,他的疆土东临忽必烈的中国汗国,向西和向北则与金帐汗国接壤,南边则是旭烈兀的伊尔汗国。
如今,海都可以冷漠而轻蔑地望着曾经不止一次救他于危难之中的金帐汗国。
忙哥帖木儿汗在哀悼别儿哥期间表现出了公正无私,于是他在汗国的主要支柱——钦察人当中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大汗知道,这一点其实价值不大。钦察人确实是主要的力量,但不应忘记,他们终归是被蒙古人征服的民族,因而要时刻警惕意外情况。忙哥帖木儿很清楚地记得那海当年常常给别儿哥汗提的建议:进入斡罗思,把斡罗思人变成蒙古人。难道聪明的那海不明白被征服民族是汪洋大海,而蒙古人只不过是一把咸盐吗?只要一松开拳头,盐马上就会消融地无影无踪。
大汗面带讥笑,想到,如果他接受那海的建议率大军进驻斡罗思,谁敢保证他一年后不会接受洗礼,而他和他的战士们不会穿上斡罗思服饰呢?
比起海都的得势,忙哥帖木儿更担心金帐汗国西部疆土的动向。如果钦察人开始昂首挺胸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统一的民族,那么在斡罗思大地,在那片远比单纯牧养牲畜更博识、更有才干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呢?
自从蒙古骑兵席卷斡罗思大地,踏平农田、焚毁城市之后,已经过了将近40年。斡罗思大公们一如既往地无法团结一致,一如既往地彼此争吵,这正是蒙古人的幸运所在。最近,特维尔公国和莫斯科公国成为了人们议论的话题。但即使是他们也不寻求团结,而是在继续着陈年的争论和掐架。
莫斯科的统治者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儿子丹尼尔。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丹尼尔会不会在父亲的旗号下把斡罗思人团结在自己周围?其他公国的土地就像一道屏障一样拦在莫斯科和金帐汗国之间,莫斯科的实力逐年增强,而途经这座城市的众多商路也充盈了它的国库。
如果莫斯科和特维尔公国联手,其他公国会不会被他们所吸引,到那时金帐汗国是否不得不暂时放下海都并再次派土门挺进斡罗思?所有这些都使忙哥帖木儿感到不安。时代变了,和他们作战可能会远比拔都汗时期艰难。
但并不是只有成吉思汗子孙贪图富贵和虚荣。斡罗思大公们一如既往地彼此不睦,他们的眼中总是迸发出贪婪和嫉妒之火。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斡罗思大地上存在,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金帐汗国。需要做的只是在那里保有自己的耳目,不错过干预的时机。
术赤、拔都、别儿哥……每个大汗都认为自己比前人更聪明、更有远见。他们每个人都寻找自己的道路,但怎么也无法脱离成吉思汗留下来的深深的轨迹。忙哥帖木儿很快就领悟到,这条道路对他而言也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只有按照伟大祖先教导的方法去做,才能驾驭被征服民族,牢牢地用绳索套住他们。为此,强大的军队和金钱是必不可少的。
打算征服半个世界的成吉思汗从被征服民族手里夺取了他的土门所需要的一切。他从唐古特人的西夏国掠取了铁,用它为自己的士兵锻造马刀,又从中国人手中获取了火药、攻城器和投石机。就这样,他打造了一支最强的军队。
金帐汗国的力量同样不可小觑。但为了使军队服从大汗,他必须富裕和慷慨,奖励每一个在战斗中表现英勇的战士和忠心耿耿为他效命的人。
成吉思汗在战斗中抢夺了一切,将早已遗忘毁灭性进攻的众城市洗劫一空。但窝阔台汗智慧的谋士耶律楚材说道:“在马背上征服的土地不可能继续留在马背上统治。”对金帐汗国而言,无休止地掠夺那些已经被洗劫很多次的臣民同样不会有什么好处。
忙哥帖木儿认为,是时候好好打理汗国的内部事务了。
他增加了从被征服民族的工匠和商人那里征收的税赋,从今往后,每个人都要为自己保住一条命交税,要根据牲口的数量和耕种的面积交税,也要为猎杀野兽、捕鱼、砍伐树木和锻造马蹄铁交税。
但用实物交税非常不方便。需要钱币。蒙古铁蹄所到之处的国家和土地都把钱币送往金帐汗国,但它们的币值都不一样,只是因为都是由黄金和白银铸造,人们才接受它们。
忙哥帖木儿知道,一个国家拥有自己钱币,才能称之为真正的国家。因此他决定继续推动已经由别二哥开始的工作。
汗国的第一批金币是在保加尔模压的。别儿哥信奉伊斯兰教,于是下令在硬币上刻画哈里发安·纳赛尔·安拉,此人在别儿哥登基35年前离世,在位期间曾使巴格达哈里发国恢复昔日的强盛。别儿哥认为,用刻着安·纳赛尔头像的钱币与商人们结算可以荣耀伊斯兰教信仰。
马年(1258年),旭烈兀率领自己的土门逼近巴格达的城墙,于是一切都改变了。
中国的攻城武器起到了应有的作用。穿过城墙上的豁口,旭烈兀的士兵像蚂蚁一样涌进城市的街道。屠杀和劫掠开始了。
巴格达居民并不打算投降。就在这时,昨天还拒绝给蒙古人打开城门的哈里发穆斯塔欣第一个开始求饶。
“如果你能说服居民停止抵抗,我就饶你一命,”伊尔汗说道。
穆斯塔欣服从了。他对虔诚的穆斯林们说:
“这是安拉的旨意。停止抵抗吧,蒙古人不会加害于你们……”
巴格达居民听信了自己的哈里发。当他们手无寸铁之后,蒙古人开始用自己惯于对付被征服民族的办法来对待他们。在城外开阔的草原上,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屠杀。
大地还没来得及吸干死者的鲜血,旭烈兀就对穆斯塔欣说:
“我们是你们部族的客人。让我们看看你的财富。”
胆战心惊的哈里发把蒙古人带到包着铁皮的大门前。旭烈兀的士兵们撬开大门,从仓库里取出无数绣着金丝的衣物和装满第纳尔、珍珠和宝石的箱子。
士兵们将所有战利品都放到伊尔汗脚前,但他看都没看一眼。旭烈兀的眉毛严酷地并到了一起。他对穆斯塔欣说:
“现在给我们看看哈里发国的黄金。”
“我发誓……”
“不要发誓!”旭烈兀愤怒地喊道。“我问你,巴格达的哈里发们攒了几百年的黄金到底藏在哪里?”
一个诺颜把马刀的刀刃架到了穆斯塔欣的喉咙上。
“说!别让我的战士们自己找到它。他们找黄金就像狗鼻子一样嗅觉灵敏。如果他们自己做到了,那你还靠什么赎自己的命?”
哈里发的脸色变得比他的包头还要苍白。
“那里……”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宫殿墙边一个湛蓝的水池。
蒙古士兵手持皮囊包围了池塘,开始把水舀出。当铺着白沙的池底露出来之后,最急不可耐的士兵们开始挖掘。很快,金锭就在旭烈兀的脚前堆积成山,而士兵们还在从池底不停地挖出新的金子。
伊尔汗的面孔像石头一样平静,只是在他那狭窄的斜眼中闪烁着黄金灼热而微红的光芒。
得知巴格达哈里发国灭亡之后,蒙古大汗蒙哥命令别儿哥将所有留存下来的印有安·纳赛尔的金币熔化掉。从此,金帐汗国只能在经过他的允许之后才能铸造自己的钱币。
别儿哥表面上表示服从,暗地里却让效忠他的穆斯林继续铸造印有安·纳赛尔头像的钱币。这项工作在阿力麻里、苦盏和讹答剌秘密进行,只是它们现在是用银和铜来铸造的。
金帐汗国早已脱离哈拉和林,凭借铸造自己的钱币,忙哥帖木儿想再次强调他在统治一个独立国家。
大蒙古汗国已经不复存在。它的最后一个统治者阿里不哥已经死去。羊年(1271年),忽必烈自立为中国皇帝,将都城迁至汗八里,把新国家的国号定为“元”。
旭烈兀建立了自己的伊尔汗国,中亚由海都统治。金帐汗国则属于忙哥帖木儿。
关于钱币应该是什么样子,把谁的脸印在第纳尔上,金帐汗考虑了很久。也许应该印汗国的创建者拔都汗,或者巩固其基业的别儿哥?
不。汗国的金币应该荣耀它的统治者,因此要让每个人都在第纳尔上看到忙哥帖木儿大汗的面孔。
***
忙哥帖木儿心情抑郁。大维齐尔卡泰刚刚走出他的营帐,他的话使大汗犹如清泉一般的好心肠污浊了起来。
维齐尔带来了坏消息。忙哥帖木儿之前就听到了传闻,但他一直不愿意相信。卡泰说,大汗的小老婆乌尔拉泰对他不忠,和他的另一个妻子库布恩-哈屯所生的儿子阿巴士好上了。
对蒙古大汗而言,儿子迎娶父亲曾经的妻子或父亲在儿子死后迎娶他的妻子从来都是在情理之中,但背叛依然会遭到谴责。
忙哥帖木儿并不年轻,但维齐尔的的话还是激起了他的愤怒。
惯于把持自己的大汗表面上保持平静,但他的眉毛已经聚拢到了鼻梁上,眼中露出了凶光。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乌尔拉泰和自己的儿子阿巴士。愤恨压倒了理智。不,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
忙哥帖木儿极力驱赶幻象,但它还是摆在眼前:娇美妻子的洁白肉体摊在地上,而短胳膊、宽胸脯的阿巴士……
大汗拍了拍手,一个亲兵出现在门口处。
“让穆扎里姆来我这里。”
亲兵消失了,在原来的位置上立即出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战士,他在大营中担任穆扎里姆一职——为大汗执行特殊使命的人。
忙哥帖木儿的双手颤抖了起来。
“靠近些,”他对战士下令说。
那人悄无声息地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到大汗跟前之后鞠躬行礼,等候命令。
“阿巴士-奥格兰不应该见到明天的曙光,”忙哥帖木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穆扎里姆,平静而威严地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遵命,大汗……”
战士的面孔冷漠无情。
“去吧。”
那人从忙哥帖木儿身边退去了。
从来没有哪个大汗会向执行命令的人解释催生这一命令的理由。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主人的内心想法。大汗的秘密——这是悬在穆扎里姆头上的利剑。只要他在什么地方吐出半点多余之言,这把利剑就会追上他,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也难逃厄运。
忙哥帖木儿并不关心他的命令将被怎样执行。穆扎里姆将按照自己认为可靠的方法料理一切。但不管发生什么,他肯定会完成大汗的旨意。
亲兵用敏捷的手掀起了遮住入口的毯子,乌尔拉泰走入帐中。忙哥帖木儿战栗了一下。年少的妻子仿佛偷听了他的话,仿佛猜出了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从上方的窟窿照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毡帐,大汗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
她身材挺拔、面目清秀、胸部高高隆起,微笑着站在忙哥帖木儿面前。
作为成吉思汗的幼女扯扯干所生之子斡亦剌埃米尔不花帖木儿的女儿,她总是随心所欲,做那些其他大汗夫人不敢做的事情。
乌拉尔泰为忙哥帖木儿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汗对她宠爱有加。
现在,忙哥帖木儿看着她,依然可以感觉到心脏在猛烈跳动。邪恶的念头在心中闪过:“就让阿巴士死去吧。除了他之外我还有九个儿子,总有人可以继承汗位。”
乌尔拉泰突然显出一副气恼和任性的样子:
“大汗,难道你认为自己已经老了,而我可以把金子换成青铜?”
“你在说什么?”忙哥帖木儿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我说的是你的维齐尔卡泰。这个人早就不像寻常人一样走路了,而是像蠕虫一样蜿蜒爬行……”
“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想离间我们……他的脑子里充满了阴谋诡计……”
大汗怀疑地笑了笑。他哪里知道乌尔拉泰所知道的事情?
维齐尔顾及大汗的自尊,只说了妻子对大汗不忠,没有说他在今天拂晓撞见乌尔拉泰和阿巴士在翻云覆雨。
忙哥帖木儿不知道,他的妻子一整天都处在惴惴不安之中。她本指望阿巴士能在维齐尔向大汗通风报信之前把他收拾掉,但当她看到卡泰走出忙哥帖木儿的毡帐,而士兵-穆扎里姆紧随其后走进毡帐之后,意识到全身而退的希望破灭了。需要采取行动。因此她也来到了大汗面前。
乌尔拉泰的目光变得严肃而苛刻。
“我什么也不想对你说,以免搅浑你我的幸福之源……跟我说说,难道我曾在什么事情上欺骗过你吗?”
忙哥帖木儿沉默了。
乌尔拉泰突然不愉快地笑道:
“也许钦察人说得没错,没有哪个男人可以看见美女而不起淫欲,没有男人不喝马奶酒……”
大汗警觉了起来。难道卡泰也是那种“难过美人关”之人?他已经老了,会有这种念头吗?会不会是他恶意诬陷乌尔拉泰和阿巴士?
“自从成为你的妻子之后,我甚至想都没想过要玷污你的威名……我想再问一次,大汗,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谎?”
忙哥帖木儿心想,女子说得没错。无论在哪一方面,她都无可指摘。但他依然没有回答乌尔拉泰的问题,而是继续眯起双眼注视着她的面庞。
“那我告诉你吧。昨天你的维齐尔,那只蠕虫,想让我给他暖暖身子,和他同床共枕。如果我拒绝他或胆敢在你面前揭发他的勒索,他就……”乌尔拉泰突然笑了笑,鲜红而饱满的嘴唇略微张开,珍珠般的洁白牙齿放出水灵灵的光芒。“我没有害怕。我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破坏你对我的信任。而且我也不相信维齐尔的威胁。没人敢说大汗夫人的坏话,即使她有什么过错。大汗的秘密和哈屯的秘密是神圣的。难道那些使金帐汗国蒙羞的人就不值得怜悯和宽容吗?”
乌尔拉泰沉默片刻,然后突然抬起头,青春、幸福的微笑在她脸上绽放。
“我跟你说这些,大汗,是为了再次让你确信我没有对你隐瞒什么。忘记这次谈话吧……”她走近忙哥帖木儿,而他感觉到她脸上火热的呼吸,听到了低语声:“我想念你!你太久没来找我了!不要忘记我,我的主人!”
没等他回答,乌尔拉泰就跑到入口处,像来的时候那样迅速消失了。
到了晚上,忙哥帖木儿来到年少妻子的毡帐。
她充满热忱,双手娇嫩,而身体就像就像伊基里河的波浪一样矫健和丝滑。
大汗感到,他也极度想念心爱的少夫人。
大汗夫人的秘密就是大汗的秘密,而大汗的秘密就是整个金帐汗国的秘密……
天亮之时,因云雨和爱抚疲惫不堪的忙哥帖木儿入睡了,维齐尔卡泰,而不是阿巴士,则被勒死在自己的帐篷里。
从这一天起,任何亲信都不敢再对乌尔拉泰心怀恶意,没有哪双眼睛看到,也没有哪双耳朵听到需要向大汗禀报的事情。昔日的安详和秩序降临在金帐汗国的大营中。
乌尔拉泰现在不放过任何一次见到忙哥帖木儿的机会,而大汗每次都屏住呼吸紧盯着她,心里想着她是何等美丽,占有她、感知她的肉体的欲望在他身上苏醒,冲昏了他的头脑。
看来,智慧的卡泰并不知道,女人的魅力胜过世上的任何智慧。
一天,乌尔拉泰在大汗独自一人的时候前来找他。这种情况很少见,于是忙哥帖木儿意识到少夫人有话对他说。
乌尔拉泰纤细、洁白的双手将盛满马奶酒的酒杯端给大汗。
“你有话对我说?”忙哥帖木儿问道。
“是的,”女子微笑道。“从我父亲的部落里来了媒人。他们请求把我们的女儿库尔特-福吉嫁给我的兄弟塔乌泰,成为他的少夫人。”
忙哥帖木儿眯起眼睛。塔乌泰在乌尔拉泰的兄弟当中最为年长,他在父亲不花帖木儿死后成为了斡亦剌部族的埃米尔。
大汗轻抚着稀疏的、已经斑白的胡须,说道:
“媒人到来总是件好事。如果母羊没有公羊,母牛没有公牛,母马没有公马,母骆驼没有公骆驼,那么哪会有羊羔和小牛、马驹和小骆驼呢?如果蒙古姑娘们不嫁人,那我们又从哪里征召新的战士呢?埃米尔塔乌泰的想法很好。只是他已经不再是公羊、公牛、公马和公骆驼了。他太老了,不可能再生蒙古孩子了。所以我不会把库尔特-福吉下嫁给他。她将成为苏丹科尔曼·索尤尔戈特梅什的妻子。”
“听说苏丹病了,”乌尔拉泰小心翼翼地表示反对。
“好吧。我给库尔特-福吉找别的丈夫。”忙哥帖木儿突然笑了起来。“如果我把她嫁给一个斡罗思大公,再从斡罗思人那里为我的儿子娶妻,你看怎么样?”
乌尔拉泰惊讶地望着忙哥帖木儿。很难弄清大汗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不经意间说出了隐藏在心中的想法。
忙哥帖木儿不知道,命运对他的女儿自有安排。她不会成为斡罗思大公的妻子,而是嫁给苏丹科尔曼·索尤尔戈特梅什。一年后,苏丹离世,乌尔拉泰的一个兄弟之子萨比尔梅什将迎娶库尔特-福吉。三年后,死亡又降临到他的头上。到那时就会发生上天安排的一件事情——金帐汗的女儿将嫁给年逾六十、曾经向她求亲并被忙哥帖木儿拒绝的塔乌泰。
库尔特-福吉将为老人生下三个孩子,三个蒙古人。当然,人们议论说,是部落里的年轻士兵们帮助塔乌泰成为了父亲。
第六章
时间和死亡不会怜悯普通士兵,而伟大成吉思汗的后裔们也被时光的流逝支配着,死亡会索要他们的性命,就像当年带走一代天骄一样。强盛的成吉思汗家族枝繁叶茂——他的数百名曾孙和玄孙统治着无数被征服土地和民族。
当忙哥帖木儿登上金帐汗宝座之时,那海成为了术赤的唯一一个尚在人间的曾孙。
从鼠年(1240年)拔都率大军远征西欧的时候起,那海参加了所有战争,而他的土门从未遭遇败绩。
他凡事谨遵成吉思汗的遗训,这也帮助他像祖辈一样统御一支操着不同语言的部队,并将它变成一支常胜之师。
那海保留了一代天骄在世期间的所有规则。十夫长服从百夫长,百夫长听命于千夫长,而千夫长则服从土门的统帅。在土门之上是三个诺颜,在他们之上则是拉什卡尔卡希——整个一翼大军的统帅。
成吉思汗教导说:“在战斗中,如果十人队里有一个人逃跑,那么属于这个十人队的所有人都要被处死。如果整个百人队都英勇作战,但下属的一个十人队胆小怯战,那就应该处死整个百人队。
如果十人队中有一人被敌人包围,而剩下的九个人却不去解救他,那他们都要被处决。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十人队身上,而剩下的九十个士兵不竭尽全力解救那十人,那他们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成吉思汗在自己的大札撒中正是这么规定的。
而对于那些被他赋予统兵大权的人,律法就更为残酷了。如果一个普通士兵胆小怯战或不去帮助伙伴,掉的只是自己的脑袋,但那些统领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的军官们则要以带兵无方和未能树立楷模的罪名连同家人一起处死。
无论何时何地,处决是唯一的惩罚手段。成吉思汗的战士就是为杀死别人而生。如果他们不去杀人或杀得不好,死的将是他们自己。
完成对斡罗思和西欧的远征之后,很多蒙古人都在北高加索众河流、伊基里河与潭河的下游定居下来。
兀鲁思的统治者们总是在属地的居民当中招募军队。那海很幸运——他的兀鲁思里有很多蒙古人。他们记得成吉思汗时代,并且把自己那些习以为常且认为不可或缺的东西且教给孩子和孙子们。
在远征克里木的时候,那海某位妻子的亲兄弟——哈答儿斤部的埃米尔之子马库尔·库兰战死沙场。那海将他的队伍并入自己的大军。哈答儿斤人是真正的蒙古人,以英勇无畏和善于服从而闻名。
在掌握强大的军队之后,那海觉得自己已经俨然成为独立王国,并且可以向其他成吉思汗子孙展示这一点。他的三个儿子统领着拥有钢铁般纪律的土门,并准备执行父亲的任何命令。
那海从未自立为汗,但所有和自己的兀鲁思相关的问题他都自行其是,从不征询金帐汗国的意见,也不寻求它的帮助。
尤其在忙哥帖木儿在位期间,他更是我行我素。新大汗并未表露出不满,相反,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那海的兀鲁思依然被认为是金帐汗国的一部分。
此时的忙哥帖木儿正忙于别的事情。按照他的命令,从乌拉尔河入海口溯河而上的一个古老的交叉路口上建起了一座新城市——萨莱契克。大汗决定在这里,在这个远离国境、经常爆发内乱的汗国心脏部铸造自己的钱币。
还有一个理由使忙哥帖木儿暂时不想和那海发生争执。海都在河中地区和呼罗珊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敢于截取金帐汗国从它的奴隶工匠们手里征收的部分税银。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拔都或哪怕是别儿哥汗在位期间,金帐汗国都不可能忍气吞声,会派出土门讨伐胆大妄为者。但忙哥帖木儿惧怕海都。如果被击败,可能连汗国已经拥有的东西都丧失掉,这一担心缚住了大汗的手脚。
在用背信弃义的手段诛杀八剌之后,海都加强了和昔日的敌人——伊朗的伊尔汗阿八哈之间的联盟,从而在臣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建立了强大的新汗国。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免遭来自南方的突发情况,他答应把自己那久负盛名的女儿库特伦-沙加许配给阿八哈的孙子合赞。
忙哥帖木儿知道,如果他率领自己的土门进攻海都,阿八哈绝不会袖手旁观。伊尔汗会马上利用这个机会,穿越阿塞拜疆和高加索直击金帐汗国的后背。
担心海都的同时,忙哥帖木儿还是在心怀不安地注视着那海的动向。
那海没有哪个冬天不组织由全军参加的大规模围猎。围猎通常要进行三四个月,席卷广大的地域。
自成吉思汗时代以来,这样的围猎象征着为出征和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在打猎过程中,战士们的耐力和忍受艰苦环境的能力将得到检验:雨雪中在地上睡觉、不带食物长时间打猎、保持敏锐和专注、在任何情况下都服从长官。
有时候,忙哥帖木儿认为那海想脱离金帐汗国自立为汗。但要知道,那海又是成吉思汗遗训的最坚定、最忠实的支持者,他可不会破坏汗国的统一。
若是如此,那海到底想要什么呢?难道他有更远大的目标,难道他自己想成为金帐汗国的大汗?
这些想法使忙哥帖木儿郁郁寡欢、坐卧不宁。
是的,还没有哪个成吉思汗子孙回避大汗的称号或拒绝宝座,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性。但忙哥帖木儿错误地认为那海也追求这个目标。
那海不仅是一个聪明、幸运的军事统帅,而且也善于深谋远虑。他很清楚,把忙哥帖木儿拉下汗位绝非易事。他背后有太多人给他提供坚定的支持。对库里尔台大会选举出来的大汗动手,意味着违反最为神圣的成吉思汗大札撒。不仅是敌人,连朋友也会站起来反对这种行为。
不,吸引那海的并不是大汗的称号。他一直想做一个强者,试图不仅让右翼大军、而且让整个金帐汗国都听命于他。不管谁坐在汗位上,在做决定的时候都要想起他,并第一个向他询问意见或征求同意。那海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权利。有谁比他为金帐汗国的强盛、为它的财富成倍增长做出更大的贡献呢?此外,他在术赤子孙当中是最年长的,这意味着他的每句话都是金口玉言。
若没有他的同意和祝福,难道有哪个成吉思汗子孙能登上汗国的王座?那海认为,这种事情根本不应该发生。
但那海也知道,单靠愿望远远不足以驾驭大汗们。唯有强大的军队和多数术赤子孙的支持才能让他未称大汗而统治金帐汗国。
为此,他一直关照自己的军队,并把那些可能对自己有用的人拉到身边。那海从来都不择手段。对有些人依靠欺骗、对有些人依靠奉承、对有些人依靠恐吓、对另一些人则慷慨收买。
术赤子孙经常造访他的兀鲁思。
牛年(1277年),那海邀请了曾经一起远征旭烈兀的伊尔汗国、出兵阿塞拜疆的脱脱蒙哥前来做客。
他的兀鲁思并不近。需要穿越像潭河、乌季河这样的大河才能抵达富饶的凯赫列布河谷,这条河流穿越摩尔达维亚,那海的大营就坐落在那里。但对于出生在马鞍上的蒙古战士来说,距离的远近难道还有什么区别?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而且几乎滴雨未下,因此脱脱蒙哥车队经过的草地比往年提早枯黄了。
凯赫列布河谷用凉爽之气和翠绿的草地迎接了宾客。周围是被森林覆盖的矮山包,春水在乌季河泛滥的时候充分滋养了大地,使它不惧怕最灼热的阳光。
归属那海的这片土地极其富饶,它几乎没有冬天。只有在12月,这里会有短暂的降雪,而且会在阵阵暖风的呼吸中迅速融化。不管是人还是牲畜,都可以在这里过得惬意和自在。
作为一个真正的游牧民,那海在得到兀鲁思的统治权之后没有兴建城市。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蒙古人都生活在严格按照祖先定下的规矩搭建的毡帐里。
在脱脱蒙哥预计抵达大营两天之前,那海派出部队迎接这位贵客——伟大的拔都汗之孙。这支部队由他的少夫人——钦察女子吉巴达特-别吉姆率领。队伍由一群姑娘和青年组成,他们都骑在身披盛装的快马上。
脱脱蒙哥使那海吓了一跳。他不习惯看到脱脱蒙哥现在这个样子,他以前是个脾气火爆、性格开朗的战士,为人快人快语,乐意为任何玩笑拍手称快。
如今,在他面前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表面上和那海所认识的那个脱脱蒙哥没什么区别,但尽管他的眼球在平静地滚动,眼中却流露出病态和阴沉,面颊塌了下去,而双手不停地动来动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那海猜到脱脱蒙哥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没有细问,只是把客人送到为他们搭建的毡帐中。
脱脱蒙哥活像一个六神无主之人。和他同行的克别克-塔伊希为那海揭示了他的可怕秘密。
脱脱蒙哥的中老婆是阿尔欣-塔塔尔部的埃米尔之女图雷·库特鲁克,她是拔都汗的大老婆——著名的巴拉克西-哈屯的亲戚。
当时,聪明、狡诈的巴拉克西-哈屯为了进一步加强与成吉思汗后裔的亲戚关系,把她嫁给了年仅15岁的脱脱蒙哥。
连续好多年,图雷·库特鲁克都产下了死婴。性格暴躁、行为鲁莽的脱脱蒙哥威胁说要把她送回娘家,而当他几乎决定要把威胁付诸行动的时候,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孩子和他像两滴水一样相像。
为了使幸福不离开自己的传人,脱脱蒙哥给儿子起了祖父的名字——拔都。
男孩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上天赋予了他英勇和果敢。在射箭比赛和马刀游戏中,他总能轻松击败同龄人,所有方面他都出类拔萃。
脱脱蒙哥感到无比喜悦。他梦想着儿子能够再现曾祖父的辉煌战功,于是从拔都七岁的时候起,不管去往何处,每次出征都会带上他。这次前往那海的兀鲁思,他同样带上了儿子。
脱脱蒙哥的车队乘坐木筏渡过汹涌的乌季河,安下营来准备休息一夜,不幸就在这个时候降临了。
“父亲,”拔都说,“听说这里有很多野猪。我从没见过它们,想看一眼。”
“我儿子值得这么做吗?”脱脱蒙哥反对道。“你年纪太小,打野猪你还不能参加,在路上碰到它会很危险。野猪很强壮,而且极易被激怒。”
“我想嘛,我什么也不怕……”拔都气恼地皱起眉头,执拗地说。
阿诺伯格-教师艾住,一个高大黝黑的战士,站到了孩子的身后,他是唐古特埃米尔鲁-希杜尔古的儿子。
“就让他看看吧。我们会紧跟在他身边。未来的战士应该无所畏惧。”
脱脱蒙哥犹豫了很久。不祥的预感使他迟疑。他已经开始为刚才对儿子说野猪的危险性而责骂自己了。应该找别的理由拒绝的。蒙古人理应无所畏惧的观念已经深深嵌入孩子的脑海中,现在他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己见了。
“好吧,”脱脱蒙哥用不满的口吻说道。“去吧。”然后他又对艾住补充道:“好好看着拔都。尽量让被驱赶的野兽向旁边跑。”
阿诺伯格鞠了一躬。
年幼的拔都和护卫他的士兵们向河边离去,在那里,浓密的芦苇构筑了一堵黑色的墙壁。
没过多久,一股强烈的、难以名状的恐惧突然向脱脱蒙哥袭来。他飞奔上马,策马朝着儿子离开的方向疾驰而去。
非同寻常的寂静飘荡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纤细的绿蜻蜓在扫帚搬茂密的芦苇上盘旋,一些鸟儿在轻声歌唱。听不到拔都的声音,也听不到与他随行的士兵在哪里。
脱脱蒙哥在马镫上略微站起,试图通过芦苇的移动来判断他们的位置,突然,一声刺耳、绝望的尖叫击打在他的耳朵上。他使尽全力用鞭子抽打战马……
当战马用强壮的胸部推开芦苇,把他带到一片不大的空地之时,眼前的一切凝固了他的血液。肚子已经被剖开的拔都躺在被猪蹄踩得稀烂的土地上,他身上站着一只硕大的野猪,野猪的后颈鬃毛高耸,发黄的獠牙瞄着小男孩。
听到芦苇折断的劈啪声,野猪猛然转身,低下沉重的头颅向骑士扑去。
脱脱蒙哥更为敏捷。他在马鞍上弯下腰,低沉地吼叫一声,用马刀砍向野猪。野兽的脑袋滚向一边,而庞大的身躯迈着小碎步奔跑了一段,轰然倒在芦苇丛中。
被狂怒和悲伤冲昏头脑的脱脱蒙哥狠狠咬住嘴唇,继续挥舞着马刀,对巨兽一阵乱砍。
他没有听到本该护卫拔都的士兵们跑了过来,没有听到他们语无伦次的辩解,说男孩为了考验自己的勇气而离开了他们。
当心脏已经无法承受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脱脱蒙哥将苍白的、被痛苦和绝望扭曲的面孔转向士兵们。
阿诺伯格艾住看到主人的眼睛,把马刀扔向一边,用双手遮住了脸。
脱脱蒙哥没有对士兵们做任何盘问。他在儿子的尸体上将他们就地处决,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试图反抗,没有一个人叫喊或求饶。
在脱脱蒙哥的车队中,也没有人认为他们的死是不公正的。是男孩自己为了玩游戏而离开了他们,而他们为了寻找他去了另一个方向,那又如何呢?
就算拔都之死完全是意外——若不是他碰上熟睡中的野猪并吓到了它,野兽是不会第一个发动攻击的。淹死之人是自己跑到水里去的,可那又如何呢?如果需要,保卫成吉思汗后裔的战士甚至要向无所不能的上苍举起马刀。
从这一天起,脱脱蒙哥的心智仿佛跌进了深不见底的井水中。他不和任何人说话,独自一人坐在帐中,他的眼睛时而笼罩在浑浊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幕布之中,时而突然发亮,变得冷酷和犀利。
到了第三天,小拔都被安葬在河流的高岸上,而车队则继续向那海的兀鲁思挺进。
脱脱蒙哥抵达之后的第二天早晨,那海知道了他的所有不幸,于是和他分担了悲痛之情,好言安慰了他。
诺颜点头称谢,但他的内心依然沉寂和冰凉。一周之后,他才恢复了过来,但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快活乐观的脱脱蒙哥已经死了,诞生了一个郁郁寡欢、对世界和它的快乐都漠不关心的新的脱脱蒙哥。
他进一步听取了那海的想法,同意了他的所有建议,很快,他就开始准备启程返回。
在慷慨地给脱脱蒙哥赠送厚礼之后,那海为了安慰他,提议说:“在我的兀鲁思里带走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吧。”
但脱脱蒙哥摇了摇头:“下次吧。”
那海忧愁了起来。脱脱蒙哥的状态着实不妙。他居然会拒绝,恐怕没有哪个蒙古人会这么做。
***
脱脱蒙哥离开后不久,大汗的儿子脱脱带着大汗的命令从金帐汗国来到那海的属地。
大汗准备让那海出兵讨伐海都。
那海恭敬地接待了脱脱,厚赏了他和他的随从。
恭顺地听完使者的话之后,他说道:
“请转告大汗,我永远乐意服从他的命令。但自拔都时代以来,出兵河中地区和呼罗珊的权利都要交给相邻兀鲁思的埃米尔和诺颜们。而且我有别的考虑。如果忙哥帖木儿大汗决定挥师征讨海都,那么伊尔汗阿八哈会马上插手进来。要知道,海都已经答应把自己的女儿库特伦-沙加嫁给他的孙子合赞。到那时我对金帐汗国就不可或缺了。只要一到冬天,河流结冰,我就率领大军沿着熟悉的通道穿越杰尔宾特和希尔凡,重创阿八哈的身后。如果上天眷顾我,使我的战士们得胜,难道这不会让海都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迫使他和汗国和解吗?”
诺颜的话打动了脱脱,使他赞同了智慧的那海。第二天,脱脱动身前往钦察草原,以便向父亲转达自己听到的话。
“我不要成为合赞的妻子,”库特伦-沙加说。微笑触动了她的嘴唇,而她的眼睛却冷漠而愉快地望着父亲。
“为什么这么想,我的安吉阿尔?”海都惊慌地问道。他很少用女儿出生时起的名字称呼她,因为他认为另一个名字更适合她:安吉阿尔——上天的馈赠。
“合赞比我小。而且我也不想在异乡生活。你知道,我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海都怀着责备之意摇了摇头。
“既然你在成为统治者的时候赐给了我一个美妙的兀鲁思,那我为什么还要去伊朗?楚河滋养着这片土地。牲畜在这里无拘无束,而臣属于我的钦察人则为我培育花草、种植粮食。”
“我是给了你富饶的兀鲁思……”海都承认道。“但也要考虑将来。你的兄弟乌卢士的土门驻扎在塔尔巴哈台山脚下的斋桑泊岸边,他给我报信说,忽必烈的士兵越来越频繁地走出中国,闯到我们统治的部族那里夺走牲畜。他们这么做不无目的。忽必烈在准备战争,要对付他绝非易事。我到你这里来也不是为了做客,而是为了从你的兀鲁思抽调一部分军队去支援乌卢士……”
“你为什么害怕,父亲?!”库特伦-沙加的眼睛闪了一下。“难道我们打败敌人的次数还少吗?如果有谁胆敢进攻你的领地,我们会再次击败他!”
海都没有回答女儿,而是沉默良久,然后说道:
“伊朗并不遥远……你也知道,我出生的地方要比它远上好几倍。即使是雄鹰也要花好几天时间才能飞到蔚蓝的克鲁伦河岸边……可我没害怕远走他乡,并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的疆土。此外,合赞是伊尔汗阿八哈的孙子,如果他死了,汗位将由合赞的父亲阿鲁浑继承。至于它什么时候发生,得看运气……”
“那我父亲又是谁?!”库特伦-沙加露出了挑衅的笑容。“难道不正是他统治整个河中地区、七河流域、呼罗珊和东突厥斯坦吗?!”
海都固执地重复说:
“正因如此,你要成为合赞的妻子。”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库特伦-沙加反驳说。“我还想告诉你……”
海都抬起头,紧盯着女儿。她没有垂下自己的眼睛。
“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对海都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暴跳如雷:
“是谁?”
“埃米尔阿布杰库尔……”
大汗咬牙切齿。阿布杰库尔是刚从北中国移居过来的维吾尔人。他是维吾尔伊基库特的儿子,颇有学问,可以和外邦人交谈,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海都才把他拉拢到身边。
可此人竟然如此报答大汗!六个月前,正是海都自己将他派到了库特伦-沙加身边,让他在她的兀鲁思普查人口、整顿税收。
海都不知道、也猜不到,这位俊美的维吾尔人此行会是这样的结局。
“岁月在流逝,父亲……”库特伦-沙加悲伤地说道。“我要孤身在床上躺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尝到做母亲的幸福?事情已经这样了……听说合赞皈依了伊斯兰教,我还没有成为妻子就怀上了孩子,按照它的律法已经犯了罪……”
海都低下头,思考良久之后说道:
“你觉得你这么做是为汗国增光吗?!”
“把我嫁给阿布杰库尔吧,”库特伦-沙加坚毅地说。“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诽谤了。”
海都知道,即使他同意女儿的请求,同样也免不了闲话和诽谤。所有人都会惊奇,强盛的海都居然会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默默无闻的伊基库特之子。不,只有合赞才配得上库特伦-沙加。孕育他的家族现在统治着伊朗、阿塞拜疆、伊拉克和鲁姆。或许,合赞自己就会很快成为伊尔汗。
库特伦-沙加将阿布杰库尔称为埃米尔。但只要海都动一动手指,他就会连灰都不剩。
海都被沉重的想法折磨着。答复阿八哈的期限快到了。女儿怀上了来自中国的外邦人之子,这可如何开口?在类似的情况下,成吉思汗子孙们通常不会苦苦寻找答案。应该让库特伦-沙加死掉。死人不可能嫁人,因此也不需要向阿八哈做任何解释。大汗的威名和他的家族可以免遭羞辱。死亡总是帮助成吉思汗子孙解决最棘手的问题。现在看来,只有这一条出路了。
女儿可能会死的念头使海都颤抖了起来。
不!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所有察合台子孙和窝阔台子孙当中,他被认为是最聪明、最狡诈的,这不无原因。时间会帮助他,提醒他应该怎么做,而现在……
“好,”海都说。“我会满足你的愿望……”
库特伦-沙加拥抱了父亲: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的安吉阿尔,上天的礼物?”他叹了口气,说道。
“不用伤心,父亲,”库特伦-沙加的脸上闪现出喜悦。“我为你准备了奇妙的礼物。”
海都用等待的目光望着女儿。
“你还记得吗?别儿哥汗当年下令处死了上万个奴隶,因为他们不顺从。”
“记得。”
“那你也知道,暴乱的起因是一个来自罗马的工匠吧?”
海都点了点头。
“当时,一个叫昆都士的钦察姑娘跟着罗马人一起逃出了别儿哥萨莱城。”
海都的额头开始起皱。
“这个我也听说过。据说她是个美女?”
“是的。她的脸蛋和身姿都很棒。但她身上最漂亮的地方是头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现在你可以亲眼看看。”
库特伦-沙加拍了拍手。一个女仆走入帐中。
“把长发女子和她的儿子带进来。”
女仆默默地鞠了一躬,后退着走了出去。
库特伦-沙加转身面向父亲:
“时光会带走女人和花朵的美丽。昆都士已经不再年轻,但头发还是和以前一样。或许男人们都是因为头发爱上了她。脱古思-哈屯因为旭烈兀而嫉妒她,斩掉了她的辫子,但它们又长了回来。当她遇到别儿哥汗的时候,恐怕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但他没能享受她的美貌。逃亡的奴隶们第一天夜里就把钦察姑娘救走了。还记得别儿哥下令烧掉逃亡者队伍的藏身处——伊基里河畔的黑森林吗?昆都士也在那里,但她和儿子一起成功逃脱了。”
“可她又是怎么落到你手中的?”
“我的士兵们在从金帐汗国去往阿力麻里的商队里发现了她。剩下的事情你自己问她吧。我可是为了你才收留她的……”
库特伦-沙加说的都是真的,只是她不知道,七岁的阿克别尔根并不是昆都士的儿子。男孩是阿克拉马尔和萨利姆吉雷所生,但他们都在火烧伊基里河畔的那个可怕夜晚死在了脱脱蒙哥的士兵手中。
昆都士的目的地并不是阿力麻里,而是布哈拉。自从科洛门离开人世之后,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和她一同逃脱的妇女们很快就四散在广袤的钦察草原,各自寻找自己的生活。昆都士也留在乌拉尔河畔的一座贫穷村落里生活。她称阿克别尔根是自己的儿子,总是衣衫褴褛,帮助别人照看牲畜,给母马挤奶。人们以为她是疯子,所以没有驱赶她,而是给她食物。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个人知道了自由的味道,就不会用这种生活来替代它。漫长的冬夜,昆都士躺在收留她的贫民毡帐里回忆过去的生活,也思考着未来。要把阿克别尔根抚养长大,教他骑马。但这些年她又无处可去。
草原很平静。只是偶尔会传来某个地方出现一伙强盗-复仇者的消息。他们抢劫所有人,既从富人手中、也从穷人那里掠走牲畜。昆都士蔑视那些人。
她热切地探听偶尔在村落里歇脚的托钵僧们带来的新消息。
远方的商队常常路过,但到处都风平浪静。只有大汗们在相互厮杀,彼此夺取和瓜分领土。阿克别尔根逐渐成长起来,已经开始帮助昆都士放牧春天的羊羔了。
终于有一天,她等来了期待已久的消息。害怕告密的商人们窃窃私议地说,布哈拉再次出现了动荡。乌里玛塔木达姆现身,并号召百姓赶走蒙古人。
昆都士很熟悉这个名字。她想起,每天晚上,萨利姆吉雷一边把树枝扔进火堆,一边给她讲述英勇无畏的马赫穆德·塔拉比,还有他的同伴塔木达姆,讲述他如何鼓动布哈拉的工匠们反对蒙古的统治者和八思哈。她也知道萨利姆吉雷当年如何解救了塔木达姆。
再也没理由留在村子里了。昆都士请求一个去往布哈拉的商队带上她。
路程并不短。它始于钦察草原,穿过蒙古山地,绕过咸海,然后再通往布哈拉。但商队没能通过楚河的河谷。
这些土地不久前还属于金帐汗国,但现在却由海都统治。他知道忙哥帖木儿不会善罢甘休,早晚有一天会率大军回到这里。由于担心密探,海都下令盘查所有路过的商队。
商队头领知道布哈拉那边不太平,于是决定谎称他们去往阿力麻里。
库特伦-沙加没见过昆都士,但还是轻易地猜到了她是谁。这次还是辫子惹的祸。昆都士经常修剪它们,但头发长得太快,而且依然像从前那样美丽而浓密。为了不让辫子妨碍旅途,她把它们缠在了腰上。
库特伦-沙加不仅是个战士,而且也是个女人,所以她的眼睛马上就停在了昆都士身上。
如果一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勇猛或财富、智慧或出奇漂亮的头发,关于他的传闻很快就会在整个草原的游牧民当中传开。
骑在黑色溜蹄马上的库特伦-沙加望着聚到她面前等候发落的人群,留心端详了昆都士。女子的脸上残留着过去的美貌,主要是那双辫子……它们在向兀鲁思的统治者暗示此女的身份……
“解开辫子……”她威严地说。
昆都士沉默不语。
于是库特伦-沙加对一个亲兵命令道:
“你来做吧。”
身材不高、长着罗圈腿的亲兵从马鞍上跳了下来,跑到女人面前。
他刚把手伸向她,站在旁边的阿克别尔根就向蒙古人扑了过来。那人轻而易举地将他扔到一旁。男孩摔倒了,但迅速站了起来。亲兵用鞭子的手柄在他的脑袋和脸上猛力击打了几下。鲜血浸染了阿克别尔根的眼睛。
昆都士急忙向他跑去,跪下来用身体遮住了他。然后,她仰视着坐在马上的库特伦-沙加,喊道:
“让你的走狗住手!我自己来!”
昆都士猛地解开了结实的发辫,它们就像两条黑蛇一样落在了尘土之上。
“看来,你就是那个昆都士?”
“是的。可我和我儿子有什么过错?为什么你要像对待奴隶一样对我?难道就是因为我有长头发?”
库特伦-沙加笑了笑,她知道草原上的所有传言。
“但愿你只有这一个过错……”她把脸转向亲兵,命令道:“把女人和孩子带回大营,派可靠之人照看……”随后,库特伦-沙加用不祥的目光看了看商队头领。“你们是谁,要去哪里?”
“我是商人,”那人谄媚地说。“我得到了从商的许可。您的父亲海都也知道这件事……”
“你用什么证明自己?”
商队头领急忙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了一个丝绸巾。他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着,他好不容易解开结扣,取出了一个银质薄片——令牌。
“这个令牌是窝阔台大汗给我的……”他盯着库特伦-沙加的眼睛,说道。
令牌早在成吉思汗时代就出现了。它们分别由金、银、铜、生铁和木头打造,上面的图案也各不相同:露出利齿的虎头、静坐的老虎、飞翔的雄鹰……每一个令牌都能给它的持有者带来一定的特权:或是在蒙古人统治的土地上畅行无阻的权利,或是买卖货物而无需交税的权利,或是在信使们匆匆通过的驿站里率先换马的权利……
令牌的意义各不相同,每个蒙古人都必须了解它。
“我知道,”商队头领又开了口,“我的令牌不是金子做的,而是用白银锻造,因此我愿意为我的货物通过您的兀鲁思支付一些费用。”
库特伦-沙加脸上的表情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好吧,”她说。“我的亲兵们会查看你的货物,取走必要的东西……然后你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库特伦-沙加让溜蹄马猛地一转身,向大营疾驰而去。护卫她的亲兵们紧随其后,扬起漫天尘埃。
没过多久,两个士兵开始在草原上押送昆都士和阿克别尔根。太阳已经落到了大地的边缘,但他们并不着急——兀鲁思统治者的毡帐就在附近,在那近旁的矮山包后面。
昆都士熟知草原的习俗和法律,所以她不难猜到自己的命运。新的一天和与库特伦-沙加的相逢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可以盼望奇迹,但昆都士早就不相信奇迹了。她在生活中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和泪水,而喜悦总是那么短暂:库特伦-沙加知道得太多,不可能骗过她。
昆都士突然感觉到自己已经活累了。海都的女儿如何摆布她的命运,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只是她身边带着早已视为亲生骨肉的阿克别尔根,这使她渴望找到解救之法。
屈从和求饶是徒劳无益的。昆都士知道:成吉思汗子孙们在看到敌人屈从之后会更加铁石心肠,他们的眼睛会渴望更多东西。她决定,如果她自己和阿克别尔根没有得救的希望,那至少要赢得体面的死亡。
清晨,抑郁、寡言的亲兵们把昆都士和阿克别尔根带到了12角的白色毡帐。昆都士的心脏跳动得太厉害,以至于她眼前一片黑暗,当她被推进凉爽、阴暗的毡帐时,很久都无法看清任何东西。
终于,她的眼睛重新可以看到东西了。
库特伦-沙加倚靠着松软的大枕头,半躺在尊位-托尔上。
“坐吧。”
有人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于是她坐在了铺在入口处的、用芦苇编制而成的地毯上。
她那冷漠的目光在毡帐华丽的摆设上、在墙边装着一摞摞五彩枕头的、绘有漂亮花纹的箱子上掠过。毡帐里有很多妇女和姑娘。
库特伦-沙加目不转睛地盯着昆都士,命令道。
“给他们马奶酒。也许昨天吃了油腻的库伊尔达克之后,他们都口渴难耐,”海都之女的话语中流露出嘲讽。
一位年长的、神态疲惫的妇女将皮囊里的马奶酒摇均,用长柄木勺盛了两大碗-托斯塔干,并把它们递给昆都士和阿克别尔根。
“谢谢,阿帕,”昆都士平静地说。她喝了一口,然后把碗放到自己面前。
“看来,你不是很渴,”库特伦-沙加猛然起身,把双腿放在身下,摆出了像男人一样的坐姿。“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从别儿哥汗身边逃走,为什么不想成为他的妻子?难道这不是任何一个姑娘的荣耀?”
昆都士抬起了头:
“我的心爱着另一个人。别儿哥汗使我与他分离。我怎能成为别儿哥的妻子?”
“但他可是金帐汗。”
“心灵是不能强迫的,”昆都士坚定地说。
“这样的心应该挖出来扔掉。”
昆都士笑了笑。她本该保持沉默,但心中的愤怒沸腾了起来,使她无法克制:
“是的,我不爱大汗。但有些女人喜欢他。她们的心连狗都不会吃。”
库特伦-沙加漂亮的脸蛋变得惨白,鼻孔凶恶地颤抖了起来。
“你能告诉我这些女人是谁吗?”
“伟大的海都之女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说这种话是要被挖眼睛的!”
昆都士平静地笑道:
“还是下令斩掉我的辫子吧,就像脱古思-哈屯所做的那样……”
库特伦-沙加的眼睛收窄了,里面闪烁着复仇的火花。
“不。我不会弄坏你那漂亮的辫子。我父亲明天就要来了,我要把你献给他。如果我斩掉你的辫子……”
“他还是会要我,”昆都士打断了她。“没有一个蒙古男人会拒绝女人,哪怕是个老太婆……”
“住嘴!”库特伦-沙加突然喊道。“不然我下令流干你的血!若是在草原上遇到我,让你好看!”
“我奉陪,”昆都士果敢地说。“那得给我战马和武器。”
亲兵、妇女、姑娘,毡帐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钦察妇女的放肆是空前绝后的——她居然想和大汗的女儿决斗。勇猛的海都之女也是个无畏的战士,她会如何回答呢?
库特伦-沙加微微闭起眼睛,突然平静地问道:
“这是你的孩子?”
昆都士的心脏因灾祸临近的不祥预感而收缩了。
“是。”
“你没有丈夫,又是怎么生下他的?”
“我说过……我曾经有过深爱的人……”
库特伦-沙加突然迅速睁开眼睛,面颊上出现的红晕甚至在黝黑的古铜色皮肤下依然清晰可见。
“这么说来,儿子对你来说像瞳孔一样宝贵……要么你现在跪下来,求我饶恕你的放肆,要么我让亲兵们当着你的面杀死他!”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哀叹,“清脆”的寂静降临到毡帐里。库特伦-沙加在等待答复。
昆都士突然异常清晰地意识到,海都的女儿会把恐吓付诸实践。她自己倒不怕死,可阿克别尔根得活下去。他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命运坎坷,但昆都士毕竟是女子心肠,她希望也相信,男孩儿总有一天会得到幸福。
“你想得太久了!”库特伦-沙加低声说道。她的整个身子就像准备进攻的蛇一样向前倾斜。
昆都士平静地放声哭泣。她把男孩贴到自己身上并突然明白到,除了屈从之外,她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保护他。
“上天总有一天会让你哭泣,就像我一样……”昆都士一边痛哭,一边说道。
库特伦-沙加从托尔上一跃而起。
“亲脚!亲脚!”她走近昆都士,因愤怒而喘着大气,喊道。
“亲吻伟大的库特伦-沙加的靴子吧……”给他们倒马奶酒的老妇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着。“亲吧!她会饶恕你,你的儿子就能活下来!”
“不要,妈妈,不要!”阿克别尔根突然喊了起来。“还是让我死吧!”
窃窃私语像一阵风一样席卷了毡帐中的所有人。
库特伦-沙加仿佛恢复了理智,愤怒的幕布从她眼睛上扯了下来,她用好奇而惊讶地目光看着男孩:
“你可真是……小狼崽啊!”
***
海都和库特伦-沙加在等着亲兵们把昆都士和阿克别尔根带过来。
“我把她献给你,父亲,”库特伦-沙加说。“而小男孩留给我自己……”
“你很智慧,女儿,”海都微笑道。“只要教他夺取手中的肉,这样的狼崽就能成长为优秀的战士……”
遮住毡帐入口的帷幔敞开了,跑进来的亲兵跪倒在地,爬到父亲和女儿坐着的尊位前。
“不好了!俘虏们消失了!看守他们的亲兵被割断了喉咙,倒在帐篷里!”
库特伦-沙加睁大了眼睛。
“追!抓回逃跑者!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他们抬到我脚下。”
两天后,派到草原去四处搜索的部队全都无功而返。
昆都士和阿克别尔根消失了,就像被扔进幽暗深井里的两个小石头。
***
羊年(1271年),当八剌死去之时,河中地区的众城市正在经历艰苦的时光。大小城市的居民们被大汗之间无休止的战争摧残,被苛捐杂税和被杀、失去家人、无家可归的恐惧折磨着,怨声载道。
当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工匠们得到消息说八剌已死,他的疆土从此将由海都统治之后,他们预感到会有新的屠杀,于是纷纷加固城防,准备反抗。
但海都却格外开恩。他没有让自己的新臣民流血,这给人们又种下了希望。绝望的火花曾经闪现,本可以点燃人们的怒火,但突然熄灭了。希望,尽管是微小而怯懦的,取代了毫无出路的境地。
正是在这个时候,塔木达姆重新出现在了布哈拉。他和他的追随者们对人们说,他们的希望是徒劳的,统治者们不会变得善良,一切都将和过去一样:掠夺,苛捐杂税,还有鲜血。
时光流逝,一切都应验了乌里玛塔木达姆的预言。他在布哈拉、撒马尔罕、苦盏和其他城市的支持者越来越多。河中地区再次蠢蠢欲动,各种传闻在落满风尘的集市广场间涌动,使人们躁动不安。
昆都士和阿克别尔根好不容易抵达了布哈拉。这段旅程漫长而充满了危险。只有在这里,在塔木达姆的朋友们当中,昆都士终于感觉到了幸福。
***
在占领属于金帐汗国的楚河河谷之后,海都等待着忙哥帖木儿的反应。但大汗按兵不动,没有为收复失地采取任何措施。
阿八哈为此感到鼓舞,于是出兵北高加索,试图将其从金帐汗国手中夺走。在那里发生了几次规模不大的战斗,双方都没有占得便宜。
忙哥帖木儿只是在表面上保持着镇静。这段时间里,那海变得更加强大,正是这一点使金帐汗感到不安。在未经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那海越来越频繁地与毗邻的国家和民族自行谈判。
比起海都和阿八哈,忙哥帖木儿更害怕那海对其他兀鲁思的影响力得到加强。
斡罗思大地也令人不安。汗国不得不经常派出部队镇压这里或那里的不顺从者。
大公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争斗不休,渴望凌辱对手的他们请求金帐汗国出兵协助,以便了结彼此的新仇旧恨。
忙哥帖木儿没有拒绝请求。而当统治诺夫哥罗德的瓦西里·雅罗斯拉维奇打算进兵立陶宛的时候,大汗给了他由诺颜图莱帖木儿和阿尔提恩率领的两个土门。
遭殃的不只是立陶宛,而且还有蒙古人路过的斡罗思土地。浓烟聚成的乌云又一次在城镇和集市上空腾起,哀嚎和哭声再次响彻在被践踏的土地上。
蛇年(1281年),忙哥帖木儿患上了咽喉肿胀。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但很快,所有人都明白金帐汗的死期快到了。该发生的事情还是要发生。秋天,当天空像灰色的羊毛毡一样压在钦察草原上,阴雨绵延不绝的时候,他离开了人世。
在那海的努力下,脱脱蒙哥被立为新的金帐汗。谁也不敢违抗这位手握重兵的老诺颜——术赤唯一尚在人间的曾孙。
从拔都汗登基到忙哥帖木儿离世,金帐汗国在40年时间里一直不可撼动,它一次也没有因内讧而震颤,谁也不敢公然冒犯大汗或表达他的不顺从。
智慧的那海无从晓得,把脱脱蒙哥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之后,金帐汗国将面临完全不同的命运。直到它灭亡的那一天,伟大的成吉思汗子孙之间为了争夺它的宝座而展开的斗争将一刻也不会停息。而他们的主要武器将是无情的杀戮、秘密暗杀和毒药……
***
脱脱蒙哥在马年(1282年)坐上了金帐汗的宝座。酒宴持续了七天之久。马奶酒流成了江河,所有参加宴会的人都大口吃肉,直到再也吃不下为止。
蒙古部族和钦察部族的欢呼声像飞鸟一样传遍了草原,参加赛马的马蹄发出了狂暴的敲击声……
到了第八天,成吉思汗后裔、埃米尔和诺颜们为了谛听新大汗的第一句金口玉言而聚集到帐中。
他的话简短而晦涩,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理解它。
脱脱蒙哥愁眉苦脸地望着聚众,说道:
“你们把我推上白色羊毛毡,这很好。野猪繁衍过多,对它们不会再有怜悯。”
大汗没有再对众人解释什么,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兀鲁思和艾马克,他们认为,脱脱蒙哥是在用“野猪”来比喻金帐汗国的敌人,他的统治将坚不可摧,不管是谁侵犯它的利益,都将粉身碎骨。
半年后,大汗皈依了伊斯兰教,随后派遣信使到汗国的每个角落,命令所有埃米尔、诺颜和成吉思汗后裔们聚集到他的大营。
只有那海还没来。
“还等不等他?”诺颜当中有人问道。
脱脱蒙哥愁眉不展,他面容憔悴,眼睛在疯狂闪烁。
“难道他还活着吗?”大汗的嘴唇形似微笑地展开,露出了黄色大牙。
若是已经奉脱脱蒙哥的诏令来到这里,年迈的那海是绝不会饶恕他口出此等妄语的。
“听我说,”他命令道。“我把你们聚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们,等待已久的时刻快要到了。明年春天,当芦苇丛里的野猪开始产仔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要率五千精兵来到我的大营。”
“大汗,你到底作何打算?请明示。我们到底要向谁拔出利剑?”
脱脱蒙哥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提问之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的表情僵硬了起来,于是没人再敢重复这个问题了。
要在春天执行大汗之命的部下们纷纷猜测、彼此询问。脱脱蒙哥到底在想什么?也许是再次远征斡罗思?
任何人都会这么猜,因为在斡罗思诸公国里出现了异乎寻常的情况。
在忙哥帖木儿离世之前,佩列亚斯拉夫尔大公德米特里·亚历山大罗维奇从金帐汗国求得了一些兵力,连同自己的卫队一同击溃了戈罗杰茨大公安德烈·亚历山大罗维奇。
安德烈大公来到新大汗面前,向脱脱蒙哥控诉了欺凌自己的人,在拿到数千蒙古士兵之后,又把德米特里大公的城市和村社付之一炬。
大汗侮辱他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那海耳中。年老的成吉思汗后裔无法容忍此举,于是立刻前往金帐汗国的都城。
狡诈的那海不想让人看出心中汹涌的愤怒。因此他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向脱脱蒙哥问道:
“你为什么要在春天集结兵力?”
“杀死野猪,”大汗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前方,说道。“它们是不洁净的动物。先知穆罕默德禁止吃它们的肉。正是为了杀死它们,我才成为了穆斯林……”
大吃一惊的那海一言不发,而脱脱蒙哥继续讲道:
“我说的是一种卑劣的动物,它们栖息在伊基里河、潭河以及乌季河的芦苇丛中……”他将自己的脸靠近那海,诡秘地问道:“你觉得金帐汗国的兵力够不够把它们一举消灭?”
英勇无畏、从没惧怕过死亡的那海缓缓后退着走出脱脱蒙哥的毡帐。
“拔都!拔都!”大汗突然呻吟了起来,痛苦扭曲了他的脸。“该死的野猪!它们杀死了我的儿子!啊,拔都!”
***
伟大的金帐汗脱脱蒙哥已经已经失去了理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成吉思汗子孙之间的和平立刻终结了。
那海想把忙哥帖木儿之子脱脱拥立为汗,但其他成吉思汗子孙却反对诺颜的想法,站在了脱脱蒙哥之子兀剌不花那一边。
那海知道公开争斗无助于实现他的目的,于是假装服从多数。对他来说,谁成为大汗都无所谓,但新大汗必须时刻不忘自己的飞黄腾达靠的是谁,而且要凡事听话。那海觉得脱脱就是这种人。
不,那海不甘心失败。他只是决定等待合适的时机,至于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他并不在乎。如果需要流血,那就让它流。
成为大汗之后,兀剌不花并没有忘记那海是他的敌人。他们之间开始了一场平静的,旁人看不出来的斗争。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使暗斗变成明争。这样的契机很快就出现了。
脱脱蒙哥在神智还算清醒的时候,根据那海的建议将蒙古人阿赫灭特任命为斡罗思城市库尔斯克的八思哈。
此人比饿狼还要可怕。他的心脏从不知道怜悯和同情为何物。他在自己身边纠集了各个公国的流亡贼人和从金帐汗国逃跑的钦察暴徒。他让这些人征收贡赋和税费,而他们也对阿赫灭特忠心耿耿。这支部队不放过任何人,不管是普通的庄稼人、贵族还是大公的卫队。
库尔斯克大公奥列格和利佩茨克大公斯维雅托斯拉夫向金帐汗兀剌不花叩拜,请求他保护他们免遭阿赫灭特的毒手。
如果换成别的时候,大汗会不予理睬并下令将他们撵走,但八思哈是那海的人,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告诉这位术赤的曾孙谁才是汗国真正的主人。
兀剌不花把一支部队交给大公们,允许他们消灭纠集在阿赫灭特身边的贼人。
大公们两次击溃八思哈,使他不得不逃到那海的兀鲁思。
公开决裂的借口已经有了。那海派自己的儿子恰卡和若克杰率领五千大军攻打不顺从的大公们。
大公们没有迎战,奥列格逃到汗国投奔兀剌不花,而斯维雅托斯拉夫则在沃罗涅日的森林里藏身。
那海的部队在库尔斯克劫掠了20余天,很多人或失去生命、或被俘虏。殊死的搏斗开始了。上天眷顾了那海。脱脱的兄弟们都死了:阿鲁忽、穆拉凯、托加尔希、合丹、库迪坎。只有阿鲁忽和大汗兀剌不花是死在战场上的。其他人的死法各不相同:有人是在打猎的时候意外坠马,有人是在喝下马奶酒之后腹部剧痛、去了西天,还有人是在自己的床上被人杀死。
在一片欢呼声中,脱脱被抬上白色羊毛毡,成为了金帐汗国的大汗。
***
海都看到,曾经富庶繁荣的河中诸城逐渐走向衰落。作坊变得空空荡荡,工匠们为了找到可以养活自己的地方到处流浪,田地里野草丛生,水渠在干涸。大地变得日益荒芜。
海都担心的并不是人们的生活和命运,而是怕进入国库的收入越来越少。成吉思汗的时代已经过去,应该用另一种方法统治。贫穷的国家意味着贫穷的大汗。谁还会惧怕他,谁还会听命于他?
为了让情况哪怕好转一些,海都在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和疑虑之后,把被他杀死的八剌的儿子笃哇封为河中地区的埃米尔。
大汗没有看错。笃哇确实是个优秀的将领和机智的统治者。他将受贿者革职,整顿了税收,鼓励手工业和商业,禁止了掠夺农民的行为。
不到十年,河中地区开始欣欣向荣,大汗的收入也增长了。
笃哇不仅推动改革,而且常年与中国和蓝帐汗国作战。
蓝帐汗国虽然被认为是独立国家,但事实上从属于金帐汗国。它由伯颜统治,其父是术赤之子秃花帖木儿。他的统治四平八稳,直到他的堂兄弟奎尔楚克前来争夺汗位。在海都和笃哇的帮助下,奎尔楚克击败了伯颜,使他逃往钦察草原。
被推翻的大汗请求金帐汗国提供帮助。脱脱尽管自顾不暇,但依然给了他援军。
这回轮到奎尔楚克逃跑了。他藏身在海都的汗国里。脱脱要求把篡位者交出来,但海都拒绝了。
伯颜汗开始为自己寻找可靠盟友。马年,在忽必烈死后,他派使臣拜访中国的新皇帝铁穆耳,表达了通好之意。仅过了6年,铁穆耳就为他派出一支大军。在牛年(1301年)发生的大战中,海都阵亡,而笃哇则身负重伤。
旭烈兀的伊尔汗国也发生了巨变。阿八哈死了,他的孙子合赞登上了汗位。
成吉思汗帝国在不安的氛围中踏上了14世纪。他的那些最英勇的后代——拔都、蒙哥、忽必烈、斡儿答、海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一代天骄创建的帝国被劈成了四大块:金帐汗国、中华帝国、旭烈兀伊尔汗国以及中亚。在他尚在人间的子孙中,只有78岁高龄的那海还记得伟大的成吉思汗时代。
脱脱背叛了那海。在自己的金帐汗之位得到巩固之后,他拒绝听命于那个年迈的、将他推上汗位的成吉思汗后裔。
此时,那海在自己漫长的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要亲自坐上汗位。如今,在成为成吉思汗唯一的直接后代之后,那海已经拥有了这个权利。
年老的成吉思汗后裔忙乱了起来。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使他不能按照自己习惯的方法——等待时机、慢慢消灭敌人来行动。
在他体内沉积了数十年的怒火仿佛迸发了出来。那海开始把自己的土门引向公开较量。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劫当时由脱脱的兄弟托克不花统治的克里木。
而脱脱也知道,这次较量是决定性的,失败者不可能指望任何怜悯。
鼠年(1300年),第一场战斗在潭河岸边打响。那海击败了对手,这使他大受鼓舞。他知道这远远不是最后的胜利,但毕竟向金帐汗的宝座迈出了第一步。
仅过了一年,在夏天行将结束,草原上的牧草开始枯萎,鸟儿们准备飞往四季如夏的远方之时,他们又一次在潭河岸边遭遇。
当血红的太阳从先祖之地所在的方向升起的时候,那海和脱脱的土门投入到最后的决战中。即使是伟大的成吉思汗也没见过这种厮杀和这么多士兵。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整个草原都被骑兵覆盖着。狂暴的战马在嘶叫,叮当作响的马刀迸出了火花,而预示灾祸的乌鸦则被直冲云霄的尘埃遮住了眼睛,落到地上的一滩滩血池上。听不到伤者的呻吟和惨叫。战斗持续了七天之久。
据伊斯兰教的编年史记载,脱脱这一方有60万大军参加了战斗,而那海的支持者则有35万。
回到汗国之后,脱脱似乎为了尽快忘记战斗的血腥场面而大摆筵席。
一切都像应该发生的那样:最快的骏马第一个抵达终点,最强壮的斗士击败了所有对手,最精准的箭头打断了将银片系到柱子上的细线。
当一切较量结束之后,最重要的时刻来临了,成千上万的人正是为了这一刻而聚集在临近的山丘上,他们的眼睛因兴奋而燃烧着。
从很久以前开始,从钦察人还不知道蒙古人的存在、还没开始面朝克尔白的圣石向安拉祷告、而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的神明、并且只敬拜他们的时候起,存在着让钦察草原的美女们一较高低的盛会。
并不是任何美女都可以参加竞赛。每个部族的长者会议将选出最矫健、最勇敢的女子。从宴会开始的那一天起,人们会为了一睹盛况而从草原各地、甚至从最遥远的角落聚集到此。
一丝不挂的姑娘们会一个接一个走进由聚众构筑的庞大的圆圈中。她们需要完成三个任务,完成之后就有权向百姓和大汗提出三个愿望。根据草原的规矩,不管这些愿望有多么棘手,统治者必须要实现他们。
当一切准备就绪,从钦察草原各地聚集而来的人群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盛景的时候,脱脱汗走出毡帐,庄严地坐到用象牙、黄金和其他宝石装点的行军椅子上。在王座跟前的高台上,坐着三个主裁判:90岁的邱别毕依——老裁判、70岁的苏别毕依——中裁判、40岁的巴拉毕依——小裁判。
大汗挥了挥手,竞赛开始了。
赤身裸体的姑娘们一个接一个走出专门搭设的毡帐,进入到圆圈中。她们双腿修长、身材匀称、长着厚重的黑色辫子,可以说一个比一个漂亮。聚众为她们的美貌所倾倒,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周围如此寂静,以至于能听到云雀在高空中轻声歌唱。
所有姑娘都很漂亮,但即使在玫瑰之中也有无可比拟的那一枝。这里同样如此。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其中一个美女身上。若不是她那长长的、几乎垂到地面的黑色辫子,人们会把她当成白色的海鸥。她沿着圆圈走动,裸露的身体仿佛在发出非人间的光芒,使人无比享受。只是在姑娘那深邃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平静的悲伤,为了掩盖它,她经常低下长长的黑色睫毛。
这次裁判们想出了相当艰巨的任务。姑娘们要用牙齿解开被鬃毛套索拴在木桩上的骏马,用弓箭打中抛到空中的、里面放着石头的绣花尖顶圆帽,然后要骑在没有马鞍的骏马上,不用手扶,尽可能坚持更长时间。这些马匹由壮士们用长长的套索把住,在圆圈内奔跑。
谁能完成所有任务,谁就能成为胜者。
从一开始,所有人的喜好就集中在那个酷似海鸥的姑娘身上。数千人的喊声在草原上响起,为她的每一次出色表现欢呼。大汗自己也无法从美女身上移开目光。他的整个身体都向前倾斜,火热的目光紧跟着她。
这一刻,谁也不知道也不思考这个姑娘是谁,来自哪个部落,叫什么名字。美丽的裸身抹去了人们的理智。呻吟。
这个酷似海燕的姑娘名叫因卡尔-阿依姆,是那海的小女儿。脱脱胜利之后,她成为了俘虏,被押到一个钦察部落做了奴隶。
因卡尔-阿依姆成为了唯一一个完成所有任务的人,而当盛会的主持人将她领到大汗面前时,大汗急切地问道:
“说吧,姑娘,我要实现你哪三个愿望?”
姑娘抬起头,面无惧色地望着脱脱。聚在周围的人群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要说什么。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因卡尔-阿依姆的嘴唇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让脱脱汗娶我为妻。”
草原上响起了惊叹声。
大汗舔了舔因紧张而发干的嘴唇,极力掩盖心中的狂喜,说道:
“就这么办。我不能破坏祖先的神圣传统。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告诉我,最英明的大汗,一个人是否还能和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如果他的手上沾满了她父亲的鲜血?”
“不,”大汗坚定地说。
“那么就请大汗、胜利者、我的丈夫,饶恕我父亲那海的性命……当然,如果充满敌意的利箭还没有追上他的话。”
百姓沉默了,等待着大汗将要说什么。脱脱环视了聚众。
“就这么办,”他大声说道。“现在告诉我你的第三个愿望。”
“我没有别的愿望了!”因卡尔-阿依姆说道。
就在当天,大汗实现了美女的第一个愿望——她成为了他的妻子。因卡尔-阿依姆的第二个愿望则注定无法实现。那海的命运自有定数。
脱脱在多年后离世,因卡尔-阿依姆根据草原的风俗嫁给了他的弟弟脱黑鲁察。她为他生下儿子,并用自己的乳汁养育了他,这个孩子就是著名的金帐汗月即别。
***
在漫长的一生中,上苍第一次没有眷顾那海,而战神苏里德也不打算帮助他。他仅仅带着17个战士逃往巴什基尔。
人一旦开始倒霉,就会连续倒霉很多次。那海的队伍渡过伊基里河的第二天,一支站在金帐汗国那一边参加战斗的斡罗思卫队在返回家乡的途中碰上了他们。
战斗很短促。英勇的那海——奉成吉思汗之命来到这片土地的最后一个真正的蒙古人,他那灰白的头颅滚落到马蹄下。
如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妨碍脱脱统治金帐汗国了,而他就像一个强大而智慧的大汗应该做的那样,根据自己的想法把所有土地分成兀鲁思,赐给帮他得胜的功臣。
十一年后的猪年(1312年),脱脱离开人世,金帐汗国上空升起了金色的太阳,保障了它的持久强盛和荣耀。但乌云已经开始在草原平坦的地平线上聚拢,无声的闪电在里面穿插,预示着雷雨和风暴。
伊利亚斯·叶先别尔林
爱达哈儿的六个头
金帐汗国
第二部
第一章
庞大的乌云就像张开翅膀遮住半边天的黑龙一样急速升上地平线。太阳因恐惧而静止不动,鸟儿们默不吭声,花儿和青草垂头丧气,而一阵阵强风伴着可怕的沙沙声从草原的一头吹到另一头。
湖面犹如暗淡的银锭,上面泛起零碎的涟漪。乌云之龙的胸膛撞在太阳的金色圆盘上向后折回,卷起灰蓝色的烟雾。狼群在草原的深谷中发出了拖长的、伴着哽咽的嚎叫。
嗡嗡作响、左右摇晃的龙卷风从湖面上腾起,昏暗的湖水向两边散开,而月即别汗突然看到了自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把张开的手掌放到脸上,轻声做了祷告。在他右手边的尊位-托尔上坐着金帐汗国的新大汗——不久前去世的脱脱之子叶儿巴斯梅什,然后是埃米尔忽都鲁帖木儿,而比他稍微低一点的位置上坐着大汗的大维齐尔卡达克。
巨大的悲痛把月即别和他的亲戚忽都鲁帖木儿从遥远的乌尔根奇带回到汗国。猪年(1311年),脱脱汗离开人世,根据古老的传统,即使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要去安慰逝者的亲人。
当月即别念完最后的祷告词,所有人都要说“阿门”的时候,忽都鲁帖木儿猛然动了一下。传来了刺耳、短促的呼啸声,仿佛一只雨燕飞快地从阴凉的毡帐中掠过一样,而维齐尔卡达克的人头已经落在了红色的波斯地毯上。
月即别看到它就在身旁——维齐尔那瞪大了的、含着泪水的眼睛和颤动的老迈嘴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月即别的手伸向左边的钢筘,拔出钦察弯刀。叶儿巴斯梅什急忙从他身边闪开,但为时已晚。薄薄的钢刃闪了一下,大汗的头颅滚落到地毯上。
月即别一跃而起,他无法自制,在叶儿巴斯梅什那没了脑袋的、不停抽搐的尸体上又砍了几刀。他用疯狂的目光环顾了毡帐。毡帐墙壁上的白色毡子沾满了鲜血。月即别又看了看忽都鲁帖木儿。埃米尔非常平静地用蓝色丝绸手帕擦拭了马刀,然后将它插入刀鞘。
月即别突然感觉有一双汗淋淋的、强有力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全力挣扎,想要摆脱它们。他张开嘴巴想要喊叫,但喉咙里只响起了可怕而低沉的嘶哑声。
这个嘶哑声使大汗醒了过来。他的眼球慌乱地滚动着,试图看到敌人。身体在颤抖,而手在寻找藏在床头毯子下的匕首。但毡帐里空无一人。金黄色的微尘在通过毡帐顶棚的窟窿照射进来的、犹如箭矢一般纤细的阳光下翻滚着,可以听到图连吉特在薄薄的墙壁外走动,守护着金帐汗国伟大可汗的安宁。
月即别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轻声做了祷告,双手合十贴到了脸上。
该死的噩梦。那个可怕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年有余。到底还要多长时间才能遗忘遥远的往事?暴风雪不停地扫荡钦察草原,灼热的太阳一次次将牧草完全晒干,可记忆却依然无比清晰,仿佛时间也对它无能为力,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
他当时为什么要用马刀对无头的躯体一阵乱砍?要知道叶儿巴斯梅什已经死了。而且他们从来都不是敌人。要不是为了汗位!要不是……和从小相识、彼此爱戴的堂兄弟能有什么仇呢?可终于有一天,金帐汗的宝座立在了两人中间。而他们两人都是成吉思汗后裔,命中注定要在战争、内讧、怀疑和敌意中度过一生。
自从用诡计杀死叶儿巴斯梅什之后,月即别一次也没有后悔过。他想那么做,而且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的不安另有原因。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当时会感到害怕,为什么还要摧残大汗的死尸。
月即别想要驱赶回忆,但刚才的噩梦已经刺激了大脑,使其不再听从他的意志。时间就像被大风激起波浪的茅草丛一样向后倒退,眼前浮现出遥远的、永远刻入记忆中的往事。那是在他的童年,当时天空、大地和人们都显得很庞大……
有一年早春,在为夏季牧场选址的时候,忙哥帖木儿的次子脱脱和幼子脱黑鲁察的部落在大伊基里河岸边相遇了。当时脱脱还不是大汗,而且谁也不知道命运对他的安排,因此兄弟之间和他们的部落之间都一团和气,阳光同样温馨地照射着他们。月即别和叶儿巴斯梅什年龄相仿——都刚满六岁。他们成天待在一起:骑着马驹一起奔跑、用圈套捕鸟。他们梦想着像伟大先祖成吉思汗那样成为勇敢而无情的战士,因此对所有落到圈套里面的东西都格杀勿论。他们都急切地想给对方展示自己的英勇无畏。有一次,一只普通的麻雀成为了他们的猎物。月即别第一个跑上前去,发出了胜利的号角,然后斩下鸟儿的脑袋,将血淋淋的一团羽毛抛向空中。
奇迹发生了——无头的麻雀突然开始飞快地拍打翅膀,在草原上飞了起来。他们大为惊奇,紧盯着麻雀,直到它消失在芨芨草丛中。月即别和叶儿巴斯梅什找了很久,但怎么也找不到它。
两人都感到震惊。这里肯定有什么秘密。鸟儿跑到哪里去了?如果它注定要死,那为什么没了脑袋之后依然能活下来?
一股恐惧席卷了年幼的月即别,透过它,突然渗出了当时还无法完全明白的念头——要把敌人彻底打死,直到他的身体被撕成碎片,不能相信他已经死了。或许正是这个遥远的、几乎被遗忘但始终占据着脑海深处某个地方的记忆迫使月即别继续向断了气的叶儿巴斯梅什挥刀。
月即别汗相信命运,所以从不犹疑困惑。只要上天愿意,就会在他向堂兄弟挥刀的时候让马刀从手中掉落,从而使叶儿巴斯梅什继续幸福地统治汗国。一切尽在安拉手中。世上每一个活物的前路都由祂的意志来决定。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又何必良心不安,何必为自己开脱呢?
月即别汗恢复了平静。命运!谁敢违背它?不正是它为战士卡拉拜安排了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件事情吗?
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月即别已经变成了小伙子,开始像成吉思汗后裔应该做的那样参加远征和厮杀。那海英勇的土门包围了一个高加索堡垒。伊尔汗合赞的部队在守卫它。堡垒建在陡峭的山坡上,金帐汗国的军队想攻取它并不容易。在中国投石机的帮助下,守城将士扔下的巨石从高耸的城墙上飞落,砸向进攻者。
战士们在山坡上找到了一个洞穴,月即别和随同的图连吉特们藏在里面歇歇脚。洞穴宽而高,顶部的窟窿使它酷似一顶毡帐。图连吉特们为了煮肉升起了篝火,而月即别则躺在铺在墙边的毯子上。战斗的声音微弱地传到这里,传入地下。只听得见进攻堡垒的蒙古军队发出的喧嚣声,巨石偶尔落在洞穴旁边,震颤着大地。
突然,有一个又圆又黑的东西从顶部的窟窿飞入洞穴,打在地上之后又滚到外面。月即别略微起身并看到,那是个人头。一个图连吉特走到洞穴外想看个究竟。他很快就回来了。
“那是黑胡子卡拉拜的脑袋,”图连吉特说。“看来,中国投石机扔出来的石头打在了他的脸上,人头穿过窟窿落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认识卡拉拜,”月即别说。“他是个勇敢的战士。愿他安息。”
图连吉特们点头称是。他们当中也有很多人认识死去的战士。
洞穴顶部颤抖了起来,小石子儿落在了众人身上。月即别从地上起身,准备走到洞外看看堡垒墙边的局势。当他仅差一步的时候,一个巨石落到了洞穴入口旁,刚好打在不幸的卡拉拜的人头所在的地方。
图连吉特们的脸上浮现出惊愕和恐惧。他们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情。死亡一连两次光顾了同一个人。“只有命运才能做此安排,”月即别怀着迷信的恐惧想道。当他打算杀死叶儿巴斯梅什的时候,自己不就是命运的工具吗?如果一切按照他的想法进行,那岂不说明上天也在保佑他?是的,只有命运才能选择谁坐到金帐汗的宝座上。所有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月即别汗的思绪又回到了他决定杀死堂兄弟的那段时光。
叶儿巴斯梅什是被维齐尔卡达克推上汗位的。剩下的事情就是安置脱脱的子孙们。他们可以召开库里尔台大会,确认所有事情都按照成吉思汗的大札撒完成了。而对于已经坐在金帐汗宝座上的人来说,库里尔台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会友好地把博力克抛向空中,向新大汗致敬,因为如果有人不这么做,就活不到下个月的开始。大汗的爪牙很长,总能找到乐意执行命令的人。不顺从者或只是心怀不满的人都会被杀死,他或在打猎的时候坠马,或被打断脊椎,弃尸草原。成吉思汗子孙们正是这样解决纷争的。
而月即别当时也没有表达不满。深藏着对堂兄弟的嫉妒,他和对他忠心耿耿的忽都鲁帖木儿率领一支庞大的队伍前来慰问新大汗。草原的规矩就是如此,而月即别只有在一点上没有遵守规定——他没有把部队带入大营,而是让它隐蔽在大营附近的一个沟壑里等待时机。当月即别和忽都鲁帖木儿实现了自己的来意,当叶儿巴斯梅什和卡达克的人头滚落到他们脚下的时候,这支忠诚的部队包围了大营。三周之后,所有埃米尔、别伊和诺颜都表示顺从新大汗,并按照习俗将他推举到了白色羊毛毡之上。
时光的流逝就像大伊基里河的水流一样,时而狂暴和急促,时而庄严和平稳。
在登上金帐汗宝座七年之后的马年(1318年),月即别发动了对伊朗的第一次远征。大汗没有急于求成,而是非常细心地做了准备。他的部队也因此像一股洪流一样迅速移动、荡平了沿途的一切。每一个骑兵都拥有两匹马作为备用。在漫长围猎中得到锻炼的战士们永远不知道疲倦。他们不停地从一匹马换乘到另一匹马,一天内可以走很远的距离。很多人都身披铠甲、头戴钢盔,而别伊、埃米尔和诺颜们的战马则由白银装饰。
月即别汗走在这支大军最前头的金帐汗国白色大旗之下。他感到轻松愉快,骑着一匹长着浓密鬃毛的枣红色溜蹄马。血液在年轻而矫健的身体里沸腾,高鼻梁的冷漠面孔俊秀而严肃。
月即别汗的土门移动神速。枯黄的钦察草原很快就被远远甩到身后,在越过宽阔、平静的潭河之后,他们来到了杰尔宾特。
“铁门”在大汗面前热情地敞开了。当地的穆斯林贵族并没有反抗这位和自己信奉同一宗教的君主。月即别汗一直按兵不动,所以奉伊尔汗之命驻守边疆的埃米尔塔拉姆塔兹完全没有料到金帐汗国大军会突然出现。
月即别的土门犹如狂涛一般从“铁门”倾泻到希尔凡平原,一路扫荡敌人的小股部队。上苍保佑了大汗的第一次出征,幸运之神也没有离开他。几天后,汗国的白色大旗已经飘扬在库拉河沿岸,而对轻松的胜利和丰富的战利品感到心满意足的战士们将自己的行军帐篷搭在了翠绿凉爽的谷地中。
像别儿哥一样,月即别汗也是个狂热的穆斯林。得知离他的土门不远处有一个哈纳卡——强大的穆斯林苏菲派的托钵僧驻地之后,大汗派自己的亲信去拜访他们,为首的是忽都鲁帖木儿的兄弟萨莱忽都鲁。托钵僧们非常恭敬地迎接了大汗的使臣。哈纳卡的谢赫向安拉做了祷告,祈求祂能让伊斯兰教的支柱——伟大的月即别汗长命百岁,使他的英勇部队能够战胜异教徒。
盛情招待之后,客人们准备踏上归途,这时,谢赫仿佛不经意间向萨莱忽都鲁抱怨了汗国的士兵们对托钵修会的冒犯。他说话很客气,脸上流露出善意,但深埋在浓密眉毛下的眼睛却燃烧着严厉而凶狠的火焰。谢赫微微鞠躬,平静地说道:
“伟大的月即别汗的英勇战士们抓了我们很多人,掳走了3万只羊。有些人忘记了先知穆罕默德的戒律,竟然贪恋清真寺和安拉侍奉者的财产。请大汗主持公道,将他的战士们掠走的东西还给我们。安拉会奖赏他,延长他的幸福统治。”
“我会把你的话传达给我的主人,智慧的谢赫……”萨莱忽都鲁说道。
他将此事告知月即别汗。金帐汗陷入愤怒之中。他很清楚汗国为了征服阿塞拜疆需要多少兵力,他在这里需要一个可靠的支持,而有谁能比用自己的大网掌控着城镇和村落的托钵僧团体更适合这个角色呢?修会确实变得无所不能。从平凡的农民到赫赫有名的商人,无不怀着敬畏之心聆听哈纳卡发出的平静而笼络人心的声音。
月即别汗下令将牲畜还给修会,并把跟马头一样大的银锭赐给谢赫作为赔礼。那些胆敢闯入清真寺和安拉侍奉者家中图谋不轨的士兵也被找到了。其中一个人被砍了头,人们用鬃毛绳索穿过他的双耳,将头挂到了另一个人脖子上。贴身保卫大汗的图连吉特们将他押往各个毡帐巡游,使蒙古军中的所有人都看到,任何人胆敢效仿他们二人将会是什么结果。
月即别汗并未满足于此,而是派遣信使到军队左翼和右翼的统帅那里传令:“若有谁盗窃或抢夺属于托钵僧修会的东西,那就要逮捕他并交由谢赫的穆里德惩罚。任何人都不得对哈纳卡的居民或在那里避难的人施暴。如果有人知道某个士兵犯了罪却知情不报、包庇罪犯,那么他也将作为共犯来处死。”
马年对于伊朗来说格外艰难。可怕的雷声在头顶上发出怒号,水柱从天空倾泻而下,河水漫过河岸,冲毁了住宅。连十字军也前来进攻。苏鲁祖部落的埃米尔绰潘别克损失惨重,难以招架。而其他边境地区同样也不太平。
形势对月即别汗很有利。但初期的胜利使他过于欢欣鼓舞,从而失去了审慎,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强大而老练的敌人,即便在困境中也能聚集力量、奋起抵抗。大汗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勇猛的那海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这片土地,以便将它控制在金帐汗国手中。
直到传来合赞之孙阿布谢特率十个土门前来迎战的消息,大汗的军队一直在无忧无虑的欢歌和消遣中度日。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消息是,在月即别汗的后方,也就是在他们路过的被征服土地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对手的一支强军。大汗担心遭到包围,甚至没有尝试把力气集中到一只拳头上就下令撤退了。
月即别汗的土门丢掉战利品和抢夺的畜群,急忙撤往杰尔宾特。这次撤退更像是狼狈的溃逃,每一个拥有足够勇气和决断的人都可以痛打溃逃者。
月即别汗为自己的意外失利感到痛心疾首。愤恨和草原上的尘埃使他面色阴暗,在返回家乡钦察草原的时候,他低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为这次耻辱复仇!总有一天!”
* * *
关于先知穆罕默德的一个传说里有这样一句话。“纷争在睡觉,谁若是唤醒它,谁就将被安拉诅咒!”在脱脱汗统治末期,金帐汗国内部的纷争沉睡了,而接替他的月即别汗至死没有唤醒它。他用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为数众多的成吉思汗子孙,用无情的手腕将每一个不顺从的萌芽连根拔起。金帐汗国在月即别汗时代迎来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繁荣、强盛和团结。它的疆土无边无际。臣属于汗国的土地有包括克里木和保加尔在内的第聂伯河以东的东南欧、伏尔加河中下游、南乌拉尔、杰尔宾特以北的北高加索、北花剌子模、锡尔河下游地区和位于它和咸海以北、直至伊希姆河与萨雷苏河的草原。
和金帐汗国创建以来的所有时期一样,边疆地区争夺土地、牧场和水源的战争从未停歇,但汗国腹地却天下太平。路经月即别汗领地的商人们说:“这片土地是如此寂静,以至于云雀都能在羊背上筑巢。”
金帐汗国拥有强大的军队,所以臣服于它的各民族想都不敢想违抗大汗的任何命令,无一不乖乖地献上贡赋。汗国那些望不到头的商路同样一片平静——不久前还抢劫商队和路人并逍遥法外的匪帮消失了。在月即别汗时代,从乌尔根奇出发的商队可以在三个月内抵达克里木。商人们敢于不带侍卫出远门,而且只要对汗国的国库有所贡献,任何一个驿站都可以为他们提供住宿和食物。
不仅是强大的军事力量在保障汗国的稳定。城里的手工业发展了起来,而农民也可以无所畏惧地到自己的田地里去,这些年来已经没有人再破坏流淌着生命之水的灌溉渠了。月即别汗在位期间,从工匠和农民那里征收的苛捐杂税并没有减少。它们依然非常沉重,作坊里制造的东西和田里长出来的东西当中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被上缴国库,但当人们感觉到饥渴于战利品并因而毫无怜悯之心的士兵不再把利剑悬在他们头上的时候,生活就完全不一样了。人们不用再担心自己性命不保,他们为小事情感到满足,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但为汗国带来财富的主要是商业。和平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于是东方和西方的商人将触角伸向它的城市。伟大的丝绸此路穿过钦察草原的广袤空间。它将世界各地的商人吸引了过来。
脱脱汗还在世的时候,将克里木交给自己的亲戚埃米尔雅恩什统治,那时卡法和苏达克就成为了庞大的商业中心。机敏的热那亚商人可以和金帐汗国的统治者们和睦相处。商队把来自中国的丝绸和来自印度的宝石、珍珠和珊瑚运到卡法和苏达克,斡罗思商人运来了貂皮、河狸皮、松鼠皮、蜂蜜和蜂蜡,而游牧民则为这些黑海港口带来了毛皮。所有这些都畅销地中海沿岸诸国。作为回报,他们带来了布匹、瓷器、精加工的皮革、玻璃餐具和贵重的金银装饰品。
无论怎样评价丝绸之路对金帐汗国以及其他沿途国家的作用都不为过。在它上面流通的不仅是人们愿意用掷地有声的钱币交换的货物,通过它,阿拉伯的代数学和9世纪生活在讹答剌城、著有《论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一书的著名学者阿尔-法拉比的作品、布哈拉的伊本·西纳所著医典、东方的伟大学者和思想家比鲁尼、拉齐、阿里·伊本·阿巴斯的知识传到了西方。而东方也见识到了德谟克利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托勒密、阿基米德和欧几里得的哲学及科学理论。
并非只有商人在走丝绸之路。那些想亲眼目睹世界之广阔浩大的人也和商人们一同踏上了漫长而危险的旅途。他们传播了其他国家和民族的真实情况,一点一点收集了散落在全球各地的知识。
威尼斯人马可波罗在忽必烈汗身边服侍了17年,得益于他,在M·萨努多于羊年(1247年)绘制的地图上出现了格鲁吉亚、中国和杰尔宾特。根据他的描述,由P·美第奇于虎年(1254年)绘制的地图上出现了苏门答腊岛和孟加拉。威尼斯人描述自己丝绸之路沿途见闻的旅行记在两百年后帮助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
丝绸之路始于肥沃的中国平原。它的一个分支沿着南中国海通往泉州,然后通过海路抵达萨巴。从那里,它穿越安达曼海和孟加拉湾,进入马来穆尔和库伊伦,然后越过阿拉伯海抵达伊朗城市霍尔木兹。
另一个分支始于汗八里,穿过蒙古大汗兀鲁思的山岭和荒漠,越过钦察草原之后抵达伊朗的沿海诸城。就像大河在流入一望无际的平原之后出现分流一样,这条路只有一个起点——汗八里城,却拥有四个支流。第一条支流从蒙古大汗的兀鲁思穿越喀什和克尔曼,抵达霍尔木兹,第二条支流通往喀布尔、苏丹尼耶和桃里寺。但对于金帐汗国而言,后两条商路的意义尤其重大。其中一条也和其他支流一样始于汗八里,途经阿力麻里、乌尔根奇和别儿哥萨莱,最终抵达阿扎克-塔纳。另一条路则通过花剌子模和干旱的乌斯秋尔特高原通向里海沿岸的伊朗诸城。
在月即别汗登基之前,很少有商人敢于利用这两条路线。干旱缺水和必经之地的连年动荡迫使商队头领们另寻他路。
但随着金帐汗国的日趋稳定,丝绸之路的这两条支线也越来越活跃。幸福安康的日子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骆驼将永远迈着缓慢而有节奏的步伐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列中穿越广袤的亚洲大地,而赶牲口者发自喉部的喊声将和草原的微尘混合在一起,隐没于在酷热中颤抖的海市蜃楼。
然而,一切都有终点。马年(1354年),奥斯曼土耳其占领了达达尼尔海峡,从而关闭了通往地中海的唯一通道。
又过了几十年,帖木儿击溃脱脱迷失的金帐汗国大军,连丝绸之路的第二条支线也切断了。大树开始枯萎。还在不久前,这里尚有商队在穿梭,能听到人们嘹亮的声音,而现在却到处都是被遗弃的农田和被毁坏的村落。金帐汗国强盛而富裕的都城别儿哥萨莱在灰烬和尘埃中逐渐衰落。而帖木儿也没有放过它。
那个时代的海上强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开始寻找通往印度和中国的其他路线。它们做到了,于是丝绸之路昔日的辉煌渐渐被遗忘。只有编年史和传说为我们留下了关于那个年代的描述——令人惊叹却又相互矛盾,既充满深刻的真相也不乏美丽的虚构。
但从月即别汗时代到丝绸之路的消亡还有长达两百年的时间,当时又有哪个预言家能料到它的悲惨结局呢?商队排成一望无际的行列,沿着它不停地行进,无比富裕的商人们在路边埋藏金银财宝,以便隐瞒自己的真实财富,躲避金帐汗国的税吏。
商人们的发家致富也使金帐汗国富裕了起来。穆斯林商人尤其得到了月即别汗的垂青。但最主要的还不是从他们手中流入国库的黄金。另外一个原因使他极力支持商人并拉拢他们中的佼佼者。他们是大汗的耳目。谁能比这些永远漂泊不定的人更了解其他国家、兀鲁思和城市的情况呢?当需要让某人开口的时候,商人们从不吝惜重金厚礼,因为他们知道:月即别汗会厚赏每一个重要信息。
在和平时期,穆斯林商人是大汗的密探;而在必要时,他们会用武器和战马来装备他的军队。他们获准为建造宫殿和清真寺提供彩石,为奴隶们提供食品和衣物,最珍贵的地毯、来自世界各地的金银装饰、印度的茶叶和中国的丝绸也要经过他们的手。
……月即别汗将匕首扔到一旁,从床上起身,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上地毯,在毡帐中踱步。
噩梦不易忘却。它已经不再使人惊骇,但大汗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难道世界如此不公,以至于让人至死都不能感到幸福?
大汗突然意识到,他想起遥远的往事绝非偶然。12年来,他一直在想如何使自己的土门再次驰骋于希尔凡,使敌人在钦察骑兵面前落荒而逃。
他是成吉思汗后裔,而他们从来不原谅对自己的羞辱。当年他的土门仓皇撤退,而绰潘别克的土门尾随他进入属于汗国的北高加索,对他羞辱了一番,此事怎能忘记?埃米尔洗劫了村落、残杀百姓、掳走牲畜,而月即别汗却毫无反抗之力,一路逃往钦察草原深处。
金帐汗国早已积攒足够的力量为蒙受的耻辱报仇,但总有什么东西阻碍着月即别汗将复仇的想法付诸实践。一开始是河中地区爆发了由钦察人阿克别列恩率领的暴动,大汗觉得它会殃及自己的疆土,于是推迟了远征。然后又是斡罗思诸公国动荡不安。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伟大的成吉思汗教导说不能饶恕羞辱。是时候想想如何执行他的遗训了。月即别汗机智聪明。岁月使他懂得仅凭强大的军队是无法取得成功的。远征需要细心准备,需要知晓敌人的一切,然后等待适当的时机并施以有力而无情的打击。
大汗把温暖的长衫披在肩上,缓缓地走到帐外。早晨刚刚到来。太阳在一排尖而不高的白色山峰上升起。深邃的阴影嵌入到山体的褶皱中,使被照亮的山峰和突起的山岩更加明亮。
吹来一阵微风,大汗的鼻孔颤抖起来,捕捉到了湿润的水藻和海盐的气味——黑海就在近旁,在几座山峰后面。一阵寒颤席卷了月即别汗的身体,使他更严实地用长衫遮住了裸露的胸膛。
自他为了查看新宫殿和清真寺的建造而来到克里木已经过了七天。大汗对选址、对奉他之命执行这个重要使命的两个穆斯林商人兄弟——萨乌伊特和达乌伊特的工作感到满意。兄弟俩选了很好的位置,月即别很是喜欢。它就在海边——只要闭上眼睛聆听,就能听到大海强有力的呼吸声和海浪打在岸边的卵石上发出的沙沙声。在南边,卡拉达格山像一大块深蓝色的岩壁一样耸立着,而如果把目光转向东方,就能看到庞大的商业重镇卡法。
大汗本应回到别儿哥萨莱,但却迟迟没有启程。商人兄弟的车队将运送来自汗八里的丝绸于近日抵达。大汗的亲信将化身商人,携带商品出海。他将行至埃及并代表大汗与马穆鲁克人进行谈判。
月即别汗对自己的密使寄予厚望。亲信主要谈论的将不是贸易问题,而是如何将金帐汗国和埃及的穆斯林团结起来。和别儿哥一样,月即别梦想成为伊斯兰教在钦察草原及其他属地上的旗帜。如果没有一个像当时的埃及那样强大的穆斯林国家提供支持,这个梦想就不易实现。
与马穆鲁克人的结盟将给大汗一种确信,那就是如果伊朗胆敢对金帐汗国用兵,那就必然会遭到背后一击。若能在统一的宗教下团结起来,他的金帐汗国必将变得更加强大。
在时至月即别汗的所有大汗当中,大概只有月即别汗一人明白,从率领车队途经汗国疆土的商人手中收取贡赋并不是一件可靠的事情。伊朗随时都可以切断丝绸之路的一个支脉,从而使汗国的国库失去流入其中的很大一部分黄金。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大汗想占领伊朗的沿海土地和城市。到那时,任何东西都不能威胁到金帐汗国的富足,而大汗的宝座也将永远不可撼动。为此就需要在与伊朗的战争中得胜,而有谁能比历来与伊尔汗旭烈兀的子孙不共戴天的马穆鲁克人更适合做盟友呢?
对于游牧民的大汗而言,控制海路是一个大胆的梦想。但月即别相信自己能够如愿。若能与埃及的马穆鲁克人结盟,那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挡这个联盟。金帐汗国和埃及将使全天下的民族和国家都为之颤抖。月即别明白,仅凭军队和和残暴解决一切问题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从广泛流行于自己疆土上的伊斯兰教身上,大汗看到了能够凝聚百姓并使其顺从的强大力量。因此他没有遵循成吉思汗对所有宗教都一视同仁的做法。年轻时,他没经过太长的思考就皈依了伊斯兰教,而当两个儿子迪尼别和扎尼别降生之后,他又下令给他们实施割礼。月即别将儿子们送到了穆斯林学校,在那里,胡子灰白的乌里玛们给他们传授阿拉伯语,使其阅读古兰经。
在选好道路之后,月即别汗迫使埃米尔、诺颜、别伊,甚至亲兵都效法自己。若有谁违反先知穆罕默德所定的律法,就会被认为是不忠之人,理应处死。只有那些一天做五次祷告并严守斋戒的人才能指望大汗的恩宠。
伊玛目、穆夫提、卡里、穆里德和商人们看到月即别汗是一个狂热的穆斯林,开始四处颂扬他的事业,称他为先知穆罕默德伟大事业的继承者。
伊斯兰教在草原上的广泛传播还拉近了蒙古人和钦察人。蒙古贵族固守了数个世纪的神圣传统和律法逐渐瓦解。为了在穆斯林大汗的统治下保住脑袋,有时不得不违背伟大的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
伴随着伊斯兰教,新的文化进入到了钦察草原,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开始发挥巨大的影响力。
在无垠的草原上,钦察人曾经只晓得自己的祖先塞人和萨尔马特人留下来的东西,岗哨日夜守卫着伫立在山包上的石头偶像奥巴塔斯,而人们则用形同山地盘羊角的花纹装饰自己的衣服。如今,与古兰经、念珠和包头一道,出现了色彩艳丽的阿拉伯地毯和波斯地毯,还有贵重的武器。而与阿拉伯文字一道,像《一千零一夜》、《四个苦行僧》、《扎尔库姆》、《萨尔-萨尔》这样的书籍、传说和故事也进入到了钦察草原。
伊斯兰教的仪礼缓慢而坚实地进入到钦察人的生活中,其中包括娶妻、葬礼、斋戒和男孩的割礼。金帐汗国的众城市建起了清真寺,它们拥有奇特的蓝色圆顶和高耸的塔楼,墙壁则用奇妙的阿拉伯花字装点。此外还为草原人和蒙古贵族的孩子们开设了穆斯林学校。
在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哈里发奥斯曼著述的《古兰经讲解》中写道:“不管百姓的统治者有多强大,如果他自己不好好遵守古兰经的教导,那他就不能强迫臣属于自己的百姓追随先知穆罕默德。”
月即别汗成为了金帐汗国最为狂热的穆斯林。他的一切举止都遵照先知的律法。大汗建造了闺房供四个妻子和众多阿玛纳特-库姆——妾侍居住。根据穆罕默德的遗训,他一天要做五次祷告,一旦到了祷告时间,他甚至会让自己的士兵停止战斗。
新日节来临的整个三月,月即别汗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应该做的那样遵守斋戒。在黎明时分喝点水之后,他连一颗罂粟籽也不放进嘴里,直到太阳落到大地的边缘,第一颗星星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天空中,而宣礼员在高耸的宣礼塔上用悲伤而拖长的声音喊出三声:“安拉阿克拔!”“伟大的安拉!”
这样一个大汗,百姓怎能不顺从?谁的话能比他的金口玉言更公正、更珍贵?
月即别汗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有人正沿着通往大营的石路飞奔而来。大汗眯起斜眼,静候来人。没过多久,拐角处出现了身着白衣、头顶白色包头的骑兵。两个身材魁梧的图连吉特立刻从掩蔽所里蹿出,用长矛挡住了去路。
月即别汗没听到骑兵说了什么,但图连吉特们闪到一旁,给他让出了道路。
大汗留心观察,总算认出了他。向毡帐奔来的是已故苏丹拉吉格尔大营里的伊玛目。
离月即别汗还有一个长矛的投掷距离的时候,伊玛目急忙弯下宽大的后背,走近大汗。
“我向你致敬,伟大、圣明的大汗!”伊玛目将手放到胸前。他那机敏的眼睛从下至上望着月即别,试图猜出他的心情。
“欢迎来做客,”大汗用嘴唇发出微笑,说道。“太阳刚一升起你就出现在这里,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你来找我。”
“你真是明察秋毫,大汗……”
“该做第一次祷告了。先做先知穆罕默德教导我们做的事情,然后我再听你讲。”
仆从们给大汗带来了丝绸地毯,而伊玛目则从褡裢里拿出了自己的……
* * *
他们独自二人坐在帐中。仆从们收拾好了被褥,而伊玛目则拨动着念珠,不慌不忙向大汗讲述自己为什么来找他这位伊斯兰教的支柱。事情的确很重要,因为涉及到了成吉思汗子孙。
当托克不花的儿子——苏丹拉吉格尔将阿拉尔迎娶为少夫人的时候,她才15岁。这个纯洁、温柔的女孩尚未摆脱稚气,还在用淳朴而信任的目光望着这个世界。但苏丹们并不是为了欣赏少女的美貌而迎娶她们的。
胸脯宽大、身材肥胖的拉吉格尔第一天晚上就把她扔到了毯子上,蹂躏她那脆弱的身体,寻欢作乐直至天亮。那夜之后,剧烈的恐惧就在女孩心中扎下根来。她害上了热病,一整个月都卧病在床,身体消瘦得很厉害,亲人们以为她要死了。但年轻帮助她活了下来。
阿拉尔再也没机会见到自己的丈夫了。在一个寒冷的秋日,拉吉格尔在猎狼的时候坠马,摔断了脊椎。任凭命运驱使的阿拉尔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追悼年过去了,冬天过后,大地开始用充满生机的汁液丰沛地滋养牧草,而阿拉尔也像一朵在去年的枯草之上抬起花冠的鲜花一样绽放开来。在她眼中已经看不见从前的顺从,出现了平静的、不停闪烁的光芒,仿佛月光照射进了瞳孔。不久前还像芦苇一样纤细的阿拉尔身材发福,更像一个妇人了。
已故的拉吉格尔的哥哥阿吉利克列第一个发现了她的成熟之美。他年近六十,老战士的情感早已被岁月的尘埃所埋没,心灵也形同正在熄灭的篝火,但老人偶尔也会忘记岁月的一去不返。某种东西像轻盈的春风一样触动了他那凹陷的面颊和被皱纹划破的额头。阿吉利克列想重返青春。
他去找伊玛目,想把弟弟的妻子据为己有。沙里亚法是站在他那一边的。根据寡妇必须嫁给夫系近亲的风俗,穆斯林有权迎娶已故兄弟的遗孀。
阿吉利克列非常慷慨。在开始谈话之前,他将貂皮大衣和一把金币赠送给伊玛目。伊玛目庄重地接受了礼物,但又傲慢地翻起了古兰经。
“是的,”他最后说道。“根据沙里亚法,你确实有权迎娶弟媳。我乐意让你们结合……但必须征求她的同意……在奥斯曼的《古兰经讲解》中写道,寡妇要自己决定在丈夫的亲戚当中选择谁……如果阿拉尔不喜欢丈夫的其他兄弟,那她就是你的。”
“她不应该喜欢别人,”阿吉利克列气愤地说。“我在同辈里面是最年长的,所以应该由我决定。”
“这话没错,”伊玛目点头称是。“拉吉格尔还有五个兄弟……他们都比你小……我想他们是不会妨碍你实现愿望的。”
邪恶的微笑触动了阿吉利克列的嘴唇:
“他们敢!”
“一切总是这样……”伊玛目模棱两可地说道。“你的威力众人皆知,你的手腕也很强大……但为了不违背先知的遗训,为了遵行他的律法,应该问一问寡妇……”
“如果她不答应呢?”阿吉利克列固执地问道。
“她为什么会不答应呢?”伊玛目用提问回答了提问。
阿吉利克列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情愿地同意说:
“让人传唤她吧……”
伊玛目派出的人没能找到阿拉尔。懊恼的阿吉利克列回到了自己的帐中。被欲望之火占据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愿意接受任何拖延。他哪里知道,占有阿拉尔的决定会使多大的灾祸降临到他那灰白的脑袋上。
这段时间里,少妇坐在远离宫殿的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园中,身旁是拉吉格尔的小儿子叶尔克·库兰。壮士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眼中闪烁着爱情和青春的幸福之光。
自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的嘴唇贴在一起,亲近之情将他们结合在一起之后,已经过了不少时日。没有月亮的夜晚掩护了这对恋人,大风摇晃了树冠,使得即便是鸟儿也听不到他们火热的窃窃私语和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恋人的热忱使他们忘掉了一切。她忘记了她所亲吻的是丈夫的儿子,而他则忘记了他所爱抚的是父亲的妻子。爱情无所不能,但最不善于藏住秘密的也是爱情,它的脆弱之处正在于此。
从伊玛目那里回来的那一天,阿吉利克列就知道了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的秘密。他因愤怒而颤栗,命令自己的亲兵去缉拿情侣。亲兵们完成了主人的任务。没过多久,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就被鬃毛套索捆绑着扔在了苏丹的脚下。
阿吉利克列传唤了伊玛目,等伊玛目来了之后,他说道:
“这两个人被指控私通!他们被当场捉住!我想让他们死,因为他们违反了沙里亚法!请允许我处死他们,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配活在世上!我要下令把这些叛徒绑在马尾巴上!”
伊玛目半合上眼睛,极力掩盖恐惧和惊慌。念珠上的珠子在他那干燥的手指间平缓地流动着。
他对苏丹俯下身来。
“叶尔克·库兰是成吉思汗后裔,”他低声说。“我的话是否公正……伊斯兰教的支柱和希望——月即别汗会不会赞许?金帐汗马上就要来克里木了……我知道您心中充满了怒火,但我们是不是应该再等一会?成吉思汗后裔的命运应该由成吉思汗后裔来决定……”
阿吉利克列注视着伊玛目。伊玛目的眼睛是冷峻的,苏丹觉得,不管复仇的渴望有多强烈,他都应该听一听伊玛目的建议。大汗的心思总是很神秘,旁人难以理解。在他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之前,等一等岂不更好……
苏丹强忍住怒火,透过狭窄的牙齿命令道:
“把罪犯扔到津丹里,我们会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沉默寡言、面孔呆板的亲兵们用刀鞘击打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迫使他们站了起来,然后拖出宫外。
聪慧而饱经世故的伊玛目知道,对待成吉思汗后裔要格外谨慎。他们身上流淌的是多神教徒成吉思汗的残暴、狡诈的血液。他们现在好像是被伊斯兰教的套索牢牢地捆住了手脚,可那又如何呢?根据伊斯兰教律法,儿子与继母发生关系被认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要被处死,但就在不久前的那个时代,蒙古贵族还将其视为司空见惯的事情。正因如此,了解月即别汗本人对此事的看法是非常重要的。
伊玛目年事已高。他一生都遵行先知穆罕默德的遗训,从不怜悯离经叛道之人。但现在,一种神秘的预感使他小心谨慎。如日中天的月即别汗来到克里木不可能是偶然。大汗不会只为了看一眼新宫殿的工程进展而长途跋涉。当着他的面处死成吉思汗后裔是否妥当?是不是应该在烈火烧掉某人的翅膀之前熄灭它呢?
种种疑虑使伊玛目痛苦不堪,于是他派人去找阿拉尔。那人奉命给少妇传达密信,说:“如果想活命,就答应嫁给阿吉利克列。我会想办法掩盖你和叶尔克·库兰的罪行,并且可以让苏丹平息怒火,网开一面。”
信使带回来的答复无法使伊玛目得到宽慰。阿拉尔说:“我深爱叶尔克·库兰,即便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我也无法离开他。我们一起扛起了厄运的重担,就让命中注定的事情发生吧。”
这正是伊玛目在大汗抵达克里木数天之后前来造访的原因。正因此事,他才坐在月即别汗面前。
讲完之后,伊玛目抬头看了看大汗。大汗的面孔阴沉沉,看不出任何好的预兆。老伊玛目想到,自己没敢给这对情人下判决还是对的。大汗们就像雄鹰一样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藏在大地尽头的东西,他们的决定因此也总是睿智的。
月即别汗从地毯上起身,开始在毡帐里踱步。随后,他在伊玛目身前停下了脚步,而伊玛目则急忙在大汗面前俯下身来。
“你可以走了,最值得尊敬的伊玛目。你来找我是对的。我们会派人到你那里,他将通报我们的决定,并告诉你们如何处置离经叛道之人。”
老伊玛目后退着走出毡帐。
月即别汗久久地望着一个点,但他思考的完全不是伊玛目所讲述的事情。大汗的思绪在远方。他本可以立即给伊玛目提个建议,但还是延迟了下来。当然,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都得死。小伙子是成吉思汗后裔,那又如何呢?作为伊斯兰教在金帐汗国的支柱,月即别汗对任何人都不应该网开一面。即使是他自己的儿子触犯先知的律令,他也要按照伊斯兰教律法的要求加以处置。明天月即别汗就会把自己的决定转达给伊玛目,在此之前,就让百姓颤栗着等待大汗开口吧。等待的时间越久,大汗的话语在百姓当中就越有分量。
月即别拍了拍手。一个图连吉特静静地走进毡帐,驻足待命。
“路上有什么消息?商队还远吗?”
“信使还没到,我的主人……”
大汗挥了挥手,图连吉特消失了。月即别缠上挂着马刀和匕首的腰带走出毡帐。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此处看不到的大海在山后发出了沉重而可怕的轰鸣声。
月即别汗站了一会,等待自己的眼睛在走出昏暗的毡帐之后适应刺眼的光线,然后缓慢地朝着大海走去。刚登上山丘,他就在身旁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面泛起鱼鳞一般的银光。大海有节奏地把发绿的蓝色海浪推向沙滩。
大汗深深地吸了一口带有咸味的凉风,然后坐在一块灰色的石灰石上。他稍微眯起眼睛,分辨出了远处的几个白点——那是海鸥在海上飞翔,它们时而飞向天空的深蓝之处,时而落在闪烁着光点的水面上。月即别汗紧盯着它们的飞行轨迹,但他的心思却回到了清晨被噩梦惊醒时所想的事情上。
金帐汗国——所有举动、所有事业、所有意念都是为了它。看起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月即别汗,做到了一点——世上没有哪个国家比它更强大。谁也不敢在汗国面前亮剑,因为害怕它的可怕怒火。它可以永世长存。
月即别汗不愉快地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他很清楚这一点。即便是金色的太阳也会在固定的时间升起,按照造物主给它指定的轨迹移动,并最终把不祥的红色光芒燃烧殆尽,在大地的边缘熄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这个天体在顶点处停留哪怕一刻。国家也是如此。月即别汗想起了波斯国王大流士、双角伊斯坎德尔和自己的祖先成吉思汗。他们是建立大帝国的伟大统帅。但在抵达荣耀的顶峰、发出耀眼的星光之后,每个国家都急速陨落,分崩离析为细小的碎片,用沉痛的自相残杀掩埋曾经的伟大。总有一天,金帐汗国也将面临这种命运。
月即别汗知道事情会这样,所以他害怕未来。向至高的神发牢骚是一种罪过,但祂给人划定的寿命确实太短。大汗向叶儿巴斯梅什抬起利剑并坐上金帐汗的宝座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但那个终极的目标还是像他第一天被称为大汗的时候一样遥不可及。他的国家很强大,忠诚的战士们在守卫边疆,但这不能使他感到满足,因为主要的东西还没实现。至于它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月即别汗自己也没有把握。
决定杀死堂兄弟的时候,月即别汗梦想着在成为大汗之后把金帐汗国的疆界从钦察草原拓展到巴格达和沙姆,吞并河中地区的富庶城市。但他唯一做到的却只是让汗国的敌人没能团结起来。中亚足足有十个统治者,它已经没有海都时代的那种力量了。河中地区由怯别汗掌管,花剌子模归忽都鲁帖木儿,呼罗珊则由察合台后裔统治。而阿富汗、高加索、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则各行其是,几乎不臣服于本应臣服的人。
月即别汗的眼睛变得清澈而冰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汹涌的大海。他觉得,生活就像大海,里面有很多神秘而令人费解的东西,而每个人的生活就像海浪,它们奔向海岸,那里是人生的终点。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就这样永不停息。
* * *
新清真寺前面的广场很宽敞,但依然容不下所有来客。人们站得很挤,鼻子几乎贴到了后脑勺上,大家都睁大眼睛望着高耸的木制台架和挂着两个皮革绳索的绞刑架。长着肥胖的脸蛋和昏暗的眼睛、蓄着小胡子的刽子手在台架上踱步,用强健而多毛的手触碰皮带,看其是否结实。
刽子手在等待,观众也在等待。广场上响起了平静的喧哗声。人们努力放低声音,但他们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仿佛有阵阵狂风在他们头顶上吹过。
克里木正在执行一件大事。要对已故苏丹拉吉格尔的少夫人阿拉尔和他的小儿子叶尔克·库兰作出判决。这两人触犯了沙里亚法,触犯了先知穆罕默德为了穆斯林的虔敬生活而定下的诫命。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重罪要被处死,但此事最终还得让伟大的金帐汗月即别来定夺。对于虔诚的穆斯林来说,这难道不是件大事?对于渴求公正的灵魂而言,这难道不是个节日?
在将要行刑的台架对面建起了另一个台架。上面摆放着行军王座,坐在那里的正是月即别汗,他的右边是谋士和著名的战士,而左边是以克里木的伊玛目为首的伊斯兰教神职人员:伊玛目、毛拉和穆里德。
图连吉特们将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押送过来,使他们跪倒在大汗就坐的台架前。年轻人的双手被鬃毛套索绑在了身后。
月即别汗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望着他们的面孔。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但奇怪的是在他们的眼中却看不到恐惧。即使在这个濒临死亡的时刻,他们的面容依然美丽动人,而他们本人也异常平静。什么力量在支撑他们,是什么让他们能够在临死的时候依然高傲?难道爱情无所不能?
从远方某处传来了伊玛目低沉的声音:
“都准备好了,最尊敬的大汗……”
月即别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在一本阿拉伯古书中读到的一句话:“喜悦能使一个人年轻,而心灵上的痛苦则使人老去,缩短他的寿命。”衰老似乎永远都不会降临到月即别身上,因为他自幼只经历过喜悦,他的所有愿望都实现了。他占有了最漂亮的姑娘和妇女,轻而易举地平定了他所憎恨的人,喜爱带着雄鹰去猎狐,无数次高傲而幸福地走在英勇土门的最前面。一个人为了得到完美的幸福和永恒的青春,需要些什么呢?月即别20岁的时候就登上了金帐汗的宝座……衰老为什么会来临?如果你经常思考生命的意义,就说明它已经来了。
月即别汗突然感觉到,衰老的并不是肉体,而是他的心灵。或许,他所经历的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喜悦?如果荣耀、尊贵、宝座、女人和权力都不是真正的喜悦,那它又是什么呢?
伊玛目的声音再次从远方传入大汗的耳中:
“我说完了……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犯下了深重的罪孽,根据先知穆罕默德定下的律法,他们要被处决。因为叶尔克·库兰是成吉思汗子孙,他的血液不能流出来,所以他和阿拉尔都会被吊死。这个判决是根据伊斯兰教律法做出的,我们请求您——最尊贵的大汗,批准这一判决……”
依然沉浸在思考中的月即别汗看了看伊玛目。伊玛目的眼睛散发出犀利的光芒,用等待的神情紧盯着大汗。
“判决是公正的,”月即别想道。“律法不应该对任何人网开一面,只有这样才能凝聚百姓,伊斯兰教才能永世长存。”
月即别汗抬起手臂,准备说出整个广场都屏息等待的话语,但就在这时,响起了苏丹阿吉利克列狂暴而嘶哑的声音:
“我不同意判决……阿拉尔是个狗杂种……但我拥有迎娶兄弟遗孀的权利。我的兄弟为她付出了彩礼……就让使这个女人误入歧途的叶尔克·库兰被吊死吧,而兄弟的妻子根据沙利亚法则应该归我……”
月即别笑了笑,仔细端详着阿吉利克列。
“生活真是奇怪,”大汗想道。“一个人想让亲兄弟的儿子死掉,仅仅是为了占据他的妻子。淫欲和复仇的渴望,哪一个对苏丹起着更大的作用?也许,苏丹留住她的性命是为了折磨她、侮辱她,直到生命的尽头?这种事不是没有。”
月即别又一次望着阿拉尔和叶尔克·库兰。听到判决之后,他们依然很平静。大汗想知道,如果他取消年轻女子的死刑,饶她一命,只让叶尔克·库兰死掉,她会是什么反应。
“女人,你听到已故丈夫的兄弟说的话了?如果你答应成为苏丹阿吉利克列的妻子,那么死的只是叶尔克·库兰……”
女人摇了摇头:
“毛拉没有把我们结合在一起,那又如何呢?我们早就成为了夫妻。我发过誓,永远不离开叶尔克·库兰。”阿拉尔的面孔颤抖了起来。她用眼帘遮住了眼睛。“我们只有一个请求,大汗……如果我们注定不能在这世上生活在一起,那么就让我们在执行判决之后埋在同一个墓地里吧……”
广场上再次响起低声的喧哗。谁也没料到这样的回答和这样的请求。
“我反对!”阿吉利克列再次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应该让我拥有这个女人!如果她不知好歹,那我就像驯服未经训练的母马一样驯服她!”
有什么东西促使月即别汗继续由他自己发起的游戏,他说道:
“那你兄弟的儿子怎么办?或许也饶她一命?”
“不!”苏丹喊道,脸上泛起乌黑的血色。“他违反了沙里亚法,必须死。而且他应该由我亲自杀死,因为他侮辱了我,玷污了他父亲的名誉!”
月即别汗想再问一次阿吉利克列是否真的能亲手杀死兄弟的儿子,但眼前突然浮现出可怕的回忆,使已经准备脱口而出的语句卡在了喉咙上。大汗意识到,苏丹做得出这种事情。他自己不就杀死了堂兄弟叶儿巴斯梅什吗?
大汗极力掩盖惊慌之色,将头转向伊玛目,而伊玛目也明白了月即别在等待他的回答。
“阿吉利克列的要求符合沙里亚法……”
广场上的聚众屏住呼吸,静候大汗的最终裁决。
月即别微微闭上眼睛,暗自对自己说:“要坚定!坚定到底!”但终归来说,这种死法符合沙里亚法的要求,如果他满足苏丹的请求,那他就不会违背伊斯兰教的准则。百姓应该看到,大汗拥有强硬的手腕并对离经叛道之人铁面无情,但百姓更应该经常看到君主的智慧。罪犯怎么死都无所谓,但过了许多年之后,月即别汗的智慧将在传说故事中广为传颂。
决定自己产生了:
“最高法庭的判决应该得到执行……应该这样……但苏丹阿吉利克列的要求也应该被考虑。”月即别汗沉默了。他的面孔庄严而平静。“就让叶尔克·库兰死在他手里吧。让罪犯骑着马在苏丹面前跑三次,而苏丹则可以用弓箭射他三次。如果阿吉利克列的箭射死了叶尔克·库兰,那他就可以根据寡妇嫁给夫系亲属的规定迎娶阿拉尔,而女子也不用违背自己的誓言。看到情人死去,她会明白这是安拉的旨意。而如果叶尔克·库兰躲过了苏丹的箭,那么……”月即别沉默了片刻,而人们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聆听着大海在山外翻滚,发出沉重而可怕的轰鸣。
突然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声:
“那会怎样?!”
百姓躁动了起来,开始相互争吵。
“他活不下来!”
“阿吉利克列是个出色的射手。一百步之内他可以射中奔跑的羚羊的眼睛!”
“第一支箭就会射穿叶尔克·库兰的心脏!”
有个声音再次盖过了其他声音:
“到那时叶尔克·库兰会怎样,大汗?”
人群安静了,仿佛向大汗的台架倾塌、聚拢了过来。
“到那时?”月即别反问道。“一切尽在安拉手中。如果祂想让罪人活下来,那谁会敢加害安拉亲自保佑的人呢?到那时叶尔克·库兰和阿拉尔就会成为夫妻。”
广场上响起了惊叹之声:
“智慧的大汗!”
“公正的大汗!”
“安拉会让你长命百岁!”
月即别转向阿吉利克列:
“你同意吗,苏丹?”
苏丹的脸色苍白了起来,颧骨尖尖地隆起。
“是,大汗,你的决定是公正的,符合安拉的心意……”
“你想说点什么吗,叶尔克·库兰?”
叶尔克·库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心爱之人的眼睛,然后把脸转向月即别:
“我有一个请求,大汗!请把阿拉尔放在我的奔跑路径上。我已经把性命交托在安拉手中,所以想看到她在我眼前……”
“就按你说的做……”大汗仁慈地答应道。
还没等到下命令,观众就涌向一旁,腾出了一部分广场。有个年轻的士兵急忙把自己的战马拉到叶尔克·库兰那里。
“拿走它,”壮士说道。“也许它能给你带来好运。我的马快如飞鸟,谁知道它会不会赶超你的宿命呢?如果你侥幸活下来,这匹马就是你的……”
两个图连吉特把阿拉尔押到了广场的尽头,而叶尔克·库兰的双手也被解开了。苏丹的一个侍卫把绷紧的蒙古弓箭交到阿吉利克列手中。
月即别汗举起了手:
“我的话还没讲完。罪人要在离弓箭一百步远的地方骑马奔跑……”
阿吉利克列的面孔抽搐了一下。
“即使他在两倍远的距离上奔跑,我也能杀死这个狗兔崽子……”
“开始吧……”大汗命令道。
叶尔克·库兰轻盈地骑上送给他的白马,缓缓地走出广场,而人们则安静地目送他。
骑到指定距离之后,叶尔克·库兰停下马等待信号。最终,指令官把自己的博力克抛向空中。
稍作迟疑之后,叶尔克·库兰用鞭子抽打了战马,那马飞快地蹿了出去。那是一匹良驹,它就像一只白色雄鹰一样闪电般地在地面上疾驰。
阿吉利克列眯起外斜的眼睛,将浓密的眉毛聚拢到鼻梁上,静待时机。当骑士疾驰到和苏丹所站的位置平行的地点,配上钢制八角箭头的箭矢脱弦而出,发出了尖细的呼啸声。
广场上响起了叹息声,仿佛巨浪打在海岸一般。
“打中了!”
但骑士依然在奔跑,这时人们才发现,箭劈裂了鞍桥的前部,而壮士本人则安然无恙。
跑到心爱之人所在的位置之后,叶尔克·库兰弯下腰,亲吻了阿拉尔。
广场无法再维持肃静。观众们沸腾了。激烈的争吵声直冲云霄,使惊恐的鸟儿们纷纷绕开广场飞走。
指令官又一次向上抛起博力克,而叶尔克·库兰也再度面向命运疾驰而去。
第二支箭呼啸而来,被击碎的鞍桥后部溅起了白色碎屑。
人们不顾彼此地喊了起来。有人认为这是天意,有人则坚信这是阿吉利克列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高超射术而有意为之,而叶尔克·库兰肯定逃不过第三支箭。
苏丹一言不发。他的面庞泛起凶恶的白光,硕大的汗珠在上面滑动。他为第三次射箭准备了一支鸽子羽毛的弓箭,并开始皱起眉头等待时机。
此情此景完全吸引住了月即别汗。他用发白的手指抓紧行军宝座的扶手,全身前倾,等待着血腥的结局。马蹄狂暴的踩踏声在广场上轰鸣,这一刻,绝望的、充满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悲伤的喊声击打在人们的耳朵上。谁也没听到从苏丹颤抖的手中射出来的箭如何飞驰。喊声仿佛唤醒了聚众,很多眼睛里都流出了同情的泪水。
突然,寂静降临了。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壮士消失了,被绑住双手的年轻女子也消失了。白马就像白色的鸟儿一样在草原上掠过。叶尔克·库兰将阿拉尔横卧在马鞍上,从大汗的营帐旁边飞驰而过。很快,在酷热中震颤的海市蜃楼就把逃亡者们隐藏了起来。
面色苍白的月即别汗没有看任何人,从宝座上起身之后将手贴到脸上,静静地说道:
“安拉-阿克拔!伟大的安拉!”
“马!快点备马!去追逃犯!”阿吉利克列暴怒地喊道。
“住手,苏丹!”月即别威严地命令道。“你这疯子,难道想违抗安拉的旨意吗?祂对谁开恩,我就饶恕谁的性命……”
广场上爆发出兴奋的吼叫。脚步声和叫喊声把尘埃的云雾推到空中,使蓝色的天空变得浑浊暗淡。
月即别汗下令驱散人群,返回到自己的帐中。
第二天清晨,大汗翘首等待的商队终于抵达了他的大营。
* * *
在金帐汗国,花剌子模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它的影响力在月即别汗统治时期尤为强大。汗国就像被太阳烘干的大地一样吸纳并效仿被征服民族的所有好东西。年复一年,草原人的古老风俗中加入进了他们并不熟知的新传统。城市里用神奇的花纹装点的宫殿和蓝色圆顶的清真寺展现在游牧民的惊奇目光中。
不同国家的商人和工匠都来到汗国,但和它关系最密切的是克里木和花剌子模。克里木汇集了鲁姆、伊拉克、埃及和沙姆的文化。而花剌子模也熔合了中国、印度、伊朗及河中地区的文化。此外,它离汗国更近,这意味着游牧民和花剌子模的交流变得更加频繁和密切。
诚然,拔都萨莱和别儿哥萨莱都是由来自鲁姆、高加索、埃及和罗斯的工匠建起来的,但工程的领导者却是来自乌尔根奇城的花剌子模人。
成为大汗之后,月即别将别儿哥萨莱定为国都,并将其称为萨莱-阿德扎吉德(新萨莱)。月即别汗效法祖先,也渴望更加荣耀自己的名,于是下令建造了新的宫殿、清真寺和穆斯林学校。他想让自己的都城和乌尔根奇相像。颜料和装饰建筑用的、美得无可比拟的瓷砖都是从麦地那和花剌子模诸城运来的。
别儿哥萨莱城出现了供往来的工匠和商人使用的营垒、商队板棚和哈纳卡。商人们做自己的生意,而工匠们也可以各尽所能。主宰汗国集市的已经不是外国货,而是本地产品。工匠们根据游牧民的喜好制作了陶瓷餐具、金银饰品、锡制镜子和铜制水罐。
不只是工匠和商人聚集到月即别汗的汗国里。博学多识之人和精通统御国家之术的人也从花剌子模来到这里。月即别汗对他们予以信任,任命他们为金帐汗国诸城的城主。阿扎克-塔纳城就是由来自乌尔根奇的埃米尔穆哈默德·霍加·阿里-花拉子米统治的。金帐汗国的别伊、埃米尔和诺颜们经常光顾花剌子模出身的虔诚穆斯林开办的穆斯林学校和哈纳卡。通过与有识之人交谈,他们懂得了很多令他们惊奇的事情,开始用另一种视角看世界。月即别汗也经常成为花剌子模人的座上宾。他尤其喜欢拜访谢赫诺莫丹。
在金帐汗国与花剌子模彼此靠近的过程中,月即别汗在乌尔根奇的全权代理——埃米尔忽都鲁帖木儿功不可没。作为一个勇猛果断之人,他不仅在当年帮助月即别成为大汗,而且在其他成吉思汗子孙企图争夺汗位的时候无情地镇压了12个埃米尔和苏丹。忽都鲁帖木儿经常点燃月即别汗的宗教热情,尽管自己不识字,但他却热心于把乌尔根奇的学者撰写的著作和从其他国家引进的新书送往大汗的营帐。埃米尔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送到金帐汗国。对别人心怀疑虑的月即别汗由衷地喜欢忽都鲁帖木儿,总是乐意与他见面。
去年,埃米尔生了病,没能像往常一样造访汗国。而且月即别听闻忽都鲁帖木儿的领地并不太平。大汗并没有在意传闻,因为他很了解埃米尔,确信即使发生什么事情,忽都鲁帖木儿也能平定不顺从者,给花剌子模大地带来安宁和秩序。但难以名状的不安依然没有离开月即别。大汗不喜欢书信。今天抵达的商队头领是月即别信任的少数几个人,他的口信价值千金。
大汗急不可耐地等待商队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将其深埋于心中,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回忆,使他心情不佳、怒从心生。此事发生在他成为大汗不久之后。月即别去往花剌子模稍作逗留。有一天,他从阿姆河岸打猎归来,在塔玛部族的村庄里过夜。
大汗年轻气盛,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欲望。他看上了村庄的阿克撒卡尔的女儿,趁着夜色钻进了她的毡帐。姑娘反抗未果,被他占有。年轻的大汗度过了心满意足的夜晚,他在拂晓时离开,并许诺尽快派媒人过来,将姑娘迎娶为少夫人。
时局还很动荡,大汗尚未在宝座上坐稳,而金帐汗国也因成吉思汗后裔之间的阴谋和争斗而摇摇欲坠。他不得不更多地考虑如何保住脑袋和宝座,而不是儿女之情。征伐和厮杀使月即别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只有姑娘没有忘记。很快,他就得知姑娘怀孕了。她害怕打扰到大汗,于是耐心等待媒人,始终相信他会派亲信来找她。
但时间过了很久,整个部落都知道姑娘怀孕了。亲戚们暴跳如雷——这是个奇耻大辱。父亲盛怒之下想要杀死女儿,但等到怒气消退之后,他下令把女儿送到母亲的村落。
过了预定的时日,男孩出世了。他身体强壮、声音洪亮。亲属们知道这是大汗的孩子,不敢加害于他。他们给年轻妇女单独安排了毡帐,为她单独升起了篝火。女子美丽动人,尽管她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产子,但依然有很多人想娶她为妻,只是她不愿意看到任何人近身。
月即别在三年之后才知道这一切。未履行承诺的愧疚之情触痛了他的心。但伟大的可汗不可能迎娶没有丈夫就生下孩子的女人。月即别知道孩子是谁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的过去没法向人们交待。大汗之名要永保圣洁,臣民要在神秘的颤栗中念出他的名,而不是发出挖苦的微笑。
月即别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忽都鲁帖木儿,让他关照女人和孩子。在埃米尔的安排下,大汗得以秘密地见到自己的儿子。小男孩和月即别出奇地相像,大汗深受触动,下令告知他的母亲:等到男孩长大,就把他带到宫里,将其培养成显贵之人和英勇的战士。
女人对大汗的话苦笑置之,但常言说,诺言就是事情的一半。剩下的就是等待并期望大汗这一次能信守诺言。
在忽都鲁帖木儿的照料下,母子过得衣食无忧。男孩健康强壮地成长着,到了人们将这个少年称为壮士的时候了。
今年秋天,月即别打算把他召入宫中,但从花剌子模传来噩耗——男孩意外死亡了。忽都鲁帖木儿通报说,他因病而死。大汗一开始不相信自己的埃米尔说的是真的。他说不出自己的怀疑出自哪里。在他看来,这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月即别从来没有抱起过这个孩子——儿子离他太远,但血亲之情使他渴求真相。要知道,自从大汗看到男孩的外表和自己相像之后,就梦想着儿子在其他方面也变得和父亲一样。
不明真相使月即别坐卧不宁,他秘密派亲信到花剌子模去找商人拉库普。这就是大汗急不可耐地等待商队到来的另一个原因。
* * *
经过卡法之后,由三百只骆驼组成的商队驮着中国丝绸、印度茶叶、花剌子模干李子和琥珀色无核葡萄干朝着苏达克行进,商船在那里等候,准备装载货物扬帆起航。
命令商队沿着老路前行之后,拉库普在四个士兵的护卫下向老克里木调转马头,朝着月即别汗的大营奔去。
在这里,人们用应有的礼遇等待并迎接了他。
完成草原风俗所要求的一切、答谢大汗的款待之后,拉库普未等他人询问就开始讲述月即别汗关心的事情。
大汗没有白白信任他。商人敏锐而智慧的眼睛可以看到常人视野之外的很多事情,而双耳不仅能听到大声说出来的东西。
他镇定而详尽地讲述花剌子模的躁动不安。在集市里,工匠、农民和商人对忽都鲁帖木儿越来越缺乏应有的尊重。而在不久前,被埃米尔的属下引向绝望的奴隶们发动了暴动。乌尔根奇发生了激战,忽都鲁帖木儿费了好大力气才平定了叛乱。率领奴隶的是一个叫阿克别列恩的乌里玛。
大汗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拉库普:
“抓到他了吗?”
“没有。这种人是抓不到的。奴隶们帮他藏了起来。”
月即别苦闷地皱起眉头。
“忽都鲁帖木儿病了……”商人小心翼翼地讲道。“要不是因为生病,可能会是另一种结局……”
“我知道他病了,”大汗厉声说道。
“埃米尔病了,”拉库普急忙说。“但他会为您远征伊朗准备军队……”
“他打算何时出兵?”
“忽都鲁帖木儿在等待您的命令……”
“好。但他自己不参加远征吗?”
“难道让一个抱恙之人指挥土门?”拉库普轻声说话,极力避免激怒大汗。“花剌子模很不太平。百姓就像暴风雨前的大海一样阴郁。在这种时候,埃米尔不该远离自己的土地……”
月即别沉默良久。他的脸阴沉了下来。最后他说道:
“你要告诉我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商人的目光下垂了。
“为什么不说话?”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但男孩的死很不寻常。百姓创作了若克塔乌——哀歌。一般是不这么做的。只有非常有名望的人或死于非命的人——或病死或死在剑下,才会被歌颂……”
大汗身子前倾:
“把它唱给我听!”
拉库普不敢看月即别的脸。
“我只记得开头……”他谨慎地说。“我有一个赶牲口的人会唱它……”
“哪怕只是开头,我也想听,”大汗坚决地说。
商人的额头爬满了汗珠,面色变得苍白。
“好……”他迟疑了一下,说道。“这首歌由母亲和儿子的对话开始……”
“唱吧!”月即别厉声下令。
拉库普因为紧张而哆嗦了一下,用平稳的嗓音唱道:
“母亲:
我的小马驹,你说该怎么办?
我如何违抗命运的旨意?
上天想带走我唯一的儿子
并想让你单单侍奉祂。
儿子:
难道上天没带走很多人吗?
他们够服侍祂了。
我不想去另一个世界,
撇下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母亲:
别生气,我的心肝。
上天在众人当中只选择了你。
当你以无罪之身显现在祂面前的时候,
祂会让你成为天堂里的美男。
儿子:
无罪之身在地上也是件美事。
神灵无法享受这个世界。
即使天堂里的姑娘再漂亮,
也比不上我的同龄女。
母亲:
全能的神是伟大、智慧而公正的,
祂不会让我的儿子受委屈。
去吧,不要惹祂生气。
祂会为你打开天堂之门。
儿子:
我怎能去那里,亲爱的母亲,
所有亲人都会留在这里……
如果和你永别,
那我还要这个天堂干什么?
母亲:
我的心肝,如果我在天上的明星熄灭,
那我该如何是好?
亲爱的,为了让你不孤单,
我最好跟你一起去!
儿子:
不要这么说,亲爱的母亲。
留在这里,想想别的办法吧……
也许全能的神会对我开恩,
让我能和你一起留在地上……”
拉库普不再做声,恭敬地在大汗面前低下了头。狡猾的商人不可能不知道完整的歌曲。对月即别的恐惧使他装模作样。
大汗貌似没有察觉拉库普已经唱罢。他愁眉苦脸。现在他可以确信,儿子的死确实隐藏着什么秘密。奇怪的歌曲,难以理解……为什么儿子要被送到天堂去,为什么他不愿意?是什么促使他拒绝安拉为虔诚的穆斯林预备的东西?为什么他宁可用罪恶的尘世生活取代天堂?月即别对自己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但找不到答案。这首歌并不简单……
“谁创作了它?”大汗怀疑地望着商人,问道。
“百姓在传唱它……”拉库普含糊其辞。
“百姓?”月即别的眼睛发出了凶光。“难道一个信奉安拉、追随先知穆罕默德的可敬民族会唱它?这是贱民的歌曲,它有一个创作者……应该会有……”
等待回答的大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商人。商人的面孔死一般地惨白。
“没人知晓全部,大汗……有传言说歌曲是乌里玛阿克别列恩创作的,就是那个率领乌尔根奇的奴隶造反的人……”
月即别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抓住他!死活都要抓住他!砍他的头!”
“他理应处死……”拉库普点头称是。“竟敢鼓动奴隶……”
“创作这样的歌曲,就足够处死他了……仅凭这一点,就该让他成为胡狼的食物!人们在唱他的歌曲之时会认为先知穆罕默德的话是谎言!穆斯林应该相信,在他死后等待他的或是天堂,或是地狱。他应该渴望天堂,而地上的生活只不过是通向它的道路。这是伊斯兰教的支柱之一,不能允许任何人挖它的墙角!”
“你的话充满智慧,大汗……”拉库普急忙点头。“这个不幸之人逃到哪里才能躲避你的惩罚……忽都鲁帖木儿神通广大……”为了摆脱不愉快且可怕的交谈,商人补充道:“你不想看看我带到大营的礼物?”
“不!”月即别严厉地说。他的思绪集中在别的事情上。“明天我就返回汗国。该是准备与伊朗的红头鬼们作战的时候了……”
大汗改变了话题,这使拉库普感到高兴,他小心翼翼地说:
“如果能将伊朗的沿海城市并入金帐汗国,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听过这样一个谚语:‘与其用别的东西吃饱,不如吃坎迪拜。’对我们商人而言也是如此。我们何必把黄金献给伊朗,如果能把它交到你的手中,大汗?带着商队离开你的疆土的时候,我们没有一次感到安心。即便为货物交纳高额的运送费也无法免遭强暴。”
月即别的嘴唇发出了微笑,但他的目光依然冷峻。
“双角伊斯坎德尔说过:‘即使是军队无法通过的地方,我那些驮着黄金的毛驴都能穿过去。’”
“我们要支付的费用太过高昂……穆斯林商人们希望大汗你如愿以偿……”
“好,”月即别说。“你的人有没有准备好远行?他是否可靠?”
“是的,塔克希尔……”
“让他进来说话,我会给他要交给埃及马穆鲁克人的信。”
拉库普给大汗深深鞠了一躬,后退着走出毡帐。
* * *
猪年(1335年),当一月的酷寒冻住湖泊与河流的时候,月即别汗的想法实现了:他的土门逼近了杰尔宾特。
每一个战士都备有两匹快马并准备好了快速行军。大汗不愿意为攻城拔寨浪费时间,于是下令用毡子包住马蹄,使他的土门得以顺利越过结冰的河面。
猪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本应驻守铁门的伊朗部队没能对适应严寒的钦察草原战士予以像样的抵抗。
上天眷顾了月即别。在他出征之前,伊朗的伊尔汗不赛因离开了人世。就像从成吉思汗时代以来那样,继承者之间马上开始了自相残杀和内斗。这同样有助于大汗实现自己的计划。
月即别未遭遇顽强的抵抗,不慌不忙地率领土门深入希尔凡腹地。他在库拉河畔停下了脚步。由拉什卡尔卡希阿尔帕坤率领的伊朗军队在河的右岸等着他。
春天降临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在库拉河高涨的水位落下之前,渡河是想都不用想的。只能耐心等待。
浑浊的激流沿着河床上像人头一样大的石头翻滚,发出了巨响,而双方的士兵则用粗棍-肖克帕尔威胁对手,并零星地从远处放箭。离大战还有很长时间,地上春意盎然……
金帐汗国军队的位置不是很理想。月即别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钦察骑兵需要空间,但这里却没有。每一天的等待都在壮大伊朗人的力量——援兵不断地到来。来自山上的伊朗部队像惹人讨厌的苍蝇一样袭扰后方。
月即别陷入沉思。若不是库拉河泛滥,他恐怕早就占领了阿兰,不让敌人聚集足够的力量进行决战。现在的形势并不对他有利。但命运再次介入进来。从花剌子模传来了忽都鲁帖木儿离世的噩耗。这无疑是撤兵的好借口。
月即别向心腹们表明埃米尔的离世使他深感悲伤,命令土门返回钦察草原。大汗害怕像第一次远征伊朗的时候那样被包围和击溃,加快了步伐。还有一个撤兵的理由——月即别害怕忽都鲁帖木儿死后花剌子模会有人想把这片富饶之地从金帐汗国分离出去。乱世中必然会出现一个埃米尔号令群雄。铲除这种人并非易事。
花剌子模贵族早已仇视汗国。只有残暴而强大的忽都鲁帖木儿才能平息不满,将他们牢牢地套在顺从的笼头里。
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垂涎伊朗的时候会不会失去花剌子模,谁知道呢?
月即别明白,金帐汗国的富足系于花剌子模,因此在这种时候去草原追野驴是否值得?拴住自家的马驹岂不更好?
时值盛夏,月即别的土门畅行无阻地越过杰尔宾特,回到了家乡草原。
第二章
在位期间的所有时间里,月即别都聚精会神地、用深埋于心中的焦虑关注着斡罗思的局势变化。斡罗思大公之间缺少团结,但依然有什么东西使大汗警觉,令他心生疑虑。
月即别登上宝座的那一年,弗拉基米尔大公是特维尔大公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他用不友善的目光望着金帐汗国,试图等待时机从金帐汗的手中挣脱出来。虎年(1327年),当月即别打算对伊朗发动远征的时候,特维尔起兵造反了。远征不得不推迟。
在这个令汗国寝食难安的时刻,被后人称为伊凡卡里达的莫斯科大公伊凡·丹尼洛维奇站到了它那一边。莫斯科的大军和大汗的土门一道,向特维尔挺进。作为答谢,月即别在叛乱一年后给伊凡授予了弗拉基米尔大公称号,令其总管整个斡罗思的贡赋。从此汗国和罗斯就确立了表面上的和平友好关系。
大概没有人比伊凡·丹尼洛维奇大公更明白,现在还没到摆脱令人生厌的重轭的时候。应该先让罗斯变得更强大、更富裕,将所有力量集中到一只手上。伊凡大公利用月即别汗的信任,着手增强莫斯科公国,使它笼络、更多是用武力迫使周边的公国屈从于它。他的属下毫不留情地从农民手中收取贡赋,以便既讨好金帐汗,又不忘自己的国库。
莫斯科日渐强大,其他公国看到它的力量,开始放下傲气,向富裕的邻居寻求庇护和友善。
尽管诸公国的苛捐杂税依然沉重,但金帐汗国总算不怎么再对罗斯大地动武,城市不再被烧毁,鲜血也不再流淌。罗斯确立了相对的平稳。狡猾的伊凡卡里达在汗国面前卑躬屈膝,但却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线。
罗斯的平静使月即别可以腾出手来关注察合台兀鲁思的事务。海都死后,他多年的基业如同一堆干燥的沙土一般顷刻崩塌。河中地区、七河地区、东突厥斯坦……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统治者,谁也不服从谁。
兔年(1303年),海都的长子察八儿在笃哇的帮助下成为了察合台兀鲁思的大汗。但四年后,其子宽阇自立为汗。但他的统治时间也不长。两年后,他和大多数成吉思汗子孙一样突然离世。塔里忽——当年被蒙哥汗杀死的不里之孙,同样迅速陨落。杀死他的是笃哇之子怯别。
曾被推翻的察八儿决定利用内讧重新成为大汗。他纠集军队去进攻怯别。战斗在伊犁河畔打响并以察八儿的彻底失败告终。
河中地区和东突厥斯坦被无休止的战争破坏,开始走向衰落,百姓怨声载道。出没于大路的强盗抢劫了当地居民,夺走了还没被相互敌视的成吉思汗子孙征收的最后一点财产。
怯别当时还没下决心成为大汗,于是召集成吉思汗子孙参加库里尔台大会。察合台和窝阔台子孙聚集一堂。笃哇的长子也先不花被宣布为大汗。至此,曾经属于海都的土地重新落入察合台后裔的手中。
也先不花是个颇有手腕的人。他迫使其他成吉思汗子孙顺从自己。况且也无暇争吵。中国人在越来越频繁地侵袭兀鲁思的东部疆土。
为了和元帝国对抗,也先不花需要盟友,因此他向当时刚坐上金帐汗宝座的月即别汗派出了使者。但月即别并不急于答复。他对和相隔万里的中国人作战并不感兴趣。只是在几年之后,他才答应和也先不花合力进兵伊朗。但远征因诺颜亚苏阿尔的背叛而失败。金帐汗国和察合台兀鲁思之间并不牢固的联盟土崩瓦解了。
马年(1318年),也先不花离开了人世。笃哇的次子怯别取代了他。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大营从天山山麓迁至河中地区。他下令建造卡尔希城,并从那里号令臣属于他的疆土。
新大汗保持了蒙古人的生活方式和信仰,但也没有排挤穆斯林。宗教并不使他感兴趣。
月即别汗对宗教的态度则完全不同。鸡年(1321年),他取了一个新的伊斯兰教名——苏丹-穆哈默德-月即别。为了用合神心意的行为荣耀自己,他在赞吉谢赫的请求下决定将那些至今没有把先知穆罕默德的道路视作唯一正确道路的民族引向伊斯兰教。这类人在河中地区还有很多。正因如此,月即别集结了庞大的军队,预先告知怯别汗出兵河中地区的理由,然后踏上征程。
怯别只好对月即别退让。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强大的金帐汗国。
在与金帐汗国的士兵厮杀的时候,伊朗人按照月即别汗的名字称呼他们为月即别克安。他的士兵逐渐习惯了这个绰号。月即别汗的计划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军队成为了他的后盾,河中地区新皈依的教徒因此也被称为月即别克安,后来就直接被称为乌兹别克人。
怯别汗的一个兄弟信奉佛教,他无法原谅大汗对月即别的轻易退让,于是在床上勒死了他。燕只吉台取代了怯别。当时正值东西方的联系得到加强。很久以来,天主教传教士就和商人们一道穿行于丝绸之路。多亏了他们,关于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国度和它们的残暴统治者的见闻得以传到欧洲,不被蒙古人的侵袭所干扰。
还在怯别汗在世的时候,驻桃里寺的威尼斯使臣马可和莫林在给首领的信中写道,穿过伊朗的商路变得越来越危险,而穆斯林对异教徒商人也越来越不宽容。罗马教廷深感忧虑,决定加强自己在金帐汗国和察合台兀鲁思的影响。为此,他们打算在伊朗王国、里印度斯坦、河中地区、呼罗珊和突厥斯坦建立新的教区。传教士如潮水般涌向东方。
得知河中地区的新大汗燕只吉台不信奉伊斯兰教并更倾向于基督教,教皇约翰二十二世将多次前往东方的托马佐·曼加佐罗任命为谢米斯坎特(撒马尔罕)主教。
此时,由都来帖木儿统治的七河地区和东突厥斯坦尽管依然臣服于河中地区,但实际上已经摆脱了它的控制。察合台兀鲁思的疆界变小了。托马佐·曼加佐罗迅速找到了博得燕只吉台欢心的方法。河中地区的基督教社团重新得到了优待,开始获得新的支持者。
金帐汗国的谢赫谢伊德-阿塔看到有人离经叛道,要求月即别惩罚燕只吉台。但还没等到金帐汗的惩罚之手伸到他那里,燕只吉台就离开了尘世。
取而代之的答儿麻失里是个佛教徒,正是他在不久前因亲兄弟怯别对身为穆斯林的月即别百般退让而勒死了他。后来,他向至高的神忏悔自己的罪孽,皈依了伊斯兰教。清真寺宽恕了他的弑兄之罪,并给他起了新名字——阿拉金。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阿拉金渴望荣耀。他仿佛忘记了七河地区和东突厥斯坦也是兀鲁思的一部分,在位期间一次也没去过这些地方。然而,他指望能作为一个统帅流芳百世,于是对印度斯坦进行了远征。
为了得到别人的歌颂,爱慕虚荣的阿拉金愿意做任何事情。他与蒙古人的习俗和成吉思汗的遗训渐行渐远。都来帖木儿的儿子不赞利用百姓和贵族的不满起兵造反。阿拉金逃往合赞城,但在路上被巴尔赫的埃米尔占吉逮住,并被迅速交到不赞手中。关于如何处置这个俘虏,叛军的首领并没有考虑太久。不赞亲手砍下他的头颅,并将自己宣布为察合台兀鲁思的大汗。
不赞信奉伊斯兰教,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残酷地对付自己的对手——那些和他血脉相连的成吉思汗后裔。新大汗没能统治太久。狗年(1334年),他淹死在伊犁河中,笃哇的孙子敞失登上了汗位。为了保命,他决定远离自己的亲戚,把都城迁到了阿力麻里。大汗害怕并憎恶穆斯林,他在阿力麻里的宫门也因此向基督教传教士敞开。多年之后,比西纳诺主教乔瓦尼·马利尼奥利在自己的记述中写道:“然后我们来到阿力麻里帝国的中心。我们购买了地皮、挖了一口井、建造了教堂。尽管就在一年前,这里有一个主教和他的六个同工因耶稣之名惨遭杀害,但我们还是公开为他们进行了弥撒,不惧怕任何人。”
在敞失的庇护下,阿力麻里的天主教徒们感到无拘无束,但伊斯兰教的谢赫们同样不会打盹。斗争是公开而激烈的。相互迫害和暗杀成了家常便饭。大主教尼古拉在前往中国的途中在阿力麻里稍作停留。教皇的密使弗兰西斯科·雷蒙德·鲁夫和拉夫伦季为敞失治好了顽疾,并说服大汗为自己的幼子施洗,在完成仪式之后又赐给他新名字——约翰。
阿力麻里的宗教冲突很严重,但更残酷、更血腥的是争夺权力的斗争。察合台和窝阔台子孙仿佛失去了理智。他们自相残杀,进行着无休止的战争。河中地区、七河地区和东突厥斯坦惨遭破坏。手工业日渐凋敝,田地里杂草丛生。人们从来弄不清自己的大汗是谁、自己应该信奉什么,哪怕为了不丢掉脑袋和财产。
在一次冲突中,敞失一命呜呼,占据汗位的是窝阔台的曾孙阿里算端,但没过多久,宽阇的孙子麻哈没的就杀死了他,而麻哈没的则是被牙撒吾儿之子合赞杀死……
成吉思汗子孙为了争夺察合台兀鲁思的王座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残酷斗争。但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料到,有个人已经躺在摇篮中,他将用自己的铁腕让不顺从者伏在地上,让他们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他的名字——帖木儿。
离帖木儿用鲜血淹没大地还有一段时间,但成吉思汗子孙已经让鲜血流成了江河,苏丹和别伊们相互追杀,不同宗教旗帜下的厮杀则像雷电一样侵袭着多灾多难的察合台兀鲁思……
* * *
凡是蒙古弯刀统治的地方,百姓都怨声载道。他们的怒火积蓄了很长时间,虽然表面上顺从,但终于有一天,百姓像狂暴而未受训练的图尔帕尔一样突然腾起前腿,用它的憎恨摧毁任何挡住去路的人。他们不再服从大汗,不再听信法官-别伊的甜言蜜语。百姓要求正义,要求为饱受凌辱和长期为掉脑袋担惊受怕报仇雪恨。
统治者们用各自不同的方法平息百姓的暴动。如果军队站在他们那一边,就会进行大屠杀;而如果大汗认为自己的力量有限,那他就会不吝许诺。
猪年(1335年),花剌子模的奴隶和工匠发动了起义。与河中地区相比,这里的生活还可以忍受。忽都鲁帖木儿的统治手腕很残暴,但他不允许成吉思汗子孙同室操戈。然而,怒火依然在汗国腹地翻滚着。和成吉思汗后裔统治的其他地方一样,日月只对名门望族发光,对于平凡的工匠和农民而言,生活鲜有光明。
花剌子模因奴隶买卖而久负盛名。在乌尔根奇的集市广场上,可以买到来自所有蒙古铁蹄所到之处的奴隶。这里贩卖棕黄色胡子的斡罗思人、黑胡子的钦察人、戴着彩色绣花小圆帽的河中地区农民、戴着高顶长毛皮帽的土库曼阿拉曼……这种活着的商品从乌尔根奇转卖到中国、埃及、印度和鲁姆。
猪年,花剌子模集市上出现了特别多的奴隶。由于时局混乱,埃及、伊朗和鲁姆的商人没来买走活商品。而中国和印度的商人只带走了年轻人和漂亮的姑娘。奴隶主们让那些未找到买家的奴隶忍饥挨饿。昔日的工匠、农民和战士成群结队地死于饥饿和疾病。这一年,花剌子模集市里没被卖出的奴隶多达一万人。他们中有些人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乌尔根奇的奴隶市场里出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人,他身穿带有条纹的长衫,头顶蓝色包头,相貌酷似伊朗人。很难认出他是钦察人阿克别列恩。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和现在。他在兵荒马乱的孩提时期离开了这片土地。儿时的记忆保存着大火引起的浓烟和暴乱后堆放在布哈拉街道上的尸体。他的养母昆都士也是在那个时候死的。父亲的朋友——奴隶领袖塔木达姆逃脱了大汗的复仇并把男孩救了出来。经过漫长的流浪之后,他们抵达了巴格达。
异乡的生活并不轻松。塔木达姆成为了一个穆斯林学校的老师。他把孩子视为自己的儿子,教他读书识字。
阿克别列恩是个聪明伶俐的学生——他可以轻松自如地掌握知识。多年之后,他获得了乌里玛(神学家)的称号。年老体衰的塔木达姆在临终时向年轻人讲述了很多年前发生在金帐汗国的故事以及他们逃往异乡的理由。
“我死了之后,”塔木达姆说,“你要回到家乡。人生注定要如此:人不能不回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天日的地方。你学习很认真,读了很多智慧书,所以你的位子不应该在巴格达,而是在家乡钦察草原。答应我,按照我的请求去做。”
阿克别列恩信守了诺言。在老师去世三年后,他出现在了金帐汗国的疆土上。
年轻的乌里玛游走于花剌子模诸城,心中充满了焦虑,脸色也变得阴沉。他看到四处都是无法无天和恣意专横。就像他的童年一样,百姓一贫如洗,享受不到公平。
乌尔根奇的奴隶市场尤其让阿克别列恩感到震惊。他看到奴隶的死尸躺在粘土墙下,看到暂时逃过死亡的人已经不成人样,形同幽灵。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帮助他们呢?阿克别列恩本身就一贫如洗,他的所有财产都带在身上,他不可能喂养他们,不可能献出衣服代替他们身上的破布。于是他怀着满腔怒火前往花剌子模统治者忽都鲁帖木儿的夏季营帐。
和其他成吉思汗后裔一样,埃米尔一到夏天就会走出宫殿,搬进毡帐。营地一般都会选择风景秀丽、牧草繁盛、有清澈的山溪或泉眼的地方。这些都是蒙古人自古以来传下来的。
若不是偶然对卫队首领说出神秘之言:“我来自巴格达……我有话对圣明的花剌子模统治者说……”,无亲无故的乌里玛恐怕都没机会见到忽都鲁帖木儿。
埃米尔的情绪很糟糕。昨夜的肝痛影响了睡眠。医生把热面包饼——塔巴南贴在肿胀的身体右侧,但这也没能止住可恨的疼痛。早晨,埃米尔喝下了用橡树皮熬成的浓汤,但它只不过是增加了嘴中的苦味。
若换成别的时候,忽都鲁帖木儿恐怕谁都不见,但身体一侧时而发作、时而蛰伏的刺痛使他痛苦不堪,而且听卫队首领说一个陌生人从巴格达过来,于是他觉得交谈几句可以帮助他忘记病痛,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侍卫掀开了遮住毡帐入口的鲜艳帷幔,将乌里玛放了进来。
阿克别列恩跨过门槛,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两个战士提着亮锃锃的马刀站在他的左右两侧。随后,他那尚未适应昏暗的眼睛看到了支撑大毡帐顶棚的硕大木柱。闪着暗光的银蛇缠住了柱子。乌里玛这时才开始端详自己的埃米尔。
忽都鲁帖木儿躺在铺着火红色毯子的尊位-托尔上,用肘部支撑着雪白的枕头。他的脸上垂着长长的胡子,面色枯黄而冷漠。
不管阿克别列恩多么想保持平静,他的心脏还是猛烈、迅速地跳动着。乌里玛克制住了紧张,得以冷静地环顾毡帐。
除了埃米尔之外,这里还有他的少夫人萨基普-拉马尔和阿克别列恩听都没听说过的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是个穆斯林。乌里玛能够一下子看出这一点。按照礼仪,他坐在了比忽都鲁帖木儿稍低一点的绸缎垫子上,手上则是用漂亮至极的硕大珍珠制作的念珠。
毋庸置疑的是,即使这个人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也会是个富有和聪明之人。阿克别列恩察觉到他那专注而好奇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色兰……”乌里玛说。
“色兰……”那人回了礼。
埃米尔沉默着。
毡帐笼罩在寂静之中。谁也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埃米尔的仁慈还是愤怒。
只听得到坐在忽都鲁帖木儿左侧的萨基普-拉马尔用银制大勺舀均大木碗中的马奶酒。
仅凭脸蛋和衣着,阿克别列恩就能认出她是钦察人。年轻妇女身穿绣着金属亮片的红色坎肩,白色长裙的两个饰边垂了下来。头上则是和坎肩一样鲜红的女性头饰——萨乌克莱,它由珍珠和珊瑚点缀。脚上穿的是绣着蓝色花纹的红皮轻鞋。手上则缀满了金银戒指,戒指上的宝石在昏暗的毡帐里发出淡淡的光芒。
尤其让阿克别列恩惊奇的是萨基普-拉马尔的脸。它出奇地洁净和鲜活,乌里玛觉得它就像草原上刚刚绽放的花朵。
抖擞精神、准备和埃米尔展开对话的阿克别列恩感觉到女子短暂而迅捷地把目光投向自己。
“说吧,你是谁,从哪里来?”忽都鲁帖木儿打破了漫长的沉默。他的眼睛冷漠而好奇地望着乌里玛的脸,而手不由自主地轻抚着身体右侧,试图缓解疼痛。“是什么风把你从巴格达吹到这里来的?”
“我不是随风飘荡的流浪汉……”若隐若现的微笑触动了阿克别列恩的嘴唇。“钦察草原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小时候,商人们把我带到了巴格达,现在我才回来……我叫阿克别列恩。”
萨基普-拉马尔猛然抬起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他的脸。
远在伊拉克和叙利亚,阿克别列恩就听说埃米尔被称为金帐汗国的中流砥柱。如今,看到他那庞大的身形和死板的黄脸,乌里玛想到,忽都鲁帖木儿对于他的臣民来说可谓是上天的惩罚。从他那里指望不到任何善心和正义。闪现出一个念头——即便是他的少夫人或许也过得不幸福,尽管她的手指上挂满了金戒指。
埃米尔的脸因疼痛而扭曲,他急忙用颤抖的手抚摸身体右侧。片刻之后,他的面色转晴了。
“钦察人是你的亲戚……这么说来,我也是你的纳加希-叔叔。我身上同样流着钦察人的血。这位商人拉库普或许就是你的近亲吧?”忽都鲁帖木儿用手指向那个陌生人。
阿克别列恩摇了摇头,恭顺地说:
“关于商人,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至于您……平凡的钦察人从来不敢和大汗们的后裔攀亲……”
“你可真会说话!”埃米尔皱起了眉头。“总有一天,我们会分清谁是亲戚,谁是外人……现在还是来说说你的来意吧。”
萨基普-拉马尔将一个银碗递给忽都鲁帖木儿,里面是冒着气泡的马奶酒。埃米尔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
“两件事情使我来找您……”阿克别列恩沉默片刻,鼓起了勇气。“如果您允许,我想在乌尔根奇或其他城市建立穆斯林学校,在那里教钦察孩子读书写字,以及神的话语……”
“接着说……”
“第二……”阿克别列恩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他难以控制席卷全身的激动。“昨天我到了乌尔根奇的奴隶市场。我的心中充满了痛苦……”
“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让你如此激动,尊敬的乌里玛?”忽都鲁帖木儿的嗓音里流露出嘲笑,而他的目光则变得邪恶而冷酷。
阿克别列恩假装没听出埃米尔话语间的嘲笑。
“市场里聚集了将近一万名奴隶……最近,由于很多国家的商人害怕踏上遥远而艰险的旅途,所以奴隶的价格降了下来。他们的主人开始抱怨说,奴隶还不如他们吃掉的东西值钱……他们缺衣少食……很多人已经被安拉带走,另一些人则期盼死期尽快来临。但要知道,奴隶也是人……”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忽都鲁帖木儿厉声问道。“也许我该让士兵打死所有奴隶?”
“为什么要杀死他们……”阿克别列恩悲伤地反驳说。“他们很快就会自己死掉……您有权赐给他们自由……昔日的奴隶会耕耘土地、锻造钢铁……他们当中有优秀的战士可以为金帐汗国服役……”
“你为奴隶们说话,好像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你还戴着乌里玛的蓝色包头做什么?或许,你应该站到他们中间?”
疼痛没有离开忽都鲁帖木儿的身体,而难以名状的怒气和愤恨冲昏了他的头脑。
“我将您视为花剌子模百姓的君主……”阿克别列恩用平稳而冷静的口吻说道。他已经明白,来到埃米尔的毡帐是徒劳无功的,但想要退缩也为时已晚。“先知穆罕默德教导我们同情邻人。如果不能赐给他们自由,就请命令他们的主人施恩于不幸之人,给他们发放每天的食物和哪怕任何一件衣服。不然……”
“你想说什么?”忽都鲁帖木儿的眼睛闪了一下。
“我想说,不然那些不幸的人会死去……”
“我觉得你想说的是另一句话……”埃米尔用手指威胁阿克别列恩。“但鉴于你远道而来,我就饶恕你的疯言疯语,仅只一次。今后,我们的道路最好不要交汇……奴隶主们知道如何处置奴隶……”
阿克别列恩意识到,是时候离开了。他所希望的事情永远不会实现。狼不会可怜羊,不可能感觉到它的痛苦。他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等等。”忽都鲁帖木儿叫住了乌里玛。“我还没有回答你的第一个请求,你就想走?”
阿克别列恩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听我说。如果一个人关心奴隶的幸福,那就不能把孩子交托给这种人。钦察孩子应该成长为像狼一样残忍无情的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成为真正战士并弘扬金帐汗国的荣耀。知识使人的心灵变得软弱。只能让那些像狼一样不同情他者的人得到幸福,现在如此,以后永远都会如此。那些胆敢为奴隶说话的人是软弱的人。如果我允许你开设穆斯林学校,那你能给孩子教什么好东西呢?你都明白了,乌里玛?”
阿克别列恩面色惨白。他把头垂得很低,走出了埃米尔的毡帐。
萨基普-拉马尔和拉库普知道忽都鲁帖木儿的火爆脾气,一句话也不敢说。
* * *
阿克别列恩不分道路地行走在落满尘埃的草原上。埃米尔的营帐和沉默寡言、手持长矛保卫他的生命和安宁的亲兵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云雀在高空放歌,仿佛向干旱的大地洒下银色的谷物。但乌里玛并没有听到鸟儿的啼鸣。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令他感到窒息,而眼睛则被血色幕布遮盖。
在去找忽都鲁帖木儿的时候,阿克别列恩已经从心里预感到这是白费时间,但心灵深处依然有微弱的希望之火在隐隐燃烧,使他愿意相信奇迹。大汗不是术士,他们无法创造奇迹。这不正是塔木达姆在长谈中教导他的吗?不正是这位年老的智者说过,人的幸福掌握在自己手里吗?
他逐渐平静下来,仿佛有所顿悟——眼前展现出一个充满奇幻色彩和天堂之音的世界。阿克别列恩领悟到,如果不去斗争就什么也实现不了,他能做的要么是胜利,要么是死亡。没有第三条道路。但为了战胜强者,就需要把弱者团结起来,让他们变得不可战胜。他们游走于金帐汗国,人数何其众多!应该从奴隶开始着手。乌尔根奇的工匠们没理由不支持他们。百姓因埃米尔的不公正和横征暴敛怨声滔天。如果这两股力量能够交融,他们就敢于抗衡忽都鲁帖木儿,而且,若安拉眷顾,胜利将属于他们。火焰将从这里,从花剌子模诸城燃起,然后席卷钦察大草原和河中地区。但愿这把火能被点燃。不管金帐汗国有多强大,它都不可能抵抗愤怒的百姓。疲惫而受尽磨难的民众如同干燥的芦苇。只需火花和强风,就能燃起一团火焰。
阿克别列恩突然想起了埃米尔的少夫人萨基普-拉马尔。在这个年轻漂亮的妇女身上,他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乌里玛确信自己从没有见过她。那么是什么使他想起她,难道是因为在他报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猛然抬起头,并在目光中流露出了惊慌之色?或许是他曾经梦见过这个女子,因为他确实没有见过她。十二岁的时候他就被塔木达姆带到了巴格达。又或许是记忆遗忘了相逢,而心灵还记得?那他又是在哪里遇见她的呢?
阿克别列恩面前浮现出萨基普-拉马尔的眼睛——洁净、温柔的大眼睛。他愿意发誓说自己认识这双眼睛。或许在他的记忆中,养母昆都士正是拥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这里一定有什么秘密。
阿克别列恩感觉自己站在无垠的草原里,太阳还没升起,而乳白色的云雾在低地上空飘荡,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令人不安的鹤鸣。
萨基普-拉马尔……他怎能忘记这个名字?雾开始消散,阿克别列恩也清楚地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事情。过去仿佛在他眼前展现……
娇小而黝黑的小女孩梳着纤细短小的辫子,阿克别列恩很熟悉她。在昆都士离开人世、奴隶暴动被镇压之后,塔木达姆打算逃往伊拉克,以便躲避别儿哥汗的复仇。路途非常遥远,他们在锡尔河下游的一个村庄里停下来过夜。
钦察村落在悲伤中迎接了他们。它遇到了伤心事。村落首领七岁的女儿被蛇咬了,小女孩的眼睛已经笼罩在死亡之中。获悉此事之后,塔木达姆带着阿克别列恩前往首领的毡帐。他像任何一个经常需要漂泊的人一样见多识广,知道应该用什么草药治疗被灰色沙蛇咬伤的人。
三天时间里,塔木达姆一步也没离开女孩,终于在第四天,她睁开了眼睛,重新看到了世界的本来面貌。痉挛没有震坏她的身子,她想活下来。
商队无法等待中途偶然加入的人。它收拾行装,离他而去了。
女孩的父亲因厄运绕开他的营帐而幸福不已,他说服塔木达姆再逗留三天,并许诺送他马匹和向导,以便让他追上商队。塔木达姆和阿克别列恩留了下来。
阿克别列恩在年幼的萨基普-拉马尔身边度过了三天。她还不能下床,而他给她讲了童话和有趣的故事。村庄首领当时发誓说,等到孩子们长大成人就让他们结合,因为在美满的结局中可以看到安拉的旨意。
那时,阿克别列恩记住了萨基普-拉马尔的目光。他没有忘记自己有个未婚妻,但时光的流逝使姑娘渐行渐远,对他来说,十二年前的事情有时就像梦境一样。
而今天……往事仿佛重现了,并用萨基普-拉马尔惊慌的目光提醒自己的存在。看来,她也记得儿时的事情。但既然他的未婚妻已经成为了花剌子模的主人——埃米尔忽都鲁帖木儿的妻子,那还能改变什么呢?谁能拒绝大汗,谁能挡住他的去路,不履行他的旨意呢?
对埃米尔的憎恶像浪涛一样击打着阿克别列恩。身子在颤栗。心灵在呼唤复仇。
天色已暗,当乌里玛靠近乌尔根奇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大地的边缘。就在这天夜里,他和奴隶领袖们会面,他们一直谈到了天亮……
这一夜,萨基普-拉马尔同样难以合眼。她躺在忽都鲁帖木儿身边,心思却远在千里之外。她想起了往事,心跳加速了。身旁的忽都鲁帖木儿没能入睡,他辗转反侧、呼吸沉重,不时因疼痛从牙缝中发出哼哼声。
萨基普-拉马尔知道他起了疑心,于是静躺着装睡,但脑海中却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遥远的往事。她模糊地想起童年,几乎忘记了那个本应成为丈夫的男孩是什么面孔,因为自那次相遇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村子里。父亲和母亲关于他的描述也无法使她想起。萨基普-拉马尔只是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阿克别列恩。
他正是那个阿克别列恩,还是说只是重名?女子无从知晓。但这次相遇却勾起了往事,使她沉思。一切尽在安拉手中。若没有祂的旨意,人不会掉一根头发。看来,这件事情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萨基普-拉马尔长大成人的时候,灾祸临到了他们家——那一年,霍乱强风一样席卷了花剌子模的城市和草场,父亲和母亲双双离世。安拉只饶恕了她一个人。随后,忽都鲁帖木儿在率领卫队经过这片土地的时候看上了姑娘,想要娶她为妻。
谁能违抗埃米尔的旨意?而且为什么违抗?没有人问萨基普-拉马尔愿不愿意、同不同意,对于平常百姓而言,这是落在孤儿头上的莫大幸运。
但对萨基普-拉马尔本人而言,这一切如同噩梦一般。她害怕并憎恨忽都鲁帖木儿这个膘肥体壮的老人。然而,埃米尔尚未失去男人的气力,萨基普-拉马尔不知不觉地开始享受和他共度良宵。他不再令她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他在激情澎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女子甚至不尝试在自己的生活中改变什么。她顺从于丈夫的要求和欲望。
在所有妻子当中,忽都鲁帖木儿格外宠爱她,并对她以诚相待。他给她穿上锦衣、挂上金饰,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她的毡帐里过夜。
萨基普-拉马尔没有为他生孩子,但埃米尔并不是很在意,其他妻子已经为他生下了足够多的孩子。忽都鲁帖木儿甚至为年少的妻子没有怀孕而感到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保住优美的身姿和柔和的面色。
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埃米尔生了病。他已经年过六十,岁月和疾病使他变得易怒,夺走了他的力量。云雨之情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激起他的热情,而萨基普-拉马尔依然健康美丽、充满欲望,她的身体渴望情爱和抚摸,于是她感到空虚。
夫妻的被褥日渐冰冷。他们的欲望不再相吻,甚至连想法也渐行渐远了。忽都鲁帖木儿经常思考在他死后由谁来统治花剌子模,思考如何把孩子们留给这个残酷而充满兽性的世界。萨基普-拉马尔也明白,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已成往事。忽都鲁帖木儿即将离开人世,不会再有人爱抚她的身体,而她也没有孩子,若是为了孩子还可以忍受寂寞。萨基普-拉马尔领悟到,她的幸福是虚幻的。无论是黄金还是贵重的衣服都不能带给她在另一种生活里所能得到的幸福,那种和她来自同一部落的朋友们所能体会的幸福。她和忽都鲁帖木儿之间根本不是爱情。情欲笼罩并遮盖了她,使她没看清生活的主要目的。
正因如此,听到阿克别列恩的名字使她的心脏强烈而响亮地跳动起来。它就像来自过去的声音,仿佛在提醒她这世上还有另一种生活。
年轻的时候,忽都鲁帖木儿经常在战斗中受伤,那种疼痛比现在还要强烈,为什么那个时候的他还想尽快康复并活下来,而现在却对生命如此淡漠呢?他冷落自己的妻子,祈求安拉赐给他安详和永眠……
早晨,独守空房的萨基普-拉马尔把阿吉利沙叫入自己的帐中。小伙子是月即别汗的私生子,由钦察女子布贝什所生。是忽都鲁帖木儿奉大汗之命将母子带到宫中的。
萨基普-拉马尔从小就认识布贝什。她们的部落曾经每年都在夏季牧场里相遇,所以她就像疼爱弟弟一样对待朋友的儿子。
“阿依纳莱恩!亲爱的!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懂得保密。你已经满十五岁了……”萨基普-拉马尔说道。
小伙子忠实地望着她的眼睛,他没有插嘴,静候自己的监护人将要说些什么。萨基普-拉马尔踌躇片刻。她突然心生疑虑:值得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吗?但没有别的出路了——她知道,没有人比阿吉利沙更胜任这个任务了。
尽管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谁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萨基普-拉马尔还是把声音放低到耳语的程度:
“你昨天在大营里看到戴着蓝色包头的人了吗?”
阿吉利沙点了点头:
“是的。之前我就见过他,在乌尔根奇的集市里。据说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城市。他是个乌里玛——有学识的人……”
“没错……”女子点头了。“明天你和亲兵们一起去乌尔根奇。努力把这个人找出来……我有信要交给他……但要记住:不许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如果有人知道送信一事,你和我都将人头不保……”
小伙子像一个成年战士应该做的那样摆出严肃的样子,点头答应道:
“我一切照办……”
萨基普-拉马尔长舒了一口气。听天由命吧,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托人在乌尔根奇的喧嚣而杂七杂八的人群中寻找阿克别列恩。
* * *
在集市里,阿吉利沙感到无拘无束——他看到想看的东西,双耳只去捕捉想听到的东西。他悄悄地摆脱了亲兵,来到曾经见过乌里玛的店铺。预感没有欺骗他。很快,阿吉利沙就看到了要找的人。
乌里玛正坐在压整工的店铺里,和店铺主人一起喝绿茶。张开的手指轻盈地摆弄着白色茶碗,老旧的茶碗上布满了细小的裂缝。硕大的汗珠在他那又高又黑的额头上闪烁。
“色兰!”阿吉利沙向他问好,激动的目光紧盯着乌里玛的眼睛。
乌里玛惊奇地望着陌生的小伙子,正当要回礼的时候,一张小纸滑进了他的手中。阿克别列恩什么也没问,将后背转向从店铺旁经过的人流,眼睛在信上扫过:
“曾经有个名叫阿克别列恩的男孩从小被指定为我的夫君。您是谁?”
信上没有署名,但猜想点燃了乌里玛——信是萨基普-拉马尔写的,能写这些话的只有她。阿克别列恩面色苍白。他看了看压整工,而工匠仿佛猜出了乌里玛需要什么,用头向他指了指店铺深处低矮的小门。
“等等我,好小伙儿……”乌里玛说道。“我很快就回来……”阿克别列恩消失在门后。
小房间顶多能容下两个人,他在里面的矮桌上看到了墨水瓶和卡拉姆——芦苇做的笔。阿克别列恩在阿吉利沙带来的信上写下两个词:“是我!”
回到店铺之后,乌里玛悄悄地把信交到小伙子手中。
“把他交给派你出来的人……”他说道,声音被激动之情打断。“如果她还想告知自己的情况,就来这里吧。我不会在这里,信件将由这个人接收。”阿克别列恩指了指踢了光头、长着斜眼的店铺主人。“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好的,阿加依……”阿吉利沙恭敬地低声说道,把信藏在胸口,塞进长衫的翻领处,然后钻到人群里。
亲兵们见到他之后开始埋怨。
“你去哪了,小子?”面色黝黑,就像被篝火的浓烟熏黑了的战士气愤地说。
“我跟丢了你们,”阿吉利沙不好意思地辩解道。脸蛋还是因为紧张而烧红了。“这里这么多人……”
“集市可不是张嘴的地方……”亲兵发了牢骚。“下回我们就直接丢下你了……”
阿吉利沙回到大营,把信交给了萨基普-拉马尔。读到乌里玛写给她的话,年轻的妇女仿佛丧失了全身的力气。她躺在地毯上,用双手遮住了脸。萨基普-拉马尔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哭泣。她等待着这样的回答,但它依然显得出乎意料。
“来……”她把阿吉利沙叫了过来。当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之后,她抱住小伙子,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抚摸他的头,抚摸他那倔强而刚硬的头发。“谢谢你,弟弟!你给我带来了喜悦。”
阿吉利沙垂下了目光:
“我乐意执行您的任何命令……”
从这一天起,萨基普-拉马尔越来越频繁地找借口把小伙子派往乌尔根奇,而他则越来越难以向亲兵们解释为什么他经常在集市里和他们走散。最怀疑他的是面色黝黑的战士,他在亲兵当中最为年长。
“早晚有一天你会大难临头,”他用威胁的口吻对阿吉利沙说,“埃米尔的愤怒很可怕……”
每次从乌尔根奇回来,小伙子都要急忙去找忽都鲁帖木儿的少夫人,这自然逃不过亲兵锐利的眼睛。
而萨基普-拉马尔已经无法停下来。对阿克别列恩的感觉迸发出来,使她越陷越深,等待心爱之人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煎熬。
没有人想到灾祸已经近在咫尺。黑脸亲兵已经知道阿吉利沙在集市里寻找谁,而且也知道他这是奉埃米尔的少夫人之命。但为了向忽都鲁帖木儿告密,他还需要知道更多,因为如果埃米尔不相信他,那他不仅得不到奖赏,而且还会人头落地。
一切都有终点。终于,信件来往已经无法满足这对情人,于是他们藐视对残酷惩罚的恐惧,在乌尔根奇郊外破破烂烂的粘土板房中见了面。
* * *
阿克别列恩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月亮透过小窗户向房中窥探,在它那清澈的银白色光芒下,他看到萨基普-拉马尔赤裸的美丽身体。女人躺在地上,就在平凡的灰色羊毛毡之上,她那娇小而结实的胸脯就像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
乌里玛看着萨基普-拉马尔的宽阔大腿因难以遏制的欲望而颤动,想到在这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还从没经历过这种享受和激情。他知道女人。但那些只是偶尔在路上碰到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却征服了他,有时他觉得,世上除了这个贫寒的陋舍和充满在他心间的巨大幸福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阿克别列恩把自己的脸靠近到她的脸上,看到映着月光的黑色大眼睛。她伸出双手,而他感觉到它们缠住了他的脖子。呼吸变得困难,不知是第几次,他再次看到她那因激情而癫狂的眼睛,感觉到萨基普-拉马尔的身体在颤抖。
“没有你,我可怎么活?”过了一会儿之后,萨基普-拉马尔开了口,她的嗓子变了音,呼吸也停顿了。
“我也问了自己这个问题。”阿克别列恩在稍作迟疑之后回答说。“问了,但找不到答案……我以前不相信两个人可以让彼此这么幸福……”
“永远这么幸福该多好!”
“什么东西可以帮助我们保守这份幸福?忽都鲁帖木儿可以掌控命运,但你的心却不属于他……”
萨基普-拉马尔叹了口气:
“如果你带我走,那我愿意抛弃一切,不害怕最漫长、最艰苦的旅途……”
阿克别列恩疲惫地把手放到脸上。
“我相信你。但你要知道,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的父母死于大汗之手。他的利剑夺走了养母昆都士的生命;塔木达姆在远离家乡的外邦离世……难道能忘记这些吗?成千上万的不幸之人在等着我指明道路,这条道路将帮助他们重获自由的感觉。只有当我的梦想实现的时候,我才会幸福。”
萨基普-拉马尔紧贴在阿克别列恩身上,他用自己的胸口感觉到了她的炽热呼吸,听到了语无伦次的哀求:
“难道我们自己的幸福还不够吗?我们逃走吧!不管是忽都鲁帖木儿还是别的谁,都找不到我们!我已经做好远行的一切准备了!”
阿克别列恩摇了摇头,极力避开女人的目光:
“奴隶们在等着我……我已经答应了他们……来不及退缩了……”
萨基普-拉马尔猛然挣脱了阿克别列恩,低矮的房间笼罩在寂静之中。小窗户上再也看不到月亮,而夜色变得很暗。拂晓就在近旁某处……
还没到黄昏的时候,黑脸亲兵就藏在了茂密的杏树里。他在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埃米尔的宫殿和通向它的道路。不管谁进入宫殿或离开宫殿,都无法逃脱草原人锐利的眼睛。前一天,他以极刑相威胁,命令卫兵不放任何人进入宫殿。
三天前,黑脸亲兵从大营来到乌尔根奇,因为忽都鲁帖木儿命令他陪同自己的少夫人。萨基普-拉马尔想要去一趟宫殿,埃米尔和他的亲信通常会在那里过冬。
萨基普-拉马尔对忽都鲁帖木儿解释说,她是要去查看奴隶们如何保养地毯和冬装。换成别的时候,埃米尔恐怕会起疑心,但现在他对世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于是很轻易就答应了。照例,要派出一支部队保护埃米尔的妻子,忽都鲁帖木儿把黑脸亲兵任命为这支部队的长官。撤换宫殿的守卫之后,亲兵命令自己的士兵未经他的允许不得把任何人放进宫中。
夜幕降临了,四周一片安静。乌尔根奇的居民从宫殿旁边绕行,小心谨慎地斜视着站在门口的卫兵。黑脸亲兵没有忘记阿吉利沙秘密前往集市的事情,而且有什么东西在提醒他——就在这几天、在这里、在乌尔根奇,他将最终揭开埃米尔少夫人的秘密。如果她和戴着蓝色包头的人有什么联系,那他肯定会试图闯进宫中。和杏树的黑色树干合而为一之后,亲兵开始耐心等待。他听到和萨基普-拉马尔随行的妇女和姑娘们在城墙后面嬉笑,有人还大声弹起了杜塔尔琴。一切风平浪静。
亲兵想起,就在不久前,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从宫殿里走出来一个俊秀的壮士,在穿过广场之后消失在城市狭窄的街道中。亲兵望着他的背影想到,这可能是埃米尔夏天留在宫中维持秩序的人。本该警告战士们,让他们不仅把未经允许的人挡在宫外,而且也禁止任何人离开。
亲兵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在半夜时分前来检查岗哨。惯于严守纪律的战士们都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亲兵在萨基普-拉马尔的卧房门前停下了脚步。门后异常安静。
“夫人睡了?”亲兵对把守埃米尔妻子卧房的士兵问道。
卫兵耸了耸肩。
“夫人还没回来……”
亲兵颤抖了一下。他的眼睛收窄,流露出恐惧之情。
“她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难道大汗的夫人们会给一个普通士兵汇报自己的行踪?她穿上男人的衣服离开了宫殿,那会儿天还亮着。”
暴跳如雷的亲兵逼到战士跟前: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士兵后退几步,用手遮住了脸:
“我以为您知道……夫人离开的时候,您在看她的背影……所以我以为……”
亲兵猛击战士的腿和肚子。
“你这个长癞的狗杂种!你以为!我要剥掉你的皮!你回答我!”
战士把身子对折起来,捂住肚子低声呻吟。
“有谁和她在一起吗?”
“不……她就一个人……”
亲兵想拉响警报,但他明白,要想在夜幕中的乌尔根奇找到埃米尔的夫人,无异于在草原里找出一只特定的兔子。此外,如果宫里知道这件事,消息就会传到忽都鲁帖木儿那里,到那时埃米尔是不会饶恕他的过失的。如果只是让他重新从普通士兵做起,那倒还好,但忽都鲁帖木儿很可能会让他人头落地或用棍棒打死他。
亲兵最可怕的疑虑得到了确认。萨基普-拉马尔肯定是去找戴着蓝色包头的男人了。但她不可能彻底逃走。夫人一定还会回到宫中。到那时……
“认真听我说,发臭的胡狼……”亲兵用嘶哑的声音对呻吟的战士说道。“如果宫里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亲手杀了你。”
“就让我的舌头干枯吧……”
亲兵本来就黝黑的面孔变得更加乌黑。他把马刀揣在一旁,跑向宫殿的外门。
萨基普-拉马尔在天亮的时候回来了。亲兵极力不看她的面孔,用因愤怒和折腾而损坏的嗓子问道:
“您去哪里了,夫人?我们找遍了整个宫殿……”
萨基普-拉马尔高傲地抬起了头。她面色苍白,眼睛下面暗藏着蓝色的阴影。
“关你什么事?你竟敢质问我?”
亲兵感到害怕。是的,他本应保护埃米尔的妻子,紧跟在她后面,毕竟她是女主人。女人的诡计是没有边际的,谁知道会出现什么转折呢?他不知多少次目睹了女人让自己的丈夫颠倒黑白。如果他身上发生同样的事情,那可怎么办呢?
“我没想冒犯您……但埃米尔亲自让我保护您,如果发生什么事……”
萨基普-拉马尔突然想到,如果这个黑脸向忽都鲁帖木儿通风报信,将会发生什么……恐惧使她的后背毛骨悚然。她太了解埃米尔的为人、性格和脾气了。除非查出真相,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为此他会不择手段。
决定是突然产生的。
“我会亲自告诉埃米尔去了哪里,”萨基普-拉马尔说道。“去下令备马,我们这就去大营。”
“遵命……”黑脸低下头,急忙奔向宫殿的马厩,那里有已经备好了的马。
萨基普-拉马尔若有所思地望着亲兵的背影。他刚从视野中消失,她就坚定地调转马头,消失在狭窄而落满灰尘的城市街道中。
宫殿卫队的士兵们一整天都徘徊于乌尔根奇的街道,闯入商人和工匠的居所,但就是找不到萨基普-拉马尔。没人看见她,也没人听到她的消息。
到了晚上,亲兵意识到搜索是徒劳无益的,于是骑着一匹大汗淋漓的战马来到埃米尔的大营。他跪倒在忽都鲁帖木儿的脚下,急切而语无伦次地讲述发生了什么,以及萨基普-拉马尔和戴着蓝色包头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埃米尔没有打断亲兵的话。黄色的皮肤在消瘦的面庞上紧绷了起来,而静止的眼睛紧盯一处,从中看不出任何东西。甚至当亲兵讲完之后,忽都鲁帖木儿依然是一动也不动。寂静使人害怕。亲兵目不转睛地盯着埃米尔的手。他觉得埃米尔会抓起马刀……然后就会发生最可怕的事情。但忽都鲁帖木儿依然一言不发。颤栗开始席卷亲兵的全身,眼前一片模糊,抽搐使他嘴歪眼斜。
埃米尔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平稳而冷静:
“这么说来,你不仅跟丢了我的妻子,而且也不知道到哪儿才能找到她?”
亲兵想不惜任何代价保住性命。他因恐惧而磨着牙,好不容易开口说道:
“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夫人在哪里……”
忽都鲁帖木儿向前探出身子:
“说,是谁?”
“您所疼爱的阿吉利沙。”
“他怎么会知道?”
“他在夫人和头戴蓝色包头的人之间送信……”
“为什么你没提过这件事?”
“我想查清他们的关系到底意图何在……我不想两手空空地来找您……”
忽都鲁帖木儿颧骨上的肌肉在跳动。
“我不想再见到你……”他拍了拍手,两个士兵走进了毡帐。“把他带走,让人用鞭子抽他五百下。这是我的奖赏……”
亲兵发出了可怕、刺耳的叫喊声。
“带走,”埃米尔厌恶地说道。“不会摆陷阱的人会自己掉进去。”
黑脸亲兵的喊声刚一停息,忽都鲁帖木儿就下令传唤阿吉利沙。
小伙子对所有问题都回答“不知道”。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威胁恫吓,都不能使他开口。
“好吧,”埃米尔疲惫地说。“你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你开口?现在我的亲兵就会扒掉你的衣服,把你扔进最深的井里,里面是最冰凉的水。也许这能让你想起遗忘的东西。我想知道的不多:萨基普-拉马尔和戴着蓝色包头的人是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
阿吉利沙哭了,但依然不开口。忽都鲁帖木儿下令将自己的威胁付诸行动。
小伙子被丢进井里泡了一段时间。埃米尔没有忘记阿吉利沙是月即别汗的儿子,但当他被拉上地面的时候,已经晚了。小伙子生了病,几天之后,他没能恢复意识,什么话也没留下就死了。他的母亲布贝什因悲伤而发了疯,为了不让她在大营里惹麻烦,人们用锁链套住她,再把锁链钉在插进地面的铁桩上。
忽都鲁帖木儿下令厚葬阿吉利沙,就像名门望族离世时一样。但他没能藏住事情的真相。在乌尔根奇的集市里、在花剌子模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人们都在谈论埃米尔的残酷无情。在工匠和商人的粘土房上,就像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夜禽一样盘旋着哀歌《雄鹰之死》。
商人拉库普在克里木讲给月即别汗的正是这首歌,但他害怕大汗发怒,适时地打住了。最好能让你的主人从别人口中得到坏消息。何必在坏事情上一马当先呢?钦察人拉库普从头到尾知道这首歌,但只敢把开头念给月即别汗。之后,不幸的母亲在歌里哀唱道:
“告诉我,我唯一的孩子,
为什么全能的神这么早让我们分离?
也许是祂决定把你带到天堂。
据说祂的正义是无限的。
儿子回答说:
母亲,不是天上的神让我们分离。
是地上的埃米尔下令杀死我的。
毛拉说:天上有天堂。
那为什么埃米尔不急着去那里?”
歌颂阿吉利沙的哀歌讲述了他如何被杀、如何渴望活下来、如何享受地上的喜悦和阳光。
听到这首哀歌之后,忽都鲁帖木儿暴跳如雷。他悬以重赏,希望有人能把这首歌的作者——戴着蓝色包头的乌里玛押到他面前。但乌尔根奇没有人会出卖阿克别列恩,没有人会说出他的藏身之处。
乌尔根奇的奴隶起义就像晴天霹雳一样爆发了。身陷病患的忽都鲁帖木儿不愿相信密探的话——奴隶们的不满在增长,力量在积蓄。他统治花剌子模多年,还没有人敢抬起头正眼看他的眼睛,没有人敢说不合他心意的话。贱民们不满,那又如何呢?不是埃米尔为他们而生,而是他们为他而生。贱民理应顺从,满足主人的愿望,因为是主人仁慈地允许他们活在世上、呼吸空气、沐浴阳光。
忽都鲁帖木儿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认定没什么可害怕的。只需一句话,就可以在一天之内平定奴隶。他们的鲜血可以熄灭任何火焰,根本烫不到他。花剌子模的居民将被他的残暴所震慑,把头缩进肩膀,而目光则垂到地上,每个人都会明白自己的生命不过是漫漫商路上的一粒灰尘。
自信满满的忽都鲁帖木儿装备好部队,将它派去帮助决定出兵伊朗的月即别汗。城市里剩下的士兵仅够维持秩序和守卫大营。奴隶们仿佛就在等这个时机。
拂晓,东边的天空还没有变成灰色,习惯于比其他市民早起的挑水人还没出现在乌尔根奇的街道上,正是在这个时候,结实的城门在人群的挤压下发出了劈啪声。
怒吼的狂暴人流穿过豁口涌入狭窄的城市街道。那些缺乏耐性的人爬上了环绕希扎尔的杜瓦尔粘土墙,从那里直接跳进街道上冷却了一晚上的灰尘。
卫队企图挡住奴隶们的去路,但上百只手伸向马上的士兵,使他们还没来得及拔出马刀就被喊声淹没,消失在汹涌的人流中,就像被河流两岸激起的漩涡吞噬一般。
身体虚弱、光着脚、穿着破衣烂衫的奴隶们不知道怜悯为何物。他们等待这一时刻等了很久。前一天,阿克别列恩的人给他们送来了锉刀、锻工钳和匕首。从锁链和枷锁解放出来之后,奴隶们重新觉得自己是人。饱受饥饿和疾病之苦的身体开始热血沸腾,他们想重新过上自由的生活。一群在漫漫长夜之后终于见到曙光的人,什么东西能阻止他们,什么东西能拦住他们的去路呢?
上千只脚的踩踏使城市上空扬起了闷热的黄色尘埃。用磨尖一端的棍棒和锁链的碎片武装起来的人群一边呐喊,一边涌向位于埃米尔的冬季宫殿前的广场。
昨天还想着以死摆脱痛苦和磨难的人们重新获得了自由。他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日出,但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喜悦,为了自由,奴隶们愿意献出生命。很多人都想起,还在不久前,在还没被俘虏的时候,他们曾经是战士和工匠,他们也和每一个生而自由的人一样拥有家庭、爱人和亲人。
被喧嚣声惊醒的市民们急忙涌向广场。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血红色的霞光在乌尔根奇上空燃烧着。人群在广场上聚拢。从某个胡同里出现了一队骑士,人们向一旁散开,给他们让出了道路。其中一个人是头戴蓝色包头的学者-乌里玛,他佩戴战士的腰带,侧身挂着弯刀,举起了手。
人群中响起了议论声:
“是他!”
“阿克别列恩!”
“他和他的朋友们帮助了奴隶!”
“忽都鲁帖木儿下令扒他的皮!”
“还不知道谁会被扒皮呢!”
“埃米尔手里没有军队!”
喧嚣平静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到阿克别列恩身上。
“人们啊!”他的眼睛环顾广场。“朋友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难道不正是创造所有活物的安拉将人类从畜生当中区别开来,赐给他理性吗?为什么大汗和埃米尔把你们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牲口?为什么他们拆毁你们的房子,夺走你们仅有的财产,并把你们每个人都当作长癞的绵羊拉到集市上贩卖为奴?你们不久前还是自由人,可如今却因饥饿而半死不活地站在这里,肩上披的都是破衣烂衫。人能忍受这些吗?难道安拉为你们每个人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愤怒的嚎叫声在广场上翻滚:
“你说得没错,乌里玛!”
“奴隶的生活不可忍受!”
“告诉我们,下一步做什么,该怎么做!”
“带我们进攻忽都鲁帖木儿吧!”
阿克别列恩一直等到喊声平静下来:
“我曾去找埃米尔。我请求他让你们免受饥饿之苦,并赐你们自由。忽都鲁帖木儿把我从他的白色毡帐里轰了出来,并威胁说如果我再敢打扰他的清静,就砍下我的脑袋。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兄弟!但在埃米尔的恩典下,我们每个人都随时可能变成奴隶!我们能忍受这一点吗?能活在这种永无止境的恐惧中吗?为了免于恐惧,为了提醒忽都鲁帖木儿和金帐汗月即别我们是人,我们要像同一只手的手指、像同父同母所生的孩子一样团结一致。但如果我们的手里没有长矛、锋利的马刀和强弓,那么谁也不会倾听我们的声音……”
阿克别列恩的眼睛在闪烁,断断续续的呼吸使他的胸脯隆起。广场再次鼓噪起来:
“带领我们吧!”
“告诉我们哪里有马刀!”
“我们想要自由!”
阿克别列恩抬起了手:
“我会告诉你们在哪里拿武器。然后我们就和埃米尔谈判……我深信他现在想和我们谈谈,因为我们人多……也很强大!跟我走!”
阿克别列恩下了马。高大挺拔的他高耸于人群之上,每个奴隶都能看到蓝色包头。
壮观的人流冲刷着乌尔根奇的街道。乌里玛飞速前进,而奴隶们则在他身后奔跑,害怕跟丢这个帮他们摆脱枷锁的人。
阿克别列恩把起义者带到了为忽都鲁帖木儿的土门储藏武器和食物的地方。
卫兵们仓皇逃窜,甚至不试着拦住愤怒的人群。的确,谁能阻挡那些在绝望和苦难的漫漫长夜之后小心翼翼地迎来自由曙光的人呢?
* * *
生活常常令人费解,它神秘而古怪。啊,安拉,如果你确实是它的创造者,那为什么把一切搅在一起?为什么爱情和背叛有时会狭路相逢,为什么喜悦和悲伤总是结伴而行?如果一个人的聪明才智不足以解开这团乱麻,那他或许会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辗转各地,寻找并未失去的,找到从未寻找的。
摆脱黑脸亲兵之后,萨基普-拉马尔回到了阿克别列恩身边。乌里玛的朋友们使她成功躲过了追逐者的搜捕。从这一天起,巨大的幸福和无限的焦虑就占据了年轻的妇女。阿克别列恩经常在晚上消失,去密会奴隶和支持他的市民。有时候他一连好几天离开乌尔根奇。
萨基普-拉马尔为他担心,害怕有什么不测,但恐惧逐渐被恼怒取代。为什么心爱之人还要属于除她之外的其他人?为什么奴隶的命运对他来说比他们自己的命运更重要?女子的心预感到灾祸的临近。萨基普-拉马尔并不相信阿克别列恩想要成就的事情。渐渐地,她试图给他灌输想法,把他引向她选择的道路,她相信只有走那条道路,他们才会幸福。女人非常机灵。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极尽爱抚之能。每一个短暂而令人窒息的夜晚,她都紧贴在阿克别列恩身上,为他展望未来的生活,一心想要说服他逃离花剌子模。萨基普-拉马尔说,她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藏了黄金,上面做了记号,那些黄金够他们用一辈子,让他们免遭不幸和贫苦。
阿克别列恩听着她说话,但心思却在千里之外,眼睛看到的东西和萨基普-拉马尔全然不同。他试图向她解释为什么不能离开,抛下已经开始的事业。但因对自己和情郎的顾虑而两眼昏花的萨基普-拉马尔还是固执己见。欲望依然把他们系在一起,但在爱情的浓密云雾背后,已经可以看见令他们分道扬镳的岔路口。越是鲜艳的色彩就越容易褪色。萨基普-拉马尔对阿克别列恩的爱慕来之突然,就像灌木一样在爱情之火中猛烈燃烧,然后熄灭,只留下一撮灰色微尘。
萨基普-拉马尔越来越频繁地思考自己的命运和未来。一开始,她极力驱散阴暗的念头,但这些沉重而冷酷的想法依然可以找到细小的缝隙闯入她的内心,夺走安详和喜悦。
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渴望过去的生活,那种她为了爱情而抛弃的生活。昨日就像伊姆兰-天堂里的花园一样。那里快活而轻松,每天歌舞升平,贵重的衣服熠熠生辉。而这里却只有简陋的泥土房、铺着灰色地毯的粘土地板和涂上烟墨的炉灶……
萨基普-拉马尔知道阿克别列恩爱着她。可那又如何呢?她相像他们的未来并惊恐地意识到,等待她的将是孤独。还会有别的结局吗?阿克别列恩的道路早晚都会让他跌入深渊。到时候她怎么办?谁还需要她,哪里还能找到避难所?
萨基普-拉马尔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她渴望爱情和幸福,但她踏上的这条道路却通向磨难和痛苦。女人急切地寻找出路,但却看不到它。绝望之余,她决定最后一次和阿克别列恩好好谈谈。
谈话发生在奴隶起义的前夜。泥土房里很安静。油灯的灯捻在劈啪作响,深邃和不安的影子映在角落里。
萨基普-拉马尔知道阿克别列恩的计划将在拂晓执行。每一次风吹草动都使她颤抖。
她把面庞贴在阿克别列恩的脸上,眼中噙满了泪水。
“你爱我吗?”
“是的。”
阿克别列恩抱住萨基普-拉马尔的肩膀,把她贴到胸前。她感觉到冷冰冰的金属,猜出他的衣服里有铠甲。
“我用我们的爱情恳求你!”萨基普-拉马尔哽咽着说。“最后一次求你,别去那里!我的内心告诉我你会死掉!我很了解忽都鲁帖木儿和他的士兵……”
“已经晚了……”阿克别列恩摇了摇头。“没有回头路……”
“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幸福!”萨基普-拉马尔的嗓门时而尖叫、时而低语。
阿克别列恩将她推开,站了起来。房间拥挤而低矮,他的头几乎碰到了天花板。阿克别列恩走近固定在墙上的油灯,凝视着火焰。这一举动惊扰到了火舌,使其摇晃起来。一丝黑烟飘在空气中。他的脸上浮现出令人费解而不安的影子。
“成千上万的人在等我……”他低沉地说。“我无法背弃他们……难道背叛之后我就能活着?”
萨基普-拉马尔看到阿克别列恩坚定不移,于是陷入绝望。
“你让我不幸!”她喊道。“为了你,我放弃了埃米尔的宫殿、黄金白银和丰衣足食的生活!我爱你!可你今天却要去送死。你要带走我仅有的东西……”
阿克别列恩低下了头。房间笼罩在寂静之中。
“如果我有宫殿和黄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了爱你而献出它们……”
“你说谎!”
“不……我该走了……”
阿克别列恩走到房间的远端,抬起地毯的一角,从隐秘处取出了套着蒙古弯刀的宽皮带。然后他走近萨基普-拉马尔,向她俯身并抚摸她的头:
“等我……我会回来……”
她猛然抬起头,阿克别列恩看到她那后仰的苍白面孔和充满憎恨的目光。
“我就知道你会走……就让安拉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而惩罚你吧……”
独自一人留下之后,萨基普-拉马尔瘫倒在地毯上,愤怒地敲打它很长时间。然后她恢复了平静。她突然想起了忽都鲁帖木儿,他的庞大身躯和强壮的大手。她完全忘记,不久前她还憎恶埃米尔,看他一眼就觉得恶心。对阿克别列恩的强烈恨恶再次向萨基普-拉马尔袭来,模糊了她的理智。她急忙穿上衣服,走上街道。
萨基普-拉马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去往哪里。星光闪闪的黑夜就像庞大的锅底一样倾轧在她身上。灰尘淹没到了脚踝,而在白天受热的粘土杜瓦尔还在散发干燥的热气。她没有听到骑兵卫队追上了她。直到骑兵们将她包围,其中一人把脸凑过来之后,她才明白站在她面前的是忽都鲁帖木儿的士兵。
“天啊!”士兵又惊又喜地说道。“这就是从我们的埃米尔那里逃跑的少夫人……”
他粗暴地抓住她,将她抬起来横卧在马鞍上。
“走,壮士们!”士兵喊道。“我们要给埃米尔送上一份大礼!我们的主人很慷慨,不会忘记许诺的奖赏!”
骑兵们在乌尔根奇沉睡的街道上疾驰,扬起了令人窒息的灰尘。
没过多久,凉爽的微风吹打在萨基普-拉马尔的脸上,她意识到狭窄的城市街道已经被甩在身后。战士们把她送往埃米尔的大营。
当士兵们把萨基普-拉马尔摔到脚前的时候,忽都鲁帖木儿还没入睡。她把脸扎进柔软的地毯,因席卷全身的恐惧而动弹不得。有谁能比萨基普-拉马尔更了解埃米尔的脾气呢?忽都鲁帖木儿向来冷酷无情,她觉得他立马就会从高台上跃起并从刀鞘里拔出利剑——一切都会结束。
但埃米尔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躺在脚前的逃犯,忽都鲁帖木儿帐中的诺颜和亲兵们也一言不发。
“回来了……”埃米尔的声音平静而冷漠。
萨基普-拉马尔浑身发抖。
“迷路的母马如果能回到自己的马群,就不会被定罪。你还好吗?”
女人的身体颤抖得愈加厉害。
“起来,到我这里来……”忽都鲁帖木儿伸出了手。“别害怕……”
帐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女人用逃亡羞辱了埃米尔,他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接纳了她。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东西。
“起来啊……”忽都鲁帖木儿用略显不耐烦的声音重复道。
萨基普-拉马尔用不听使唤的双脚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近埃米尔……他用自己的大手抱住她,贴到胸前,并按照钦察风俗闻了闻额头。
“你们走吧……”忽都鲁帖木儿向惊慌失措的诺颜们抬起眼睛,平静地说道。“需要的时候再叫你们……”
诺颜们小声嘀咕、惊奇地耸着肩膀,纷纷离开了。逃亡的女人理应处死——向来都是这样。忽都鲁帖木儿最起码应该鞭打她。埃米尔的举动有些奇怪和神秘。
当最后一个人消失到雕着花纹的大门后面,忽都鲁帖木儿轻松地用手抬起她,连油灯都没熄灭就把她抬到了床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被饶恕,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只有当埃米尔开始做她所熟知的那些事情——那时他还没有生病,气力尚未离开他,这时萨基普-拉马尔才认定发生了奇迹。活下来的幸福感使她喘不过气来,她回应忽都鲁帖木儿的爱抚,感觉自己仿佛从没离开过这个毡帐,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埃米尔毕竟身体虚弱。他很快就累了,而萨基普-拉马尔则听到他那嘶哑而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然后,他们静静地躺了很长时间。萨基普-拉马尔又感到害怕了。忽都鲁帖木儿将她贴到身前,开始抚摸她的肩膀和躯干。
“现在告诉我你去哪儿了。我很想念你……”
这些用平静的口吻说出来的平凡的话使女人惊慌失措。她彻底相信埃米尔原谅了她。啊,安拉,是谁遮蔽了她的理性,使她决定逃走?想到一切都将回到原来的样子——平静的生活、欢声笑语、黄金的光芒,还有强大的忽都鲁帖木儿在身边,怜悯自己的泪水就充盈在萨基普-拉马尔的眼睛里。她给丈夫讲述阿克别列恩和准备中的奴隶暴动,没有丝毫隐瞒。
埃米尔听到最后,没有打断,怜惜地弹了弹舌头,而萨基普-拉马尔则对他无比信任。她哪里知道,就在看到她躺在脚下的那一刻,忽都鲁帖木儿就已经决定要她的命了。即使是比萨基普-拉马尔轻一百倍的过错,埃米尔也不会饶恕,他不是那种人。他知道,如果想从她口中得到什么东西,而倔强的钦察姑娘决定什么也不说,那即使是鞭挞也不能使她开口。埃米尔用爱抚骗过了她。
* * *
萨基普-拉马尔的背叛像匕首一样刺入了奴隶起义军的后背。早晨,在摧毁储藏食物和武器的仓库之后,他们来到了埃米尔的大营。那里已经严阵以待。
大营被两排大车环绕,留在忽都鲁帖木儿身边的军队隐蔽在它们后面。进攻一方遭遇到如雨般的箭矢。损失一些人之后,他们不得不后撤。
与此同时,埃米尔的信使策马疾驰在花剌子模的条条大路上,他们向诺颜们传令,令其火速派兵到乌尔根奇。
阿克别列恩知道,包围大营是没有意义的。很快就会有援兵前来帮助忽都鲁帖木儿,到那时奴隶们只有死路一条。他命令起义军返回乌尔根奇。需要给人们喘息之机,然后把他们分成数百人或数千人,以便一大早就把他们派到花剌子模和河中地区诸城。阿克别列恩知道,到处都可以找到同情者,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加入奴隶起义军。工匠和农民已经对残暴的统治者忍无可忍。他们为苛捐杂税和成吉思汗后裔间无休止的权力斗争所折磨,必然会支持奴隶。
但忽都鲁帖木儿从萨基普-拉马尔口中探听到了很多。如果起义军化整为零前往诸城,那他们就会像积蓄能量的雪崩一样逐渐变成一支可怕的力量,到那时谁知道金帐汗国会怎样呢?
埃米尔在漫长的一生中不止一次地直面危险,所以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保持冷静的头脑。他的脑子残酷而诡诈。忽都鲁帖木儿想起乌尔根奇城为了举办各种节日和庆典饲养了大象。这六只聪明的动物由印度驯兽师们照料。埃米尔下令急召驯兽师头领到大营来。
岁数不大、身体结实的波斯人在听完忽都鲁帖木儿的话之后并未表现出惊讶。突起的黑眼睛平静而不可捉摸。
“我会照你的想法去做,主人。我只需要六桶热水,草药我会自己准备……”
“我会厚赏你的劳苦,”埃米尔说。
波斯人深深鞠了一躬。
* * *
午夜过后,波斯人和他的属下把大象牵到奴隶们藏身的希扎尔。忽都鲁帖木儿的士兵提着热水悄悄地跟在后面。在给大象喝水之前,波斯人把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药汁从皮囊里溅入每一个水桶。
希扎尔很安静。忙碌一天之后,疲惫的人们睡得很沉,只有门口的卫兵提着长矛倾听着从城里传到这里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象开始躁动不安,波斯人闪到一旁,命令士兵们把大象直接赶往希扎尔的大门。
大象庞大的身躯仿佛黑夜的幽灵一般出现在站岗的奴隶面前,活像来自地狱的伊布力斯。有人一边发出刺耳尖细的喊声,一边把长矛刺进奔袭的怪兽。领头的大象翘起长鼻,大声吼叫。嘶哑的叫声里充满了疼痛和愤怒。数十支箭在尖细的呼啸声中划破夜晚的黑暗,刺入大象的身体。这是忽都鲁帖木儿的士兵们干的。
大象发了疯。它们因疼痛和狡诈的波斯人喂给它们的药汁而不停吼叫,向前猛冲。
希扎尔的大门出现了裂缝,随即崩塌了。六个庞然大物摧毁沿途的一切,踩踏坐在地上的奴隶,在由高耸的粘土杜瓦尔围起来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恐惧的尖叫、濒死之人的呻吟、骨头折断的声音和巨兽的吼叫声交汇在一起。大象沉醉于血腥味。它们踩踏躺着的人,用长鼻逮住那些醒过来试图逃跑的人,狠狠地摔在地上。
有人想起打开备用门,于是奴隶们从希扎尔里一涌而出。但在那里等待他们的依然是死亡。忽都鲁帖木儿的部队一直藏在乌尔根奇的狭窄街道里,他们射出如雨般的箭矢,用弯刀砍杀。但疯狂的人群已经无法停下脚步。逃离死亡之后,他们毫无畏惧地冲向亮锃锃的马刀,将埃米尔的士兵拖下战马,然后逃到城外。
乌尔根奇的黎明恐怖至极。这里还记得蒙古人的抢劫和杀戮,但此等残酷还是见所未见。宽阔的希扎尔广场被踩死的尸体覆盖,细小的黄色尘埃在沾血之后变成了黑泥。死大象像柔软的灰色巨石一样躺在尸体中间,它们的长鼻被砍断、肚子被长矛切开、身上像刺猬一样插满了箭。
这场血战之后,在希扎尔过夜的上万名奴隶当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活了下来。
起义军在城外集合,一边击退忽都鲁帖木儿的追兵,一边向河中地区挺进。
* * *
忽都鲁帖木儿离开之后,萨基普-拉马尔独自留在帐中。她想走到街上,但站在门口的亲兵们用枪杆拦住了她的去路。
“埃米尔不让夫人走到帐外,”其中一人皱着眉头说。
萨基普-拉马尔想发火,想和过去一样恣意妄为,但刚刚发生的事情对她的震动太大,使她保持沉默。她无法相信奇迹。她设想过丈夫的所有反应,但唯独这个奇怪的、令人费解的、因此也令人害怕的格外开恩是她没有想到的。
她想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大营里发生了什么。或许这样才能明白并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告诉我……”萨基普-拉马尔对亲兵说,“布贝什——不幸的阿吉利沙的母亲,还活着吗?”
“能把这个巫婆怎么样呢?”他的歪嘴巴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看来,安拉对她开恩,让她恢复了理智。当然,她完全变了个人……仿佛用套索在马后面拖了很长时间,然后活生生地扔掉……”
“把她叫到这里来,”萨基普-拉马尔威严地命令道。
亲兵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埃米尔没有下令……”
“是我命令你!”萨基普-拉马尔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震颤。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卫兵服从自己的命令。“我服从你的主人,不离开大营。而你也要服从我,因为我是埃米尔的妻子。或者,我说的不对?”女人的嗓音中流露出不祥的谄媚。
“您说的对,我的主人……”
亲兵惊慌失措地原地踏步。他无法决定该不该听从埃米尔逃亡妻子的命令,额头上冒出了硕大的汗珠。最后他做出了决定,转向自己的同伴,说道:
“去……把疯子布贝什带过来……”
“主人会要了我们的脑袋……”
“执行命令!”亲兵气愤地喊道。他自己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怎能违抗埃米尔的夫人呢?尽管她从丈夫身边跑掉,但他还没有取她的性命,何况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会怎么收场。“一个疯子能做什么?”
布贝什已经面目全非。她从花儿一般的妇女变成了老太婆——头巾下露出了灰白的头发,垂在枯黄而凹陷的面颊上,目光昏暗而冷漠。
她认出了萨基普-拉马尔。女人们相拥在一起。
布贝什坐在地毯上,缓慢地摆动身子,然后开始讲述她和她儿子的经历。女人的眼睛在冷漠地闪烁,萨基普-拉马尔意识到,尽管阿吉利沙已经死了好多天,但她的悲伤丝毫没有减少。忽都鲁帖木儿本该把她赶出大营,因为谁知道一个伤透了心的疯女人心会冒出什么想法。但看起来,埃米尔害怕月即别汗。
无法入睡。天上的“银色大勺”在“铁桩”周围翻转,天很快就要亮了,但她却无法合眼。
萨基普-拉马尔警觉了起来。她仿佛能听到奇怪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她开启了镶着黄金的木门。由人的嗓音组成的混乱的轰鸣声一阵一阵地传来。轰鸣就像沉重的呻吟。然后她捕捉到了战斗的喧嚣——钢铁的碰撞声以及信号箭刺耳的呼啸声。
萨基普-拉马尔的脸苍白了起来。她不知道乌尔根奇在发生什么,但这不难猜出。记忆中突然浮现出阿克别列恩——不是和她离别时的阿克别列恩,而是她为之决心逃亡的阿克别列恩。难道城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忽都鲁帖木儿在爱抚她的时候详细询问奴隶和他们的领袖!
萨基普-拉马尔觉得阿克别列恩必死无疑,而且是因为她的过错。但安拉作证,她不想让他死!她只是领悟到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才离开了他!萨基普-拉马尔想撕心裂肺地哭出来。她用双手遮住了脸,但眼睛和面颊却是干燥的。泪水仿佛已经流干,就像泉水在草原的酷暑中干涸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你会看到,血……又是血!它流成了江河!”
萨基普-拉马尔把手从脸上移开,惊恐地环顾四周。毡帐里除了她和布贝什之外没有别的人。看来,声音是疯女人发出来的。
“为什么你提到血?”萨基普-拉马尔绝望地问道。“不要……”
“我看到了鲜血!”布贝什的小手拨动了用细皮带系在脖子上的微小的绒面革皮囊。“你很快也会看到它……”
* * *
天亮的时候,忽都鲁帖木儿回到帐中。他的脸因激动而发热,深深塌陷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丝绸长衫上溅满了鲜血。埃米尔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疾病。
忽都鲁帖木儿脱掉沾满血的衣服,亲兵为他脱下了靴子,随后,埃米尔走向尊位,坐在了柔软的白色毡子上。
“怎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按照规矩用微笑和马奶酒迎接我?”他看着萨基普-拉马尔,奉承地问道。油灯微红的火舌映在忽都鲁帖木儿冰冷而专注的眼睛里。
“我都做了什么!做了什么!”萨基普-拉马尔迈着虚弱的步伐走近丈夫,绝望地把手伸向他。
忽都鲁帖木儿用拳头撞她的胸,弄疼了她。
“给我马奶酒!”
萨基普-拉马尔痛哭起来。
布贝什低着头从她肩膀后面出现,将银色的茶碗递给了埃米尔。
“你在这里做什么?谁把你放进来的?”他厉声问道。
布贝什还没来得及回答,忽都鲁帖木儿就从她的手中夺走茶碗,后仰着头贪婪地一饮而尽。
“是您的妻子叫了我……”
“滚一边去,别再让我看到你!”
“遵命,我的主人……”
有什么东西使布贝什慢下了脚步。她犹犹豫豫地原地踏步。
忽都鲁帖木儿突然开始翻白眼,他静静地从毡子上瘫倒了下来。
布贝什的嘴唇在嘀咕着什么。
“你,你在说什么?”萨基普-拉马尔喊了起来。
“我在祷告。求安拉的宽恕……”女人用平静而令人害怕的嗓音说道,然后径直转身,严肃地走出毡帐。
萨基普-拉马尔无助地环顾四周。盛着马奶酒的银水罐被放在矮桌上,就在那里,她看到了曾挂在布贝什胸前的那个绒面革小皮囊。开口处的红色丝带已经被解开……
* * *
几天后,月即别汗得到了忠心耿耿的埃米尔离世的消息,作为哀悼,他把皮带挂在了脖子上,并命令自己的土门朝着金帐汗国调转马头,像之前一样,他没能击败伊朗就回到了别儿哥萨莱。
第三章
猪年(1335年),在伊朗的最后一个伊尔汗——勇者旭烈兀的直系后裔不赛因死后,大规模的动乱和内讧开始了。埃米尔和诺颜们就像芦苇丛里的野兔狲一样卷入到争夺汗位的残酷斗争中。这种情形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一代天骄的后裔们统治的地方,浸润大地的不是甘露,而是鲜血,农田被荒废,苦涩的艾蒿和带刺的飞廉肆意生长,取代了谷穗。
商路空空荡荡,丝绸之路上的铃铛声变得越来越稀少——商人们不敢通过没有安宁的地方,因为那里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可以保护他们免遭强盗团伙的袭击。人们害怕在草原或山里遇到彼此,每个男人睡觉的时候都要在床头放一把锃亮的马刀。强弓和利箭变得比粮食和牲畜还要昂贵。
和西方诸国的贸易终止了。看到伊朗的内讧旷日持久,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开始寻找迂回的路线。
现在,商队通过金帐汗国、察合台兀鲁思、帕米尔和兴都库什山的隘口抵达中国和印度。这条路线并不轻松。而河中地区同样也不太平。即使顺利走完一段路程,也没有哪个商人敢说自己在返回的路上不会被抢劫或杀死。
只有金帐汗国一直维持着强大和统一。可难道它能用来自斡罗思、保加尔和伊比尔-西比尔的毛皮、蜂蜜、蜂蜡和粗麻布填补中国的丝绸和印度的奇珍异宝吗?
来到钦察草原的基督教传教士越来越少,教皇的使团也鲜有造访月即别汗大营的时候。
克里木处在不安之中。力量渐长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开始胆大妄为。在远征拜占庭之后,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落到了他们手中。土耳其人从商人那里收取高昂的赋税,并威胁说要禁止不合心意之国的商船通过海峡。
不知是第几次,月即别汗的心思再次回到了伊朗。丝绸之路的荒废打击了汗国的国库。黄金之河变成了涓涓细流,金币的响声越来越微弱,而大汗的眼睛享受海外珍宝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和马穆鲁克人的埃及保持联系变得愈发困难,而他们的帮助和支持是月即别汗所需要的。
他急不可耐、满怀希望地向伊朗望去。埃米尔们像一群饿狗撕咬羊皮一样把旭烈兀创建的伊尔汗国弄得支离破碎。月即别汗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实现自己的夙愿,占据阿兰和希尔凡。
是时候加入战斗并把丝绸之路重新打造成主要商路了。若能实现自己的设想,那他就有资本和奥斯曼土耳其人讨价还价。到那时,异邦的商船将再次驰骋在海上,望不到头的商队将前往别儿哥萨莱——这座在月即别汗的治下被称为萨莱-阿德扎伊德(新萨莱)的城市。
* * *
忽都鲁帖木儿被隆重地安葬。葬礼上云集了来自花剌子模各地的百姓,他们渴望见证这位可恨的屠夫之死。不知从哪里冒出传闻,说忽都鲁帖木儿是被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毒死的。
流言传到了忽都鲁帖木儿的孩子们耳中,他们下令把两个女人关在津丹里。很快,她们就要站在毕依们面前,如果他们能证明埃米尔被蓄意毒死,那么等待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的将是可怕的极刑。
百姓同情两个女人,发出了哀怨。月即别汗得知此事之后火速派使者到乌尔根奇,下令释放了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伊玛目和毛拉们大声歌颂大汗的公正。
但事情和公正无关。即使埃米尔的死真是这两个女人的错,赐她们自由之身又能对汗国造成什么危害呢?百姓憎恨忽都鲁帖木儿,视他为安拉的长鞭,因此,金帐汗亲自释放她们对百姓而言是莫大的喜悦。
根据沙里亚法,无论是萨基普-拉马尔还是布贝什都难逃一死。一个女人向丈夫伸出毒手,甚至只是对他有什么不好的企图,都要被处死。先知穆罕默德正是这样教导追随者的。但谁能证明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有罪呢?就让安拉判断她们有没有罪吧,他——金帐汗,要给她们自由,而百姓将坚信他的公正,颂扬他的名。
* * *
那些被安拉送上康庄大道并坐上宝座的人,为了统御百姓需要具备三种品性:智慧、决心和学识。前两种是月即别汗与生俱来的,而学识则是他自己习得的。大汗自幼掌握了阿拉伯字母,学习了伊朗语和突厥语。他年轻时生活在乌尔根奇,当时还不是大汗。那时他读了很多书,掌握了当时的东方人对天地构造的所有常识。去过很多国家的乌里玛向他讲述了它们的制度,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应该怎样统治百姓。在成吉思汗后裔中,月即别恐怕是最博识的。
与其他大汗不同,金帐汗国的主人格外注重国家制度,他下令建造了穆斯林学校和清真寺,邀请学者到萨莱-阿德扎伊德。他经常召集他的埃米尔和诺颜参加塔加纳克——大汗谋士大会,特别是在需要决定汗国的重大问题的时候。
这次也是如此。
* * *
这一年夏天,月即别迁徙到离都城不远的伊基里河下游。他那由六个毡帐组成的大营就坐落在河边。在小马驹可以轻松跑过并且不用喘大气的距离上,他下令搭设了妻子们的毡帐,他的儿子迪尼别和札尼别住在稍远一些的位置,而更远处则是埃米尔和诺颜们的驻地。
这一年春天的伊基里河下游显得非比寻常。目力所及的蓝天之下是众多毡帐和数不尽的牲畜,牧草都长到和骑兵的马鞍一样的高度。
夏季营地的生活平静而从容。到了晚上,当太阳触碰到远方的山峰,伊基里河的波浪变成玫瑰色的时候,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骑兵从草原归来,带着捕猎用的飞禽或一群群猎狗,它们都长着长腿和细嘴、动作敏捷、精瘦强壮。晚间饮水之后,一路啃食鲜嫩牧草的马群从伊基里河上腾起,它们的臀部因吃饱喝足而闪闪发亮。
在远离大汗和贵族毡帐的地方,坐落着为那些放牧牲口、准备卡季、楚如克和拉雅(卡季、楚如克、拉雅——特制的马肉)、为制作库尔特(库尔特——干燥的酸奶渣)而发酵牛奶以及为了让埃米尔们在谈笑风生的时候喝到像雪一样白、像牧草的汁液一样芬芳的马奶酒而挤马奶的人搭设的驻地。
这些人服侍并照料大汗以及他的埃米尔和诺颜,他们的毡帐是用灰色毡子制作的,但这里也有自己的生活,这里也有自己的快乐。在毡帐前,用干粪燃起的篝火中腾起了灰蓝色的烟雾,飘向越来越暗的夜空,妇女们在熏黑的大锅上忙碌着,而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了孩子的笑声。
太阳朝着大地的边缘离去,暮色越来越浓,穷苦人的灰色毡帐几乎看不见了。但大汗的白色毡帐却可以在黑暗中久久发亮,就像海鸥落在这个被称为钦察草原的无垠的牧草海洋上,落在它那深绿色的波浪上。
月即别汗的毡帐里住着和他最亲近的人。明天,来自汗国所有角落的部队和商队都将抵达他的大营——埃米尔、诺颜、毕依和勇士要前来参加塔加纳克。草原上将人满为患,贱民的担子会更加沉重。要让所有人吃饱喝足,因为大汗的慷慨应该像伟大的伊基里河一样无边无际。
但这是明天的事情……
月即别坐在柔软的毡子上,上面铺着蓝色的丝绸罩布。念珠上的琥珀珠子映出油灯的火焰,在他手中迸发出了金色火花。大汗的肩上披着轻盈的绿色上衣,上面绣着银色花纹。月即别汗的右侧坐着面色黝黑、长着深棕色眼睛、垂着大胡子的人——那是大儿子迪尼别。他年近四十,笨重而庞大的身体很像钦察巴依。迪尼别的穿着很华丽——身上披着黄鼬毛皮大衣、腰间是宽大的银质腰带,脚上则穿着冬靴。
在他旁边是大汗的小儿子札尼别。他年过三十,但衣着还是像年轻的壮士——腰间系着细长丝绸腰带的轻便外衣,绣着大片杂乱花纹的丝绒裤子,脚上是轻便的古图尔皮靴,头上则是红色博力克。穿着说明札尼别拥有随和、开朗的个性。
札尼别的大儿子别儿迪别像一只幼小的黄鼬一样把胳膊肘支在父亲的膝盖上。他不过六七岁。像自己的伟大祖先成吉思汗一样,他一身红褐色的皮肤,表情平静而敏锐,眼睛像绿色的小冰块一样注视着人群,眨都不眨一下。
月即别汗的左侧坐着花剌子模商人拉库普。他干瘦而精壮,和坐在帐中的那些膀大腰圆的钦察巴依相比,显得虚弱不堪。
年迈的女仆坐在毡帐的入口处,将马奶酒倒入银碗,而俊秀挺拔的年轻仆人则把它们递给大汗的客人。
拉库普开了口。他的语气平和而镇定。他讲述自己的漫长一生中在海外的所见所闻,还有他那把货物运往埃及和奥斯曼土耳其的亲信刚刚带来的消息。
“知情者们说:拉齐王国(拉齐人——塞尔维亚人)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多年前,国王决定和保加尔沙皇大战一场。两支庞大的军队相遇在伊斯科尔河畔,这条河从南边流入大河图纳达里(图纳达里——多瑙河的突厥名称)。看到双方的力量旗鼓相当,谁也无法取胜,他们决定言归于好。作为信守诺言的标志,每一方都在自己那一侧的河岸建了教堂,随即班师回朝。过了些年,国王的儿子斯捷潘·杜山接替父亲坐上王座,然后攻入保加尔并将其击溃。他的士兵俘虏了保加尔沙皇。父亲非常伤心,于是下令把俘虏送到自己的宫殿。国王让他坐到尊位上,说沙皇不应该随便坐在什么地方。儿子对父亲大发雷霆,到他的宫殿来找他……”
拉库普沉默了,他喝了一口碗中的马奶酒,微闭眼睛,仿佛在喘口气。
“然后怎么样了?”月即别汗问道。他的念珠被放在膝盖上——他光顾着听商人的话,把它遗忘了。
“然后,我的主人……然后……儿子对父亲喊道,不应该对被击败的敌人表达尊敬,然后用棍棒击碎了保加尔沙皇的脑袋……”
毡帐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在思考听到的故事。
苏丹札尼别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别儿迪别。儿子的眼睛因激动和喜悦而闪烁着。
“然后呢?”有人不耐烦地问道。
“国王下令把被杀的沙皇安葬在圣格奥尔基教堂。儿子则害怕父亲的报复,逃到了另一个城市。老国王并不想报复,但儿子却认为父亲要加害于他,于是秘密潜入宫中,深夜将其勒死在床上。”
毡帐里的人惊恐地弹起了舌头。
突然,别儿迪别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父亲,为什么要勒死呢?这样杀死岂不更好……”男孩迅速地向前伸出右手,“用匕首……”
札尼别的眼睛暗淡了下来。他用手扇了儿子一个耳光。
“坏小子!难道儿子可以杀父亲?!”
别儿迪别没有哭,只是执拗地低下头,仿佛在准备打斗一般。
“为什么打我?如果他不杀死父亲,又怎么占据他的宝座?”
“你们听听,这个兔崽子都在说些什么!”
“别碰他……”毕依秋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发脾气的小男孩,说道。“孩子怎么知道杀死亲人是犯罪呢?”
钦察巴依当中有人叹了口气:
“如今这世道……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你说世道?是我们应该跟年轻一代讲清楚,父亲杀儿子或儿子杀父亲都是罪恶……”
大汗仿佛看到秋雷的眼中闪现出嘲笑。毕依是不是想到了他,想到了叶儿巴斯梅什?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但没有人忘记此事。月即别驱散滚滚而来的回忆,极力把谈话引向别处,他转向拉库普说:
“接着说。上天有没有惩罚凶手,或者他向至高的神求得了宽恕?”
叶儿巴斯梅什再次出现在幻觉中,堂兄弟的头颅被砍下来、滚落到地毯上的那一幕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后背上有寒气逆势而上。他做了多少次祷告,祈求上天宽恕他,帮他忘掉过去,他饶恕了多少罪犯的性命,以此希望上天能体察他的善行。说到底,这件事发生在遥远的年轻时期,而且,假如人们知道死者的灵魂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梦境和现实中,他们或许早就原谅他了,不会有人谴责月即别,哪怕暗自在心里。
拉库普是个商人。如果安拉没有赐给他狡诈,那他拿在手里的恐怕不是黄金迪拉姆,而是马粪。拉库普知道应该对谁说什么。
“事情的关键或许不在于国王杀死了父亲或别的什么人。这种乱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我不是乌里玛,够不到至高的真理。我说的都是我看到或知晓的事情。坐上宝座之后,国王没能拉紧缰绳,没能把自己的国家引向正轨。它时而撞在石头上,时而深陷泥潭。而百姓意识到上天在惩罚国王的罪行,开始哀怨。国王感觉到,上天对他动了怒,使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以失败收场。他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命令所有教堂和修道院都为他祷告,请求至高的神宽恕他的罪恶。国王为神甫捐献了很多黄金,赐他们新的土地并建造教堂。他经常到父亲的墓地上祷告……”
“这么说,上天没有宽恕他?”有个钦察巴依打断了他。
“我觉得宽恕了,”商人看着月即别,坚定地说。“事情过了很多年,但国王到现在还活着。自那之后,他多次进攻希腊人和阿尔巴尼亚人,总能凯旋而归。”
大汗长舒了一口气。在拉库普所讲的故事中,他仿佛为困扰他多年的问题找到了答案。月即别一直都是虔诚的穆斯林并谨遵先知的律法,这意味着,安拉理应宽恕他。
“跟我们讲讲奥斯曼土耳其人吧,”大汗要求道。“他们强在哪里,何以强大?”
商人用宽大的手抚摸了像稀疏的楔子一样的、长着银丝的胡子。
“知情的人跟我说了很多……他们的力量在于对主人的服从。他们疆土上的每一个人都遵守同一个律法,不管是不是穆斯林。他们强迫被征服民族按照他们的样子生活。”
“说得更详细一些,”月即别汗命令道。“谁知道我们有朝一日会不会和他们刀剑相向呢。”
“遵命,我的大汗。我尽量不漏掉任何东西……奥斯曼土耳其人有很多战士,最令人惊奇的是,不管进行多少次征伐,他们的土门都不减少。众所周知,再成功的远征也会损兵折将,而土耳其人连年征战,他们的土地早就该荒无人烟。他们知道这一点,于是学会了聪明的做法。占领外邦土地之后,他们不仅想着牲畜、金银和贵重的布匹,而且也想着如何补充自己的军队。他们不杀俘虏,而是迫使其皈依伊斯兰教。我看到在很多情况下,外邦人变得比某些土耳其人更虔诚地追随先知的教训。大多数民族都是这样。只有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还在固守自己的信仰。他们不得不屈从于“红色包头”,但即使是“红色包头”也无法让他们转向先知的圣容和真理。根据土耳其人的律法,如果有人在战斗中阵亡,剩下的人要把两个俘虏变成穆斯林。”
“你讲得很有趣,”月即别汗说。“那土耳其人如何统治他们的领地呢?”
仆人静悄悄地穿过地毯走近拉库普,将盛着马奶酒的大碗递给了他。商人喝了几口,继续讲道:
“在击败塞尔柱人之后,乌古斯部族的首领奥斯曼将所有被征服土地都据为己有。他把大片的份地赐给最出色的别伊,并允许他们无偿地使用水源、牧场、森林和狩猎场。但只要别伊在苏丹面前犯下什么过错,他就会把领地收回并赐给别人。土地不会世袭,也不会归曾在那里游牧的部落所有。失宠的别伊要生活在苏丹的宫中,苏丹会给他足够的俸禄,使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只要能通过尽职尽责向主人证明自己的忠诚,别伊就可以随时获得自己的或其他的份地。苏丹从来不让臣民心中的希望之火熄灭。将近两百名别伊和其他贵族寄居在他的宫殿里,期待着苏丹的恩典。这些人被称为马祖尔。在苏丹奥斯曼之后登上王位的人也照此而行。土耳其人的国家也因此得到了巩固。他们的军队至今未尝败绩,因为他们一直在遵守奥斯曼智慧的遗训。苏丹奥斯曼还做了一个前无古人的事情。他没有把在征战中俘虏的男孩们交给士兵处置。毛拉给他们施行割礼,使外邦民族的孩子成为了穆斯林。然后苏丹把他们交给经验丰富的士兵指挥,让他们在专门建造的希扎尔里教授孩子战斗技能。不久之后,苏丹就会得到一支忠诚无畏的军队,他们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部落和民族,单单把苏丹奥斯曼视为父亲。苏丹的国库为他们提供衣服、武器和食物。保卫城堡的部队由赫赫有名的、被称为迪扎尔的一群人指挥。他们的助手被称为奇汉。每十个士兵就有一个布尔努-帕沙负责指挥。在军中服役的所有人都会得到俸禄。迪扎尔是一天一枚金币,奇汉是四天一枚金币,布尔努-帕沙是八天一枚,普通士兵则是十天一枚。就这样,每个人的福祉——不管他富裕还是贫穷,都取决于苏丹奥斯曼,土耳其人军队也因此像握紧的拳头一样团结一致。谁能抗衡这股力量呢?”
“讲得好,”月即别汗沉思着说道。“可现在的土耳其人还像苏丹奥斯曼统治时期一样生活吗?”
“自奥斯曼坐在宝座的时候起,土耳其人鲜有改变。现在坐上王位的是他的儿子奥尔汗。儿子从来不会和父亲完全相像。奥尔汗开始把封地永久而非暂时地赐给某些别伊,但他的国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大,邻国都害怕大声提起新大汗。”
“为了用这种方式建设军队,土耳其人需要很富裕,”札尼别说。
拉库普微微闭上眼睛,仿佛陷入幻想。堆积成山的黄金迪拉姆浮现在脑海中。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喝了一口碗中的马奶酒。
“当我到那片土地的时候,有个经常到宫里去的言之可信的商人对我说,苏丹国库里的黄金多到可以让三十万大军维持五年。”
“黄金就像一条黑蛇……为了付得起士兵的俸禄,需要经常出征,需要找出并击败敌人,”秋雷说道。
月即别汗仿佛没听到毕依的话。他额头紧锁,眉毛聚拢到鼻梁上。
“告诉我们,商人,除了黄金之外,还有什么将奥斯曼土耳其人凝聚在一起?要知道人只是在没有危险的时候才需要黄金,只要把剑架到脖子上,他就会为了保命而舍弃一切。告诉我,你更喜欢哪个:是死在金袋子上还是把它交给敌人,保住自己的脑袋?”
拉库普叹了口气。商人机灵的头脑无法答应这种极端的情形。他在寻找折中的方法,以便既不失去黄金,又保住性命。最后他做出了决定,摇着头说:
“或许,会交出黄金,大汗……”
“你看看……你还说是苏丹赐给士兵的黄金使他们不可战胜……”
“我还没讲完……”
“继续说,我们听你讲。”
“还有一种力量使土耳其人凝聚起来——那就是先知穆罕默德的教导。对他们来说,世上的所有人可分为虔诚的穆斯林和异教徒。奥斯曼土耳其人前去征战不只是为了占领外邦土地或攫取战利品,而且也是为了消灭异教徒。他们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因为他们相信:杀死的异教徒越多,就越会使安拉满意,到时候天堂之门会向他们每个人开启。
土耳其人不怕死。难怪他们的骑兵会被称为阿肯基夫-阿古斯——激流。步兵——萨拉哈拉克同样无所畏惧。任何人在战斗中破坏纪律或转身逃跑,都会被自己的同伴杀死。”
“但土耳其人的土地上总不可能一个异教徒都没剩吧?”毕依秋雷怀疑地望着商人,说道。“我们的大汗是伊斯兰教的支柱,但他也允许那些拜鬼之人和信奉基督的人生活在金帐汗国里。”
拉库普点头表示同意:
“难道我说过那里没有异教徒吗?他们存在,因为平常百姓经常冥顽不灵,而邪灵也让他们看不到源自先知教诲的真理之光。对那些敬拜其他神的人,苏丹都课以重税。如果这种人经营手工业或商业,也要为此向国库上税。苏丹奥斯曼极力做到公正,对迷失者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他对自己的别伊们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如果行军中的部队用马蹄踩踏了苏丹国境内的异教徒村庄,那他们就要为此全额赔偿损失。很多异教徒品尝到了正义之果,随即顿悟,以洁净的心灵踏上了通往真理的道路。苏丹奥尔汗也效法自己的父亲。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天,有个异教徒女子找他倾诉,说他的士兵喝了她的牛奶却拒绝付钱。为了查清真相,苏丹下令切开战士的肚子,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牛奶。女人说的是真的,她平安无事地被放走。自那时起,谁还敢偏离由大汗身先士卒的正义之路呢?谁还会拒绝服从他呢?就这样,奥斯曼和奥尔汗在所有事情上都谨遵先知穆罕默德的教诲,并以此做到让百姓和军队仅凭苏丹的一句话就愿意去赴汤蹈火……”
月即别汗皱起了眉头:
“你说了太多富有教益的故事,但到现在都还没说今后会发生什么。”
“大汗,我只是安拉睫毛上的小泪珠,如何对此判断?”拉库普低下了头,极力避开大汗的目光。
“那跟我们说说,海外的有识之士是怎么说奥斯曼土耳其人的。”
商人活跃了起来。现在,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认为他大言不惭或试图教训大汗。拉库普郑重其事地沉默片刻,整理好思绪,然后说道:
“有识之士众说纷纭,但所有人都同意一点——如果安拉不搅乱土耳其大地上业已确立的秩序,并且依然眷顾他们,那苏丹奥尔汗迟早都会进兵伊朗,然后把商船派往克里木沿岸。”
月即别汗用严厉的目光环视聚众。他仿佛在问他们:是否明白奥斯曼土耳其的崛起如何威胁金帐汗国?如果一切都按照商人所说的发展,丝绸之路将风光不再——风将填平重型马车的轮子留下来的深印,而草原上的艾蒿将淹没商队的足迹。对伊朗的远征不能再推迟了。需要警告土耳其人。
大汗召集的大会——塔加纳克是在早晨举行的,来自金帐汗国所有角落的埃米尔、诺颜、毕依、勇士和其他贵族一致决定发动对伊朗的远征。
* * *
侥幸逃生的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为了寻找阿克别列恩而游走于河中地区的条条道路。人们说,奴隶起义军的领袖率领一支上千人的部队逃脱了忽都鲁帖木儿大军的追击,藏身于某个山前的谷地。
在寻找阿克别列恩的时候,萨基普-拉马尔不愿去想他将怎样面对她。要知道奴隶们的遭遇全是她的错。萨基普-拉马尔知道阿克别列恩的性格,不敢指望得到宽恕,但一股无形的力量依然将她引向他那里,使她像一只飞蛾一样寻找那将要烧死她的火焰。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所固有的本能驱使她行走在河中地区落满尘土的道路上。
在吉扎克草原上,她们遇到了钦察人和曼吉特人的一些村庄。在这里,两个女人听到了噩耗——阿克别列恩的部队被消灭,至于谁活了下来、谁逃到哪里、起义军的领袖是否还活着,谁也不知道。
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在钦察村落里生活了整整两年。萨基普-拉马尔的孩子在这里看到了第一缕阳光,也是在这里,他迈开了第一步。
草原民族重视亲情,所以在见面的时候总是彼此查明祖宗七代。有时候会发现,隔着两三个月路程的两个人会有细微的血缘关系。在这里也不例外。
通过在村庄留宿一宿或休息片刻的路人,布贝什得知她有一些母亲那一支的乌孙部族亲戚在阿力麻里附近游牧。
两个女人等到去往那个方向的商队,要求商队头领带她们同去。旅途并不轻松,它仿佛没有尽头,而商队停下来休息的每一个夜晚对于这些踏上险恶路途的人来说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晚——到处都是搜寻猎物的匪徒和强盗。但安拉保守了商队,而商队头领也是个善人——他给了妇女们一只骆驼,使她们可以坐在上面,并在驼峰之间把萨基普-拉马尔两岁大的儿子摇睡。
离阿力麻里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一队骑兵在黎明时分袭击了驻地。他们踩踏并拆毁了商队的行军帐篷,杀死了试图抵抗的人。萨基普-拉马尔母子和布贝什成功逃脱。他们在小湖的芦苇丛里呆了一整天,直到草原恢复平静,强盗的马匹扬起的尘埃飘落之后,他们才出来寻找住处。
不知是第几次,穷苦人的村庄再次接纳了他们。人们尽管自己都处在遭遇强盗袭击的恐惧之中,但还是给他们提供了容身之处,分享了自己仅有的东西。
胸脯凹陷的瘦老头让他们在自己的毡帐里过夜,他一边把骨节粗大的双手伸向篝火,一边讲道:
“世上的生活很可怕。不管是大汗还是安拉都不再需要百姓了,不然他们怎么会允许百姓自相残杀?你们是福星高照,所以才活了下来。那些被暴徒掳走的商队成员会在花剌子模、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集市上被贩卖。我们任何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情……”一丝苦笑在老人毫无血气的嘴唇上掠过。“当然,他们不会把我抓去卖掉,我太老……我只会被马刀砍死或被长矛刺死。假如我还年轻……”老人沉默片刻。小火舌在篝火中静静地腾起,令人焦躁不安的影子在深色的毡墙上游荡着。“假若我还年轻……”老人突然重复道。“我会去加入那些在阿尔提恩-叶梅儿河以及伊犁河洗沙子的人,他们为我们的主人淘金子……”
“难道那里更容易生活?”萨基普-拉马尔平静地问道。
老人向她抬起了饱经岁月风霜的眼睛:
“那里也不轻松,但据说,他们杀死了统治者派过去的所有人,现在自由了。我想自由地生活,不用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心……”
“谁在领导这些人?”萨基普-拉马尔紧张地问道。
“我一次也没见过这个人,孩子。但据说他是个聪明勇敢的人。几年前率领乌尔根奇的奴隶发动起义的人就是他。”
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面面相觑。
早晨,他们准备启程,而老人什么也没有问他们。没有毡帐的人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他给了女人们一些干奶渣-库尔特,并祝愿安拉能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夏天行将结束,当草原上的牧草开始枯萎、艾蒿的茎秆开始变脆、而云雀不再歌唱、不再飞向太阳的时候,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出现在了离她们的向往之处不远的地方。
在这个季节,很多河水都流入发黄的伊犁河。也孙帖木儿在刺杀敞失汗之后发了疯,在阿里算端囚禁他的柜子里被人勒死。河中地区镇压不合心意者,这一令人不快的消息传到了七河地区这边。知情者说,穆斯林奉阿里算端之命破坏了阿力麻里的基督教堂,在集市广场和街道上殴打那些不服从先知穆罕默德教诲的人,并将他们的住宅和财产据为己有。在城里,来自阿维尼翁的传教士们惨遭杀戮。
朝思暮想的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但女人们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因风吹日晒而疲惫不堪、几近脱水的身体需要哪怕片刻的休息。于是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再次到路上的村庄里留宿。
她们投宿的毡帐的主人是个岁数不大的驼背,他让妻子为客人们炖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慷慨。在漫长的旅途中,她们已经习惯了好心的牧人给她们吃的干奶渣-库尔特和酸奶-阿依兰,这是她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一次见到肉。
“吃吧,贵客们,”驼背说。“我有三只羊,今天我宰了其中一只。最近草原上出现了太多阿里算端的军队,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果有一天他们想夺走一切,而我却试图反抗,那我就会被宣布为我们君主的敌人而就地处决。与其如此,我自己把羊宰掉并和安拉送给我的客人一起分享,岂不更好?”
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不知道是应该为这种盛情款待感到高兴,还是和主人一起悲伤。她们极力掩藏自己的饥饿,享用了炖肉。她们想询问阿尔提恩-叶梅尔的近况,但在长达数个月的旅途中养成的谨慎使她们等待恰当的时机。
毡帐的女主人把油腻的基色——浮着一层油的汤倒入她们的木碗。萨基普-拉马尔在女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在饥寒交迫的日子里经历过无数次的那种悲情和怜悯。
“喝吧,亲爱的……”
男人突然抬头听动静。他的脸色变得紧张和不安。很快,所有人都听到模糊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不明来历一伙奇兵正在村落旁边的草原上驰骋。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寂静,然后又传来了几乎听不到的喧嚷声,仿佛在远方的大地上卷起慵懒而缓慢的雷鸣。
毡帐的主人抄起挂在门口的索伊尔——沉重的、末端加粗的棍棒,冲到街上。对于经常应对危险的游牧民来说,眼下从草原传来的声音能说明很多事情——敌人正在向村庄逼近。
因恐惧而面色刷白的女人们跟着男人冲到了帐外。但这次并不是袭击。很快,他们就辨认出了羊叫声、马嘶声和骆驼凶暴的吼叫声。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就像夜里被吵醒的鸟群一样响起了焦躁而激烈的人声——女人在喊叫,孩子们在大哭,隐藏在黑暗中的男人则在咒骂。不明来历的一群游牧民仿佛分成了两股水流,绕村庄而行。突然,一个体型庞大、面色黝黑的骑士从黑暗中径直向站在毡帐旁边的人走来。
“善人们,”他用嘶哑的声音请求道。“给我来点喝的吧。灰尘和喊叫弄得我里面都在燃烧……”
女主人急忙跑进毡帐,手持硕大的长柄木勺重新出现在帐外。
那人从马鞍上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拿起木勺,贪婪地、仿佛一口气把水喝完了。
“谢谢,善人……”
“尊敬的客人,”驼背开了口,手里依然紧握着索伊尔,“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从哪儿来,又像躲避敌人似的逃往哪里?”
“难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吗?”陌生人的嗓音中流露出由衷的惊奇。“难道阿里算端的亲兵今天没来过你们村庄,没跟你们说过在阿尔提恩-叶梅儿淘金的那些人当中爆发了鼠疫吗?亲兵们已经搅动了附近的所有村庄,并以死相威胁命令所有人去往克根和那林克尔。违抗的人会被就地处决。他们还警告说,只要有一个人从阿尔提恩-叶梅儿溜到我们的游牧区,我们就会都死在这种可怕的疾病之下。任何外乡人都要杀死。阿尔提恩-叶梅儿的村庄今晚就会被烧掉,以使大火从大地上洗净安拉的惩罚。”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为数不多的村庄居民全部聚集到驼背的毡帐周围。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知道这件事?”骑士慌张地说道。“难道我要像阿里算端的亲兵一样给人送坏消息……亲兵很快就会到这里。他们是尾随我们的毡帐移动的。他们也会说……”
立刻就有几个骑兵逼近了毡帐,从而证实了他的话。其中一人将鞭子举过头顶,猛力抽打了驼背。
“你怎么还没收起毡帐?!”他喊道。“难道你把阿里算端的话当狗叫?阿尔提恩-叶梅儿爆发了鼠疫,如果你们不马上离开这里,明天就没人替你们收尸、为你们痛哭流涕啦!唉!”骑兵转向同行的士兵。“帮帮这些懒惰的阉牛,把他们肮脏的帐篷给拆了!也许这样才能让他们麻利一点!”
没等头领重复自己的命令,亲兵们就奔走在村庄里,用马刀猛砍帐篷,用长矛将其刺穿。穷苦人住宅里的支架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倒塌了。
萨基普-拉马尔和布贝什帮助主人和他的妻子把方便携带的家具捆绑起来,放在骆驼身上。硕大的火堆开始燃烧,照亮了村庄。喧嚣声逐渐平息下来,村庄准备好搬迁了。
有人碰了一下萨基普-拉马尔的肩膀,她挺直身板,慌张地回头望去。旁边有个年轻的亲兵下了马,注视着她的面孔。
“萨基普-拉马尔-阿帕依,我认出了你,”他低声说,“记得吗……”
她想起来了。忽都鲁帖木儿的大营。
壮士的母亲在大营里服侍,而萨基普-拉马尔经常给小男孩吃杏干和李子干,还送给他羊骨头玩……后来,母亲死了,小男孩被带到布哈拉的亲戚家。
“我也把你认出来了,”萨基普-拉马尔忧郁地说。
“您瘦了这么多……发生了什么不幸吗?”亲兵的话里流露出不安和由衷的同情。
“说来话长……还是跟我说说阿尔提恩-叶梅儿发生了什么吧。我们本来要去那里,但现在人们却说那里有鼠疫。”
壮士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毡帐一旁,躲在夜色和火堆发出的深红色火焰的交界线后面。
“不用怕……阿尔提恩-叶梅儿没有什么鼠疫……可那里的居民却要面对比任何鼠疫都要糟糕的事情。那些洗沙子淘金的人造了反,今晚就要被杀光。这是阿里算端的命令。邻村的人若给他们提供食物,也要被处死。把你们从这里赶走是为了让任何人都看不到发生什么事情,也就不会有人去帮助那些不幸的人……”
“噢,造物主啊,为什么你要把愤怒倾泻在人们身上?!”
“但阿尔提恩-叶梅儿那边却不知道大难临头,”亲兵急切地说。“天一亮,军队就会包围他们,点燃他们的住处,而那些想逃跑的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难道你没有良心吗?”
壮士低下了头:
“我做不到……百夫长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萨基普-拉马尔的面孔变得苍白而尖锐。
“我自己来吧,”她说道。“你能给我弄到一匹马吗?”
壮士大喜:
“当然!只不过要犯一次罪。我会从村民手里取走一匹,然后把它拴在离泉眼两百步远的灌木丛里……”
“去吧,”萨基普-拉马尔说,“安拉会因为你的好心肠而祝福你……”
回到火堆旁,她把布贝什叫了过来,给她讲述和壮士的谈话内容。
“我的姐妹,”萨基普-拉马尔平静地说,“同一个悲惨的命运把我们拴在了一起,使我们一路同行了很长时间。我想帮助阿尔提恩-叶梅儿的居民……那里有阿克别列恩……请你给我的儿子当母亲……和部落一起离开吧。如果安拉帮助我,我会找到你们,不管你们在哪里。”
两个女人相拥在一起。布贝什静静地哭泣着。
* * *
黎明灰暗而漫长。沉重的红太阳就像发炎的大眼睛,它艰难地从大地边缘爬起,一动不动地停靠在形同巨石的乌云之间。太阳看到了烧焦的黑土地,或许正因如此才不愿意开始正常的运行轨迹。它还看到两个微小的人影,他们行走在烧焦了的、仿佛被上天诅咒了一般的大地上。一个人是大人,另一个是小孩。他们每走一步都会从烧尽的牧草上扬起轻盈的灰色烟云,而枯燥的和风会把它吹到一边。
布贝什不知道要去哪里。萨基普-拉马尔的儿子紧贴着她的裙摆,缓缓地走在身旁。昨夜,被阿里算端的亲兵驱赶的各个部落在广阔草原里的狭窄商道上相遇,当一切混乱不堪的时候,布贝什和孩子与之前收留他们的村落走散了。其他部落不愿意接纳他们,害怕妇女和孩子来自那个该死的阿尔提恩-叶梅儿。
就这样,女子和孩子在天亮之前就变成孤身两人。晚上他们还能看到熊熊烈焰从草原的一头烧到另一头,看到火舌在他们面前腾起。然后,火焰被风裹挟到未知的远方,只有刺鼻的蓝色烟雾从曾经长满浓密灌木的沟壑和低地中蔓延开来,而濒死的火焰依然隐藏在灌木的根系中,仿佛在等待有人喂它食物,使它可以再次欣喜地在风中涌动,挥舞自己的红色旗帜。但周围已经变得光秃秃,大地要这样一直赤裸到来年春天。整个这段时间里,男孩一次也没有耍脾气,一次也没有哭闹或索要食物。他只是静静地走在布贝什身边,耐心地迈动自己的小脚步,完全像大人一样思考着什么。
布贝什想到了萨基普-拉马尔。她身在何处?她有没有突破阿里算端大军设置的屏障;她有没有通知到起义军,或者,夜里那场大火已经用炽热的火舌吞噬了她那没了气息的身体?不管是天还是风,都无法告诉她。
而与此同时,阿克别列恩率领起义军及其家属前往东突厥斯坦。萨基普-拉马尔成功地通知到了阿尔提恩叶梅儿人,使阿里算端的军队只扑到了被遗弃的空毡帐。此后,关于伊犁河谷出现可怕疾病——鼠疫的传闻还是在人群中流传了很长时间,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见到有人死了。为了以防万一,钦察人很多年都没把牲畜赶到这里,而本应在阿尔提恩-叶梅儿消灭起义军的阿里算端大军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烧掉的是只是空毡帐。
* * *
金帐汗国的土地刚被细小的、形同矛头的绿草嫩芽覆盖,善于掠食的乌鸦、秃鹫和善于掘墓的雄鹰就朝着伊朗飞去,在它们后面,一只前所未有的巨蛇沿着山坡和峡谷蜿蜒而行,从大地的一端绵延到另一端,磨快了的矛头像鱼鳞一样在阳光下闪烁。
尾巴长、鬃毛短、惯于长途跋涉的战马不知疲倦地快步行进,骑在上面的骑兵们愉快而心无挂虑——等待他们的将是胜利、丰厚的战利品和伊朗美女。没有人对胜利心存怀疑,因为作为伊斯兰教支柱的月即别汗将亲率英勇的土门,而他手下有四十万大军。大汗骑着长颈枣红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风使他的头顶上白旗招展。
大汗的腰带右侧挂着用大马士革钢锻造的利剑,它被放入用金色阿拉伯花字装饰的刀鞘中,左侧则是配有黄色象牙刀柄的长刀。马鞍由金龙和银牌装饰。他的左侧立着钢铁盾牌,而后背上则挂着装满红色箭矢的萨达克,箭羽是由鹰的羽毛制作而成的。短袖子的铠甲衬衫裹住了庞大的身躯,而头上则戴着嵌有金色纹饰的钢盔。
大汗的穿着和装备类似于自己的士兵,他随时准备参加战斗。他甚至拒绝了忽而希——扛武器的侍从。所有武器他都自己携带。拔都汗和别儿哥没有这样做,那又如何呢?他是金帐汗国现在的主人,凡事都可以按照他认为必要的方式去做。以前的大汗从来不走在军队的前头,而是倾向于从旁观战,以便欣赏它的力量和强盛。他把战士们放到身后,希望所有人都看到此举的特殊意义并知道伊斯兰教的支柱和他们在一起。
出征的所有士兵都可以从汗国的国库中得到精良的武器、披在衣服上的护胸甲以及快马。有什么能阻挡这些战士呢?他们英勇迅捷,准备服从受人爱戴的大汗做出来的每一个手势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军队的长蛇沿着平原和山坡前行,它离高加索山麓越来越近,挡住去路的任何人都会尝尽苦头。它用自己强健的身体缠绕住所有东西,将其勒紧、粉碎。在月即别汗的身后,他的两个儿子迪尼别和札尼别骑着白蹄战马从两个方向前进,在他们身后是对汗国最为忠诚的埃米尔、诺颜和勇士。蛇年(1341年),军队的长蛇爬进伊朗。所有时期,甚至从蒙古大汗们存在的时候起,蛇年就被认为对游牧民来说是不祥而沉重的。但月即别汗的坚决果断使他什么也不害怕。就让这一年成为对敌人来说沉重的一年吧。
的确,安拉似乎在保佑大汗。密探和可靠之人向他报信说,从早春开始,伊朗就滴雨未下,而三月的天气就像六月一样,牧草因炎热而枯萎,甚至没来得及开花撒种。
此外还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四月,高加索高山上的永久积雪融化并消失了,导致富饶的希尔凡和阿兰爆发山洪和泥石流,随之而来的就是河流干涸,干燥的白色河床暴露在了人们眼前。无处为菜园和田地获取水源,树叶开始卷曲脱落,而枯萎的谷穗则瘫倒在地上。
月即别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他怀着神秘的恐惧和希望准备第一场战斗。也许,北部伊朗马上就要永远归属于金帐汗国了。他出征了多少次啊!吃过败仗也打过胜仗!那时即便胜利了也没能守住落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期限一到就不得不命令土门返回钦察草原。现在,月即别不只是想征服希尔凡和阿兰。为了使丝绸之路从涓涓细流重新变成大江大河,需要把里海南岸的城市和堡垒据为己有。
伊朗日渐衰落。曾几何时,年富力强的伊尔汗国可以保护自己,毫无畏惧地迎战任何敌人。如今,埃米尔、诺颜和别伊们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把伟大的旭烈兀通过战争和厮杀控制在自己手中的领土弄得支离破碎。
埃及的马穆鲁克人对伊朗越来越缺乏应有的尊重,而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眼睛也像饿狼一样闪烁着。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月即别汗需要加快脚步。他的骑兵毫不费力地越过了不久前还汹涌澎湃的山涧河流,并在十天之内把希尔凡和阿兰扔到了大汗脚前。大军在库拉河畔停下了脚步,月即别下令纪念远征的成功并答谢安拉。上千只羊被宰杀,战士们过上了节日。
但至高的神似乎并没有悦纳献祭,没有倾听说给祂听的感恩之言。库拉河温暖而浑浊的水使士兵患上了胃病,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被安拉带走了。钦察战马习惯于家乡草原的浓密牧草,在这片被太阳烤焦的平原上,它们找不到食物,于是日渐消瘦。为了喂养战马,月即别汗的士兵从当地居民手中夺走了粮食,但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
月即别汗命令自己的土门移师格鲁吉亚山谷,希望能在那里避暑,但那里的太阳同样像烧红的金锭一样灼热,战士们在马蹄下看到的不是牧草,而是滚烫的灰色石头。
甚至夜晚都不能带来凉爽,身材肥胖的月即别汗汗流浃背。不祥的预感始终没有离开他,终于有一天,大汗的心脏没能承受住——拂晓,当他平静地在用柔软的白色毡子做成的被褥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心脏停止了跳动。
金帐汗国的支柱坍塌了——统治它整整三十年的可怕大汗死了。
汗国在等待新大汗,而他也出现了。红脚隼飞上天空,代替了死去的雄鹰——月即别的大儿子迪尼别登上了金帐汗的宝座。
* * *
迪尼别的登基之路并不轻松。成吉思汗后裔们向来如此,在看似平常的事件背后总是有血腥而漫长的斗争。在指定新大汗之前,凡是对汗国一把手的人选稍有发言权的贵族们分成了两个不可调和的阵营。
当年,月即别似乎也是轻松得到了汗位,但在动手杀死叶儿巴斯梅什之前,他不得不寻求支持。一个背后没有支持的寻常杀人犯马上就会面临冷酷无情的惩罚。而月即别身边的人能够让那些对手闭嘴,这才使他可以执行自己的计划。那时,站在他那一边的有埃米尔和他的军队、勇士、钦察诸部的首领和穆斯林商人。
迪尼别没有经历流血牺牲就登上了金帐汗的宝座,而他的背后是那些为钦察草原制定律法的人。
时光流逝,为了选举大汗而按照成吉思汗的遗训召集库里尔台大会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如今,人们只是选取当前需要的律法,以便帮助更强大的一方在选任新大汗的时候获得表面上的合法性。这一次也不例外。迪尼别作为月即别的长子,优先于所有其他亲戚拥有登上宝座的权利。此外,他的亲信在士兵中散布了消息,说月即别汗临死前向当时正在为他行祷告礼的卡迪传达了遗命——大汗下令让迪尼别成为他的继承者。大汗的旨意是神圣的,而且谁敢质疑卡迪当众宣读的大汗临终遗言呢?
伊朗出身的贵族成为了迪尼别的主要支持者。近些年来,狡诈而满嘴甜言蜜语的波斯人、富有的商人、克里木实际上的掌控者热那亚人、阿兰和切尔克斯王公以及保加尔和古兹的贵族经常在他身边出没。他们聚在月即别汗长子身边的理由各不相同,但却共同成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羊年(1331年),月即别让长子迎娶了阿努希尔凡-哈屯,她是伊朗埃米尔侯赛因之子谢阿里的女儿。新的亲戚之间没能维持太久的和平。月即别汗对伊朗的远征使他们成为了敌人。根据伊斯兰教传统,如果夫妻的亲人之间发生战斗,那么丈夫就要把妻子送还给她的父亲,或者妻子要完全成为新家族的一员。阿努希尔凡-哈屯不想把伊朗的学者-穆扎里姆和商人赶走,因为他们可以缓解自己对远方家乡的思念。而迪尼别也不愿失去美丽的妻子和由她所生的儿子。站在札尼别那一边、试图削弱迪尼别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点。
这时,热那亚商人加入到了已经开始的内讧中。如果金帐汗国和伊朗彻底决裂,对他们来说是不利的——他们向东方的奴隶市场输送奴隶的通道一直都要穿越这些国家。不只是热那亚人担心这一点,保加尔人和切尔克斯人也不愿意和伊朗彻底决裂。
月即别汗的亲信告诉他,如果彻底中断取道伊朗和东方国家进行的贸易,对金帐汗国来说将是多么地致命。而打心里痛恨波斯人的月即别也禁止任何人干预儿子和儿媳之间的事情。自那以后,迪尼别与伊朗以及克里木的热那亚人之间的联系变得更为紧密了。
大汗之子的支持者之间貌似确立了和睦的关系,但这只是貌似而已。他们知道,月即别不可能长生不老,死亡已经在他那因年老而微驼的肩膀后面徘徊,这意味着金帐汗的宝座上很快就会出现新主人。谁将成为君王:迪尼别还是札尼别?
月即别的突然离世搅乱了一切,钦察草原和花剌子模的穆斯林利用这个机会率先将迪尼别宣布为汗。冷静而善于忍耐的札尼别没有做出沮丧的样子,没有说哥哥的一句坏话,尽管绝望之情在挑唆他。他知道,没有人相信他会和目前的状况妥协。有哪个草原人不会为了权力而牺牲珍贵之物,甚至是亲人的生命呢?札尼别是成吉思汗后裔,而一代天骄的子孙从来不会自愿放弃宝座。但形势迫使他耐心等待时机,在众人面前摆出平静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对宝座的渴望从没离开札尼别,他把它深埋于心中,不让旁人察觉,只有对去年迎娶的少夫人的爱才能帮助他平复自己。切尔克斯人然比克-哈努姆来自从高加索山区。年轻而火辣的她很快就喜欢上了月即别汗最小的儿子希吉尔别。她很难抑制自己的感情:丈夫的弟弟是个英俊快活的壮士,而希吉尔别同样爱慕着年轻的山里姑娘。
两人都觉得罪孽深重,但爱慕之情却不可阻挡。从此,满怀妒意的希吉尔别就开始躲避哥哥,在他面前的负罪感逐渐变成了憎恶。
札尼别对此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两个兄弟都太不喜欢他,因为他的智慧胜过他们,而且可以掌控自己的感情。
希吉尔别和然比克-哈努姆密会的事情只有一个人知道——希吉尔别贴身卫队里的一个亲兵。他曾为他们牵线搭桥,如今却打算向札尼别揭发一切,因为他觉得希吉尔别为他支付的辛苦费太微不足道了。
* * *
这一年,札尼别将明亮的乌拉尔河沿岸选为夏日营地。冬天下了很多雪,河水变得丰沛而湍急。希吉尔别也不愿意迁徙到远处,于是把自己的营地搭在了附近。而往年他通常都会跟随迪尼别。
草原如此浩瀚,兄弟们难道会彼此妨碍?在犹如中国丝绸一般的蔚蓝色天空下,钦察草原足够所有人使用。兄弟俩的驻地划分了足够让马群奔跑的空间。离他们稍远地方还可以看到几个村落浮现在草原迷离的海市蜃楼中,它们属于位高权重的毕依秋雷。今年把札尼别邀请到乌拉尔河畔的正是他。
春水刚刚滚入河道并开辟出低矮的河滩,浓密的绿草就在一夜之间窜起,使草原变成了鲜艳的绒毛地毯。河柳开了花,并把自己的棕色枝条投在湍急、浑浊的水流中,桦树上粘稠而膨胀的嫩芽破裂开来,向太阳展开闪闪发亮的小嫩叶。当札尼别的部落抵达营地的时候,在牧草的绿色海洋中出现了第一枝郁金香。它们越来越多,草原很快就被前所未见的“火焰”所笼罩——低矮的火浪在和风之下翻滚,一直滚向大地的边缘。
河滩上有数不尽的湖泊,就像镜子的碎片一样。来自世界各地的鸟儿在上面鸣叫,鹅群在村落上空飞过,几乎用翅膀碰到了毡帐的顶部。肥壮的畜群游走于广阔的草原——牲畜明显发胖,毛皮变得平整而发亮,在它们的宁静目光中映出高空的白云。生活风调雨顺,谁都不会想到这个风平浪静的地方很快就会迎来腥风血雨。
每天早晨,在整个村落还没苏醒的时候,札尼别都会在库斯别吉——猎鸟训练师的陪同前往湖边。周围的世界还很安静,只有飞向高空的云雀能看到太阳在苏醒并准备踏上自己在蓝色天空中的漫漫旅途。
马儿缓缓迈步,仿佛行走在绿色的水面上,冰凉的大露珠浸润到蹄腕骨,使马儿的腿部很快就变成深色并闪闪发光。在海外商人从遥远的印度带来的用白银和象牙制作的鞍桥上,颜色明亮、无精打采的隼在怕冷似的蓬乱自己的羽毛,头上戴着皮革罩。
这一天,札尼别同样在两名库斯别吉的陪同下去湖边打猎。他没有带卫兵,清晨的寂静没有被卫队的马蹄声破坏,这使他感到高兴。太阳还没有升起。清澈的红色霞光像花儿一样在空中敞开自己的花瓣,预示着美好的一天。
已经苏醒的湖泊用五花八门的声音迎接他:鸭子在嘎嘎叫,夜里在草原进食之后回来的灰鹅发出了咯咯声,雪白的天鹅吹起了银喇叭,而飞快的鸭群则在呼啸声中从头顶上掠过。
札尼别把陪同的人留在岸上,然后驱马进入芦苇丛中。他的双手和面庞很快就感受到了凉爽之气,而且可以听到大鱼就在近处沉重而响亮地拍水。札尼别知道:很快就会抵达芦苇丛的尽头,马儿会把他带到一个灰色的沙洲,平静的湖面将展现在他眼前。
突然有什么东西使他警觉了起来。他一时没弄清是幻觉在作怪还是的确听到身旁的芦苇发出了沙沙声,仿佛被一只小心翼翼的手推开一样。
札尼别拉住了缰绳,马儿立即停了下来。
“图雷,别害怕……”有人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
札尼别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马刀的刀柄。
“我想和您谈谈……”
札尼别警觉地望着浓密的芦苇丛,命令道:
“出来见我,这样我才会和你谈谈……”
“遵命,图雷……”
从芦苇丛里走出一个面庞被晒黑的高大壮士。他那被突起的厚重眉弓遮蔽的眼睛在不安地四处张望。札尼别觉得自己曾在希吉尔别的随从中见过这个人。
“说吧!”他命令道。
“我不是您的敌人,而是朋友……”壮士颤抖的声音在时断时续。“我在这儿等着您,米尔扎,为了告诉您一个可怕的秘密……”
札尼别警觉地注视着壮士。
“我的舌头不听使唤……但我还是要说出来……您的少夫人在欺瞒您……她……”
札尼别的脸上泛起血光。
“他是谁?!”
壮士沉默了。他好像已经为这次见面感到后悔了。
“我不能说……最好还是让您亲眼看到一切……今晚会有一个骑士穿着牧人的衣服到村落里……他会进入少夫人的毡帐……现在都是月圆之夜,您很容易认出他……再见,米尔扎……”壮士向札尼别深深鞠了一躬。
“等等!”札尼别克制住自己,急切地说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谁能证明你没有说谎?”
“没有人,米尔扎,没有一个活人……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出于对您的尊敬,今后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舌头没有闲扯的习惯……”
札尼别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那么,如何……”
“我知道,”壮士说,“我告诉您的讯息无法得到苏云希-礼物作为奖赏,但希望您有朝一日会想起我,不要忘记我为了保全您的名誉而做的事情……”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会给你应得的奖赏……”札尼别目不转睛地盯着壮士的脸,说道。“走吧……”
壮士低着头向芦苇丛后退。
弯曲的刀刃昏暗地闪了一下,壮士的头滚落到马蹄下,而庞大的身躯则瘫倒在地上。
札尼别缓缓地把马刀放入刀鞘。他表情平静,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倒下的尸体。
被声音惊吓的鸭群从芦苇丛里展翅飞起。札尼别从隼的脑袋上取下罩子,将它抛向空中:
“向前!去!”
鸟儿像黑色闪电一样窜向空中。札尼别用马刺催马,使它踩倒芦苇的高大茎秆,将他带到沙洲上。
札尼别的眼眶收窄,眼中燃起了激动的火花。他入迷了似的紧盯着隼的飞行。札尼别仿佛忘记了刚刚从壮士那里听到的话,仿佛忘记了被他杀死的人的热血尚未冷却。
当太阳升到和长矛一样高的位置,对成功的狩猎心满意足的札尼别与陪同他的库斯别吉一同回到了村落。单看他的举止,没人能猜得出米尔扎心中的不安。像往常一样,他吃了点沉默寡言的仆人用银盘递给他的肉,喝了几碗茶。他本该准备一下前往秋雷的驻地,但他不再想去了,于是派信使转告毕依,说会面因他身体不适而推迟。
留在帐中的札尼别回想起了壮士的话。他不愿相信。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还好没有其他人知道然比克的背叛。成吉思汗子孙的秘密是神圣不可触摸的。
出路只有一个:根据现有的风俗,应该把然比克送还给她的父母,以此告知所有人他不再需要这个妻子了。如果没有人知道她的背叛,自然就不会有人敢在嘴上或心理对然比克说三道四了。月即别汗的儿子当然可以按照自己认为必要的方法行事。可如果那个壮士已经诽谤了心爱的妻子呢?
米尔扎一整天都没离开毡帐,到了晚上,他才做出了清晰的决定。何必用无休止的怀疑折磨自己?壮士说了,一切都将在今晚发生。与其去听别人的诽谤,不如自己亲眼证实。
当浓重的暮色降临到地上,冷却的风从草原中带来艾蒿的芬芳之时,札尼别下令备了马,他一个侍卫也没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驻地。
硕大的星星在看不到底的黑暗夜空中眨眼,随后,夜色变亮了一些,从远方的山坡上升起了一轮火红的圆月。
札尼别在靠近妻子驻地的低地上停了下来,他把马拴住,松开了马肚带,让它自己吃草。而他自己则拿起系在马鞍上的萨达克、强弓和装满箭矢的箭筒爬上山坡,村庄就坐落在山脚下。到了山顶,札尼别在低矮的蚊子草丛里躺了下来。他拿起弓箭,检查弓弦是否能正常拉开,并在箭筒里挑选了带有四面大马士革钢箭头的、可以穿透铁甲的利箭。
然比克的毡帐像一个白色山包一样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它就在弓箭的射程之内。任何活物都不可能靠近它而不被发现。
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夜晚在缓缓流逝。风从里海方向吹来了蓬松的乌云,它们时而飘向月亮的金轮,时而四处飘散。山脚下一片安静——村庄入睡了。
札尼别突然警觉了起来。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远方的马蹄声。他把耳朵贴到了地上。没错——骑兵正在靠近毡帐,他的马在飞速奔跑。札尼别的嘴唇上浮现出渴望复仇的冷笑,手向弓箭伸去。他是个出色的弓箭手,如果这正是札尼别在等待的人,那他无疑是在向自己的死亡奔来。
骑兵不期而至地出现在了离米尔扎的藏身处非常近的地方。在投射到地面的月光下,札尼别觉得那人就像用黑色石头雕刻出来一般庞大而沉重。
骑士看了一会儿村庄,然后跳下马鞍,轻轻地用手拍了拍马屁股,把马放走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小石子儿进入到村庄里。
札尼别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的宽大后背。村庄里的狗连一只也不吭声,于是米尔扎意识到,来人并不是外人。可他是谁,他真的要去然比克的毡帐吗?
札尼别的心脏在狂暴地跳动着。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不愿意相信妻子的背叛。村庄里的姑娘和年轻妇女难道还不够多吗?她们都可以供某个饥渴的壮士深更半夜溜进去……在解开所有怀疑之后,札尼别镇静了下来,他用膝盖微微起身,把箭放到了弓弦上。
那人停在少夫人的毡帐旁四下张望。米尔扎清楚地看到那人穿着一件普通外衣,戴着尖顶帽子。毫无疑问,这是个牧人。难道然比克用这个穷鬼取代了他——伟大的月即别汗之子?怒火使米尔扎感到窒息。札尼别开始慢慢地张弓搭箭。他依然心存侥幸,希望只要这个陌生人为了进入毡帐揭开帷幔,里面就传来然比克惊恐而愤怒的尖叫声。的确有人揭开了帷幔,而米尔扎看到的是自己的妻子。她解开了辫子,张开双臂向牧人走去。银色光芒使女人显得出奇地漂亮,不像地上的,而是像天堂里的羽毛。
牧人和女子没来得及拥抱。利箭发出了尖细的呼啸声——札尼别听到的或是由疼痛引起的低沉尖叫,或是濒死的呻吟。那人晃了一下,然后颜面朝下倒在了被踩坏的青草上。女人充满恐惧的刺耳哀嚎响彻在黎明前的草原上。狗狂暴地叫了起来,传来了脚步声和武器的叮当声——听到尖叫的卫兵急忙赶来了。人们衣衫不整地从毡帐里跑了出来。
札尼别凶恶地眯起眼睛,朝着像蚁穴一样炸了锅的村庄望了一会儿,咬肌在颧骨上方紧绷的灰色皮肤下跳动着。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低地,从马腿上取下绊绳,为它戴上嚼子,拉紧马肚带,然后沉重地坐上马鞍,朝着自己的毡帐奔去。
月亮照亮了他的眼睛,随后跌落到远方的一排山峰后面,黎明前的浓重黑暗降临了。
* * *
月即别汗统治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金帐汗国改变了很多。以前,部落间的所有争执、抢劫和强暴、斗殴和谋杀都是由神职人员——谢赫、卡迪、伊禅、卡济来处理的,而现在,这些事情由大汗任命的判官-毕依来处理。
草原上的生活很缓慢,它很难对变化做出让步,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撑不了多长时间,也停留不下来,就像风滚草一样在草原上匆匆而过。但即便是伟大的钦察草原也在时间的掌控之下,无论是古老的传统还是人们的心灵都无法和它抗衡。
埃米尔和大汗们开始倾听毕依的声音,每个人都想把他们拉到自己这一边,因为毕依身后有部族的支持,而且他们也有军队,尽管不多。
毕依秋雷拥有庞大的身躯和平和的嗓音。没有人听说过他对前来找他主持公道的人大喊大叫或恶语羞辱,但在做出裁决的时候,他很坚定,甚至有些残酷。毕依秋雷喜欢笑,这时他的面孔会变得憨厚和友善,不认识他的人根本想不到他们面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法官。谁也读不懂他的心思,猜不出他在凝望交谈者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这位贪恋权力的毕依可以毫不费力地报复任何人。解决争执或向百姓通告自己的决定之时,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以及它能给自己的部落和民族带来什么。安拉没有亏欠他口才,使他总能说服大汗相信自己的正确无误。
毕依秋雷懂得生活,并总能根据形势的要求做出行动。在可怕的月即别汗面前,他比绒毛枕头还要柔软,比看门狗还要忠诚,没有人比他更能迎合金帐汗国君主的心意。他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爬进大汗的心坎里,使自己成为了宠臣。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月即别汗需要有人奉承他,不停地歌颂他的伟大。毕依秋雷知道这一点并总能说出恰到好处的话。
在突然离世前不久,大汗将其任命为苏别-毕依。这是一次巨大的晋升。从此,秋雷变成了金帐汗国的第二号法官-毕依。地位比他高的只剩下拥有邱别-毕依称号的首席法官曼基里。在钦察草原上生活的部落和民族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月即别汗的可靠支柱之一,这也是秋雷被任命到这一职位上的一个理由。
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月即别汗一死,命运就不再眷顾他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毕依并不是那种屈服于形势的人。新大汗坐上了金帐汗国的王座,那就需要找到博他欢心的方法。秋雷把一整个车队的礼物送到大营里,并许诺把部族里最漂亮的姑娘嫁给大汗的儿子。迪尼别收下了礼物,并对让自己的儿子迎娶美女的提议表达了好感,但他并没有改善自己和秋雷的关系。
毕依意识到:他和迪尼别很难找到共同语言,大汗不可能听从他的建议。一个毕依如果得不到金帐汗国君主的庇护,那他算什么毕依呢?过不了多久,连自己的部族都会感觉到笼头变得软弱,不再听命于他,而这必将威胁到惯常的生活秩序。
正因如此,毕依为了拯救自己,今年春天把月即别汗的次子札尼别邀请到了自己的领地。草原的夏天很漫长,谁知道米尔扎在谈话过程中会提出什么呢?秋雷没见过任何一个成吉思汗后裔会坦然面对失去的宝座。札尼别也不会例外。如果帮助札尼别,使他成为大汗,会怎么样呢?这是个大胆、诱人而可怕的想法。如果让迪尼别知道了,毕依将人头不保。然而,胆小鬼从来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札尼别对使他当众蒙羞的牧人实施报复的那一天早晨,秋雷和米尔扎见面了。为了避免有人偷听,毕依下令把宴席摆到了远离驻地的绿色火山山顶。
秋雷没有急于交谈,以免违背草原的待客之礼。他用不产犊母马的鲜嫩油腻的肉招待米尔扎,殷勤地把飘着牧草芳香的马奶酒倒进他的碗里,将草原的乌尊库拉克带到村落里的新消息讲给他听。
话题不知不觉得转向金帐汗国的国事。秋雷善于选择并触痛人的心弦。难怪常言说,敞开的伤口即使用柔软的丝绸去触碰也会疼。毕依提起宝座,提起迪尼别,他的嗓音中时而流露出同情,时而流露出谴责。他的这些话触动了札尼别的心。秋雷之言使他坚信汗位应该只属于他一个人,而不是月即别的其他儿子。只有敢于迈过亲情的枷锁并且在前进道路上的任何障碍面前都不会止步的人才有资格统治金帐汗国。
和米尔扎道别的时候,毕依秋雷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有人敢冒犯你,我的英勇壮士们会站在你这一边。”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牢靠的许诺——假如札尼别决定和哥哥对抗,他会提供支持。
* * *
晚上,札尼别回到了大营。他从远处就看到每个毡帐都插有垂着黑色马尾巴的杆子。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标志,说明大汗家族的一个受人尊敬的人物死了。
按照习俗,阿克萨卡尔老人为了告诉他噩耗第一个站在毡帐旁迎接他。
“多么悲伤!”阿克萨卡尔说:“今天晚上,有人在你的妻子然比克的毡帐旁用弓箭杀死了你的弟弟希吉尔别!”
札尼别的脸失去了血色。他抬起头,磨着牙问道:
“我弟弟深更半夜在然比克-哈努姆的毡帐旁做什么?”
阿克萨卡尔用沉重而爬满皱纹的眼帘微闭上眼睛。他听出了米尔扎在话语中的暗示:的确,一个人大半夜在兄弟妻子的毡帐旁做什么?
老人叹了口气。
“希吉尔别据说是从畜群中离开的……或许他口渴难耐,如果恰好路过兄长妻子的毡帐,不去找她要马奶酒喝,还能找谁呢?”
札尼别意识到阿克萨卡尔已经猜出了一切,但还是要赞同他,这样才能让希吉尔别之死看起来像早有预谋的犯罪,而不是复仇。
“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
老人那双像秋天的天空一样褪色的眼睛怀着无声的谴责盯着札尼别的面孔。即便是部族首领也无权干涉成吉思汗家族内部的事情。难道米尔扎不明白,人们立马认出了他的箭,而希吉尔别的亲信已经派信使去找迪尼别汗,请求他宣布凶手的名字吗?
“什么时候埋葬希吉尔别?”
“明天早晨。”
札尼别用手势送走了阿克萨卡尔,然后摆出一副僵硬的面孔,在数十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入帐中。只有在这里,只有在一人独处的时候,米尔扎才会让情感左右自己。札尼别疼爱弟弟。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对弟弟下毒手。
第二天早晨,米尔扎在忠于他的亲兵们的簇拥下前往弟弟的部落参加葬礼。遇到他的人谁也不敢正眼看他的脸,谁也不敢发出一句责难。
直到葬礼结束,米尔扎的面孔一直保持着平静和惆怅,而他的眼睛一次也没有被泪水湿润。
回到自己的大营之后,他一次也没有见然比克,然后毕恭毕敬地把自己的少夫人送回父母那里。
不安的日子在持续。札尼别知道哥哥不会饶恕他杀死希吉尔别。他肯定会找机会算账,至于怎么算——只能去猜测了。或许大汗会派来杀手,或许会派军队夷平米尔扎的部落,折断米尔扎的脊椎。
对希吉尔别的七日悼念结束之后,一切都清楚了。可靠之人从大汗的营帐奔过来,对他说:
“迪尼别暴跳如雷。他发誓要血债血偿。大汗已经向各个牧区派遣信使,令其集结军队。准备战斗吧,米尔扎。”
札尼别意识到:退路已经被切断。要么一往直前,要么去死。迪尼别并不是为弟弟报仇,他只是遇到良机可以在百姓面前掩盖其除掉潜在对手的意图。有谁会袒护凶手?所有人都会站在复仇者一边。
于是札尼别派信使去找毕依秋雷,对他说:
“你说过要给我英勇的士兵。我现在需要他们……”
乌尊库拉克已经把兄弟反目的消息传遍了钦察草原,所以毕依秋雷知道札尼别需要军队的理由。
还没等到新的月亮升起,迪尼别汗和米尔扎札尼别的军队就在伊基里和乌拉尔的河间地区,在山岭的缓坡上遭遇了。
安拉眷顾了札尼别,使他在日落之前夺取了胜利。受了伤、浑身沾血的迪尼别落到了米尔扎的军队手中。他请求宽恕,但充满妒忌的灰蛇已经在札尼别心中抬起了头,把毒液吐进了他的眼睛,于是他命令亲兵了结了哥哥的性命。
就这样,新大汗在马年(1342年)登上了金帐汗国的王座,他是用兄弟的鲜血换取宝座的,但钦察草原里没有人对此感到惊奇。随后,百姓之口开始把新大汗称为阿吉-札尼别——智者札尼别。
第四章
尽管成为了金帐汗,但札尼别却没能成为拥有无限权力的主人,也没能为它的荣耀增添新的战功。
以前,汗国的所有事务都由成吉思汗后裔和游牧贵族掌控,如今,众城市开始对所有事情都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就像草原上的部落一样,每个城市现在都拥有了自己的军队。市民不仅为草原人装备了一切所需,而且还越来越频繁地提醒他们该怎么做。相比于以往那些仅仅攫取一点战利品的征战,在城市贵族的提醒下做出的决定往往能为汗国带来更多的好处。贸易产生的利润要多于战争所得。
在札尼别的统治下,金帐汗国的都城别儿哥萨莱——萨莱-阿德扎伊德仿佛重新繁荣了起来。他下令在这里建造了很多作坊、清真寺、穆斯林学校和宫殿。百姓们说:“我们的阿吉-札尼别从石头里雕出了城市。”在金帐汗国的土地上,伊斯兰教处处得势。如今,曼吉特人和钦察人、保加尔-鞑靼人和伊基里河沿岸的莫尔多瓦人、乌拉尔河上游的巴什基尔人和切尔克斯人、阿瓦尔人、列兹金人、奥赛梯人、车臣人和阿兰人等高加索民族和花剌子模的古兹人都信奉伊斯兰教。在锡尔河下游游牧的弘吉剌部和康里人、来自伊希姆河沿岸的阿儿浑部、克烈部和乃蛮部,来自七河地区北部的托博尔人、乌孙人、杜格拉特人和拉莱伊尔人也成为了穆斯林。
在城市里,偶像-托贝特、礼拜室-吉布拉特哈南、教堂和修道院都被推翻。从此,金帐汗国的众民族都走在先知穆罕默德指引的道路上,在其他宗教的庙宇废墟上均建起了清真寺。与先知的教诲一道,美妙的神话故事和童话从东方国家、阿拉伯和波斯传入钦察草原。不久前的游牧民变成了城里人,在穆斯林学校里,他们不仅学习文字、阅读圣书,而且也接触到天文学、医学和地理学方面的作品。
札尼别汗统治时期,在钦察草原的商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来自远方国家和埃及、沙姆、热吉尔、迪亚巴克尔、鲁姆、波斯和巴格达诸城的霍贾、毛拉和学者。
金帐汗国绣着金色半月的白旗高高飘扬。谁也不敢对它图谋不轨,哪怕只是想一想。贵族们在札尼别面前低下头,高呼:“你是智者!没有比你更强大的汗!”而当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很难相信他们在撒谎。大汗喜欢沐浴在荣耀的光芒之中,抬高他、赞美他的话使他心悦。
但世界就是这样,如果一个普通人开始骄傲,那遭殃的只是他自己;但如果大汗做同样的事情,那所有百姓都将大难临头。札尼别高傲地昂着头,但他却没有发现陷阱已被挖好,敌人在等待他失足,跌落到立在陷阱里的锋利长矛上。
当年帮助札尼别成为大汗的毕依秋雷给他准备了阴险的捕兽夹。他当年献出军队的时候指望得到很多回报,但他的设想却没有实现多少。
在战胜迪尼别之后,汗国的大判官只剩下早年被月即别汗任命为邱别-毕依的曼基里。札尼别把父亲的大维齐尔马赫穆德也留在了身边。秋雷貌似在新大汗的统治下重新恢复了影响力,大汗乐意倾听他的话,而且也比别人更尊重他,但这些并不能让毕依满意。他当年甘冒人头落地的危险可不是为了像以前一样在被安拉祝福的金帐汗国里仅仅充当三号人物。
为了向札尼别表明自己是唯一有资格成为邱别-毕依的人,秋雷想尽各种办法,但大汗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努力。他就像在大汗身边长大的小狗一样摇尾乞怜,在大汗的脚下铺上灰色毡子,但一切都被证明是徒劳的。到了这一步,对大汗的不满就和心中的邪念交织在了一起。他和以前一样阿谀奉承。谁都猜不到邪恶的想法已经占据了秋雷。他不声不响地把有名望的毕依拉加尔台和泰西拉到自己这一边。在秋雷的建议下,大汗把忠于毕依的一个钦察勇士任命为千夫长。
一张看不见的蛛网在札尼别周围编织了起来,而秋雷已经开始盘算谁能占据大汗的宝座。他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停留在札尼别的儿子别儿迪别身上。毕依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博取他欢心的方法。别儿迪别就像土狼一样胆小,但却渴望荣誉。秋雷一边激起他的虚荣心,一边教导他——达到目的不一定要光明正大,最好在暗夜里完成所有事情,即使在敌人的背后捅一刀,也没什么可耻的。
智慧的札尼别听信来自周围的甜言蜜语,而且越来越沉迷于此。他经常不过问与金帐汗国息息相关的事务,而是把它们交给埃米尔会议处理。秋雷的亲信早就占据了埃米尔会议的多数。在处理部族间争端的时候,埃米尔们对他唯命是从。年迈的邱别-毕依曼基里无法招架,经常在争论中做出让步。苏别-毕依悄无声息地把大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 * *
一天,札尼别召集了埃米尔会议。面色黝黑、鼻梁高突、穿着丝绸上衣的大汗坐在金色宝座上,酷似一个波斯人。在宝座前,在柔软的绣花地毯上,那些被他认为是可靠支柱的人盘腿而坐,他们是:像鹞一样雪白的邱别-毕依曼基里、脸宽体胖的秋雷、像猎犬-塔吉一样干瘦结实的拉加尔台、矮小精壮的维齐尔马赫穆德、面色苍白、始终保持警觉的埃米尔忽都鲁不花。他们着装华丽,脸上凝结着庄严和高傲。
札尼别早已疏于和自己的亲信商讨国政,这次召集他们也只是想宣布——是时候履行和克里木的威尼斯商人和热那亚商人签订的协议条款了。猪年(1347年),金帐汗国答应他们阻拦中国和罗斯的商人通过曼基史拉克进入伊朗境内。
伊朗的动乱依然没有结束,商人们害怕被抢劫甚至被杀死,愈加频繁地把自己的商队转向阿扎克-塔纳或克里木。所有这些都让热那亚人感到欣喜,现在,他们想说服金帐汗把这条道路变成所有人的主商道。从今往后,丝绸和茶叶、貂皮和狐皮、蜂蜜和蜂蜡都要在阿扎克-塔纳和苏达克装到船上,在穿越海峡、通过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领地之后运往地中海诸国。热那亚商人由此获得了丰厚的利润,而金帐汗国也从中渔利。
聚众恭恭敬敬地听完札尼别的话,刚要开始颂扬他的智慧,这时有个仆从溜进大厅,屈膝低头,小声地对大汗说:
“塔赫希尔,伟大的里拉乌阿桑凯基来到了大营……”
聚众躁动起来,开始面面相觑。整个钦察草原都可能找不出不认识阿桑凯基——悲伤的阿桑的人。作为闻名遐迩的说书人,他是草原人的良知,他的生活就是和他们分享快乐和悲伤、梦想与愿望。由他创作的童话和好似长了翅膀的话语被人口口相传,壮士们在听到之后会拼命鞭策最神速的快马,急于把伟大里拉乌的智慧传给别人听。
或许在所有出席会议的人当中,只有毕依秋雷对阿桑凯基的到来感到不悦。老人能看透人心,轻松猜出他们的想法和愿望,这就使迷信的恐惧占据了毕依。如果里拉乌猜出他的企图并告知大汗,那该怎么办?
“他现在何处?”札尼别问道。
“就在这里,在宫殿旁边。刚下了自己的骆驼热尔迈。”
大汗的脸上溢出了微笑。
“智者还活着……把他带到为客人准备的寝室。我这就过去……”札尼别用威严地手势告诉聚众——会议结束,可以走了。
他很久没见到大里拉乌。自他刚开始重建别儿哥萨莱时候起,就再也没见到。当时阿桑凯基说:
“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城市建在斡罗思诸公国旁边?你会遭殃的……”
大汗用大笑来回答他:
“为汗国献上贡赋的斡罗思人能做什么呢?”
里拉乌摇了摇头:
“我只是个流浪的说书人,没资格教训大汗,但您坐在黄金宝座上,理应看得更远。你变得过于自负和傲慢。而不幸之鸟总是会在这种鸟儿旁边筑巢……”
札尼别当时没有把里拉乌的话当回事,使他愤愤而去。尽管札尼别很尊敬说书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斡罗思人有朝一日会积攒足以威胁汗国的力量。
如今,在即将和阿桑凯基见面之际,他想起了说书人在朝着钦察草原深处离去之前的宴会上唱的歌:
唉,大汗,如果我不告诉你,
你如何知晓……
你不想采纳我的建议。
你满脸通红地喝着马奶酒,
发热的身体在出汗,
平静下来听我说。
在中国人和斡罗思人之间
你无忧无虑地兴建自己的城市。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听听我的建议——
选别的地方吧。
我会骑在步伐迅捷的热尔迈身上,
为你找到那个地方。
然后把百姓迁移到那里吧。
如果你把忽略我的话,
不按照我说的做,
斡罗思人就会占领你的城市。
妻子和孩子们会痛哭流涕。
这不会是梦,而是现实。
我看到,大汗你不相信我……
记住,生活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曾几何时,狗鱼可以爬出水面,
在松树上筑巢。
这是老者们说的……
听我的话,相信我,
如果你紧闭双耳不听我的话——
我将忘记来你这儿的道路……
出于对大里拉乌的尊重,札尼别没有和他争论。即使是智慧的老者也会犯错,而正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经常梦到邪恶而可怕的东西。
当时他没有藏好戏谑的口吻,说道:
“就按你说的做,阿桑凯基。如果你能找到比伊基里河更漂亮的河流和比萨基斯坦更好地土地,那我就命令百姓迁移到你所指示的地方。”
而现在,大里拉乌回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草原里著名的说手里列恩谢·谢谢恩与他同行。说手年过五十,但相比于像鹞一样雪白的阿桑凯基,他的外表就像年轻的雄鹰。
札尼别隆重地迎接了在草原里备受尊敬的人。他第一个向他们鞠躬并问安。吃完用为了贵客特意宰杀的年轻母马肉烹饪的别什巴尔马克,而大汗的少夫人泰朵拉-哈努姆将芬芳的马奶酒倒入银制基色之后,札尼别开了口:
“阿克萨卡尔,您回到了别儿哥萨莱。看来,使您长途跋涉的那个目标实现了?您找到可以让我兴建新都城的地方了?这么说,这世上有比伊基里河更漂亮的河流,比萨基斯坦更辽阔的土地喽?”
大里拉乌垂下了目光,他的表情沉静而忧伤。
“大汗,别急着问问题。我会给你讲我看到了什么,去过哪里。”阿桑凯基沉默了一会儿。他那苍白而年迈的嘴唇动了几下,仿佛低声说了些什么或做了祷告。“我从你那美丽的都城出发,径直向太阳迎面走去。很多天之后,我看到了像一条宽阔的蓝色丝带一样的河流。这条河的名字叫额尔齐斯。在它的沿岸生活的居民从来没听说过‘饥饿’是什么,因为那里的土地能长出高大而鲜嫩的牧草,而牲畜也可以像湿热夏天里的蚊子一样飞快地繁殖。这片土地很美妙,但不远处住着中国人,自你的伟大祖先成吉思汗在这世上竖起九足白旗的时候起,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
里拉乌喝了一口马奶酒,继续讲道:
“然后我朝着北极星被嵌入苍穹的地方调转马头,七匹明亮的母马在一刻不停地绕着它转。我在那里看到了美丽的叶希尔河。那里可以在六天之内把消瘦的战马养肥。牧草是如此高大,以至于绵羊就像在熊皮上爬来爬去的小虫子。但这里也不能兴建城市,因为它周围既没有山岭也没有森林,土地被暴露给了所有敌人。我向南调转马头,看了最后一眼叶希尔这条令人陶醉的河流,我将它称为叶希里——惋惜之河。它正是给了我这种感觉。”
大汗和所有出席宴会的人都饶有兴致地听着阿桑凯基的话。他们每个人都去过里拉乌所说的地方:不管是蔚蓝的额尔齐斯河还是叶希尔河沿岸。但老人就像唱歌或讲童话一样描述着这些为人所熟知的地方。
“在你的南方疆土上,我又看到了一条河——锡尔河……它的流动湍急而可怕,黄色的浪涛就像狂奔的马群。我同样看到,这里是可以居住的,只要夏天能迁移到黑山山脉……但这里同样不能建城市。”
“为什么?”札尼别问道。“这里哪会有什么可怕的敌人?”
里拉乌摇了摇银白的脑袋。
“敌人一直都涌向那里。它就像一片中了邪的土地。传说很久以前那里住着强大的匈奴人。伟大的征服者双角伊斯坎德尔没有放过锡尔河……”阿桑凯基沉默片刻。“而你的祖先成吉思汗也正是从那里进兵钦察草原的。”
聚众纷纷点头称是。
“看来,无论是东边、北边还是南边,都没有可以让我建立新城市,使之成为金帐汗国都城的地方?”大汗微笑道。“那就只能留在别儿哥萨莱了……”
“既然世上有这么好的地方,它由伟大的伊基里河、明亮的乌拉尔河浸润,大汗又何必寻找更好的呢?”毕依秋雷皱着眉头说。
里拉乌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别急……我给你出一个谜,如果你能答出来,那我就相信你的智慧,一切听你吩咐。”
毕依轻蔑地笑了笑。但阿桑凯基仿佛没有察觉。他沉重地起身并走到屋子中央,那里铺着宽大而鲜艳的地毯。里拉乌环顾四周,把喝马奶酒用的银制基色放在了脚前,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的位子。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
“瞧,毕依。这个绒毛地毯就是金帐汗国的疆域,而银制基色则是别儿哥萨莱,智慧的札尼别汗正是在那里统治着自己的臣民。那么,你能不能不踩上地毯而拿到基色呢?想吧,毕依,如果你能告诉我怎么做到,那我就听你的话。”
聚众怀着期待的目光望着毕依秋雷。一些人为自己的庇护者感到不安,而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却可以看到幸灾乐祸。
低矮的额头被汗液覆盖,而小眼睛则慌忙转动着。沉默一直在持续。里拉乌在多等片刻之后叹了口气,说道:
“不,你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他环顾了所有人。“或许你们当中有人能做到?”
大家用沉默回答了他。毕依和埃米尔都在深埋自己的眼睛。
“我等着,”阿桑凯基看着大汗。
“我能拿到基色……”
大汗迅速走近墙壁,撩起地毯的边缘,开始把它卷起来。很快,银制基色就落到了他的手中,他走近大里拉乌,将它递给了他。
阿桑凯基的面孔不再严峻。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建议你不要在国家的边缘建立都城了吧?”
“是的。”
札尼别坐回自己的位子,而里拉乌则转向毕依秋雷。秋雷忧郁而愤怒,面颊上燃烧着红斑。毕依可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羞辱。
“大汗用来统治万民的城市不应建在疆域的边缘,不管那地方有多美丽……因为早晚有一天会有敌人等待恰当的时机突然发动进攻,而除了安拉之外,谁知道到时候怎么样呢?失去统帅的百姓只有死路一条。而如果汗国的中心建在钦察草原腹地,那么敌人就不可能不被察觉,为了占领都城,它不得不先征服沿途的土地,而大汗则有时间集结军队,前去迎敌……”
“这么说,伟大的拔都汗,”秋雷打断了老人。“当他在伊基里河岸竖起大旗并开始建造拔都萨莱城的时候,并没有考虑由他创建的金帐汗国的未来?”
“怎么会呢?”里拉乌露出了谅解的微笑,仿佛他是在听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而不是毕依。“他知道。但拔都希望在不久之后由他建立的拔都萨莱城会位于新国家的中心部。他没能实现所有设想,但不要忘记,蒙古土门在他那些光荣的诺颜们的带领下攻到了哪里。就这样,今天无论是拔都萨莱还是别儿哥萨莱都位于大圆盘的边缘,令人想起两颗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谷粒。”阿桑凯基沉默了,他的面孔变得冷峻,皱纹变得更加深邃。“隐藏在森林之下的斡罗思大地就在旁边。总有一天,无助的雏鸟也会长成雄鹰。谁知道斡罗思人是否打算对我们做当年我们对他们做的事情呢?”里拉乌转向札尼别,对他说:“还有时间,大汗,考虑一下我所说的事情吧……”
“可你自己都说了,找不到可以牢靠地从敌人手中保卫城市的地方。”
“我可没这么说,大汗。我只是向你描述了在东方、西方、北方和南方滋养金帐汗国土地的河流。我找到了苦苦寻找的东西。请在乌雷塔屋山脚下竖起大旗,那里曾是你的祖先术赤的大本营。这些山岭径直躺在钦察草原腹地,位于和童话之地热茹由克酷似的萨雅克草原之中。那里有山峰可以让你阻挡敌人,有江河湖泊可供你那数之不尽的牲畜饮水。”
札尼别沉思起来。如何向年老的里拉乌解释呢——金帐汗不可能像草原狼一样藏到密林深处,去追求安详的生活。他的都城别儿哥萨莱不仅是位于雄伟的伊基里河畔,还有另一条河流,它的河畔是无法离开的——那就是丝绸之路。如果大汗把都城迁到遥远的萨雅克,那金帐汗国将会怎么样呢?诚然,这里离敌人很近,但丝绸之路给他带来的不只是奇珍异宝,而且还有信息,通过它,札尼别可以知道中国和克里木的动向、伊朗的盘算以及奥斯曼土耳其人将铁蹄派到哪里。
里拉乌用斡罗思人吓唬他。但他们就在身旁,随时都可以用火与剑来驯服。如果离开这里,他们马上就会感觉到握住缰绳的大汗之手变得虚弱。从远处射来的箭会失掉力量,而且往往会偏离目标。
不。如果他听从阿桑凯基的建议,那么斡罗思的大公们真的会团结起来。不再害怕他的伊朗会占据北高加索,而奥斯曼土耳其人则会夺走克里木。去草原吃草的战马不会害怕蛇,因为它拥有像燧石一样强壮而坚硬的蹄子。强大的金帐汗国怎能害怕谁呢?它的土门会踏平任何一个胆敢拦住去路的人。
生活怎能躲避?一个国家终有灭亡的一天,而在它的废墟上会兴起一些新的国家。强国会变弱,弱国会变强。老里拉乌是幼稚的。谁能停住时间,谁能抵抗安拉的旨意?时间不是马,不可能给它套上笼头,而安拉也不是人,不可能劝服他或用土门踩死。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沉默一直在持续,需要给阿桑凯基一个答复。札尼别开了口:
“谢谢你的忠告,阿塔。它触动了我的心,我一定会认真考虑你所说的事情……”
显然,大汗的含糊其辞惹恼了老里拉乌,使他面色忧郁。他喜欢札尼别,希望他好。
经常游走于钦察草原的阿桑凯基去过金帐汗国的最远端,所以拥有很多大汗无从知晓的见闻。不祥的预感造访了里拉乌,使他心生焦虑。人们的交谈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毕依秋雷的名字,他的话被认为等同于大汗的金口玉言。老里拉乌很了解这个人,知道他的贪婪和豺狼般的狡诈。现在,他傲慢无礼地坐在邱别-毕依曼基里的身边,尽管这样做是不允许的。曼基里已经垂垂老矣。他很难像以前一样敏锐地洞察周边,提醒札尼别防备诡计和灾祸。秋雷把持朝政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阿桑凯基深吸了一口气,用厚重的眼帘疲惫地微闭上眼睛,突然低声说道:“如果一直敲打石头,它就会变成沙子,世道变得越来越艰难和邪恶。如果大汗善恶不明,就会让歹人围住宝座。”
毕依曼基里嚼了嚼松弛老迈的嘴唇,被深邃的棕色皱纹凿烂的面孔依然漫不经心,仿佛没听到里拉乌说了什么。而秋雷则坐立不安。
“阿桑-阿塔,”他极力装出和善的样子,奉迎地说:“我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难道智慧的大汗会允许狡诈之人靠近自己?白色的天鹅不会和乌鸦结交,黑色的乌鸦不可能指望和天鹅站到一起……”
札尼别注视着里拉乌。他的脸在微笑,但目光却冷酷而警觉。阿桑凯基说出这种话,说明他知道些什么。
里拉乌的目光和大汗交汇了,眼中闪烁着果敢。他那坚定的嗓音变得嘶哑,就像老鹰的鸣叫一般。
“乌鸦不是鸟,
它和老鼠是亲戚。
天鹅无所畏惧地
在浪尖上漂浮。
敌人如此众多,
都在威胁着它。
要打死乌鸦,
要踩扁老鼠。
仆从们正在磨刀,
灾祸已经临近,
而天鹅却毫不知情,
依然在浪花中飘荡。”
札尼别看到,毕依秋雷面色惨白,目光中闪现出憎恶但又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谦恭而不自然的微笑。
大汗忧郁地皱起眉头。他不愿意去想坏的事情。金帐汗国很强大,而他自己也自信满满,稳坐在宝座上。有谁、有什么东西能伤到他呢?大里拉乌的这次到访使他感到不悦。他过于想让大汗按照自己的建议行事。这一点使人生气。现在的阿桑凯基就像乌鸦一样尽说些不吉利的话。难道是因为他老了?
札尼别决定把话题引向别处。
“阿桑-阿塔,我经常思考生活的意义……就让你那明亮的智慧帮助我吧……当年,我的伟大祖先成吉思汗征服了半个世界。但如果出现另一个人,做到了同样的事情,那么成吉思汗的光芒就会黯淡下来,就像月亮遇到耀眼的太阳,而他的名字则会在后人的记忆中抹去……连荣耀都可以消逝,更何况是财富?如果它就像手上的泥巴一样只要一洗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聚敛财富还有什么意义?那世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呢?”
阿桑凯基环视聚众:
“你们会怎样回答大汗呢,君王的忠实仆人们?”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都一言不发的毕依曼基里抖擞了精神,转向里拉乌:
“如果你想知道,那么在这世上,
春水永不消亡,
还有重重山岭,
天上的月亮和太阳,
以及支撑一切的大地……”
毕依秋雷很高兴地看到令他不悦的谈话就像没人添柴的篝火一样熄灭,赞许道:
“我们的邱别-毕依说得多正确……”
所有人都点头称是,赞许地咕哝起来。
阿桑凯基笑了笑:
“你怎么看,里列恩谢?你的话一直都像磨快了的刀一样锐利。”
“毕依曼基里说得很漂亮,但我有另外一种看法:
如果坚冰覆盖了水面,
那它就死了。
如果乌云遮住了山岭,
那么山岭也会死。
月亮和太阳会在隐没于大地边缘的时候死掉,
甚至大地也会因为白雪的覆盖而死掉。
所有的一切都会死。
只有行善的人
才能永远留名。”
阿桑凯基仿佛要接续里列恩谢的思绪,把因年老而微驼的后背伸展开来,开口说道:
“大汗,愿你的毕依们拥有
深海一般的智慧,
像翱翔的雄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使他们能给你好的谏言,
使你的百姓无忧无虑,
这样就能让金帐汗国万古长存,
它的名不会朽坏,
直到永远……”
夜深之后,札尼别送走了宫殿里的客人。
自月即别汗离世以来,已经过了不少年。札尼别成功地将金帐汗国的荣耀、财富和力量保存完好。但大汗还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旁人看不到的危险正在向汗国袭来。在他身边,真正的、血统纯正的蒙古人越来越少,人们越来越不遵守成吉思汗留给他们的律法。来自被征服部族的当地贵族悄无声息地逼近了他的宝座,包围了他。朝中可以看到钦察人、阿尔欣人、克烈人和乃蛮人。那个由蒙古人-成吉思汗后裔掌管一切的术赤兀鲁思已经不复存在。当地贵族背靠着强大的力量——分布在钦察草原上的部落和民族。因此他们可以愈加频繁地干涉大汗的决策,毫不困难地提出谏言。
的确,曼基里年事已高,早就不能胜任自己的职责了,但大汗却始终不急于替换他,因为他知道:埃米尔会议支持秋雷,甚至会要求大汗将他任命为邱别-毕依,而不是别人。札尼别感觉到,连大夫人托凯-托克提-哈屯和儿子贝尔迪别也在悄悄地给他灌输这个想法。
“如果大汗善恶不明,就会让歹人围住宝座……”阿桑凯基今天指的正是秋雷。毕依早就开始在别儿迪别周围编织网络,并把自己部族里的勇士和巴依笼络到身边。秋雷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他这是为将来着想。札尼别不会长命百岁,一旦他出现什么意外,坐上金帐汗宝座的将是别儿迪别。就是这样,但他不愿意想到自己的死亡。
大汗想起了遥远的、几乎遗忘了的往事。三年前,他把伊基里河中游选为夏季营地。毕依秋雷也在近旁游牧。在大汗的属下们搭好毡帐之后,札尼别带着仆从前往邻近的湖泊,去和自己喜爱的隼一起猎鹅。打猎持续了很久,直到深夜他才返回大营。靠近驻地的时候,他在一个小洼地里碰见两匹被拴住的马和一个看守它们的小伙子。大汗轻而易举地认出了秋雷的快马,于是对壮士问道:
“毕依在哪里?”
壮士因害怕而颤抖了一下,答道:
“我不知道,大汗。他徒步朝着您的营地走去……”
札尼别留在少夫人泰朵拉的帐中,命令壮士们搜遍营地,找出秋雷。但搜索徒劳无功。毕依仿佛钻到了地底。后来大汗才知道,壮士们走遍整个营地,唯独不敢查看大夫人的毡帐。秋雷正是在那里。
札尼别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很难相信毕依会对一个岁数不小的妇人产生爱慕,但秋雷确实在那里需要什么。
然后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托凯-托克提-哈屯前往毕依的部落去参加为庆贺他的儿子降生而摆设的宴会,然后带回了一份礼物——像鹅蛋一样大的金锭和像孩子的拳头一样大的银锭。札尼别今天想起了一切,所有事情都串在了一起。毕依秋雷早就说服了他的大夫人和儿子,把他们拉到了自己这一边。
看来,阿桑凯基说得没错。是该小心毕依秋雷,不应该急于把他任命到新到职务上。不能允许金帐汗国的庞大身躯上出现好几个头,不然就会发生成吉思汗离世之后发生的那种事情——他的子孙像撕扯羊皮一样把庞大的蒙古汗国撕成了碎片。只要表现出一丝软弱,以秋雷这种人为首的地方贵族就会企图摆脱大汗的控制。现在的金帐汗国太平无事,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应该凝神观察四周,因为灾变可能会来得更加突然。
汗国的周边躁动不安。它就像汹涌大海中的岛屿一样。内讧使伊朗流干了血,奥斯曼土耳其人轻松击败了自己的邻国,统治河中地区的已经不再是成吉思汗后裔,而是曼吉特、巴鲁剌思、康里等部族出身的埃米尔。不能让金帐汗国成为腐烂的毛皮,使得任何有点力量的人都能咬下一片。
* * *
大汗把双手举向天空:
“啊,安拉,求你公正、仁慈!请你延长金帐汗国的时日……”
阿桑凯基眯起眼睛,聚精会神地端详着陵墓。高耸的蓝色圆顶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白色墙壁上的曼妙花纹看起来就像奇妙而神秘的文字。
札尼别好奇地注视着里拉乌的面孔。他故意把里拉乌带到这里,带到别儿哥萨莱的西侧,以便给他展示陵墓。就让阿桑凯基传遍整个草原,说札尼别为自己建造了非凡的陵园,整个钦察草原都没有东西可以和它相媲美。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大汗都应该伟大。
“阿桑-阿塔,你喜欢陵墓吗?”札尼别忍不住问道。
老人没有回答,他用穿着柔软皮靴的双脚发出沙沙声,微驼着背走向陵墓。他顺着石阶而下,缓缓地走到地下室。札尼别和陪同的埃米尔走在他身后。士兵们举起了炽热的火炬。
地下室就像大汗的毡帐一样宽敞、高大。火光映在用红色石头砌成的墙壁上,乌黑而令人不安的影子在上面游荡。
“这个陵墓是为谁建造的?”里拉乌平静地问道。
“世上没有人能永远活着,”札尼别说。他的声音很低沉。“我是为了自己而建造它的。”
“你这么做是徒劳无益的,”阿桑凯基悲伤地说。“织好的衣服需要有人穿,漂亮的姑娘需要爱情,而建好的陵墓……”
大汗颤抖了一下。大里拉乌仿佛猜出了他的不安,自陵墓建成以来,这种不安就时常光顾札尼别——大汗有时觉得,陵墓正在召唤他。
札尼别知道,按照伊斯兰教传统是不能为活着的人提前建造陵墓的。
“我想在活着的时候就看到日后我的身体将要躺下的地方,”大汗疲惫地说。他已经后悔把阿桑凯基带到这里来了。
“没有用。一切皆枉然。难道你觉得在你死后,子孙后代不会在你的坟上放一大堆石头?”
“子孙……”札尼别苦涩地反驳说。“他们都知道先祖的尸骨埋在哪里吗?他们根本没时间记住这个。他们会开始瓜分权力和财富。您自己知道您的父亲撒比特埋在哪里吗?”
“我不是大汗的后裔,所以我知道。他的骨灰躺在克孜勒库姆,墓地已经被沙子掩埋。这就是安拉的旨意。人不可能阻挡永远流动的沙丘。”
札尼别仿佛没有听到里拉乌的话。
“拔都、撒里答、别儿哥、忽都鲁帖木儿,他们的坟墓都在哪里?子孙们在埋葬他们的地方连个粘土陵墓也没有立起来。伊基里河的浪涛早就冲走了坟地,而尸骨则漂到了里海。”
“聪明人会为死者选择一个干燥的地方,”阿桑凯基反驳道。“术赤汗的陵墓至今都屹立在卡拉恨吉尔……”他沉默片刻。“我们作为游牧民,并不总在祖先的坟头上立碑或把他们埋在离世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把那些生前行善的人保存下来——不是在陵墓里,而是在心里,在故事和歌曲中……”
里拉乌转身离开了地下室。
晴天的明媚阳光使人目眩。从伊基里河吹来了像孩子的小手一样温暖柔和的风。走出黑暗的地下室,生活显得格外美妙。
大汗用手势停住陪同他的埃米尔和亲兵,然后和大里拉乌一起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他想和阿桑凯基单独在一起,以免旁人听到他们说什么。
里拉乌猛然转向札尼别。他的眼睛冷峻而无畏地紧盯着金帐汗国的君主。
“我觉得,你是想问我,百姓会不会把你的名字留在记忆中?我来回答你。你不像其他大汗那样嗜血,并且努力使钦察草原享受太平。百姓曾把你称为阿吉——智慧的大汗。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难道我现在不一样了?”札尼别愁眉苦脸地打断他。
阿桑凯基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是的。”
“难道我做了什么可以被谴责的事情吗?我还是从前的札尼别。”
“不。从前的札尼别渴望成为一个公正的人……”
伟大的里拉乌果敢地说道。百姓给他冠以“伟大”之名绝非偶然。他不惧怕把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他的正直配得上这样一个权利。在钦察草原里,还没有谁敢对他下毒手或侮辱他。
“难道我现在不公正?”
“现在,而不是永远。”
“那请告诉我,阿桑凯基,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是至高的神,无法点清你的错误,但我可以说出一个,或许是最主要的一个。为什么你把克什卡尔拜任命为下游地区兀鲁思的埃米尔?”
“因为前任阿贝兹没能管理好兀鲁思。”
“你对不太了解的事情深信不疑……阿贝兹是个好埃米尔。但他有个敌人,而你却让那个敌人坐在你的宝座下……”
“他是谁?”
“他名叫毕依秋雷。他们俩有旧仇。你只听一个狡诈之人的一面之词,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了。但要知道,是大汗你亲自教导阿贝兹要正直和忠诚的。现在,如果他因为屈辱而不愿意看到你的脸,那就意味着你错了……”
札尼别想反驳些什么,但阿桑凯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抬高嗓门,继续说道:
“你在这些事情中还有一个错误。那就是你用自己的亲戚克什卡尔拜代替了百姓敬仰的阿贝兹。克什卡尔拜无论是智慧还是其他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前任,正因如此,所有人都认为你有失公正。一个恶行就可以在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一千个善行。大汗没有权利犯错。当然,阿贝兹不会因为自己不再是埃米尔而死掉,百姓依然敬仰他,而且他也有很多财富。”
札尼别恼羞成怒:
“难道我这个大汗没有权利把任何一个兀鲁思交给自己心仪的人管理?何况克什卡尔拜是我的亲戚……”
“正因为他是的亲戚,所以更不能这么做。他是亲戚,而且还愚蠢……谁会认为这样的任命是正确而公正的呢?”
他们开始沉默。没什么可说的了。
* * *
从伊基里河下游吹来的暖风五次融化了白色的冬天铺在钦察草原上的雪被,草原上五次长出了高大的牧草,使大汗的无数牲畜得以繁衍生息,待到衰老之时都长出柔软的黄色油脂。像以往一样,奥斯曼土耳其人远离金帐汗国的疆界,伊朗的埃米尔们还在自相残杀,斡罗思诸公国依然很安分。
猴年(1356年),札尼别汗唯一的儿子别儿迪别在营地里大摆筵席,生活在金帐汗国疆土上的成吉思汗后裔和草原贵族们云集于此。
别儿迪别将自己的小女儿因娜儿--秀别-别吉姆嫁给了著名的诺盖毕依哈桑的儿子马麦。
携带贵重礼品的客人从克里木、亚速和保加尔来到婚宴上。但最令札尼别高兴的莫过于他的亲人昆拉克的到来。她是莫斯科大公尤里·达尼洛维奇的遗孀。
自从昆拉克最后一次把自己的溜蹄马牵到大汗的拴马桩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年。昆拉克年过六十,尽管她看起来一切安好,身体结实而灵活,但又有谁知道,是这场节日让她返回家乡还是即将离世的预感使她前来道别?
昆拉克前往斡罗思的过程极不平凡。牛年,当金帐汗国还是由脱脱统治的时候,两个最强大的大公:特维尔的米哈伊尔·雅罗斯拉维奇和莫斯科的尤里·达尼洛维奇正在为弗拉基米尔大公一职展开角逐。他们每个人都寻求支持,而除了金帐汗国,他们还能去哪儿呢?就这样,他们在别儿哥萨莱相遇了。
米哈伊尔·雅罗斯拉维奇更加机敏。大汗听从了他的话,尤里·达尼洛维奇只好妥协。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年轻的昆拉克——月即别的妹妹。她当时只有十五岁。
四十岁的大公爱上了姑娘,而且也急于和汗国加强联系,于是鼓起勇气去找月即别,请求他把昆拉克许配给他。月即别一直在关注斡罗思的事态,他从可靠之人口中得知莫斯科在诸公国当中的影响力会逐年增强,于是答应了尤里·达尼洛维奇的请求。
十五年过去了,大公之间再次爆发了争执。莫斯科大公成功地证明了米哈伊尔·雅罗斯拉维奇对汗国的不忠,而已经成为大汗的月即别站在了亲戚这一边。米和伊尔·雅罗斯拉维奇以背叛的罪名被斩首,而尤里·达尼洛维奇则得到了弗拉基米尔大公的封号。
但莫斯科大公未能享受自己的胜利。在从汗国返回的路上,他被米哈伊尔·雅罗斯拉维奇儿子杀死。在尤里·达尼洛维奇死后,他的兄弟成为了莫斯科大公,此人后来被称为卡里达。守寡的昆拉克不愿意回到汗国。她和两个儿子一起留在了莫斯科,只是偶尔到伊基里河畔探亲。
伊凡卡里达深得月即别汗的欢心。在他的统治时期,莫斯科公国得到了巩固,拓展了疆界,在金帐汗国军队的帮助下,他迫使那些不听话的、顽固不化的大公们就范。
伊凡卡里达选择的道路并不轻松。一意孤行的贵族和小王公们不愿意受他支配,但他依然坚定而残酷。直到死的那一天,伊凡卡里达还是没能让固执的敌人低头。而当他的儿子谢苗成为大汗的时候,贵族们在阿列克谢·赫沃斯特的率领下发起了暴动。和父亲一样,谢苗残酷地镇压了不顺从者。幸存的敌人逃到了外邦。谢苗大公下令把亲信和亲族集合到父亲的坟墓前,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忠心不二的宣誓。由于自己的举止,他得到了外号——“骄傲的谢苗”。
大公以骄傲闻名,但却能与汗国和睦相处,他从来不忘把丰盛的贡赋送往别儿哥萨莱,而当立陶宛担心莫斯科公国强大起来,企图挑唆札尼别进攻谢苗的时候,谢苗成功地使大汗相信最主要的敌人正是立陶宛人,而不是斡罗人人。
蛇年(1353年),谢苗突然死于鼠疫,他的弟弟伊凡接替了他。新大公没有急于向汗国表达顺从之意,这使札尼别感到不安。昆拉克的到来可谓恰逢其时。大汗希望通过她了解伊凡的想法,以及将来可以期盼什么。而昆拉克安抚了札尼别,告诉他伊凡大公对汗国没有任何的图谋不轨。
如今,大汗用不安的目光朝着奥斯曼土耳人其望去,他们愈加频繁地在黑海海峡里阻拦商船。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最主要的威胁就在身旁。在河中地区,当地突厥部族的埃米尔们在积蓄力量,而十七岁的帖木儿已经开始在打斗中一试身手……
金帐汗国的东北部同样不太平。蓝帐汗国的缔造者斡儿答汗的子孙们正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表达对札尼别的不顺从。埃米尔乌鲁斯尤其热衷于此。
没有人能够往前看,人的视觉无法看到明天。大汗庆祝着自己的孙女与毕依哈桑之子马麦的婚礼,想都想不到正是这个身材消瘦、长着高鼻梁和斜眼睛的小伙子会在十年之后给金帐汗国致命一击,就像劈面包饼一样将其劈成两半。札尼别哪里知道,陪同马麦的壮士们会逐渐成为他的战友,帮助他实现阴谋诡计。
坐在宴席上的大汗冷漠地望着肩膀宽大、刚长出胡须的哈兹文,望着貌似敏捷和严肃的哈拉巴卡乌伊尔以及刚开始当里拉乌的小伙子阿祖。他们都很年轻,都渴望荣誉和财富,并愿意为此做出任何大胆之举。马麦的父亲毕依哈桑率领着由九十头满载着贵重礼品的骆驼组成的车队来到了婚礼。
别儿迪别和大汗都恭敬地迎接了毕依。如果说居住在金帐汗国里的其他民族或是它的脑袋、或是它的尾巴,那么钦察人和诺盖人就是两只强壮的翅膀,只要其中任何一只不幸被斩断,汗国就再也无法飞翔,再也无法保持强大:任何能奔跑或爬行的猛兽都会将其视为唾手可得的猎物。
婚宴持续了七天——火焰在盛满新鲜的肥美羊肉的大锅底下燃烧,冒着白色气泡的、令人陶醉的马奶酒流成了江河。歌声没有尽头。两个未来的大里拉乌阿祖和马赫穆德歌颂着钦察草原和英勇的金帐汗国战士。
一切都按照大草原的风俗:马赛、最强壮的士兵之间的角斗。到了时辰,年轻马麦的车队朝着亚速启程了。根据习俗,他带着九十只骆驼,每一只都满载着他的岳父——大汗之子别儿迪别送给他的无数礼物。马麦年轻的妻子坐在用黄金和木片装饰的马鞍上,身下的白色溜蹄马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在无垠的草原上。
几天之后,昆拉克也率领自己的车队返回斡罗思。札尼别慷慨地馈赠了她,但最大的礼物莫过于大汗允许她带走自己的两个由外室所生的年幼的儿子。
* * *
清真寺里昏暗而凉爽。站在高台上的谢赫穆希金·別尔戴用平和而优美的嗓音诵读了祷告——颂赞大汗的呼图白。
札尼别看似在认真聆听谢赫,但奇怪的是,有一部分祷告却游离在他的意识之外。或许是他习惯了颂扬他的祷告,或许是有别的东西干扰了他。蓝眼睛的谢赫身材高大,黑色的胡须上飘着银丝,他穿着绿色的绸缎上衣,戴着蓝色包头,很是英俊。大汗望着他,思考着穆希金·別尔戴的命运。的确,只有安拉可以掌控国家和人。
在旭烈兀后裔中的最后一个伊尔汗不赛因死后,伊朗的整个北半部都落入到埃米尔朱潘的控制之中。现在,他的孙子马利克·阿什拉夫统治着那里。百姓已经习惯了埃米尔们的残酷,但现在的这个埃米尔不只是毫不犹豫地镇压普通百姓。只要他对背叛稍有怀疑,就会让人人头落地——不只是贵族,经常还有伊斯兰教神甫。尽管信奉安拉,但乌里玛和谢赫们还是更相信自己,于是纷纷逃出了伊朗。著名的霍贾-谢赫甘吉逃到了叙利亚,霍贾萨德列金·阿尔达比利在吉兰藏身,而伊斯兰教在伊朗的中坚之一——穆希金·別尔戴则被金帐汗国的札尼别收留。
伊朗迎来了艰难的时期。大汗通过从桃里寺、萨拉赫斯、巴拉肯、别德拉和纳希切万来到别儿哥萨莱的商人得知了此事。他们所有人都请求他进攻马利克·阿什拉夫,哪怕能占领阿兰和希尔凡也好。札尼别的第三个妻子——希尔凡埃米尔谢哈美津的女儿阿努希尔凡-哈屯也经常跟他提起此事。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尽管阿努希尔凡没能为大汗生下儿子或女儿,但他依然喜欢去她的毡帐……
突如其来的寂静打断了札尼别的思绪。谢赫结束了祷告,微闭着眼睛站了起来,手指细长的双手拿起了念珠。
“各位,”谢赫低声说道,“今天我不想对你们说通常在结束礼拜之后要说的祝词。我想表达痛苦和绝望。但愿金帐汗国的君主——光荣的札尼别汗可以垂听……”穆希金·別尔戴睁大了眼睛,迅速地环视了聚在清真寺里的众人的面孔。“我们在信仰上的兄弟们正用泪水和祷告祈求你,圣明的大汗!拯救他们吧!从马利克·阿什拉夫的罪恶之剑中拯救他们吧。”
清真寺变得极其安静,仿佛所有人都离开了一般。
“说吧,我听着,谢赫。”
“啊,大汗,请你倾听孩子的哭喊,他的母亲被马利克·阿什拉夫贩卖为奴,请你倾听,你还可以听到姑娘在痛苦,她的情郎被埃米尔下令用鞭子抽死。黑暗笼罩在与你结亲的希尔凡上空。马利克·阿什拉夫将阿兰变成了一片血海。整个伊朗都笼罩在暴虐的黑色乌云之中,‘正义’太阳消失在它们后面。曾经富饶的土地变得荒芜——干涸的花园里杂草丛生,因为那些给它们浇水、照料它们撒种的人为了保命逃到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穆斯林的心灵在看到这些的时候不可能不颤抖!以其美貌令你折服的姑娘们在跟着你的爱妻阿努希尔凡-哈屯去了那里之后,因为遭到强暴而变得跟一百岁的老太太一样——脸上爬满了皱纹,眼睛失去了光泽,而心中则充满了悲伤。”
在座的人当中有人静静地哭了起来。谢赫的眼中同样涌出了泪水。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札尼别的面孔。
“看到乌云,看到正在流血人,即使是铁石心肠也无法泰然自若。啊,我的伊朗,我那不幸的土地!”
札尼别咬起了嘴唇。谢赫口才出众,可以触动人心。
“你的父亲月即别汗是个智者,”他对札尼别说。“至今我都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在对伊朗的一次远征中,他的士兵占领了别尔丹要塞。大汗下令把三个最有名的乌里玛带过来,对他们问道:‘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其中一个乌里玛答道:‘最重要的是财富。变得富有就可以成为人上人。人们会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你想要金色宫殿,他们会按照你的旨意建造它;你派他们到海底去找宝藏,他们也能挖出来。’另一个人说道:‘世上最重要的是你的孩子。如果没有儿子或女儿,你把财富留给谁?’而第三个人则说:‘如果没有幸福,那么无论财富还是后代都不值一文。财富终究会变成尘埃,而如果安拉不赐给你幸福,那么孩子也无法为你带来快乐。’
我记得当时你父亲如何回答智慧的乌里玛。他说:‘财富就像你手中的小冰块。后代只是你在生命中留下来的痕迹。而幸福就像待嫁的姑娘:需要瞪大眼睛盯着,不然就会被人夺走。世上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有我们的事业,它们将在我们死后留在世上。’月即别汗早就离世了,但每个人都记得他为提升金帐汗国的尊贵和荣耀做了多少光荣的事情。”谢赫的声音再次变得坚定起来。“札尼别汗,你继承了他的汗位,你的事业没有玷污父亲的圣名。你很公正,但除了在金帐汗国发生的事情以外,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你的兴趣或担忧。可要知道还有阿兰和希尔凡,那里生活着信仰上的兄弟,他们在等待你的帮助。他们向安拉和你祷告,希望能够摆脱马利克·阿什拉夫。安拉在天上,而你却在地上。回想一下你父亲的话:‘世上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有我们的事业,它们将在我们死后留在世上。’请你带着英勇的军队出征,惩罚黑暗之子马利克·阿什拉夫……所有穆斯林都不会忘记你所行的事情……”
清真寺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大汗的回答。但札尼别却沉默了。谢赫的眼中流露出了惊慌之色。他指望爱慕虚荣的金帐汗国君主为了表明自己是先知正义而忠实的追随者,会立即对他的慷慨陈词做出回应。
“我知道,很多人都害怕马利克·阿什拉夫,”穆希金·別尔戴极力刺激大汗的自尊心。“但埃米尔只不过是吃惯了腐肉的豺狼……而金帐汗是一头狮子,它的可怕吼声可以使半个世界都陷入颤抖和恐惧……”
札尼别又一次一言不发。现在,所有目光都在盯着他。谢赫高大的身影依然站在高台上,开始蜷缩。
札尼别突然抬起头,用打量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环顾所有人:
“我会履行我的职责,成为安拉的惩罚之剑……我的英勇土门会横扫阿兰和希尔凡……”
大汗转过身来,飞速离开了清真寺。侍从们紧跟在他身后。毕依秋雷稍作停留,对别儿迪别低语道:
“你的时机快要到了,别儿迪别-奥格兰。不管这次远征怎样收场……”毕依意味深长地沉默了起来,避开了别儿迪别的火热目光。
最后,他转过身去,就像没听到秋雷说了什么似的,而嘴唇发出了几乎听不到的低语声: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 * *
札尼别明白,把分散在庞大的金帐汗国各兀鲁思的军队迅速集结起来绝非易事,于是他把这件事情交给儿子别儿迪别操办。他需要在一个月之内把土门集结到别儿哥萨莱的城墙下,使他们踏上遥远而艰险的远征。
金帐汗国就像受了惊的蜂窝一样喧嚣了起来。札尼别不喜欢征战,不知道厮杀带来的令人陶醉的喜悦,他极力不插手准备工作。
金帐汗国的军队越过杰尔宾特之门,像黑色激流一样涌入了希尔凡大地。但在开始军事行动之前,札尼别先派人向马利克·阿什拉夫转达说:“伊尔汗国理应属于成吉思汗后裔。离开伊朗的疆界吧,这样你还能活下来。”
但埃米尔傲慢地回答说:“这里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我。”
这时,希尔凡和阿兰迎来了恶劣的天气。风从里海吹来了大雾,灰蒙蒙的雾气遮盖了谷地和山峰。利用这个机会,札尼别率领自己的军队穿越比什金山口,来到了别尔金特、阿尔达比勒和谢罗赫。在阿依维城和谢拉比雅恩城附近,大汗下令让土门停了下来。
先头部队传来消息,说马利克·阿什拉夫的军队在埃米尔穆哈默德-库里和谢拉夫-杰尔班的率领下在乌盏要塞附近集结。
战斗准备一切就绪,但这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硕大的冰雹把行军营帐撕成了碎片。
直到临近拂晓,吹自山隘的风才驱散了天空中的乌云,疲惫的红太阳开始俯瞰大地。各处的小溪小河都变成了汹涌的洪流,使得马利克·阿什拉夫的军队无路可退。
金帐汗国的士兵向敌人的营垒扑去。伊朗人殊死抵抗,但在第二天陷入重围之后,他们开始寻找求生之法。可是无路可逃了。
得知这个消息,躲在申布-巴赞要塞避战的马利克·阿什拉夫下令用1500只骆驼和450只毛驴运送自己的国库,前往散达巴德。发生了在突然失势的人身上经常发生的事情。服侍埃米尔左右的穆扎里姆们逮住了失败者,瓜分了黄金,并把他和他的家人一并交给了札尼别。
札尼别下令处死了马利克·阿什拉夫。当地的贵族和神甫们请求他把新占领的希尔凡和阿兰交给别儿迪别统治。这个请求颇合札尼别心意。有什么能比让儿子远离自己的大营更好呢?就让他占据金帐汗国的最边缘,随心所欲地进行统治。他想起了那个噩梦。他确信梦境不会成真,于是轻松自如地想道——钦察人说得没错,噩梦只不过是狐狸的粪便。
札尼别携丰厚的战利品和马利克·阿什拉夫的女儿——貌美的苏丹巴凯回到了别儿哥萨莱。大汗的内心轻松畅快,他甚至好几次都后悔在那次噩梦之后把为他建造的陵墓拆毁。
* * *
札尼别为陵墓一事感到后悔是徒劳的。他的梦根本就不是狐狸的粪便。如果命运撒出了自己的网,那它早晚都会捕到被它选为牺牲品的人。在命运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管是大汗还是普通士兵。
远征归来六个月之后,大汗在一次打猎中着了凉,生了重病。医师和巫医们用尽了所有的草药,但札尼别的状况还是每况愈下,他愈加频繁地失去了知觉。汗国的所有权力都落到了毕依秋雷手中。毕依确信大汗再也不可能在地上走动或坐到马鞍上,于是派人去找别儿迪别,对他说:“你的时机到了。”
就如一个悉心照料主人身心的虔诚穆斯林应该做的那样,秋雷吩咐在大汗下令拆毁的陵墓旧址上建一个新陵墓。
汗国里没有人怀疑札尼别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很快,别儿迪别带着十个最忠诚的战士秘密地从希尔凡赶来,深夜敲起毕依的大门。
但至高的神仿佛在阻碍大汗之子的计划。这一天早晨,札尼别在病重多日之后第一次恢复了意识,从枕头上抬起了头。
“让埃米尔们明天到我这里来开会,”他说道。
没人知道大汗将要说什么。仆人低声告诉他说别儿迪别抵达别儿哥萨莱了。
不祥的预感萦绕在札尼别心中。大汗确信儿子此行有什么不好的企图,否则何必躲着他?
札尼别下令传唤了大夫人,也就是别儿迪别的母亲——托凯-托克提-哈屯。他皱着眉头看着她,吃力地颤动着因疾病而失去血色的嘴唇,问道:
“你的儿子在哪?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他来到都城了?”
因年老而发胖的丑陋女子站到了大汗面前,他突然不敢相信自己曾喜爱并爱抚过她的身体。女人目光呆滞,于是札尼别意识到,他对她来说也是不存在的,所以即使知道儿子到来的真相,托凯-托克提-哈屯也不会告诉他任何事情。
“走吧,”大汗命令道。
女人一言不发,静悄悄地离开了。
“让毕依秋雷进来,”他命令道。
毕依像往常一样就在近旁,所以立刻就进来了。
“或许你能告诉我,别儿迪别为什么来到别儿哥萨莱?”一丝邪恶的冷笑在札尼别的嘴唇上掠过。“说吧……”
秋雷面色惨白。别儿迪别就在他家里藏身,如果让大汗知道了,他很有可能人头不保。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主人,但如果……”
札尼别无力地挥了挥手:
“不忠实的狗!去查探一切……”
秋雷飞快地从病危的大汗所在的房间里跑了出来。套索在收紧。应该行动起来,不然就晚了。毕依很清楚拖延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硕大的汗珠在他那因肥胖而变得柔软的脸上冒出。他爬上马鞍,快马加鞭地疾驰到自己家里。
很快,秋雷在别儿迪别和十个亲兵的陪同下回到宫殿。卫兵们恭敬地向一旁散开,让出了通往内室的道路。毕依用脚踢开了札尼别的房门。他的面孔苍白而果断。
“大汗,我把您的儿子带过来了……”幸灾乐祸似的冷笑触动了他那饱满的嘴唇。
札尼别从床上略微起身,皱起了眉头。眼睛痛苦地扫了一遍别儿迪别。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一声就回到了大营?”
别儿迪别在父亲面前俯下身,仿佛要请求他的宽恕,突然,他向前伸出双手,抓住了父亲的喉咙。
“和那个梦一模一样,”这个念头在札尼别脑中一闪而过。他试图挣脱儿子强有力的手指,但做不到。
他最后看到的是大里拉乌——悲情阿桑的模糊面庞,仿佛在雾里一样……
别儿迪别站了起来,从父亲静止的身体上退去,毕依秋雷镇定而平静地代替了他。为了掩盖瘀斑,毕依用白色手帕缠住了札尼别的脖子,用右手的食指把眼帘拉到大汗那双夺眶而出的眼睛上。
“我们的大汗公正廉明地统治了汗国十六年……愿他入土为安,”秋雷低声说道,没有看别儿迪别,然后坚定地走出房间。
门口站着维齐尔、埃米尔和别伊们。
“伟大的金帐汗,荣耀的札尼别离世了,”毕依说道。“他死于窒息,他那病弱的肺无法再呼吸了。”
聚众低下了头。
“临终时,大汗把汗位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别儿迪别。我——金帐汗国的新邱别-毕依秋雷,可以为此作证。”
“愿别儿迪别汗身体健康!愿他长命百岁!”埃米尔当中有人喊了起来。
第五章
札尼别汗在统治末期担惊受怕,这并非偶然。曾经庞大的大蒙古汗国像破碎的镜子一样分崩离析,而突厥部落在它的所有部分都日渐强盛。他们不久前还很顺从,任凭成吉思汗的土门践踏,如今却愈加频繁地选出欲将统治权握在手中的埃米尔。
奥斯曼土耳其人牢牢地控制了紧挨着地中海和黑海的土地。突厥部落越来越坚决地向金帐汗们提出自己的意愿。
第一个摆脱成吉思汗后裔控制的是察合台兀鲁思——突厥埃米尔们统治着东突厥斯坦、河中地区和七河地区。他们的影响力在河中地区尤为强大。
察合台当年也像所有成吉思汗子嗣一样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拖家带口的四千名蒙古战士。他们来自札剌亦儿部、巴鲁剌思部、卡乌钦部和阿尔拉特部。
札剌亦儿部的村落开始在离苦盏城不远的锡尔河沿岸游牧。只是在多年之后,部族中的一部分人才迁徙到了七河地区——阿克苏河谷和阿拉湖。巴鲁剌思人将毗邻沙赫里萨布兹、从卡什卡达里亚绵延到吉扎克的草原选为自己的游牧地。阿尔拉特人和卡乌钦人则分散在阿姆河沿岸。
多年之后,形势使这些部落联合了起来。这样就出现了卡乌钦-札剌亦儿人和阿尔拉特-巴鲁剌思人。这些部族的埃米尔们凭着自己的祖先曾和成吉思汗家族一同占领这片土地,开始谋求更多权力。贵族之间的争斗使锡尔河东岸、七河地区和东突厥斯坦的城市日渐凋敝。
当属于成吉思汗家族一脉的托钵僧哈列尔统治曾经的察合台兀鲁思的时候,穆斯林的影响力得到了加强,失宠和愤恨落到了蒙古游牧部落头上。
蒙古人不想屈服于这种状况。他们离开河中地区,在曾经属于察合台的领地东部建立了自己的汗国——曼戈莱-苏别,后来被称为东察合台汗国。七河地区南部、从伊塞克湖到喀什、库车等东突厥斯坦诸城的土地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在合赞汗死后,蒙古别伊博拉特希把一个蒙古埃米尔的儿子——十七岁的秃忽鲁帖木儿从伊宁带到了阿克苏。博拉特希跟百姓说小伙子是笃哇之子叶梅儿霍吉的儿子,所以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至于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博拉特希解释说秃忽鲁帖木儿是在其父叶梅儿霍吉去世几个月后才出生的。
不管蒙古埃米尔们有没有相信博拉特希的话,成吉思汗后裔的出现还是令他们欣喜,他们把秃忽鲁帖木儿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上,将其宣布为曼戈莱-苏别的大汗。
秃忽鲁帖木儿不负众望。他成为了一个令人生畏的大汗。利用突厥埃米尔之间的内讧,他重新使河中地区臣服于自己。
命运给每个人安排的道路是不可知的,世上从来不可能有人知道他的道路会在什么地方和谁交汇。命运亦或偶然、环境亦或时局让一些目标完全不同的人相聚在这个时代,他们是:阿西加特——暴动者阿克别列恩的儿子、乌里玛阿尔达克和帖木儿。
养母布贝什离世的时候,阿西加特只有三岁。从七河地区逃亡之后,父亲和母亲的踪迹就消失在了东突厥斯坦的某个山岭或峡谷中。当时经常出没于金帐汗国道路上的流浪匪帮捡到了孤儿,把他拉到花剌子模的奴隶集市,卖给了膝下无子的商队头领。
就这样,阿西加特开始了新的生活。男孩长大之后,商队头领开始带他出行,使他看到了喀什、伊宁、金帐汗国的都城别儿哥萨莱以及很多其他外邦城市。二十岁的时候,阿西加特已经可以自己通过丝绸之路把商队带到伊朗和伊拉克。
有一次,他在被押往巴格达的奴隶中发现了一个长着浅黄色头发和蓝眼睛的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男孩极度虚弱,艰难地跟在商队后面,显然,他已经走不动了。阿西加特并不富裕,但还是说服主人把孩子卖给了他。男孩是斡罗思人,名叫阿尔谢尼。
在巴格达,阿西加特和钦察草原出身的毛拉谈妥了价钱,把阿尔谢尼送到穆斯林学校去学习。为了掩盖男孩的身份和出身,他给男孩取了和原名接近的新名字——阿尔达克。
过了一些年。阿尔达克聪明伶俐——他的脑子迅捷而敏锐,很容易地就能掌握书中的奥秘。每当随商队去巴格达的时候,阿西加特都会拜访阿尔达克。男孩早就变成了小伙子。他熟练地掌握了阿拉伯语和钦察语,熟知很多伊斯兰教经典,读过天文和数学方面的书。
钦察人常说:“灾祸有四十张脸。”阿西加特遭遇了不幸。他所带领的商队遇到了强盗。他们洗劫了货物,杀死了商人,并把活下来的车夫和头领本人拉到奴隶市场去贩卖。
可以认为,阿西加特是幸运的:一个巴格达居民买下了他。阿尔达克得知此事,悲痛欲绝。年轻的乌里玛知识丰富,但就像很多这种人一样,身无分文。赎身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决定逃走。
阿西加特熟知通往钦察草原的道路,多亏了他,他们成功逃脱了追逐。
* * *
年轻的乌里玛在费尔干纳盆地看到了凄惨的景象。城镇被荒废,工匠们丢下自己的作坊四处流浪,集市里人走茶凉。耕耘土地的农夫们被突厥牧民赶出了世代居住的土地,而那些不久前还长着绿油油的谷物,结出一朵朵雪白棉花的地方已经被羊群取代。游牧民需要空间,而且他们的力量更加强大,可以消灭任何挡住去路的人。
阿尔达克去往撒马尔罕,但那里也不太平。整个河中地区就像一口大锅,里面的水已经沸腾了起来——察合台子孙和突厥埃米尔们正在进行残酷而狂暴的斗争。人们越来越多地提起了帖木儿的名字。
在金帐汗国,有三个名字不绝于耳:乌鲁斯、脱脱迷失和勇士也迪古。他们旗鼓相当,三人当中还没有人脱颖而出,但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命运的钦点,每个人都有在这世上要完成的使命。
乌鲁斯是成吉思汗后裔,不久前才年满二十七岁。身材高大、行动敏捷的他正值壮年。
论出身,脱脱迷失同样是成吉思汗后裔。他比乌鲁斯年轻十岁,还像一个刚长完羽毛准备飞向天空的幼隼。但一看他的为人处世就能知道这只隼必将勇猛而善于狩猎。
勇士也迪古比乌鲁斯年轻整整十一岁,他来自曼吉特部族,其祖先一直对金帐汗忠心耿耿。尽管年少,但他的名字已经在钦察草原里广为人知。身体粗壮、胸脯宽大的他是通过一对一角斗扬名的。但年少的也迪古并不只是用天生神力吸引目光,他的智慧同样超群。
札尼别离世的那一年,乌鲁斯成为了金帐汗国的白帐兀鲁思的统治者。在此之前,白帐汗国的埃米尔们早就开始留在讹答剌、萨乌兰、仁吉、巴尔赤肯特的郊外过冬。当地居民逐渐习惯了他们,而当乌鲁斯成为兀鲁思的统治者之时,他毫不费力地把昔格纳克城变成了自己都城,将游牧于乌雷塔屋山脉至咸海的钦察部族凝聚在了自己周围。羽翼渐丰的乌鲁斯越来越不把别儿哥萨莱放在眼里。
坐上金帐汗宝座之后,别儿迪别极力忽略乌鲁斯的恣意妄为。在北方,保加尔人、巴什基尔人和莫尔多瓦人在蠢蠢欲动,而斡罗思那边也传来了不太清晰且相互矛盾的消息,但大汗能感觉到隐藏于其中的危险。因此,在莫斯科大公伊凡离世之后,他把弗拉基米尔大公的头衔赐给了苏兹达里大公德米特里·康斯坦丁诺维奇。此举引起了莫斯科的不满,但暂时还没有人敢公开表达出来。一切貌似和往常一样。金帐汗国看起来依然稳固而强大,但动乱的蛀虫已经开始啃食它的内核,对手们愈加频繁地亮起了自己的马刀,要么因为觊觎它的王座,要么恰恰相反,为了远走高飞,为了不再感觉到大汗怀疑的目光投到自己的后脑勺上。
* * *
溜蹄马长着耀眼的黑色鬃毛,它无声无息地在高大的牧草中滑动。长着棕色头发、阴沉的脸被晒成红色的骑士不停地用鞭子抽打它,急忙赶路。有时他不安地四处张望,绕过灌木丛并怀疑地聆听从他的贴身卫队那里传来的声音,他们隔着箭矢的半个飞行距离紧随其后。那人对自己的亲兵将信将疑。近些日子,怀疑越来越频繁地掌控着他,使他的眼睛总是保持警觉,而举止也愈加奇怪,令身边的人摸不着头脑。
这个杯弓蛇影的人是谁?他急忙去哪里?为什么?莫非疾驰可以让他保住性命?难道他不是生在这地上,不知道命中注定的事情要比最好的草原图尔帕尔还要快,比飞行的利箭还要迅速吗?
金帐汗别儿迪别知道这一切,只是不愿意相信。他的理智仿佛被火点燃,而心中的恐惧则日夜不离开他。
现在,他正和自己的忠实亲兵们一起赶往伊基里河下游,他父亲札尼别的少夫人泰朵拉和她八个月大的儿子不久前刚刚迁徙到了那里。别儿迪别和小男孩的母亲不一样,但父亲是同一位,也就是说,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伟大的成吉思汗家族之血。但大汗可不是去探亲。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驱赶他前进。他觉得,八个月大的弟弟不是每天成长,而是每时每刻都在长大,很快就会企图坐上金帐汗的宝座。难道别儿迪别能把自己用父亲——智者札尼别的命换来的宝座拱手相让?
小孩还很小。至于如此吗?大汗很清楚,穷鬼会富起来,而小孩也会长大。到那时……不,一切都应该听从邱别-毕依秋雷。这个狡猾的人可以看透地面,从来不会信口开河。
在别儿迪别勒死父亲并登上金帐汗的宝座之后,秋雷立即对他说:
“汗位的牢固或虚弱取决于坐在上面的大汗。而大汗的性命则把持在他的亲戚和后代手中。若想安稳地坐在宝座上,就要除掉月即别汗家谱上的所有人。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安心睡觉。”
别儿迪别久久地思考了毕依的话。最后他认为,秋雷说得没错。他自己为了宝座而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亲生父亲,这不就证明了秋雷的话吗?恐惧就像黑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心窝,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很快,他就把十二个堂兄弟——月即别汗的少夫人们所生的五个儿子:提尼失别、伊林别、图克提别、泰即别和达乌列特别的后代们邀请到宫里参加庆典。没有人能离开宴席。第二天早晨,他们被砍下脑袋,抬出了宫殿。
心生邪念的别儿迪别一发不可收拾。任何亲戚,哪怕只是远亲,都一个接一个地命丧黄泉。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有的人在打猎的时候坠马,摔断了脊椎,有的人喝了有毒的马奶酒,还有一些人则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到了没人可杀的地步,这时毕依秋雷又出现了。他提醒说,札尼别的少夫人还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儿子。没有退路了,只能把婴孩也杀死。
有时,一个念头会穿越遮蔽理智的血腥迷雾出现在别儿迪别心中:秋雷为何如此固执己见?他让大汗杀死所有的亲戚,是不是有自己的算盘?毕依不再年轻,他已经得偿所愿,理应功成身退。别儿迪别驱散了心中的怀疑。秋雷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不正是秋雷教他如何成为大汗的吗?
被杀戮冲昏头脑的别儿迪别哪里知道,秋雷的阴谋如同暗夜一般乌黑,它已经延伸到想一想都令人害怕的地步。只有毕依一人知道大汗的所有事情,他给大汗提建议可不是为他的幸福着想。别儿迪别没有发现,自己早就像一头牛一样被绑在铁环上的鬃毛套索牵着鼻子走。他离不开毕依,藏不住任何东西。毕依名为商量,实则早就开始发号施令了。
有一次,被噩梦折磨的别儿迪别决定杀死所有哪怕知道一点他和亲戚们不睦的人。他把目光投向了毕依秋雷。但当他想要付诸行动的时候,突然感到力量和愤怒离开了他,取而代之的是对秋雷的恐惧。
这一次,就在前往伊基里河下游不久前,毕依就为别儿迪别决定了一切。他可以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宫中,未经传达就可以用大肚子挺开大门,进入大汗的寝室。微小的眼睛在肥头大耳的脸上警觉地盯着别儿迪别。但秋雷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被小黑狗咬到了脚。受惊的毕依尖叫一声退到了门口,差点摔倒在地。大汗邪恶地哈哈大笑起来。秋雷的恐惧使他感到高兴。膘肥体壮、阴险狡诈的毕依居然害怕小狗。
气恼的秋雷极力隐藏惊慌之色,从腰带里抽出皮鞭挥向小狗。站在门口守卫的图连吉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小狗,使鞭子打在了他的后背上。小狗是大汗的。图连吉特把它捧在手中,跑到了门外。
别儿迪别还在哈哈笑。毕依感到浑身不自在。他讨厌并害怕大汗发笑,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的——脸上爬满皱纹,而目光却冷酷而空洞。
“看来,无所不能的毕依也会害怕?”别儿迪别说道。
“当然……”秋雷已经把持住了自己,想用玩笑摆脱窘境。“如果大汗的狼狗咬住了你的脚,当然会害怕。”
但毕依可不是为了这个来找别儿迪别的。近来,大汗的举止使他感到不安。惯于应变和说谎的秋雷从心里预感到迫在眉睫的危险。要弄乱脚印,使别儿迪别想别的事情,为此,毕依坐到大汗身旁的尊位,谄媚地说道:
“小狗——这个小狗……如果它长成了大狗,会怎么样呢?今天它只是咬了脚,而明天就会咬到喉咙……”
别儿迪别警觉了起来。
秋雷看出了这一点,但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一切取决于在小狗还小的时候教它什么……你父亲的少夫人泰朵拉-哈屯……她会用什么样的奶水喂养自己的儿子?他会不会长成一只恶狼?他有朝一日会不会暗地里跟踪你,咬断你的喉咙?泰朵拉-哈屯很有可能想复仇,因为她爱札尼别,而你……”
“闭嘴!”大汗喊道。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的别儿迪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前浮现出久远而未被遗忘的往事。
这件事发生在他成为希尔凡和阿兰的统治者的那一年。别儿迪别很清楚地记得这段时光。当时他下令把马利克·阿什拉夫的头挂到高杆上,插在桃里寺主要的清真寺旁边。贵族们前来敬拜新主人,带来了贵重的礼品。本应大摆筵席庆祝远征的胜利,但札尼别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留在桃里寺,而是调转马头前往钦察草原。大汗让自己的少夫人泰朵拉-哈努姆——切尔克斯大公的女儿代替自己留了下来。
在结束庆祝之后,别儿迪别决定离开桃里寺前往牧草丰盛的杰尔卡玛祖姆草原,因为城市附近已经没有草料可以喂养钦察骑兵了。按照风俗,需要和父亲的少夫人道别。泰朵拉-哈努姆正准备返回别儿哥萨莱,但依然亲切地接待了他。他之前也注意过她,但现在,在昏暗的房间里,年轻的妇女显得格外美丽。别儿迪别无法抑制被唤醒的欲望,他走近泰朵拉-哈努姆,伸出手想去抱她,但身材匀称而柔韧的她退到一旁,取下挂在墙上的鞭子,抽打在大汗之子脚下的地毯上。
泰朵拉-哈努姆不想引起争执,但她那苍白的面孔上流露出了愤怒和刚强,深色的大眼睛完全变成了黑色。女人克制住自己,勉强露出了微笑:
“虽然我比你年轻,但根据伊斯兰教律法,我是你的母亲之一。”
别儿迪别清醒了过来。生性胆小的他感到非常害怕。如果父亲知道他现在想做的事情,那该怎么办?
“请原谅,哈努姆,”他恳切地说。“我来这儿只是想和您道别。我们要分道扬镳,或许会分别很久,金帐汗国的领地很大,草原上的道路很长……”
他们聊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提起刚刚发生的事情。
不,别儿迪别没有忘记那个可耻的瞬间以及当时在泰朵拉面前感受到的恐惧。现在,记忆殷勤地使他想起了事情的所有细节。鼓鼓的一团怒气涌上了喉咙。她,一个切尔克斯王公的女儿,怎敢用鞭子抽打他脚前的地毯?!未来的金帐汗的脚前!她怎敢不让他近身?!
毕依秋雷观察着别儿迪别,看出他的箭正中目标,现在大汗只会想这件事情。他心里暗自感谢安拉和托凯-哈屯,正是她让他想起了泰朵拉。毕依明白,大汗的母亲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她真的相信泰朵拉八个月大的儿子有朝一日会威胁到别儿迪别。这一点恐怕只有失去理智的大汗会相信,而她正是利用这一点报复自己的对手。
札尼别是在托凯-哈屯十五岁的时候迎娶她的。当时她面容清澈、明亮而美丽。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大汗迎娶了几个年轻的妻子,但依然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征求她的建议。一直如此,直到年少的泰朵拉出现。从那时起,札尼别的心就不再属于她了。当札尼别染上重症,在梦中说胡话的时候,托凯-哈屯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那干燥的嘴唇只重复着对手的名字,仿佛已经把给他生育子嗣的妻子忘到一边去了。即使在恢复知觉的时候,他也只是问泰朵拉来过没有。
很难不爱上这个美丽的山里姑娘。年轻、苗条、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不管她出现在哪里,都会响起清脆而愉快的笑声。大汗怎能不爱上她,他血管中的热血已经开始冷却,欲望越来越少地打扰他那漫长的、如同秋天一样的睡梦。
但泰朵拉身上使男人们着迷的东西不可能让她的女性对手们喜欢,何况托凯-哈屯知道,山里姑娘真心爱着札尼别。大汗的可怕死亡震惊了他的少夫人。
札尼别离世已久。理应摒弃前嫌,熄灭心中的憎恨,但托凯-哈屯却做不到这一点:她来自成吉思汗家族,那里不知道怜悯为何物,没有同情的能力。她想过派杀手杀死泰朵拉,但得知少夫人在大汗死后想自寻短见,于是打住了这个想法:一个人自己想死,怎么可能用死亡凌辱他呢?
札尼别死后,泰朵拉的部落迁徙到了乌拉尔河下游。一年之后,女人们才在伊基里河畔相遇。老迈的大汗夫人得到了一个令她不快的消息,泰朵拉在这段时间里产下了儿子。生命回到了山区姑娘身边,使她重新获得了快乐。
托凯-哈屯不愿相信孩子是札尼别所生。她推算时间,但一切都千真万确。复仇的欲望再次迸发了出来。现在的泰朵拉脆弱不堪。应该杀死她的儿子或拆散他们母子。
于是,老迈的大汗夫人把毕依秋雷叫到了身边:
“尊敬的毕依,你听说过我的儿子别儿迪别汗有了新兄弟吗?”
秋雷点了点头,但他既没有表达喜悦,也没有表达悲伤,只是等待着托凯接下来要说什么。老太婆从来不会为了空谈而找他。
“男人到了十三岁就可以成家,”大汗夫人叹着气说道。“恐怕来不及看到泰朵拉的儿子成为成年壮士了。他的母系亲属是狡诈而勇猛的切尔克斯人……他们会不会想让他坐上金帐汗的宝座呢?到时候别儿迪别怎么办?”因年老而老眼昏花的托凯-哈屯定睛望着秋雷。
“都这样,我的女主人,都这样……”
“或许,泰朵拉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出嫁……”大汗夫人继续讲道。“如果儿子成为大汗……嫁人的喜悦岂能和它相比?”
毕依秋雷很清楚,托凯-哈屯没有把很多事情讲出来。八个月大的孩子不可能使她如此害怕。等到男孩长大并渴望成为大汗的时候,按照钦察人的话,山羊的尾巴都会长到天上,骆驼的尾巴都会埋到地里。到那时,他们自己或别儿迪别汗是否还活着?不。使老太婆说这番话的并不是对明天的恐惧,而是复仇之心,它就像从已经熄灭的篝火中挖出来的炽热煤炭一样,依然在燃烧她的心。而毕依秋雷还是为今天听到的话感到高兴。极其偶然地,大汗的母亲提示了他应该把别儿迪别派到哪里,从而使自己全身而退。
如今,把所有这些说给大汗之后,秋雷看到自己洒下的种子落到了肥沃的土地上,感到满心欢喜。
别儿迪别的眼睛变得昏暗,仿佛他看到了毕依看不到的东西。
杀死泰朵拉之子的想法完全占据了他。秋雷知道大汗的这个特点。现在可以跟他提出任何请求,而他已经失去了洞察实质的能力,极易被说服并答应一切,不管提出什么请求。克里木兀鲁思的事态早就令毕依感到害怕。在那里,有一群人的势力日渐强大,他们日后很可能妨碍他那些沽名钓誉的计划。
“大汗,有传闻说,曼吉特毕依穆萨把自己的孙女苏由姆比克嫁给了曾被你的祖父月即别下令斩首的特维尔大公亚历山大的一个儿子。”
“那又如何?”大汗的眼睛略显迷茫。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是我同意他的……”
秋雷叹了口气:
“大汗,去年你把克里木交给贾西津-奥格兰统治。而你的女婿马麦则把他的儿子哈吉-克列的女儿迎娶为少夫人……”
大汗懊恼地挥了挥手。他哪里知道,毕依秋雷早就开始觊觎克里木,梦想着把这个兀鲁思据为己有。只是毕依一直没有说出来,等待着良机。提出这件事还为时尚早,因为贾西津-奥格兰在克里木的统治很稳固,况且他也是成吉思汗后裔。
“这样的话,穆萨家族的后裔会和立陶宛的王公们更加亲密,到时候……”
“到时候会怎样?!”别儿迪别忧郁地打断了他。
“到时候……到时候立陶宛大公国、特维尔、克里木和萨克辛就会联合起来,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
“难道我要害怕他们吗?难道金帐汗国软弱到无法平定不顺从的部族?”
“谁敢保证呢?因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大汗。力量会摧毁力量。马麦在克里木很得势。埃米尔们乐意听从和执行他的命令。而如果连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支持他们……”
“难道我们要忙着捕老鼠,眼睛盯着地面?”别儿迪别气愤地打断了他。“我们总能及时看到乌云,如果它胆敢爬到金帐汗国的头顶上。”
“您说得都对,大汗,”秋雷的嗓音中带着怀疑。“但穆萨是你的亲家,而马麦是你的女婿……”
“当最亲近的人胆敢对我图谋不轨的时候,难道我没有镇压?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拔出利剑,挥向侵犯金帐汗国的人。”
“大汗,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危险已经近在咫尺了吗?”
别儿迪别对毕依的话感到了不耐烦:
“照你所言,不管把头转向哪里,都有敌人在等着我?”
秋雷意识到,谈话要就此打住了。别儿迪别不会忘记今天听到的话。需要的只是等待,并在必要的时候用烈火点燃干柴。
“我没有这么说……当然,克里木远离别儿哥萨莱,而你的力量无比强大……泰朵拉的儿子是你现在的主要敌人……”
大汗眯起泛着绿光的眼睛。
“下令备马,”他命令道,颤抖的手掌被放到马刀的刀柄上……
* * *
别儿迪别的溜蹄马把自己修长的身体伏在高大的牧草上,像鸟儿一样飞翔。夜晚的露水已经降在绿草上,硕大的露珠使马的侧身变得乌黑闪亮。快到泰朵拉的部落了。战士们的敏锐听觉捕捉到了犬吠,鼻孔则闻到了干粪块燃起的浓烟。
大汗不做停留也不加掩饰,径直奔到村庄里最大的毡帐,不难猜出,那就是泰朵拉的毡帐。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紧随而来的亲兵,然后掀开了盖住毡帐入口的、绣着花纹的帷幔……
油灯的光芒并不明亮,年轻的妇女坐在用白色毡子做成的垫子上,正给孩子喂奶。看到别儿迪别,她立刻面无血色:母亲之心告诉她,大汗并非漫无目的地来到她的部落——会有灾祸。她紧紧抱住孩子,用手遮挡住他的柔弱身体。
别儿迪别缓缓地走近她。油灯的火光映在他那睁大了的疯狂眼睛中。
他向前伸出握着鞭子的手,用厌恶的语气问道:
“这是你的儿子?”
“他是你的弟弟……”女人的嘴唇在颤抖,面孔扭曲了起来。
“你的鞭子在哪里?”别儿迪别故作温和地问道。
泰朵拉不明白:
“什么鞭子?”
“你用来威胁我的那个鞭子。”
女人地下了头:
“原谅我,大汗……”
“如果不原谅呢?”
泰朵拉沉默了。
“你要成为我的女仆……”
“好……”
“把孩子给我。”
女人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您要他做什么,大汗?”女人开始哀求。她知道:她不可能指望别人的帮助。
别儿迪别笑了起来:
“我要杀了他。”
泰朵拉看到了大汗的眼睛——睁圆、疯狂——明白了不会有怜悯。
“看在安拉的份上!不要碰我的儿子!你们有同一个父亲,你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还是杀了我吧!”
“我需要你活着。”
别儿迪别走到女人跟前,把孩子从她手中扯了出来。婴孩开始大哭。大汗把渺小的身体举到头顶,使尽浑身力气将他摔到脚前。
别儿迪别仿佛没听到泰朵拉的惨叫声。他面色苍白地站着,硕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而惨白的嘴唇在嘟囔着:
“这是因为你想成为大汗,这是因为……”
然后,别儿迪别仿佛清醒过来,说道:
“等四十天的哀悼结束之后,我就把你接到我那里。”
大汗转过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出毡帐。
泰朵拉把儿子的尸体抱在胸前,在毡帐里坐到了天亮。泪水已经流干,只有泪花在因悲伤而深深凹陷的大眼睛里干燥而恐怖地闪烁着。
七天的哀悼过后,年轻女子丢下自己的部落,带着忠于自己的亲信秘密逃往乌拉尔河下游,到了纳兀鲁斯·穆哈默德的兀鲁思。埃米尔是术赤后裔,曾和札尼别过从甚密。
* * *
人们或行善或作恶,有时候不取决于他自己。手握权力缰绳的人可谓举步维艰。所有人都急切地靠近他的宝座,由于很难在战功上出类拔萃,他们都极力用大话和阿谀奉承来凸显自己。如果爱慕虚荣的黑蛇钻进了统治者的心窝,使他不能明辨真相和谄媚,那他必将难逃厄运。统治者一刻不停地思考自己的荣耀,贪婪地捕风捉影,他的内心因怀疑而疲惫不堪,他的决定变得越来越随意和有失公正。
别儿迪别汗正是这样,所以那些最狡诈的人成为了他的心腹。
“杀死父亲的人不能成为大汗。即使成为大汗,也活不过一年……”勒死父亲的别儿迪别已经在位两年。坐在宝座上的时间越长,他就越不把心思放在金帐汗国的事务上。他记得自己的罪行,时常处在恐惧之中,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怀疑都会让他不假思索、毫无怜悯地杀死每一个看似可疑的人。
围在宝座周围的谄媚者们在颂扬大汗的公正和智慧的同时,也不忘给自己添置牧场、增加牲畜。但另一些人也在不声不响地积蓄力量,他们看到了别儿迪别毫无章法的统治,害怕强大的金帐汗国会像根部腐烂的大树一样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但现在,别儿迪别依然稳坐汗位,因为一方面,埃米尔会议的首脑毕依秋雷在支撑着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那拥有强大的诺盖鞑靼军队的女婿马麦。哪只狼狗敢扑向整个狼群呢?正因如此,汗国内部一直很平静,谁也不敢碰大汗。每个人都能暂时克制住自己,并锐意观察别儿哥萨莱的动向。
那里发生的一切忙碌而琐屑,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说它们不配让金帐汗打理。
……别儿迪别的面容忧郁而冷峻。他下令传唤毕依秋雷、马麦和勇士乌拉克,试图对伊朗发动新的远征。他作此决定并不是为了汗国的利益,而是因为对埃米尔阿西朱克的陈年旧怨。
当年,札尼别在占领阿兰和希尔凡之后将其交给别儿迪别统治。他听说被杀的马利克·阿什拉夫把自己那用美伦美奂的宝石镶边的著名长衫藏在了马兰德城,于是把埃米尔阿西朱克派到了那里。埃米尔需要找到长衫,送到别儿迪别这里。
阿西朱克去了。但就在这时,札尼别病重的消息传来,为了不错过宝座,别儿迪别丢下赐给他的疆土,急忙赶回了别儿哥萨莱。
埃米尔找到了吩咐他寻找的东西,但没有急于把贵重的长衫交给大汗。回到桃里寺之后,他在身边网罗了忠于他的人,将自己宣布为阿兰和希尔凡苏丹。
而现在,想起三年前的事情,别儿迪别倍感激动。他动用自己的土门并不是为了收复父亲当年占领的土地——他眼前只有马利克·阿什拉夫那镶着宝石的著名长衫。
大汗并没有询问那些被邀请过来的人——军队是否准备好远征,他们是否同意他的想法。除了珍贵的长衫之外,别儿迪别还想为阿西朱克杀死马利克·阿什拉夫之子帖米尔塔斯一事找他算账。
当年,别儿迪别将帖米尔塔斯和他的妹妹苏丹巴西特作为人质押到了别儿哥萨莱,但在去年,他们成功逃走了。兄妹俩好不容易逃到了阿赫拉特城,请求西吉尔沙赫提供庇护。
帖米尔塔斯急于恢复对阿兰和希尔凡的统治权,开始在身边网罗那些曾经为父亲埃米尔马利克·阿什拉夫效命的人。
阿西朱克在得知此事之后率军前往阿赫拉特。难怪常言说,自己的皮更精贵。西吉尔沙赫害怕苏丹报复,于是下令缉拿了帖米尔塔斯并把他交给了阿西朱克。马利克·阿什拉夫之子的头颅被插在锋利的长矛上运到了桃里寺。
大汗用急切的目光火热地望着坐在面前的秋雷、马麦和乌拉克。
“帖米尔塔斯是金帐汗国的人质。阿西朱克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杀死了他,没有送还给我。就让他为此付出代价——把他的妹妹苏丹巴西特和马利克·阿什拉夫的长衫还回来。如果他不这么做,你们就率领汗国的土门进攻伊朗。”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对失去理智的大汗能说什么呢?难道他能明白,应该考虑的并不是罗列给他们的琐屑小事,而是这样一个事实——为了不让丝绸之路中断,金帐汗国需要伊朗。汗国相比于月即别汗时代和札尼别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除了别儿迪别之外,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集结一支可以和红头伊朗人抗衡的军队谈何容易,因为各个兀鲁思的埃米尔们已经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新动乱,会为了不把自己的壮士交给大汗找出各种借口。
“值得为这种小事征伐伊朗吗,大汗?或许应该等待合适的时机……”乌拉克犹疑地说。
别儿迪别的手不安地动了起来,细长的手指仿佛在寻找丢失的思路。
马麦试图安抚大汗的愤怒,问道:
“如果阿西朱克愿意为帖米尔塔斯付出代价,交还苏丹巴西特和绣着宝石的长衫,那我们还和伊朗打仗吗?”
“到时候我们还要伊朗做什么?”
马麦皱起了眉头。脑海中再次闪现出早已萌生的、旁人尚未察觉的想法——大汗已经神智失常,是时候认真考虑摆脱他了。为此,需要把克里木和萨基斯坦独立出去,宣布自己为新国家的大汗,然后,如果能在那里集结强大的军队,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坐上金帐汗的宝座。与其做大阉牛的一只脚,不如自己做一只小牛。总有一天,小牛也会成为大公牛。
马麦的脸冷静而俊秀,这一刻,谁也猜不到他刚刚想了些什么。
“应该尽快派人去阿西朱克那里,”他严肃地说。
“你说得对,”大汗同意道。
当乌拉克和马麦离开之后,毕依秋雷谄媚地说道:
“这两个诺盖勇士不仅在言语上还是行动上都共同进退……”
“他们是亲戚,”别儿迪别反驳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为了安心地统治汗国,不能允许这种事情。两个手握兵权、想法一致的埃米尔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你的敌人。”
即使毕依秋雷不提醒,别儿迪别也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固执地摇头,以此告诉对方决定权只属于他一个人。
毕依秋雷靠近大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说道:
“如果诺盖勇士们联合起来,那大汗你的死亡就会来自他们。”
阴险狡诈的毕依可以预见很多事情,但这次他错了。死亡已经在逼近别儿迪别,但它来自另一个人。
* * *
伊林别的儿子克里迪别面色明亮,他长着深棕色眼睛,和已故的金帐汗札尼别极其相像,就像两个水滴一样。生活中一切皆有可能,何况他父亲是月即别汗的中儿子,而且人们也知道,孙子或曾孙有时候会酷似某个遥远的祖先。但这里却另有隐情。在人们口中,克里迪别被认为是札尼别汗之子。无风不起浪。产生这种传言或许是因为在很久以前,当伊林别跟着忽都鲁帖木儿到远方征战的时候,札尼别经常到他的妻子艾-柯尔特卡的部落中做客。伊林别没能从远征中回来,但这并没有妨碍这位年轻妇女生下儿子。年轻貌美的艾-柯尔特卡没有守寡太久。没到一年,来自曼格斯拉克的埃米尔泰科拉就娶她为妻,将她带到了里海岸边。
如今,在过了二十五年之后,克里迪别回到了金帐汗国。别儿迪别坐在别儿哥萨莱的宝座上,正在消灭月即别汗的所有直系后代。小伙子不愿送死,于是在乌拉尔河下游藏身,那里住着他的远亲。
亲戚们盛情接待了克里迪别。他们给他划出一片牧场,赠他牲畜和毡帐,并允许他生活在单独的村落里。克里迪别不仅是在外表上和父亲相像。他还继承了父亲的才智和魅力,很快,那些对别儿迪别的残酷统治心怀不满的人就聚集在了小伙子身边。
有一天,在纳兀鲁斯·穆哈默德摆设的宴席上,克里迪别遇见了泰朵拉。这次相遇始料未及,因为小伙子不知道她现在住在这片土地上。
客人们早已就座,矮圆桌上早就摆上了用尚未产犊的年幼母马肉制成的别什巴尔马克,而芬芳的马奶酒也流成了江河。没什么好说的,埃米尔纳兀鲁斯·穆哈默德喜欢寻开心,而他的妻子们则一个比一个漂亮。她们使克里迪别为之倾倒。但当一个年轻女子走近毡帐,并献上传统的问候“祝你们平安!”的时候,小伙子彻底失语了。
他见过很多美女,但此等美貌还是第一次。尽管刚刚经历了可怕的悲伤,但她依然美丽动人。年轻气盛发挥了作用,她的身体挺拔而柔韧,嘴唇中重新注入了红色的生命之液。
埃米尔妻子们的美貌立即在克里迪别眼中黯淡下来。泰朵拉就像罕见的珍珠一样散发着璀璨的白光。而当他们的目光交汇的时候,小伙子脑子里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他想和这位年轻女子单独在一起,但直到宴会结束都没能如愿。
只是到了客人们纷纷骑上马返回自己的部落时,泰朵拉才自己走近了克里迪别。看来她不知道他是札尼别之子,只是把他当作已故大汗堂兄弟。
“凯尼姆,”泰朵拉说道。“我今天都没来得及和你聊聊。”
她的声音使克里迪别的心脏颤抖起来,几乎因为愉悦而凝固。
“可怕的时代来临了。连至亲之人都害怕见到彼此,没人有把握活到明天。拿走这个指环吧,”泰朵拉从手指上取下了银指环。“但愿它能让你记住这世上有个不幸的女人,她是你哥哥的妻子,残忍的别儿迪别汗杀死了她的儿子。”
克里迪别看到,那些还没离开的人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和战士应该做的那样没有允许自己说出多余的话。女人把手上的戒指送给男人,这意味着她信任他,对他倾心。
“我会记住的,”克里迪别坚定地说,然后不慌不忙地策马离去。
没人猜到小伙子心中萌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调转马头,重新看一遍泰朵拉美丽而悲伤的面孔。但他克制住了自己,挥鞭抽打着战马向草原驰去。
* * *
有四种欲望驱动着人的行为,它们就像永不熄灭的篝火一样使人感到温暖。来到世上之后,人渴望幸福、富裕、被人爱戴。克里迪别对荣耀也抱有热望。对他来说,幸福就是那黄金宝座,他迟早要打败别儿迪别,坐到上面去。如果说到现在为止,他只是一门心思想这件事情,那么从今天起,对泰朵拉的爱慕就庄严地进入到了他的心田。他寻找机会和这位年轻女子相见,而寻找之人必能如愿。
他们又一次极其偶然地在纳兀鲁斯·穆哈默德的部落里相见了。按照草原人的习惯,克里迪别没有拖延,立刻把自己的爱慕之情告诉了她。
女人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她的脸上泛起了薄薄的红晕,眼睛大胆而坦荡地望着克里迪别的面庞。
“我也第一眼就爱上了你,”泰朵拉说。“但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发过誓……”
“你对谁发了誓?发了什么誓?”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对自己发了誓。我只会嫁给杀死可恶的别儿迪别的人。”
“如果别人杀死他呢?”
“应该由你杀死他。”
“可如果安拉突然不想让我做这件事呢?”
“那就意味着,祂反对我们的爱情……”泰朵拉坚定地说。
“但你说过,你爱我!”
“是的。但为了看到别儿迪别的死尸,我甘愿牺牲自己,还有自己的爱情!”
克里迪别意识到,试图说服这位固执的山里姑娘或和她争吵都是没有用的,何况他们都想送金帐汗上西天。
“好,”他说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你的心愿。”
实现这个想法谈何容易!但还是要着手开始。克里迪别身边有足够多的人可以支持他与大汗分庭抗礼。拖延可能会导致失败,因为草原人经常更换主子,只要有人出价更高,他们就会不惜告密揭发。
可以尝试在夜里突袭别儿迪别的大营,秘密杀死他,可如果这样做,成吉思汗家族的其他人会不会利用大汗之死抢先占据金帐汗的宝座呢?
不。要在白天杀死别儿迪别,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谁做了这件事情,谁拥有强大的力量。到那时,看到克里迪别是一个英勇果断的人,很多埃米尔、别伊和毕依都会支持他。
在决定如何行事之后,克里迪别开始跟踪大汗。他那由精挑细选的战士组成的部队经常游荡在大汗的营地附近,希望能在大汗打猎归来或出行归来之时截住他。
别儿迪别仿佛感觉到了逼近他的危险。他很少走出营地,即使出行,身边也有众多士兵同行。克里迪别只好一拖再拖。
然而,命运的安排是无法逃脱的,不管是藏在高山峻岭还是深海之底,都无济于事。
别儿迪别获悉泰朵拉-哈努姆藏在纳兀鲁斯·穆哈默德的部落。山里美女再次浮现在大汗眼前,两种欲望——占有她的欲望和复仇的欲望在他那患病的大脑中搅在一起。莫名的力量使别儿迪别忙碌起来,下令备马。
消息在草原上的传播比最快的飞鸟还要迅捷。很快,纳兀鲁斯·穆哈默德就得知大汗要率领一支部队前往他的部落。
埃米尔在收留泰朵拉的时候就知道这将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但对别儿迪别的憎恨战胜了审慎。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大汗会掳走女人,作为报复,他会毁灭村落,而埃米尔本人也将难逃一死。
纳兀鲁斯·穆哈默德急忙派信使去找克里迪别,向他转达说:“在草原上截住大汗,杀死他。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而他自己则不指望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带着妻儿躲进了乌拉尔河的芦苇丛,并吩咐亲信说,如果别儿迪别来到村落,就跟他说埃米尔出去打猎了。
信使给克里迪别带来了意想不到、同时也是期盼已久的消息。他决定在长满蚊子草的深谷中截击大汗。那里可以藏身,直到时机成熟之时都不会被察觉。
袭击很突然。大汗的很多士兵还没来得及拿起武器,沉重的棍棒和弯刀就落在了他们头上。战斗非常短暂。失魂落魄的战马拖着卡在马镫上的死尸,在刺耳的马嘶声中消失到草原里。
* * *
别儿迪别抽打着自己的溜蹄马图尔帕尔科克,飞快地离开了战场。草原上没有可以和图尔帕尔科克相比拟的马,它不惧怕任何追逐,然而在快马之上却坐着命运早已被确定的人。前脚踏进旱獭洞里的图尔帕尔科克跌倒在地,而飞出马鞍的大汗在草丛里滚了很长时间,被穿破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撕成碎片的衣服被留在荆棘之中。但别儿迪别刚一起身,克里迪别的宽胸战马就向他扑来,使他再次跌倒在地。他试图举起双手遮住脸,但克里迪别已经在马镫上略微起身,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马刀用力向他挥去。别儿迪别的棕色头颅闷声落到地上,向一旁滚去。大汗那冰冷的绿眼睛笼罩在昏暗的烟雾之中……
战士奔到跟前,敏捷地跳下战马,然后抓着头发把头颅举了起来,在把它放进乎尔儒恩之前,他用宽大的手指抚摸大汗的眼帘,为他合上了眼。
信使被派到所有远近的部落去向百姓宣布金帐汗别儿迪别的死讯。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克里迪别的军队开始向别儿哥萨莱挺进。到处都有人前来投靠:普通士兵、埃米尔、毕依和勇士们。所有人都向他致敬并准备为他效忠。
“只有大汗才能取下大汗的脑袋。克里迪别配得上汗位!”他们说。
毕依秋雷和曼基里走到城外的草原迎接新大汗。昨天他们还对别儿迪别忠心耿耿,今天他们就令人厌烦地尖声嚷嚷着自己如何忍受他的压迫,并且为今后能够服侍公正的大汗感到何等高兴。
按照习俗,最声名显赫的埃米尔们牵着克里迪别的手,将他拥立为金帐汗。
* * *
百姓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幸运突然眷顾一个歹人,使他骑到百姓头上。不幸和灾祸将数之不尽,而且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们,因为大汗只顾着自己的荣耀和幸福。
克里迪别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曾经那个开朗、聪明、无所畏惧的壮士已经不复存在。坐上金帐汗宝座之后,他像一个掠食者一样用怀疑的目光环顾四周。如同被他杀死的别儿迪别,新大汗同样也开始吃腐肉——他仿佛觉得到处都是敌人和阴谋,于是不知疲倦地杀死那些觉得可疑的人。
如今,克里迪别对那些帮助他登基的埃米尔们所说的话置若罔闻。他觉得他们所有人都想杀死他。不久前还使他倾诉爱情的泰朵拉已经变得疏远而毫无用处。
金帐汗国仿佛在没有什么特别理由的情况下毫无预兆地晃动了起来,它的支架开始劈啪作响。如果说别儿迪别时代还只是极少数埃米尔试图摆脱大汗的控制,那么现在,汗国的各个角落突然都开始动荡起来。克里迪别试图平息不满、使不顺从者乖乖就范——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没有把埃米尔们聚拢到自己周围,并通过他们把百姓凝聚成一个拳头,而是怂恿他们自相残杀。
如果一个人举起了沉重的利剑却无法把持住它,那他必然会伤到自己。
埃米尔马麦第一个觉察到了大汗的软弱。札尼别当年把克里木交给术赤一脉秃花帖木儿的子孙统治,但当别儿迪别成为金帐汗的时候,马麦从他手中要得了这个兀鲁思。他把自己的大营从阿扎克-塔纳迁至克里木,并开始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地把伊基里河下游的土地据为己有。当克里迪别成为大汗的时候,马麦已经强大到几乎摆脱了汗国的控制。
金帐汗国在很多方面还在遵守成吉思汗立下的规矩,因为马麦并不是一代天骄的后裔,所以也就无法自立为汗。因此,按照他的授意,某个术赤后裔的孙子阿布多拉成为了大汗。国家向来是由手握兵权的人来统治的,而它就在马麦手中。
马麦渴望实现梦想,而且他知道,不管谁统治金帐汗国都会反对克里木和萨基斯坦自立门户,于是他开始寻找强大的支持者。他的目光马上投到了立陶宛,那里的统治者奥利戈尔德迎娶了他的女儿。为了加强同斡罗思大公们的联系,他帮助下诺夫哥罗德大公德米特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得到了从年幼的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手中夺取的弗拉基米尔大公国的统治权。马麦悄无声息地准备着对别儿哥萨莱的远征。
汗国的内讧在扩散,术赤子孙秃汗的儿子布拉特帖木儿与保加尔-鞑靼人结盟,占领了伊基里河上游。昔班的后裔脱盖别征服了莫尔多瓦,甚至开始铸造自己的货币。他前去攻打向金帐汗国上缴贡赋的梁赞城,但被斡罗思战士击溃了。
花剌子模同样动荡不安。当羊皮从四面八方被拉扯的时候,就会开始撕裂,谁也不知道哪个部分会被扯掉。北高加索的列兹金人不太安分,而受委屈的莫斯科公国也在谋划着什么。
仿佛有黑色罩布遮住了克里迪别汗的眼睛——他什么也不想看见。甚至连他的宝座周围也不太平。身边的埃米尔们常常处在被主人杀害的恐惧之中,他们逐渐发生了分裂。其中一派以毕依秋雷为首,另一派则以埃米尔哈吉-塔尔汗、哈吉-切尔克斯和纳兀鲁斯-穆哈默德为首。
克里迪别还是像以往的大汗们那样宠幸和尊敬毕依秋雷。秋雷教他如何使身边的埃米尔们互相争斗,但毕依忘记了——对所有人来说,坟墓都是一样的。
一天,大汗把秋雷叫到身边,对他说:
“昨天曼基里来到了我的帐中。他对我说,正是你教唆别儿迪别杀死了忠诚的埃米尔们,还说如果我不摆脱你,那很快就会和之前的大汗一样。”
当天晚上,因故离开毡帐的曼基里失踪了。几天之后,人们才在远离部落的深沟里找到了他。老毕依的脊椎被人折断了。克里迪别下令用应有之礼厚葬曼基里,并在坟头上建造了陵墓。
大汗还年轻,但对失去汗位的恐惧锤炼了他的头脑。他喜欢让不合心意的人死于他人之手,而不是他自己。几天之后,克里迪别将毕依曼基里的兄弟拉拉克的儿子——暴躁而任性的索菲邀请到自己的大营,然后又传唤了秋雷。
毫无戒备的毕依平静地走进大汗的毡帐,但当看到索菲坐在那里的时候,他那因年老而像涂黑的锅底一样黝黑的面孔立刻惨白了起来,而眼睛则像两只受惊的老鼠一样在眼眶中乱窜。对秋雷回礼之后,大汗说道:
“索菲,我对你很不满。就让尊敬的阿克萨卡尔毕依秋雷见证我们的谈话吧……”
索菲颤抖了一下,全身紧张了起来。他很清楚令大汗不满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大汗,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无论言行,我都没得罪过您……”
大汗缓缓地摇着头,动弹了嘴唇:
“你不是得罪了我,而是得罪了你那位已故的好心人——毕依曼基里。据说,你在他身边生活了很长时间,这位可敬的老人教了你智慧……”
“我没有对他做过任何坏事……”
克里迪别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你是他的亲戚,理应祭奠他的亡灵。为什么到现在都不为他报仇?”
“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凶手就坐在你的对面,”大汗冷漠地说。“是秋雷杀死了曼基里。”
“大汗!”毕依绝望地喊了起来,但大汗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凶手是秋雷,”他冷酷地重复道。“这是我,金帐汗对你说的。曼基里跟我说了一个秘密,而我和毕依分享了这个秘密,因为我一直认为毕依是个忠实的人。可是他却为了一己之利命令壮士杀死了最可敬的曼基里。”大汗转向秋雷。
“难道我说的是假话?”他傲慢地问道。
毕依跪在地上,把手伸向克里迪别,求他怜悯。他不能说大汗在说谎,因为这将是比谋杀曼基里更大的罪行。
“饶恕我,大汗!”
但克里迪别仿佛没有听到秋雷的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索菲:
“我允许你复仇。”
索菲奔向毕依,猛然抓住他那灰白的胡子,将头后仰了起来。匕首发出了暗淡的光芒。
大汗一动不动地坐在宝座上,平静地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索菲站到他面前,衣服上沾满了血。
“你看看,索菲,”克里迪别用厌恶的口吻说道,“毕依秋雷的血管里流着多么乌黑肮脏的血。命令自己的壮士,让他们把这头猪的尸体裹在毯子里,夜深之后扔到远处的草原。”
* * *
大汗心情很好。他轻而易举地从自己的道路上除掉了敌人,而且是假借他人之手。他愈加确信,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宝座之下留很长时间,因为向上看宝座的人迟早有一天会自己想成为大汗。人们应该来了又走。总有人渴望成为金帐汗国君主脚前的垫子,他们乐意为了肥美的骨头而侍奉大汗,奴颜婢膝地望着大汗的眼睛。
索菲杀死毕依秋雷还没到一个月。克里迪别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简单得令他吃惊。秋雷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敌人。肯定还有其他敌人藏在某处。只需在记忆中翻阅身边的埃米尔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纳兀鲁斯和哈吉-切尔克斯不知为什么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兀鲁思里。安静——同样不好。安静的人会做出意想不到的决定。
越是想起自己的埃米尔们,大汗就越怀疑他们的忠诚。病态的想象为他描绘出一个比一个更可怕的图景,很快,他就坚信自己的生命处在危险之中。
要挑唆纳兀鲁斯·穆哈默德和哈吉-切尔克斯,使他们互掐喉咙。克里迪别尤其害怕和憎恨纳兀鲁斯·穆哈默德。埃米尔当年帮助他登上了汗位。这意味着,他会觉得自己很强大,没准儿明天又想拥立别人成为大汗呢。
克里迪别突然想起了泰朵拉。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没有想她,而且若不是纳兀鲁斯·穆哈默德将她迎娶为第四个妻子,恐怕也不会想起她。埃米尔怎么敢做这种事情,要知道大汗当年可对她倾诉过爱情啊!为什么他没有征求他——克里迪别的允许?
大汗其实离真相不太远。看到大汗对忠于他的亲信如此不公和残酷,纳兀鲁斯·穆哈默德越来越认为自己当年帮助克里迪别是个错误。
如今的汗国经常陷入流血冲突,而大汗身边则充满了内讧与争斗,利用这一点,埃米尔开始逐渐积蓄力量,因为他断定:总有一天,大汗的残酷毒手也会伸到他这里。纳兀鲁斯·穆哈默德在那些和自己一样对克里迪别的统治心存不满的埃米尔当中寻求支持。在汗国,这种人不在少数。第一个做出回应的就是哈吉-切尔克斯。
埃米尔听说大汗要把他们两人叫到别儿哥萨莱,而且知道克里迪别善于用相互离间的方法对付不合心意的人,于是他派人去找哈吉-切尔克斯,叫他事先提防。他还建议不再拖延除掉大汗的事。哈吉-切尔克斯完全同意纳兀鲁斯·穆哈默德,甚至表示要亲手杀死大汗。埃米尔们的联盟里已经蕴藏着未来的敌意。他们每个人都想成为大汗,每个人都急于赶在对手前面第一个得到宝座。
哈吉-切尔克斯比纳兀鲁斯·穆哈默德早到了一步。大汗热情接待了他,单独二人留下来之后,对他说:
“纳兀鲁斯·穆哈默德把我没有赐给他的领土划入到自己的兀鲁思,这让我很担心。有传闻说,他也想对你的领地做同样的事情。这些传闻很可靠,因为埃米尔向来阴险和残酷。”
哈吉-切尔克斯知道,这种事情是很稀松平常的:埃米尔们从来不会拒绝从那些衰弱的邻居手中夺取领地,但现在,纳兀鲁斯·穆哈默德所追求的,和其他所有埃米尔们一样,远不止这些。每个人都怀着隐秘的渴望盯着金帐汗的宝座。
哈吉-切尔克斯装作相信克里迪别的话。
“如果纳兀鲁斯真有这种企图,”他说,“我要了他的命。”
克里迪别非常欣喜。敌人很容易就陷进了他的惯用伎俩。
“等纳兀鲁斯·穆哈默德一到,我就会面对面地跟他说这个事。到时候你可以确认我说的是否属实。”
“我要把他淹死在血泊里!”哈吉-切尔克斯恶狠狠地说道。“当然,如果您允许的话,大汗。”
克里迪别用燃烧着激动之情的眼睛紧盯着埃米尔,低声说道:
“允许。狡诈之人理应受到惩罚。”他用手掌抚摸了脸。
大汗欣喜若狂。他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心里想象着两个埃米尔都一命呜呼。
克里迪别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纳兀鲁斯·穆哈默德的到来,而当他终于出现在宫里的时候,大汗坐在宝座上接见他,浑身都像弓弦一样紧绷着。
除了哈吉-切尔克斯和两个陪同他的勇士之外,大汗通常接待宾客的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大汗连贴身侍卫都打发到门外去了。
纳兀鲁斯·穆哈默德身边只有一个战士在陪同,战士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眼睛深埋在下垂的眉毛底下。
客人们跨过门槛,俯身停下脚步。
“欢迎贵客,”大汗嘶哑地说。“走过来吧。”
“色兰,”埃米尔一边问候,一边按照草原风俗向大汗伸出了双手。
克里迪别用冷笑做出了回应。纳兀鲁斯·穆哈默德退到一边,给陪同他的战士让出了位子。
莫名的不安席卷了大汗,但双手已经伸了出去,来不及将它们收回。钢铁般的手指握紧了他的手腕。克里迪别猛力挣脱,想喊出声来,但这时纳兀鲁斯·穆哈默德扑到他身上,抓住喉咙将大汗逼到了宝座的靠背上。
过了一段时间,当一切都结束,大汗的身体瘫软下来之后,埃米尔退到了一旁。
“结束了,”他低声说道,环顾了周围。
哈吉-切尔克斯和护卫他的战士们依然平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阿门,”哈吉-切尔克斯说道。
“阿门,”战士们像回声一样重复了他的话。
阴郁的寂静降临了,哈吉-切尔克斯第一个将其打破:
“把克里迪别稍微抬起来。把他平整地坐在宝座上……”
战士们跑去执行命令,而埃米尔自己则不慌不忙地走近大门,将它敞开之后大声说道:
“来找大汗的所有人,都进来吧……”
门外仿佛在等待这句话。埃米尔、别伊、巴依和毕依们急忙走了进来。短促地看了一眼宝座之后,他们毫无费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此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径直坐在了宝座下的地毯上。聚众都身着盛装:系着金银腰带的贵重长衫、用水獭皮和貂皮丝镶边的绒博力克帽子……
哈吉-切尔克斯用专注的目光环视聚众:
“令我们的亲人流血的克里迪别汗离世了……他最后一次平静安详地坐在宝座上……”埃米尔的嗓音无比坚定,从中流露出了威严。“把这个被上天诅咒的人拉下宝座,放到角落里,用什么东西遮住他……”
战士们急忙跑去执行命令。他们用手抓起大汗的死尸,将其拉到大厅的远端并用锦缎长衫遮住了他。
“我认为,”哈吉-切尔克斯说,“现在最有资格坐上汗位的是纳兀鲁斯·穆哈默德。你们当中有谁想反驳我吗?”
没有人反对。聚众友好地点点头,说起话来。
纳兀鲁斯·穆哈默德磕磕绊绊地急忙向前冲去,仿佛害怕有人想抢先一步坐到宝座上。
聚众急忙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深深俯下身,迈着小碎步走近安放着宝座的台架。走在最前面的是最年长、最受人尊敬的埃米尔们。
“愿您的统治圣明,大汗!”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纳兀鲁斯·穆哈默德发出了安详的微笑,慈爱地点了点头。
“大汗,请允许我们向百姓通告你被推举为汗……”
“好!”新大汗威严地答应道。
埃米尔们为金帐汗的宝座而祝福他,但诅咒仿佛笼罩在宝座本身,使得不管是谁成为它的主人,都难逃厄运。不到一年,哈吉-切尔克斯就下令逮捕了纳兀鲁斯·穆哈默德,将他和泰朵拉一起交到了当时向金帐汗国进兵的撒西不花汗之子西吉尔手中。撒西不花下令处死了俘虏。在他的帮助下,哈吉-切尔克斯自己坐上了汗位。但没过一年,他就被西吉尔杀死。过了同样的时间,西吉尔又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帖木儿火者杀死。而帖木儿火者要比他的前任们还要倒霉。他只统治了五周时间,因为在这个时候,在虎年(1362年),马麦将阿布多拉拥立为克里木大汗,并率领大军远征金帐汗国。帖木儿火者逃到了伊基里草原,但在落满尘埃的道路上,不知是谁的手了结了他的姓名。
在札尼别死后的五年时间里,先后有八个大汗坐在了金帐汗的宝座上,而每个继任者都杀死了前任。很多埃米尔、别伊和毕依在自相残杀中死去。频繁的洗劫使百姓沦为乞丐,鲜血浇灌了整个钦察草原。马麦就像兀鹰一样扑向金帐汗国的都城,将其焚烧和劫掠。
第六章
沙赫里萨布兹的毕依——巴鲁剌思部族的首领塔剌海做了一个梦,他仿佛站在山峰上,周围是昏暗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地上的火光。他觉得又冷又怕。突然,他感觉到有个人把利剑塞到他的手中。塔剌海把剑举到头上,奋力砍向黑暗。奇迹发生了——击打产生的火花飞溅到四方,周围变得无比明亮。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个骑白马、穿白衣、顶着白色包头的人。他说:“毕依塔剌海,你的妻子怀孕了。她很快就会给你生下儿子。儿子长大之后会统治环宇。”
这个白衣骑士是圣徒西吉尔-加利-阿萨里阿姆。
早晨,恐怖的加兹罕汗知道了这个有所预示的梦。他害怕丢掉自己的性命和权力,于是命令亲兵趁着塔剌海离开部落的时候擒住毕依的妻子,用石头压她的肚子。但圣者预言的男孩儿还是准时、健康地出生了。只是轻微的跛脚说明了他在母亲肚子里遭受的痛苦。
这就是关于毕依塔剌海的儿子——跛子帖木儿如何降生的传说,他的残暴注定要超越一代天骄成吉思汗。
在那个可怕的年代,没有人敢质疑依禅和毛拉们说的话,尽管很多人知道,帖木儿并不是生下来就是跛子,他是在河中地区的商路上劫掠的时候在一次冲突中受了伤,此后他的一只脚就开始干瘪,右手也少了几个指头。
帖木儿于鼠年(1336年)的春四月九号出生在霍贾-伊利查尔村,它坐落在沙赫里萨布兹城以西一个半法尔萨赫处。没有人在意这件事,因为根据沙里亚法,有名望的穆斯林家庭里会有四个妻子和众多外室,经常有孩子出生。没有人担心毕依塔剌海有没有儿子。但帖木儿自己引起了关注,使人们反复念叨他的名字。
当加兹罕汗离世、河中地区陷入动乱之时,帖木儿只有二十岁左右。勇猛、果敢的他在身边网罗了一些居无定所、宁可在大道边的深沟里过夜的人,他们开始袭击附近的突厥部落。
帖木儿洗劫了村庄、掳走了女人和马群。当时他的名字已经令人生畏。但有一次,命运没有眷顾他。他决定带着一支由英勇无畏的战士组成的小股部队,从突厥部族杰克拉乌梅特人手中夺取马匹。但有人出卖了他,使突厥人设好了埋伏。眼看袭击失败,帖木儿下令逃走。他们像一小撮麦子一样在草原上散开,希望突厥人茫然失措,不知道该追谁。但突厥人已被事先告知会有袭击,所以他们的人数要多出不少。每个强盗身后都有两三个壮士在追。沉重的棍棒-索伊尔不停地在草原上飞舞,强盗们纷纷坠下马鞍。
只有帖木儿一人暂时幸免。驰名于整个河中地区的良马阿克坦格尔使他摆脱了追击。追兵被甩得很远,只有一个骑兵顽强地跟在后面,但最终,连他也被甩掉了。帖木儿把马停住,松了一口气。但他高兴得太早了。附近的山坡上再次出现了骑兵,追逐重新开始了。
帖木儿回望追兵,看到了他的黑马、黑袍和头上毛茸茸的白帽子。突厥勇士时而落得很远,时而紧逼过来。帖木儿意识到,遭遇战不可避免。
在长满高大芨芨草的深谷中,他调转马头,将索伊尔举到头顶,冲向了突厥人。沉重的棍棒在空气中碰撞,但两个骑士都毫发无损。两匹因长时间奔跑而大汗淋漓的战马再次冲向彼此。这一次,突厥人更加敏捷。他在马镫上微微起身,使出全身力气把索伊尔挥向对手。帖木儿的身体瘫软下来,飞出了马鞍。失去骑士的战马向草原奔去。
阿西加特和阿尔达克偶然看到了这场决斗。他们藏在高大芨芨草的阴影中,正在井边休息。刚在不久前,这位曾经的商队头领和乌里玛和与他们一同离开巴格达的商队分道扬镳。当两个陌生的壮士在他们面前对碰沉重的索伊尔之时,他们宁愿先不暴露自己。
突厥人跳下马,把缰绳扔到了鞍桥上,然后走向动弹不得的敌人。因决斗而发热的面孔浸满了汗水,硕大的汗珠沿着颧骨从长毛白皮高帽下流下来。突厥人用脚把敌人翻了过来,使他后背着地,然后不慌不忙地从刀鞘中抽出了匕首。
阿尔达克第一个没能忍住。他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把手举到头上,喊道:
“宽恕!宽恕!”
壮士颤抖了一下,但看到面前只是两个手无寸铁之人,马上又把持住了自己。
“你们是谁?从哪儿来?”他一边皱起眉头端详着陌生人,一边问道。
“勇士,愿你宽宏大量。在做心中所想的事情之前,请听我们说。”阿西加特说。“我们是乌里玛,从巴格达回来的。为什么要对命悬一线的人斩尽杀绝呢?也许他没有那么大罪恶……”
突厥人恶狠狠地大声笑道:
“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毕依塔剌海的儿子——强盗帖木儿。他给突厥部落带来了多少灾难!难道这种人应该留在世上?”壮士再次朝着一动不动的帖木儿俯下身。
“不要杀死他,”阿尔达克恳求道。“沙里亚法规定,没必要流血的地方不应该流血。你们已经复仇了……把他丢在这里,让安拉决定决定他的命运吧。”
“乌里玛,你们为他求情是白费力气。他是一个从穷人手里夺走最后一匹马,最后一只羊的阴险无情之人,杀死他岂能是罪过?这是正义之举,安拉会原谅我……”
“无故流血不会得到宽恕,”阿尔达克坚定地重复道。
壮士貌似有所动摇。
“你们是有识之士,熟知古兰经和沙利亚法。但那些生而失明的人怎能找到真理之路?我可以听你们的话,把这个强盗的生命交托给安拉……但难道你们忘了,一条冻坏了的蛇会第一个咬那个用胸口为它解冻的人……”
“世上没有比善心和宽容更珍贵的东西。只要人们还在行善,那么天下就不会崩塌。你也要做善事。如果你的敌人能侥幸活下来,也许真理之光就会照到他,使他的心变得柔和。”
“不明白。蛇永远是蛇,即使把它劈成两半……我会听从你们的请求,把他的性命交给安拉的旨意。再见。”
突厥人像鸟一样飞上马鞍,而战马迅速把他带到了山峰后面。阿西加特和阿尔达克默不作声地目送了他。
阿西加特走近躺在地上的帖木儿。他还没有恢复知觉。
“你知道吗,阿尔达克,他长着一副凶残的脸。或许我们真的白白替他求情了?”
乌里玛摇了摇头:
“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无故流血。突厥人确实是个勇士。他听从了建议。如果世上的人只会冤冤相报,那么世界恐怕早就浸透了血腥味。”
“关于这个人我们谈了这么多,他还活着吗?”
阿西加特朝着帖木儿俯下身,把手贴到了他的嘴唇上:
“看来还有气。”
阿西加特和阿尔达克用手抓起帖木儿,将他抬到了井边。阿尔达克用凉水清洗了伤者头上正在流血的伤口,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草药敷在上面,然后用柔软的布块牢牢地将其绑住。
他们在井边逗留了两天,一直悉心照顾帖木儿,而他时而缓过神来,时而再次失去知觉。热病似的高烧燃烧着他的身体。但年轻结实的机体还是战胜了死亡——肿块消退,他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该是上路的时候了。
阿尔达克决定去乌尔根奇,而阿西加特则与帖木儿同路,因为在草原里找到了帖木儿的马,于是他们决定一起去沙赫里萨布兹。
出发之前,帖木儿皱起浓密的眉毛对阿尔达克说:
“谢谢你,乌里玛。你把生命还给了我,而且告诉了我人应该怎样活在这世上。我会在你的建议中听取一些。如果某一天我们的道路再次交汇,那你可以相信,我会毫无保留地好好报答你。”
这次经历使帖木儿改变了很多。在病了将近一个月之后,他突然来到了清真寺,久久地聆听祷告和著名的谢赫沙拉法特金的布道。从这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抢劫,旁人所不知道其他想法开始在脑海中游荡。很多年后,他总是喜欢说:“偶然遇到的乌里玛和谢赫为我指明了真理之路。”
帖木儿脑海中的一切发生了非常奇怪的转折——他选择了通往反方向的另一条道路。阿尔达克和沙拉法特金教给他仁爱和温和,可他却走上了强暴和流血的道路。从此,帖木儿身后不再是小偷和强盗,而是军队。他越来越多地指挥不同埃米尔的军队并加入到自相残杀中。
虎年(1362年),他和已故加兹罕汗的孙子忽辛一起远征突厥。远征以失败而告终。突厥人在穆尔加布河岸彻底击溃了他们的军队,他们自己也被俘虏。忽辛和帖木儿在马汉村的津丹里度过了两个月,直到曾经和加兹罕汗有些交情的当地埃米尔阿里别克释放了他们。他们艰难地挺过饥饿和口渴,抵达了河中地区,因害怕埃米尔的愤怒而在沙赫里萨布兹的郊外躲了很长时间。帖木儿的姐姐忽都鲁-涂尔干-哈屯找到了他们并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部落。但帖木儿不想屈服于流浪的命运,很快就出现在了撒马尔罕。
谁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博得了撒马尔罕埃米尔的欢心,总之不久之后,他得以率领一支千人队。他与忽辛一道袭击了临近的兀鲁思。战士们取得了胜利,但他自己的手脚也受了伤,从此就有了跛子帖木儿的绰号。
人的命运经常是由环境来决定的。哪怕帖木儿出生得稍微晚一点或早一点,他的星星都不可能在苍穹上发光。他可能会化为不起眼的尘埃在地上翻滚,最终走向虚无。然而,当他的心智变得成熟之际,河中地区刚好内讧四起。无数埃米尔为了土地和水源、荣耀和城市而发动了无休止的战争。他们不一定每个人都以英勇善战见长,但每个人都需要优秀的军事统帅。
帖木儿和加兹罕汗的孙子忽辛的姐妹成了亲,因此他想让自己的亲戚成为河中地区的统治者。其他埃米尔反对此举,但跛子帖木儿手握强大的力量,这使他可以不顾及他们的想法。残酷而果断的他在龙年(1364年)达到了目的。从此,河中地区成为了忽辛的领地,而帖木儿也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和军队统帅。
正是在这个时候,命运再次把帖木儿和阿尔达克联系在了一起。在通往撒马尔罕的尘土道路上,卫兵逮住了乌里玛,以为他是某个不顺服的埃米尔派来的密探。当士兵们把他扔到一个坐在狼皮上的人脚下,他发现此人和当年与阿西加特一起相救的人出奇地相像,于是大为吃惊。
帖木儿认出了乌里玛。他起身走来,亲自解开了绑在阿尔达克手上的皮带,然后拥抱了他。
“我说过,我们的道路终会相交,”他说道。“看到了吧,我深信自己的话,而且没有忘记你为我做的一切。”
站在乌里玛眼前的这个人自信满满且贪恋权力,完全不像他们在草原上解救的那个人。他已经不是强盗团伙的头领,而是河中地区所有军队的统帅。
“你的同伴没有离开我,”帖木儿说。“我让他做了我的巴卡乌尔。谁能比曾经救过我性命的人更适合负责我的饮食呢?”他转向站在门口的亲兵,命令道:“把阿西加特叫过来……”
* * *
跛子帖木儿、乌里玛阿尔达克和曾经的商队头领阿西加特坐在一起,直到深夜。到了临别的时候,帖木儿把一个装满黄金第纳尔的皮囊递给了阿尔达克。
“这是你的善行所应得的,”他说道。
乌里玛没有伸出手,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帖木儿的眼睛:
“我不会因为善行而拿钱。而且我拿这么多金子有什么用?”
帖木儿惊奇不已:
“我从没见过有人会拒绝它。”
“财富给人带来不安,使人心力交瘁。我想平静地生活,与自己和睦。”
帖木儿怀疑地笑了笑:
“我们这世上有可能存在一个安宁的地方吗?”
“或许没有,”阿尔达克同意道。“但如果要失去安宁,那就应该知道为什么而失去。只有为百姓的幸福才值得真么做。”
“可要知道,如果没有黄金,单凭美好的意愿是不可能让任何人幸福的。收下我给你的黄金吧,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分配这些第纳尔。”
阿尔达克动摇了。最后,他收下了装着黄金的皮囊。帖木儿的最后一句话让他颇为喜欢。也许,他们当年没有白白地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解救他。拥有此等力量的人可以做很多善事,当然,如果他愿意,如果当年在井边对帖木儿说的那些话像好种子一样落到了肥沃的土地上。
和乌里玛道别时,帖木儿说道:
“你去撒马尔罕。我会给你几个战士,他们可以护卫你,让你免遭不测。如果什么时候需要我的帮助,我会满足你的一切请求。你救了我的命,而我的命值世上的所有珍宝,”跛子帖木儿的眼睛神秘地闪烁着。“去吧,愿你一路顺风……”
走出帖木儿的毡帐之时,阿尔达克和阿西加特沉默了很长时间,星空漂浮在大地上。兵营已经沉睡,只有从几乎熄灭了的、用干粪块燃起的篝火中生成的刺鼻烟雾还在低空中飘荡,胳肢着鼻孔。
“我觉得,”阿尔达克说:“当我们解救帖木儿的时候,是做了合神心意的事情。”
阿西加特沉默良久:
“不知道。我比你活了更长时间,但还是说不出什么……帖木儿的谈吐很温和,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那个突厥勇士,他说过只有时间才能说明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加兹罕汗统治河中地区长达二十年,得益于自己的狡诈和残忍,他做到了让埃米尔们俯首帖耳。他很清楚,居住在自己领地上的游牧民族离不开劫掠的生活,于是偶尔会派兵袭击赫拉特和花剌子模。通常,军队都可以满载而归,这样就可以使各个兀鲁思维持安宁。
加兹罕汗死后,他的儿子阿布多拉取代了他。新的统治者将都城迁到了撒马尔罕。这导致突厥游牧部落的埃米尔们大为不满,大动乱由此开始,直到阿布多拉离世时才结束。
利用这个机会,东察合台汗国的秃忽鲁帖木儿汗对河中地区的城市和村庄发动了几次进攻。但此时埃米尔忽辛和跛子帖木儿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在占领科索姆和卡尔希之后,他们在巴尔赫搭设了自己的大营。河中地区的两个大城市——布哈拉和撒马尔罕并不在他们的直接控制之下。这两个城市的争执由来已久。之前的那些埃米尔和大汗们如果把其中一个城市定为都城,那么另一个城市里就通常会聚集起对新大汗不满的人。
当前的情形也是如此。只是现在不管是在布哈拉还是在撒马尔罕,新大汗同样遭人憎恶。两个城市都是伊斯兰教的中心,但忽辛却没能把神甫们拉到自己这一边,这样一来,毛拉、伊玛目和乌里玛们一有机会就给工匠们灌输对新统治者不敬的想法。
忽辛本人也要对此负很大的责任。他残忍而刚愎自用,做决定的时候很少深思熟虑。此外,他无比贪婪和吝啬。在东方,只有那些用财富和慷慨使人目眩的统治者才能把敬意灌输给普通百姓和贵族。忽辛一直穿得和普通亲兵一样,而且衣服上总能看到补丁。他从来不奖赏任何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习惯于统治者慷慨馈赠的伊斯兰教神甫们才如此讨厌他,马上站到了他的对手那一边。
阿尔达克闷闷不乐地来到撒马尔罕。和帖木儿见面之后,他的内心难以平静——他总是觉得帖木儿会说一套做一套。还有阿西加特的疑虑……他们警觉而害怕。
用高大的粘土城墙围起来的城市躁动不安。在人头攒动、五光十色的集市里,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到人们用各种口音说忽辛的坏话。饱受苛捐杂税之苦的百姓极易被毛拉和伊玛目煽动,随时都可以拿起刀剑反抗任何一个他们认为造成所有这些灾难的祸首。
在这个集市里,在枝繁叶茂的榆树下的小茶馆中,阿尔达克听到了帖木儿的名字。
长着稀疏灰白胡子的老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基色中的茶水,不紧不慢地讲述着忽辛最亲密的战友——跛子帖木儿是如何降生的,它听起来既像故事,又像神话。老人的表情静止而冷漠,仿佛他已经讲过一百次了。阿尔达克极力隐藏自己的兴致,打起精神开始倾听。
“当塔基涅-哈屯,也就是毕依塔剌海的中夫人怀上孩子的时候,圣者西吉尔-加利-阿萨里阿姆来到了她的梦中。她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于是请求圣者给她赐一个儿子。
‘好的,’西吉尔-加利-阿萨里阿姆说道,‘就让你的请求实现吧。’然后把一个婴孩递给了她,孩子的身体像是从石头里雕出来一般健硕,心灵像是用最娇嫩的玫瑰花瓣编织出来一样。
塔基涅-哈屯高兴地接受了婴孩,然后把他靠到自己的胸脯上,但他的嘴唇迟迟咬不住奶头,于是她一怒之下用手拍打他那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后背——然后疼得哭了起来。看到母亲的泪水,孩子也大哭起来。他悲伤地哭了很久,因为他的心是用玫瑰花瓣做的,就像噙满露水的花蕾一样充满了对那些痛苦和不幸者的怜悯。
‘怎么样?你喜欢自己的儿子吗?’圣者问道。
‘不’塔基涅-哈屯说道,‘我不需要这么容易哭的孩子,给我另外一个吧。’
西吉尔-加利-阿萨里阿姆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给了她另外一个婴孩。这个孩子的心是用石头做的,而身体就像我们所有人的有罪之身一样平平常常。
塔基涅-哈屯给他喂奶,而他也像之前的孩子那样迟迟咬不住奶头。愤怒的女子再次惩罚了婴孩。但这个孩子却没有哭,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你赐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圣者西吉尔-加利-阿萨里阿姆!’塔基涅-哈屯喊道。
但没有人回答她。圣者消失了。这时,女人因为得到一个不会哭泣的孩子而幸福得哈哈大笑。”
老人把空基色递给茶馆主人,然后陷入了沉思。看起来,他不想再继续讲下去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阿尔达克问道,努力不惊吓老人。
“然后?”老人抬起头,乌里玛的目光和老人那双聪慧而警觉的眼睛相交了。“然后,一头雾水的女子一大早就去问算卦的人应该如何解梦。算卦者回答说:‘梦里哭泣——就会有高兴的事,梦里发笑——现实中就会哭泣。’”
老人嚼了嚼干瘪的嘴唇,漫不经心地从茶馆主人手中接过盛满了新鲜考克茶的基色,迟疑片刻之后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算卦人还说,塔基涅-哈屯即将生下的儿子将拥有和常人一样的身体,弓箭和马刀都可以伤到它,但心脏却是用石头做的。他自己从来不会有眼泪,但他会让别人因疼痛而呻吟,因悲伤而痛苦。”
阿尔达克想起了自己和帖木儿的对话。他当时没有太在意帖木儿的话,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手中突然拥有庞大军队的人说出来的空谈和炫耀。有什么话是醉心于权力的人说不出来的呢?总有一天,烟雾的帷幔会从眼睛上掉落下来,理性将取得胜利。
“人是为了快乐而生的。”阿尔达克当时说。
帖木儿笑了笑。浓密的眉毛聚拢到了鼻梁上,中间出现了深深的褶皱。
“世界不可能离开地狱。圣伯雷克的传说不正是说明这个道理吗?”帖木儿环视了所有人。“安拉所喜爱的伯雷克想让祂永远消灭地狱,记得吗?”
聚众一言不发,恭敬地听着帖木儿的话。
“不明白?那我来讲讲……圣伯雷克不吃不喝地站了好多天,一直重复说,如果安拉不消灭地狱,他就永远不离开这个地方。安拉很清楚自己的宠儿是何等固执,祂害怕伯雷克变成石柱子,于是答应按他的请求去做。
看到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圣者忘记了一切,他高昂着头,任由自己的双脚踏上了远途。但他根本来不及走远,而实现愿望带来的喜悦则更加短暂。不只是谁用沉重的棍棒打在了伯雷克的后背上。
圣徒因疼痛而喊了起来,请求饶恕,但黝黑庞大的陌生人还在继续打他。
‘我错在哪里?为什么要挨打?’
‘你的罪恶无法估量,’巨人回答说。‘看,你沉溺于自己的喜悦,居然用脚踩踏了地上最神圣的东西——粮食。看看周围——你正走在田地里,心中不惧怕惩罚和上天的惩戒。想一想,如果每个人都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回都不回头,那会怎样?因为现在世上再没有可以使人害怕的东西了。’
伯雷克看了看周围,的确看到,由于自己的傲慢,他没发觉自己已经踏坏了很多穗子。圣者很了解人,所以感到十分害怕。他想象到,如果人们可以任意行动而不用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恐惧,那世上将要发生什么。
‘啊,安拉!’他喊道。‘我错了。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负罪感!恢复地狱吧,使人们拥有可以害怕的东西!’”
帖木儿沉默了起来,观察着他的故事在聚众当中引起了什么反响。
“现在你们明白,人是不能没有恐惧感的吧?”他用挑衅的语气问道。
“我说的并不是彼岸世界的地狱,”阿尔达克含糊其辞地反驳说。“我说的是人们在世上的痛苦生活……”
帖木儿的鼻孔凶恶地颤动起来。
“最需要地狱的并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正是这里,这个世界。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得到统治世界的权力,那我就会让人们看到地狱应该是什么样子。如果不让百姓保持恐惧,那他们就不会听命于我。我要让每个人都颤抖,每个人都在我面前低头。”
现在,阿尔达克回忆起和帖木儿的谈话,明白了帖木儿说的并不是无心之语,而是暂时深埋于心中的话。而今天老人讲的帖木儿降生的故事同样不是偶然。跛子帖木儿在河中地区广为人知,如果百姓编写了关于他的这种传说,那就意味着大难将至的预感漂浮在空气中。这样看来,饱读无数智慧之书的阿尔达克犯了错?帖木儿的确残忍,巨大的灾难盘旋在富饶的河中地区,在它的城市和村庄之上。
乌里玛离开了小茶馆,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逛了很长时间。什么可以帮助人们抗击邪恶,如何阻止它?
年幼时,当自己还是奴隶的时候,阿尔达克在伊朗看到人们如何反抗可恨的沙赫和别伊。那种场景非常可怕。人群挤满了街道,街道变得像汹涌的阿姆河。人流扫荡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用月锄和铲子装备起来的暴怒人群摧毁了宫殿和贵族们的居所。起义者当中还可以看到神职人员:霍贾、毛拉、穆里德和乌里玛,他们一只手拿着古兰经,另一只手握着弯刀或沉重的棍棒。戴着红色包头的穆里德们尤其狂暴——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磨得锋利的大刀在手中闪烁……
貌似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这股力量。但阴险和狡诈却阻挡并践踏了它。这意味着,自发暴动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应该还具备一个东西,一种能够把人们团结起来、使其凝结成一记重拳的东西……
阿尔达克想起了麦加……当时他刚刚读完穆斯林学校,正在各个圣地朝圣。在那里,他看到了外地人的人群。他们手无寸铁,来到这里是为了敬拜圣石克尔白和先知穆罕默德之灵,据传说,他正是在这里看到了光。
早晨,第一缕阳光从大地的边缘射进宽敞的广场,清真寺的主塔上响起了报时者拖长的声音:
“安拉阿克拔!伟大的安拉!”
几万人一齐跪下来开始祷告。完毕之后,伊玛目朗诵了古兰经第三十五苏拉里的祷告文《雅辛》,主塔上再次响起拖长而忧郁的声音,落在了祷告者们头上:
“安-拉-阿克拔-阿-阿!”
人们把合十的双手放在脸上,然后站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使阿尔达克感到震惊。他们所有人就像一阵风一样朝着圣石的方向摇晃了一下,向前举起右手,眼中泛着泪光,哀嚎着向前移动。
也许,就应该在这里寻找可以粉碎恶势力的善良的力量?安拉之名!它可以把人们团结起来!需要做的就是把人们组织起来,指明敌人,到那时,公正就会降临到这个世界。
从这一天起,阿尔达克就开始寻求接近撒马尔罕的神甫们。作为一个熟读圣书的乌里玛,他不费多大力气就能做到这一点。而且在这里,阿尔达克觉得自己找到了寻求的东西:伊玛目、依禅、卡迪和毛拉们意欲带领百姓反抗忽辛和跛子帖木儿,就等合适的时机。阿尔达克和布哈拉的年轻乌里玛忽尔杰克走得尤其近。他们都由衷地相信能够在伊斯兰教的圣旗之下率领百姓与可恨的统治者们抗争,然后把一个公正廉明的人、一个可以同等善待工匠、农民和游牧民的人推举为大汗。
天定的命运再次干预了进来。
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们一直在关注河中地区发生的一切。蛇年(1365年),也里牙思火者汗命令自己的土门挺进忽辛的领地并劫掠他的城市。
马米尔月(五月)的22日,两支大军在奇尔奇克河岸相遇。在血腥而漫长的厮杀之后,帖木儿下令残余的军队撤退。也里牙思火者的土门像一群蝗虫一样朝着撒马尔罕进军,洗劫并烧毁了沿途的一切。帖木儿试图在沙赫里萨布兹附近再次阻击他们,但依然战败,只好和忽辛一起逃往呼罗珊。
河中地区的城市和村落已经无人守卫。撒马尔罕居民知道游牧民的汗国将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惨状和灾难,于是决定自己保卫城市。他们在居民中选任了统帅——撒马尔罕人毛里亚涅-扎泽、布哈拉人毛里亚涅·忽尔杰克和棉花清洗工纳达尔·阿布巴吉尔·克列维吉。
作坊和铁匠铺日夜忙碌——大锤击打在铁砧上,熔炉炽热地燃烧着——市民们缺少兵器,所以工匠们为其锻造马刀、匕首和箭头。
当灾祸从外邦降临的时候,曾经的委屈会被遗忘,昨天还残酷压迫和劫掠百姓的自家贵族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市民有决心、有意愿保卫城市,但缺少武器,于是统帅会议决定派信使去呼罗珊,请求他们或派兵增援,或提供武器。
使者人选落到了阿尔达克头上。信使们一连三天马不停蹄地顺着军队撤退的足迹追赶,直到在阿姆河彼岸找到了他们。
呼罗珊的埃米尔不在帐中,于是由跛子帖木儿接待他们。他警觉而不露喜色地听完乌里玛的话,然后问道:
“也就是说,只要有了武器,市民们就可以抵抗敌人?”
“大海也是由水滴组成的,”阿尔达克说,“当所有人都奋起反抗的时候,大地也会震颤。百姓现在就像巨浪一样可以摧毁前进道路上的任何岩壁……”
帖木儿陷入了沉思。他知道撒马尔罕人憎恨他和埃米尔忽辛。若不是东察合台汗国人的到来,他们可能会用积攒的力量来反抗自己的统治者。百姓的愤怒可以转向别处,这当然是好的。就让他们和东察合台汗国拼杀吧……至于然后会怎样——就让时间来展现吧。
“那好……”帖木儿迟疑片刻,开始说道。“如果你们能克敌制胜,整个河中地区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我本想和你们同去,但我一个人不可能调动军队。埃米尔忽辛外出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想找到他恐怕要花很长时间,所以我唯一可以帮到你们的就是提供武器。把它拿去,击溃也里牙思火者的土门。”
阿尔达克轻而易举地猜出了帖木儿的诡计,但他别无选择。他既不能命令、也不能要求帖木儿率军增援撒马尔罕。但即便只是提供武器,帖木儿也无比吝啬。由十五只骆驼组成的车队装满了好久以前在战场上收集的马刀,它们破旧不堪,刀刃上有好些缺口。
阿西加特一边送走阿尔达克,一边愁眉苦脸,他隐藏自己的目光,连连叹气。当要道别之时,他拥抱乌里玛,静静地说道:
“保重……我和你当年恳求突厥勇士饶跛子帖木儿一命,是犯了可怕的错误。这个人的心是石头做的……”
阿尔达克颤抖了一下。这正是他在茶馆的老人口中听到的话。如果人们在国家的不同角落里对统治者做出同样的评价,那就说明这是真的。
* * *
尽管阿尔达克快马加鞭,但装着武器的车队还是没能赶到城市。东察合台汗国的土门已经包围了撒马尔罕。曾几何时,不可逾越的坚固城墙在保卫着它,但在成吉思汗大军来过之后,撒马尔罕的防御工事变成为了废墟,墙上爬满了裂缝。由于敌人的逼近,居民尽可能地修复了它。但他们的主要武器还是保卫自己、解救妇孺免遭死亡和奴役的决心。
敌人没有料到顽强的抵抗。装备简陋的工匠和农民能把击败过帖木儿大军的土门怎么样呢?东察合台汗国只花了两天时间准备冲锋,但这段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城市的统帅会议决定冲到城墙外迎击敌人,而不是坐以待毙。阿尔达克也没有白白浪费时间。
看到自己没有任何希望进到城里,乌里玛把武器分发给了从被毁的村庄里逃亡过来的农民。现在,他手里有了一支相当庞大的队伍。人们缺乏训练,不善使用马刀和弓箭,但那又如何呢?
人们昨天还在安详地种地,今天,他们的愤怒却无边无际,当市民和东察合台汗国激战正酣之时,他们直插敌人的后背。敌人没有料到袭击。也里牙思火者的土门担心这是忽辛和跛子帖木儿前来增援撒马尔罕的先头部队,于是解开包围,急忙撤退。即使是女人也可以打败仓皇逃窜的勇士。被河中地区居民穷追不舍的东察合台汗国人急忙逃回自己的疆界。撒马尔罕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普通百姓在没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聪慧的埃米尔和军事统帅的情况下取得了胜利。城市恢复了安详的生活。商贩的店铺和工匠的作坊重新开张,各种方言又一次在集市广场中大声响起。
但幸福只是表面的。和东察合台汗国入侵时一样,撒马尔罕由撒马尔罕人毛里亚涅-扎泽、布哈拉人毛里亚涅·忽尔杰克和纳达尔·阿布巴吉尔·克列维吉管理。前两个人来自神职人员阶层,回望统治者眼色的习惯使他们再次派阿尔达克到忽辛和帖木儿那里去询问:“敌人已被击败。埃米尔们对我们有何吩咐?”
跛子帖木儿率军回到了巴尔赫,而忽辛当时则躲在希贝尔图,打算在东察合台汗国得胜的情况下逃往印度。
百姓在撒马尔罕得胜的消息使帖木儿既高兴,又害怕。东察合台汗国走了,但那些认清了自己的力量、确信自己能做到很多事情的人会有什么动作呢?
过了好几天,在和忽辛会面之后,帖木儿才最终答复了阿尔达克。
作为奖赏,贵重的丝绸长衫、利剑和长矛被送到撒马尔罕人毛里亚涅-扎泽手中。他们还下令转达说,埃米尔们对臣属于他们的城市战胜敌人感到满意,同意按照统帅会议的决策管理撒马尔罕,而统帅会议必须以毛里亚涅-扎泽为首。
不知是第几次,阿西加特播下的怀疑的种子再次落到了阿尔达克心中。
“不要相信埃米尔们,”他说道。“你哪里见过两个贪婪而强大的人如此轻易地放弃像撒马尔罕这样富饶的城市?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给脱缰的马戴上嚼子。要小心!总有一天,他们会来到城墙下,把鬃毛套索扔到它身上,驯服它,然后重新把脚踩进马镫里。”
阿西加特说了些可怕的话,但不管是帖木儿还是忽辛都没有做出任何令人引起警觉或对其诚意产生怀疑的事情。所以阿尔达克些许安心了下来。回到撒马尔罕之后,他把埃米尔们的话转达给了管理城市的统帅会议。
随着冬天的到来,和平与安详降临在了河中地区。帖木儿率军前往卡尔希城,而忽辛则按照老传统迁徙到了阿姆河畔的萨雷萨莱。
河中地区一片安静……但撒马尔罕却越来越不太平。百姓似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他们拥立在自己头上的那些人也在艰难的日子里经受住了考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得到权力之后把持住自己,一向如此。统帅会议的决策越来越不公正。三位共同执政者越来越疏于为推举他们的百姓着想。他们之间也很难达成共识,对旁人的建议也置若罔闻。
突然在早春,比第一声惊雷更可怕、更突然的消息传到了撒马尔罕:跛子帖木儿和忽辛的军队在越过阿姆河之后会师,正在向撒马尔罕方向缓缓挺进。
为恣意妄为付出代价的恐惧点燃了统帅们的理智,他们暂时忘记了不睦,彼此商量之后再次吩咐阿尔达克去找跛子帖木儿,以便查清征讨的理由。
当阿尔达克抵达埃米尔们的行军营帐之时,忽辛和跛子帖木儿都不在那里——两人出去打猎了。
激动的阿西加特接待了乌里玛。
“我一直在等你来……”他说。“明天大军将继续前进,在抵达撒马尔罕之前都不会停步。帖木儿就是这样命令的……”
阿尔达克的面色变得苍白: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城市已经表达了顺从之意。如果他想惩罚统帅们,何必带这么多军队?”
“不关统帅们什么事……”阿西加特反驳说。“派个杀手就能对付他们……不管是忽辛还是跛子帖木儿,在撒马尔罕都有很多敌人……居民憎恨他们……在击败东察合台汗国之后,他们不再害怕埃米尔们。谁能心安理得地把桀骜不驯者放在贴身之处?帖木儿一回来就会把你扣在这里,使你不能给居民们通风报信。逃走吧……这是唯一的出路!”
两个朋友毫不迟疑地备了马,向撒马尔罕方向奔去。
得知自己的巴卡乌尔逃跑,而阿尔达克没有等他回来,帖木儿大为震怒。埃米尔知道,两个朋友是去告诉居民们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的镇压。
最忠实的亲兵骑着最迅捷的快马疾驰在通往撒马尔罕的道路上,扬起了刺鼻的黄色尘埃。拂晓,当短暂的夏夜离去之时,亲兵们把两个逃跑者拖到了帖木儿的毡帐中。他们的双手被缚住,脖子上套着鬃毛套索。
在紧皱的眉头下,跛子帖木儿用沉重的、看不出任何好兆头的目光盯着阿西加特和阿尔达克。他第一次这样望着他们。
“或许你们可以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从大营里逃走?”他问道。
“如果你不知道我们这么做的原因,那你还会派人来追我们?”阿尔达克用挑衅的口吻说道。“我们正去撒马尔罕……”
若隐若现的微笑触动了帖木儿的嘴唇,很难弄清他是在责备逃跑者还是在同情他们。
“你们说得对……确是如此……但你们背叛了我,理应被处死。但考虑到你们当年为我做的事情,我愿意满足你们的任何愿望。在此之后,我才会下令砍下你们的脑袋……那你们有什么最后的愿望吗?”帖木儿看了一眼阿尔达克。
“只有一个……”
“说吧……”
“我们曾是朋友,现在我想在你的脸上吐唾沫。愿你永远被诅咒!我不怕死。”
帖木儿的面孔忧郁而沉静,仿佛阿尔达克的话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记。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为你的冲动之言而发怒。下令处死曾经救我一命的人,是很艰难的。但还能怎么样呢?他们总是挡在我的道路上,不明白我是按照命运的安排来到这世上,是为了成为环宇的主宰。”
阿尔达克望着帖木儿那长着鹰钩鼻的冷酷面孔,望着他那深埋于眼眶中的黑眼睛,第一次害怕地想道,跛子帖木儿不是在闲扯,也不是在威吓,所有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决定的,他的一切举止都听命于自己的理智和冷酷的心灵。本应告诉人们,警告人们即将面临何等灾祸,但现在已经做不到了。阿尔达克知道,他们逃不出帖木儿的手掌心。
帖木儿把自己那忧郁的目光转向阿西加特:
“三年来,我一直在吃你递到桌上的食物。我应该感激你……”
阿西加特悲伤地笑道:
“你无法感激我。你只能为我所做的事情支付工钱……为了感激,需要有心脏……我已经老了,什么也不怕……杀死我吧,我不想见证你的恶行……你肯定会做出这些恶行,而我将痛苦不堪,因为救你一命给众人带来了苦难。”
“还没有人跟我请求过这种恩赐。三年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对我现在所说的话感到意外?我现在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你到现在都没毒死我?”
“我知道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阿西加特说。“但如今到处都是无情之人,我本以为你只是其中之一。在这种情况下,杀死你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呢?但现在,当你决定毁灭撒马尔罕并屠杀百姓的时候,我意识到我错了。你是化作人形的地狱之子。现在我后悔没有毒死你……”
帖木儿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选了自己的道路,就要走到头……”他平静地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埃米尔的面孔苍白了起来。他看了看亲兵,他们手中握着逃亡者脖子上的绳索的一端。“勒死他们……”跛子帖木儿平静地说道,没有抬高嗓门。
当亲兵们执行命令的时候,埃米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略微低头,脸就像是用石头雕出来一般平静而庄严。
* * *
帖木儿和忽辛的土门在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夜晚闯进了撒马尔罕。提前派进城市里的人向士兵们指明哪些房子属于管理城市的统帅会议的成员。他们被逮住,然后被押往卡尼基里城外用马刀砍死。帖木儿只留了撒马尔罕人毛里亚涅-扎泽一个活口,因为他出自名门望族,而且在击败东察合台汗国之后经常派信使问帖木儿当前怎么做、下一步该做什么。
自成吉思汗时代以来,撒马尔罕居民从没见过像跛子帖木儿一样实施残酷屠杀的人。鲜血浸润了城市的街道,任何人都没得到怜悯——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
不久之后,埃米尔忽辛突然神秘死亡。狗年(1380年),跛子帖木儿成为了河中地区的统治者。
* * *
人们通过不同的途经得到权力。有些人得到它是通过继承,有些人是通过强大盟友的帮助,还有第三类人是通过尸体和鲜血实现自己的夙愿。对这一群人来说,阴险和狡诈是主要的武器。他们可以用阿谀奉承和在暗处背后插刀的能力取代利剑和箭矢。
跛子帖木儿同样是这种人。但他还拥有城市里的其他任何埃米尔都不具备的一种特质。他可以毫无怜悯地去抢劫,可以把城市焚烧殆尽,他若实施屠杀,足以让人们把恐怖的情景一代一代传讲下去。
河中地区的新统治者试图让全天下都陷入惊恐。杀死战败者之后,战士们遵照帖木儿的命令把割下来的头颅堆成了小山。
帖木儿坚信——他杀死更多的人、将更多的城市化为废墟,他的荣耀就会更快达到天际。帖木儿梦想着把整个环宇都踏在自己的马蹄之下,所以经常重复说:“世上的人不值得让两个人去统治。”
他已经流下了很多人的鲜血,但主要的事情还在后头。占据忽辛的位子之后,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让河中地区的其他埃米尔也归顺自己。
对于游牧民而言,没有什么比高贵的出身更值得重视了。很多时候,它可以取代聪明才智和战场上的英勇无畏。因此,按照帖木儿的命令,忠于他的亲信在百姓当中散布传闻,说在成吉思汗时代,他的祖先因功勋卓著而从一代天骄手中得到了统治艾马克和兀鲁思的权利。但这个故事没有人相信。帖木儿的地位依然是不牢靠的。他把整个河中地区的权力握在了手中,但只要在其他埃米尔当中有人被认为确实比他血统高贵且确实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一员,那他就再也没有权利统治河中地区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聚集足够的力量,起兵反对帖木儿。
因此,帖木儿决定迎娶埃米尔忽辛的遗孀——加兹罕汗的女儿因卡尔-别吉姆。与成吉思汗后裔的结亲可以使河中地区的新统治者更加自信。大汗女儿的丈夫要比普通埃米尔高贵得多,甚至可以以强大的军队为后盾宣布自己为古尔汗。姻亲关系将使察合台后裔们必须支持跛子帖木儿。
剩下的事情就是让因卡尔-别吉姆答应嫁给他。她是否愿意和与自己的前夫之死有关的人同床共枕呢?
早在忽辛还活着的时候,帖木儿就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喜欢因卡尔-别吉姆,占有她的欲望经常向他袭来。但那个时候,帖木儿更需要埃米尔和他的军队,而不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所以他轻松地克制住了对她的想法。只是有一次他们偶然独处一小会儿的时候,帖木儿向因卡尔-别吉姆暗示了自己的想法。女人用笑声回答了他。
“如果忽辛知道了你的想法,”她说道,“他会命令亲兵把你的第二条腿也打断。”
爱慕虚荣的帖木儿勉强克制住了怒火。他装出样子,仿佛没把因卡尔-别吉姆的话放在心上,暗地里但却对她怀恨在心。他善于记仇,不懂得宽恕。他还发誓,总有一天他会践踏这个放肆的女人,并把他裸露的胸膛贴到这个固执美女的胸脯上。
在实现自己的主要目标——掌握河中地区统治权的过程中,帖木儿暂时忘记了因卡尔-别吉姆。他悄无声息地笼络那些可以让他寄托未来的人,以此抗衡忽辛。帖木儿很清楚地记得察合台后裔们如何痛恨忽辛的祖父阿布多拉。当年,阿布多拉决定把自己的大营设在布哈拉。习惯于游牧生活,谨守伟大祖先成吉思汗遗训的察合台后裔们说:“阿布多拉想把自己的财富藏起来,藏到堡垒的墙壁中。这种行为配得上草原人吗?”
阿布多拉被杀了。而当忽辛做出同样的事情——把大营迁至巴尔赫的时候,祖父的命运也在等待着他。帖木儿则想尽一切办法,使这件事情来得更快一些。
如今,把河中地区收入囊中之后,帖木儿重新想起了因卡尔-别吉姆。但现在,除了复仇之外,清醒的盘算占据了他的心。为了高出其他埃米尔一头,他需要这个寡妇。但如何迫使她成为他的妻子呢?这个固执的女人这次也可能嗤笑他,但现在,他握有权力的缰绳,已经无权饶恕她,因为接受拒绝会给人留下嘲笑的把柄。
幸运的人可以在路途中找到一切。人们的议论传到了帖木儿的耳朵里,说因卡尔-别吉姆在守寡之后和一个青梅竹马的壮士秘密见面。每周一次,他都会在黎明时分进入她的白色毡帐。嫉妒之情非常短暂地模糊了跛子帖木儿的理智,但马上为阴谋诡计让出了地方。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因卡尔-别吉姆当时如此倔强,为什么她看起来对年事已高的忽辛如此忠诚。
一天,他带着两个从拦路抢劫的时候起就和他一起久经沙场的亲兵,秘密前往因卡尔-别吉姆的驻地。把马放到低地里吃草之后,跛子帖木儿和亲兵一起爬上了山顶。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寡妇的驻地——清泉旁的二十多个毡帐。明亮的圆月将美轮美奂的光芒投向了大地。周围一片安静,空无一人。
午夜过后,当形同一把细小钻石的金牛座在北极星周围旋转并高高升上天空的时候,从因卡尔-别吉姆的毡帐里走出了一个从头到脚都被宽大长衫包住的人,那人迅速跑向不大的峡谷。只是通过走路姿势,才看得出这是个女人。硕大的狼狗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藏在山上的人屏住了呼吸。女人深更半夜到草原里做什么?她要在形同黑色裂纹的深沟里找什么?
等待无需漫长。女人很快又出现了。帖木儿无法相信双目看到的东西。敏锐的眼睛不可能欺骗他。钻进峡谷的只有一个人——纤细瘦小的人,而现在却钻出来一个高大肥胖的人。
跛子帖木儿突然平静地笑了起来。
“瞧,”他对同伴说。“一个长衫里有两个人。他们做的很不错——连步伐都很整齐。”
亲兵长着粗短的脖子和斗士般的健壮身体,他惊讶地弹了弹舌头。
“世上没有比女人更狡猾的……即使是魔鬼也想不出用这种方法把外人带进部落里……”
“是时候了,”另一个亲兵抚摸着自己那下垂的大胡子,说道。
“不,”帖木儿做出了警告的手势。月亮在他眼中投射出暗淡而不祥的光芒。“让他们进到毡帐里做自己的事情……然后……”
月亮落到地上,泛起了不祥的红光,天快要亮了。
“就趁现在,”帖木儿平静地说,厚重的眉毛严峻而冷酷地聚拢到鼻梁上。
三人悄悄地走下山坡,逼近因卡尔-别吉姆的毡帐。狼狗迎面向他们扑来,他竖起了后颈上的毛,被口水湿润的白色犬齿在闪闪发亮。
长须亲兵向狼狗伸出了手,对它说了些什么,狗恭顺地摇起了尾巴。帖木儿早就知道这次行动应该带谁:这个亲兵曾是忽辛的贴身侍卫之一,经常在这个部落中出没。
没人阻挡跛子帖木儿走近因卡尔-别吉姆的毡帐。在忽辛死后,妻子们的部落戒备松弛,而那些本应执勤的仅有的几个士兵看来也在什么地方坠入了梦乡。
帖木儿猛地掀开遮住毡帐入口的幔子,第一个跨入门槛。小油灯的火舌剧烈地晃动了起来,不祥的黑影在弯曲的站长墙壁上飘荡着。
眼前的一切使帖木儿一时喘不过气来。在铺着白色绒毛褥子尊位-托尔上,因卡尔-别吉姆和年轻的壮士正在享受云雨之情。他们赤身裸体,汗珠在他们身上闪烁着。
帖木儿呆滞的面孔上泛起了红晕,但脸上的任何一块肌肉都没有动。他缓缓地、仿佛不乐意似的坐在了入口右侧的木箱子上。
壮士惊恐地跑去捡扔在地上的衣服。他的双手在颤抖,睁得极大的眼睛紧盯着帖木儿。
“不要急,”帖木儿轻蔑地说。“你不再需要衣服了……抓住他……”他转向自己的同伴。“让他的行为得到应有的惩罚。”
壮士明白了一切。他看了一眼因卡尔-别吉姆,眼中充满了悲伤和绝望。
“饶了我吧……”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亲兵们用手抓住壮士,将其拖到了帐外。
帖木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因卡尔-别吉姆。赤身露体的她依旧坐在揉皱了的被褥上,使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欣赏她的身体。古铜色的圆肩膀,坚挺的胸脯上傲然耸立着棕色的乳头,细长的腿……
“穿上衣服!”帖木儿威严地命令道。
因卡尔-别吉姆抬起了头,眼睛在冷漠地闪烁着。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从被褥上起身,丝毫不为裸露的身体感到羞愧,挑衅似的摇晃着大腿跨过毡帐,拿起了挂在钩锁上的衣服。
在毡帐的墙外响起了短促的尖叫声,然后有什么庞大而沉重的东西落在了地上。
女人朝着出口走去。帖木儿不改姿势,向前伸出脚挡住了她的去路。
“坐下!”他冷酷地说。“现在他们会把你需要的东西带过来……”
因卡尔-别吉姆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紧张地听着从街道上传来的声音。她突然转向帖木儿:
“为什么你像命令妻子一样命令我?!我是大汗的女儿,而我的丈夫是埃米尔忽辛……”
邪恶的微笑撑开了他的嘴唇。
“是的。你暂时还不是妻子,但很快就会成为妻子。”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会成为妻子……如果想活命的话……”
遮住毡帐入口的帷幔敞开了,长须亲兵出现在黑暗的门洞里。在他伸出的手上托着壮士的头颅。
因卡尔-别吉姆猛然向前走去,久久地望着壮士的面孔,仿佛要永远记住它的轮廓。
“我要向你报仇!”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女人的眼睛里投射出炽热的憎恶。
帖木儿宽容地笑了笑,然后对长须亲兵命令道:
“我暂时不需要你们了。把这个人的尸体和脑袋拿走……”他轻蔑的挥了挥手,“把他扔到那个他钻出来的山沟里。让奸污者的身体成为野狼和猛禽的盘中餐。”
长须亲兵默默地鞠了一躬,消失到帷幔后面。
帖木儿从箱子上起身,拖着残腿缓缓地走向因卡尔-别吉姆。他用鞭子的手柄托起她的下巴,用专注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她的脸。
“现在,重新把被褥铺好,把衣服脱了!”
女人从他身边闪开,饱满的嘴唇开始颤抖。
“你怎么能在看到这种情景之后还能做那个事?”
“难道你没听说过我的心脏是用钢铁做的吗?照我的命令做。帖木儿不会说第二遍……”
* * *
因卡尔-别吉姆并没有兑现自己的威胁,没有对跛子帖木儿复仇。这并不是因为她没有这个力量,而只是因为她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一员,在这个家族里,妇女们认可丈夫的残酷,她们一旦开始顺从,就会马上为丈夫提供可靠而坚定的支持。
在那个难忘的夜晚过去几天之后,帖木儿把因卡尔-别吉姆叫到了自己大营。
“你要成为我的妻子,”他说。“让毛拉完成应有的仪式吧。”
“我答应你。”女人坚定地说,然后低下她那美丽的脑袋以示顺从。“我等你说这话等了很久了,最尊敬的古尔汗……”
帖木儿微微眯起眼睛,把手放在了脸上。
“古尔汗……”他慢慢地重复道。“古尔汗……古尔汗……”
过了一年,他在察合台后裔们的支持下把撒马尔罕定为都城。同一年,也就是在兔年(1375年),秃花帖木儿的后裔、乌兹帖木儿的曾孙、曼基史拉克的统治者秃亦火者通过弘吉剌部的科坦-坤察克所生的儿子脱脱迷失跑到了他这里。未来的金帐汗是从乌鲁斯手中逃出来的。
第七章
灰眼睛、高个子的乌鲁斯汗把整个身子都向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亲戚——曼基史拉克的埃米尔秃亦火者。
“你认为,不应该发动对金帐汗国的远征?”
秃亦火者的圆脸满怀惆怅:
“我们不会成功……”
“谁跟你说的?”大汗鄙夷地问道。“或者,你做了什么噩梦?”
“梦不会使我谨慎。占星家罗姆人卡济-扎泽说,土星挂在了苍穹的最边缘。”
乌鲁斯汗凶恶地笑了笑。
“我们也去问过罗姆人卡济-扎泽。而他对我们说,天空出现了血红的火星,这意味着我们的远征将凯旋而归。”
秃亦火者沉默了很久,终于,他依旧不抬起深深低下的头,说道:
“摧毁由月即别汗和札尼别汗创建的汗国支柱,你能得到什么呢?”
“我会建立一个新的支柱!”
“你的肩膀能否承担这个重任?能保证你不成为河中地区的年轻狮子——跛子帖木儿的猎物吗?你的敌人不是金帐汗国,而是帖木儿。把剑指向他,因为他正在为了对付你而磨剑。帖木儿很快就会占据呼罗珊和花剌子模,到那时,他的目光会落到你那些伫立在黄色阿姆河岸边的城市。”埃米尔沉默了起来。“我说完了。以后别再说你没听到我的话。而且我不会吧自己的士兵交给你。”
“为什么?”乌鲁斯汗的声音里翻滚着怒火。“你的士兵将帮助谁?难不成是马麦?”
埃米尔猛地抬起头:
“是的。如果马麦成为金帐汗,就可以阻挡跛子帖木儿。而且,你没听到斡罗思人已经开始在自己的森林里蠢蠢欲动了吗?他们即将拒绝向汗国上缴贡赋。只有马麦才能阻止他们,使他们重新顺服。”
“这么说来,你想让马麦统治金帐汗国,而不是我?”乌鲁斯汗的身体更加向前倾斜了。
“我想……”秃亦火者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刀在乌鲁斯汗的手中闪了一下……
得知父亲在白帐汗国的大营里被杀之后,儿子脱脱迷失没有坐等兀鲁思的怒火降到他头上。他深夜秘密逃往撒马尔罕的跛子帖木儿那里。
当帖木儿把撒马尔罕定为都城的时候,世上没有人可以想象这座古城在伟大的帖木儿日薄西山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奴隶们还没有建起列吉斯坦的美丽陵园,帖木儿的陵墓——古尔-埃米尔还没有伫立在炽热的阳光下,用自己鲜艳的蓝色圆顶与春天的天空争辉。
撒马尔罕城的面貌曾经平常而朴素——这座城市数十次被占领者的铁蹄踏平,化成了灰烬,但它也总是像不死鸟一样从废墟和灰烬中获得了重生。在它的东北边一如既往地耸立着阿弗罗希阿布城的残垣断壁,它曾坐落在撒马尔罕的位置上,而整个东方的穆斯林都为了敬拜先知穆罕默德的弟弟库萨姆-伊布纳巴斯的骨灰而来到肖希津丹陵墓。据传说,他在七世纪来到河中地区,给人们带来了伊斯兰之光。但狡猾的异教徒们在这位布道者做祷告的时候砍下了他的头。安拉的确无所不能。库萨姆-伊布纳巴斯没有死。他把自己被砍下来的头拿在手上,跳进了通往天堂园子的深井里。毛拉们在所有清真寺里都传讲说,他到现在都活在那里。
在离库萨姆-伊布纳巴斯陵墓不远的地方坐落着一个拥有高大塔楼的古老清真寺,撒马尔罕的市中心也在那里。有六条街道都通向它。
帖木儿很清楚,统治者的伟大在于他的事业。为了使百姓顺从,需要用财富的光芒使其目眩、使其惊奇,为此,统治者所在的城市必须超乎想象,使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惊呼它的美丽。
终其一生,帖木儿不管对哪个国家拔起利剑,都会首先下令把工匠和建筑师押往撒马尔罕。宫殿和清真寺、陵墓和穆斯林学校一个接一个地拔地而起。很快,整个东方都再也找不到比撒马尔罕更美丽、更宏伟的城市了。
当跛子帖木儿还没到四十岁的时候,他的名字就已经轰动世界了。万邦的统治者们一想到帖木儿就脸色惨白,他们用无数不眠之夜祈求安拉把他那凶残的目光移出他们的疆土,无一例外。
帖木儿见识过来自不同部落和民族的众多女人,但他的铁石心肠却只属于一个人——碧彼-哈努姆。当她只经历过十五个春天的时候,他就迎娶了她。谁也说不清楚这个柔弱的女子是如何征服冷酷的帖木儿的。或许这都是因为她居然能爱上一个令全世界都为之颤抖的人。
有一年,帖木儿为了惩罚胆敢表达不顺从的东察合台汗国而进兵喀什,碧彼-哈努姆决定在他回来之前建好一个无可媲美的新清真寺。她具备一切条件:黄金,还有技艺精湛的奴隶工匠,但唯独缺少一个可以为清真寺设计样子人。于是她下令找来了当时被帖木儿押到撒马尔罕来的著名的伊朗工匠——朱苏普·希拉吉。
这是个安详而行动迟缓的人,已经年过四十。他顶着一个硕大的白色包头,染上散沫花颜料的浓密胡须点缀了长着鹰钩鼻的瘦脸。
听完碧彼-哈努姆的话之后,朱苏普·希拉吉陷入了沉思。
“我不完全明白,我的女主人,”他终于开了口。“您想把清真寺建成什么样子?要像布哈拉和撒马尔罕正在兴建的清真寺呢,还是说您更喜欢建在我家乡伊朗的那些呢?”
碧彼-哈努姆摇了摇头:
“不。清真寺不应该和任何一个已知的相像。世上没有人可以与帖木儿相匹敌,因此,为他建造的清真寺也要以它的壮丽超越所有清真寺。”
工匠恭顺地低下了头。
“我无法建造您想要的。”
“为什么?”碧彼-哈努姆的脸上流露出怀疑之色。“难道百姓不都在说你可以创造奇迹吗?”
“人们喜欢夸张,我的女主人……”
工匠耍了滑头。他的确多才多艺,但他首先想活下来。谁知道无所不能、冷酷无情的帖木儿会不会对他的作品感到满意。红胡子伊朗人只清楚一点:假如他无法让埃米尔满意,那到时候豺狼就会撕咬他的无头尸体。
“我无法满足您的要求,”工匠重复道。“但我知道一个人,他的建筑手艺远胜于我。”
“他是谁,在哪儿可以找到他?”碧彼-哈努姆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在撒马尔罕,名叫阿里。他也是伊朗人……”
“把他带过来。”
“我的女主人,他是个奴隶。他和你的丈夫俘虏的其他人一起生活在希扎尔里。”
阿里走进碧彼-哈努姆正在等待他的房中,跪了下来。
女子专注而怀疑地望着年轻的奴隶。即使在跪下来之后,依然可以看出他的高大健硕。乌兹别克式的破长衫在他那强健的身体上显得有点挤,而碧彼-哈努姆无心中看到奴隶拥有一个被晒成古铜色的肌肉发达的胸脯。
“你的确能建造清真寺?”女人问道。
“是的,”奴隶没有抬头,答道。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
“我怎么知道统治世界的伟人们在想什么?”
“看着我,”碧彼-哈努姆威严地命令道。
奴隶抬起了头。他那深邃而乌黑的眼睛闪烁了起来,黝黑俊秀的面孔上浮出了微笑。
“你笑什么?”碧彼-哈努姆不满地问道。
“因为看到一颗晨星在自己面前而发笑,这样也有错吗?”
“我把你叫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话。注意听我想对你说的话。你能不能建一个清真寺,使它的壮美超过人们已经见过的所有清真寺?”
“能,”奴隶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那我命令你……”
“为此我能得到什么?”奴隶大胆地问道。
“你会得到自由……”
奴隶平静而神秘地笑了起来:
“这太少了,我的女主人。我宁可继续做奴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都……”
“如果嫌少,那就拿走你想要的一切吧……”
碧彼-哈努姆好奇地望着奴隶。从他的话里可以感觉出暗藏的想法。这时,他再次开了口,非常严肃地说道:
“我会建好清真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美丽更可贵……价钱我们以后再谈……”
* * *
碧彼-哈努姆下令把一千个通晓粘土搅拌和雕琢、善于烧制砖头和瓷器的奴隶交给工匠阿里。伊朗人亲自为未来的清真寺选了位置。它的长度是167步,宽度是109步。根据工匠的想法,广场的中央将建起顶着蓝色圆顶的清真寺主建筑,而在它的边缘,还将建两个小的。要进到主建筑,只能通过一扇用彩色陶瓷装饰、写满古兰经苏拉的大门。在高墙的四角要建起四个二十米高的清真寺塔,每天的拂晓和黄昏,嗓音洪亮的报时者都要从那里召唤信徒们以全能和正义的安拉之名祷告。
在命令工匠阿里动工兴建清真寺过了一年之后,碧彼-哈努姆才第一次前来观看已经建好的部分。
眼前的一切使她震惊。她在用七彩方块和蜿蜒崎岖的神奇花纹装饰的墙壁间走了很长时间。到处都用非同凡响的阿拉伯花字刻着古兰经的苏拉。工程没剩多少——方门已经做好,侧面的两个建筑已经用蓝色圆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只有中间的主建筑还没有圆顶。
“你做到了我所梦想的,”碧彼-哈努姆对工匠说。“这个清真寺配得上伟大的帖木儿。尽快完成主圆顶吧。”
阿里大胆地望着女子,在他那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挑战之意:
“我无法完成你的指示,我的女主人,因为……”
“你需要什么?”
“你的爱情。”
碧彼-哈努姆惊慌失措,血液涌上了她的黝黑面颊。在她的一生中还没有人敢如此公然而放肆地跟她说话。
“我的爱情?”
“是的,”工匠说。他的肩膀突然垂了下去。“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爱情帮助我创造了你今天看到的这些。它为我的梦想插上了翅膀。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但现在,当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只有爱情才能让我将它完成。我的梦想就像正午时分缺少水分的花朵一样枯萎,双手没有了气力。”
“难道你忘了我属于谁吗?”
“知道!但帖木儿并不比死亡可怕!为了你,我乐意随时丧命!”
“如果智慧之光不照亮你那模糊了的理智,那你必死无疑。我给你一周时间,如果你不继续工作……”
碧彼-哈屯猛地转身,向待命中的亲兵们走去。
* * *
自跛子帖木儿把河中地区据为己有以来,已经到了第五年。相邻的疆土纷纷归顺,他的威名如日中天,而军队的英勇就像是用强有力的手把闪闪发光的双刃剑举向永恒的蓝天。
谁也不知道跛子帖木儿的隐秘想法,谁也说不出明天他会把自己的铁蹄派往哪里,哪些土地将因其土门的前所未有的残忍而颤抖。
当幸运之星在一个将领的命运苍穹上燃烧起来的时候,他会不知疲倦地南征北伐,不会让自己的利剑在刀鞘中生锈。他决定永远了结东察合台汗国,于是率大军挺进东突厥斯坦和七河地区。
脱脱迷失为躲避乌鲁斯的追击而来到撒马尔罕的消息传到了正在赶路的帖木儿耳中。他让忠于他的英勇统帅们——穆哈梅德别、埃米尔阿巴斯和勇士阿克帖米尔代替自己统领军队,自己则提前派出信使,然后急忙前往撒马尔罕。
跛子帖木儿残忍而嗜血,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深谋远虑、未卜先知。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金帐汗国早晚都会成为他的敌人。河中地区面临着重大的威胁。强大的近邻会迫使呼罗珊和花剌子模放弃归顺他的想法,而且进而会威胁到帖木儿本人,使他不得不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领地里。河中地区的统治者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这种事情。正因如此,他刚一得知脱脱迷失的到来就立马赶回了撒马尔罕。帖木儿对这位被乌鲁斯汗杀死的曼基史拉克埃米尔秃亦火者的儿子抱有特殊的期望:爱慕虚荣的脱脱迷失可以让白帐汗国陷入巨大的动乱,而如果再用军队和武器帮助他,那么他与杀父仇人之间的斗争将旷日持久,这样就可以极大地削弱潜在的敌人。
* * *
碧彼-哈努姆非常热情地接待了脱脱迷失。她知道帖木儿的隐秘想法,所以为了不让逃亡者在丈夫回来之前感到寂寞,她想尽一切办法使他开心。他们几乎每天都用鹰打猎,还进行其他一些娱乐活动。
脱脱迷失是个身材魁梧、肩膀宽大的壮士,充满聪慧的褐眼在高耸的额头之下眺望着这个世界。他给人的印象是平静、善于沉思、有时候甚至是城府很深。但很少有人知道脱脱迷失是个何等爱慕虚荣的人。在平静的外表之下暂时还隐藏着当机立断、复仇心、迅捷和暴躁。在所有的决定中,他总是能选出唯一正确的。
他一边尽情享受着碧彼-哈努姆为他安排的消遣,一边留心观察帖木儿的大营里发生的一切。一段时间之后,他越来越坚信逃到撒马尔罕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命运,有时甚至只是纯粹的偶然在编织人生的地毯。在这里,在帖木儿的宫中,机缘巧合把脱脱迷失和一个名叫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的姑娘联系在了一起。她貌美而挺拔,灰色的眼睛还在用信任的目光看待世界。姑娘来自巴鲁剌思部,而跛子帖木儿本人也来自这个部族。
脱脱迷失在马赛中遇到了她,他们很快就彼此倾心。碧彼-哈努姆察觉到了,决定不干涉年轻人之间彼此靠近。有一天打猎的时候,他们消失在了小河边浓密的灌木丛中,在把马绊住之后,他们第一次品尝到了享受情欲带给他们的喜悦。正是在这里,姑娘小声告诉脱脱迷失,说跛子帖木儿在一周之后就会抵达撒马尔罕。
跛子帖木儿的回归就像是童话中的巨鸟萨姆鲁克回到自己的巢穴一般。他即将回来的消息传遍了集市广场和落满尘埃的城市街道。焦虑降临在人们心中。残忍而变化无常的统治者在离去多日之后会倾泻出恩典还是愤怒?谁都猜不出来,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著名的占星师。即使是离帖木儿最近的人也没有把握。
碧彼-哈努姆也开始焦虑起来。她急忙前往在建中的清真寺,但眼前的一切却使她大为光火。主圆顶还没有建好。工匠阿里坐在宏伟的方门投射在地上的阴影中,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在打盹。
碧彼-哈努姆一怒之下径直把马赶到工匠面前,当工匠惊恐地抬起头,她喊道:
“我的主人一周之后就要到了,可圆顶却还没完工!难道你已经厌烦了在肩膀上顶着脑袋?!”
“我已经说过……只要你不满足我的愿望,圆顶就不会完成,”工匠坚定地说。“请允许我哪怕亲吻你一下,这会给我新的力量……”
碧彼-哈努姆暴跳如雷。工匠既不服从命令,也不害怕威胁。她使尽全身力气用鞭子抽打阿里的脑袋。
工匠平静地笑了起来:
“你的抽打对我来说就像是爱抚。”
碧彼-哈努姆转向护卫她的亲兵:
“把奴隶扔进津丹。就让他在那里等待刽子手结束他那愚蠢的生命!”
同一天,碧彼-哈努姆下令传唤朱苏普·希拉吉,命令他完成阿里拒绝的事情。
“我看了清真寺,”朱苏普沉思着说。“这的确是伟大的作品。但我无法帮助你,我的女主人。每个工匠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想法。如果别人插手进来,那通常都会一无所获。由一个人开始,但由另一个人完工的作品会丧失和谐。我的建议是——努力说服阿里完成圆顶。也许被关在津丹之后,他会变得听话一些……”
到了晚上,碧彼-哈努姆下令把阿里押到她这里。
“我会下令砍下你的脑袋,”她平静地说。“明天,所有百姓都会看到你人头落地。”
“能死在你的手上是对我的奖赏。爱上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工匠的眼睛里散发出疯狂的光芒,碧彼-哈努姆意识到,无论是许诺重赏还是威胁,都无法使他屈服。
突然,她收起之前的怒气望着阿里,并像见到他的第一天那样,发现奴隶很俊秀。阿里拥有一双强健的大手、古铜色的、肌肉发达的胸脯……碧彼-哈努姆微微闭上眼睛,被席卷全身的激动所支配,平静地说:
“到我这里来……”
* * *
帖木儿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撒马尔罕。他的心思被即将和脱脱迷失进行的谈话占据着,他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对白帐汗国的逃亡者应该说些什么。
在离撒马尔罕还有几天路程的时候,驰名中亚的谢赫阿赫马德·阿萨维的爱徒塞达赫梅德-阿塔前来迎接帖木儿。
“你有什么消息带给我吗?”帖木儿问道。“我离开安拉赐给我的这片土地太长时间,所以必须知晓一切。”
“撒马尔罕太平无事,我的古尔汗。所有人都在迫不及待地等你回来,人们的面孔幸福得像月亮一样发光,因为很快就能再次见到你了。您的妻子,美丽的碧彼-哈努姆,下令为您建造了壮丽的清真寺。”
能言善辩的塞达赫梅德-阿塔详细描述了清真寺。
心满意足的微笑浮现在帖木儿的嘴唇上。
“清真寺是朱苏普·希拉吉建的吗?”他问道。
“不。来自伊朗的奴隶阿里建造了它。”
“他是从哪儿来的,谁找到了他?”
“他在被你俘虏的工匠当中,是碧彼-哈努姆自己找到他的。”
帖木儿的面孔严肃了起来,没有再对塞达赫梅德·阿塔多问什么。
数千人在城门旁迎接古尔汗,从高大的城墙上响起了希尔那和卡尔那向帖木儿致敬的嘶哑号叫。但他没有立刻去宫殿。他命令塞达赫梅德-阿塔把自己带到新的清真寺。忧郁的帖木儿侧身坐在马鞍上,沿着城市的街道前行。
他在清真寺旁边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亲兵之后说道:
“晚间礼拜的时间到了。让我们就在新清真寺礼拜吧。”
帖木儿从宏伟方门的拱顶下通过,仿佛已经数十次来过这里一样自信地走向将要进行礼拜的地方——放着米哈拉布的小广场。
深埋在眉弓下的眼睛留心观察着清真寺。他转向塞达赫梅德,问道:
“告诉我,如果不洗净身子就做礼拜算不算犯罪?要知道我们刚刚还在旅途上……”
“不,我的主人。”塞达赫梅德点了点头。“只要一个人心灵纯净,安拉就会原谅他。”
结束祷告之后,帖木儿在清真寺里走动了很长时间,用手触摸温暖的蓝色墙壁,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只有坠入爱河的人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他的眼睛变得冷酷,面孔僵硬了起来。帖木儿转身面向陪同他的维齐尔:“下令砍下工匠阿里的脑袋,晚上把他的人头送到宫殿,送到碧彼-哈努姆的寝室。”
他比平常跛得更厉害,走出清真寺之后骑上了马鞍。
晚上来到碧彼-哈努姆的寝室,帖木儿久久地望着妻子美丽的面庞。她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但他没有急着去碰她,没有急着去享受云雨之情。
最后,帖木儿开口说道:
“你送了我一个美妙的礼物。清真寺确实不同凡响。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作品。我想……”他沉默了一会儿。“连我这个令众人颤抖的人也没能迫使这个工匠建造此等美丽的清真寺。看来,恐惧并不能催生奇迹。看来,古语说得对,一个率领上万勇士的统帅都无法攻破的城池会被一头载满黄金的毛驴或一个美貌的女子攻破……你居然能让工匠阿里就范……这里肯定有什么秘密……为了不让它成为你心中的重担,我下令砍下了工匠的脑袋……”
帖木儿的眼睛变得凶恶而尖刻。他拍了拍手。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门洞里出现了卫兵的身影。在他伸出来的双手上托着一个大木盘,上面裹着一块布。
“去看看!”帖木儿用威严的嗓音命令妻子。
碧彼-哈努姆缓缓地走近托着木盘的卫兵,用颤抖的手把罩布掀开,然后急忙闪到一旁。阿里的头颅被平放在木盘上。
克制住紧张之后,碧彼-哈努姆用食指碰了碰工匠的白色额头。
“看到了?!”
“嗯,”女人坚定地回答说,脸上的任何一个线条都没有抖动。
帖木儿挥了挥手,卫兵恭敬地关上门,消失了。
“现在我们忘掉他,”帖木儿疲惫地说。“古尔汗的妻子应该出淤泥而不染,在谎言的汪洋之中也要诚实……你明白了吗?那现在把油灯熄灭吧……”
跛子帖木儿并不是成吉思汗后裔,所以不能自立为汗。自从迎娶埃米尔忽辛的遗孀之后,他命令众人把自己称为古尔汗,并对此心满意足。这个称号使他高出其他埃米尔一头,而他身后的强大军队则使他们无条件地归附于这位河中地区的新主人。钦察草原的突厥游牧民并不把他称为“古尔汗”,而是用发音相近的另外一个名称“格列根”,意为“有远见的人”。波斯人则在他的名字前加了“兰古”,意为“跛子”。帖木儿之名在传到罗斯人和西欧人那里之后发生了一点音变。在那里,他被称为“铁木兰”——跛子帖木儿。
东方统治者的发迹过程艰险而复杂,而他的必经之路总是血流成河。
帖木儿借用忽辛的兄弟凯古萨尔之手收拾了他,然后又允许忽辛的亲人镇压凯古萨尔。如今,在即将和脱脱迷失见面之际,跛子帖木儿在思考类似的事情。谁能比脱脱迷失更想让杀死父亲的凶手乌鲁斯汗去死呢?正因如此,帖木儿准备给予脱脱迷失最热情的接待。当他走进帖木儿正在等待他的寝室之时,古尔汗迎面起身,与他胸贴胸,然后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的尊位上。
“来撒马尔罕的旅途还轻松吗,勇士-奥格兰?”帖木儿问道。
这个提问只是传统礼仪上的客套话。一个为了逃命而奔走的人,其旅途可想而知。
脱脱迷失微笑道:
“我活着,这意味着,所有荣耀都归安拉……看来,我像个贼一样深夜从家乡逃走,也是祂的旨意……”
他们谈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当谈话结束之后,帖木儿下令召集了埃米尔、别伊和所有将领。
“我们迎来了贵客。在庆贺他的到来之前,我想对你们说……麻雀藏在隼的巢穴里可以躲避老鹰的魔爪。但脱脱迷失可不是麻雀——他是两眼充血的隼。他来我们这儿可不是为了让我们夺走他的力量、折断他的翅膀。脱脱迷失是我们的朋友,是敌人的敌人。”
“你的话充满了智慧,古尔汗,”在座的人纷纷赞同。
“你们能理解我,这很好。”帖木儿用专注的目光环顾所有人,而所有人都在他面前低下了自己的眼睛。“脱脱迷失在我们这里要感到强大和自由,就像在家乡一样。为此,我们会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说完这些,帖木儿把贵重的长衫披到客人肩上,并在每个口袋里都放了一把黄金和宝石,然后又将一把用大马士革钢锻造的利剑递给了他。
“为脱脱迷失搭设一个单独的毡帐,给他一群牲畜,”帖木儿对自己的维齐尔命令道。“此外,我们还要给他白帐汗国的主要城市昔格纳克以及讹答剌和萨乌兰。”
通往女子寝房的大门敞开了,古尔汗的亲兵们带来了旗帜和战鼓——达乌尔帕斯。
脱脱迷失微笑着听帖木儿的话。
“你们给了我利剑、旗帜和战鼓,”他说道。“但昔格纳克、讹答剌和萨乌兰是属于乌鲁斯汗的。”
“今天是他的,可明天它们会变成你的。”
“用什么办法?”
“你将从乌鲁斯汗手中夺取它们。”
“可我只有两个随从……”
“你的手中将拥有河中地区的英勇军队。明天你就会得到札剌亦儿部族的战士。”
帖木儿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从开始统治河中地区以来,他成功地把察合台后裔们拉到了自己这一边,而孕育他的巴鲁剌思部族也支持他,唯独札剌亦儿人对古尔汗侧目而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现在,正好把他们交给脱脱迷失指挥,他将带领麾下的军队向白帐汗国进军。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帖木儿问道。
“没有。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是无价的。”
帖木儿突然笑道:
“你还有一个愿望,但不知为什么你不想告诉我……”
脱脱迷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我来说吧。马在异乡不能离开绳索,而人不能没有忠诚的妻子。河中地区应该成为你的家乡。我知道你已经看上了一个合适的姑娘。那就是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如果我没弄错,而你确实想拥有她,那就拿去吧。”
“我还没决定……”
帖木儿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
“大家可以走了,晚上再聚。把司祭邀请到我们今晚为宾客摆设的酒宴上,让他把两个年轻人结合在一起。但不要忘了,”帖木儿向脱脱迷失转过身来,“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是我弟弟的女儿……”
“和您结亲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耀,”脱脱迷失热情而真诚地说道。
谁也不可能知道反复无常的命运会为他安排什么。在多年之后的权力斗争中,如此盛情招待新亲戚的跛子帖木儿将成为脱脱迷失的敌人,而脱脱迷失也会梦见自己如何割下古尔汗的喉咙。
* * *
虎年(1362年),乌鲁斯在成为白帐汗之后将昔格纳克城定为都城。他感到自己立足未稳,于是召集埃米尔、别伊、毕依、族长和著名的勇士们参加大会。乌鲁斯汗慷慨解囊。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称号和地位获得了丰厚的礼物。
在会议中,乌鲁斯提出对金帐汗国进行远征,所有人都对此表示赞成。会上决定,利用金帐汗国的衰弱和内讧使其臣服,把它并入白帐汗国之后像过去那样选任新大汗,而这个新大汗将是乌鲁斯。反对这个计划的只有曼基史拉克埃米尔——脱脱迷失的父亲秃亦火者。乌鲁斯杀死了他。
乌鲁斯汗是个聪明的统治者。他有远见卓识。河中地区、呼罗珊和花剌子模——所有这些地方和辽阔的钦察草原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他感觉到,如果不尽快把金帐汗国归入自己的羽翼之下,那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被近邻撕成碎片,到那时谁知道那些强大起来的近邻会对他怎么样呢?
几年时间里,乌鲁斯汗培养起了足以击败金帐汗国的强大军队。准备工作结束之后,他派钦察勇士叶儿克塞、叶儿科克谢、卡拉克谢克、叶儿萨因、叶儿塔尔金、纳里克-乌雷和肖里率领大军向乌拉尔河挺进。他们在短促的战斗中击溃了前来迎战的金帐汗国军队。他遇上了好时机。金帐汗艾别克刚好在别儿哥萨莱去世,他的儿子卡里汗坐上了汗位。
又过了一年,乌鲁斯汗同样不紧不慢地率军溯伊基里河而上,攻占了别儿哥萨莱。曾经无比强大的金帐汗国从此落到了他的手中,但还需要给这匹草原野马套上嚼子。为此就需要让控制克里木和部分萨克辛的马麦臣服,还要让汗国的古老进贡者——保加尔人、莫尔多瓦人和巴什基尔人俯首称臣。
这个时候的马麦如日中天,胜利总是伴其左右,因此,乌鲁斯汗决定不和他决一雌雄。他同时还决定暂时不进军伊基里河与卡马河上游,因为想到先巩固刚占领的地方才是明智之举。
正是在这个时候,从撒马尔罕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脱脱迷失率领着帖木儿送给他的军队前来攻打昔格纳克、讹答剌和萨乌兰。跛子帖木儿强有力的手驱使着已故曼基史拉克埃米尔的儿子。
乌鲁斯意识到自己低估了河中地区。当他还在忙于自己的事情时,那里已经出现了强大而狡诈的敌人。现在,他们的利益发生了冲突。帖木儿把军队交给脱脱迷失这件事说明,古尔汗已经感知到了自己的力量,斗争将丝毫不轻松。
密探传来了令人焦虑的消息——脱脱迷失已经逼近了昔格纳克。为了保卫白帐汗国的土地,需要尽快行动起来。
乌鲁斯汗急忙派人去找代替自己留在汗国的次子忽都鲁不花,命令他极力避免和脱脱迷失交战,等待他亲率大军前往。
* * *
乌鲁斯汗想拖延时间,而脱脱迷失则求战心切。很快,形势就迫使忽都鲁不花和脱脱迷失的主力在讹答剌南部的草原上狭路相逢。战斗已经不可能再推迟了。
拂晓,战鼓开始雷动,刚刚苏醒的草原上响起了卡尔那的嘶哑、惊恐的声音,数千匹战马的喧嚣声震动了大地。
忽都鲁不花坚信自己能够得胜。在高高的山包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战场,而每一个士兵也能看到自己的统帅。白色的旗帜在忽都鲁不花头顶上迎风飘扬,而他自己则是一身闪着昏暗光芒的铠甲,即使弓箭配有最结实的箭头,他也不害怕。
铠甲只在背对心脏的地方留了一个被称为“命运”或“孔眼”的小孔。
“人的生死取决于至高的神,”先知穆罕默德说过。“用铠甲挡住身体,从而逃离死亡,这违背了安拉的旨意。因此,如果你注定要死,那么就让敌人的箭矢或锋利的长矛找到这个小孔,让神的旨意得以实现。”如果一个人正是因为这个“孔眼”而死,那他就被认为是安拉亲选的人,不管他是自己人还是敌人,都要厚葬。
忽都鲁不花坚信上天赐给他的年岁还没有到达尽头,所以十分平静。
脱脱迷失在另一个山头上。深灰色的图尔帕尔在他身下跺着脚,意欲参加战斗。脱脱迷失没有穿铠甲,只有尖顶的头盔盖着脑袋,还有两片钢板遮住了胸膛和后背。身形魁梧的亲兵把帖木儿的绿旗举到了他的头顶上。
两股骑兵的洪流一开始是轻盈快步,然后是奔腾,最后变成不可阻挡的激流冲向彼此。黄色的灰尘遮住了天空,周围变得如此昏暗,以至于人们只能在一个枪杆的距离上看清对方。响起了马刀的声音、沉重的棍棒打在铁皮盾牌上的声音、愤怒和痛苦的喊声、还有战马疯狂的嘶鸣。
很难弄清幸运到底站在哪一边,只是到了正午,当尘埃之云开始消散的时候,才看清白帐汗国的军队在挤开脱脱迷失的土门。
看到敌人出现动摇,忽都鲁不花为了尽快夺取胜利,和自己的亲兵一起策马赶到离战场更近的地方。骑兵们像影子一样在身边飞驰,有些是在逃命,另一些是在追赶。突然,有一个正在撤退的敌人在马镫上略微站起,转身拉开了弓弦。
利箭发出尖细的声音,径直透过铠甲上的“孔眼”刺入了忽都鲁不花的心脏。白帐汗国的军队统帅全速飞出了马鞍,滚落到正在疾驰的马蹄之下。
出人意料的是,脱脱迷失的战败并没有使跛子帖木儿慌张。古尔汗恭敬地迎接了他,并且为了让他重整旗鼓提供一切方便——不管是金钱还是武器。
没过一年,两个对手就再次遭遇了。这次是在萨乌兰附近。白帐汗国的军队由乌鲁斯汗的长子脱黑脱乞牙率领。脱脱迷失损失了大部分兵力,再次从战场上仓皇逃窜。
快马救了他一命。抵达阿姆河岸边之后,脱脱迷失急忙脱下衣服,紧贴在马尾巴上游向彼岸。
他已经游了很远,这时,由勇士卡赞希率领的追兵赶到了他丢下衣服的地方。勇士是个出色的弓箭手。他射出的箭击中了脱脱迷失,但看来,他的生命之线还没有到被截断的时候。箭矢没有击中脱脱迷失露在水面上的脑袋,而是刺入了抓着马尾巴的手。手指瘫软、松开了,而脱脱迷失也消失在阿姆河浑浊的浪花中。
卡赞希相信了自己的敏锐眼力,于是调转马头,离开了河岸。但脱脱迷失并没有沉下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爬上了河岸,在流干鲜血之后倒在了带刺的胡颓子丛中。没有东西可以包扎伤口,因为他身上已经没剩下任何一件衣服。
从战斗中幸存下来的士兵们在成功越过阿姆河之后找到了半死不活的统帅。他们给他穿上了干衣服,给他喝下草药,救活了他。
这一次,众人还是搞不懂跛子帖木儿的想法。他在布哈拉迎接了脱脱迷失,即使在得知新败之后,他那石像一样的面孔上依然没有露出任何不满之色。帖木儿赐给了脱脱迷失丰厚的礼物,然后命令他前往撒马尔罕。
“不能让别人认为你是被老鹰摧残的麻雀,”他笑着说。“与古尔汗帖木儿结盟的人即使在遭遇失败的时候也要觉得自己是个胜者。”
跛子帖木儿有理由发笑。乌鲁斯汗击败了脱脱迷失,但他也在亲手自掘坟墓。除了帖木儿之外,河中地区还没有任何人认清这一点。乌鲁斯身边的别伊派来密使告诉他说,大汗正在镇压自己的贵族,因为怀疑很多人背叛了他。一些无辜的埃米尔也人头落地了。被处死的人当中还有库姆肯特城的别伊忽都鲁基亚。
“你带来了令人悲伤的消息。”帖木儿对密使说。“这么说来,乌鲁斯连阿鲁阿赫灵——多毛的巴巴-阿吉兹也不怕了?”
“不。大汗在战胜脱脱迷失之后不仅不害怕神灵,而且看来连安拉也不怕。”
“乌鲁斯真是个勇敢的人。非常勇敢……”帖木儿模糊地说。
穆斯林都知道,库姆肯特的统治者忽都鲁基亚的祖先三代都对金帐汗国忠心耿耿。最远的祖先——别伊巴巴-图克里斯来自白色曼吉特部族,他在百姓中被称为巴巴-阿吉兹,曾担任基布拉特罕——麦加的清真寺-陵园的谢赫,死后被列为圣徒。他的儿子谢伊德纳吉布曾在月即别汗时代担任谢赫。正是他帮助大汗皈依了伊斯兰教。
跛子帖木儿没有猜错。乌鲁斯汗高高扬起了斧子,很有可能在杀死忽都鲁基亚的同时砸到自己的脚。
就在这一天夜里,忽都鲁基亚的儿子——二十岁的也迪古逃到布哈拉寻求跛子帖木儿的庇护。此人的名字在钦察草原里广为人知,帖木儿也因此决定接纳他,并给他名门望族应有的礼遇。
“是什么让你来到我这里?”古尔汗问道。他知道也迪古将会怎样回答,但还是在等他开口。“如果你想过平静的日子,那我给你畜群、毡帐和女人。如果你想战斗,我也可以帮助你。”
也迪古坚定地摇了摇头:
“父亲的鲜血还在驱使我复仇,我怎能去想安逸的日子?!难道我能原谅乌鲁斯汗对我的妹妹阿克曼吉特-阿依姆-比克做的事情?”
“乌鲁斯对你的妹妹做了什么?”
“她像奴隶一样被绑起来,横着扔到马鞍上,然后被送到他的小儿子帖木儿·灭里的帐中。他强迫我妹妹做了自己的小老婆。”
“真是苦大仇深。你有权复仇,”帖木儿沉静地说。“但你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是否能在选择的道路上一路走到底?”
“我能!”也迪古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火花。“我发誓,如果命运妨碍我杀死乌鲁斯汗,那我就杀死他的儿子。如果这事都有人赶在我前面,那我就杀死儿子的儿子!”
帖木儿仿佛挑逗似得说道:
“你的誓言很可怕。它配得上男人和战士……但时间会证明谁的马刀更结实。”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复仇!”也迪古沉默片刻。“你知道吗,古尔汗?乌鲁斯正打算进攻河中地区。”
“不。我没想过这事。”
“很快,大汗的人就会来要求你交出脱脱迷失……”
“就让他们来吧,”帖木儿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我等他们很久了。”
也迪古没有骗他。不久后,乌鲁斯汗的使团就在曼吉特人科佩克和勇士图鲁然的率领下来到了布哈拉。
使臣们我行我素、放肆无礼。他们转达了乌鲁斯汗的话:“脱脱迷失杀了我的儿子,而你却为他提供容身之处。把脱脱迷失的手脚绑起来,把我的敌人交给我。如果你不这么做,一场大战将不可避免。”
帖木儿做了毫无敬意的简短答复:“躲避老鹰的麻雀会藏到柳丛里。脱脱迷失在我这里找到了庇护所。我不会把他交给你。如果你想流血,那我乐意奉陪。”
使臣们没有留在布哈拉过夜,没有品尝古尔汗餐桌上的美食——他们立刻踏上了归程。
一切都清晰可见:残酷的战斗即将到来,在那之后,乌鲁斯汗和跛子帖木儿当中将有一个人永远化为虚无。一山容不下二虎。
龙年(1376年)的卡赞月(11月)月末,帖木儿和乌鲁斯汗的大军像两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一样并立在讹答剌附近的草原上。
到了晚上,当两个敌对阵营的士兵们升起篝火,准备煮肉的时候,不计其数的火光使天上的星星也黯然失色。乌鲁斯汗和跛子帖木儿各自率领十万大军前来参战。
冬日的严寒逼近了,纷争应该尽早解决,这样才能使战斗中的胜者来得及赶回自己的部落,回到温暖的住所中。
两支部队的主力都是骑兵,但帖木儿还拥有由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组成的步兵,他们善使弓箭和长矛。
双方在各自等待中度过数日,最终,帖木儿在一周当中对穆斯林而言最为神圣的周五这一天决定引兵进攻乌鲁斯汗的部队。
晚祷结束之后,河中地区的士兵们开始躺下睡觉,以便以饱满的精神迎接早晨。
半夜时分,大风在草原上发出了饿狼般的嚎叫。它从北方带来了沉重的乌云,里面充满了带冰的雨水和刺寒的雪花。黎明迟迟没有到来,而当它终于降临的时候,强风足以把人刮倒,漫天飞雪使人看不清周围的任何东西。
大多数士兵都还穿着夏装,他们因寒冷而瑟瑟发抖,极力用干粪堆燃起的篝火暖身。
帖木儿和乌鲁斯汗都意识到,发动战斗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都无法在被湿润的白雪覆盖的土地上战斗。他们每个人都祈求安拉赐下好天气,但被乌云遮蔽的天空没有给他们说的话放行,使祷告达不到上天的耳朵。
阵阵寒风在草原上不间断地吹了一整个月,而当它驱散潮湿的乌云,使天空重新明亮起来的时候,寒流已经来袭,吸饱了水分的草原因冻结它的寒冰而闪闪发亮。战马吃不到牧草,甚至无法在草原上走动。它们那未钉马掌的马蹄在冰面上滑动着。
根本谈不上战斗了。乌鲁斯汗率先下令撤军。跛子帖木儿也下了同样的命令。他们像两条失去力量的巨蛇一样沿着不同方向在草原上爬行。但帖木儿到最后都想咬敌人一口,如果不这样,他就不是帖木儿了。
五百个气力尚存的骑兵用毡子裹住马蹄,深夜袭击了撤退中的乌鲁斯大军。但白帐汗有所提防,予以了还击。在损失了几十个壮士之后,部队回到了帖木儿的大营。在这场夜战中,敌人的长矛深深刺入了乌鲁斯汗之子帖木儿·灭里的腿。
两条蛇都向自己的巢穴爬行,以便等到天气转暖之后重新在草原中聚首。
跛子帖木儿决定不远离未来的战场,于是在抵达克沙城郊外之后让土门留在那里过冬。那里很温暖,而战马也可以在春天到来之前用草料填饱肚子。
乌鲁斯汗已经不再年轻。他在返回的路上感到身体不适,于是把军队交给勇士卡拉克谢克指挥,自己急忙去往昔格纳克。最好的巫医和法师们试图去除沁入大汗心脏的疼痛,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在抵达昔格纳克三天之后,乌鲁斯汗离世了。
他的妻子和十个儿子悲痛万分。所有属于他的部落里都响起了呻吟和哀哭。白帐汗国直到春天为止都像一个无头的躯体——埃米尔们一直在讨论让乌鲁斯的哪个儿子成为大汗。而当他们刚刚达成一致把长子脱黑脱乞牙推举到白色羊毛毡上的时候,帖木儿就像埋伏着等待猎物的恶狼一样迅速从克沙城挥师出动,迎头击溃了未做好战斗准备的白帐汗国军队。脱黑脱乞牙在草原里游荡了一段时间,试图集结新的力量,但突然生病,死掉了。
迅速而轻松的胜利使跛子帖木儿心满意足,他为纪念这场胜利而大摆筵席。正是在这里,在鲜花盛开的春季草原上,他下令把脱脱迷失宣布为大汗。从此,白帐汗国和所有臣服于它的土地都要归属新大汗;他将成为钦察草原唯一的主人。帖木儿因实现夙愿深感喜悦,于是送给脱脱迷失一匹名为卡尼库克列恩的良驹,说道:
“骑着它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任何敌人;如果不得不逃跑,它能保住你的性命……”
安拉似乎给了帖木儿未卜先知之能。他仿佛预先知道脱脱迷失将要经历的事情。
帖木儿在蛇年(1377年)年初回到了撒马尔罕。他刚关上大门,来自钦察草原的信使就拍马赶到:
“白帐汗国的埃米尔们表面上顺服脱脱迷失,暗地里却串通一气,推举了新大汗。这个新大汗就是乌鲁斯的小儿子帖木儿·灭里。”
不管钦察草原有多么广袤无垠,它都容不下两个大汗。帖木儿·灭里集结兵力突然袭击了脱脱迷失,使其仓皇逃窜。只是快马卡尼库克列恩拯救自己的主人逃离了无可避免的死亡。
脱脱迷失再次出现在了撒马尔罕。无休止的失利压迫了他,使他变得可怜兮兮、寡言少语。跛子帖木儿对他的态度看似没有什么改变,但失败者总能找到替罪羊。他觉得,假若帖木儿给他留下了更多的军队,那么帖木儿·灭里就不可能袭击他。
但不管有多失望,脱脱迷失都不敢对古尔汗表达不满。从这个时候起,对他的愤恨就像掩埋在灰烬下的木炭一样经常隐然在脱脱迷失心中。帖木儿没有拒绝收留脱脱迷失,但也没有急于向汗国派出军队去惩罚那些背叛的埃米尔们。他决定先征服呼罗珊、花剌子模和伊朗,然后再着手处理前术赤兀鲁思的事情。
跛子帖木儿一如既往地需要脱脱迷失。他认为早晚有一天能让脱脱迷失成为金帐汗,而脱脱迷失也将永远对他忠心耿耿。狡猾而多疑的古尔汗忽略了一点:脱脱迷失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人,而一代天骄的后代从来不会对帮助他争夺权力的人心存感激,而且他们也不善于效忠。
对帖木儿的憎恨在脱脱迷失心中越来越强烈。而在他逃出白帐汗国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则成为了最后的导火索,使他最终成为了古尔汗的不共戴天之敌。
那一次,帖木儿发起了大规模的围猎。这是自成吉思汗时代以来的惯例,会有数千人参加。普通士兵会花几天时间把很大一块地圈起来,把所有活物都赶到一处,而当提前选定的区域被套索封住之后,可以看到狼和鹿在旁边奔跑。大汗和他的随从正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他们骑着漂亮的马匹,马具是用白银和宝石装饰的。大汗即将开始打猎。
在成吉思汗时代,这样的围猎是为了让战士们不至于因为无所事事而长肥,并使他们习惯于艰苦的行军环境,而打到的猎物则由参加围猎的所有人瓜分。到了帖木儿时代,围猎变成了单纯的娱乐,因此,女人和乐师们开始陪同在大汗的随从身边。充满了欢快、喧嚣和杂乱无章,而亮丽的衣服使他们一行更像是前往春季牧场的车队。
只有富于经验的眼睛才能发现——猎手们并不是混在一起,多年来形成的严格秩序在掌控一切。帖木儿的身边是河中地区最显赫的埃米尔们:图曼-帖木儿、乌伦吉-帖木儿、比亚赛金-塔尔汗、巴赫提火者等等。属于成吉思汗家族的人要单独站在一处。因此,脱脱迷失就和河中地区的大汗穆哈默德走在一起。他们都是大汗,但都只是称谓而已。穆哈默德看似拥有自己的领地和百姓,但实际上全部由帖木儿掌控。而脱脱迷失既没有领地也没有百姓,只有名号。
围猎持续了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古尔汗和他的埃米尔们进入到战士们围起来的包围圈,用奔跑中的鹿和狐狸操练自己的射术,他们策马疾驰,用沉重的索伊尔击打草原狼。包围圈到了第四天才解开,躲过屠杀的野兽纷纷逃往草原里的冲沟和山谷。
对打猎心满意足的帖木儿回到了撒马尔罕。卡尔那发出了嘶哑的响声,而祖尔纳也拖长了自己的旋律。古尔汗驯养的狼——科克谢姆谢尔在溜蹄马的脚边奔跑着。帖木儿因它的忠诚而宠爱它。几年前打猎的时候,士兵们找到了狼窝,里面有五个狼崽。帖木儿取走其中一只,剩下的则全部杀掉。狼崽在帖木儿身边长大,习惯于从他手中得到鲜肉,只忠诚于他一个人。帖木儿信任它胜过任何一个亲兵,每当觉得有危险的时候,他都会把科克谢姆谢尔带在身边。庞大的野兽时刻警惕着,随时准备帮助自己的主人。科克谢姆谢尔在这次围猎中同样表现卓著,四只草原狼死在了它的犬齿之下。
这些日子,帖木儿貌似只是忙于打猎,但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而已。他无声无息地观察着自己周围的埃米尔、别伊和勇士们。他的目光已经好几次停留在了从白帐汗国投奔而来的勇士也迪古身上。通过剑刃可以看出剑的好坏,通过举止可以看出勇士的成色。
帖木儿回忆起了打猎的时候。他们毫无所获地久久跟在一只大母狼后面,那匹狼逃过了追逐,躲过了索伊尔的击打。最后,它在一个浓密的蚊子草丛里藏身。将它包围之后,猎人们缓缓逼近他们认为躺着野兽的地方。
也迪古走在帖木儿身边。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狼。野兽已经做好了跳跃的准备,正等待进攻的时机。黄色的沫子从它那露出来的犬齿中流出,落到了地上,后颈上的皮毛竖了起来。
帖木儿举起索伊尔准备击打,但野兽超越了他。恶狼庞大而强健的躯体飘在了地上。野兽并没有扑向帖木儿,而是扑向了离它更近一些的也迪古。跳跃是如此有力,以至于野兽的胸脯直接击打在了勇士的胸膛上。也迪古抓住了恶狼的喉咙。
勇士身下的战马惊恐地打鼾、原地打转,而也迪古越来越有力地把手指刺进了猛兽的喉咙。帖木儿没有急着去帮助勇士,甚至在其他埃米尔赶来之后,他还用手势阻止他们,不让他们卷入缠斗。
帖木儿全身前倾,用火热的目光紧盯着人与兽的血战。最终,恶狼的身体不再扭动,舌头伸到了一边,也迪古把猛兽举过头顶,远远地扔向一旁。
“你值得称赞,”古尔汗开了口。帖木儿对赞美之词极其吝啬,他说这话可以说是最高的奖赏。
当也迪古亲手给自己勒死的恶狼剥皮,并把狼皮跨在帖木儿的鞍桥上的时候,古尔汗想道:“此人勇猛而大方。以后他会对我有用。”
去撒马尔罕的路途并不短。路上要经过脱脱迷失和也迪古的部落。根据游牧民的古老传统,他们在远离城市的草原里度过温暖的时光,像他们的祖先一样住在毡帐里。
帖木儿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有看到脱脱迷失走近了他,与他并排而行。
“最尊敬的古尔汗,”他说道。“我的驻地就在附近。如果您能在那里歇歇脚、喝一碗马奶酒,那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荣幸。”
帖木儿看了一眼太阳。它还很高,一天才转入它的下半段,于是古尔汗同意了。就在这里,发生了最终使脱脱迷失成为跛子帖木儿死敌的事情。
马儿刚刚转向近在眼前的部落,一直平静地在马蹄边小跑的科克谢姆谢尔就开始警觉和不安起来。
人们知道,狼永远都是狼,但他们又如何知道四年前发生的事情呢?当时,科克谢姆谢尔还是个狼崽,而现在已成为脱脱迷失夫人的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还住在帖木儿的宫殿里。有一天,姑娘坐在碧彼-哈努姆卧房。没人发现狼崽逼近了她,嬉戏着猛拉了一把她的长辫。
受惊的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尖叫了一声,而当她转过身来发现是谁吓到她、是谁给她带来疼痛之后,一气之下猛击了科克谢姆谢尔。狼崽没有叫,没有闪到一旁。它就像一头成年狼一样咆哮着,露出犬齿,做好了跳跃的准备。
“它还这么小就如此可怕,”碧彼-哈努姆微笑着说。“你打它是错怪它了,科克谢姆谢尔可是一匹狼啊。”
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对自己的做法感到了后悔。狼崽一直令她喜欢。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伊利姆西克——甜味干奶渣扔给了小猛兽。但它第一次没有接受她的美食,而是跑到一边,警觉地望着姑娘的手。从这一天起,科克谢姆谢尔就再也没和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一起玩耍,一从远处看到她就极力躲避,移开凶恶的目光。
姑娘也感觉到了狼崽对自己的敌意,随着它逐渐成长为一头巨兽,恐惧愈加频繁地临到了她的心头。
自从脱脱迷失迎娶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之后,她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古尔汗的宫中,逐渐忘记了自己和狼崽的芥蒂。而现在,当帖木儿和他的随从向脱脱迷失的驻地调转马头的时候,科克谢姆谢尔表现出来的焦虑没有使任何人警惕起来。“也许是感觉到有别的狗,”帖木儿想道,“应该拉紧它……”他想命令忽而希-驯狗人把狼拴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科克谢姆谢尔突然向前挣脱,把自己那庞大而修长的身子完全伸直,飞速奔向部落。它那短小的耳朵平整地贴在了宽大的脑门上。脱脱迷失预感到会发生不测。他快马加鞭,紧追恶狼,但已经晚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噩梦一般冻住了他的血液……
在部落的边缘站着出来迎客的人群,库娜伊姆-儒帕尔-别吉姆抱着一岁大的孩子站在最前面。恶狼在空中腾起,全速扑向女人并咬住了她的喉咙。被裹在彩色被子里的孩子从母亲手中掉了下来,飞到一旁。恶狼呼哧呼哧地流口水,撕咬着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女人。脱脱迷失拔起马刀,全速用它砍向野兽。科克谢姆谢尔的脑袋滚向了一边。脱脱迷失调转马头,准备跳下马鞍,走近妻子和儿子,但身旁的帖木儿威严地命令道:
“站住!不要靠近他们!”
古尔汗的贴身医师阿克沙什跑了过来,他是个白胡子老人,智慧的眼睛深埋在凸起的眉弓之下。
“跟我说说,科克谢姆谢尔怎么了?它从不敢扑人,不知道人血的味道。”
医师没有下马,在马背上朝着女人和恶狼的身体俯身。婴孩在一旁安静而忧伤地哭了起来。
“古尔汗,”阿克沙什终于开了口,“科克谢姆谢尔满嘴都是血沫,尸体上的毛都立了起来,狼腿上还起着痉挛。这些都是狂犬病的症状。科克谢姆谢尔可能是在打猎的时候因为和自己的野生同伴打斗而染病的。”
帖木儿摇了摇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狼一直很听话……女人还活着吗?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女人是否还活着。但要按照我们祖先的习惯来处理。疯狗的唾液碰到的地点和所有东西都要烧掉。这种疾病没法治愈,很快会找到新的牺牲品。”
脱脱迷失急了起来,想奔到儿子和夫人那里。
“站住,疯子!”帖木儿喊道。“把你用来砍死狼的马刀扔到这个被诅咒的圆圈里。上面有它的血!”
脱脱迷失把马刀扔到了地上。
“最尊敬的古尔汗,”他强忍着愤怒说道。“我想把儿子抱出来……”
帖木儿的双眼变成了两个细小的缝隙。
“你想让我把灾难带到整个河中地区吗?坐在马上,离开这里!你的眼睛不应该看到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然后他转向亲兵们,命令道:“你们中的一部分人到周围去寻找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剩下的人帮助部落搬出这个地方。所有这个地界都要烧掉!马上!”
“古尔汗!”脱脱迷失的嗓音中流露出绝望。“请让我把儿子抱出来。”
“不行,”帖木儿冷酷地说。“你要按照我的命令做。”他看到脱脱迷失眼中的泪水,不怀好意地、甚至是凶恶地笑道:“要像个男子汉,大汗!你那伟大的祖先成吉思汗即使在自己的孩子死去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如果形势那么要求的话。”
古尔汗调转马头,缓缓地走向旁边的山头。
脱脱迷失用丢了魂的眼睛望着帖木儿那笔直、宽大的后背,心中燃起了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永远无法熄灭的憎恶之火。脱脱迷失苍白的嘴唇低语道:“我需要权力!我需要权力……和力量!我要比你更强大!到时候!”
帖木儿在山顶上停下了马。随从们聚在他的周围。所有人都静静地往下看。留在那里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拖来了被斩断的灌木和一捆一捆的刺沙蓬——风滚草、从原地移出的部落发着各种各样的响声朝一旁移动着。
成堆的干树枝上冒出了轻盈的灰蓝色烟雾,突然,在那个发生可怕悲剧的地方腾起了火焰,火舌在阳光下泛起白色。脱脱迷失闭上眼,用手遮住了耳朵。他听到了儿子的痛哭声,而且觉得儿子在喊唯一一个学会发声的单词“可可”——父亲。
被火烧焦的草原变成了黑色,直至大地的尽头。帖木儿触动了自己的缰绳。
“科克谢姆谢尔真可怜,”古尔汗说道。“它是个忠实的朋友……”
帖木儿和脱脱迷失的目光相遇了。脱脱迷失的眼睛冷漠而缺少生气。
河中地区的短暂冬天还没过去,白帐汗国的密使就来到了跛子帖木儿面前。他带来消息说,帖木儿·灭里汗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且酗酒成性,从而违反了伊斯兰教律法。“如果你想征服白帐汗国,”密使说,“那现在正是你进兵的最佳时机,因为军队分散在各个艾马克里,而埃米尔、别伊和勇士们都在各行其是。”
跛子帖木儿正是在等这个时机。河中地区的军队时刻准备着出征,而古尔汗和脱脱迷失也毫不迟疑,立刻引兵前往汗国的主要城市昔格纳克。
战斗持续了七天。到了第八天,命运把脸转向了跛子帖木儿,白帐汗国的军队开始四散逃命。
占领昔格纳克之后,帖木儿再次把脱脱迷失宣布为大汗。现在他确信,在未来的一年里不会有人妨碍他进兵花剌子模。新大汗会感激他的提携,安分守己地坐在宝座上,而古尔汗的旨意对新大汗来说将成为最高意志。
帖木儿哪里知道,脱脱迷失的虚荣心无边无际,他只是想把白帐汗国当作一个歇脚之地,像老虎一样在那里积蓄力量,然后扑到庞大的、但已垂垂老矣的公牛的后背上,这只公牛的名字就叫金帐汗国。
但脱脱迷失也并非知晓一切。克里木的君主马麦也为实现自己的相同计划做好了一跃而起的准备,而莫斯科的大公们把不久前还零零散散的诸公国凝聚成了一个拳头,并向金帐汗国抬起了充满力量的惩罚之手,力图永远毁灭它的强盛。
巨变和大战的强风使钦察草原上的高大针茅草弯下腰来,密林中的大树呻吟着、不明原因地倒下。而那些能够眺望未来的心思敏捷之人每天夜里都在做可怕而充满预示的梦。
在晚年的一个夏天,大里拉乌阿桑凯基——悲伤的阿桑爬到了孤单伫立在草原中的一个山顶上。曾几何时,山顶上立着一些巨大的岩石,但时光已经将它们化为尘埃。他坐在乌黑而温暖的石块上望着草原。
老人早已年过百岁,他像久降大雪之后的大地一样雪白,而他那双疲于观察世间百态的眼睛饱含着泪水。
阿桑凯基知道:他的生命之线很快就会断裂,因为没有人能永远活着。他最后一次骑在快如飞鸟的骆驼热尔迈身上游走于金帐汗国的领地以及它的心脏——广袤无垠的钦察草原。
阿桑凯基看到了家乡的草原,但已经认不出来了。和他的幼年和壮年时期相比,它已经面目全非了。
同样的人——钦察人、奥古兹人和葛逻禄人迎面走来向他致敬,但他认不出他们——人们的面貌、风俗和习惯已经变得截然不同。如今,曾经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中游牧的众部族开始按照蒙古人带给他们的律法生活。所有土地都被划分为兀鲁思,所有人都只服从大汗一个人。
但那些可怕的、当年像烈火燎原一样横扫钦察草原的蒙古诺颜和勇士们,他们又在哪里呢?如同把一勺盐撒入大湖,被征服民族融化了他们,只有在那些外貌不像钦察祖先的孩子们身上还能依稀看到蒙古士兵的特征——高颧骨的面孔和外斜的眼睛。
阿桑凯基目不转睛地盯着草原。在大地的蓝色边缘上诞生了一个个不可逾越的城堡,然后又纷纷崩塌,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废墟。时光的强风会扫平虚幻的海市蜃楼,同时会造出新的。等待金帐汗国的是不是也是这种命运?残酷是它的立国之本。它用残酷的手段使被征服民族保持顺从。
大里拉乌想起了成吉思汗的一个遗训。一代天骄甚至对自己的士兵也是残酷无情的。他说:“吃饱的马跑不远。吃饱的猎狗逮不住狐狸。走向战场的战士要饿着肚子。这样他才能变得凶暴,消灭自己的敌人。”如今,即使是和成吉思汗一样残忍的跛子帖木儿也会在战斗之前喂饱自己的士兵,有时甚至还给他们酒喝。残忍似乎没有减弱。但现在,士兵愈加频繁地背叛自己的别伊,而别伊也背叛大汗。金帐汗国的每一个新大汗都踩着自己的父亲、兄弟和孩子的鲜血登上宝座……
阿桑凯基从思索中醒了过来。他微微眯起眼睛,眺望远方。他仿佛听到行进中的商队发出的铃铛声。但草原空荡而寂静——丝绸之路衰亡了,没有人再打破古老钦察草原的寂静。
大里拉乌颤抖了一下。远方的雷鸣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抬起头面向它,一阵风吹起了他那光秃脑袋上的稀疏头发。
阿桑凯基缓缓地站了起来。黑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耀眼的闪电像斡罗思的直剑一样击打在金帐汗国的土地上。
伊利亚斯·叶先别尔林
爱达哈尔之死
金帐汗国
第三部
第一章
术赤在他辞世的前一年,将自己伟大的兀鲁思分封给儿子们,他将位于领土间的草原分封给拔都,而将汗国留给了第五个儿子——昔班。他的统治自托博尔河起,至伊尔吉兹河与雷姆河。尽管从那时起新兀鲁思开始由昔班统治,然而它却从没有脱离过金帐汗国的控制,而是一直被默认为金帐汗国的一部分。
脱脱迷失在帖木儿的帮助下成为了白帐汗国的可汗,为了夺取金帐汗国的可汗宝座,他不得经过昔班的领地。而他明白,这并非易事,因为他知道兀鲁思的贵族在汗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未必愿意让一个外人骑在自己的头上称汗。
脱脱迷失非常虚荣而固执地追求自己的目标。即将到来的战争并不使他感到畏惧。他明白,自己是在用刀刃和矛头在铺就一条道路。他非常信任帖木儿,相信他一定会将给予自己帮助。帖木儿则希望,脱脱迷失在达成自己的目标后,仍然能像从前一样地忠诚和顺从。这样他就不会再警觉地觊觎金帐汗国,而是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在羊年(1379),当草原的草已经枯萎,从“阴郁国度”吹来的寒风越来越频繁地肆虐,夜晚的水洼里薄薄的冰层发出清脆的响声,脱脱迷失开始率领自己的军队逼近金帐汗国的边境。
他对胜利充满信心。白帐汗国的所有贵族们都感到脱脱迷失的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因此毫不动摇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忠诚。在可汗的旗帜下集结了喀山什-巴提尔,阿里贝克,穆罕默德-阿格兰及其他埃米尔。紧随其后的是钦察草原上各个部族的巴图鲁[1]和毕依:库达伊别尔得,达乌列特,纳利克,伊尔吉兹,卡布兰德,乌阿克,什乌阿克和曼布拉。
这是草原上自古以来的规矩——贵族永远站在当下更加强大的一方。还在不久前埃米尔和巴图鲁中的很多人还臣服于兀鲁思汗,今天脱脱迷失成为了他们的统治者,而明天他们就能够轻易地加入在战场上更为有利的一方的阵营。这并不被认为是背叛,而是生活的规律,时代的需求。
脱脱迷失确信,帖木儿毫不怀疑自己的忠心,但阴险狡诈的河中统治者还是为了以防万一,在拨给他曼吉特部族的一万士兵的同时,派遣了也迪古埃米尔与他共赴沙场。
脱脱迷失对也迪古的态度很复杂。他既信任他,又不信任他。这其中有很重要的缘由。曾几何时,脱脱迷失因为也迪古的父亲而支持帖米尔-马里克。同样的命运也降临在也迪古的侄子帖木儿•忽都鲁特的身上,他曾设计一系列阴谋陷害脱脱迷失。幸亏及时逃跑,年轻而草率的埃米尔才逃过一劫。
白帐汗国的可汗深知这一点,他常常怀疑,沉默而骄傲的也迪古是否怀恨在心,是否等待着复仇成功的那一刻?这样的事情在草原上可是屡见不鲜啊。
但也存在能够信任埃米尔的理由,因为他们面临着共同的命运——两人都从金帐汗国逃离,都接受帖木儿的帮助,都渴望着复仇和权力。也迪古确实从来没有提过他想成为可汗,但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如果取得成功,他想成为金帐汗国中最强大,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这没什么,就让他这样想吧。瓜分诱人猎物的渴望甚至能够将正在追赶猎物的草原上的狼群都团结起来,这会使他们忘记曾经受过的伤害。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可汗才会经常把也迪古带在身边,甚至有时还想要接近他。
脱脱迷失的妻子和情妇们为他生了十九个儿子和七个女儿。可汗决定将自己的一个女儿让妮可送给也迪古做塔卡尔——小老婆,这样他们就永远成为了亲家,并且由此剥夺他复仇的可能性。然而,在还没事成之前,脱脱迷失并不急着将白帐汗国的军队交给未来女婿,虽然在他所有亲信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军事指挥才能和果敢上与也迪古媲美。可汗认为这件事情永远不会太晚,而时间会告诉他,应该怎样做。
脱脱迷失的军队一面好似不情愿般缓慢地向前行进,一面消灭行军路上零星的金帐汗国的队伍。到达清澈的乌拉尔河,脱脱迷失并没有让军队过河,而是令军队驻扎在岸边过冬。可汗并不是害怕和金帐汗国的主要军队战斗。他对胜利充满了信心,然而从萨莱伯克传来的可靠消息提醒他,放弃这次战役才是最有利的。他清楚自己将战胜马麦这个目前的敌人,但想到将来与帖木儿的战争,他认为应该保存实力。马麦正准备着和罗斯大公们的战斗,无论他将取得胜利还是将被击溃,在这之后都可以以很小的力量就将他了结。况且成功的或不成功的战役都会带来士兵的牺牲。应该耐下性子,学会等待。
马麦将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在毡帐里闷闷不乐地来回踱步。不安而骇人的消息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最大的敌人脱脱迷失在积蓄力量,而他最富有的汗国的进贡者——罗斯犹如一口装着开水的锅炉,开始沸腾起来。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马麦坐上马鞍还不到一年,就加入到征伐和突袭中了。他清楚生活的苦与甜,也明白胜与败的滋味。假如今天命运要剥夺他所习惯的一切,那他大概会认为,他的死期已经到来。统治百姓始终不是件易事,总是很难预测,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危险和变化,但青春和不可遏止的对权力的渴望会帮助他应对这些危险和变化。从前好像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但今天仿佛从前所有的疲惫都一股脑地袭来了。马麦害怕承认,这一切的原因是逐渐迫近的衰老。他想,这应该归咎于最近几年的艰难和失败。
生命的原初是多么美妙啊!马麦回想起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做起事来总是热情高涨,雷厉风行,犹如一把双刃剑。那时他娶了自己的第一个妻子——别儿迪别的女儿。别儿迪别是光荣而强大的札尼别汗的长子。姑娘的名字叫做哈努姆-别吉姆……
那时亚速的统治者哈兹宾同意亲自为他做媒。为了照顾诺盖人的体面,他下令让所有跟着说媒去的人都坐在同一毛色的黑色蹓蹄马上,所有的马具都要用白银装饰。那是充满荣光的日子,未来的生活如同河中的道路一样无限延伸。驮运队由清一色的木板组成,驮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吵吵嚷嚷地行进着,而走在队伍前头的正是哈兹宾本人。他的右手边是他的孙子卡拉巴卡乌尔,左边则是著名的弓箭手——勇敢的卡斯图里克-米尔扎,而与他并马而行的是阿祖-雷拉乌,他说唱的名声已经将自己有力的翅膀伸向了诺盖草原。
哦,时间,犹如拂过草原的驮运队一般,消失在酷暑那浅蓝色的烟雾中,你在哪里呀!
马麦稍稍眯起眼睛,在记忆中清晰地刻画着那遥远又仿佛完全被遗忘的时光。萨莱伯克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清真寺的天蓝色穹顶和宣礼楼的尖顶开始变得清晰可见,宣礼楼的尖顶好似直冲云霄的山峰耸立在地面上,而在那上面则悬挂着金色的半月。阿祖-雷拉乌拉住自己的蹓蹄马,将冬不拉琴按在胸口,拉起了琴弦。
——你好啊,金帐汗国。
你如月亮般在天空中发出光亮。
你对我们来说永远都是石头城堡,
是我们心灵的华美的宫殿。
从这时候起这首歌就注定会传遍整个草原,从这时候起在马麦的内心深处甜蜜而无法抑制的梦想就注定会苏醒——在某一时刻他会将金帐汗国握在手中,坐上可汗的宝座,就像威严的拔都一样,统治这广袤无垠的土地,军队和无数的臣民。
自那时起已经过了十年,但还是不愿相信,世界的变化如此之大。在狗年(1346)马麦从萨莱伯克带走了美丽如朝霞的姑娘——未来金帐汗国的可汗别儿迪别的女儿。那时无论是成群的奴隶和奴婢,丰厚的礼品,难以计数的、尚未驯服的骏马还是和哈努姆-别吉姆一道被送来的羊群都没能使马麦的内心感到愉悦。对他来说最宝贵的是——和成吉思汗的姻亲关系。命运似乎向马麦埃米尔掀开了自己的面纱。他在金帐汗国部族中的影响力日复一日地增长和巩固。
岁月流逝,最剧烈的浪潮正在退去。术赤的子孙们由于害怕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杀死了别儿迪别。但现在他们自己却已经集结成一个狂暴而阴险的集团。为争夺金帐汗国可汗宝座的古老而残酷的战争不断发生。在别儿迪别死后的十八年时间里,已经有十二位可汗登上过可汗的宝座,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维持自己的统治超过两年——有的被推翻,有的被谋杀,有的被流放。汗国的躯干由于内内战而摇摇欲坠,强大的汗国被撼动着撕裂开来。每个人都想从它身上扯下哪怕是一块儿来,并宣布自己是可汗。
精力充沛,永远渴望着权力和荣耀的马麦不会对这些岁月视若无睹。不成为成吉思汗家族的一员,他就无法称汗,在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他去汗国迎娶哈努姆-别吉姆那年的情景。他在梦中和现实中都见到了美丽的城市撒拉-别尔克——兴盛而伟大的金帐汗国的标志。他清楚地知道,只有幸运的偶然能够帮助他实现他的构想,于是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宣布克里木为一个独立的汗国。为了使这一切看起来名正言顺,马麦在虎年(1362)将术赤的后裔阿布多拉推上了可汗的宝座。只有瞎子才相信,汗国的统治者是阿布多拉,因为实际上克里木所有的权力都归马麦所有。贵族在各处被强大的敌人打败。在河中地区忽辛成为了可汗,统治着这个地区,而军队则由帖木儿统率。
马麦感到自己很强大,便令自己的军队进军哈吉切尔克斯,并占领了其属的多个领地和哈吉塔尔汗城。
从那时起,他统治的汗国不仅囊括了克里木草原,还包括顿河,第聂伯河和伊基里河的下游。这个地区被游牧民族称作萨基斯坦。
马麦要求罗斯的大公们向他进贡……
所有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感觉完全是刚刚发生的一样,然而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过去的目标似乎唾手可得,只要拼尽最后的力气,金帐汗国就会臣服在脚下。时间的长河要迷惑我们到什么时候呢,又有谁能够告诉我们,某个事件之后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呢?
马麦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竭尽全力使自己变得强大,能够在必要的时刻做好与汗国进行战斗的准备。好像所有的事情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和百般锤炼,都是为了未来的每一步路而精心设计的。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同盟者,于是马麦找到了立陶宛公国的大公奥里杰尔特。这个同盟对他来说有利无害。在近几年强盛起来的立陶宛公国征服了不少南部罗斯的公国,它有能力在马麦将注意力投向金帐汗国之时,支持罗斯对抗马麦。此外,金帐汗国的军队非常强大,狡猾的马麦暗中希望,如果他突然遭遇失败,他可以利用立陶宛公国的帮助同敌人对抗。为了巩固对自己有利的联盟,马麦将与爱妻哈努姆-别吉姆所生的女儿阿克比克下嫁给奥里杰尔特,和他结成了亲家。
仿佛一切都预示着成功:马麦将军队移动到萨莱伯克,攻占了金帐汗国的首都,杀死了哈吉帖米尔汗,但他却没能在伊基里河岸站稳脚跟。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个玩笑。忽都鲁帖木儿集结了所有反对马麦的力量,将他赶到了克里木汗国的边境。而后又是几次失败的征伐。
金帐汗国变成了一只充满魔力的小鸟。它近在咫尺,但一旦向它伸出手去,它就像小鸟一样溜走,留给没有耐心的猎人的只有那些鲜艳的羽毛。在马麦忙着夺取汗国的同时,世界并不太平。太阳一旦从地平线上升起,住在地上的人们便要考虑明天的日子。罗斯公国们拒绝向他进贡的消息对马麦来说有如晴天霹雳。类似的事情还从未发生过。是的,他暂时还没有取得萨莱伯克,但离他朝思暮想的目标只有半步之遥了。马麦身边的普通士兵和巴图鲁们早就开始称他为可汗了。
马麦在毡帐中越来越快地踱步。他的右手垂下来扶在马刀把上,脖子上的血管鼓胀起来。在他得知罗斯人不想再向他进贡的那一天,他简直气疯了。然而当今天得知贝吉其的战败,他更加愤怒。
可汗听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信使的话,但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军队被摧毁了,而贝吉其已阵亡。不安的幼芽固执地冲破即将到来的愤怒,在心中破土而出,预示着灾难的降临。马麦的生活从来都不是无忧无虑的。他不只一次得知自己在敌人成吉思汗家族面前的失败,然而这次完全不同。在内战中的失败并不可怕。俗话说得好:“外衣袖口可以遮住断臂,帽子可以挡住被打坏的脑袋。”时光流转,他可以集结起新的军队,和欺负自己的人算总账。而和罗斯的事情要复杂得多。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罗斯的所有公国统一起来,在自己的边境上设置起屏障,而金帐汗国——这个游牧民族的国家,并不擅长于靠别人生活,于是它渐渐失去力量,如夏季缺水的小草一样枯萎。
马麦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不允许罗斯统一,集结力量,不断地向罗斯土地派遣进行屠杀的军队。
似乎就在不久前,安拉普沙攻打下诺夫哥罗德公国,并取得了成功。尽管有弗拉基米尔,佩列亚斯拉夫,尤里耶夫,穆罗姆,雅罗斯拉夫和下诺夫哥罗德-苏兹达里联合军的抵抗,安拉普沙还是成功地欺骗了敌人。
在皮亚纳河畔,金帐汗国的士兵们包围了罗斯军队,杀敌众多,还有很多淹死在河里的。安拉普沙夺取了下诺夫哥罗德,抢掠和烧毁了周围的村落。第二年他再次来到下诺夫哥罗德,将它彻底毁灭,并顺路摧毁了梁赞的土地。
马麦明白:下诺夫哥罗德人的身后是莫斯科,他相信奥普拉沙的军队令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胆寒,使他不能够再恣意妄为。为了以防万一,一年后可汗又派遣贝吉其米尔扎来到这里,打算彻底清除罗斯的大公们。于是就发生了他怎样也无法预料的事。
“等一下,”马麦对信使说道,“从头再说一遍……”
信使抬起由于疲惫和风尘变得憔悴的脸,说道:“奴才罪该万死,我的可汗……”
信使的话逻辑混乱,断断续续,但马麦的作战经验丰富,因此能够很容易地想象出,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不,罗斯的大公们并没有感到害怕,看来不久前的战败给他们带来了益处。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并没有害怕,从他明白汗国的力量依然非常强大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为新的战斗做准备了。贝吉其米尔扎刚刚率领自己的军队进军罗斯土地,就有可靠的人将消息传到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耳朵里。伟大的莫斯科大公亲自率兵迎战不速之客。他决定在罗斯的边区,在梁赞的土地上迎接敌人。
当夏季的尾声到来之时,罗斯军队在沃热河畔遭遇了金帐汗国的军队。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军队在一个不高的小山坡上设防。大公亲自率领自己的军队站在了整个罗斯军队的前面,他的左手边是端着长矛的达尼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普龙斯基的军队,右手边是波洛茨克大公安德烈·奥利捷尔多维奇的军队。贝吉其无计可施,只能停留在沃热河的左岸——这里地势较低,并且被沟渠和低谷分割开来,无法使他的骑兵摆开阵势,发挥百分之百的威力。但米尔扎对胜利充满信心,况且双方的兵力旗鼓相当。
几天以来,罗斯军队和金帐汗国军队越过河流向对方射箭,好像在试验彼此的心灵是否坚固和刚毅一般。终于在八月十一日这一天,在太阳落山后不久,贝吉其的军队就如洪水般越过河流涌向了罗斯军队,突然袭击了罗斯军队的中央部位。大部队不但挺住了,而且还击溃了金帐汗国的骑兵。其他的大公们也前来支援,在黑夜降临之前,就将米尔扎和他的军队赶出了沃热河。米尔扎在战役中阵亡,而一些幸存的金帐汗国人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安拉,骑在健壮的草原骏马上,飞驰着逃离了战场。他们将载重队抛在身后,也将就在不久前还在幻想的成就丢在了脑后。
贝吉其的失利使马麦勃然大怒。应该为这次的失利复仇。应该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面子,告诉敌人,罗斯仍旧掌控在马麦的手中,在沃热河的失败只是一次意外。
马麦一拍掌,命令自己的卫兵将信使拖出帐篷,紧急召集所有军事将领,共商大计。可汗的命令严厉而坚决——马上进军罗斯土地,惩罚那些放肆的家伙,不得延误。谁敢反对威严的马麦呢?
下达了新的战斗命令的马麦怎么也无法预料,他刚刚踏上离他最近的梁赞土地并开始烧杀劫掠,他的心就被胆怯和怀疑所笼罩,他对于轻易战胜罗斯的信心将会消失殆尽,他将畏惧继续向前进,因为他开始明白,站在奥卡河畔的罗斯军队是多么坚毅……
马麦很想认为这几年或者是接下来的几年发生的一切仅仅是偶然的失败,然而战争的经验告诉他,并非如此。想像从前一样用强有力的军队将罗斯牢牢握在手中已经不可能了。军队中存活下来的士兵少得可怜,他们被吓得半死,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勇敢和战斗的欲望。伟大的成吉思汗帝国坍塌了,仿佛命运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在它的每一个部分都发生着类似现在发生在汗国的事情。被统治的百姓拒绝臣服于汗国的脚下。东波斯脱离了一向不很强大的旭烈兀统治下的伊尔汗国,中国拒绝承认成吉思汗家族的统治,然后是朝鲜……而现在,罗斯有如汛期的河水般从岸边喷涌而出。
出路只有一个。那就是重复伟大的拔都汗的远征,让那些不驯服的臣民再一次久久地颤栗。不能再分散力量了!打击只需一次——沉重而残酷。但这需要准备,需要召集力量。这样的想法完全占据了马麦的生活,而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是其次的。
可汗首先派遣秘密部队到伟大的立陶宛大公亚盖洛那里去。马麦需要一个有力而可靠的同盟者,让罗斯的土地一直处于它的威慑之下,使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感到恐慌,使他不能用全部的兵力集中对抗汗国。罗斯与立陶宛一向不和睦,可汗很快就得到了亚盖洛的同意,共同对抗莫斯科。梁赞大公阿列克·伊万诺维奇也很容易被说服。他很难拒绝马麦的威逼利诱。梁赞一直在金帐汗国的枷锁下艰难地喘息。它与莫斯科的关系并不好,他们经常为争夺罗斯第一公国以及抗击汗国征伐的第一功臣的称号而大打出手。无论和谁进行战斗,无论惩罚哪一个公国的反抗,汗国的军队都会经过梁赞。因此,这里的战火从未熄灭过,废墟来不及冷却,人口也不断减少。它一直同莫斯科和特维尔公国竞争。马麦得到可靠的消息,特维尔人并不愿聚集在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旗帜下。
所有的商讨结束后,可汗认为,是时候“集结汗国的所有公国,所有鞑靼人和波洛伏齐人的力量”向罗斯进军了。从早春起他的大本营周围就开始集结了说着各种语言的军队。有穆斯林別谢尔缅[2]的步兵和骑兵,有住在伊基里河畔的布尔塔斯人,切尔克斯人,奥塞梯-亚斯人以及来自克里木的亚美尼亚人和意大利人。可汗派人专门查数到来的人数,将他们分成十人,百人,千人一组,将他们分到有经验的军事将领的手下。到出征为止,马麦的军队中共有近十五万骑兵和步兵。
这几天马麦一直被一种矛盾而陌生的情感纠缠。时而更加强烈而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军队会迅速而轻而易举地战胜罗斯,时而突然不知为何害怕起来。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不仅金帐汗国变了样,罗斯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命运翻腾的巨浪似乎在不同时间在这两片土地上席卷而过。马麦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即将到来的事情:当亲人们在毡帐中争吵的时候,他们没有时间观察自己的邻居在干什么。当成吉思汗家族撕裂金帐汗国之时,罗斯的公国们犹如龙纹蝰般缠绕在一起,忙绿地筹划着大计。罗斯内部也并不太平,也有过流血冲突,但人们明白,除了内讧外,他们还有共同的敌人——他们虎视眈眈而又贪得无厌,他们畅通无阻地从无边无际的草原来到这里,掌控着他们的生与死。只有力量才能够破坏力量。因此,应该寻找出路。而通向出口的唯一方法就是团结。
自从伊凡·达尼洛维奇·卡里达(即伊凡一世,又称伊凡钱袋)成为莫斯科大公后,似乎实行了新的政策。他渐渐地开始谨慎地与金帐汗国玩起了把戏——比起傲慢,更常低头,并且毫不怠懈地观察周边的情况。当莫斯科公国永远的敌人特维尔公国起来反抗绰尔汗——月即别汗的弟弟,伊凡·卡里达马不停蹄地奔赴萨莱伯克。
他从那里带回了军队和惩罚不驯服的特维尔公国的命令,他遵命行事,没有任何怀疑。他表现出了钢铁般的意志,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怜悯。特维尔公国的大公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逃到了立陶宛。后来他回到了这里,但特维尔人已经无法原谅他的怯懦了。贵族们更倾向于为更强大的大公伊凡效劳,他们在他身上看到了坚强的后盾和支柱。伊凡·卡里达为了永远摧毁自己的宿敌,下令将教堂的钟从特维尔移到莫斯科,这个钟是用来召集百姓参加市民大会用的。
但他没有立刻成为有无限权力的弗拉基米尔大公。月即别汗并不希望伊凡·卡里达变得强大,但考虑到他的功绩,他只将诺夫哥罗德和科斯特罗马交给了伊凡。苏兹达里大公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得到了弗拉基米尔,下诺夫哥罗德和戈罗杰茨。又过了好多年,伊凡·卡里达才成为了“整个罗斯土地”的唯一的主人。
马麦也很清楚伟大的伊凡大公臣服于汗国的意义。他用礼物和话语奉承可汗和可汗的妻子,大臣和埃米尔。还不曾有过一个大公,如此殷勤地向汗国进贡和纳税。在他的统治下,他所管辖的土地上风平浪静。看似,在汗国再没有更忠诚的大公了。只要可汗下令,他就奔赴到反抗汗国的地方,残酷地征服那些叛逆者,并带回大批的金银财宝。汗国的统治者对于他将大公们上交的部分贡赋藏在克里姆林的地窖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伊凡·卡里达征服了罗斯托夫公国,并开始扩张自己的势力,一点点地购买附近的城市和村落。很快他就买下了乌格利奇,加利奇,别洛奥泽罗及其周边的区域。
直到现在马麦才明白,狡猾的大公用阿谀奉承赢得了金帐汗的支持,并利用这支持来扩张自己的实力。可汗们从汗国的主人变成了莫斯科大公的帮手,自己还不自知。
在别儿哥汗执政期间,他一面巩固汗国的统治,一面努力将汗国建成伊斯兰教中心。但谁也没有注意到,类似的方法已经为伊凡·卡里达所用,他威逼利诱大主教从弗拉基米尔来到莫斯科,这样莫斯科就成为了东正教的中心。
罗斯大地上开始出现神奇的景象。“伟大的沉寂”到来了,鞑靼人停止了“对罗斯土地的征战和对基督徒的屠杀”,这使得后者能够从巨大的疲惫,沉重的赋税和鞑靼人的侵略中得到喘息。似乎感到了这种沉寂,尽管伊凡·卡里达用残酷的手段进行统治,然而还是有很多市民,农民和贵族投靠他。大公们的内战停息了,村落和麦田不再燃烧了,在罗斯大地上已经听不到任何痛苦的哭喊。
他的儿子们也来投靠他:骄傲的谢苗·伊凡诺维奇和伊凡·伊凡诺维奇。月即别汗有幸将谢苗纳入自己的军队,任命他为伟大的大公,并将所有其他的罗斯公国交到他的手上。卡里达的继任者坚决而威严,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谢苗和他的哥哥都是汗国的常客。唉,要是当时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该多好!马麦会亲手杀死这条小毒蛇,让英明的月即别汗睁开眼睛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但谁能在那时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谢苗大公死后,汗国不仅赋予了他的哥哥伊凡·伊凡诺维奇凌驾于所有其他公国之上的权力,还赋予了他对这些公国进行法律裁决的权力。
莫斯科大公们的生活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很轻松。但处理好和汗国的关系后,又有其他的担忧爬上他们的心头。他们好几次击退了立陶宛,瑞典和立窝尼亚骑士团的进攻,镇压诺夫哥罗德的贵族叛乱,并对莫斯科的叛乱进行血腥的迫害。并且作为交换,谢苗将伊凡·卡里达之前的莫斯科大公从梁赞手中夺取的洛帕斯尼亚还给梁赞,获得了梁赞对于普罗特瓦河,博罗夫斯克城,韦列亚城及其他城的统治权。在严格的统治下,莫斯科迎来了弗拉基米尔和科斯特罗马公国。
当伊凡·伊凡诺维奇由于鼠疫突然病逝,莫斯科公国的力量似乎也走到了尽头。大儿子德米特里只有九岁,而小儿子伊凡则更小。大主教阿列克西统领着莫斯科贵族们。那时正值汗国的混乱时期,所以苏兹达里-下诺夫哥罗德大公德米特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很轻易地就获得了伟大的大公的诰命。于是特维尔和梁赞对莫斯科表示了反抗。
习惯了掌握权力的莫斯科贵族们无法平静。还没过两年,他们就用公款为伊凡·卡里达的孙子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从汗国的手中买下了诰命。德米特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大公的反对被压制下来。在弗拉基米尔大公的位置确保下来,并且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成年后,他迎娶了德米特里·康斯坦丁诺维奇的女儿耶夫多奇为妻。曾经的纷争立刻就被遗忘了。
年轻的大公在短期内表现出了自己的积极性和果断性。他如同祖父伊凡·卡里达一样,毫不留情地制止肆意妄为的任何尝试。立陶宛大公奥里杰尔特两次率领亲兵和特维尔大公米哈伊尔来到莫斯科,但两次都不得不作出让步,承认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大公有权代他处理自己的事务以及协调和特维尔的分歧。当米哈伊尔大公终于突然从汗国获得了伟大的弗拉基米尔大公的诰命,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率领着庞大的军队来反对他。莫斯科大公“集结自己全部的力量”,偕同苏兹达里大公,罗斯托夫大公,雅罗斯拉夫大公,别洛泽尔斯克大公,斯塔罗杜布大公,布良斯克大公,塔鲁萨大公等共赴特维尔。莫斯科被臣服于立陶宛的斯摩棱斯克大公,切尔尼戈夫大公和其他罗斯大公所掌控。
这样的事情在罗斯还是第一次发生。在这之前的很多年,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团结。罗斯的大公们将所有力量集结到特维尔,因为它经常向立陶宛和汗国寻求帮助。
看到“整个罗斯土地都对他奋起反抗”,而又得不到立陶宛和汗国的帮助,特维尔大公承认了莫斯科的统治地位,并同意在必要的时刻同莫斯科一起反抗鞑靼人的统治。
不久,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便同诺夫哥罗德公国结成了了和平与战争的坚固的同盟,并对梁赞公国实施了严酷的惩罚,因为后者不愿承认他的领袖地位。没过多久,伊基里河沿岸的所有商路都掌握在了莫斯科大公的手中,下诺夫哥罗德大公也承认了他对于罗斯土地的统治权。 贝吉其在沃热河的失败来得太不是时候。别人也许不懂,但马麦很清楚,胜利可以鼓舞士气。
现在罗斯人知道了自己并不弱,想对付他们就不会那么容易了。可汗因为自己忙于应付内战而自责,他看到了罗斯大公们是怎样团结起来的。七年前,当德米特里拒绝向汗国进贡时,就应该立刻投入全部兵力惩罚他的。那么,现在罗斯大公们就会对他服服帖帖,他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和脱脱迷失作战,并取得胜利。
但是为了一去不复返的事而自责又有什么用呢。现在需要的是信心和军队,使时间倒退,并重续伟大的拔都汗的事业。
马麦召集自己的诺颜和穆尔扎,并向他们宣布,他将在秋天出征。他还向士兵们下令:“你们谁也别种庄稼,因为你们将吃到罗斯的面包。”
伟大的莫斯科大公对马麦的想法早就了如指掌。一切都表明,汗国对于贝吉其的失败很不甘心,因此大公猜测,马麦准备进行突袭,便在春天就派遣自己的属下到顿河支流——沃罗涅日河畔。
马麦入侵的消息在七月初传到了莫斯科。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立刻差遣信使到那些和他签署书面和口头协议的公国去。莫斯科开始匆忙地组织军队。这是罗斯第一次这样大范围地,全面地准备抗击鞑靼人的侵略,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伟大的力量和绝望的决心,决心不会乖乖地将自己的脖子伸到汗国的弯刀下。警钟响彻罗斯大地,罗斯的军队在森林和草原中行进,成群结队的农民和手工业者踏上了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每个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血战,因为不同以往,这次不是汗国的一支部队,而是全部的兵力正在奔赴罗斯。
在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下令抗击汗国之前,他的堂兄,谢尔普霍夫-博罗夫斯克大公弗拉基米尔·安德烈耶维奇及其军队,以及别洛泽尔斯克、塔鲁萨、卡申、布良斯克、诺沃西利、罗斯托夫、斯塔罗杜布、雅罗斯拉夫、奥博连斯基、莫洛加和穆罗姆大公们已经集结在他的旗帜下。科洛姆纳、弗拉基米尔、尤里耶夫、科斯特罗马和佩列亚斯拉夫大公及莫斯科、谢尔普霍夫、佩列亚斯拉夫、德米特罗夫、莫扎伊斯克、兹韦尼哥罗德、乌格里奇、弗拉基米尔、苏兹达里、罗斯托夫的贵族们偕同他们的督军来到莫斯科。莫斯科的军队中甚至还有立陶宛的贵族。布良斯克和特鲁布切夫斯克大公德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博布罗克带来了不多的,但是非常厉害的亲兵;白俄罗斯也跟随波洛茨克大公安德烈·奥利格尔多维奇而来。
在罗斯大地上还从来没有过在一个大公的旗帜下集结起这么庞大的军队。从前出征的通常都是由训练有素的士兵组成的军队,而现在除了这些士兵,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手下还聚集了很多平民百姓:铁匠和皮匠,陶匠和铜匠,庄稼人和养蜂人,焦油工等。他们很多人从没拿过剑,也没有剑,只有镰刀,斧头和通常用来对付森林主人——熊的长矛。好比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有消息说,特维尔,斯摩棱斯克和其他许多公国没有派遣自己的军队到莫斯科民兵中去。他们本可以将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军队扩充三分之一,本可以出一份力,然而这些大公将自己的利益放在了共同事业之上,所以他们没有派遣军队,并且决定静观其变,看看事情的结局是怎样的,如果马麦取得了胜利,他们希望可以摧毁莫斯科,并从汗国得到新的施舍。
而人们从罗斯大地的四面八方赶赴莫斯科。锅炉不分昼夜地燃烧着,发出锤子和铁砧的撞击声。在科洛姆纳,图拉,乌斯秋日纳和其他城市,一辆辆大车沿着森林中崎岖不平的道路飞驰,大车上满载着剑和马刀,矛头,锁甲和盾牌。
和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亲近的大公和贵族商讨决定,在八月十五日之前,集结所有亲兵到科洛姆纳过圣母安息节。
马麦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莫斯科大公的备战情况。在罗斯的阵地中有他的眼线,他们一刻不延误地将那里的消息带回来。
接近顿河之时,金帐汗国的军队停了下来。马麦从这里派遣自己的使者到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大公那里去。他知道他逼近的消息已经传遍莫斯科,谁知道呢,也许他率领的巨大兵力可以起到恫吓莫斯科大公的作用,他们会再次低头。因此马麦要求罗斯大公们放弃战斗,并发誓按照原来的数额向汗国进贡。
大公们坚决地拒绝了马麦的要求。然而很快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就派自己的亲信——扎哈里·丘特切夫到马麦的营地去。他为可汗带来了丰厚的礼品,“许多金银珠宝”。大公的使者很狡猾。在路上他打听到,传到莫斯科的关于可汗,立陶宛和梁赞结盟的消息是可靠的。他立刻派信使把这个消息带给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梁赞大公阿列克·伊凡诺维奇并没有说谎,他告知莫斯科,马麦已将他收为己用,他在必要的时刻将和伟大的立陶宛大公亚盖洛的军队联合起来,从背后给莫斯科以打击。
“马儿在莫斯科嘶吼,话语响彻在整个罗斯大地。号角在科洛姆纳吹响,手鼓在谢尔普霍夫击打着,旗帜在伟大的顿河河畔飘扬,市民大会的钟声在伟大的诺夫哥罗德敲响……所有的罗斯大公都来到了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驻地……”
所有在这些天聚集在莫斯科大公的旗帜下的人们都在咒骂着梁赞人以及他们的大公阿列克。整个罗斯都暂时遗忘了自己的不满,积蓄力量以最终战胜可恨的汗国。贵族和军人都将阿列克的叛变,他和马麦的秘密结盟视为巨大的耻辱。他不应该这么做。阿列克出身名门。他的贵族出身可以和莫斯科的大公们一较高下,因为梁赞大公的鼻祖是雅罗斯拉夫·斯维亚托斯拉沃维奇——智者雅罗斯拉夫之孙。
当然,无论如何,自己的利益总是高于一切。然而,罗斯人很清楚,这样的想法会带来什么。虎视眈眈而贪婪的汗国将公国们一个一个地分解。已经没有闲暇来思考自己的利益,而是应该考虑如何保住自己和亲人的命。
难道骄傲而固执的阿列克·伊凡诺维奇觉得自己比其他人聪明,并且在出卖了罗斯人之后,还能够欺骗马麦并使自己的公国远离灾难吗?也许是旧的怨恨发酵了?要知道当1237年拔都将自己的兵力投入罗斯的时候,首先摧毁了边境的梁赞公国,但是没有一个罗斯大公回应他并给予他援助。梁赞单枪匹马迎战残酷的敌人,上千名士兵在实力悬殊的战役中丢掉了性命。之后的许多年梁赞土地被鲜血灌注,尘埃和灰烬从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升腾,直冲云霄。
罗斯人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梁赞清楚地记得那些黑暗的日子,记得自己的大公——尤里·伊戈列维奇的苦难之死。这些记忆使它一直对罗斯北方的公国持不友好的态度,并尽量独立地解决自己的事情,仅仅依靠自己,依靠自己的聪明,依靠奇迹。
当汗国的魔掌还没有伸向其他公国的时候,梁赞那该死的草原便触手可及,所以不仅是可汗本人可以触及,就连任何一个鞑靼的万人指挥官都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对于这些公国的军队都能够轻松地应对,他们一直活得提心吊胆,担心如果惊动汗国的军队,那么可汗将会怎样想,怎样做。不必说,梁赞公国的担子很重。
这几天集结在伟大的莫斯科大公麾下的普通士兵,大公和贵族一直在谈论和争辩这件事。只有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保持着沉默,既不谴责梁赞大公,也不为他辩护,好像完全将他从自己的心中遗弃了一样。
所有这一切都很不寻常,又耐人寻味。因为别的公国也就算了,但是梁赞本应是第一个投靠莫斯科的,这样它就可以从汗国的霸权中解脱了。整个罗斯都憎恨汗国,而梁赞人对于汗国的仇恨本应比其他公国多百倍。
当然了,梁赞和莫斯科有私人恩怨。梁赞和莫斯科争夺罗帕斯尼亚已有多年,但始终没有定论。但这是内部事务,并且没有导致两个公国的毁灭。
阿列克·伊凡诺维奇自己也恨透了汗国,无论施展何种招数,无论寻找何种出路,但常常是他的耐心被磨光,最终自己用剑斩断缠绕着的枷锁。1365年,汗国的大公托加伊用突袭夺取并烧毁了梁赞。那时阿列克·伊凡诺维奇向普龙斯克和科泽利斯克的军队请求支援。托加伊被逼到什舍夫斯克森林,他的军队被残酷地击杀。
无论怎么看,怎么想,但梁赞凭一己之力永远都不能战胜汗国,不能将它赶出自己的土地,并摆脱它的掠夺和暴政。只有在公国们将自己的军队团结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发挥巨大的威力。这一点只要愿意的人都看得见。难道立陶宛大公奥里杰尔特在1370年决定同汗国一同迈进罗斯,并看到莫斯科和梁赞的联合军时,曾感到恐惧并祈求和平了吗?
但大公之间从来没有达成过完全的统一。那时德米特里和阿列克都还年轻。每一位大公的身后都有自己的顾问——贵族,谁也不愿意承认另一个公国的领导地位。关于洛帕斯尼亚和科洛姆纳的争论时而平息,时而重新燃起。
这些天,有人在谈论阿列克的叛变时,回想起了曾经在克里木,那些残酷而骄傲的梁赞人自作聪明并狂妄地开始说起:“不用带盔甲和武器,就带上皮带和绳子就行了,好用来捆住胆小而懦弱的莫斯科人。”
还回想起了当莫斯科和梁赞军队汇聚在斯科尔皮雪夫战场时发生的事情:“梁赞人白白挥舞着绳子和皮带,他们一个个栽倒,像猪一样被宰杀。上帝帮助伟大的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大公和他的军队战胜了梁赞人,而他们的大公阿列克·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带着少数亲兵逃离。”
但人们记起的不仅有坏的,也有好的方面。人们想起了莫斯科人和梁赞人是怎样团结在一起,在皮亚纳河畔抗击穆尔扎安拉普什并共饮一杯苦酒的,又是怎样在沃热河击杀指挥官贝吉其领导的草原民族并将他赶出罗斯土地的。
他们擅长思考,有远见,不在言语上争吵,而更多地倾听,并仔细地研究,应该如何实现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命令。某个地方有人在窃窃私语,说梁赞大公在耍花招。他绝不是站在马麦一方,他不带领军队去莫斯科,是为了不让梁赞土地毫无防备。阿列克将信口开河,并用好听的话蒙骗狡猾的可汗,直到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率领自己的军队到达战场,到那时梁赞人便会赶来,同所有人一起站在战争的旗帜下。
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固执地保持着沉默。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阻止梁赞大公阿列克和汗国保持联系。要知道还是可以阻止的。
谁能够知道,谁又能够说出,大公们在想什么呢?一切都混合,交错在罗斯大地上……
在一个晴朗而宁静的日子,莫斯科大公将军队带离了克里木。他们经由尼科利斯克,弗罗洛沃和康斯坦丁-叶列宁斯克大门来到了挤满了人的莫斯科的街道上。根据惯例,妻子们和丈夫们吻别,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从可怕的战争中归来,那将是怎样的场景,大公的士兵们一清二楚。他们不是奔赴一场小的战役——汗国所有的兵力都出动了,向罗斯土地进军,所有的,巨大的力量,因此第一次聚集了这么多的罗斯人,来反抗它。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能胜利,那命也就没了。
刚经过几个城镇,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军队就分成了三支。伟大的大公率领自己的军队沿着谢尔普霍夫的道路奔赴科洛姆纳,别洛泽尔斯克大公沿着波尔瓦诺夫行进,其余的军队则沿着布拉舍夫移动。
在科洛姆纳的少女田,大公检阅了自己的军队,并委任了每个部队的大公和督军。所有参战的军队都被分成了十人一组,百人一组和千人一组。
罗斯军队立即投入了征战。他们沿着奥卡河岸向西行进,去往奥卡河和洛帕斯尼亚河交汇的地方。在路上不断有其他大公和贵族汇合到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队伍中,他们中包括侍臣季莫费·瓦西里耶维奇·维利亚米诺夫。
在遥远的前方,在无边无际的草原延伸的地方,行进着护卫们——由经验丰富而勇敢的士兵组成的侦察骑兵部队。他们的任务是弄清楚马麦汗的位置和想法。
八月二十五日,莫斯科大公率领自己的军队横渡奥卡河,到它的南岸去,去往顿河。只有维利亚米诺夫的小部队留在渡口,迎接后续从各个地方赶来的步兵和骑兵部队,并给他们指路。
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行动令许多人费解。他为军队指定的路线要绕过梁赞的土地,但是如果用这样强大的兵力征服已经和汗国签订了协议的阿列克·伊凡诺维奇会更加安全,并且可以免遭腹背受敌。然而,除了令人费解,在大公的行动中也看得出他的深思熟虑。现在,即使有意愿,但也很难联合梁赞和立陶宛的军队。
虽然小心谨慎,但罗斯军队还是迅速地向前行进着。
被派到草原深处的前方部队带回了好消息——马麦没有预料到罗斯军队如此迅速的行进。莫斯科侦察部队和汗国侦察部队间激烈而迅速的交锋越来越频繁,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战役。
九月六日,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将部队留在了顿河岸边。
在很多天以后马麦才得知,莫斯科大公作出横渡伟大的顿河的决定是多么艰难,在这个决定中有多少激烈的争论和恐惧。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对站在他一方的人说道:
“如果来到这里,但什么都没做成就原地返回,还不如不反抗这无信仰的力量。现在我们向前进,渡过顿河,在那里为我们的兄弟抛头颅,洒热血。”
在商议过后,他们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就建起了跨伟大的顿河的大桥,并发现了浅滩。九月七日,所有罗斯军队都渡过了顿河,来到顿河近涅普里亚德瓦河入河口的南岸。在罗斯军队后方的渡口立刻燃烧起来,这是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命令:一旦作战,就不会有回头路。
马麦眯缝起眼睛,整个身体向前倾,望着眼前的低平原。从这里,从克拉斯内山丘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微微地发着光的顿河河湾。高大的黑柱耸立在被烧毁的罗斯人建的桥上。北风吹倒了黑柱,把它们弄得弯弯曲曲,一团团灰蓝色的烟雾飘向了鞑靼人的方向。
到最后马麦都希望罗斯人不会渡过顿河,并且在最后的时刻请求宽恕,向他低头认错。然而现在没有任何疑问——残酷的战争即将来临。罗斯人没有退路了——后面是宽阔而丰沛的顿河,右面是水流湍急的涅普里亚德瓦河,左面是斯莫尔卡河。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才好呢!罗斯大公是在自找死路。能够一次性彻底和他们来个了断。草原的歌手们会花上千年来歌颂可汗的功绩,并将他同伟大的拔都汗相提并论。
焦虑在心中骚动,然而现在却被愤怒和仇恨代替。不知为何梁赞大公阿列克到现在都没把自己的军队带来,伟大的立陶宛大公亚盖洛也在路途中耽搁了。没关系!等马麦把莫斯科大公了结,他一定会摧毁梁赞土地并进军可恶的立陶宛。可汗是不会原谅背叛的。让所有人像从前一样在金帐汗国面前颤抖吧。
从克拉斯内山丘可以清楚地看到,罗斯军队是怎样进行建设,怎样为战斗做准备的。傍晚的太阳逐渐垂到地平线的边缘,红色的霞雾在草原上蔓延。
马麦凭借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毫不费力地分析出罗斯骑兵和步兵的数量在十万人左右。就是说,他的兵力占优势。
可汗贪婪而好奇地观察着,莫斯科大公的军队如何为战斗做准备:在中央布置了规模庞大的部队,前面由先遣部队和勤务兵开路,他们通常是跟在主力后面的。现在勤务兵则布置在西面。在大部队的左右两面则是左翼和右翼部队。
罗斯军队不分昼夜地操练。马麦仔细聆听着。上千种声音混合在一起的嘈杂的轰隆声就如同风浪呼啸的声音一样。他驰聘在草原上的土堤上,踏在克拉斯内山丘的山脚上。
关于亚盖洛和梁赞大公阿列克的不好的想法再次闪现出来。阴险的异教徒们在打算什么呢?他很了解阿列克。他惧怕汗国,但他也同样惧怕他们罗斯人,难道这也是为什么立陶宛人迟迟不来的原因?他不是甚至做梦都想罗斯军队灭亡吗?那他为什么不着急,而是一直使自己的军队远离莫斯科军呢?侦察兵报告说,他现在离即将迎来罗斯和汗国之战的地方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伟大的立陶宛大公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这好像是真的。他恨罗斯,但也恨汗国。亚盖洛的力量不容小觑。也许他正等待着那个时刻,当看见战场上流着胜利者的鲜血,他就可以率领自己的军队,一举击溃两个敌人?
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罗斯军队的红色盾牌连成一堵无边无际的城墙,在灰色的秋日平原上格外显眼。受到惊吓的鹬那忧愁而刺耳的鸣叫声响彻在晴朗的夜空中。到了昏礼的时间了。马麦军队里的所有穆斯林都跪了下来,将脸朝向麦加的方向。十万多个急促而紧张的祈祷声同时飞向空中。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安拉才没能明白他们所说的话,因此从伊斯兰教徒扭过头去。但在那个最后的晚上,战争的前一夜,没有人知道——无论是可汗,还是普通的士兵……
夜幕早早降临。它带着冰凉的秋意,在黑暗的天空中闪烁着明亮耀眼的星星。后半夜,马麦让毕依和指挥官从自己的毡帐退下,瑟瑟发抖地裹着短皮大衣,来到了街道上。
夜晚弥漫着不安。罗斯的大本营静悄悄的,可汗突然被强烈的愿望包裹,他希望奇迹降临,希望莫斯科大公的军队悄无声息地收拾行装,消失在顿河彼岸,但他知道这不可能——不然在前方的侦察兵早就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他了。
可汗转过身去。他的营地里一片喧嚣。即使在黑暗里,他还是能够想到,人们在下面忙碌着,骑兵匆忙地奔向某处,四轮马车的轮子在费力地转动。不时有篝火的火星在黑夜中微弱地闪烁。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平常,这样熟悉。草原战士在战争前夜想到的不是死亡,他相信明天对于他来说是取得伟大胜利的日子。这是从成吉思汗时起形成的习惯,如果明天安拉许诺他们胜利,那么它将永远被传承下去。死者很快会被遗忘,草原会为军队送来新的骑手,他们渴望胜利并相信伟大的可汗会为他们着想。
战役将在明天黎明打响,胜利将属于他——马麦,而他就不必再惧怕什么脱脱迷失了。胜利将从大地上拂过他的脸颊,整个金帐汗国从此将属于一个统治者——马麦汗。
马麦再次望向了罗斯的营地。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带到了那片田野,明天两个巨大的,愤怒的力量将在那里展开殊死的战斗。罗斯人称那片田野为库里科沃田野。明天这里所有具有生命力的小草,甚至土地都会在马蹄和人们的双脚下化为灰烬。田野将被鲜血覆盖。甚至过了多年后,这里也只能长出稀松而枯萎的小草,死者的头骨和骨骼经过雨水的冲洗发出幽暗的白光。
马麦静静地将短皮上衣的胸口收紧,慢慢地走下了山坡。两个身材高大的,图连吉特家族的卫兵默默地跟在可汗的身后。
马麦抬头望向天空。星星冷漠而尖刻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突然想,如果为了明天的胜利现在就要将这里变为灰烬,那么他是不会考虑并命令自己的军队这样做的。为了权力,为了金帐汗国的王位,儿子可以杀死父亲。那千百万条我军和敌军战士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
马麦突然怔住了。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他停住并开始等待。身后的卫兵停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长矛。在山岗上某个地方,在星星的簇拥下,夜蛾在忧愁而长声地鸣叫着。马麦感到黑暗中闪烁着模糊的影子,随后便感到有压低了的人声传来。他没有转过身去,向卫兵伸出手,卫兵中的一个猜到了可汗的想法,将弓和布满羽毛的箭递到他的手中。
马麦习惯性地用力绷紧了弓弦。箭发出轻轻的响声划过黑暗,朝着他感到有人声的方向飞去。可汗等待着叫喊声,呻吟声,马蹄声,但周围还是一样的安静。他如释重负地吸了口气。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虽然没有发生任何危险,然而在夜晚的田野他却突然感到不舒服,感到孤独。马麦猛地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他没有找到答案。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黑暗中的罗斯军队,匆忙地爬上山丘,朝自己的毡帐走去。
马麦不会知道,两年后,就在他临死前,他会回想起这个在库里科沃田野的夜晚,还有黑暗中模糊的影子,出现的幻觉,朝向罗斯营地射出的徒劳无益的箭。他会想起罗斯商人讲述的亦真亦假的故事:在战争前夜伟大的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和德米特里·博布罗克·沃伦涅茨来到田野上,倾听祖国大地的诉说。他们把耳朵贴在土地上,他们将听到罗斯和鞑靼妇女的哭喊声,并且明白只有少数人可以从战场回来。他们还会得到即将到来的胜利的征兆。
毡帐的正中央燃烧着一小堆篝火,马麦驼着背坐在篝火旁,整整坐了一整个秋夜,独自耐心地等待着清晨的降临。
他没注意到自己竟打起盹儿来。当睁开眼睛时,他看到黎明已经来临。模糊而黯淡的光线照进毡帐。马麦急匆匆地跑到外面。
漆黑而充满烟气的晨雾笼罩着整个世界,让人看不清大地和天空。可汗的头一阵眩晕,他向前伸出双手,以防摔倒。
在下面的某个地方,在山丘的山脚下已经苏醒的人群,熙熙攘攘地说着不同的语言。透过潮湿而浓密的雾幕可以略微闻到烧焦的味道——士兵们在做饭。
马麦不安地望向罗斯营地。那里仍然很安静,但他明白,这安静并不是真的——只是浓密的,黑色的雾幕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马麦一拍手,命令传令兵将穆尔扎,毕依,指挥官和巴图鲁到他的毡帐集合。
等待唤起了即将到来的战役。马麦的行动变得迅速起来,他的眼睛眯缝起来,目光变得冷漠而犀利。折磨了他一整夜的怀疑和焦虑消失了。
这次的会议很短暂,因为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罗斯人也很久没有入睡了。士兵们整理昨天来到的位置,建起各种设施,整顿队列。在潮湿而寒冷的晨雾中响起轻轻的交谈声,铁器的铿锵声,还有马儿的响鼻声和嘶吼声。
在罗斯营地,从伟大的顿河吹来阵阵徐风,雾幕开始向鞑靼人的方向退去,笼罩住库里科沃田野。秋日的太阳终于从天空中升起,在寒冷的阳光中因露水而变得潮湿的罗斯士兵的头盔闪烁着昏暗的光亮。
号角声响起,唢呐长久地吹起,军鼓将急促而激动的鼓点散落在空中。
晨雾离罗斯军队越来越远,终于在克拉斯内山丘的山脚下延展开来。
在山坡上,它缓慢而严酷地将马麦的主要兵力——骑兵团团围住。穿着黑色的牛皮盔甲的士兵骑在黑色的马上。在汗国军队的中央行进着密集而坚毅的热那亚步兵。他们肩上扛着长矛向前进,以排列紧密的队形向罗斯人的方向进军。
伟大的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再一次用眼睛环顾自己的军队。所有的士兵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每个人上面都有一位顶头上司——他的封建王公或督军,旗帜随风摆动着。
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在整个军队面前脱下了自己的大公袍子和盔甲,将它们递给年轻的贵族米哈伊尔·布连科,穿上了普通士兵的盔甲。
“布连科,站在公国的旗帜下并珍惜它吧。我可不想落在自己的士兵后面。”
米哈伊尔遵从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意愿,穿上了镀金的大公盔甲,站到了黑色的,镶着金边的旗帜下。
某个督军试图说服大公放弃他的想法。
“不要在前线厮杀,站在后方或者侧翼,或其他的任何地方吧!”
大公的脸变得苍白而严峻。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上千双眼睛注视着他。他开口说道:
“我和其他人说:‘兄弟们,让我们坚定地站在敌人面前吧!’而我自己却站在后方藏起来吗?我不能这么做,不能将自己藏起来,我希望可以说到做到,第一个将自己的头颅交出去,让别人看到我的敢作敢为和忠诚!”
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勒了一下马,周围的士兵纷纷向两旁退去,给他让出一条通往前方部队的道路。
两个巨大的军队在射程之内的距离相互僵持着。在山顶,马麦骑在枣红色的马上,倚在马鞍的弯曲处,观察着库里科沃田野的战况。他那被风侵蚀的褐色脸庞神秘莫测,在这一刻谁也无法得知他在想什么。
可汗突然变得害怕起来。不祥的预感咬噬着他的心。他带着迷信般的恐惧认为这不是好的预兆。从前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他的行动一向由勇敢和果断支配。现在貌似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的兵力多于莫斯科大公的兵力,况且罗斯人把宽阔的顿河置于身后,给自己埋下了陷阱。马麦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对抗他敏捷的骑兵,而勇敢的热那亚步兵能够用自己的长矛镇住罗斯的骑兵,要知道他可不是白白将他们从克里木带到满是森林和草原的这个地方。可汗清楚罗斯步兵的威力,因此决定用力量相当的军队来对付他们。
马麦注视着库里科沃田野上发生的一切,直到眯缝着的眼睛隐隐发痛。现在,根据古老的传统,罗斯和汗国军队最厉害,最敏捷的部队之间的决战该开始了。
期待迫近。可汗了解他的战士们。巴图鲁切鲁别依的一生中有过许多次决战,他不止一次尝到过失败的苦涩。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取得胜利。有什么比切鲁别依的胜利更能鼓舞战士们呢?在胜利中每个人都将看到命运的指示和安拉的意愿。
突然一个骑兵从金帐汗国的队伍中冲到了开阔的空间,他勒了一下马,让马抬起前腿,喊道:“喂,卡尔塔利·伊曼的孙子,我到现在还没看到敢和我决斗的巴图鲁呢!你等什么呢?还是你怕了?”
马麦知道钦察人的骑兵巴图鲁中有个叫科涅杰斯·科恩让巴依的人,一个绝望的战士和寻衅者。
马麦没有听到,罗斯人是否回应了科恩让巴依。巴图鲁迅速地勒住自己的马,向金帐汗国的军队飞驰而来。
他好似卷起一阵风般沿着罗斯军队飞驰。站在前方的步兵拉起亮红色的盾牌,穿着道士长袍的骑兵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进。他身材高大,有着宽大的肩膀和淡褐色的胡须。普通的深色头盔戴在他沉甸甸的大脑袋上,他的手中擎着一把短矛。
曾经去过莫斯科的一个穆尔扎小声地说道:
“这是佩列斯韦特。他是罗斯的首席毛拉[3]谢尔盖·拉多涅日斯基的人……”
马麦突然感到对这些名字很熟悉。他回想起居住在莫斯科被他出卖过的布尔加商人提到过他们。这个谢尔盖·拉多涅日斯基曾在谢尔吉耶夫圣三一修道院为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和他的军队祝福,祈祷他们在和金帐汗国的战役中取得胜利,还将自己的两个修士-巴图鲁佩列斯韦特和奥斯利亚比亚派给大公,允许他们在必要时破坏修士的誓言,拿起武器。
可汗凶狠地龇起牙来。现在他看到高大的骑兵如何骑在黑色的马上脱离他的军队。
“切鲁别依!切鲁别依!切——鲁——别——依!”喊叫声从田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金帐汗国士兵的身上穿着毡子绗的背心,上面覆盖着坚硬的网状锁甲,头上戴着插着鸡毛的黑色头盔。
某个时候出战的士兵们刺激着战马,时而让它们抬起前腿,时而让他们在原地打转。巨大的沉寂笼罩着田野,马麦感到,在一瞬间甚至并不炎热的秋日的太阳也停住了。
突然间,士兵们好像听从了莫名的命令般抛下战马,向对方冲去。他们靠在马鬃上,将尖利的长矛放在面前,紧紧地将手肘压在身侧,像风一般沿着田野飞驰。
战马相互碰撞着,用后腿直立起来,试图撕咬或用自己的铁蹄击打其他的战马,骑兵们纷纷从马鞍上落下,将长矛深深地刺入敌人的胸口。失去了骑手的佩列斯韦特的战马向罗斯军队的方向疾驰,切鲁别依的战马发出刺耳的嘶吼声,驰聘在无人的大地上。
上千种喊叫声好像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同时发出的呻吟声和吼叫声一样,翻滚着升入蔚蓝色的天空,而后又从坚固的苍穹反射回来,散落在大地上。金帐汗国的骑兵如同黑色的洪流,涌向前方的部队。
战场上遍布着可怕的厮打。罗斯步兵丝毫没有退让,只是刹那间,似乎是由于飓风,他们被吹散了。他们用尖利的长矛刺向鞑靼战马的腹部,在无法用长矛刺穿的部位,则用马刀砍,并用沉重的铁钩杀向骑兵。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脸上流着鲜血,头盔由于战斗而布满伤痕,他同所有人一起战斗着。每一个战士都能够看到他……
后来编年史编纂者,那场战役的见证人写道:“战争激烈而残酷,鲜血像水一样流淌,双方都牺牲了很多战士,无论是鞑靼人还是罗斯人。不仅有被兵器杀死的,还有被马蹄踏死的,在狭窄的空间窒息而死的,因为在库里科沃田野,在顿河和梅洽河之间的这个地方容纳不下那么多兵力。”
而战役积蓄着力量,在直达苍穹的尘雾中,太阳开始变得黯淡无光。
尽管罗斯军队绝望地抵抗着,鞑靼人还是越来越逼近镶着金边的旗帜,而米哈伊尔·布连科正穿着大公华丽的衣裳站在旗帜下。这下他也不得不拔出自己的剑,抗击敌人了。不知被谁的马刀砍断了,公国的旗帜在一瞬间倒了下去,被金帐汗国的士兵错以为是大公的布连科好像淹没在奔腾的河水中一样消失了。
季莫费·瓦西里耶维奇·维利亚米诺夫的弗拉基米尔和苏兹达里的亲兵前来支援主要由民兵组成的大部队。于是现在在头顶又重新升起了伟大公国的旗帜。
马麦在克拉斯内山丘上看得很清楚,尽管他的战士们已经向前走了很远,但仍没能摧毁罗斯军队的中央部队。于是他面无惧色地下令攻打罗斯军队的右翼。然而在这里他的骑兵们也如城墙一样坍塌在陡峭的河岸,将死伤者丢弃在田野上,逃回克拉斯内山丘的山脚下。
战役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但谁也不能断言,哪一只军队离胜利更进一步。马麦明白战役不会这样持续很久的。战士们已经累了,他们由于饥渴而筋疲力尽,如果现在在哪怕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显现出罗斯胜利的希望,那么将会发生最糟糕的事情……对于骑在马上的金帐汗国的士兵来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诱惑,掉转头回到草原上去,罗斯人可是没有退路了——后方只有顿河。罗斯人没有其他的出路,要么胜利,要么死。
马麦已经不掩饰自己的担心,他被无法抑制的想扭转战争局势的欲望所支配,转向站在身后的科恩让巴依。
“我命令你攻打罗斯军左翼。安拉会帮助你的!你要么给我带回胜利,要么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遵命!”巴图鲁让马抬起前腿,冲到了山下,到可汗的私人禁卫军那里去,他们是最勇敢的士兵,正在等待着出战。
伴随着向祖先的灵魂请求帮助的嗥叫声和呼喊声,骑兵们在头顶挥舞着血淋淋的马刀,一个接着一个地飞驰在战场上。生命力旺盛的战马如同小鸟一般飞来飞去,任何一个看见这个场景的人都会明白,罗斯人顶不住了。
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不一会儿莫斯科大公的军队就会逃窜起来,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从战场上逃跑的人,这时马麦就会发动一场浴血大战,并下令罗斯军队里不能留一个活口。他英勇的士兵们将会驰聘在各个公国,扫荡路上的所有城市,践踏所有庄稼,懦弱而顺从的罗斯将会重新跪在金帐汗国的脚下。
透过隐约闪现的巨大的云层间的裂缝,马麦看到罗斯军队的左翼在颤抖,并开始缓慢地向涅普里亚德瓦河退去。罗斯人还没有逃跑,但这已经是注定的了。西面的部队也在莫斯科大公的眼前消失了。几乎看不见罗斯的士兵了。他们好像被金帐汗国的骑兵吞噬了。
马麦将手臂举向空中。他的士兵们迂回到德米特里大公的主力后面。现在任何事情都改变不了战役的结局了。马麦转过身去,想看一看在这些时间和他一起站在克拉斯内山顶上的那些人。但奇怪的是,在他们的脸上他看不到任何喜悦。
“感谢安拉!”可汗喊道,“我要让德米特里大公……”
马麦没能把话说完。他的一个亲兵突然将握着鞭子的手伸向库里科沃田野的方向。他的嘴唇颤动着。
马麦迅速地转过身去。他所看到的情景搅乱了他的理智,黑色的烟雾遮蔽了他的双眼。当他再次看清时,他看到从绿色的树林中飞驰而出的罗斯骑兵迅速展开,并呈半月形包围了他的骑兵。
袭击是如此突然和剧烈,让金帐汗国的士兵无法承受。不久前紧逼罗斯军队的部队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的士兵甚至没有投入到战斗,而是调转马头,向涅普里亚德瓦河奔去,以寻求解救或淹死在奔流的河水中。另一部分的士兵几乎没有抵抗,便往克拉斯内山丘奔去,将热那亚步兵踩在脚下。
现在马麦睁着一双疯狂的,由于惊吓而张大了的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如此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金帐汗国骑兵的逃跑好像给罗斯军队注入了新的力量,现在不仅是在左翼,中央和右翼的罗斯军队也使汗国的军队向后退去。带着狐皮帽的骑兵为了活命,用马刀砍杀逃跑的热那亚步兵。自己人杀死了自己人。
马麦镇静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扭曲着嘴叫喊着,要求自己身边的人回答他:罗斯人从哪儿弄来新的军队,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知他,德米特里大公在树林里藏了一万骑兵?
莫斯科军队在整个库里科沃田野中追逐着汗国军队。在克拉斯内山顶可以更清晰地听见铁器碰撞的声音,伤者的呻吟声,被践踏的马的嘶吼声和求助的祈祷声。
马麦已经不再想要胜利,他只想解救并保存自己的生命。
他用尽全力用鞭子抽打着战马,飞驰着逃离战场,把他的士兵扔给了命运。
“鞑靼军队逃跑了,罗斯军队在后面追赶,厮打,砍杀。马麦偕同一小撮部队里的大公们逃跑了。罗斯军队追到了梅洽河,骑兵则追到了他们的营地并掠夺了许多财富。”后来罗斯的编年史编纂者写道。
在命运所赋予的整个生命中,马麦在脑海中经常回到库里科沃战役寻找答案:为什么成功离他而去?
傍晚他在自己卡法宫殿的房间中踱步,并恐惧地倾听着守卫他的图连吉特的脚步声时,将回想起那场战役,他的眼前将浮现出一幅鲜艳而清晰的画面,画中有他亲眼看到的,有他从布尔加商人的侦察兵那里听到的,以及在那里发生的一切。
不,不是绝望,也不是认为能够轻易打败马麦的轻率,促使伟大的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决定反抗汗国。罗斯大公考虑了一切因素,想到了一切可能性。因此才选择了这样的田野作为战场,使得即使失败也没有退路。伏击队的组建也不是偶然的。他知道,战斗将是残酷的,因为金帐汗国的士兵无所畏惧。如果兵力相当当然很好,但大公的兵力远远少于对方,因此他才用诡计来赢得胜利。时机选得很成功,伏击队很好地抵挡住了诱惑,没有过早暴露。而且还安排了具有丰富经验和智慧的首领:谢尔普霍夫大公弗拉基米尔·安德烈耶维奇和德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博布罗克·沃伦涅茨大公。
他们等待多时,默默地祈祷能够出去并帮助战斗着的和死去的战友。但当规定的时刻来临,当勉强能够透过云层看到的太阳趋向地平线,博布罗克大公喊道:
“时间到了!兄弟们,朋友们,冲啊!”
马麦一想起罗斯骑兵是怎样从树林中窜出来的,他已经认定的胜利是怎样从手中溜走的,便因无可奈何的愤怒而龇起牙来。商人告诉他,在罗斯人们说,库里科沃田野附近那绿色的树林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以隐蔽罗斯军队。一派胡言,全是编造出来的!他在望向战场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将眼睛停在这片树林上,但他没有一次想到,那里竟然可能藏着伏击队。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该多好!但谁也不能使时间倒流。也不能使牺牲者复活,重新进军罗斯。马麦想尽力搞清楚:罗斯从哪儿弄来这些勇敢的士兵的?但他想不出。游牧民族勇敢而不知疲倦地征战为的是获得巨大的财富,而罗斯士兵却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赴死。这个习惯于蔑视一切民族的草原民族怎么会明白,在那些不放牧牲畜的民族心中已经有了故土的概念。马麦本人就生在马鞍上,对他来说只要有草原的地方,哪里都好。游牧民族只为了征战和捕猎而流汗,因此在他们的语言中没有“土地,浇灌”这样的词语。他们从没有用木犁耕过地,也从没有收获过黑麦。他们被赶出一个地方之后,很容易就能在其他的地方找到居住地,只要那里有足够的牧草供他们的牲畜食用。
马麦想了很多,但他找不到答案,他心中对罗斯人的怨恨愈加强烈,他诅咒命运。
但这都是后来的事了。而现在还能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头上还有罗斯的箭带着刺耳的呼啸声飞过。追击者被落在了沃罗涅日河对岸。几个小部队和在战场中存活下来的几组士兵向小溪一样缓缓地向马麦靠近。马麦匆忙地朝着游牧民族村落所在的克里木的方向奔去。
某一天,草原的蒸汽中突然出现了科恩让巴依的军队。马麦好像忘记了他曾要求巴图鲁,要么胜利,要么提头来见。他饶了科恩让巴依不死。
马麦走在军队的前面,无心顾及脚下的路。在战场上受了伤的士兵不治身亡,但这没有使他过于担忧。他消瘦了,脸也变得灰暗了,他垂着肩膀,坐在马鞍上,既没有感觉到寒冷的秋风,也没有感觉到昏暗而低沉的天空下缓慢而长久地下着的小雨。
通向坐落在第聂伯河下游的村庄的路好像没有尽头。马麦在这里下令为死难者举行葬礼,并解散了自己的军队。
马麦独自回到了毡帐中,盖上屯捷克——为了释放烟雾而在毡帐的拱门上打的洞,在羊毛地毯上躺了好些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当他终于出现在亲人面前,他的脸还是很阴沉,然而在他的双眼中重新显现出威严的神情,这说明他的生命力恢复了。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信使到从前的克里木去,他当年在这里把吉亚希金·穆罕默德推上了可汗的宝座。马麦命令信使向可汗报告战争的经过以及战争中的死伤人数。
马麦想通过这样的行为向吉亚希金·穆罕默德表明,尽管他失败了,但他仍然很强大,仍然不认为自己应该臣服于他。如果可汗想知道详情,则需亲自前往营地。
马麦还下令召集诺颜和在他统治下的长老共同商议。他很清楚草原的习俗,一点点的懦弱的显现都会酿成不可逆转的灾难。一旦看到统治者的羽翼被折断,即使是那些曾经最忠诚,最可靠的人也会立刻把他抛弃。曾经的目标是那么触手可及,他希望成为金帐汗国唯一的统治者,将那些被成吉思汗家族拆散在兀鲁思和汗国的土地上的所有公国重新臣服在自己的脚下。如果不是输给了罗斯人!……
可靠的人给马麦传来消息说,脱脱迷失得知了在库里科沃田野上发生的一切,率领自己的军队进入了不久前臣服于他的伊基里河岸的土地。他未经战争就取得了马麦为此奋斗了一生的东西。他尽力不去想这些。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改变,只是不要丢掉现在所拥有的,并召集新的力量。为此不能向任何人示弱。在战争中失利,但让所有人认为这只是意外——这是一回事;拒绝出征,引起周围人对自己的抱怨和鄙视——这是另一回事。手臂仍然应该强壮,话语要威严,而行动要果断。
现在最好是忘掉脱脱迷失。现在没有任何事能够提高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即使是战胜脱脱迷失也不能,而他不久前还从他的手中逃走。就是说,应该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罗斯公国身上。罗斯人展示了他们联合力量的强大,但他们会永远保持团结吗?只是现在他们需要胜利,因为他们如果被打败,就没有再站起来的机会。
马麦还没有彻底从失败中清醒过来,就开始考虑和罗斯人的新一轮战斗了。为此他命令召集埃米尔和长老到营地中去。
权力就犹如你手套上的铁杵。如果你会掌控它,你将会是理智的,那么凶残的豺狼和漂亮的狐狸都会成为你的猎物。如果不恰当地使用它来捕鸟,那它将会从铁爪变成无用的装饰,它将捕不到猎物,而只能撕碎它们的尸体。
马麦不是一个愚蠢的统治者。他会使人们臣服于他,因为他会战胜敌人。
吉亚希金可汗同埃米尔和长老一起来到了营帐内。他是巴斯杰米尔·苏丹的小儿子,术赤的第五个儿子——昔班的后裔。吉亚希金肩膀宽大,身材魁梧,外表上看起来很强壮,然而内心却很懦弱,在把他变为可汗的马麦面前总是很胆怯。
在两个连接在一起的毡帐中聚集了臣服于马麦的游牧民族中的贵族们。埃米尔,巴图鲁和毕依穿着华服坐在铺开的羊毛地毯上,等待吉亚希金和马麦的出现。当他们走进毡帐,聚集起来的人们站了起来,深深地鞠躬,向马麦汗和在他们之间也被尊为可汗很久了的统治者问好。
吉亚希金和马麦坐到了上座。
克里木的穆夫提[4]用优美而温柔的声音朗读了追悼在库里科沃战役中死去的金帐汗国士兵的祈祷文。
聚集而来的人们低着头,在紧张的沉默中倾听着对上帝的祷告,而当穆夫提停下的时候,他们将展开的双手放在脸颊上,以表示哀痛。
“愿勇敢的士兵们能够听到我们的祷告……”
“愿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
“愿安拉为他们敞开天堂的大门……”
脸色黝黑的卡斯图里克-米尔扎悄悄地走进毡帐,停在了入口处。
他的目光撞上了马麦的目光。
“我吩咐你的事办好了吗?”
卡斯图里克肯定地点点头。
“把他带进来。”
四个亲兵将一个体格健壮,带着镣铐的人拖进毡帐里。他浓密的胡须垂到胸口,脸上长满了麻子,一只眼睛上覆盖了一层淡蓝色的眼翳。在座的很多人都认得这个斜眼伊凡。他是同金帐汗国做贸易的罗斯商人。但这些埃米尔,巴图鲁和毕依并不知道这个人很早以前就成为了马麦的眼睛和耳朵,他们也不知道,汗国的统治者已经多次听过他从莫斯科和梁赞送来的消息,对他很是信任。在战役之前马麦正是向伊凡询问了莫斯科大公的士兵数量,他坚定地使他相信,“在库里科沃田野上的兵力已经是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全部兵力,再多一个也没有了。”在战争的慌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斜眼伊凡跑到哪儿去了。只是很偶然地,在后退时,金帐汗国军队在草原上碰到了商人,并把他绑了回来。
沉默持续了很久。马麦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他不久前还十分信任的人。有一刻他觉得,就是因为这个罗斯人,他才会失败。如果他说了实话,那么一切就将会是另一个样子。马麦的排兵布阵也会完全不同。马麦强忍着愤怒,说道:
“喂,斜眼伊凡,难道你不知道我们金帐汗国有长针吗?用这个针我们甚至可以制服野马。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藏起来,不被它刺穿吗?也许现在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
俘虏抬起了由于痛打而肿胀的脸颊:
“你想听什么呢?”
“你该猜到我们想听什么……”马麦缓慢地说道。愤怒依然笼罩着他,“你为什么欺骗我,不告诉我莫斯科大公把士兵藏在了绿色的树林里?”
伊凡干裂的嘴唇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
“我不想。”
马麦整个身子都向前倾着。他等待着让他满意的答案:谎话也好,请求宽恕也好,但绝不是这样的答案。
“你不想!……也许梁赞大公阿列克也不想,所以才背叛了我?”
斜眼伊凡曾参与阿列克和马麦的谈判。他不止一次地带着秘密任务往返于汗国和梁赞的营地间。因此马麦才不无缘由地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俘虏否认似的摇摇头:
“不。阿列克大公没有背叛你,而是背叛了罗斯土地。是我欺骗了他……背叛别人的人总是处在恐惧中……我对大公说,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将部分军队留在了后方,如果他和你结盟,那么梁赞将会被烧毁。因此阿列克才没有前来支援。自己的利益总是高于一切……他自己的房子都要着火了,他怎么还会来拯救你燃烧着的宫殿呢?如果不是这样,他是不会放过和莫斯科大公算账的机会的。他们之间的分歧长久而剧烈……阿列克大公这个狗娘养的……知道自己被骗了,他小小地报复了一下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他的人把建在顿河上的桥一个个拆毁,在罗斯军队准备从库里科沃田野返回的时候,他的人在森林里掠夺莫斯科士兵的财物并嘲笑他们……”
“阿列克这样做想达到什么目的?”
“不知道。也许他以为,战役后你会去追赶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他想怎样都可以……经过战役,罗斯大公仅剩下一半的兵力了……你可没有满足阿列克的愿望,而是像条丧家犬一样夹起尾巴来……”
“住嘴!”站在俘虏身边的亲兵喊叫起来,用鞭子朝他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马麦的脸阴沉下来。他的脑中闪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也许真应该追上去,集结起四散在草原上的士兵,给莫斯科大公背后一击。他肯定不会预料到这样的袭击。
斜眼伊凡好像没有注意到挨了一鞭,亦或是他满是伤痕的身体真的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阿列克被自己的希望骗了……他以为你是头雄鹰……”
马麦目不斜视地盯着俘虏。他的心中早就涌动着一个想法——派遣小部队攻打梁赞,以惩罚阿列克的背叛。但是斜眼伊凡为什么要固执地说出梁赞大公是怎么报复莫斯科军队的呢?他是否在布置一场新的骗局,引诱马麦上当,好解救梁赞,使他免于攻击?在做出决定前,要考虑一切因素。现在就连像阿列克这样不可靠的同盟者都不能失去了。
“梁赞大公做这些坏事是白费功夫……他的时日不多了……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不会忘记任何事……就算不是今天,明天阿列克就会等到他的死期……”
斜眼伊凡的话中又有一些疑点。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从战场上回去的时候,没有立刻同梁赞来个了断,反而将自己的军队解散,还对阿列克的胡作非为视而不见?
“等一下,”马麦不耐烦而又威严地说道,“我会自己搞清楚你的大公们……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背叛我?是我给你的金子太少了吗?”
“你的报酬很可观……”俘虏换了一下脚,镣铐在寂静中稍稍作响,“但有两个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什么事情?”
“第一,用金子可以买到金色的可汗宝座,甚至是幸福,然而却买不到人心……不能买到对亲人的爱,对故土的爱……”
“你认为我完全信任了你吗?”马麦尖声问道。
“我不这么认为……你不会信任我这么一个罗斯人,因为你连同自己并马齐驱的朋友:贝吉其,卡拉巴卡乌尔,卡斯图里克都不相信,连坐在你身旁的,被你推上可汗宝座的吉亚希金·穆罕默德也不相信……第二……当我得知你没有下令把我从你即将远征的军队中剔除的时候,我非常惊讶。那时我就知道,你并不信任我。你想要吓唬我,好让我去吓唬莫斯科大公……看着你的士兵们周围发生的一切,我真的害怕了……他们的马蹄扬起的灰尘使天空变得低矮、灰暗……我把这些告诉了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但无论是他,还是他身边的人都没有感到害怕。罗斯军队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清楚,他们去库里科沃田野不是为了从你们这儿抢走马群和羊群,也不是为了从死人身上扒下衣服和盔甲……每个人都想活下来,而为了生存他们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用死亡来战胜死亡……”俘虏沉默了片刻。他半闭着眼睛,使劲全力说道,“也许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活命……不。我知道:按照你们的习俗,我这样的敌人不可饶恕。我不必再说什么,反正你的臣民会对某个人说漏嘴,罗斯也将会知道,我没有背叛自己的故土……”
马麦好像把斜眼伊凡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但我还是要先决定你的命运,我想要再问一遍……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罗斯人为我效劳,但没有一个人预先告诉我大公的打算。难道他们中真的没有一个人被金子所诱惑吗?”
俘虏轻声笑了起来,发出嘶哑的声音:
“这样的人永远都有。只是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做出了更明智的举动……除了弗拉基米尔·安德烈耶维奇·谢尔普霍夫斯基大公和德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博布罗克-沃伦涅茨大公以外,没有人看出他的打算。在战争前夜,他们的军队出发到绿色的树林里去。无论是其他的大公,还是普通的士兵,谁也不知道。所以罗斯军队在抵抗你的军队的时候,拼尽全力,不寻求援助,只靠自己。因此他们才没有四处张望,并在你军的猛攻下屈服。”
“这么说,你并不知道有伏击队?”
“我不是巫师,不能读懂大公的想法……”
“那如果你知道的话呢?”
“那我也不会告诉你。”俘虏坚定地说道。
马麦恶狠狠地大笑起来。
“所以,德米特里大公并不信任你?”
“我不知道……也许他做得对……如果他拷问我?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自己能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假如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用火烧我,我还是什么都说不出……也许德米特里大公在暗中保护我的心,免遭巨大的罪恶——背叛的侵蚀。”
马麦陷入了沉思。斜眼伊凡所说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它就像奔流的河水和天空中漂浮的云朵一样回不来了。现在可汗更关心的是梁赞大公阿列克。在同莫斯科的战役中他非常需要强大的梁赞军队。也许一切都如俘虏所说的那样,但也有可能这次他又在说谎,虽然他的话听着非常像事实。如果阿列克是莫斯科的敌人,那么为什么德米特里大公不将他踩在脚下?如果是朋友,那么为什么他却被称为“叛徒”?也许,这里也隐藏着只有两个大公知道的秘密,因为他们都知道汗国在失败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会进行报复并组织新的侵袭。这也是有可能的。
马麦想起了阿列克大公。他身材高大,有着谈褐色的胡须,他善于使别人臣服于自己,最重要的是——他非常虚荣。和他见过那么多次面,一直觉得,没有人能比他更强烈而愤怒地憎恨自己的敌人——莫斯科大公……除了汗国,还有谁能够帮助阿列克和莫斯科作战呢?没有。所以他才背叛了罗斯,没有到库里科沃田野去吗?
马麦垂下了头,陷入了沉思。他清楚地记起,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是阿列克首先派人来到这里,那人代表大公向可汗提出了一个提议,可汗承诺不再侵袭梁赞土地,而作为交换,梁赞向他进贡,进贡的数额和梁赞向月即别汗统领下的汗国进贡的数量相同。
那时马麦本想带着轻蔑回答他,即使没有任何谈判,他也可以从梁赞拿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但是他突然冒出了一个狡猾的想法,利用阿列克大公对付莫斯科。
要是那时知道阿列克在玩儿双重花样就好了。现在可汗毫不怀疑正是如此。不然为什么作为胜利者从库里科沃田野返回的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没有命令自己为胜利而陶醉的军队扑向阿列克的军队,将自己的宿敌和背叛者摧毁?何况,侦察兵报告说,在经过梁赞土地的时候,莫斯科大公严格禁止欺压梁赞人并凶残地修理他们。
阿列克叛变了。从心中升起的一团怒气爬上了绷紧的喉咙。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只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莫斯科大公没有告知百姓,阿列克并不是叛徒,而是和他一起作战的战友?整个罗斯的人都在咒骂梁赞大公,而德米特里却保持沉默……
曾经的汗国统治者马麦汗不会知道,在他的喉咙被卡法的热那亚人勒紧后不久就发生了一系列事情。
发生了令许多人不解的事。伟大的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和阿列克签订了永久同盟的协议,而骄傲的梁赞大公认他做自己的哥哥。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还将阿列克与弗拉基米尔·谢尔普霍夫斯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后者在库里科沃战役后获得了巴图鲁的外号。如果被永恒的荣誉笼罩的弗拉基米尔·谢尔普霍夫对于把他和叛徒相提并论并没有怨言,那么就真的奇怪了。也就是说,他看出了别人没有看出的事情,他并不认为阿列克是敌人,而是把他当作一同对抗汗国的战友。
在1381年梁赞大公承认了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划定的莫斯科和梁赞之间的边界线,发誓要对抗汗国和背信弃义的立陶宛。在罗斯发生了奇怪的事情,罗斯通常不会原谅叛徒,更不用说以平等的地位和他们签同盟协议了。
马麦还不知道,不久汗国和梁赞会再次交汇。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时刻,金帐汗国新的统治者脱脱迷失决定实现他的祖先的设想,出兵罗斯,使他像从前一样顺从。而阿列克大公会第一个得知此事,并派可靠的人到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处提醒他注意敌人的侵袭,而自己则跑到脱脱迷失那儿表示顺从,以及为他效劳的信心和忠诚。可汗会相信梁赞大公阿列克,因为整个罗斯都在传他的坏话,说他是叛徒,是莫斯科大公的残酷的敌人。在决定向哪里进军时,他既不听下诺夫哥罗德大公瓦西里的意见,也不听谢苗的意见,他决定跟着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足迹,后者飞驰在罗斯大地,征兵到佩列斯拉夫尔-扎列斯基和莫斯科去。阿列克自告奋勇为可汗指出一条通往莫斯科公国首都的捷径,这使他的名声更坏了。罗斯人咒骂他,说他做了两次叛徒。汗国人并不知道,梁赞人把他们带到了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军队的集结地。莫斯科用它坚固的城墙和大炮挡住了草原骑兵。如果下诺夫哥罗德大公瓦西里和谢苗没有说服市民打开城门和可汗谈判,那么脱脱迷失将永远都不能战胜莫斯科。
关于阿列克的狡猾,马麦知道得太晚了,当他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复仇了。脱脱迷失很早就猜到了,他从迫近的弗拉基米尔·谢尔普霍夫的军队向后退,回到草原上,摧残和烧毁了梁赞土地。
阿列克大公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不是罗斯的叛徒,而是敌营中的侦察兵,他必须沉默并忍受责难。百姓要求给予他残酷的惩罚,然而无论是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还是他的督军都没有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们无言地见证了他们所知道的那不为其他人所知,也不能为其他人所知的事情。
在贵族的压力下,梁赞大公绝望而不计后果地和莫斯科作战,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并没有用粗暴来回应他的粗暴,而是派遣圣三一修道院的院长智慧的谢尔盖·拉多涅日斯基到阿列克那里去。没有人知晓,这两个人说了什么。只知道梁赞贵族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公国之间签订了永久和平的协议。
又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在1387年,伟大的莫斯科大公不顾人们的闲言碎语,将自己的女儿索菲亚嫁给了阿列克的儿子费奥多尔。但他还是对加在梁赞大公身上沉重的诬蔑只字未提。在成为亲家之后,两个大公说了什么呢?大概还是在谈论汗国,汗国依然很强大,它在罗斯的边境上游牧,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罗斯,等待着在合适的时候发动新的侵略。
马麦对此毫不知情。他坐在毡帐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自己的灭亡。他现在想到了梁赞大公阿列克,他清楚地知道,他背叛的不是莫斯科,而是汗国,一切本应是另一个样子,如果……现在他的整个身心都被无力的愤怒和复仇的愿望所控制。
马麦的思考被俘虏嘶哑的声音打断:
“我有一个请求,马麦大人……”
他抬起了双眼。
“我厌倦了生存……命令你的人不要折磨我了……令人刺穿我的心脏,结束我的生命吧……”
愤怒刹那间涌上喉头,但马麦控制住了它。他的双唇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冷笑。
“就满足你这个愿望……要知道这是你今天第一次和我说实话……”
亲兵遵照他的指示,抓起俘虏,把他拖出了毡帐。
马麦专注而久久地望着集结在这里的人们的脸,好像试图猜测他们在想什么,以及能否依赖他们的忠诚。他沉重的身体向前倾起。
“我们要再到罗斯去!”他威严地说道,“我就是为此把你们聚集到这里的。金帐汗国不应忘记自己的耻辱,自从拔都汗时起,任何向它挥舞剑的人,它都要将他踩在自己的马蹄下。”
马麦以一种不容反对的声音一一叫出每一个埃米尔,毕依和巴图鲁的名字,指示他们应该将多少士兵召集到哪里去。
“巴图鲁科恩让巴依在哪?”他终于问道。
面色黝黑的萨奇普-图拉见证了一切在汗国发生的事情,他从位子上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今天早上我们派去邀请巴图鲁参加会议的骑兵回来了。科恩让巴依和阿尔金家族的卡拉哈哲在一周前就将村落从驻扎地牵走,投靠了脱脱迷失。”
马麦抑制住眼里迸射出的凶恶的火花。这个消息令人不快。如果最亲近的人都离他而去,那还能从那些只是因为恐惧而臣服于他的人期待什么呢?这只是个开始。其他的部族会如同被风击打的羊毛地毯一样,明天就离他而去。难道游牧民族灵敏的鼻子已经嗅到了他身上腐朽的气味?脱脱迷失!让他受诅咒,让安拉的剑惩罚他吧!他一刻都没有忘记他自己。巴图鲁的逃跑是一个可怕的警告。
马麦不愿让人们看到他的惊慌与不安,说道:
“就这样吧……没必要因为无关紧要的科恩让巴依和卡拉哈哲的背叛而哀悼。让士兵们套好马,磨好刀。我们要像雄鹰一样扑向罗斯公国。他们现在因为陶醉在库里科沃战役的胜利中而无忧无虑……我们不会重复自己的错误,我们要夺回不可战胜的战士的荣誉。”
在这一刻马麦对很多事情都不知情。命运没有给他警告,也没有使他的头脑变得清晰,未来被浓密的雾幕遮蔽。他准备着对罗斯的远征,眼里只有从绷紧的弓弦上射出的箭。
第二章
也迪古迅速转身,快步走出了可汗的宫殿。脱脱迷失清楚,他的老战友,骄傲的也迪古生气了。可汗没有看到巴图鲁的脸,但从他高昂的头和笔直而僵硬的背脊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生气了。
脱脱迷失笑了起来。真是,如果是这样,根本不值得生这么大的气。况且他预测,今天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因为这一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自从帖木儿支持他以来,他就宣称自己是白帐汗国的可汗,将整个金帐汗国握在手中的梦想彻底占据了他的心。在他统治下的草原上游牧的部族中的埃米尔,穆尔扎,毕依和巴图鲁都感到了他的力量,猜到了他的企图,因而都前来讨好脱脱迷失。但是可汗并不急于卷入和马麦的战争。马麦是个残酷的对手,他拥有如此多的兵力,以至于无法毫无畏惧地与他对抗。
而现在,当马麦战败的消息如同乘着飞马般传遍整个草原,传到了脱脱迷失的耳朵里,他决定立刻进军萨莱伯克,并且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轻松地将它收入囊中。这个金帐汗国古老的首都属于谁,谁就自然成为金帐汗国的可汗。但脱脱迷失知道,得到了可汗的称谓不等于成为了可汗。马麦虽然被罗斯军队打败,但他仍然掌握着更多的土地,而这些土地从不曾属于金帐汗国。他的手中还握有克里木,北高加索,第聂伯河和顿河的下游地区。在他的领地内有富饶的贸易城市哈吉塔尔汗,阿扎克和卡法。通过它们金子将源源不断地流入马麦的口袋里,而这意味着不用过多久,他就会重新积蓄力量,不仅继续和罗斯公国作战,还和他脱脱迷失继续战斗。为了彻底将金帐汗国收入囊中并将所有部族统一在自己的手下,就像别尔克和其他被赞颂的可汗做的那样,应该尽快和马麦做个了断。
脱脱迷失很清楚敌人的优势和劣势,因此开始认真地准备着和他的会面。
他相对于马麦有一个很大的优势——他没有在库里科沃战役中战败,因此他不需要一切都重新开始。但随后有一个模糊而可怕的想法划过他的脑海,失败的不是马麦,而是金帐汗国。罗斯人反抗的正是金帐汗国,至于金帐汗国的统治者是哪位可汗并不重要。就是说,即使除掉了马麦之后,脱脱迷失也迟早面临着和罗斯对抗,重新将它踏在自己的铁蹄下。脱脱迷失在接手马麦的领地的同时,也要接手他的操心事。
脱脱迷失听说巴图鲁科恩让巴依从马麦那儿逃跑,立刻命人将他带到自己的宫殿。
他知道,科恩让巴依是科涅杰斯部族的后裔,这个部族曾在库姆肯特附近的草原游牧,在十五年前才来到了现在马麦统治下的土地上。他还知道,巴图鲁和也迪古是密友,因为他们从小就相识了。
在进行草原传统的问候后,可汗令身旁的人退下,只留下了也迪古。
“光荣的巴图鲁,”他开口说道,“我想听你说一说在库里科沃战役中目睹的一切。”
科恩让巴依开始讲述起来。脱脱迷失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他试图想象那些画面,弄清楚马麦的错误到底在哪儿。当巴图鲁终于停止说话,可汗问道:
“那么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科恩让巴依犹豫地看了看脱脱迷失,似乎在想,是否有必要说到底。而后他缓慢地说道:
“我觉得,不值得和罗斯公国开战。”
可汗阴沉着脸。显然他不喜欢这个答案。
“为什么?”
巴图鲁沉默了,好像在搜索着思绪。脱脱迷失没有忍住,问道:
“你是不是想说,罗斯公国已经强大到不惧怕金帐汗国了?”
“就算是强大的人也有可能因病痛的折磨而在某一时刻变得脆弱……”科恩让巴依含糊地回到道。
脱脱迷失明白巴图鲁说的这些话的含义。汗国被内战割裂了。
“马麦的兵力远多于罗斯的兵力。此外,骑兵的数量也是旗鼓相当。在能干的人手下,这些骑兵可以摧毁阻碍它的一切……”可汗不耐烦地说道。
“是这样的,但是德米特里布置了伏击队,马麦对此毫不知情……”
也迪古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是他的主要错误。当士兵的数量少于对手的时候,就会想出计谋。马麦得知罗斯的兵力没有自己的那么多,就应该想到这个道理,考虑一下,德米特里大公会不会用计谋来填补兵力的空缺。永远应该认为敌人比自己强大,永远不应相信眼睛所看到的。士兵不该说敌人很弱,这会使他们变得粗心大意,丧失勇气。时代变了。现在不应该将全部兵力投入战斗。领袖应该考虑到命运的意外和波折。如果马麦考虑到这一点,并在西侧布置足够的兵力,那么十万罗斯军队对战役的结果不会有任何影响。”
脱脱迷失沉思着,望着也迪古。巴图鲁说得很对……士兵不是平白无故地尊敬他,永远乐意执行他的命令……这样的人会愿意长久地待在埃米尔的位置上,仅仅统率着金帐汗国军的左翼部队吗?有一天他不会想要一切吗?论智慧他足以胜任拉什卡尔卡希——指挥脱脱迷失的所有军队。但这样的人是危险的。应该对他有信心,就像对自己有信心一样,因此应该考验考验也迪古。
“马麦却不是这么做的,”科恩让巴依说道,“他还像从前一样,出动了他所拥有的所有兵力,想要一举击溃和消灭罗斯人……”
“如果他们所有的士兵都在明处,也许这样做是应该的……”可汗反驳道。
谁也没有和脱脱迷失争论。
“还有一个使马麦与胜利失之交臂的错误,”科恩让巴依说道,“他和立陶宛大公亚盖洛,梁赞大公阿列克结成了同盟,但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坚定,他们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没有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战场。要知道,他们的军队都是非常强大的。”
“异教徒!” 也迪古嘟囔着说道,“还能在他们身上期望什么其他的东西呢……”
“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难道马麦不知道,当所有的士兵端着长矛肩并肩站在一起,是不可能用骑兵击溃敌军的吗?”
“他知道。这次他没有让骑兵连续不断地攻击罗斯军队。他让军队摆成楔形阵,而楔形阵的顶端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穿着锁甲的五百名骑兵。就连战马也穿着铁制的胸甲。这支部队应该攻击罗斯军队的缺口。哪怕是很小的缺口,只有一会儿也好。那么持续不断地展开羽翼的楔形阵就能包围住散落的士兵并轻松地消灭他们……但罗斯人挺住了……许多士兵丢掉了马匹,而没有马的游牧民族已经不是士兵了。在肉搏战中没有人能赢过罗斯人……也许一切本可以更早结束,不过我们的兵力毕竟更多。马麦下令用后退来引诱他们,但是他们并没有追上来,没有破坏自己的阵型。德米特里大公好像猜到了马麦的想法,好像不是我们,而是他在掌控着战争的局势。当马麦派出自己亲兵中的左翼部队抗击罗斯军队的时候,有一瞬间仿佛觉得幸运终于向我们微笑了。这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就在那里。但就在这时伏击队出现了,于是什么都不能够改变战争的结果了……”
“难道马麦真的相信莫斯科大公将所有兵力都投入了战场?”也迪古问道。
“我很难替他的行为负责……”
“那么那时光荣的巴图鲁科恩让巴依在哪里呢?”在也迪古的声音中可以听出轻微的嘲讽。
科恩让巴依猛然抬起头。他的确被认为是整个钦察草原上最勇敢的巴图鲁之一,在射箭上没有人能够和他媲美。
“我们相信马麦。”
脱脱迷失皱着眉头看了看科恩让巴依。
“也许你们现在抛弃了他,是因为他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一直保持沉默的巴图鲁卡拉哈哲插嘴说道:
“尊敬的可汗,我们同自己的部族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有什么不好?”
科恩让巴依强忍着怒气,说道:
“我们决定不再留在诺盖人中。我们为跟在我们身后的百姓的命运担忧。和失败如影随形的可汗一定会使他的臣民陷入灾难和不幸的深渊之中。他要向罗斯人复仇。我亲眼看到了那场战役,因此知道,这一次成功也不会眷顾他的。应该等待时机。但我们不能对他这样说……”
“所以说,马麦准备再次征伐罗斯?他从哪儿弄来兵力呢?”
这是脱脱迷失最想问的问题。正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他才下令将巴图鲁带到宫殿来。关于那场战役他不是太感兴趣。更重要的是要知道,马麦在想什么,他能够集结多少兵力,以及臣服于他的部落的人们如何为他集结这些兵力。如果不将马麦现在所拥有的土地收回,那么金帐汗国永远也不能恢复原样。
人口众多的萨基斯坦和克里木的热那亚人可以向国家缴纳金子,脱脱迷失想要多少,他们就能够缴纳多少,他们会为他的军队提供盔甲和武器,他们的手工业者有着纯熟的技术。当汗国重新变得如札尼别时期那样强大,到时就该轮到罗斯人了。脱脱迷失相信,胜利将掌握在他的手中。随后就轮到帖木儿了。对他的憎恨占据了可汗的心,就像被柔软的灰烬盖住的煤炭一样不时地灼烧着他的心。在困难时期,可以让帖木儿帮助他坐上金帐汗国可汗的宝座,并帮助多次,但成吉思汗家族永远不会臣服于普通的埃米尔,而金帐汗国也不是一个仅仅满足于河中复地的小汗国。谁也不敢从旁向他下达命令。不用过多久,它就会从内战中恢复过来,金帐汗国将重新变得像强壮的草原母狼一样强大而凶狠。那时它就可以轻易地扩展到各处,迫使他所有的敌人夹紧尾巴。
脱脱迷失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但他非常高兴两个熟知马麦的优缺点的巴图鲁回到他的土地上。他会从他们身上探听出他所需要的一切来打败他的对手。
也迪古仔细地聆听着他们的谈话,越来越闷闷不乐起来。他同样憎恶马麦并渴望他的失败,对于已经开始的战争他不准备袖手旁观。但一种想法使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战争将再一次来临,在战争中同一个民族的血将流淌在战场上。争夺权力的战争一直是残酷而无情的——也迪古很清楚这一点。但现在坐在脱脱迷失的宫殿里,他甚至不能想象,多年以后他的后人甚至不会想到现在他所想的问题。诺盖士兵们的头脑中想到的只有将与他们血脉相连的钦察人从伊基里河流域赶出去,只有当钦察人被赶到乌拉尔河对岸的草原上时,他们才会安心。
也迪古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愤怒,目不斜视地盯着科恩让巴依,说道:
“如果这次脱脱迷失可汗失败了,你们要跑到哪儿去呢?”
巴图鲁的脸色苍白。
“我带着部族来到了自己的故土!它在这里,在汗国!你最好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最后一句话是无意中说出的。科恩让巴依是在暗示,也迪古也曾从金帐汗国逃到帖木儿那里去。
也迪古很不喜欢巴图鲁的执拗。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因为也迪古是埃米尔的儿子,所以在游戏和打架中他永远是赢家。所有人都服从他,包括科恩让巴依。而带有服从的友谊注定伴随着厌恶和敌意。所有这一切都隐藏着,蓄势待发……现在科恩让巴依自己也成为了钦察草原上著名的巴图鲁,因此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对也迪古的嫉妒了。但是也迪古不是无缘无故地从小时候起就因为机智和智慧而被称为毕依的。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尽力温柔地说道:
“是,你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自己的百姓……”
但科恩让巴依并没有感觉到他话语中的温柔,他的愤怒并没有减弱。他的双眼充血,而颤抖的身体表明,愤怒在他的体内燃烧。科恩让巴依有近二十年没有见到过巴图鲁也迪古了,但就在小时候他有时也会想狼崽一样。很容易从他温顺的外表下看出强硬的性格,爱抱屈,无论有任何阻碍,都坚定地追求自己的目标。
也迪古下意识地笑了笑。他想起了几乎已被遗忘的,遥远的事情……
那时他们还是少年,不久就要成为优秀的骑手。他们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经常套上马去打猎。一天,科恩让巴依和同族的青年科克拉尔基在河水奔流的小河边休息的时候,看到了奔跑着的狐狸。那时科恩让巴依还没有弓箭,就在他追着狐狸跑的时候,狐狸被同伴射中了。就在那时也迪古第一次看到了科恩让巴依那充着血的愤怒的双眼。
“狐狸应该归我,因为是我先看见它的!”他坚定地说。
科克拉尔基不想将猎物交出去。因此他们来找也迪古,让他来判定。
“这样吧……” 也迪古说道,“让我们其中的一个男孩儿双手抓着狐狸,将它举过头顶。他站在那个时候科恩让巴依看见狐狸的地方。如果他能够射中狐狸的头,则猎物归他,如果他射不中,那猎物就应该归科克拉尔基……但是还有一个条件……”也迪古沉吟片刻,“如果你把男孩儿射死了,那你科恩让巴依就要付给他的父母赎金……”
“我同意!”
也迪古眯缝起眼睛:
“听着……在做决定之前,你要考虑好。如果他的父母要求血债血偿,那怎么办?你可能会掉脑袋。”
“我都同意!”科恩让巴依的眼睛失去了理智。
他射中了。狐狸归他了。现在回想起这件事,也迪古想,科恩让巴依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不择手段。
也迪古和科恩让巴依之间的不友好没有逃过脱脱迷失的眼睛。也许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来侮辱也迪古了。可汗回想起妻子,美丽的萨达特-别金的话来,她很久以前就在每一个合适的时机对他说:“你应该摆脱也迪古。在他看你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恶意。你打算把温顺的大老婆的女儿嫁给他,但如果他对你存有黑心,那这未必能够救你。也许他想成为可汗……”一切都是安拉的旨意。显然,命运不是无缘无故地在今天将所有这些人带到宫殿的房间里的。如果想打击他——那就动手吧。
脱脱迷失亲热地看了看科恩让巴依和卡拉哈哲。
“你们不要因为也迪古的话而生气,”他说道,“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我非常高兴,你们能和你们的百姓回到祖先的故土,因此我决定,允许你们挑选任何一个领地放牧,看在你们远道而来而又饱受剥夺,我允许你们的百姓在两年之内免交各种赋税。还有……”脱脱迷失做出一幅深思的样子,“我命令你,科恩让巴依和你,卡拉哈哲一直伴我左右。从今天起,你们将领导七个巴图鲁:两个达乌列特人,一个库达伊别尔得人,一个卡布兰德人,一个什乌阿克人,一个乌阿克人和一个朔里人。他们是我的主要支柱,汗国的躯干就靠他们来维系。”
听到脱脱迷失的话,也迪古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可是很清楚,可汗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中隐藏的深意。所有被任命为巴图鲁的人都领导着自己部落的臣民中选出的战士。他们一起组成汗国的左翼部队。这意味着,从今天起科恩让巴依将成为他们的远征军首领,从今天起军队都听他一人指挥,当然除了可汗以外。但要知道也迪古这些年为金帐汗国出了不少力,这个权力应该归他。爱面子的诺盖人想不到比这更残酷的报复了。
脱脱迷失注意到,也迪古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明白,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是多么残酷,他把这当真了。为了继续报复,为了继续侮辱诺盖人,脱脱迷失转过脸去,问他:
“也迪古,你觉得我的决定对吗?”
诺盖人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死人般的苍白,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用生硬的声音冷冷地说:
“尊敬的可汗赐予我巨大的恩宠,询问我的意见……他的智慧无边无际。科恩让巴依应该得到比您赏赐给他的更多的东西……”
也迪古慢慢地从地毯上站起来,没有像平时和可汗分离时一样鞠躬,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朝门走去。
复仇的微笑颤动着脱脱迷失的双唇。房间里充斥着令人感到压抑和烦躁的寂静,好像刚刚从这个房间里拖出了一个死人一样。不祥的预感和转瞬即逝的对于自己行为的正确性的怀疑突然在可汗的心中闪现,但他轻易地就将它们驱赶了。要知道不只是他想要侮辱也迪古,萨达特-别金也有这种想法。他们两个不可能同时犯错。命运没有将它们带到其他的路上,而正是引到了这条路上。脱脱迷失怎会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应该问也迪古和萨达特-别金,但他们不会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因为就算是志同道合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变成敌人,而他们一直绝口不提那件足以使他们掉脑袋的事。
假如脱脱迷失回顾一下过去所发生的事,他就会看到……
夜晚即将降临,月亮匆忙地朝地平线行进,不想让有着红色面颊的晚霞看到它惨白而疲惫的脸。在水流湍急的阿姆河河畔,一名骑兵正同他最忠诚的亲兵飞驰。
黄昏已经迫近,月亮也忙碌起来。从河上吹来冷却了的夜风,岸边传来被冲刷的石头的崩裂声。
也迪古是一个成熟的三十岁男人。他那长着凸鼻梁的脸很是英俊,细长的双眼直视着前方。他自信地骑在马上,如同草原民族出远门时常做的那样,稍稍侧着身。黑暗中不为人知的微笑时而颤动着他的双唇,他开始用鞭子轻轻地抽打着马儿。
也迪古非常清楚,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是谁。在规定的地点,在森林附近茂密的灌木丛中,他见到了美丽的萨达特-别金。萨达特-别金是曼吉塔部族的姑娘,西达克毕依的女儿,而西达克毕依是来自小城市的达鲁花赤人。五个月前,在盛大的草原酒宴上也迪古第一次见到了她。爱情能够超越一切。他们能够找到彼此并约定见面。但这就是士兵的宿命。那时也迪古正效力于帖木儿,他因为有紧急的事情而没能履行自己的承诺。萨达特-别金样貌出众,并且处于那样一个年纪,就好像熟了的苹果,准备着在第一次碰触后,就从树枝上落下,掉到脚边。推迟见面是不可能的。他刚从埃米尔的营地回来,就听说西达克毕依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脱脱迷失。他通过可靠的人转告姑娘,希望能和她见上一面,她如同第一次一样同意了。这就是现在也迪古要去的地方,这就是他要去赴的约。
在预定的地点不远处,也迪古将马交给亲兵,自己则穿过灌木丛朝河边走去。萨达特-别金没有骗他。她在等他。大地还被黄昏前的暮色笼罩着,但也迪古从远处就看到了美丽的姑娘。带着淡淡的忧愁,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萨达特-别金在他看来就像一朵被朝露浸湿的花朵一样。他们的手相遇了,在那一刻他们感觉到了彼此因渴望而疲惫了的,炙热的身躯。
也迪古用尽全力紧紧地抱住姑娘脆弱的肩膀,她没有对他说痛,士兵很清楚:萨达特-别金是他的……
当天边由于太阳的靠近而燃起熊熊火焰,当森林中充斥着刚睡醒的鸟儿的啼鸣,他们才从地上站起来。萨达特-别金的脸色苍白,嘴唇被咬皱,而双眼如同寂静的湖水,被平静溢满。
也迪古突然冰冷而阴沉地看了看美丽的姑娘。他的话语沉重,断断续续:
“在见我之前你见了谁?”
萨达特-别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安,然而她很快将它驱赶,静静地笑了起来。她瞧着巴图鲁的脸,说道:
“难道我不好吗?”
“我没这么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如果你想要我,就把我抬上马,带回你的毡帐……”
也迪古固执地沉默着。
萨达特-别金突然迅速地抬起头来。在她长长的辫子上戴着的金饰和银饰发出轻微的响声。
“好!……如果你想知道!……在你之前我只和脱脱迷失亲近过!……”
“是怎么发生的?”巴图鲁的声音嘶哑了。
“是四个月前发生的……”
“你是不是想让人们笑话我,说我给别人养儿子?”
“但是我没有怀孕!……”
也迪古转过身去,穿过灌木丛,来不及看清眼前的路,匆匆离开了。
萨达特-别金用充满痛苦的双眼注视着他的背影。就这样结束了。她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她都不可能成为巴图鲁的妻子。他太过骄傲,这样的背叛他是无法忘却的。
只是不应该彻底中止这样的联系。在成为脱脱迷失的妻子后,多年来每当他们偶尔在夜里见面,她都觉得无比幸福。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够阻止一个陷入爱河的女人渴望爱人炙热的拥抱。阻碍越大,她就变得越勇敢,越毫无顾忌地追求自己的目标。
要是也迪古很久不在身边,萨达特-别金就开始丧失理智。每一天对于她来说都是漫长,沉重而灰暗的,如同应被推上山顶的石头一样。
其他的男人对于她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任何人的温柔都不能平复萨达特-别金燃烧的心和充满渴望的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脱脱迷失的大老婆死了,按照草原民族的习俗,从此她的位置就归萨达特-别金所有。
也许是过去的这几年,也许是可汗家女主人的位置,使萨达特-别金从此变得更加平静和谨慎。她仍然思念也迪古,但现在她的爱好像庭院的火苗,用平静而充满智慧的手一点一点地向里加着柴火。
但当萨达特-别金得知也迪古和脱脱迷失与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已经去世的妻子的女儿让妮可秘密私会,她再次失去了理智。她比从前更加强烈得渴望着巴图鲁。
在夏日的某一天,萨达特-别金和也迪古的村落离得很近,她没有忍住,派可靠的人到他那里,请求见面。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幽深而干燥的峡谷见面了。萨达特-别金从来没有见过爱人如此固执,如此阴沉的脸。她迎面奔向他,伸开双臂想要拥抱他,将她炙热的身体和丰满的胸脯贴在他的身上,但是也迪古推开了她。
“等一下!”他强忍着愤怒,说道,“我们不该再见面!你是时候变得稳重一点了,因为你已经不再那么年轻,可以跑到草原上来赴约。”
峡谷雾气缭绕,萨达特-别金感觉也迪古说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条条冰冷而可怕的毒蛇。这些毒蛇缠绕着她,盘在她的胸脯上和喉咙上,挤压着她,使她喘不上气来。她的脸如死一般惨白。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女人的声音颤抖着,撕裂着,“你只是把我换成了让妮可!你背叛了我!”
“这有什么不好?”也迪古挑战似的,粗鲁地问道,“难道顽皮的让妮可不如你吗?”好似为往事复仇,他残忍地继续说道,“我已经厌倦你了!……”
萨达特-别金抓住自己的喉咙,试图使胸中撕裂的呻吟声平静下来。
巴图鲁故意不看她,转身离去。她久久地注视着,看他如何沿着峡谷陡峭的山坡上的小路向前走,按下不住地在臀部跳动的弯刀,扬起脚下干燥的尘土……耳边响亮而频繁地响起也迪古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已经厌倦你了!”
巴图鲁不会知道,他将为他所说的话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不知道,没有比被抛弃的女人更可怕的敌人了。她像一条脱了皮的毒蛇,只为报复他的背叛。她是可汗最年长,最疼爱的妻子,她可以做到很多事。
在峡谷边的高处最后一次出现也迪古强壮的身躯,萨达特-别金用惨白的双唇颤抖着对他的背影轻声说:
“你等着,也迪古米尔扎,你还要为你所说的话回应我!……”
金帐汗国的新可汗脱脱迷失怎么会知道所有这一切呢?谁敢对他说出有关他的爱妻萨达特-别金和忠诚而勇敢的埃米尔的事情呢?就算知道真相,也没有人敢说。
卡尔卡河并不大。它远不如它的兄弟——伟大的顿河和伊基里河那么大,但命运却让它两次见证那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命运只让比它更著名的河流见证了一次。1223年(羊年)6月11日,哲别和速不台巴图鲁率领的蒙古军与罗斯和钦察人的联合军在卡尔卡河岸相会。在这里他们获得了在这块陌生土地上的第一次胜利,随后金帐汗国的奠基者拔都残忍的军队为他铺设了通往罗斯的道路
那次激烈的战役后已经过了半个世纪的时间,命运很乐意安排金帐汗国的可汗脱脱迷失和克里木的统治者马麦的军队在这里相遇。现在他们失去了变得强大和坚固的罗斯,他们需要解决长久以来的纷争,决定谁来统治那个还称为金帐汗国的土地。
一万士兵骑着低矮的,长着鬃毛的战马不紧不慢地从两面向河岸走来。四月结束了。新长出的青草茂密的绒毛穿透了早已干裂的大地,最早开的花儿还微微泛白,并不鲜艳,它们将头伸向慷慨地放着光亮的太阳。似乎没有任何即将发生残酷事情的预兆。
马麦闷闷不乐地环顾四周。他的内心充满了忧虑和不安。似乎是飓风带走了他通常在战役之前感受到的果断和信心。这一切都是可恶的罗斯人的错——库里科沃战役的画面日日夜夜地纠缠着他。还有一件事令他担忧——他的士兵们对出征没有任何激情,看得出来,他们清楚地记得罗斯军队的愤怒,他们没有忘记死亡临近的气息,他们知道奇迹也许不会再出现,也就是说,即使是最快的马也救不了他们。
马麦也不愿进行新的战争。他感到和脱脱迷失作战的时机还没有到来。他相信,如果他静静地守在自己的领地,那么新的金帐汗国可汗在剥夺他的权力之后,仍不能很快地决定与他作战。还需要至少一年太平的时间,让那些因同罗斯作战而倍感疲惫的士兵们忘记恐惧,应该招募新的士兵,教会他们战争的规则。马麦甚至害怕想到和脱脱迷失的相遇。首先应该为从罗斯人那儿得到的耻辱和他算账,然后迫使他重新承认他的权力。然后……但是脱脱迷失并打算等待。他的士兵们厌倦了无所事事,他们渴望胜利,渴望敌人的鲜血,因此他们做梦都梦到勇敢的跳跃,马刀的响声和马蹄扬起的声音。士兵们想要的是这些……但是他们可汗要比所有人都有远见。他担心时间会使马麦重新强大起来,那时就很难预测战争的结果了。正因如此脱脱迷失才率领自己的军队去往克里木统治者的领地,这样后者除了迎战迫近的敌人外,就别无他法。于是蒙古人和钦察人再一次在卡尔卡河岸交锋,正如多年前一样。
在马麦的内心深处,绝望越来越频繁地笼罩着他,透过绝望穿出一种胆怯的期望——战争不会发生。在草原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就在战役发生的前夜两支军队没有达成协议,就朝不同的方向散去。通常每一个统治者都能在之后轻易地找到有关自己行为的解释,谁也不会怀疑他的正确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久前刚经历过失败的战士在新的战役前总是会被怀疑折磨。马麦的军队刚到达卡尔卡河岸边,他就派信使向脱脱迷失转达如下的话:
“我们两方的战士共有近十万人。明天他们中的许多人将失去生命。而那个原因将会是我们。如果你不害怕的话,我们明天用决斗来解决多年来的纷争岂不是更好?就让安拉和安拉掌握的命运来决定,胜利和金帐汗国应该属于谁。两支军队都应该服从胜利者的统治。成为统治者的那个人应该命令自己的战士们调转矛头,指向汗国的外敌,首先是指向背信弃义的异教徒——罗斯人。”
这些话说得并不符合草原统治者的传统。他们的职责是下达命令,而不考虑士兵的命运。因此马麦的行为奇怪而令人费解。谁也不知道,他是遵照什么样的规则,派自己的信使到脱脱迷失那儿去的。或许他对胜利没有信心,或许他感到了迫近的死亡,决定与其在逃跑的时候死在峡谷里,或被那些决定用他的头颅来换取生命的叛变的亲兵杀死,还不如光荣地倒在决斗场上。
当马麦的人到达脱脱迷失的营地时,可汗刚刚检阅完明天要上战场的军队。他身旁站着巴图鲁也迪古,科恩让巴依和兀鲁斯霍德拉。
脱脱迷失没有把使者请到毡帐里去,而是令他直接在大家面前说出马麦让他转达的话。
卡斯图里克脸色发白,好像他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流了出来,他一字一句地将克里木统治者的话转达给脱脱迷失。那些围绕在脱脱迷失身旁的人都屏息聆听着。也迪古皱着眉头,饶有兴致地观察可汗的表情,等待他的回答。脱脱迷失和巴图鲁的目光突然相撞,他猜到了也迪古的想法。强烈的愤怒在他心中涌动,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受屈的巴图鲁,你以为我会拒绝决斗?!生命多美好!……你看错我了!”有一瞬间,他觉得也许可以接受马麦的提议,因为现在他手上还握有力量,他在马鞍上坐得仍然那么稳,那么有自信,就像他年轻时候一样,但是脱脱迷失马上扑灭了这个愿望。
脱脱迷失将目光移到卡斯图里克的身上,威严地说:
“难道马麦不知道草原上的规矩吗?可汗是永远不会和普通人决斗的。难道马麦忘记了,我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而他却出身低贱?普通人的头由普通人来砍,而可汗的头则由可汗来砍。如果他想知道我是怎样舞剑的或是想看看我的箭法准不准,那就让他派和我一样血统的成吉思汗后裔,克里木的可汗——吉亚希金·穆罕默德来和我决斗吧。”
也迪古的唇边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就知道脱脱迷失会这样做,他不会冒险把自己的头置于马麦的剑下的。而吉亚希金·穆罕默德永远不会去决斗,因为他胆小如鼠,在拔剑之前他就会被吓死的。
脱脱迷失瞥了一眼也迪古,说道:
“如果马麦不知道把自己的力气往哪儿使,就让他和我的埃米尔也迪古决斗吧。他们出身差不多。每个人都该记住,他的祖先是谁。”
这些话不只是说给使者听的,也是说给也迪古听的,这些话里显露出脱脱迷失想在所有人面前再次侮辱巴图鲁的愿望。
脱脱迷失期待着自尊心很强的也迪古会发怒,放肆地回应他,但是也迪古只是低下头,将剑从剑鞘中稍稍拔起,又重新放回原位,并且还显示出,他准备好完成自己君主的意愿。
“转告马麦,”脱脱迷失冷酷地说道,“明天等太阳升起,我就会起兵。对挡我路者,我决不留情!”
卡斯图里克一句话都没说。他稍稍地低下头,便转身朝山下走去。和他同行的巴图鲁深深地向可汗鞠了一躬,也匆忙地下山了。
脱脱迷失狡黠地眯起眼睛,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而后悄声向亲兵下达了命令:
“他们对我如此无礼,我命令你追上卡斯图里克并割下他的脑袋。我们就用这两个巴图鲁来向马麦传达我们的话。”
亲兵们急急忙忙地跑去执行可汗的命令,但卡斯图里克好像感觉到了危险一样,用鞭子抽打着战马,骑在马上飞驰起来。
看到亲兵已经追不上马麦的使者,脱脱迷失对科恩让巴依喊道:
“让你的箭追上他吧!不能放他走!”
科恩让巴依拉起了弓。箭发出刺耳的声音,向卡斯图里克的背影飞了过去。人们看到巴图鲁的头盔从头上飞落,而他却完好无损,而且越跑越远。
“看来著名的射手科恩让巴依也会失手啊。”脱脱迷失轻蔑地说。
他如何能知道,科恩让巴依没有射中卡斯图里克仅仅是因为他并不想杀死那个还在昨天曾一起共赴沙场的巴图鲁?
太阳使劲儿在地平线上睁开火红的眼睛,使草原沐浴在不安而颤动的阳光中,将担忧和恐惧注入即将赴死的战士的心中。早晨的风停止了平稳的飞行,摔落在大地上,试图隐藏在低矮的春草中。不久这里就将会被数千匹践踏,而战士们将终于拔出他们的弯刀,忘记折磨过他们的恐惧,因为此刻起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愿望——活下去。为了这个愿望他们会开始剥夺别人的生命,谁也不会想到,生活总可以没有战争和杀戮。从那个谁都不会记得士兵应该作战的远古时代起,这就在地球上成为了习惯。为了什么而战,只有他们的统治者知道,谁是敌人,也是由他来指定的。就在不久前,在出发到陌生的土地上时,可汗就曾说:“我们要杀死异乡人,否则他们会来到草原上,抢夺我们的牧场和饮水的地方,带走我们的妻子和孩子。”今天在卡尔卡河畔,一直以来说着同一种语言,信仰同一个上帝,但臣服于不同的可汗,属于不同部族的士兵们以敌人的身份在这里相会。脱脱迷失的身后是钦察人以及接受了钦察人习俗的蒙古人,而在马麦身后同样是那些草原民族,只不过他们叫做诺盖人。
不可能将已经射出的箭收回箭筒,同样不可能使扑向对方的两支军队停止战斗。
脱脱迷失穿着耀眼的盔甲,戴着尖顶的金色头盔,认真地注视着自己军队的移动。当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将一只手举向天空,画着黑牛头的白色旗帜这才在他的头顶展开来。号角声响起,士兵们吹起了唢呐,打起了鼓,马儿们打着响鼻,不安地扇动着双耳。
马麦军队的头顶升起一面镶着金边的黄色旗帜——在战争前夜马麦还认为自己是金帐汗国的统治者。
在扑向彼此之前,他们犹豫了片刻,他们有着一样的颧骨突出的脸庞和一样的斜视的双眼。
他们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武器,还是思想。每个战士都有弯刀,长矛,弓和装满锐利的箭的箭筒。左臂手肘处都拿着用犍牛或骆驼皮做的,并用粗树枝绑在一起的盾牌,腰间别着包着铁制柄头的棍子。
脱脱迷失终于将双手伸向天空,将双手交叉放在面前,好像在默念着祈祷词一样,随后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喊道:
“战士们!安拉与我们同在!冲啊!”
战士们最开始不紧不慢地跑着,当队伍排齐后,战马自己加快了速度,片刻后呼啸着的黑色巨浪就奔驰在草原上了,好像任何阻碍都无法使它停下来一样。但在草原边缘出现了另一个巨浪,正打算用自己胸口迎接脱脱迷失骑兵残酷的碾压。像在库里科沃战役中一样,马麦把热那亚步兵放在了军队的前方,而将骑兵布置在军队的边缘。
大地在震颤,在呻吟,铁器碰撞的声音宣告着战争的开始。马儿在嘶吼,战士们发狂般地呼喊着:
“阿鲁阿赫!阿鲁阿赫!祖先的灵魂!”
“卡拉哈哲!”
“科恩让巴依!”
“马麦!”
“脱脱迷失!”
被愤怒和恐惧笼罩的人们互相砍杀,向祖先的灵魂和上帝呼救,重复着自己的领袖和可汗的名字,好像它们是免死的咒语一样。
战场淹没在云层的尘埃中,现在没有人能够预测,哪一方将占上风。大部分的士兵已经丢掉了战马,开始了肉搏战。血淋淋的头颅在地上滚动,被砍断的手臂掉落在地上,那手上还紧紧地握着由于击打而缺口密布的马刀,人们在马蹄下扭打在一起,他们弯曲的手指还在摸索着彼此的喉咙。
到了正午,当风稍稍吹散了充满尘埃的云层,才开始看得到,脱脱迷失的军队开始逼退马麦的军队。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这次为了战胜脱脱迷失,他决定仿效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在库里科沃战役中的战术:他在草原的山谷中隐藏了数千名骑兵,但是当他们前来支援那些逃跑的士兵时,为时已晚。如果游牧民族的战士开始逃跑,那就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停下来。马麦不明白对于莫斯科大公来说在战争中最主要的东西是什么。罗斯士兵不是为了掠夺,也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大公夺得王位而战。他们集结起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故土,自己的家园,保护孩子和妻子,不使他们成为俘虏和收到虐待,因此他们无处可跑。只有胜利能够使设想实现,只有死亡能够使他们免于耻辱。马麦没有懂得最重要的东西!脱脱迷失按照自己在为帖木儿效劳时养成的习惯,用全部的兵力攻打马麦的军队。
马麦瞪大了一双发狂的眼睛,在逃跑的士兵中乱窜,试图使他们停下来。但在此时对于死亡的恐惧要大于对于统治者的恐惧。骑兵们抽打着战马,扔掉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可以丢弃的东西,向草原飞驰而去。但脱脱迷失并不是为了让马麦有一天能够重新聚集起这些逃跑的士兵才发动这场战争的。依据可汗的命令,胜利者追赶逃跑的士兵,包围了落在后方的部队,用马刀和长矛将他们杀死了。整个草原被死者的尸体覆盖,连马儿也不能跳跃了——他们被尸体绊倒,被鲜血注成的水洼滑到。
在卡尔卡河岸战斗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太阳运动的轨迹。它再次火红而不详地闪耀在地平线上,但这次是在苍穹的西边。新的可汗获得了胜利,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再次将金帐汗国变得强大,强大到和拔都汗时一样。太阳下山了,在大地上方夜晚展开了它黑色丧服般的帷帐。
脱脱迷失从山丘上望向战场,那里他的士兵们正在剿杀那些被战胜的人,他想起科恩让巴依对他讲的不可信的而可怕的话,他说在库里科沃和罗斯人作战时,似乎看到了在金帐汗国士兵头顶的太阳突然熄灭了。可汗不相信似的笑了起来。巴图鲁只是在那场激烈的战斗中太累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马麦的士兵们忘记了死去的人,丢弃了受了伤的人,奔向属于他们的汗国克里木的边界。
马麦隐藏在长满小桦树和小山杨树的草原幽深的山谷中,等待着黑夜的降临,以躲避到处搜寻他的脱脱迷失的士兵,调转马头回到克里木。和马麦在一起的只有他的守卫亲兵和几个在慌乱的逃跑中没有丢弃他们统治者的诺盖人。
绝望控制了马麦了的全身,抽搐紧紧攥住他的喉咙,使他不能言语,但应该说点什么来鼓励那些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没有抛弃他的人们。最终他控制住了自己。他黑色的,烧焦的嘴唇颤动着。
“胜利再一次离我们而去,”马麦静静地说,“但让我们的灵魂保持坚毅吧。明年我们再把我们的剑挥向脱脱迷失。”
他的话掉落在空气中。谁也没有回答他:无论是卡拉巴卡乌尔,卡斯图尔克,还是其他的诺盖人。马麦没有听到放松似的叹息,他明白,大家都累了,都不再相信胜利了。这意味着很快那些现在还留在他身边的人也会抛弃他。
夜晚用柔软的黑色罩布覆盖了大地,在高高的天空中闪烁着安静的星星。它们如同遥远村落的篝火般不安而冰冷地闪烁着。
马麦沉默地勒了勒马,朝草原走去。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马的响鼻声,它们看到躺在地上的人,立刻闪到一边去。这些士兵从战场上逃了出来,但是却死于伤痛,还是没能看到家乡的村落。
马麦坐上马鞍,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般缓慢地沿着草原走着。当地平线上升起巨大的黄色月亮,马儿才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他朝后面望了望。现在除了他自己的卫兵外,他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了。诺盖人好像陷入了大地中。
他抱着期待,在内心深处还是燃烧着微弱地希望,希望那些多年来和他一起出征的人们不会抛弃他。可见,希望是无法实现的。
马麦用尽全身的力气抽打着马儿,驰聘在黑夜中。愤怒和绝望使他窒息,眼泪爬上了双眼。但曾经的金帐汗国可汗怎样也无法明白——他是在哭泣,还是因打在脸上的残酷而冰冷的风,而使得眼睛变得湿润了。
马麦先是听到了背后的马蹄声,随后安静了下来,只是筋疲力尽的马儿在嘶吼,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他终于环顾四周。草原空荡荡的,只有月亮闪烁着带着烟雾的光亮。他停了下来,丢开缰绳,垂下头去,眼泪从马鞍一直流到了大地上。
几天后,在战役中休息过来的脱脱迷失率领自己的军队进入克里木汗国的领地。
马麦知道这终将发生,然而却无能为力。弱者终将被抛弃。谁也不再臣服于他,谁也不想再拦住金帐汗国可汗的去路。士兵们四散到自己的村落里。
就在不久前只要他一挥手,就有十万士兵受他差遣,然而今天马麦身边只剩下大多于一百名自己的卫兵和几个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抛弃他的诺盖人。在路上抛弃了马麦的卡斯图尔克意外地回到了汗国的营地,马麦不知道现在应该为他的回归而高兴,还是应该等待他的背叛。
马麦已经得知,离弃了他的诺盖人聚集起来开会。卡拉巴卡乌尔说道:“现在我们能从马麦那儿得到什么好处呢?所有跟着他的人都离他将离他而去。向脱脱迷失低头会不会更好?”所有人都同意他说的话,因为他们觉得换个君主没什么不好。还有人提议割下马麦的头颅,向金帐汗国的可汗赎买自己的脑袋。经过长久的争论,诺盖人还是没能对这一行动做出决断。
在民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如果野驴掉到井里,连蚂蚁都会在他的耳朵上摆酒席。在草原上只有害怕,才会有尊敬。马麦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不寄希望于任何人,也不再幻想强盛和荣誉,只是想着如何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并不想死。虽然没有了强盛和荣誉,但还有金银,珍珠,贵重的宝石,红色的外国珊瑚和昂贵的武器。关于这些只有马麦自己知道。他还知道,如果他能够合理支配自己的财产,它们可以保护他的生命。时光流逝,谁会知道命运还会向他展示自己的那一面呢?他还是抱着隐秘的,微弱的希望,希望哪一天一切将会变得不同。他到最后一刻还相信,有一天他会品尝到权力的滋味,甚至将它扔到地上,他的时代终将来临,他会重新夺回那些失去的东西。正因如此,他才会派卡斯图里克到热那亚商人的卡法去,请求庇护。商贸城市的执政者应允了自己曾经的统治者藏在城堡之中。
商人们本想拒绝给予这个穷光蛋庇护,但当商队驮着装满金银珠宝的沉重的包袱进入城市,商人们的眼中开始燃烧起贪婪的火焰。卡法的居民叫喊着:“一个失去了权力的人怎么能够拥有这么多财富呢!应该杀掉他,平分他的财产!”
马麦花了大价钱在海边购买了一栋石头房子。这里什么都有:有着高大围墙的大院子,供仆人和守卫居住的房间,用于贮藏粮食的地下室。不久马麦雇的手艺人就将围墙抬得更高,在铁制的大门旁出现了站岗的阴郁而残暴的亲兵,他们身上穿着闪亮的盔甲,头上戴着尖顶头盔。房子变成了城堡。
现在这里住着马麦的六个妻子和孩子,以及在这个残酷的时刻还没有抛弃他们曾经的统治者的诺盖人和亲兵。没有马麦的允许任何人都没有进入或走出这个大门的权力。只有卡斯图里克和老管家藏人苏拉伊可以无阻碍地和住在石墙外的居民交谈。马麦不相信任何人,但尤其相信苏拉伊。这些年来藏人是他财产的主要守护者,是他在汗国的眼睛和耳朵。他向自己的君主带来消息和真相,并永远帮助他弄清楚,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
习惯了草原上的无拘无束,马麦经常感到他被厚厚的围墙压着,它阻碍着习惯了翱翔于天际的雄鹰,在这个自己建造的笼子里他感到异常狭窄,透不过气来。对环境的不适应使从前的克里木统治者感到痛苦不堪,希望渐渐被忧愁和绝望代替。当藏人给他带来消息说,将他抛弃了的诺盖人决定,不管死活也要将他交到脱脱迷失手中的时候,马麦感到一阵恐惧。恐惧在某一天住进了他的心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从前的克里木统治者现在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马麦感到一切都是背叛。他开始不信任任何人,就连昨天他还相信的人也一样。他把诺盖人,普通的亲兵和自己的妻子都看作是杀手。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下令在窗户上安上铁制的窗栅。拿着马刀的亲兵日夜在上了锁的门前守护着。
都说人心是个预言家。也许不是预备刺杀他的消息使马麦胆寒,而是他的心预示着他的死期不远了。有时他觉得,他看见拿着闪闪发亮的马刀的手在他的头顶挥舞。依然强大,到最后也不服输的马麦尽力不暴露出自己的恐惧,因此周围的人以为,窗户上的铁窗栅和在门前昼夜站岗的士兵只是必要的谨慎。
但草原民族懂得追捕和围困自己的猎物。他们懂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捕猎方法和规则——捕人的方法。
1天, 苏拉伊对马麦说:
“我的君主,卡斯图里克进城进得太频繁了。这是为什么呢?”
马麦警惕起来:
“你知道什么吗?”
藏人耸了耸肩:
“世上充满了邪恶……卡斯图里克经常和富有的热那亚商人见面……”
马麦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巴图鲁的很多行为都让他摸不着头脑。所有没有抛弃他的人都将自己的家人带到了卡法,只有卡斯图里克没有这样做。他的亲人们仍旧住在原来的村落。马麦非常不想相信,巴图鲁打算反抗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出征。在战败后的现在,卡斯图里克还是效忠于他。但苏拉伊的话还是使他感到不安:
“详细了解一下,”马麦说道,“我们还有时间……”
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马麦因频繁的恐惧而筋疲力尽,他越来越经常地思索生活的意义,并问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时间流逝着,而奇迹并没有发生——草原好像把他遗忘了,马麦开始明白,想要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了。他不再抱有希望,无论是对周围发生的事,还是对自己的命运都漠不关心。
藏人把卡斯图里克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马麦,很快事情就清楚了,苏拉伊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的——卡斯图里克正谋划着和热那亚商人一起反对自己的君主。但曾经的可汗已经没有了生存的意志。马麦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竟然放下了一切,也没有惩罚阴险的巴图鲁。
出乎意料的是,苏拉伊被不知道谁派来的人杀害了,马麦知道,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但是现在又有某种东西在阻止他处死卡斯图里克。他沮丧而忧愁,独自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死亡并不使他害怕,对他来说这反而是一种解脱。
一天夜晚,从前的金帐汗国可汗的候选人所就寝的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高大而消瘦的人溜了进来。马麦听到了响声,从床上坐起来。
“是你吗,卡斯图里克?”他平静而悄声地问道。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觉得累了,于是平静地说:“我知道……只是你来得有点晚,天马上就要亮了……”
巴图鲁感到很惊讶,他沉默了。他期待的是反抗,叫喊和求饶,而不是这样的冷漠。卡斯图里克突然明白了,失去了荣誉和权力,生命对马麦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几个黑影从卡斯图里克的身边掠过,在马麦的声音传来的地方,他听到了温柔而沉重的呻吟声。
巴图鲁走近躺在地板上的马麦,向他鞠了一躬。自从在库里科沃战役上被罗斯人击败,这是第一次他看到曾经的克里木统治者的脸上不再有不安与恐惧。现在死亡只是使它变得消瘦而暗黄。
卡斯图里克跪下来,不紧不慢地从剑鞘里拔出宽大的剑,抓住马麦那稀疏的白色胡须,砍下了他的脑袋。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战利品拴在马鞍上,狠狠地抽打着马儿,向草原奔去。
乌鸦不啄乌鸦的眼睛。[5]夺取克里木后,脱脱迷失没有滥杀无辜。他甚至没有杀害吉亚希金·穆罕默德——曾经的克里木汗国的可汗。脱脱迷失没有追究那些抛弃马麦的诺盖人过去所犯下的过错,将他们收为己用。这是胜利者的宽容和大量。
守卫亲兵将卡斯图里克带到了可汗的毡帐。巴图鲁跪下来,拖着自己的战利品爬向脱脱迷失坐着的上座。当离可汗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卡斯图里克抬起头来,坐在脚后跟上,将战利品递给了脱脱迷失。
“尊敬的君主!伟大的金帐汗国可汗!我来请求你的宽恕和仁慈,”巴图鲁说道,“但我并非空手而来。我将你敌人的头颅带来了,是我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
脱脱迷失接受了这个礼物,他打开了袋子,从里面拿出马麦的头颅。他将它高高举起,给在座的所有人看。可汗的脸让人捉摸不透,没有人能看出是喜悦还是悲伤。
“哎呀呀!”脱脱迷失小声地说,“巴图鲁,你忘了给他闭上眼睛了……温和的马麦不是我个人的敌人。他是金帐汗国的敌人。你杀了他,做得很好,”可汗转向卡斯图里克,望着他的脸,“我们和你曾是敌人,但为所做的事,我宽恕你……但据我所知,您和马麦是同龄人,四十年来你们几乎都共赴沙场杀敌,对一切的想法都那么一致……你们同时来到了这个短暂的世界,如果能够同时离开,那才算公平呀。如果你杀死了朋友,你凭什么活着?”脱脱迷失向站在门口的亲兵使了一个眼色,没有抬高声音,而是像平常一样说道:“杀了卡斯图里克,把他的头和马麦的头一起按照应有的礼节埋起来。如果上帝不将他们的头联结在一起,那就由我们来……”
亲兵抓起巴图鲁,将他拖出了毡帐……
“在误入歧途的人前方是不可逾越的高山,而后方是深渊的峡谷……”脱脱迷失叹了口气,说道。
马麦死后,在整个金帐汗国再没有人能够与脱脱迷失抗衡了。往昔的强盛似乎回到了拔都汗所创造的这片土地上。很早之前就属于金帐汗国的所有土地,除了帖木儿所统治的花剌子模以外,又重新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脱脱迷失拥有强大的军队,现在他成为了汗国唯一的统治者,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将二十万战士集结在自己的旗帜下。
新的可汗决定聪明地行事,并向百姓展示自己的宽容。他将在与马麦作战时抓获的俘虏分为平等的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用来建设新的军队,第二个部分则赐予那些在战争中帮助过他的人。草原上的人们非常尊敬脱脱迷失,认为他是一个公正而仁慈的可汗。人们把他和札尼别与别儿迪别相提并论,并因为终于出现了这样一个可汗而高兴,他没有使摇摇欲坠的金帐汗国倒下。
获得了新的力量后,脱脱迷失的心中燃起对自己的保护者——帖木儿的憎恶。没错,他帮助脱脱迷失成为了白帐汗国的可汗,但是金帐汗国则是靠他自己征服的。没有他的帮助,他杀死了马麦,没有他的帮助,他惩罚了莫斯科公国的放肆。他已经拥有可以与帖木儿的军队对抗的力量了。如果一个强大的汗国还要和从前一样听从一个加加塔耶夫兀鲁思的统治者的话,这公平吗?他该明白,花剌子模应该再次成为金帐汗国的一部分。帖木儿在这个时候正在伊朗发动战争,局势对脱脱迷失有利。在从罗斯回来的路上,他就派人到花剌子模,并下令开始在那里铸造印有自己名字的硬币。这是对埃米尔的一个明确的暗示,暗示他汗国不准备将对花剌子模的权力让给他。
自信的人的打算犹如飞翔的鸟儿。它们插上翅膀,飞向远方。从萨莱回来时,脱脱迷失想到应该收复北高加索和阿塞拜疆。最后一次在这里确立统治的是札尼别可汗,但在他死后这片土地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属于任何人。应该趁帖木儿还没有动手之前,将这块土地收归己有。
脱脱迷失自己都觉得这是个猖狂的想法,因为他很清楚帖木儿是什么人,但可汗仍对胜利充满信心,驱除了心中的忧虑。现在他统治着整个金帐汗国,还有谁敢怀疑他的强盛呢?
从主要军队中派出的先遣部队已经取得了萨莱,并在那里准备着与胜利者相会。脱脱迷失决定盛大地庆祝对罗斯人的胜利,并且加强对朋友的信任,向敌人展示自己的力量。
在漫漫长路中可汗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也迪古。巴图鲁在围攻莫斯科的战役中表现良好。好像应该忘记所有的不愉快,抛却怀疑,但是脱脱迷失已经不能停止从某天起冒出的怀疑。看来,一山不容二虎是有道理的。他们中的一个人应该让出首位——或者离开,或者死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可汗不知道该怎样整治也迪古,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新的侮辱巴图鲁的方法。他非常自信,但他完全忘记了一个古老的真理:对付敌人应该一招致命,使他永远爬不起来,否则如果你只给他一个耳光,他会立即还你一个。
脱脱迷失决定九月末在伊基里河畔庆祝军事上的胜利。那天阳光明媚,天气格外温暖。今年连从阴沉的国度吹来的寒风都没有急着吹向可汗的草原,好像不想使他的节日变得阴沉一样。
在灰暗的,已经喝饱了水的草地上搭起了上百个毡帐,在深深扎入土地中的木桩之间鬃毛制的套马索绷紧了,好让客人们将自己的马匹拴在上面。在特意建造的房子里放着一口巨大的,炒肉的锅,油炸甜点和干厩肥砖堆积如山。
埃米尔,毕依,巴图鲁——草原上所有的贵族都来赴庆功会,他们骑着目空一切,对人类的日常生活视若无睹的骆驼而来,骆驼上驮着一包包献给取得胜利的可汗的礼物。
整个草原变成了一个欢乐的集市。这里充斥着快活的声音,马的嘶吼声和狗对陌生人的吠声。
脱脱迷失的大老婆——萨达特-别金不耐烦地等待着也迪古的到来。她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不安和忧虑。她无法忘记巴图鲁的温柔和他结实、健壮的身体。在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不是侮辱了萨达特-别金吗?这个女人准备忘记一切,只要能找回自己的爱情。
可汗的妻子掀开了盖在毡帐入口处的帷帐,不停地向草原张望,等待着巴图鲁的商队。当他终于出现,她很轻易地猜到,这个商队是属于她的爱人的。
也迪古是同亲戚朋友一起来的。九只骆驼驮着献给可汗和他妻子的礼物。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将自己的商队领到可汗的毡帐处,而是引到了脱脱迷失的母亲卡坦-库恩切克的帐篷处,并向这个汗国中年龄最长的女人表示尊敬。
虽然很伤自尊心,但萨达特-别金还是找到了机会,在晚上与也迪古见面。这次会面很短暂。他们总共只说了几句话,但这些话足以点燃这个女人心中的火花,这个火花会引起致命的愤怒的火焰,以及对巴图鲁的憎恨。
“难道我们永远地分别了吗?”萨达特-别金带着期待和请求问道。
也迪古甚至都不想望向她的脸。
“是的,”他说道,“我不会重复第二遍。”
巴图鲁话中的残忍和坚决给了她重重的一击。萨达特-别金明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希望覆灭了,代之而起的是复仇的渴望。
在脱脱迷失出征罗斯公国前,萨达特-别金就开始编织对抗也迪古的网了。她像一只躲在黑暗角落的蜘蛛,在可汗的毡帐里张开了薄薄的,粘稠的,敌视巴图鲁的网。也迪古在峡谷中见面时说的话燃烧着。一天,萨达特-别金好像随口对脱脱迷失说:
“有时我觉得,你好像害怕也迪古……”
脱脱迷失阴沉下来。他作为金帐汗国的可汗不愿听到这样的话,即使这是他的妻子说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仅是我……”萨达特-别金垂下了眼睛,“当巴图鲁走进你的毡帐,你在颤抖……”
“一派胡言……”
这个女人忧愁起来:
“记住我的话,然后自己去检验……”
“怎么检验?”
“当向你通报,也迪古来了的时候,看一看你手里装着马乳酒的杯子有没有抖动……如果没有,那么就是我在说谎……”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女人能够看得更远。一切都如她预言的那样发生了,在脱脱迷失的心里掉落了一颗对巴图鲁不信任的种子。它在恐惧的肥沃土壤中茁壮成长。可汗已经把也迪古当成了自己的对手,将他从自己的道路上铲除的想法在他的心中成熟。
脱脱迷失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然而难道能够瞒住心爱的妻子吗?萨达特-别金轻松地读懂了可汗的心思,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像第一次一样,一天早晨,她好像偶然似的对可汗说:
“今天我做了另一个梦,好像金帐汗国的可汗已经不是你,而是也迪古……他好像将你的两个女儿哈尼克和让妮可拖进一个黑色的毡帐,要强暴她们。还做了这样的梦……”
脱脱迷失没有回答妻子的话,然而这不代表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只不过可汗在听到不好的消息时,能够保持一张捉摸不透的脸。
后来,在萨达特-别金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和也迪古的关系也许还能继续,她好像忘记了巴图鲁,不再在脱脱迷失面前提起他来。
而今天在睡前用自己的爱取悦可汗后,她又和丈夫提起了巴图鲁:
“也迪古越来越傲慢了。他早上就到汗国了,但却没有到你这儿来表达他的敬意,好像已经不服从你了一样。他只对你的母亲表达了问候和尊敬。他还带着个大部队一起来的……太大了……”这个女人叹了口气,放满了语速,继续说道,“别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才好……”
这一夜,脱脱迷失做了个噩梦。清晨,他下令将科恩让巴依叫到自己跟前。可汗目光阴沉,说道:
“昨天也迪古到汗国来了。我知道,他对我任命你为九个巴图鲁首领的事很不满意。恐怕以后很难再依靠他的友谊和忠诚了……”他直视着科恩让巴依的眼睛,威严而冰冷地说:“应该让也迪古永远闭上嘴!”
“我并没有生他的气……再说,杀也迪古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背后有强大的部落撑腰。如果他们不明白他们的首领因犯了什么罪而被杀,难道他们会保持沉默吗?草原上将燃起仇恨,鲜血横流。”
“我们会找到罪名的。难道凭他诅咒金帐汗国不够治他的罪吗?”
科恩让巴依沉默着,思考着可汗的话。可汗继续说道:
“杀他何必在汗国呢?在节日庆祝会上杀人是巨大的罪恶。可以在草原上遇到也迪古……”
脱脱迷失不是在恐吓,而好像是在请求科恩让巴依,但巴图鲁知道,可汗所说的一切都是命令。他还知道,可汗在等待有人违背他小声下的命令。但脱脱迷失在判处也迪古死刑之后,还会使科恩让巴依也遭受同样的命运。可汗们不喜欢别人知道他们的秘密。当他的命令被执行后,脱脱迷失永远可以找到理由将实现他意愿的人也杀死。
为了赢得思考的时间,科恩让巴依恭敬地低下头。
“我来完成你的意愿,可汗。但是请允许我带着我自己挑选的骑手一起去。”
“就按你说的做。”
科恩让巴依是一名战士,他的心并不软弱。他懂得执行命令,也会杀人。但这一次有某种东西在阻止他不假思索地完成脱脱迷失希望他做的事情。因此他派自己骑手去向也迪古传达了这些话:“明天你将面临危险。当你进入可汗毡帐的时候,让你的人切断你系在木桩上的马上的鞍带。”在巴图鲁吃早饭前,他的老奴隶给他倒水的时候,也对他悄声说:“勇敢的也迪古。我是你部族中的一员。别问我,我是从哪得知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的……如果可汗的妻子拿起她右边的金色酒杯,要给你倒马奶酒,千万不要喝!”
也迪古尽力做出一副没有被奴隶的话吓到的样子,带着嘲笑问道:
“你是想说,马奶酒有毒?”
“不。是更可怕的毒……可汗的妻子想要诬侮辱你。杯子里面是尿。”
也迪古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愤怒的时候,通常都是这个样。巴图鲁不会知道,如果说科恩让巴依告诉他关于处死他的事情是为了避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灾难,那么奴隶则是在执行萨达特-别金的委托。她想让也迪古提前知道她的打算,想看到当他不得不喝掉马奶酒,或者将它倒掉,并且表现出对毡帐的主人,金帐汗国的可汗,脱脱迷失的不尊敬时,他的脸色是怎样的,他会多么痛苦。还能想出比这更阴险的报复吗?或者是也迪古当众出丑,或者是挑起争吵。萨达特-别金知道,脱脱迷失盼望的正是争吵。这将成为他惩治刚愎自用的巴图鲁的借口。
在出发去可汗的毡帐前,也迪古决定和自己的朋友——帖木儿•忽都鲁特和库恩切克·阿格兰进行商议。他们两人都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并与巴图鲁保持着长久的友谊。经过短暂的商议,他们决定不退让,而是接受脱脱迷失的挑战。
太阳刚刚升到天空的正中央,三人就按照草原的习俗,出发去向可汗表示自己的尊敬。当他们进入脱脱迷失宽敞的毡帐,这里已经聚集了前来参加庆祝会的汗国贵族们。可汗自己高踞上座。他的右边是成吉思汗部族的埃米尔们,左边则坐着百岁的说书人西皮拉·雷拉乌。下面是脱脱迷失部族的贵族们——毕依和巴图鲁。
这一次,当也迪古走进毡帐时,不仅是可汗本人,在场的很多人也都颤抖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萨达特-别金打算做的事。不知从哪儿传来消息说,今天在脱脱迷失和也迪古之间将发生争吵。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看这场争吵将会如何结局。
巴图鲁的脸很严肃。可汗好像不乐意似的敷衍地回应着进来人的问候,并用头指出他们应坐的位置。主人对客人并不友善。两个成吉思汗后裔,著名的巴图鲁被安排坐在通常是非贵族的人被赏赐才能坐的位置——出口旁。
所有人等屏息等待着也迪古爆发出愤怒。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这是侮辱,坐在了可汗指示他坐的地方。西皮拉·雷拉乌长老眯缝着近视的双眼,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当这时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势,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停地盯着客人和主人的脸。
脱脱迷失装作并不在意再次到来的人,继续说着被打断了的话:
“帖木儿就这样夺取了花剌子模……”
也迪古好像和所有人一样在仔细地聆听可汗的话,但他的双眼却透过沉重的眼睑紧紧地盯着萨达特-别金。这个女人的脸很平静,只是这一次可能更苍白了。根据习俗,她尽量不打扰可汗说话,往杯子里分别倒上马奶酒,而穿着长襟大衣,系着银色的细皮带的英俊的青年则轻轻地踏着地毯,将这些酒分给客人。
所有都如奴隶说的一样:萨达特-别金给也迪古倒的马奶酒是从另一个金色器具里舀出来的。她的双手因激动而颤抖起来,也许正因如此,酒从杯子的边缘溢了出来。
“哦哦哦!”这个女人轻声说道,“看来,也迪古被渴坏了……”她对青年命令道,“就让这杯溢满杯子酒来缓解巴图鲁的饥渴吧。”
也迪古的脸暗了下来。他不顾萨达特-别金炙热的目光,接过了青年手中的杯子。随后慢慢地,好似不情愿地从剑鞘中拔出剑,用它搅拌着马奶酒,来回划着十字。用剑搅拌完马奶酒后,他轻蔑地将它倒在了毡帐的门槛旁边。
也迪古将杯子扔到脚边,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来,没有鞠躬就走到了外面。帖木儿•忽都鲁特和库恩切克·阿格兰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谁都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也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们离开。脱脱迷失的脸色如死般惨白。坐在毡帐里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薄薄的毡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科恩让巴依匆忙地朝出口奔去。草原上响起一片追捕的叫喊声,在科恩让巴依还没有回来之前,在他还没有跨入毡帐的门槛之前,毡帐内都充斥着可怕而不详的寂静。
科恩让巴依将鞭子压在胸口,在脱脱迷失面前单膝下跪,低垂下头:
“伟大的可汗,我们本想抓住狂妄的也迪古,让他为他带给所有人的侮辱全权负责……”巴图鲁把头垂得更低了,“有人把我们的鞍带割断了……”
脱脱迷失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追上!……”他嘶哑地说道,“还是要追上!……要么让也迪古本人,要么让他的头立在我的脚下!……”
西皮拉·雷拉乌微弱而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可汗的话:
“住手吧!伟大的可汗,还是你不知道也迪古是什么人?他是伟大的图克提沙什·阿吉扎首领的后裔……在十五年间人们称他为自己的毕依,让他主持公道……难道说也迪古这样做没有你的错吗?”
脱脱迷失迅速朝说书人转过身来:
“我有什么错?”
西皮拉·雷拉乌没有被可汗威严的眼神吓住:
“良种马不会喝浑浊的水。看看你给巴图鲁倒酒的酒杯底吧。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也迪古的行为很放肆。他把马奶酒倒在门槛旁,还说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回来摧毁你的家园。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但当昨天的朋友成为敌人,就注定要流血。现在他除了投靠帖木儿,没有别的出路,因为耻辱已经点燃了他心中复仇的火焰。我想问,伟大的可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西皮拉·雷拉乌沉默良久,好像要积聚力量,好继续说下去。谁也不敢打破沉寂,说书人稍微将语速放慢,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悲痛:“现在敌对开始了。百姓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伟大的可汗,你让摇摇欲坠的金帐汗国更加不稳定了!难道在它的土地上要再次掀起内战吗?如果你和也迪古打下去,那这就会发生。明智些吧,不要渴望灾难,不要让巴图鲁成为你的敌人——帖木儿的强大的羽翼。让你的人追上也迪古,劝他回来吧。你应该原谅巴图鲁,你们应该向彼此敞开心扉。”
脱脱迷失长久地沉默着,随后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在座的人:
“就这么办。我崇尚智慧,并听从它的召唤。哦,我长着翅膀的科恩让巴依,科涅杰斯的后裔,我交给你一件重要的事——追上也迪古,劝他回来吧。我承诺,不会让一根头发从他的头上掉落。”
九个来自诺盖人和钦察人最大的部族的最著名的巴图鲁启程去执行可汗的命令。
他们看到也迪古和他的同伴们已经在伊基里河的另一边了。
科恩让巴依知道,他们已经追不上巴图鲁了,于是他对也迪古唱起了他们所熟知的民歌:
喂,也迪古,你回来吧。
重渡一次伊基里河吧。
重将自己的头低垂
在高尚的汗国面前吧。
用昂贵的杯子里的酒
解解渴吧。
带着昂贵的扣子的
闪闪发光的缎衣
将作为礼物献给你,
贵重的长袍,
贵重的兵器都将属于你,
站在金色拴马桩旁的,
长着花斑的小走马也赐给你。
还有雄鹰额外赏给你。
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但是也迪古已经无法原谅脱脱迷失了。因此他简短地回答道:
“我的路只有一条,这条路不是我自己选的。从今天起,这条路将带我走向帖木儿。”
光荣的巴图鲁们只能空手而回。第二天,脱脱迷失才得知,也迪古在离开的时候,偷走了他的女儿——美丽的让妮可。
当脱脱迷失明白,已经无法再进行修复和改变时,他比从前更加憎恨逃跑的巴图鲁,并诅咒他,永远将他视为敌人。
第三章
帖木儿心里越是生气,表面上看起来就越是平静。生活教给他一个简单的真理,他一直谨记在心:“如果愤怒控制了一个人,那这个人的理智就如同一根木棍,随着怒火的燃烧而不断变短”。
在这些日子里,河中地区的首领变得阴郁而沉默。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今天,帖木儿更加愁云惨淡。这似乎没有原因,因为他最近刚刚从伊朗和阿塞拜疆北部的行军中回来,轻易地打败了所有敌人,抢了许多战利品。而且回来的道路也并不艰难,因为一路上他都在想着他的年轻妻子肖尔潘-马里克-阿卡。正因为如此,他没有把自己的马送到撒马尔罕,而是带到了妻子村落游牧的扎撒河山谷。
生活充满了波折。当幸福近在咫尺的时候,突然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把一切全部打乱。事情要从四年前说起,那个时候帖木儿还在准备去伊朗的行军。
在埃米尔会议上,两个谨慎的人,阿巴斯和侯赛因对帖木儿说:
“你的行军时间很长。保不准在你不在的时候,白帐汗国和金帐汗国的游牧部落来到我们的土地。他们不可信。没有你我们要如何保卫自己?”
帖木儿笑了:
“对,他们不可信…… 但我会确保他们不敢来这里。你们不必正面接触那些部落还有他们的军队。信仰能帮我们守护河中地区。在我去行军之前,我命令在圣霍吉阿赫马德·阿萨维的墓穴处建立陵墓。墓穴刚好位于我们和游牧民族土地分界的位置。人们一直笃信圣霍吉阿赫马德·阿萨维,崇拜他的骨灰。有哪个穆斯林有胆量不怀好意地来到安息着圣人的土地?”
埃米尔本人从未见过圣人。在他死之前还没有人知道帖木儿的名字。霍吉阿赫马德·阿萨维是名镇东部的圣赛伊达-阿塔的后代。他居住在扎撒河山谷,距离锡尔-阿姆河汇合口不远处。帖木儿记得乌里玛和伊玛目说过,霍吉阿赫马德·阿萨维63岁大寿时曾经说过:“我有什么比我们的先知穆罕默德好?他在63岁去世,如果真主不收回我的命,那我自己就在土地上生活”。
于是圣霍吉阿赫马德·阿萨维挖了一个地洞,并在其中永久定居。他并不排斥前来拜访的人们,他能够治愈疾病、预测未来。更多的朝圣者从附近或者遥远的国度来到他的面前敞开心扉,听他布道。因为在当时那个时候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圣书古兰经以及书中所描述的星星运动和地球构造的知识。艾哈迈德去世后,他的追随者将他的遗体埋在那个他度过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的地方。
帖木儿决定修建霍吉阿赫马德·阿萨维清真寺和陵墓。假如游牧民族真的下定决心攻击河中地区,帖木儿相信陵墓不能真正阻止他们。但埃米尔这样一个享有极高声誉的圣人,他的荣耀能够捍卫和支撑伊斯兰教,他的圣名能传播到最远的地方,唤醒穆斯林心中的敬畏和尊重。帖木儿将修建陵墓的任务委托给来自巴格达的工匠,工匠虽然很年轻但已经闻名全伊拉克。
按照习俗,埃米尔需要自己动手为陵墓奠基铺设第一块砖石。同样根据传统,最后一块砖石也需要由他来完成。但是,行军过程将非常漫长。于是帖木儿告诉妻子,假如他不能按时回来,那就由妻子代替他铺设最后一块砖石。
就在一年前,在准备行军的时候,埃米尔娶了肖尔潘-马里克-阿卡做妻子,从此心里满满的都是对她的依恋。她恳求埃米尔带着她去行军,但帖木儿让他呆在家里监督清真寺的建设。这是埃米尔第一次放弃这个权利,要知道通常总是有一个妻子或者是美丽的妾侍奉他左右。
没有人知道帖木儿在想什么,而这一次他谁也没告诉,什么也没有解释。一般人没有察觉到,埃米尔身边的女性可以分为三类:美女类、智慧类、忠诚类。帖木儿认为:美丽的女人是生活的装饰;聪明的——是家居装饰,而忠诚的女子代表床上的喜悦。
埃米尔的新婚妻子适合所有这些特点,只有有一点他还稍有怀疑。一方面帖木儿不想让肖尔潘-马里克-阿卡忍受行军之苦,另一方面,他想通过让她监督建设清真寺一事,来看看她是不是聪明。
即使在伊朗,帖木儿也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在去往河中地区的途中,信使不间断地向他报告陵墓修建的进展,以及他的妻子处理问题的情况。帖木儿同意肖尔潘-马里克-阿卡从库尔干秋别开采砖石的想法。库尔干秋别距离陵墓圣地四个法尔萨赫(古代波斯的计量单位)。那里的砖是由库尔干秋别粘土制成,坚固耐用。为了避免建筑工作延期,肖尔潘-马里克-阿卡拒绝用推车和包装运输砖块。在她的吩咐下,附近的居民形成了一个人链,从开采地直一直到清真寺选址的地方,人们手手相传砖块,接连几天都这样。帖木儿对妻子的行为十分满意,认为她管理百姓非常有智慧。
远征归来之后,埃米尔了解到清真寺和建墓都已建好,并且听说它们非常美丽和壮观。
根据帖木儿确立的习俗,如果他从行军中回来,所有妻子都必须出门相迎。
快到肖尔潘-马里克-阿卡的村庄时,埃米尔远远地看到了陵墓的蓝色圆顶,在见妻子之前帖木儿无法抗拒陵墓美丽的诱惑。
虽然帖木儿表面看起来平静威严,但是心里却非常惊讶于眼前的景色。帖木儿知道,就算让他亲自监督清真寺的建设,效果也未见得会更好。清真寺色彩鲜艳夺目,装饰纹路和阿拉伯文字色彩交织,异常华美。埃米尔还从未见过如此的美景。
喝过陵墓一个大厅的水井中产出的圣水之后,清真寺伊玛目赛伊达-霍吉伊陪同帖木儿沿着内部圆梯爬上清真寺的屋顶去看美丽而明亮的穹顶。埃米尔抚摸着彩色瓷砖,突然皱起了眉头。在圆顶的西侧,他看到一个可以放得下两块砖的壁坑。
伊玛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帖木儿面部表情的变化,十分紧张。
- 为什么不把砖头整理干净? - 埃米尔厉声问道。 - 难道是,在修建陵墓工作收尾的时候,你忘了告诉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难道那些听命于我的人,都不知道我命令她代替我把事情做完吗?
伊玛目这个时候似乎变得更加矮小。
“她来过这里……”他喃喃自语道,“但是……”
“说。”帖木儿的眼神既冰冷又严厉。
“砖块不够……”
愤怒就像两团火焰点燃了埃米尔的眼睛。
“你胡说!这不可能!”
伊玛目深鞠一躬,双手放在胸前。
“我说的是实话。肖尔潘 - 马里克 - 是阿卡和她的朋友和仆人一起来过这里……她当时就站在您现在站的地方……但修建墓室的工匠姆希坦摔坏了最后一块砖。肖尔潘-马里克-阿卡没有等到新砖运来……”
“工匠发生了什么事?”
伊玛目腰弯的更低了,看起来就像是一颗被风吹弯的树干。
“工匠爱慕你的妻子……她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
帖木儿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唇,他的眼神依然既冰冷又严厉。
“修建清真寺和宫殿的工匠爱上了自己主人的妻子。”他冷冷地说。“不过是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难道不能再来一次?”
“我不知道……我没有资格质问我的女主人打算做什么……”
帖木儿和伊玛目的目光相遇,他意识到伊玛目好像从他这儿期待着些什么。
“在这三天之后,” 伊玛目说,“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邀请那个粗鲁的工匠去了自己的蒙古包。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工匠,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也再不提起陵墓的事情……”
帖木儿瘸的比平时更加厉害了,颤颤巍巍地下了楼梯。他站在陵墓墙壁边上,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它的圆顶,但实际上愤怒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帖木儿开始相信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背叛了他,但是心里又抱着一丝怀疑。但是,为何她让工匠逃跑?如果她是无罪的,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时间,埃米尔闭上眼睛,变得怒不可遏。如果现在那个工匠落到他的手上!他会将他活剥了皮。但是怎样处置背叛了他的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她不知道在这件事上帖木儿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吗?
埃米尔艰难地爬上马鞍,骑着马缓缓朝他妻子的村庄走去。行到半途中仿佛才想起他的同伴们,于是对他们说:
“你们现在是没什么事,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去撒马尔罕。”
帖木儿来到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的白色蒙古包跟前,把马的缰绳丢给跑来的护兵,掀开帷幕,跨过门槛。
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在等待她的主人。她脸颊晕红,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但埃米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默默地脱下鞋子在门口,径直走向上座,非常缓慢地脱下蓝色的头巾,然后才抬起头看他的妻子。帖木儿心中闪过一丝想法:“她是多么的美丽啊”,又立即开始处理自己的问题。
“修建陵墓的工匠在哪里?”他轻声问。
“我不知道……”女人的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她看出主人有多么愤怒。
“那我该问谁这个问题?”
“自从他来我这里拜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帖木儿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他盯着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他的眼睛仿佛在下命令:“说。”
女人突然猜到了主人为什么愤怒。她大胆地走到他面前,坐在旁边的地毯上。她不再恐惧了对他说:
“当陵墓建造快完成的时候,师傅请我根据你的意愿放置最后一块砖。在这之前我已经知道工匠爱上我了,不过那一次他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女人温柔地笑道。“我没有等到他们把最后一块砖头运来,因为害怕让他发窘就走了……我想以后也可以放这最后一块砖。工匠为我们建造了这座神圣的陵墓,我要感谢他,而且想让他从对我的毫无希望的依恋中摆脱出来。正因为如此我才邀请他到我这里做客。”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碰了一下帖木儿的手。“我不是一个人见他的。我的朋友和奴隶们都在我旁边。我们一起喝马奶,女孩子跳舞,唱歌赞美主……”
“然后呢?”埃米尔不耐烦地说。
“然后,我放走了所有参加节日的人,命令仆人端来两个煮鸡蛋,一个涂成红色和一个涂成蓝色。我命令工匠吃它们,他照做了。然后我问他,“两个鸡蛋中哪个是甜的?” 。“味道是一样的。我没有感觉到差别”他回答道。然后我说“女人就像这些鸡蛋。他们彼此只在外观上有所不同。他们的本质都是相同的。你爱上了我是因为我的外表,但除此之外,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所以,不要以爱的名义去触碰背信弃义的恶火。我是埃米尔的妻子,我们两个人和你不同。你应该去走走看看,寻找一个适合你和你门当户对的另一半。工匠明白了我的话,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在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然后当我知道你行军就要回来的时候,就忘记了工匠,也忘了要放最后一块砖石的事情。”
帖木儿的眼睛逐渐暖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不应该怀疑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 - 她真的很聪明,而且也许他应该带着她去行军。他解开皮带,把他剑一并交给了他的妻子。
“命令士兵,让他们撤到距离帐篷远一点的地方。”帖木儿下命令道,“给我倒一杯酒……”
在这个夜晚,埃米尔什么都忘了,忘了工匠,忘了陵墓,忘了霍吉阿赫马德·阿萨维的陵墓是多么的坚固,忘了还没有安置的最后一块砖石。
* * *
生活在继续,人生道路在各种各样的未知和偶然的事件中徘徊。但是真正引领这条道路不是偶然,而是命运。如果没有真主的意志,那么大地上就会一事无成。帖木儿这位伟大的东部将军突然这样想到。
他习惯于发动战争,从来没有想过生活可能有另外的样子。因此,当他觉得在河中地区的区域内生活拥挤时,他就在羊年(1379)率领自己的土门前往花剌子模。帖木儿没有耗费一兵一卒,侯赛因·苏菲·花剌子模沙赫就让权于他。帖木儿就像翱翔天空的雄鹰一般意气风发地向伊朗望去。
埃米尔掌权的所有这些年以来,每当他出征的时候,从来没有让任何人代替他管理自己的土地。帖木儿定下规矩,无论他在哪儿,每周信差都需要向他报告河内地区的状况。埃米尔亲自交代应该怎么处理应对各种问题。在他不在的时候,如果有紧急的事情需要立即处理的话,所以埃米尔就聚在一起,如果有人不能参加,那他们就最后发言。
一天埃米尔帖木儿阿巴斯对帖木儿说:
“远征此去路途遥远,如果出了什么事情要找到你然后再去处理问题,谁也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久。河内地区现在还是一盘散沙。粘土、沙子和水还没有凝固成石头。别人手中的剑有可能会摧毁你创造的一切。你临走的时候,应该指定一个人来代替你的位置。”
“那你推荐谁呢?”帖木儿轻声问道。
“跟人关系最亲密的就是孩子了。所以,你可以让米兰沙,或奥马尔谢赫代你掌权。”
“你错了 - 帖木儿轻声说 - 父亲珍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权利比孩子更加重要。孩子只要感受过一次权利带来的力量和滋味就会永远惦记着它。难道关于争权夺利而骨肉相残的例子我们知道的还少吗?”
“那么,也许,应该把这件事委托给某个朋友?”
“朋友很容易变成敌人。不要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一个永远以你的名义行事的战友,这样很容易引起嫉妒和竞争。”
听了帖木儿的话之后,没有人再敢给他提意见。
1385年初埃米尔率领一支庞大的军队向伊朗进军,像往常一样,埃米尔没让任何人代他暂管河内地区。
* * *
行军的路上,瘸腿的帖木儿像成吉思汗一样,都会提前打听他所经之路上百姓和统治者的情况。
他知道,别尔迪别放弃了赐予他的北伊朗和阿塞拜疆北部土地上金帐汗国军队之后,急急忙忙赶到他垂危的父亲札尼别身旁,他很害怕失去对汗国的控制,于是乌拉湾札剌亦儿家族的沃尔玛开始控制这片土地。
游牧人永远不会明白,无论是工匠还是农民都不想放弃自己的一己私利。扎莱尔汗在治理土地方面跟外地来的金帐汗国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通过苛捐杂税和残酷的管制制度强迫百姓服从他们的统治。
当帖木儿望向这片土地的时候,它的统治者正是阿赫马德苏丹。阿赫马德苏丹的地位岌岌可危,百姓都盼望有另有一位英明的君主出现。
帖木儿轻松地打败了扎莱尔汗的军队,但却没有占领首都桃里寺。信使从河内地区传来了惊人的消息。花拉子模的统治者准备移动到金帐汗国的一侧,脱脱迷失亲自率领部队准备去往伊朗。如果这殊死一搏能够成功的话,帖木儿亲自喂养长大的幼崽就要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了。
帖木儿认为脱脱迷失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因为在鼠年(1385)的隆冬时节,以脱脱迷失为首的数十土门就可以自由出入铁门,入侵希尔凡。因为他的部队行动迅速,所以很快他就兵临桃里寺城下。城市坚决不投降,攻城就开始了。
脱脱迷失看到入侵大不里这件事并不简单,于是就想到了一个伎俩。他提议为居民赎身,俘获了可汗的信任。而当可汗的军队刚开始休息的时候,他就进入了草原。
这就是人的本质。就算被骗过十次,但是在困难的时候依然会选择再次相信。桃里寺敞开了大门,希望脱脱迷失能够信守诺言。但是草原大领主进行了大屠杀,这种残忍程度从成吉思汗时代之后就不曾有过。
将城市洗劫一空之后,脱脱迷失赶着一群奴隶向钦察草原出发。他刚走,帖木儿率领将土去到桃里寺。就像两只狼撕裂一个战争受害者。
在卡尔班领地越冬之后,初春的时候埃米尔带着军队沿着脱脱迷失的道路前进,但是脱脱迷失走在了他的前面。金帐汗国土门出现在达吉斯坦境内萨穆尔河的两岸。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争。帖木儿的儿子米兰沙率领着军队。金帐汗国被击败,脱脱迷失逃到草原上去了。
帖木儿没有追击他的敌人,决定推迟对他们的大屠杀。他继续去征服伊朗的土地。
失败没有打垮脱脱迷失。他利用帖木儿不在河中地区的时机,决定从另一方面行动。可汗已经无法停止下来。最终他敢于站出来反对自己曾经的恩人,脱脱迷失明白自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他心里十分清楚知道跛脚帖木儿的阴险和狠毒。帖木儿从来都是有仇必报,手段凶狠残忍。
战败后,脱脱迷失收集新军往察合台兀鲁思境内。通过兀鲁思最近的路必经雅西城。事情正如帖木儿所预料的那样。金帐汗国的军队在圣霍吉阿赫马德·阿萨维附近停了下来。领头的一些将士害怕惊扰圣人的安宁,拒绝再往前走。于是脱脱迷失下令绕道,绕过昔格纳克去撒乌兰。
在舒库鲁斯卡伊境内讹答剌附近,金帐汗国的将士们和帖木儿儿子奥马尔谢赫募集的军队相遇。双方兵力相差悬殊,脱脱迷失取得了胜利并继续往帖木儿控制下最大的城市撒马尔罕和布哈拉进军。路上并没有遭遇到非常顽强的堡垒抵抗,脱脱迷失沿路抢劫破坏城镇村落,最终进入钦察草原。
金帐汗国可汗背叛的消息传到了远在设拉子的帖木儿耳中。这样的行为是使埃米尔无法原谅的。刚开始是愤怒,之后取而代之的就是焦虑和担忧。脱脱迷失开始困扰着他。可汗有一定实力,不能再次低估金帐汗国的力量。
帖木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以奥斯曼·阿巴斯为首的骑兵队派到撒马尔罕,一段时间之后他亲自率兵赶往和河中地区。
在经过阿姆河的支流巴格达杰的时候,埃米尔突然转到花拉子模的方向。帖木儿所过之处,刀光剑影、狼烟四起。他下令夷平乌尔根奇城,而屠杀之后幸存下来的居民则被转移到撒马尔罕。
这是对金帐汗国第一次严厉的警告。
在任何时候,成为金帐汗国的可汗都是非常困难的。内讧,就像被打翻的营火的火花,不断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闪烁。但是,这并不是最主要的。两方力量就像两个大国和强劲的手掌,挤压罗斯部落和察合台兀鲁思,因此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好战斗的准备,并且应该时刻警惕敌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缰绳。
似乎在马麦之后,部落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实力,可能再度指挥邻国百姓,但它地处偏远。罗斯已经不是从前的罗斯了。莫斯科尽管不久之前虽然经历过破坏,但是现在却没有什么威胁:大公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肩负顿河王的美名派人进贡,但是第二年就没有再做这件事。
脱脱迷失对罗斯大地上发生的事情深感不解。梁赞土地不但没有与势力有所削弱的莫斯科对抗,反而承认其大公国大公位的掌管权。而奥列格大公只在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许可下才与外部沟通。1386-1387的冬季,作为对破坏下诺夫哥罗德和科斯特罗马的反击,诺夫哥罗德乌什库尼克兵团围攻了大诺夫哥罗德并且获得了大量的赎金。年复一年莫斯科公国不断壮大扩大自己的疆土。新的土地和城市不断加入其中,包括:克利亚济马上斯塔罗杜布,加利奇和德米特罗夫,梅登,卡卢加和麦谢拉。
脱脱迷失的判断非常精准,他派往罗斯公国的军队不能带来理想的效果,甚至就算是思想上也不能说服可汗相信罗斯土地上的汗国已经今非昔比。所以,他必须单枪匹马对抗帖木儿。可汗相信自己能够成功。巨大的部落臣服于他,找不出一二敢反对或者忤逆他的人。
只有战争才能解决与帖木儿之间的纷争因此龙年(1388)开始的时候,脱脱迷失就率领自己的军队到察合台兀鲁思。根据年鉴记载,双方之间战争数量多过树上的叶子,多过夏季的雨滴。布尔塔斯人、吉普恰克人、阿兰人、巴什基尔人和克里木居民都转入他的旗下。
可汗在冬季风暴到来之前迅速将自己的将士们转移到突厥斯坦察合台兀鲁思边境处。
在这里,脱脱迷失划分了他的军队。几个团被派去驻守撒乌兰,以卡尔达乌塔和叶尔热基什-阿格兰为首的部分则被派往帖木儿的土地上。
埃米尔在这个时候身在撒马尔罕。无论金帐汗国军队行动多么迅速,帖木儿的入侵也不乱章法。几乎没有任何耽误,帖木儿就把手头的军队第一时间派去正面迎战可汗。信使快马加鞭将消息传递给帖木儿的儿子们:身在的奥马尔谢赫和身在赫拉特的米兰沙。
情况是这样的,战斗发生在锡尔河两岸,最便利的地方是乌尔日克杰尔奴克地区。帖木儿没有猜错,脱脱迷失率领的大军的确去了那里。于是埃米尔下令部队、鼎鼎大名的谢伊哈莉-巴图鲁、还有不久之前投奔他的昆契克和帖木儿-骨咄禄撤退到金帐汗国的后方。
帖木儿的行动大胆果决。帖木儿不顾将军们的陈恳请求,不等安集延和赫拉特的援助到来,就开始打击靠近的敌人。战斗很残忍,结束的也很快。金帐汗国军队不堪重负,只有几个部队成功逃脱。从背后发起进攻的的昆契克和帖木儿-骨咄禄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但是这一次仿佛是命运在眷顾脱脱迷失。这一年冬天异常严寒,霜冻严重,北风凌冽,而帖木儿的军队不适应严寒,所以帖木儿决定不去追击可汗。
埃米尔将军队撤至撒马尔罕。他权利范围内的兵力从各个城市聚集而来,形成一支强大的部队,这些城市是:巴尔赫,鸬鹚,昆都士,巴达赫尚,吉扎克,赫拉特,忽特里亚纳和希萨尔。
帖木儿下令不能放士兵回家,并下令对他们进行教学。帖木儿效仿成吉思汗的做法,将军队分成数十人组,百人组,千人组和土门。每个组织都知道自己在整个体系中的位置,每个人都了解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和成吉思汗时期一样,只有最适合军事劳动的那部分才能被选拔入军队。选拔的工作由专人——塔巴希负责。他们的任务包括检查设备和马匹是否适合远途行军。每一个准战士都需要随身携带30支箭、盾牌、剑和矛。每两名车手必须有一匹备用马。平均每十个士兵有一顶帐篷、铲、锤、锯、斧头、绳索、套索、可以帮助渡河的马皮或牛皮,做饭用的大锅,锥子和百余枚针。
招募士兵的塔巴希有责任检查一切。帖木儿非常赞赏他们的工作并常常赏赐他们丰厚的奖赏,但是如果塔巴希不尽忠职守的话,那么惩罚则是残酷的。塔巴希为了获取埃米尔的信任,或者说只是为了活命,竭尽全力选拔人才,因此帖木儿的军队里的士兵全都是体格强健的人。
帖木儿非常重视侦查工作。行军之前,他总是会事先派出一对以曼吉里为首装备精良的军队快马加鞭侦探敌情。被先遣派出这支骑兵队伍被称为“眼睛”。信使他们的所见所闻直接报告给帖木儿。
埃米尔动身前往异国他乡的时候没有忘记找领路人。领路人应该享有很高的声誉,十分可靠,并且清楚地知道需要去哪些地方。
虽然帖木儿效仿了很多成吉思汗治理军队的方法,但是他也不吝从其他民族博采众长。因此,在行军出征期间,如果有特别需要的话,他会下令在营地周围挖战壕,周围围上用柳条编织的篱笆,并且把由中国火药制成的弹药埋在营地附近。战争前夕组建军队的时候,他推出了许多传统游牧民族不敢尝试的创新。他将所有的力量分为七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有特别的巡逻部队和自己的侦察兵。采用这种方法是为了在不影响侧翼的情况下,加强中心部队的兵力。帖木儿常备两万储备士兵,他们的任务是骑着新马去追赶逃跑的敌人,确保主人打胜仗。
帖木儿不解散军队这一决定不是没有意义的。草原上相邻的部落时不时地挑衅滋扰。金帐汗国打破了帖木儿的计划。他本打算在征服伊朗之后就派遣军队远征童话般的印度。因此它才会强力地粉碎敌人,好让军队远途长征之前没有后顾之忧。
这次帖木儿应该带领也迪古,、帖木儿-骨咄禄和昆契克-阿格兰前往钦茶草原。那他们当中谁最了解金帐汗国能成为这次远征的领路人?
蛇年(1390)年底,当军队都已经准备妥当的时候,埃米尔越过锡尔河,在靠近塔什干的地方下令自己的土门停军。他亲自前往霍吉,拜谒清真寺。他将千件金件赠与穆里德、依禅和咖喱,让他们向真主祈求战争的胜利。
从小帖木儿饱受癫痫发作之苦。这次他刚一回到军队,这个许久不发作疾病突然又缠上他,他没有办法只能卧床。不得不推迟出发的时间。
直到二月初埃米尔才觉得身体好转可以再次领兵。帖木儿下了几道命令,命令除了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的所有妻妾孩子全部迁往撒马尔罕。帖木儿则搬到了塔什干的埃米尔宫殿。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邀请也迪古、帖木儿-骨咄禄和昆契克-阿格兰。
这位河中地区的大首领在对待对自己有利的人的时候一向十分慷慨,善于用金银器具、绫罗绸缎来笼络人心。从脱脱迷失那儿逃跑的三个巴图鲁前来投奔他的时候,他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帐篷和美女,送给他们马群和男女奴隶。
帖木儿说,要满足有用之才的所有需要,才能使他们觉得在我的控制下就如同在家里。
帖木儿忽都鲁和昆契克·阿格兰收到邀请之后并没有等到也迪古与他们一起。也迪古当时正在某个地方打仗,从那里直接出发去埃米尔那儿。
帖木儿认为自己跟成吉思汗一族有血缘亲属关系,于是非常隆重的接待了这三位巴图鲁,平等相待,并让仆人为他们准备了天鹅绒靠枕。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身体强壮康健,” 帖木儿说,“今天我对于别人来说是埃米尔,但对你们来说,我们你们家族的女婿。”
埃米尔虽说很凶狠,但是在自己人面前也是非常坦诚和真诚的。他将精美中国瓷器拿到自己面前,从雕龙的茶壶里倒入香浓醇厚的奶茶。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帖木儿给自己斟茶,那就意味着要开诚布公的讲话,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最忠诚的仆人也不能侍奉左右。埃米尔比任何人都更加有戒备心。
门开了,走进了一个身高不高但是身体健硕的男子。
“可汗!”他深鞠一躬。
“来吧,也迪古,”埃米尔说,“我们都在等着你。”
巴图鲁的脸上总是一副闷闷不乐地样子,眉头紧皱。埃米尔待也迪古不错,但是这种闷闷不乐地样子还是莫名其妙地让帖木儿警觉了起来。
帖木儿能够从人身上看到某些可以成为自己敌人的潜质。帖木儿并不认为脱脱迷失的问题是他的失误,因为他深知这种背叛背后有种种原因。人为了权力可以付出一切代价。难道他当年不也是亲手消灭了曾经助他高升的忽辛?如果别人以同样的方式待他,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让帖木儿下决心消灭脱脱迷失的不是脱脱迷失的背叛,而是他的阴险狡诈。埃米尔并不关心谁会成为金帐汗国的可汗。关键是,如果掌管这片巨大土地的人不敢与他争斗,那帖木儿就不会阻止对方的任何想法和行为。一个部落可以无数次被打败,但是只要有一位富有远见、惜权如命的大汉,他就依然可以无数次的重生。草原上随时都可以招募军队,因为总是有贪恋财产权位的人。周边部落里住在烟熏毡房里的乞丐们投来饿狼般的目光。应当选一个绝对服从撒马尔罕的人来做金帐汗国的可汗。选谁呢?谁能满足这些要求?帖木儿•忽都鲁特还是昆契克-阿格兰?都不行。他们中没有人能够领导整个民族,因为之前他们没有建立过任何功勋,他们未曾打败过敌人也不曾显露自己的智慧。也许本不应该支持他们?那也迪古呢?帖木儿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战士如同猛虎,他们只是在等待跳跃的机会。如果给这样的人一匹叫做金帐汗国的巨马,那么他会如何驾驭这匹马仍是一个未知数,更无法猜测他的马蹄会践踏谁的脊柱。
在脱脱迷失身上栽过跟头之后,埃米尔决定要更加谨慎。时间会告诉我们应当如何做。现在主要的问题是,谁能够在坐上金帐汗国的宝座之后,依然使金帐汗国顺从地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也迪古猜到帖木儿的心思,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因为现在他的主要敌人是脱脱迷失。
“来吧,” 帖木儿说,“喝茶的时候好谈事情。”埃米尔的声音非常友好,也迪古却惊讶于眼前这个人的巨大变化。好像那些残酷的战争,数以千计的死亡,堆积如山的头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我来找你们是要谈谈行军的事情。现在是时候让脱脱迷失搞清楚自己命定的位置。我希望你们可以帮我找出实现目的的最佳捷径。现在还没有人能够确定我们会在钦茶草原的哪个角落碰到可汗的军队,所以道路一定不能狭隘。”
埃米尔开始沉默。帖木儿•忽都鲁特和昆契克-阿格兰也是同样的沉默无语。他们在揣测帖木儿会选择谁来代替脱脱迷失管理金帐汗国?只有也迪古一个人意识到,埃米尔今天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他的眼神已经问过埃米尔:
“尊敬的阿米尔,您智慧高超、目光敏锐。我们以您的任命为荣,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享受为您效力的幸福。我们将竭尽所能!可是……我有一个请求……”
帖木儿喝完茶将茶杯放在地毯上。
“说吧。”
“没有人像帖木儿•忽都鲁特和昆契克-阿格兰那样了解广袤的钦察草原。他们绝对能够承担为您的军队领路的重任。我和脱脱迷失之间也有世仇。是他下令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的剑上不沾上他的鲜血我誓不罢休。所以,这就是我在战争中的立场。”也迪古沉默一会儿之后,开始讲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的感情。“伟大的埃米尔,请让我领导土门!我将正面迎战我们的敌人!我以此向您证明我的忠心!”也迪古拿起节日面包举过头顶。
帖木儿仔细权衡也迪古的提议,沉默了很久。事实上,他正处一个十字路口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可以答应也迪古的请求,因为埃米尔相信也迪古和脱脱迷失的仇恨不共戴天,所以他肯定会不惜性命与脱脱迷失殊死搏斗。狗急都会跳墙!许多首领都害怕战斗,所以他们的怒气和勇气都不如也迪古。但是也不能太早相信他?一万骑兵是一支非常强大的力量。如果他们落入大胆、狡猾、有才能的也迪古之手,谁知道他们最终能否还会绝对服从埃米尔的意志?或许有可能,他们在处理好脱脱迷失问题之后不肯去征服其他部落?老话说得好,血浓于水。谁也保不准,在关键的时刻血缘亲情会战胜也迪古。现在一切为时尚早,不能操之过急。
帖木儿慢慢地说着,仿佛对每个字都斟酌再三:
“不要用你的马刀来砍石头。因为你的道路上还会出现新的敌人,与他打仗的时候你的马刀将不再适用……你的勇气就像大马士革的剑,因此把你束缚在剑鞘上是很不明智的……我已经想过让你成为所有土门、甚至是全军的首领,但这次领路人的任务特殊。帖木儿•忽都鲁特和昆契克-阿格兰将会带领两个军团,你会带领由苏丹穆罕默德指挥第三军团,这是我的主要进攻力量。你一定不要让部队走丢,帮助他们按时到达地方——这就是成功的一半。另外,我希望报复脱脱迷失……或许我们进军钦察草原之后,我可以任命你做土门的首领。”
也迪古明白,帖木儿不信任他。但他立马克制心中的不满和愤怒,不情愿地附和他的观点。
“好,尊敬的帖木儿。我服从您的命令。”
巴图鲁面部表情的变化没有逃过埃米尔的眼睛,埃米尔猜到了他内心的想法,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那你们对我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请求?”帖木儿环视一周。
“有,”也迪古说,“还是我,我有请求。”
“请讲,米尔扎。”
“昨天您的护兵带走了我的骑手。如果可能的话,请下令释放他。”
“他是谁,做什么的?”
“他们没有犯罪。在我的队伍里有三兄弟在服役,他们来自吉扎克。其中最小的一个前天一整天都没有回部队,有人看到他在一群抢劫塔什干集市的农民之中。兄弟们很担心他……”
帖木儿的身子一紧。
“难道他们不知道,抢劫是非常严重的一桩罪行。我已经下令严惩所有抢劫的人,判处死刑。行军中的队伍必须严格遵守纪律,采取任何行动都必须获得批准。”
“在你的军队里所有人都知道纪律严明。但事实是,他根本没有去抢劫,那天他一整天都在我身边。”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护兵?”
我今天才知道这件事……我之前不在营地。
帖木儿用舌头发出一阵哒哒声:
“你的请求太晚了,也迪古。他已经死了。近日路上出现了很多的强盗。我已下令抓捕他们,昨天就斩杀了五位。看来是我的护兵出了纰漏,错杀无辜。”
“难道这样也可以,尊敬的可汗?”也迪古恨恨地说。
“可以。”埃米尔脸上很平静。“如果我们惩戒暴徒就可以让他们服从我们的命令,那区区五个人的性命怎可与之相提并论呢?假如你能医治身体上一个可怕的疾病,但为此要付出一根手指头的代价,那就应该砍掉它。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埋怨你,没有人会觉得你是不理智的。”
也迪古,这个生性残忍的人并且很容易出卖别人性命的人,忍不住说道:
“这是不公平的,为了一个人的过失赔上别人的性命。”
帖木儿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是的,这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你已经决定要实现自己的目标,任何事情都不应该成为障碍。”
“那我应该怎样告诉被害者的兄弟?”
“就说出了个岔子。”
“难道这样说能安慰他们?”
“那就再告诉他们,犯错的人将被斩首。”
帖木儿•忽都鲁特插入了这场对话:
“白白死几个士兵……”
“你错了,是巴图鲁。”帖木儿眯起了眼睛。“我已经实现了我的目标。处死五名劫匪刑罚达到了杀一儆百的效果。当然,我也不想再多杀几个人。特别是现在,在大战役的前夕。但我不能不杀死他们,否则我就会失去百姓中的威信,大家会开始怀疑我的公允。”
是的,埃米尔知道他在做什么。从问帖木儿的第一分钟起,也迪古就后悔了。
再次,也迪古又陷入了单枪匹马的境地。就像当年脱脱迷失在汗国里一样,没有人可以信任,没有人能够依靠。
马年(1391)1月22号跛脚帖木儿亲自率领土门从塔什干拔营进军前往钦察草原。帖木儿就像当年的术赤一样跨过锡尔河,埃米尔下令在桥梁上铺设牛皮革让整个军队都顺利渡河。
过河之后军队没做任何耽误就立马继续往讹答剌进军。仅仅几天后,以巴图鲁奥斯曼为首的部队就偶遇脱脱迷失的支队。金帐汗国士风散漫,还没有做好作战的准备,于是巴图鲁奥斯曼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们。许多战士被砍死,其余的逃进了草原。他们向脱脱迷失报告,铁木耳的军队正在向讹答剌方向进军。
可汗此时正在围攻撒乌兰, 申吉尔希和古什。城市殊死抵抗,可汗怎么也不能突破居民的防线。
了解到帖木儿的军队正在逼近,脱脱迷失开始犹豫。他非常了解埃米尔和土门的实力。因此下令立即停止围困城市并迅速撤退到伊基里河地区,在那里可以扩充军队为战斗做准备。为了争取时间,脱脱迷失向帖木儿派出了使者。
可汗知道谈判肯定毫无结果,因为他非常了解他前首领的耐心程度。帖木儿从来都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既然他已经决定拿出20万兵力投入战斗,那长时间拖延他就是不可能的。
以苏尔丹别克为首的可汗使者们受到了应有的礼遇 - 他们被安置在白色毡房内,并被饮食款待。然而,第二天,拜见埃米尔的时候他们却没有感受友好邻邦应给的尊重。帖木儿冷冷地对他们点了头,邀请他们坐下。
苏丹勉强地在蓬松光亮的地毯上坐下来,就立即开始铿锵有力地发言:
“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我们的祖先和平友爱地生活,共享欢乐与悲伤,共同行军,同仇敌忾。我们将我们的好女孩嫁给你们,而我们的骑兵也迎娶你们的美女。双方互不践踏对方的牧场。争吵有损我们的巴图鲁气度。虽然我的可汗脱脱迷失地位高贵,但他愿意对您点头行礼,并赠与您九匹如风良驹,和一只爪子上镶着黄金钟表的猎鹰。”
埃米尔挥了挥手,一个胡子很漂亮的高个子护兵走到使者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一只鸟。轻声细步地走到埃米尔跟前,把鹰放在他的肩膀上。
埃米尔没有违反礼节,他没有拒绝这份礼物,但是他的表现却十分冷漠,什么好话也没有说。
但是苏尔丹别克继续讲话:
“铜和黄金虽然颜色一样,但是价格属性相差悬殊。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犯错呢。我们的主人脱脱迷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没有顾忌兄弟情谊,请您不要生他的气。他在派我来见您的时候说:我永远都是帖木儿的左膀右臂,因为正是在他的帮助下我才成为可汗。请他原谅我。从现在起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无论时光如何变迁,我们之间的和平将永世不变。”
帖木儿高傲地抬起头,一脸不屑:
“我不会原谅脱脱迷失……如果他向我挑战,我说不定会原谅他,因为他的愿望不过是想称王称霸。对于人们来说这个愿望有时比活着的欲望更强。如果他是因为这个向我发动战争,那我是不会谴责他的。但脱脱迷失利用我的善良,趁我远途行军的时候,偷袭我的土地和百姓,他的行为就像在我背后插了一把匕首。我不能原谅这种狡诈的行为!”
帖木儿的语气越来越愤怒。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做过多少类似的阴险狡诈的事情。帖木儿一件件一桩桩历数是脱脱迷失在这位雷帝面前犯下的种种罪行。他的嘴角泡沫横飞,眼睛凸出,布满血丝。
帐篷里的人吓的退开了几步,以为帖木儿癫痫又要发作。 在这个时候,帖木儿失去了理智,很难揣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让人迷惑的情况来得快,去得也快。帖木儿摇了摇头,仿佛是在驱赶头脑中的幻觉。帐篷里安静了下来,帖木儿一脸惊奇地望着坐在他肩膀上的猎鹰,猛生厌恶,把他扔到脚下的地毯上。
“够了!”埃米尔嘶哑地说。“让脱脱迷失向安拉祈求宽恕吧。只要战斗才能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
使者起身深鞠一躬,退到出口处。苏尔丹别克站在门槛处说:
“尊敬的阿米尔,我们将会把您说的话一字一句转达给我们金帐汗国的可汗。”
帖木儿撇嘴笑了一下,轻声说道:
“你没有转达的机会了……”
使者僵住了。苏尔丹别克面如白灰。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不确定地说。
“虽然以前没人这么做,但是我必须这样。您在我这儿已经待了两天,你的眼睛也一直睁着。不该看的你也都看到了。”帖木儿停顿了一下,赏玩着使者的恐惧。“但我不会杀了你。你留在这里,我们要去钦察草原,您来做我们的向导。如果您能好好地按照我的指示做,那就有可能保住您的性命。”
使者的脸上又恢复了生机。
“那谁来给脱脱迷失传话?”苏尔丹别克问道。
“没有谁!天亮的时候我的将士们开始前进,他们会给你们的可汗一个答复。”
但脱脱迷失本就没有期待从帖木儿那儿获得什么答复。脱脱迷失抛下所有一切可能拖累他的军队,为了防止逃跑,他让骑兵稍作停留就匆匆离开了草原。一路上,金帐汗国将沿途的城镇村落洗劫一空。这一次,雅西城也遭到了破坏。穆斯林似乎已经忘记了阿赫马德·阿萨维的陵墓位于这里。
看着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自己,脱脱迷失开始考虑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应该采取的行动。首先要竭尽全力募集军队,在数量上超过帖木儿。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有可能胜利。可汗有信心完成计划。部落人丁兴旺,因此这样做是有机会的。脱脱迷失认为,帖木儿对敌人的仓皇逃跑非常满意,在今年应该不会进攻他的领地。过了半年或者一年他才会继续行军。而在这段时间内可以募集并装备一支强大的军队。
帖木儿的拉梅,敌人的满意仓促飞行,今年不会来兵的土地在他的控制之下。将每半年召开一次,也许在一年前,他将继续他的竞选活动。而在这段时间将有可能搜集并装备一个伟大的军队。
但是帖木儿并没有打算推迟自己的复仇计划。他派了一队兵马追赶可汗,为首的是经验丰富聪明狡黠的将领巴图鲁卡拉坎。他们追上脱脱迷失的掩护部队,一番打斗之后,抓获几个金帐汗国的战士。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帖木儿很快就从俘虏口中知道了所有他想知道的。
埃米尔在一番思索后召集军队中的将士,成吉思汗族人还有最亲信的战士举行会议。大家一致决定继续追赶可汗。
军队里所有多余的人都被发配到撒马尔罕,帖木儿率众穿过雅西,卡拉丘克, 撒乌兰率军进入钦察草原中心。行军历时一个多月。在四月初,草原上春天已经到来,大量军力屯扎在萨雷乌杰恩区域和萨雷苏河畔休息。冬天一到河岸干枯,河流流域变为草原。帖木儿下令让他的将士们穿越锡尔河向乌雷塔乌进军。在埃米尔再次稍作停留。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大地一片生机盎然。帖木儿站在山顶,欣赏眼前的大好河山。绿色的草原笼罩着淡淡青雾,草原仿佛没有边际。鸟群飞过湛蓝的天空飞翔到未知的神秘远方。云雀的歌唱响彻整个天空,仿佛这声音是从异常美丽的蓝色石头中发出来的。
突然帖木儿心里一紧。脱脱迷失正躲藏在这广阔草原上的某个地方。如果他故意逃避战争,那该如何找到他?在这里,钦察草原如同无边无际的大海一般平静,一个人可以在草原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能跟谁讲述战争中殊死搏斗的勇气。所有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隐藏在草原深处。
帖木儿陷入沉思,回到了自己的行军帐篷里。第二天行至阿尔吉恩乔克山脚下时,他下令士兵搬来一大堆石块,在高处放置一块光滑的石板。从士兵中挑选出有雕刻技艺的人,让他在石板上刻上帖木儿说的话。前三行是阿拉伯文字,是这样的:“以怜悯慈悲的真主的名义……”。为了让不懂阿拉伯字母的民族也能看懂碑文,帖木儿命令用乌兹人所讲的维吾尔语再书写一遍。帖木儿口头吩咐士兵写:他,苏丹·图兰于1391年4月28日到此,率领二十万部队追击脱脱迷失可汗。伟大的征服者花了八行来描述自己的伟大宏图和进军钦察草原的计划。
是什么原因促使了帖木儿这样做?或许是因为他认识到了一个道理,地球上没有什么可与石材的耐久性比较?人在大地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就算是最伟大的事迹也不会在记忆中永存,唯有石头和文字能够永久保存。谁也不知道埃米尔到底在想什么?
帖木儿清楚自己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带着土门继续前进。周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大地,这个时候无论是埃米尔还是他的士兵都忘掉了死亡。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使人们忘记过去,想不起未来。
跨过一条草原小河伊兰丘克(又名,吉兰契克)之后,帖木儿用了八天时间走到阿纳卡尔库尤恩区域安营扎寨。他的二十万军团现在分散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 - 先锋队位于伊尔吉兹河畔,而后方部队则在图尔盖河畔安营扎寨。
草原上非常空旷,不了解的人会以为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其实,往年河口区域总是有几十上百个游牧村落。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留在土门打仗的必经道路上,哪个疯子会认为他们会在这里安然无恙。所以居民们背井离乡,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四散逃逸——有些人逃往耶希尔努拉,还有一些去到了乌雷古姆和巴拉古姆沙滩。
帖木儿的军队已经行军四个月了。到了阿纳卡尔库尤恩之后发现,从河中地区带来的粮食已经几乎用尽了。肉都吃完了,面粉也没有多少,由于天气变热许多奶油也都变质了。军中发现有穆斯林商人在队伍中高价兜售粮食产品。饥饿的阴霾笼罩着整个军队,帖木儿知道这件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很有可能会非常惨烈的收场。军中甚至发生了偷窃和争执的行为。如果首领不能养活他们,饥饿的人们就不愿意服从他们。
帖木儿下令把所有的埃米尔部队集中到他跟前。根据传统,他下令从这一天开始任何人都不能用面粉来做面包、蛋糕、面条或其它食品。此后士兵们只将薏仁粉捣碎,每个人每天喝一杯用它煮成的汤。只能在汤中其中加入木特尔—一种由食用菌和干草药制成的混合物,这种木特尔储备量还有很多。
先遣部队对脱脱迷失的军队情况一无所知。暂时还预见不到远征会何时结束,因此必须考虑士兵的粮食问题,如何才能使他们保存实力遵守纪律。
于是帖木儿宣布,很快将会安排狩猎。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同时保障马有足够的口粮,可汗给每一支埃米尔土门都派遣了塔巴希为他们引路。荒芜的草原今年动物成群:在广袤的草原上有不计其数的羚羊,羚羊,野山羊,野驴。
五月初,帖木儿下令把广阔的草原围起,成千上万的士兵来到指定的地方,围成一个环,现在即便是最狡黠的小动物也插翅难飞。
黎明的时候,卡尔那号同时奏响,唢呐唱起来,锣鼓声整天。战士们排成一排,马镫挨着马镫,慢慢往前进。两天两夜间士兵们围成一个环往里靠近,士兵们举着长矛有时亦步亦趋,有时快跑。虽然老话说,没有人有权杀死任何一只动物。士兵们的任务是不让一只动物逃跑。疯狂的赛加羚羊、牛群、瞪羚和弩炮从旷野的一端飞奔到另一端,企图逃跑,但却遭到了人墙的围堵,因为害怕又飞奔着跑开。他们跑得路程长度越来越短,因为环变得越来越小。有的时候可以看到动物们仿佛都忘了自己的天敌,例如兔子和狼并排奔跑,眼睛里的恐惧仿佛使他们看不到对方。幼小的动物发出哀怨的尖叫声。他们互相践踏,撞倒,惊慌四窜。而当这样的圈小到只有完成围猎任务的人才能进去的时候,帖木儿率领一千选择了战士进去。它们拔出刀,拿着矛闯进圆圈的中间。
即使过去几百年,钦察草原也会永远记着帖木儿安排的这次可怕的狩猎。有幸同埃米尔一起进入圈子的人从马镫上站起来,用快如闪电的刀剑袭击动物的头部。那些喜欢用矛的人认为,矛是攻击羚羊的首选武器,这种想法肯定没错,因为动物数量很多。愤怒的种马被赶到围栏边上,但站在这里的士兵又会用矛来攻击他们。狼一般来自干沟壑的底部,猞猁是被从白桦树林里赶出来的,公猪则通常隐藏在茂密的芦苇湖畔,而他们现在都被围困在包围里。这就是帖木儿的命令。如果不能吃他们的肉的话,那他们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埃米尔的爱妻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也参与了此次狩猎。她身着武士的衣服,巾帼不让须眉,丝毫不让步绝不认输。她的脸炽烈发红,眼睛闪闪发亮,但是她的手却非常坚强有力,这正是因为她是钢铁领袖帖木儿的妻子。她兴奋地刺杀手无寸铁的动物,毫无怜悯之情,埃米尔偶尔看她一眼,欣赏她的娴熟技巧。
帖木儿突然从冲过来的动物之中看见一只相当瘦小的鹅喉铃幼崽,它的双腿一直在颤抖。一对大黑眼睛就像孩子一样充满了痛苦和恐惧。为了寻求保护它跑到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所骑的马肚子下边去。虽然帖木儿对世界上任何生物都不抱有怜悯和同情,但是此刻他突然很想妻子俯身从马鞍上,抓起手中的幼崽,不要让它死。但肖尔潘 - 马里克 - 阿卡故意抬起马脚,让小东西无处可藏,然后优雅地拔出自己的剑刺死了这只幼崽。帖木儿转身走了。嘴上露出厌恶的样子。
狩猎结束之中。草原上到处都是血腥味。赛加羚羊、亚洲野驴、羚羊、艾丽卡尸横遍野,土地上流着黑色的血,秃鹫和鹰群胆怯地在天空中盘旋着着。
战士们吃着半生不熟的肉,烤着火,开始剥皮。大家都只顾着吃肉忘了最近的饥荒。一些人将皮放在苦咸的湖水中泡着,另外一些人往皮包里放入带有盐土的白土,用它撒在动物肉上。很快肉都装载好了,士兵们和驮运队前往临时驻扎地。
帖木儿站在一个小山上,眯起眼睛,望着屠宰的地方。也迪古慢慢地赶着自己的马,爬上小山。他给埃米尔报告一个坏消息,仅仅几个小时之内有两个人从他的部队逃到脱脱迷失那里去 - 就是那个无辜被杀的骑手兄弟。但是也迪古看着埃米尔的脸,什么话也不敢讲。
“如果我能够成功对付脱脱迷失的军队……”帖木儿头也不转,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您的军队很强大,一切都会按照您的计划进行,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也迪古轻声回答道。
帖木儿没有看他。
“真主安拉请您帮助我!”
太阳落山了。夜幕渐渐笼罩了大地,士兵们成群结队来到草原上,帖木儿骑着马开始下山,就在同一时刻,大屠杀地方的天空上突然聚集了大片乌云,仿佛是在等着帖木儿一般。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但是黑压压的乌云仿佛是从草原各个地方聚集而来,仿佛是要参加食肉动物的盛宴。
脱脱迷失出发前往河中地区,一路上躲躲藏藏。他想对付帖木儿,但事有凑巧,追赶别人的人现在成了被追赶的人。现在,帖木儿成了自己土地的敌人。
尽管脱脱迷失非常忧虑,他还是尝试不去想自己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他派使者到所有的村庄和营地讲话:“帖木儿率领自己的军队前往钦察草原,所过之处不留活口。他的士兵一路奸杀掠夺。你们都赶紧逃跑吧,能去哪儿去哪儿。能持枪的骑兵就骑着马去氏族长老指定的地方。”
金帐汗国已准备好迎战帖木儿。慑于帖木儿的残暴,钦察草原不同民族各个方面的人马都聚集在脱脱迷失麾下。不久脱脱迷失组织起一个庞大的军队,其中甚至还有克里木的热那亚人和高加索布尔塔斯人。
脱脱迷失很清楚地知道,帖木儿做事情不到底不罢休。因此只能全心全意地考虑与他的战斗,但可汗还是忍不住把焦虑的目光投向罗斯公国。在他准备与帖木儿作战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从背后偷袭?脱脱迷失清楚地知道,他远征罗斯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既没有制服罗斯也没有吓唬到他们。尽管他们诸公国之间还不能和平相处,但是这个民族正在一天天强大起来。罗斯就像一把弓:无论怎样费力拉它,只要一松开手,弓就立马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为了保全自己,至少是部分保全自己,可汗派遣使者拜谒特维尔王子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和梁赞的奥列格大公并在他们面前许愿。他发誓,一旦赢得帖木儿,他就立即派军前往他们领土帮助他们摆脱莫斯科公国控制。脱脱迷失派遣使团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引起诸侯国内讧,防止他们趁着金帐汗国危难联合成统一战线。
艰难的时期终于到来。虽然脱脱迷失手上已经拥有千上万人兵马,但是他依然十分焦虑。可汗任命钦察草原最为有名巴图鲁的作为千夫长和土门首领:叶恩扎巴伊、卡拉霍德如、, 瓦卡, 什乌阿克,以及逃犯也迪古的兄弟伊萨别克和其他许多人。其中有花拉子模苏列伊门索菲,蒙古人乌鲁斯,阿克·布吉、考克·布吉,术赤后代—塔斯杰米尔、别克伯拉特、叶尔日梅什和希恩特-阿格兰。
在脱脱迷失的军队中骑兵占大多数,步兵团则只有十个。考虑到即将到来的战斗,可汗决定利用这一点对付帖木儿,因为帖木儿有很多步兵和钦察骑兵。
虽然脱脱迷失在士兵数量上占有优势,但他还是有点害怕立刻投身与埃米尔的战斗。莫名的胆怯和恐惧迫使他选择另一种方法。可汗决定用少量兵力攻击帖木儿,不断骚扰他,使他不能走计划的道路。利用不断的伏击逐渐削弱战士的警觉性,然后再给帖木儿致命一击。骑兵迅速出击,攻击帖木儿军队的侧翼和后方。无论埃米尔愿不愿意,他将不得不躲开像黄蜂一样躲开行动敏捷的游牧民族。离开自己的控制区域之后,帖木儿就无法承担在人力、马力方面的损失。
脱脱迷失是这样计划也是这样希望的。脱脱迷失深知埃米尔的兵马实力,率领自己的二十万兵力穿越伊基里河。
不可名状的焦虑日夜缠绕着他。因为对即将发生的战斗充满了不确定性,脱脱迷失决定把几个儿子热列莱吉娜、昆契克和热巴尔别尔吉领导的兵力,十个步兵团和五万骑兵留在谷另外五万士兵处于备战状态,只需要脱脱迷失一声令下就开始行动。
在渡过伊基里河的第二天,从帖木儿那儿逃跑的卡尼柯伊和吉尼柯伊前来投奔脱脱迷失。可汗从他们那儿了解到埃米尔的兵力和路线。逃犯告诉脱脱迷失,帖木儿军队粮食供给不足,为了获取肉食安排了狩猎。
壮士们听到之后再次说服了脱脱迷失,他选择了正确的战术。应该尽量回避战斗。时间会帮助可汗。
脱脱迷失甚至恨帖木儿认可了他的指挥官才能。而因为他像埃米尔,将他的军队划分为七个部分。他没有想到的是盲目模仿永远不会带来成功。帖木儿的军队准备了一年多,并且它的所有七个部分联系紧密,在任何情况下都知道应该如何行动。此外,埃米尔已经完全改变了步兵团的作战规则。除了传统的长矛和弓箭,步兵现在已经开始用火药围栏。如果敌方有骑兵不便通行的很深的河流,按照帖木儿的想法这种情况下,步兵团应当首当其冲。但是,如果敌人采取不同的行动,那就可以先让骑兵首先行动,引诱对方,最后让步兵给予致命一击。
脱脱迷失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撤离萨莱,选了草原上一处平坦的地方,可以自由发挥骑兵的所有优势。于是,他决定不急着与帖木儿会面,而是把他引导钦察草原深处。
* * *
埃米尔没有准确的信息,他不知道可汗把自己的土门带向何方,但经验和天赋使他能猜到大致的方向。埃米尔小心翼翼地缓慢向前移动。有一天黎明时分,他的探子跨过托博尔发现很多被遗落的痕迹 - 壁炉里的余烬还是热的。过了一会来了一个没有来得及迁移的帐篷主人。关于脱脱迷失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姓名,他指了指山谷中的白桦树林,可汗的数十个骑兵在那里藏身。
帖木儿的侦察兵突袭金帐汗国的战士,生擒了三个人,用马鬃绳捆绑双手,把其他人杀了,因为战争不允许对敌人手下留情。
帖木儿现在知道了很多关于敌军的动静。他穿过托博尔,前往乌拉尔方向。帖木儿明白,因为钦察草原面积辽阔,所以他不能像以前一样行动,稍微一个延迟就有可能招致失败。埃米尔加快速度,但是依然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 帖木儿听了帖木儿-忽都鲁的意见,他建议要渡过水流充沛的乌拉尔河最好从阿伊吉尔热尔、布尔吉特什和科什萨尔的浅滩处通过。帖木儿突然命令他的部队爬到河的上游从那里渡河,这一点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也迪古的士兵逃跑之后,埃米尔知道可汗已经了解他部队的兵力情况和粮食困难的问题,因此渡过乌拉尔河之后,埃米尔加快了土门的行军速度,竭力在六天内到达萨马拉河。
敌人就在周边某个地方,但仍遥不可及。草原上散布着敌人的侦察兵,帖木儿的侦查员与他们短暂交战之后,他们就放佛被淹没在草原中消失不见了。埃米尔军队随时提防,骑兵部队分布在草原各个地方寻找敌人的主力,但除了一些关于他们位置的传闻之外,什么有用的消息帖木儿都没有收到。现在帖木儿了解到脱脱迷失的如意算盘,军队在河中地区不得不进行漫无目的的长途跋涉。夏天快到头了,如果埃米尔可汗还是无法参加战斗那就必须带领军队回头。因为秋雨寒冷,士兵们很容易耗尽体力然后落入敌人手中。而到时候脱脱迷失一定会趁人之危。因此必须采取一些手段获得主动权,或者是趁着还不晚紧急改变土门前进方向。
深思熟虑之后帖木儿下令米尔扎奥马尔谢赫调两万士兵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去追赶脱脱迷失的主力部队,尽量不要让他们逃脱。奥马尔谢赫出色地完成了埃米尔的要求。金帐汗国的先锋队被拦截了下来。脱脱迷失什么都没有做,而是把脸转向帖木儿。埃米尔的部队分成了七个部分——他们迅速达到切列姆沙恩河支流昆都里奇处,开始准备决定性的战斗。
夜幕降临,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里,帖木儿的军营里点起的成千上万的火把,就像狼的眼睛一样。
第四章
帖木儿和脱脱迷失的营地里篝火在燃烧……对于许多士兵来说这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火光。火光温柔暖和,他们不想去想其他。根据传统,在大战前要犒劳将士。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每一个士兵都相信明天会在马鞍袋里装满从敌人那儿抢来的战利品。没有人想到死亡,也没有人表现出恐惧,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命运的特殊眷顾。今天,在战斗前夕,工头,千夫长,土门领导者领取赠予他们的装饰着银带的丝绸长袍,丝绒小圆帽和铁铠甲。而脱脱迷失的士兵此时正在欣赏镶着水獭皮草的博力克、价值不菲的腰带和沙姆铁制成的匕首。
战斗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在暗中进行。午夜子时帖木儿军营里所有的营火突然同时熄灭了。这里边有一些神秘的无法解释的事情。夜的黑暗隐掩盖了发生的一切,甚至派去观察的侦察兵无法看到盾牌后面的情况。埃米尔知道发生了一些扰乱军心的奇怪的事情。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只是下令士兵上床睡觉,但在这样做时,帖木儿肯定脱脱迷失的军营里人心惶惶,很多人无法安枕。
距离天明还早,两大阵营的士兵却都没有睡觉。匆匆吃过已经放凉的昨天晚上的饭菜,他们开始占领事先商定的地方。
太阳的光线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脱脱迷失和帖木儿的军队都已经做好战斗准备。埃米尔站在山顶俯视大地,很快将会有几十万人在这里互相残杀。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它将会决定谁是真主和命运选定的人:是帖木儿还是金帐汗脱脱迷失。
埃米尔眯起眼睛,再次看向远方,看到了自己的步兵团和骑兵土门。将领们出色地完成了前一天指派的任务。帖木儿站在队伍中间,今天队伍的主要领导者是米尔扎·苏丹。他们旁边是由穆罕默德·苏丹领导的埃米尔第二兵团,再旁边是由帖木儿亲自率领的士兵。右翼部队的将领是米尔扎米兰沙,由霍吉谢尔伐吉恩掩护。帖木儿将左翼势力委托给扎米尔·奥马尔谢赫,由别尔吉别克掩护。然而,在突发情况下,别尔吉别克承担掩护中心部队的任务。
一切都按照帖木儿的计划进行。虽然他的战士比脱脱迷失五万少,但是埃米尔并不觉得胆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胜利。
似乎此刻帖木儿的所有思想都应该围绕着即将到来的战斗,但偏偏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曾经的过往,这使他无法集中精力。他突然想起来被逮到他面前的三个金帐汗国的俘虏巴图鲁,他们在一次短暂的交手中被抓获。他们中的两个人选择了死,没有透露关于脱脱迷失任何东西。埃米尔下令护兵完成他们的遗愿,当这位倔强的人头颅落地的时候,帖木儿对第三个年轻巴图鲁说:
“告诉我们,脱脱迷失有多少战士,他将自己的土门交付于哪位埃米尔之手。请告诉我们,你都知道些什么……否则,你的下场将和你的同伴们一样。”
战士没有被吓倒。但是,这并没有让埃米尔感到惊讶。反倒假如不费周折这位士兵就把什么都说了的话那才令人感到奇怪。
“这是昨天我们离开时,土门们留下的篝火。” 帖木儿说道,“为什么可汗所有时候都在让他的土门们撤退?是因为怕我们,还是他不相信自己会胜利?”
战士摇摇头。
“不,”他说,“脱脱迷失勇敢果断……”在他的声音中能听到挑衅的意味,“难道说您,作为埃米尔,到现在仍然没有解开他的计划?可汗已经知道,你的士兵好久都没有饱餐过。时间过得越久,他们的精力就越少。与其直接迎战强劲的敌人,还不如静等佳时?”
战士是说话无礼,帖木儿却不着急发火。
“在你死之前,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没有经历任何恐吓,你就把该说不该说的统统告诉我了?”
战士直视着埃米尔的眼睛:
“您觉得是我泄露了这个秘密,但我只是说了实话……就算没有我,这件事情很快大家也都会知道的。既然埃米尔自己能轻而易举找到答案,那你又何必问我呢……”他的声音里同样充满了嘲弄,说话也开始不用“您”改用“你”。“说实话,我希望你能撤回自己的土门,从而挽救那些盲目跟从你的数千士兵的生命。但是现在我看到你的表情依然坚定,你为了一己私利,置千万人姓名于不顾。果然成大事的人都没有怜悯之心……”
而现在,在战斗前夕,帖木儿想起了这个战士俘虏,然后笑了。他真的从来没有怜惜过别人的性命,在他看来人的血液就像溪水一样轻贱。突然一件似乎已经被完全忘却的往事在记忆里重新浮现。
那是在桃里寺。整个城市血流成河,帖木儿残忍地处决了所有不臣服于他的人,在广场上下令将其斩首。有关他残忍无道的传闻由远及近各处散播,人人自危,一片恐慌。随后一位德高望重,智慧广博的老者谢伊特谢赫拜见帖木儿。他意外地躲过了埃米尔的大屠杀,老人说:
“我的五个反抗你的儿子都死了……他们的头现在在广场上……”
“你是想获得抚恤金吗?”帖木儿问道。
“我不需要你的钱。生命无价,钱是买不到的……我来有另外的目的……我想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准了,你问吧……”
老头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由于多年的悲伤磨砺他的眼睛已经褪色了。
“告诉我……为什么你发动无休止的战争?”
“我想让河中地区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
“如果你考虑的是河中地区,那你为什么来伊朗?”
“如果我不征服强大的邻国,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战胜我。”
“就算这样……”老人同意他的这一说法,“那河中地区的强大又与广场那些身首异处的人有何干系?”
“任何反对我的想法或者是阻碍我前进道路的人都会有同样的下场……就让那些看到我所作所为的人去散布我的谣言吧。”
“我知道你……但人是上帝创造的,应该怜悯他们……”
“安拉创造了人,但人却不值得被怜悯……人与人之间,就像狼……”
“所以说,你是野兽?”老人沉默了。
帖木儿的脸顿时石化,瞳孔缩小。他开始轻声说话,但每过一秒他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响,越来越尖利:
“老头子,你臭屁!你想知道的太多了!恐惧推动人们,把人做出绝望的行为,恐惧也可以耗尽人最后的力气,使他们成为奴隶……我想让人们谈我色变!人们永远只会记得别人的不好,这样我就可以名垂世纪了!”
谢伊特谢赫摇了摇头:
“原来,全能者是不公平的。”
帖木儿打断了他:
“你想指责真主不公正,只为他创造的你柔弱,而我则是很强的?”
“不,埃米尔,我想的完全是别的。为什么真主让人们愚蠢……”
“你知道人类的愚蠢?”埃米尔轻蔑地说道。
“没有人能知道的一切……但为什么聪明的人要记住坏人的名字?是为了让他的名字世代流传吗?人肩负着生命的责任,他应当记住的是那些有创造力并且公允的人物。没有人能够踏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一个残暴的统治者的名字应该同他自己一起消逝,免得别人以相同的方式作恶。这样的话,人的荣誉并不在于他屠杀的人有多少,而在于他建立了多少新的城市和宫殿……你可以处决我,埃米尔,那我也不怕直接告诉你,一头野兽不配拥有人的名字。”
不,今天不应该用来回忆过去。帖木儿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时间一到,一旦他离世,现在和过去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将会发生什么事。他想像成吉思汗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为此,他掠夺伊朗,蹂躏伊拉克,夷平乌尔……不久之后他就会下命令,然后成千上万的士兵就会冲上去迎战金帐汗国的军队,征服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部落。在大地上不应该同时有两位领主,共享平等的荣耀和权力。只有他,帖木儿,是命运注定的那个人,是全能主指定的人。正因如此活着更为值得,不需要怜悯那些帮助他征服世界的人。
生活中发生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埃米尔是很残酷的,但总有一些人不害怕他,就算面临死亡的威胁也要将真相和盘托出。这是为什么?帖木儿在一直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没有找到。然后突然闪过一丝想法,他欣然接受了。很明显的是,问题在于他还是不够坚韧。如果说之前是血流成溪的话,那现在就是血流成河了。在整个大地上不应该有一个人不害怕他。帖木儿平静下来,突然想到,为了得到权力可以不择手段……
帖木儿下马,把缰绳扔给护兵,径直走向自己的帐篷,部队的主要依禅特-别尔克在那里等待着他。埃米尔跪在地上做完晨祷。帖木儿慢慢抬起膝盖,再次环视他的军队。在远处,脱脱迷失的军队就像雷云一样站立在那里。
“是时候了。”帖木儿说,“让我们一起做出发前的祈祷。”
萨伊特-别尔克鞠躬下拜。然后,他抬起头,带着稀疏花白胡子的美丽棕色脸庞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站在首领的帐篷附近,举起双手向天,单膝跪地,他把脸转向麦加、神圣的克尔白石头的方向。
“请您听着,穆斯林!真主在天上,埃米尔在地上……如果神明想要惩罚这双伸向您的双手,那么帖木儿一定会完成您的想法,用自己的剑砍掉他们。哦,安拉!帮助你的儿子!让帖木儿这一次可以大胜仗!让我们的声誉越来越好!阿门!”
谢赫跑他的手在他的脸上,然后俯下身子,拿起一把沙子从地面,扔在金帐汗国军队的一面。
“伟大的埃米尔帖木儿,你就可以开始战斗。你的敌人会崩溃像沙子扔我,你赢了……”
“阿门!”说帖木儿的拉梅,以及重复的字对他所有的吵闹不和谁站在附近。“让它发生,如你所说,酋长。”
因此,从山顶上,埃米尔清楚地看到,脱脱迷失也在向真主祈祷胜利。他的嘴唇露出邪恶的笑容。他爬上马鞍和专横的挥了挥手。帖木儿知道现在成千上万的眼睛都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现在成千上万的眼睛和那些会在战争中幸存的人将永远记得埃米尔。帖木儿一声令下,卡尔那号开始奏响,鼓声震天。立刻,仿佛从对面脱脱迷失军营也传来相同的声音。
土门开始行动。骑兵组成的河流越过小山头,继续朝着敌人的方向进军,仿佛为了保存实力,故意行动缓慢。帖木儿知道,无论战斗会如何结束,都无法组织这一群前进的力量。他们将扫除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包括脱脱迷失。这将扫除一切在它的路上遇到的一切障碍,会想粉碎石头一样击溃脱脱迷失 。
卡尔那号声音喧嚣和帖木儿头顶上的绿色旗帜随风飘飘,不计其数的土门一直往前进军,刺刀闪闪发光,马焦虑地嘶吼着想用后腿站起来,但士兵有力的双手平息了它们的恐惧。用吼叫的声音发泄作战的兴奋。
脱脱迷失的军队也开始行动。目光所及之处,大地就像一个巨大的蚁丘地动山摇,让人不禁产生怀疑,这里容不容得下来作战的所有人。近五十万士兵赶到昆都里奇山谷。
两支军队之间相隔一个带状的空间。帖木儿做了个手势,然后发出一阵可怕的轰鸣声,草原上空闪过火光,一道白烟直冲云霄 - 这是帖木儿从伊朗收缴的武器发出的。
马发出刺耳的嘶鸣声,但谁也无法阻挡潮水般的人流,士兵们前赴后继,勇敢向前。
金帐汗国无力抵抗。叶尔热吉什-阿格兰和肯冉拔伊 的部队里士兵们举着弯刀冲锋现阵。
突然帖木儿的步兵停了下来。藏匿在树林里的骑兵们端起刺刀,像一阵风扫过他们
但脱脱迷失不会弃他们的士兵不顾。他的部队并不直接迎战步兵,而是突然转头攻击帖木儿的左右翼。
伴随着一声巨响,旗杆就像干树枝一样断裂了,同时还冒着火花。腾起一阵令人窒息的黄土,使得作战的土门们看不到他们的真主。无论是帖木儿还是脱脱迷失方面的巴图鲁首领都显露出自己的英雄气概。
战斗所在的平原非常辽阔。这里没有任何掩护,骑兵容易被击中,也容易转移到新的地方去。
不久之后,脱脱迷失军队的结构破坏之后,开始按照习惯的打法作战:先将对方打散,然后士兵再进行简短的猛攻,但这种方法并没有给帖木儿的土门和步兵带来什么严重的损失。帖木儿的军队军纪严明,他们已经习惯分为七个部分,很容易对付对方的攻击。埃米尔的军队缓慢稳健地围攻可汗的军队,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透过漫天的尘土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太阳红色的眼睛,在注视着作战的双方。当前的形势下没有一方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这场战役应该还会持续很久。
这个时候帖木儿的信使带来消息说,脱脱迷失的军队正在尝试攻击奥马尔谢赫所在的左翼。
“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埃米尔间断地说道,“我会派土门前去帮忙。”
帖木儿知道,他发话之后,就算是天塌下来,他的士兵也没有一个会退缩。
帖木儿希望局势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下令苏列伊曼沙赫率领新的骑兵团攻击已经丧失统一性的脱脱迷失的中心部队。
埃米尔这步棋没有走错。
只要脱脱迷失的中心兵力遭到谢尔伐吉恩的打击,那么自然而然,接下来就轮到左翼和右翼了。
幸福在战场上反复无常。脱脱迷失手下的新鲜兵力不足。于是,他下令调动埃米尔伊萨别克的部分兵力打击帖木儿军队的左翼。两个著名的骑兵团———钦察和土库曼,相互交锋,他们勇气与实力不相上下。
战斗似乎距离结束依然遥遥无期。如果在某个地方帖木儿战胜了金帐汗国军队,另外的地方敌方又占了优势。双方兵力都在削减,士兵疲乏困顿,虽然饱含沧桑的眼睛里流着泪水,人们还是不断互相杀戮,祈求安拉的庇护。但是命运却不想过早地干预尘世之事,灰尘遮蔽了天空,真主安拉将眼神投向了其他边缘的土地。
在这一刻发生了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伟大的埃米尔!”一个护兵呼喊道,“一支不知名的骑兵团正在朝我们移动!”
帖木儿继续观察了一段时间的战争,然后不情愿地转过身问:
“在哪里?”
“那里!”护兵指着后方说道。
从山顶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兵马扬起的尘土。对方在草原上疾驰,好像是朝着大本营的方向。
帖木儿没有邀请任何人,因此意识到这是一个敌方队伍。
埃米尔的神色紧张起来,鼻孔张大。
“组织这群胆大包天的人!”
一团尘土逐渐逼近。已经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这是一个大约五百人的骑兵队,领头暗灰色马背上的是巴图鲁团的士兵。
帖木儿看到,首领拔出发着光的弯刀,转向士兵,跳起来。
毫无疑问 - 脱脱迷失更加狡猾。他把部队派到后方攻击埃米尔的大本营,想引起河中地区部队的骚乱。
士兵在旷野分散开来,如同厚厚的熔岩向帖木儿的护卫们袭来。双方相遇,军刀闪烁,马匹就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即使在这里,在山顶上,也能听见铁器撞击的声音和将士们呼喊撕扯的声音。
一时间,帖木儿忘记了最主要的战役。他整个身体前倾,双手扶着马鞍,观察着下面的一举一动。
埃米尔敏锐的眼睛突然发现 -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就发现,他的护兵开始撤退,很显然敌人比他们更为凶猛。
帖木儿咬牙切齿。未知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要不了多久敌人就会到这里。当胜利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死亡或者被俘虏就是最大的不正义行为。
旁边有人喊道:
“敌人的首领是伊萨别克!”
“……伊萨别克·伊萨别克……”这个名字在埃米尔的心头闪过。他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
帖木儿转身,必须作出决定。他兵力尚足,但是兵力都距离大本营不近,如果敌人击溃了护兵队,那么谁都来不及帮忙。
帖木儿一时间突然想,趁着还不晚,骑马去安全的地方。但他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如果他逃跑的话士气肯定会严重受挫。如果一有危险信号自己就逃跑的话,那他再如何发号施令让他的部队战斗到底怎?
“也迪古,也迪古!”有人在埃米尔背后喊道。
帖木儿站在他的马镫上。从一个不高的山坡后面突然出现了一大支骑兵队伍,径直来到金帐汗国的人与护兵队交锋的地方。
是的,这是也迪古。是谁向他发出的大本营警告危险,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间。最主要的是——有人来援助了!
也迪古骑在马背上,远远地朝着敌人飞奔而来。金帐汗国发现了危险,立马停止与护兵的战斗转身对付也迪古。敌军的首领是巴图鲁队的士兵,人们叫他伊萨别克。
帖木儿突然想起他在哪里听到过伊萨别克名字。伊萨别克是哥哥也迪古。也迪古离开脱脱迷失的时候,伊萨别克没有走。
兄弟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也迪古手举闪闪发光的刀,伊萨别克右腿旁则放着长矛。
帖木儿的眼睛闪闪发光。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兄弟真的会互相残杀吗?难道他们对自己的首领已经忠心到不顾血缘亲情的程度了吗?他们到底是为了获得怎样的荣华富贵才不惜对自己的亲兄弟动手,?
埃米尔的脑子里一时千头万绪。事实证明,他没有白白相信也迪古。为了能够胜利,一个人不惜手刃不同阵营的亲兄弟。这样的人值得所有人的尊重和荣誉。就这样做,然后……
兄弟之间的距离继续缩短。埃米尔从他的马镫上站起来,屏住了呼吸。现在也迪古拔出他的刀,砍向伊萨别克的头部,或者是伊萨别克更加敏捷,用锋利的长矛刺杀自己的兄弟?
但是帖木儿看到的却令他意想不到,这对兄弟彼此从身旁疾驰而去,几乎碰到对方。也迪古的刀砍死可汗的士兵,伊萨别克则用长矛攻击帖木儿的护兵。
埃米尔轻蔑地转过头去,再次观察昆都里奇河畔战役的情况。中间和左侧、右侧他的军队打败了脱脱迷失的部队。现在他坚信命运对他有利的。他近些年期盼已久的胜利很快就要到来了。不过,说来也怪,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却高兴不起来。
记忆里突然浮现出在钦察草原第一次行军的事情……那是很久以前……听说帖木儿的土门军队正在靠近,阿雷西河畔严弘吉剌部军队拔营去往西部。但是没有人向帐篷主警告迷路的危险。
一个女人首先看到敌人在靠近。她让自己的弟弟坐在前面的马上,妹妹坐在后面的马上,然后亲吻了自己的儿子,叫醒丈夫告诉他敌人来了,扬鞭策马进入草原。
巴图鲁抓住了这个女人,把她带到帖木儿面前。
“你为什么不跟丈夫儿子一起逃跑,反而跟兄弟姐妹一起?”他问道。
“因为,”她回答,“如果你的士兵杀了我的丈夫,我可以再找一个。如果儿子死了,我能再生一个。但是如果我的兄弟姐妹被杀了的话,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更孤独,因为我的父亲和母亲早就死了?”
帖木儿对妇女的回答非常满意。他下令不要动女人的帐篷,不允许伤害她的丈夫,不能抢她的牲畜。
也迪古和伊萨别克也是因此不想伤害彼此?帖木儿知道血缘亲情对于人们很珍贵,那它为什么米扎尔、战士和巴图鲁?只能阻止他们。当时,札尼别汗没有在战场上保全自己的弟弟塔尼别克。对于成吉思汗家族的后裔来讲,权力一直高于血缘关系。俗话说得好,石头没有根,但是成吉思汗图雷人有亲人。恰好,也迪古也是成吉思汗的族人……人很奇怪。人自己寻找幸福鸟,但是当幸福鸟落在他的肩膀上的时候,他却吓坏了。如果说也迪古处理好与兄弟的关系,并愿意为之放弃性命,那么埃米尔也可以使自己的巴图鲁们幸福。那样的话,帖木儿愿意把所有的一切给他,即便他像自己一样不是成吉思汗的后代,难道不能让他做让金帐汗国的可汗。
投桃报李。为了提高一个人的忠心,必须让他们和你一样痛恨敌人,而且让你的敌人成为你们共同的敌人。
帖木儿的七支部队,尽管在战斗中损失不小,但是他们金戈铁马顽强抵抗金帐汗国的军队。他们开辟道路撤退到西部。他聚集一支军队攻打帖木儿的左翼,突破土门之后,进入保加利亚的林地。但他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不相信最近刚征服的保加利亚人,担心他们会攻击自己的残余部队向自己报仇。
旷日持久的战争之后,他的土门已经结构混乱,毫无秩序,匆匆撤到伊基里河。这是结束。到最后无路可退的时候,金帐汗国的部队跳入伊基里河中。最后的脱脱迷失抓着马的鬓毛,跳个进去。
* * *
金帐汗国可汗遭到了严重的失利。在战斗中损失了数十万的兵力,他们的尸体在昆都里奇 和伊基里河河口处任野兽吞噬。不少金帐汗国的士兵死在水中。脱脱迷失丧失了近一半的土门,但是成功地逃离了这个耻辱的地方。
秋天快到了。风还不是很强,降雨也比较温暖。但是也应该早日从钦察草原撤退到河中地区,那里没有严冬。帖木儿也停军休整,安葬阵亡士兵,掉头回到家乡的方向。
帖木儿获得了巨大的战利品。步兵团每个士兵收到十到二十匹马,骑兵们也获得一百甚至更多的马。在回去的途中,特殊的部队管理着奴隶们驱赶着成群的山羊。
帖木儿和他的将军们收获尤其丰盛。埃米尔带了五千多的男孩和女孩做他们的奴隶。
沉醉于胜利喜悦的部队掠夺的游牧民族的村庄。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怜悯,没有人抱有同情心。帖木儿的士兵不管马车能不能装得下就掠夺别人的住房。无情的命运是失败者的赢家。
帖木儿把自己的军队分成三部分,帖木儿给每一对指出前进的方向,并让他们随心所欲地拿他们想要的。
春季逃跑的那些游牧部落没有想到帖木儿选的回来的道路恰好是他们认为安全的那条。
正如不久之前帖木儿在图尔盖和伊尔古兹安排的狩猎一样,只不过他们这次捕猎的是人。不放过路上遇到的任何一个部落任何一个人。虏获年轻人,杀害没有用的老人。那些侥幸逃到树林里的人最终等待他们的也只有一死,因为冬天快到了,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不能指望活下来。在这个秋天里血与泪洗过黄色的钦察草原。
帖木儿率军涉水通过乌拉尔河,前往撒乌兰,从那里穿过奥特拉尔回到撒马尔罕。连续行军了11个月,帖木儿现在确定,脱脱迷失在这场夺权的战斗中不是一位强有力的竞争者。和埃米尔现在肯定脱脱迷失不能更是在为权力斗争的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
这一次帖木儿并不急着去任命从脱脱迷失那里抢来的土地的可汗。 也迪古、帖木儿-骨咄禄帖木儿, 和昆契克-阿格兰明白,埃米尔不需要他们,也不会信任他们让他们做自己的副手。所有,有一天他们拜见了帖木儿。
这次帖木儿并不急于任命从地球和脱脱迷失汗取。也迪古和捷米尔意识到,阿米尔并不需要它们,它们也都没有他不相信足以让别人为他的副手。因此,一旦他们到了帖木儿。
“尊敬的帖木儿!”也迪古代表所有三个人说,“我们每个人都还有亲属在金帐汗国的土地上。我们的氏族仍然在那里游牧,但是可汗脱脱迷失已经逃了出来,谁知道他会不会报复那些跟您旗下的我们有关系的亲属。请您允许我们回去,把那些愿意向您投诚的亲属带来……”
帖木儿很容易就猜到他们的狡猾心思,但是并不表现出来。对他来说,他们也并不可怕。没有一个民族希望自己的领导者是不久之前跟敌人一起烧杀掠夺、奸淫抢劫的人。
“好。”埃米尔说,“但是,或许你们需要一支队伍陪同你们一起?”
“不,”也迪古说,“我们想,亲人们会自己来找我们的……”
“那就按你们说的来……你们去草原吧,我会等着你们早日回来……”
* * *
在同一天晚上,可能是害怕帖木儿可能会改变主意,为了防止他耍什么奸计,三名士兵带着自己的小部队从军营消失,他们已经对帖木儿失去了信心,知道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他们不打算再回到帖木儿的大营。昆契克-阿格兰在这儿短暂地出现了一阵子,就迅速就逃到家乡草原去了。这三个团一起回到了曾经游牧的地方——黑海草原。他们意识到,只要脱脱迷失还活着,他们背叛的事情在人们记忆中依然清晰,这个时候不宜争权斗争。
战士们突然消失并没有影响到帖木儿。他不需要钦察草原的大片土地。帖木儿要那一大片土地有很么用!那里没有城市没有部落,唯一的财富就是牛群。帖木儿并不需要草场,因为他和成吉思汗不一样,他统治的是定居百姓。现在脱脱迷失已经被击溃,来自草原的威胁已经不复存在。它以前是自相残杀争权夺利的是非之地。只要金帐汗国的帐篷竖起来,这里就是这种情况。不久,这场斗争不会就这样结束,因为草原有自己的法则和秩序……
脱脱迷失被帖木儿打败非常震惊,但他不打算向命运屈服。他手中土地幅员广阔,而且有很多民族在上面游牧。帖木儿已经离开钦察草原,回到自己的领土。在多年争权的过程中,他经历过许多次的失败,脱脱迷失依然精力充沛希望有一天能够复仇,一洗多年的羞耻和屈辱。脱脱迷失继续募集军队,不允许埃米尔、士兵和巴图鲁从他身边解散离开。
可汗清楚相信西方邻国罗斯和立陶宛国力不足,他现在充满焦虑地注视着他们。他需要一个可靠强大的后方,并且确保邻国不会利用自己的弱点在他与帖木儿作战的时候趁虚而入。
虽然战败后脱脱迷失仍然有一个庞大的军队,他知道,在罗斯的许多诸侯试图抬起头,因为意外的敌人,即使它打破了其他的,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的,可怕的,因为他之前。
莫斯科公国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突然到访,肯定事出有因。虽然大公表面看起来非常恭顺,但实际上说话的时候勇敢大胆,劝说可汗不要阻止他占领诺夫哥罗德 - 苏兹达尔公国。脱脱迷失知道他是想强大莫斯科公国,勉强答应了他的要求。现在与莫斯科公国之间和平相处对于可汗来说非常重要。
解决好莫斯科公国的事情之后,脱脱迷失派使者前往克拉科夫拜见波兰国王立陶宛亚杰罗公爵——陶宛大公维陶塔斯的兄弟。向莫斯科让步之后,脱脱迷失害怕莫斯科会与立陶宛结盟。他们之间一直有土地边界的纠纷。可汗将有争议的土地都许给亚杰罗,但条件是,立陶宛必须承认金帐汗国对他们的领导权,并且按期上贡。一切都按照脱脱迷失的想法进行,立陶宛和罗斯之间的楔形攻势已经形成。
可汗知道帖木儿是一位劲敌,因此希望能得到一个强大的盟友。就像过去一样,当形势对汗国不利的时候(比如说与贝尔克在位的旭烈兀作战),脱脱迷失就会派遣使者拜访埃及苏丹-——马利克人查希尔请求共同对抗帖木儿。现在埃米尔河中地区不仅威胁汗国,而且影响到伊朗和埃及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可汗期待谈判能够取得有利结果。
历经恐惧,积蓄力量,脱脱迷失越来越难压抑与主要敌人帖木儿决一死战的想法。得知埃米尔与他的军队正在阿塞拜疆北部舍基城内,狗年(1394)脱脱迷失率领自己的土门前往杰尔宾特,开始攻占希尔凡的城市和村落。
脱脱迷失相信他会胜利,他的精神力量很强大。脱脱迷失慢慢地向前走等着帖木儿回应他的挑衅。
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让可汗不高兴的事情。从汗国来的使者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过了几年,萨达特-别金萨达特-别金终于放下了也迪古。她不再回忆那些曾经没有被打扰的幸福日子和秘密会面。只有复仇的欲望从来不曾改变过。只有女人才会有如此强大的爱与恨。心中的火焰多年以来都未曾熄灭,一直燃烧。时间的尘埃将他隐藏在旁人的眼神之中。
萨达特-别金越来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年轻。是的,就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她是可汗最喜欢的妻子,她不想向任何人让步人数。丰满的臀部,纤细的腰身,她仍然知道应该如何唤起男人的欲望,让男人失去理智。只是不久前还焕发光泽的眼睛现在却变得黯淡无光、深冷无情,只是偶尔闪出火花。
到过女人村子的男人都色眯眯地看着萨达特-别金,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他们害怕脱脱迷失会报复。
但部落是一个人是谁都不怕的,因为对萨达特-别金的爱蒙蔽了他的理智。只要她开口,他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他的名字是杜拉特别克,他在村子里担任卫队队长的职能。
杜拉特别克刚满四十岁。他身材高大,面色黧黑,身材瘦削,刀剑功夫很好,是一位勇敢的战士。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属于脱脱迷失,多次同他一起行军远征,始终与他一起并肩作战。
杜拉特别克从来都没有背叛过脱脱迷失。脱脱迷失说服众人,任命他为卫兵队长,让他守着自己爱妻的村落。
但是可汗没有考虑到一点在战场上无法检验的品质。当遇到感情事的时候,人完全可能变一个样子。在战场上强如锦缎的人,当遇到爱情的时候也会变成柔软的丝绸。爱情征服了它,让他忘了自己对主人的忠诚和责任。拥有心爱女人的欲望既给他力量,又让他失望。战士完全没有想到他现在正处在刀尖上。
杜拉特别克外表看起来沉默严肃,但他的内心非常柔软和脆弱。因此,他抓住时机,就告诉萨达特-别金自己的感觉。
女人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战士,问:
“你不害怕可汗?“
“那我能拿我的心怎么办?”
萨达特-别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回答。女人走了,但战士发现,自己说的话并他没有激怒她。他胸口的激情更加炙热,无法压抑。女人的沉默仿佛给了他希望。
脱脱迷失有意进军法对帖木儿,他决定派遣萨达特-别金到克里木热那亚商人那里去。
杜拉特别克的护卫队护送她前往,负载着送给达官贵人的昂贵礼物,车队停下来好让萨达特-别金休息几日,之后启程前往克里木。
城市的统治者,商人,水手面对可汗的妻子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每天都以她的名义举行招待会。狡猾的热那亚人宽带贵客。正是在这里,在卡法的主广场上,命运再次将也迪古和萨达特-别金联系到一起。
可汗的妻子坐在装饰着华丽地毯很高的讲台上,看着年轻的穿着毛茸茸的白色皮草的土库曼人展示自己猎捕的卡拉塔尔野生猫和鸽子。
萨达特-别金曾经听说过东方国家也有类似的娱乐活动,但是她本人却没有见到过。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帮助了这个土库曼年轻人。他在广场中间放了几把粮食,并把鸽子从笼中放出。
很显然,很久都没人喂这些鸟了,他们急急忙忙地地开始啄食谷物。随后来了一群年轻人。他揭开笼子的保护罩,打开门,一只绿色眼睛的沙黄色猫走了出来。它的动作缓慢慵懒,仿佛没有看到周围聚集的人群。忽然它的短耳朵警觉一下,身上的毛也竖了起来,瞳孔缩小,倒在地上。
萨达特-别金着迷地看着她,非常好奇这只刚刚还慵懒迟钝的小动物为什么突然倒在地上,慢慢爬向正在啄食的鸟的方向。人群愣了一下,卡拉塔尔觉得,它不是在爬而是在地面上滑行。
鸽子好像感受到了危险。他们不再啄食谷物,害怕地扭过自己棱角分明的脑袋,似乎是想去看看威胁来自何方。鸟突然飞起来,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但说时迟那时快,黄色的闪电在他们身后闪过。跳起来用四个爪子抓到一只鸟,并把它轻轻地按在了地上……
聚集的人发出喜悦的叫声。萨达特-别金的眼睛闪过一丝激动。她看着这个土库曼年轻人抓住卡拉塔耶夫,推搡着把它关在笼子里,愤怒地咬着皮质的粗糙大手套。萨达特-别金希望,一切再重复一遍。
他用眼睛余光看到,广场上的人群一分为二,一队骑兵路过。她冷漠地瞄了一眼骑兵……打了一个寒颤。这支军队的首领,身着闪闪发光的铠甲的正是也迪古。
萨达特-别金知道,他的族人就在附近游牧,但是她却没有想过与巴图鲁见面。。
也迪古一如既往地美丽高大。深色毛色的马匹有节奏地走着,骑手随随便便地侧身坐在马鞍上,几乎是漠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可汗妻子从何得知,这么多年俩巴图鲁已经取得了很多成就。他只带着一对氏族过来,但是成功地在自己周围聚齐实力较弱的人,他们现在已经相当有实力。
脱脱迷失一直忙着准备与帖木儿的战争,似乎已经忘记了叛徒,没有尝试追捕也迪古。他知道战士们都是虚荣的。但是,脱脱迷失并不怕他,也不担心帖木儿-骨咄禄,因为他相信,他们没有能力抵抗他。重要的是要赢得帖木儿,然后,当双手都腾出空的时候,对付叛徒并不困难。
也迪古不浪费时间。通过奉承和贿赂他已经尝试拉拢曼格特氏族,并已开始密谋将黑海草原和克里木草原从汗国这种分裂出来,成为他们的主人。也迪古现在静待时机,他相信时机很快就会来临,因为在脱脱迷失迎战帖木儿的时候,罗斯诸公国可在背后给予一击。
而这一次,他来到卡法就是想这个城市的统治者建立良好关系,并且也迪古希望能够加入对抗脱脱迷失的联盟。
他知道,萨达特-别金就在卡法,他甚至想派士兵把她捉到他面前,但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正在这个城市里寻求结盟,所以不能轻举妄动。况且可汗的妻子是这里统治者的客人。
但是也迪古却无法抗拒羞辱萨达特-别金的快感。这就是为什么他出现在那个观赏表演的地方。
也迪古平静而威严路过萨达特-别金的看台。他假装没注意到她,其实是为了表现对她和金帐汗国可汗的轻视。聚集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因此他们对战士的做法都给予很高评价。
萨达特-别金不堪忍受侮辱。眼睛里涌上愤怒的泪水,匆匆离开这个地方。猛烈跳动的心脏一直在大喊:“复仇!复仇!复仇!”
就在同一天杜拉特别克邀请萨达特-别金,萨达特-别金直接坦诚地告诉他:
“如果你把也迪古的头颅带到我面前,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
“好吧,”杜拉特别克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就算也迪古有一百个头,我发誓它们也都会躺在你的脚下……”
杜拉特别克慷慨激昂,他十分相信自己的力量和计谋。此外,他知道也迪古是脱脱迷失的敌人,可汗为了这件事情也会感谢他。
* * *
杜拉特别克狡猾又聪明。他就像蜥蜴一样,把自己的军队留在沙漠中,自己则悄悄地潜入村子中。白天的热度还没有褪去,守卫也迪古帐篷的护兵在一旁睡着了。一片宁静。就连狗都没有发出声响。高高的天空上星星和月亮在闪烁,就像是一个金色的盾牌,仍然黑夜上空。
杜拉特别克 轻轻推开羊毛毡,溜进帐篷里,手里抓着一把刀。很快他的眼睛开始分辨物体。朦胧的月光穿过屋顶帐篷洞,他看见也迪古和他年轻的妻子谁在摊开的床上。女人的黑头发散在枕头上,因此她的脸显得很白。在她旁边的毯子上,也迪古发出鼾声。
杜拉特别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手里举着刀身体前倾 - 忽然疼的叫了起来。也迪古踢击倒了他手中的刀。一把锋利的刀如同像蛇一样快速出击,直中心脏,杜拉特别克倒在地上。
也迪古用敌人的衣服抹了抹刀片,轻声笑道。
“我正等着你呢,杜拉特别克,”他说。“你就是来找死的……”
也迪古真的是在等他。一天前,回到卡法的时候,下令护兵前进之后,他在一条湍急的小溪旁边耽搁了一会。也迪古渡河的时候,走到中间的时候马停顿了一下,也迪古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人烟稀少柳树丛里,一个士兵正在看着他。战士很容易就发现这是杜拉特别克的士兵。他见过他们的队伍,所以肯定是脱脱迷失的人。
事情肯定不简单。否则他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如果非要杀死也迪古,那最好现在就动手,他现在被困在河中间,不能抵抗。 杜拉特别克是一个很好的弓箭手,对他来说一箭中的并不困难。这就意味着萨达特-别金 想要的是他的项上人头,所以说杀手只会在晚上动手。
也迪古的判断没有错误,因此他故意放这个不速之客让进他的帐篷。因此,狗不吠叫,护兵们睡着,都是为了保全主人的性命。剩下的事情也迪古就可以自己完成:不睡觉等着凶手,然后敏捷迅速地找到敌人的心脏。
早上也迪古找到杜拉特别克的忽尔润,命令他把杜拉特别克的头颅带到卡法,作为送给萨达特-别金的礼物。
战士知道,女人肯定怒不可遏,无法冷静下来,不知道一切会如何收场。失败之后,萨达特-别金能想出更加狠毒的报复方法。于是,他派出一队胆大勇敢的骑手到脱脱迷失妻子回部落的必经之路上。
一切都按照也迪古的想法进行。他的士兵杀死卫兵,洗劫商队。萨达特-别金被剥光衣服鞭打,然后用藤蔓绑在马背上赶到草原上。
几天之后,当几个旅客偶然在沙漠里看到一个被绑在马背上的女人时,萨达特-别金已经疯了。
正当脱脱迷失下定决心与帖木儿开战的时候,信使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他。
脱脱迷失勃然大怒。口吐白沫,他大叫道一定会严厉报复也迪古,将他的村落夷为平地,把所有追随他的人变成奴隶。
几天后,脱脱迷失冷静下来,下令军队进入伊朗。他强迫自己忘掉所发生的事情,因为关于也迪古恶念会妨碍他与帖木儿之间的战争。
* * *
脱脱迷失的行为并没有使埃米尔赶到惊讶。他知道,可汗不接受失败也不会屈服。所以,可汗躲着不见脱脱迷失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见面是不可避免的。
帖木儿安排部下审查部队,他像往常一样给了首领丰厚的赏赐,并下令准备远征。不可能推迟与部落军队的战斗。原因有二:首先,帖木儿认为脱脱迷失占领的希尔凡是自己的土地。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必须严惩那些胆敢冒犯的人。其次,在完全解决与可汗之间的问题之前,帖木儿不敢全力发动对亚美尼亚和伊朗的战争。 在法赫拉巴特附近帖木儿突然下令他的土门停军。冬天快到了,虽然这些地区冬天不会特别寒冷,但是天气状况也很不稳定。埃米尔决定等过了这段时间之后,尤其是附近有一些很好的牧场,而且很快就会有新的部队从河中地区赶来。
脱脱迷失的军队按兵不动,等待帖木儿首先行动。
二月份草原开始变成绿色,埃米尔突然决定离开去杰尔宾特。
* * *
温暖而柔软的微风刮过绿油油的春草,轻抚着人的。但这些天脱脱迷失却一直沉着脸。他就像一个噩梦缠身的人,怎么都没有办法拜托。
可汗忽然因为要跟帖木儿打仗的事情备受折磨。但是突然之间拖拖迷失有了信心,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为了拜托纷繁的思绪,解决失眠的问题,拖拖迷失叫来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卡吉尔别尔吉,让他给自己讲传说和故事。
钦察草原的贵族和将军聚集在可汗的蒙古包里。大家沉醉于卡吉尔别尔吉丝绒般柔和低沉的声音,卡吉尔别尔吉讲的是《科斯洛埃斯和希林》的爱情故事,是尼兹用波斯语写成的,由库特卜翻译成突厥草原的民间诗歌形式。
所有人和坨坨迷失一起听故事。大家都沉醉于迷人的语言之中,但是可汗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他突然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和种种变幻无常。
为什么库特卜把自己翻译的诗歌献给塔内别克汗——一个只在位一小段时间就被表兄弟扎尼别克杀害的可汗?他有怎样的功勋和事迹才会被授予这一荣誉?
脱脱迷失打断儿子的话,走到坐在旁边的谋士老维吾尔尼亚兹旁边问道。
“你知不知道库特卜的生平?告诉我们他的生平和他是怎么死的?”
尼亚兹用干燥的小手抚平自己大额头上的皱纹。——比杰克希说——库特卜来自花拉子模家族,他成年之后长期生活在撒莱伯克。塔内别克还不是可汗。扎尼别克杀死了他的弟弟之后,他下令杀死所有接近塔内别克的人。沙漠里这种事情时有发生……
脱脱迷失不喜欢 维吾尔人的最后一句话。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对儿子说:
“继续讲。”
房间里再次响起卡吉尔别尔吉美妙的声音。可汗一直在想事情,想要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就像一群蜜蜂盘旋在他的头上。生活并不公平。几年过去之后,一切沧海桑田,从前的城市消失,流沙上长出了草原,草木丛生的地方变为荒漠。但是没有任何功勋的塔内别克却被人记住了。但是许多完成很多丰功伟绩的伟大可汗都被人完全遗忘,或者说是被很艰难记住。脱脱迷失想要暂时展望一下未来。不!他肯定会被后人记住,因为正是他,完成了别人无法完成的功勋。金帐汗国在马迈时代被罗斯重创,元气难以恢复。只有脱脱迷失再次使他强大起来。后代应该将他的功勋与创建金帐汗国的拔都相提并论。现在只要击败帖木尔,一切都将恢复正常 - 它会再次让他的名字响彻整个罗斯大地。
一个人的手掀开帐篷的门,走进来一位可汗卫兵的首领:
“可汗,帖木儿派来的使者到了。”
脱脱迷失歪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
“他是谁,想要干什么?”
“使者叫做舍姆萨金。来自于阿尔玛雷克。他带来了埃米尔的信。”
可汗的脸颊浮现红晕。
“好吧,”他说。“用该有的礼仪招待他。早上我们收到他的一封信,开始谈论……现在……”脱脱迷失环视整个蒙古包,“都回去吧。尼亚兹留下来和我一起……”
所有人都鞠躬离开了帐篷可汗。
脱脱迷失站了起来,开始在蒙古包里踱步。地板上的软毡让他走路的时候听不到脚步声。最终他在他的谋士面前停了下来。
“使者带来了什么?”他问道。
“尊敬的可汗,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帖木儿是在求和。”
“应该怎样做……”
尼亚孜这个时候没有直接给出建议:
“尊敬的可汗,你比我看得更清楚……你有埃米尔……在战争问题上,他们知道的比我……但是如果舍姆萨金阿尔玛雷吉来的话,一切就不那么简单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人能言善辩,油嘴滑舌……所以要小心……”
“好。你可以回去了……”
尼亚兹退后,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早晨所有的埃米尔、战士和阿格兰都聚集在可汗宽敞的帐篷里。脱脱迷失坐在主作为圆环上——周围是塔斯杰米尔、别克波拉塔、苏列伊门索菲、哈萨恩别克、阿利别克和也迪古的兄弟——伊萨别克。
所有的礼节仪式结束之后,舍姆萨金最后才把帖木儿的信交到可汗手里,可汗立马就把信给了尼尔兹。
“读一下。”他命令道。
这封信是用维吾尔字母写出的,而不是用当时大多数土耳其人说的扎卡塔语,所有在座的人都明白帖木儿的意图。帖木儿提议脱脱迷失和平解决争端,并且表达了对可汗的尊敬。信里面没有一个不敬的话,埃米尔似乎是在跟可汗平等对话。
尼亚兹讲完之后,蒙古包里一片沉默。舍姆萨金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是时候用语言来解释一下了。
“尊敬的可汗, 奥格拉拉,埃米尔和纳米比亚,你们已经亲眼看到我的领主的信件,亲耳听了信的内容。帖木儿,基于自己的资历,鼓励你们大家同意,因为如果有人敲太大声而不尊重邻居的处境,可能是因为他以为被骚扰的另据不会用脚来踢他的门。我的首领希望大家能够记住这一点,不能不计后果莽撞行事。在你们给出回应之前,请考虑一下战争能带给我们什么……”使者环顾四周。大家都沉默了,等着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舍姆萨金这次只盯着脱脱迷失:“我的首领,帖木儿已经是一个威武的雄鹰,但是您还是一只雏鸟。而当暴风雨摧毁你的巢穴,你可以再他那里寻求庇护。孩子的、成长,可怜的人变得富有,在别人的帮助你你会成为雄鹰。可汗,您可以承认或者否认,这些年来您的羽翼已经逐渐丰满。这点是无可辩驳的。你的翅膀已经非常强大,但在这个时候我的主人的翅膀已经成为铁的,甚至是钢制的宝剑也无法与之抗衡。你已经长出强壮的爪子,但帖木儿爪子像匕首般锋利。帖木儿今天他送你求和的函件,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因为他并不想完全迷失自己。如果你愿意,可汗,我会告诉你如果你今天不同意那埃米尔会多么伤心。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
脱脱迷失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冷漠地盯着前方,说:
“你告诉他,我听从你的……”
“你可能听说过,不久之前,河中地区神圣的伊斯兰教黄金圆顶主人图尔克斯坦·别列克·撒伊特离世了。站在他的墓前,伟大帖木儿战士伤心地说:‘在整个世界我有三个最亲密的人。他们中的第一个是——侯赛因·埃米尔,他很早就离开尘世。第二 ——伊玛目·别列克——不久之前就闭上了眼睛,直到永远。第三,最亲的人——脱脱迷失可汗。但他与我发生了分歧,离开我走了。’”
伊萨别克像所有其他人一样转过头,脸上一丝讥笑的表情,轻轻地说
“如果帖木儿三个最亲密的朋友中有两个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脱脱迷失及时脱离他们就是很明智的选择……”
人们的嘴唇上闪过一丝笑意。每个人都明白伊萨别克在暗示什么,每个人都很好奇可汗会怎么收场。
但是很难改变已经选择的道路。脱脱迷失已经见识过太多唇枪舌剑和花言巧语的例子,他确信自己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舍姆萨金语气不改,继续温柔不减地讲话 在不改变声音,然后转向伊萨别克:
“是的。伊萨别克。为什么可汗失去与我领主的友谊呢?友谊不会带走彼此的生命。只有仇恨才会带来不幸。埃米尔有一把非常锋利从来不出错的剑……”
每一句话都绵里藏针。舍姆萨金继续讲:
“难道你不知道天鹅的传说吗?如果不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不等对方同意就开始讲,“在一个离我们很遥远的地方有两只密不可分的天鹅。但有一天,一个邪恶的人用一支利箭击中了一只。另一只因为它的死而悲伤难以自已。然后奄奄一息的鸟问它: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欲绝?为什么你流泪水?’
‘我怎么能不伤心?毕竟,你很快就不在了……’
‘不要哭,死亡的时候,我甚至感到高兴……’
天鹅惊讶
‘死亡是可以带来快乐?难道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吗?’
‘你错了,’垂死的鸟儿回答,‘如果身边有亲密的朋友真诚地为你伤心,那死亡就不可怕了。’
这是一个传说。当我看到我的主人站在亲人伊玛目别列克墓前的样子的时候,我信了这个故事。如果站在墓边的人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朋友,那该多好!”
“你讲了很有教育意义的一节课,”脱脱迷失说,“拥有一位强大的朋友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如果是强大的敌人的话,那就是不幸了……让部落的埃米尔来讲讲看我们该怎么办。”可汗认真地看了看在座的人。
伊萨别克第一个发言:
“舍姆萨金,你是个聪明人。说话铿锵有力,吸引了我们的兴趣。你说的都是真理,没有人能够反驳。但无论添上多少绚丽的色彩,谎言依然是谎言,无法掩盖。如果帖木儿真的这么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和平相处,那么早些时候为什么不派你来?为了他整个冬天都在准备率军打仗?我们知道,埃米尔的土门做好准备随时投入战争,帖木儿也在等待从河中地区赶来的以奥马尔谢赫为首的外援部队。我很早就已经了解你的首领,我只想说一件事 - 永远都不会是我们的朋友,而且帖木儿从来都不说实话。让他相信什么人,反正我做不到。就让我们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吧。我说完了。”
卡兹眼睛直视前方,摸了摸自己厚厚的灰色眉毛。他当年在整个钦察草原被称为无与伦比的战斗大师,他说:
“部落里很多体面的人寻求帖木儿的庇护。寻找友谊……我们伟大的可汗脱脱迷失,战士也迪古,帖木儿-骨咄禄和昆契克-阿格兰……我还可以举出很多名字……但他们都没有从帖木儿那儿获得想要的。你可能会问:为什么?是因为埃米尔没有信仰,或者对于他来说只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才是神圣的。你现在谈论和平与友谊。我也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很久之前狮子邀请百兽做他的朋友。大家都信任他……最后的一个是狐狸。但进入狮子的洞穴前,狐狸仔细地检讨了野兽在入口处留下的脚印,所有的动物都进入了狮子的房子,但没有一个出来……我觉得,现在类似的事情有可能再次发生。我和伊萨别克一样,我们不信任帖木儿。不应该欺骗自己。我们还不如拿起武器,试试自己的运气……”
中翼的将领埃米尔塔斯杰米尔-阿格兰眼神表示想要发言:
“帖木儿现在正在荣誉的巅峰。如果他需要与汗国之间的友谊的话,那他为什么要在羊年(1391年)去往钦察草原,为什么这么多的人流血?而这一次,帖木儿想要欺骗我们,因为部落现在像一把长矛,任何时候都可以攻击他。我们妨碍他成为全宇宙的统治者。舍不得孩子讨不到狼。现在形势对我们有力,双方势力相当。因此,谈和解是不可能的。”
阿里别克-阿格兰看得比别人都更加长远,谨慎地说:
“可汗,舍姆萨金来到我们这里点火。埃米尔帖木儿在信里既没有表达愤怒,也没有侮辱我们。所以,我们在给您答复之前先内部讨论一下?”
* * *
埃米尔、战士和巴图鲁们一整夜都坐在可汗的帐篷里里,不知道如何回应帖木儿的提议?经过一夜的反复讨论之后,早上才决定拒绝帖木儿的求和。
按照习俗,侍从们赠与舍姆萨金一匹溜蹄的马,给他披上丝绸长袍,换上了镶着闪亮皮草水獭的丝绒头巾,把他带到可汗的帐篷。
脱脱迷失说:“包括埃米尔、比斯和战士、汗国游牧氏族代表在内,我们所有人考虑很很久,决定拒绝你的主人的建议。他来晚了。我们的马已经备好鞍,刀剑也已经磨好了。我们已经做好战斗的准备。”可汗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对尼亚兹下令:“我们准备了给帖木儿的回信,把它交给舍姆萨金……”
使者的脸色阴沉下来。
“可汗,”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日列恩奇的妻子对扎尼别克说的话?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小寓言吧。”
女人问可汗:
“请问,是什么让食物变得有味道?”
“油。”扎尼别克回答。
“如果油变质了的话,什么能给食物调味呢?”女人又问道。
“盐”。
“但如果盐变质了呢?”
可汗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么。
但日列恩奇的妻子紧追不舍,鸡血问道:
“如果百姓饱受战乱之苦,那谁能带来和平秩序呢?”
“应该是统治者”扎尼别克回答道。
“那谁应该指引统治者,教会他该怎么办?”
可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脱脱迷失可汗,这个寓言就是这样。假如说你的埃米尔,战士和巴图鲁判断错误的话,你应该把他们引回正确的道路……
舍姆萨金鞠了一躬,离开了蒙古包。
使者的话很大胆,脱脱迷失本想制止他,将他斩首,而不是派他去回复帖木儿,但帖木儿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这样做。但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脱脱迷失后悔自己没有同意埃米尔的建议。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舍姆萨金已经带着那封狂妄的信回去复命。也许不应该屈从于那些渴望跟帖木儿战斗的人?可汗非常担心焦虑。
帖木儿知道,脱脱迷失一定拒绝他求和的提议,因此,使者只是草原传统的一个形式罢了。他之所以这样做,使不让人不能指责他的背叛和冷血无情。在所有知道埃米尔的民族里,现在埃米尔的名字是与正义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舍姆萨金遇到了萨姆尔河畔的帖木儿大部队。他的军队占领了从厄尔布鲁士山的脚下到里海的所有的空间。帖木儿冷静地读完脱脱迷失侮辱性的回信,并没有勃然大怒,因为这些他都已经料到,帖木儿下令各就各位准备进军。
几天后,一支势不可挡的强大军队移动到杰尔宾特通道,穿过它来到了支持脱脱迷失的卡伊塔卡民族的领地。为了震慑所有想要阻碍队伍前进的人,帖木儿下令杀死所有卡伊塔卡人,把他们的财产分给自己的士兵。
屠杀卡伊塔卡的消息吓到了脱脱迷失。他意识到埃米尔生气了,他的意图很严肃。为了改善情况,或者说至少是为了暂时骗过帖木儿,可汗派遣以奥尔坦为首的军队迎战。但当他看到河内地区无数的土门之后,就立马调转马头往回走,无功而返。
帖木儿的军队通过了铁门之后,已经过去四天了。脱脱迷失并没有全力迎战帖木儿,而是派遣以喀山什为首的骑兵团,命令他们阻止帖木儿的军队渡过科伊苏格河。
侦察兵向埃米尔及时报告伏击的危险,自己带头,率领两个土门,完成了快速的夜晚行军。渡过科伊苏格河之后,帖木儿突然从后方袭击跨越喀山什,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摧毁了它。
虽然不严重,但这是脱脱迷失的第一次失败。现在他明白他已经无处可退,否则昆都里奇上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在他身上重演。
四月中旬,两支庞大的部队来到捷列克河畔。帖木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 选择一个能够安营扎寨的地方来安顿自己的庞大军队。埃米尔下令在营地周围挖出一道深沟作为防御河 - 叫做沙巴尔。时间还很充裕,金帐汗国的军队暂时还不回来妨碍他们加固营地,于是帖木儿下令再挖一道外护城河。
在接下来的夜晚里,二十万的军队仿佛消失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海洋 - 两个方向都被禁止生火并发出噪音,这是为了让敌方无法判断土门的位置。
在第二天的黎明时分,1395年4月15日,战斗开始了,脱脱迷失和帖木儿都在这场战争中孤注一掷。
帖木儿对胜利充满信心,这次他组建军队的方式和四年前在昆都里奇河谷时一样。他将军队划分为七个部分,步兵担任特殊的使命,因为他的实力和应变能力很强,能够在骑兵团改组的时候,承担防御的功能。
战斗刚开始的时候,脱脱迷失耗费大量精力对抗帖木儿军队的左翼,试图粉碎他,从而使局面对他们有利。但埃米尔打破了他的计划。几乎所有27 个军团都直接隶属于帖木儿,他们在关键时候停止战斗,赶去援助左翼。
金帐汗国部队死伤惨重,迅速车队。被抛弃的士兵都非常绝望。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脱脱迷失的土门部队一直被首领追赶,终于调转马头,包围了斯密尔恰克人。双方骑兵都开始涌向这个地方。沿路战役不断,但是这里的战役最为惨烈。仿佛这里是一个无底洞,帖木儿和脱脱迷失都从中汲取新的力量。但从河中地区军队的角度来说,这里对于草原部落来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帖木儿的军队推着笨重的双轮大车来到战斗地点,而每一个士兵都有堑壕盾牌。下马后,他们首先把大车放成圆形,并用防护罩围起来,然后单膝跪地,向敌人发射弓箭。
很难预测战斗的结果,因为双方的兵力混杂,没有统一的结构。
脱脱迷失正在观战的时候,伊萨别克和肖拉-巴图鲁飞驰而来。
“尊敬的可汗!”伊萨别克大叫。“帖木儿现在只有一个团保护!让我们的军队从后面袭击他,我保证一定能给你带来埃米尔的首级!”
脱脱迷失的目光从战场上偏离过来,激动地说:
“我要的不是帖木儿的脑袋!我要的是战胜他的军队!如果你把自己的军队撤离原地,那么我们就有可能拿到帖木儿的首级,但是却输了这场战争?!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和自己的士兵一起展现自己的英雄气概吧!”
伊萨别克和巴图鲁肖拉领命。
脱脱迷失双手紧握拳。以米尔扎·穆罕默德苏丹为首的军队正飞速赶来援助左翼军队。金帐汗国士兵从战地撤退。
战斗形势似乎骤变,脱脱迷失左翼的拦截部队走到帖木儿的右翼部队后方击溃了它们。
那么这个翼的首领是霍吉谢伊伐金,是河中地区最优秀的指挥官之一,他下令杜马们下马排成防卫圈。弓箭像云一般向他们射来,没有一个金帐汗国的士兵并没有成功向他们发射。长矛像波浪一样向土门们袭来,到处都是嚎叫和尖叫的声音。它们撤离了原来的位置,留下几百具尸体。
热纳沙赫大人的土门已经赶来援助霍吉谢伊伐金。很快米尔扎鲁斯塔姆和奥马尔谢赫带着骑兵也赶来了。很短的时间内,脱脱迷失的左翼部队就被击溃了。
恐惧攫住了可汗。在一瞬间,他很心疼在高伊苏河岸无辜损失掉的两个军团。他很后悔自己没有让伊萨别克和肖拉-巴图鲁袭击帖木儿。仿佛命运在折磨脱脱迷失,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做了最后一搏,企图改变战局,他命令昆契克阿格兰 和达乌特·索菲直接奔向帖木儿所在的地方。
现在,不仅是可汗,就连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普通士兵都知道,战争会以失败告终。每个人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没有人指望能够得到怜悯。从他们的领主发出的最后一道绝望的命令中,他们就已经了解到得救的唯一途径。除非天降好运,奇迹发生。
第一个发现帖木儿身处险境的事埃米尔谢赫-努里金。他命令他的部下下马和环绕着帖木儿。数千河中地区士兵以他们为榜样。人墙横亘在金帐汗国的道路上,成千上万的弓箭射向他们。奇迹没有发生。脱脱迷失愤怒地从帐篷里冲了出去。
这个时候可汗的士兵们突然爆发出惊人的体能。他和他的马几乎摔在地面上,但是厚厚的鬃毛保护他们没受伤害。箭也没有伤到他们。
战士们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冲向坚不可摧的人墙。在他们后面,数百骑兵不惧死亡一致往前冲。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骑兵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怕,帖木儿的士兵吓得退到两边。战士们闯进在这个狭窄的缝隙里,仿佛是用自己的肩膀摧毁路边的障碍,扩宽了道路。
“是卡布兰特! 卡布兰特! 巴图鲁卡布兰特!”金帐汗国的士兵跟在后面发疯似了的尖叫着。
钦察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巴图鲁是民间这么叫的。卡布兰特已不再年轻,很少去行军,但他想为被帖木儿杀害的亲人报仇,所以进了脱脱迷失的军营。就在昨天,知道即将发生的战斗之后,他从图尔盖岸边的赶来。复仇的欲望给了战士的力量。而现在,开辟了靠近帖木儿的道路之后,战士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年纪。上了铁箍的狼牙棒朝他的头部飞去。埃米尔的军队如同被风扫过一样倒下,给巴图鲁让了一条道路。
战士越来越接近目标,他几乎都快赶上帖木儿的马了。他双手举着狼牙棒,准备击打帖木儿的头部。但是,这一次命运眷顾了帖木儿,他巧妙地从马上下来,成功躲过银马鞍上的战士的击打。
卡布兰特松开马的缰绳,准备去攻击站在地上的帖木儿,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这样做,他的马就被人用棍子敲击头骨。马倒下来,压在巴图鲁身上。然后几十把尖锐的刺刀刺穿了巴图鲁的身体。跟他一起袭击帖木儿的金帐汗国其他士兵也被人轻易用刀砍死。
只有盲人才看不出来,战争已经失败了,没有任何希望了。午后的太阳很低,阳光穿过云层的尘土,将不吉利的红光洒在全地上。帖木儿士兵走近脱脱迷失有可能藏身的地方,他们的动作大胆迅速。
对帖木儿的憎恨、失望、和种种近乎疯狂的思想充满了可汗的脑袋。相较于庆祝自己期待已久的胜利,保命此时更为重要。
脱脱迷失正准备上马镫的时候,被人击中胸口,他已经几乎听不见身边的耳语:
“去钦察草原……快……”
士兵站在可汗的旁边的,虽然听不清楚,但却能猜到他在讲什么,大家都能感觉到,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撤退。
长矛上的旗帜在风中哀鸣,向战士发出撤退的信号。
脱脱迷失 最后又看了一眼战场。就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在那里他的战士曾经骑马飞奔。在他们身后,河中地区的士兵举着长矛毫无怜悯地杀害所见之人。
脱脱迷失竭尽全力鞭打马匹。他在护兵围成的圈子里奔跑,脑子里全是焦虑、绝望的感情。自从罗斯在库斯科夫战役击溃马迈之后,就好像有未知的诅咒笼罩着金帐汗国。无论金帐汗国实力多强,征服过多少人,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臣服于它了。库里科夫战役之后不寻常难以置信的事情时有发生。
太阳落山了,脱脱迷失和士兵们祈求真主夜晚快点到来,马似乎被天赐翅膀,帮助他们摆脱了追兵。
* * *
帖木儿这次虏获的战利品不是很丰厚。脱脱迷失逃的太快,于是他被迫放弃他所有的宝物。埃米尔将自己的爱马、绣有金带的长袍和金炳匕首赏赐给了谢赫-努里金。帖木儿重重赏赐了那些不惜性命来保护自己的人。米尔扎和巴图鲁们甚至是普通的士兵们都收到了丰富的礼物。由无数的车和骆驼战利品组成的车队满载而归,埃米尔把他们派到撒马尔罕。埃米尔自己却拖着在与米兰沙赫的战斗中受伤的胳膊,带着精选的士兵去追捕脱脱迷失。帖木儿想亲手抓到脱脱迷失,彻底结束金帐汗国可能给他带来的威胁。
帖木儿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仿佛不知疲倦地往前奔驰,但是脱脱迷失和他的军队仿佛被草原吞噬了一般无影无踪。恐惧给予他们力量,给了马速度。帖木儿不知道脱脱迷失在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之后,忘记了军队,急急忙忙逃到保加利亚的土地。
帖木儿渡过图拉图尔斯克浅滩登上河的左岸,但是他没有找到金帐汗。帖木儿让自己的部队休息,自己召见一直跟随自己左右的兀鲁思汗的儿子库伊利恰克-阿格兰,并赐给他一条金腰带和一件金绣袍,宣告任命为金帐汗国的可汗。帖木儿给了他一支强大的部队,并下令让库伊利恰克-阿格兰从生活在左岸的百姓中募集军队,管理不久之前还是属于脱脱迷失的土地。
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做完之后,帖木儿去金帐汗国城市乌凯克将其洗劫一空。很快米兰沙的部队加入了主力部队,米兰沙不想落后于父亲。
帖木儿不知道脱脱迷失已经完全离开汗国的边境,帖木儿担心他的敌人还会再次卷土重来。于是,他把他兵力安排到兀鲁思。埃米尔判断脱脱迷失有可能藏身在那里,因为乌鲁斯属于脱脱迷失的亲信:别伊-亚雷克-阿格兰, 埃米尔阿克塔和帖木儿-阿格兰。但他们并没有采取战斗,也没有撤退。
帖木儿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突然把军队转到潭河方向的罗斯土地上。入侵梁赞公国的土地,征服了城市叶列茨,在那里焚烧掠夺。大公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知道帖木儿的所作所为之后,迅速募集军队去往科洛姆纳,占用了奥卡河上的所有轮渡。在得知马迈的失败之后,帖木儿决定暂不出战罗斯。在抢劫梁赞土地,抓捕俘虏之后,他路经塔纳下游去往伊基里河。攻占阿扎克之后,埃米尔将其洗劫一空,在抓活的俘虏中只给穆斯林留下活口,其他所有人都死于“圣战之剑”。
酒足饭饱之后,帖木儿大腹便便,他和庞大的军队一起在汗国的广袤土地上漫游。帖木儿的部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谁敢挡在他的路前面啊!自从脱脱迷失消失之后,每个民族就像很多世纪以前开始独自游牧,。
掠夺阿扎克之后,埃米尔下令前往库班河所在地区。住在这里的切尔克斯人都不愿意成为帖木儿的刀下亡魂。草原上四面八方突然爆发火灾,埃米尔的黑色平原上出现了屡屡黑烟 ——这是低处的灌木和乔木在燃烧。
八天。马蹄踏过扬起呛人的黑烟,帖木儿的部队进入烧焦的草原,很多马都被饿死。
埃米尔非常愤怒。他打败脱脱迷失后,还没有人敢挡他的道。所以他下令大开杀戒,一个也不放过,把村子里所有能抢走的东西全部抢走,带不走的都付之一炬。
帖木儿改变计划,不再去伊基里河下游,而是转向达吉斯坦,决定围攻库尔和塔乌斯两座堡垒。攻打堡垒必须下很大的决心,因为这些堡垒非常易守难攻,外观像鹰巢,坐落于高耸入天的岩石上。理性来看,这些堡垒是无法征服的。但是帖木儿相信自己的幸运,因此下令进军。
战士们勇敢地攀着搭在岩石之间的梯子向着山上堡垒……
秋天到了。信使从伊基里河岸带来了令人悲伤的消息。兀鲁思汗的儿子库伊利恰克-阿格兰,也就是埃米尔新任命的金帐汗国可汗突然死于风寒。这个消息很令人伤心,但帖木儿却并没有不高兴。根据经验帖木儿知道成吉思汗族人的结局会是怎样。就算是自己亲自选定的可汗人选,但是会有这样一段时间,新的统治者幻想自己无所不能,急于反驳一切质疑的声音。难道说脱脱迷失不是这样的吗?或许,金帐汗国不再需要可汗。就让他们内讧,四分五裂成一盘散沙。成吉思汗的后代就像冬夜的狼群一样,他们还是战斗的民族吗?现在能不能找到一个才智能力可以驾驭全族,智谋如同狐狸的贪婪的统治者?现在金帐汗国无论在土地上还是智谋上现在都不是帖木儿的对手。
第五章
位于伊基里河中游,沿卡马河流域有一片土地,北方以卡赞卡河为界,南达日古力山脉,西南方抵莫克沙河和瓦特河,东北方接长河别拉亚,自古以来就被称为保加尔。这里居住的人们讲突厥语。早在蒙古人入侵之前,他们就建造城市,耕种土地,烧制陶器。他们制造戒指、手镯以及项链,并用水禽的图案装点这些饰品。伊基里河下游的钦察人,森林民族——巴什基尔人和莫尔多瓦人都乐于购买保加尔匠人制作的器具。而在罗斯的青年身上也可以见到保加尔人制作的饰品。这片土地上的重城就是大保加尔。
根据编年史记载,在与可萨人和佩切涅格人的战争中,保加尔人战无不胜,其他民族也从未将他们击败。当速不台和哲别统领下的土门汹涌而至,穿过了东欧大地上的铁门关和杰尔宾特要塞,穿掠了伊朗和希尔凡的土地,并在卡尔卡河之战中成功击溃了罗斯-钦察人共同组成的战队时,保加尔人还是挺立了下来。他们并没有直接迎战,而是以偷袭和伏击扰乱敌人。这样的场面蒙古人还从未见过,当看到自己的土门是如何日渐单薄,他们向故乡的草原的方面调转了马头。只有在鸡年(1237年)拔都汗曾一度战胜保加尔人。
从虎年(1242年)起,保加尔才最终并入金帐汗国帐下。当时,即便是在这种不自由的境地中,保加尔人还是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他们由一个特别的埃米尔统治。渐渐的,人们以保加尔这样一个统一的民族去称呼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不知为何,从草原深处诞生的一个称呼“鞑靼人”愈发经常被人提起。伊基里河的鞑靼人……
龙年(1388年),当脱脱迷失攻取河中地区时,鞑靼人为他提供了可观的军队作为帮助。
而现今,当金帐汗国的可汗因帖木儿而一败涂地时,他便转向了自己旧时的盟友。就在此前不久,保加尔被分成了两个汗国:喀山汗国和大保加尔。就在脱脱迷失陷于和帖木儿的战争之中时,这两个汗国有合并为统一的喀山汗国。汗国的统治者雅塔克荣幸地谒见了金帐汗国的可汗,好像并不知晓可汗在捷列克的失败。他这样做有自己的缘由。雅塔克知道,在草原可汗的惨败后人们将快速地归顺自己,而军队新生的速度又将飞快。喀山汗需要脱脱迷失,脱脱迷失能够帮助汗于莫斯科大公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作战,后者就在不久前从他手中夺去了朱可塔乌城和卡马河上的喀山伊塞克。
的确,脱脱迷失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组建了新的军队。但和之前相比,这只是沧海一粟,并且,可汗在这里日子以来觉得自己处于从前未曾有过的巨大的危险之中,因为目前他正衰弱,很可能成为任何一个对手或者对他心怀嫉妒者的猎物。
忠实的人们向帖木儿禀告了敌人的藏身之处。但是这次埃米尔并不想自己去追赶脱脱迷失,而是向苏莱曼沙阿的领地派去了保加尔的战队。
由雅塔克和脱脱迷失组建的联合军队在孔杜恰尔河道上遭遇了埃米尔的骑兵,也正是在这里,金帐汗饱受了与帖木儿交战的第一次惨败。
而这一次,战斗无果而终。任何一方都未能取胜,当苏莱曼沙阿看到自己的战士流血牺牲时,他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率领军队回头。
不成功的进军并没有令帖木儿感到痛苦。秋天临近,他自己没有冒险前往保加尔地区,因为他对这一片陌生的,覆盖着浓密森林坐落在黑暗王国边缘的地方心怀恐惧。
脱脱迷失拾回自己昔日政权的欲望无比强烈。在草原上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尽管可汗两次惨败给帖木儿,但是最具影响力埃米尔——别基和巴德尔都没有弃可汗而去。和他们一样留下的还有塔斯杰米尔,别克波拉特,伊萨别克和阿克布吉。
在得知帖木儿向伊基里河下游移动后,可汗冒险进入自己之前的领地,并在距离萨莱伯克五天行程的不大的库尔卡特湖畔压下了赌注。
金帐汗国作为一个统一体不复存在。保加尔人有自己的汗,热那亚人咔菲制服了克里木,罗斯的大公们似乎忘记了金帐汗国的存在——没有任何人来向脱脱迷失朝拜,也没有人来献上哪怕是象征性的贡品,就像他们之前几年偶尔献上的一样。
开始准备向克里木进军后,脱脱迷失决定让罗斯大公们记起自己的存在。在他的煽动下保加尔汗向下诺夫哥罗德进攻,但是大罗斯大公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队交给了自己的弟弟尤里,后者不仅仅赶走了保加尔人,还从他们手中抢走了喀山,朱可塔乌和克里米安什克。
在准备进攻热那亚人时,脱脱迷失不安地听信了商人们关于也迪古和帖木儿·忽都鲁特的传言。显然,他的旧友们并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远离了帖木儿和脱脱迷失的战争之后,也迪古召集了黑海草原上了力量,并做出了长远的规划。和帖木儿·忽都鲁特一起,也迪古在自己周围聚集起了曾经隶属于马马亚的部落。在也迪古看来,其中最为强大的是:八邻部,十邻部和曼吉特部。他们曾经是马马亚最忠实的支柱,并且对其他较小的部落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脱脱迷失明白,也迪古召集这些力量的目的就是脱离金帐汗国并建立一个独立的汗国。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但也迪古显然是猜到了脱脱迷失要攻打热那亚人的想法。他在等待着这个时刻,届时他就可以分享胜利的成果同时一举铲除两个敌人。
也迪古自己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他没有资格成为汗,因此他一直将属于成吉思汗家族一支的帖木儿·忽都鲁特笼络在自己身边。
脱脱迷失想要相信,帖木儿不会攻打自己并且很快会离开金帐汗国。可是河中地区的统治者却另有想法,他知道对脱脱迷失的胜利仅仅给了他短暂的喘息机会。仅仅几年之后,就算不是脱脱迷失,也会有其他的汗到来,将自己的土门攻进河中地区。草原之上的庞大战役可能很快打响。
唯一的出路就是彻底摧毁金帐汗国——铲除它的根基,铲除那支撑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多年并用生命之液滋养它的根茎。这就必须阻断丝绸之路,要让杂草覆盖所有大大小小的道路,而正是凭借着这些道路,无数商人的马帮才得以在金帐汗国的草原上穿行。帖木儿还决定摧毁和夷平几个重要的贸易城市:卡法,阿赞,撒莱伯克和哈吉塔尔汗。罗斯众公国已经不再向金帐汗国纳贡,保加尔也自行其是。如今,没有了商人缴纳税款的金帐汗国正在枯萎,可汗和他的军队已经习惯了别人的供给,现在已经走上穷途末路。贫困,恐怕就是令任何一个强大帝国消亡的最好方法。
按照自己的习惯,帖木儿用了一个狡猾的办法,他宣称要进军奥斯曼土耳其,事实上却准备攻打哈吉塔尔汗。
这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伊基里河全程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因此从河上进攻掠取城市可能相对容易。哈吉塔尔汗城防稳固。高大的石质城墙和塔楼保卫着它,而沿河的一边却是开放的,因为通常河流本身就可以抵御敌人。
为了以防万一,哈吉塔尔汗在河上停靠了一些商船,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在船上布置弓箭手。
得知了帖木儿军队靠近的消息后,哈吉塔尔汗的人们开始筑造冰墙。在注水后冷冻而成的硬块是非常有力的保护。
对于城中发生的一切帖木儿了如指掌。早在夏天,和脱脱迷失一样,他往哈吉塔尔汗城中派去了自己的埃米尔阿马里-伊-塔班作为管理者。城市中的居民们并没有热烈地欢迎帖木儿的属下,但是也不敢违抗他,因为他们的可汗,在失败之后正处于困境之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帮助他们的。如今的哈吉塔尔汗有两个主人:阿马里-伊-塔班和卡兰达尔—军官木哈马基。
帖木儿决定自己处理哈吉塔尔汗城的事物,并且自己亲自带兵进攻城市。卡兰达尔木哈马基明白,在河中地区士兵的攻打下哈吉塔尔汗无法支撑很久,他压制着内心对于埃米尔的厌恶之情拜见帖木儿,他想请求帖木儿不要践踏城市并且要爱惜百姓。埃米尔并没有在会谈中露面,仅仅是下令杀死木哈马基的随从,木哈马基本人则是交给了皮尔·穆罕默德,哲南沙赫以及其他的军队将领,他们下令将卡兰达尔丢进伊基里河的冰冻里,又向萨莱伯克进军。帖木儿的命令被毫不迟疑地执行了。
市民们在知道了他们的长官所遭遇的迫害之后内心无比绝望,他们在帖木儿面前不战而降。开始埃米尔向居民们表现出了他的仁慈,并且不杀为名义,向百姓索要贡品。当人们满足了帖木儿提出的所有要求后,他下令掠夺城市,驱逐所有居民,并且像在阿扎克所做的一样,对所有穆斯林以外的人,格杀勿论。随后,哈吉塔尔汗内燃起了大火。这场持续了两天两夜的大火将被大雪覆盖的草原映照成红色,由灰尘所形成的的黑色云层,被空气的热浪推动上升,如同不详的鸟群,久久盘亘在被浓烟笼罩的天空。
金帐汗国的都城—萨莱伯克甚至没有试图抵抗。在哈吉塔尔汗所发生的一切在这里再度上演:抢掠,屠杀,焚毁。在实现自己意图的过程中,帖木儿的身后留下的是成片的废墟。被攻陷的不仅仅是金帐汗国这两座最为著名的城池。埃米尔将他征战途中的所有城市尽数摧毁。河中地区的军队从未像这一年一样收获如此多的战利品。
帖木儿的算盘打得确实准确。从此以后,丝绸之路被彻底中断。这条穿过花剌子模,经过伊基里河下游到达阿扎克和克里木地区,连接欧洲与中国的大路被阻断,也再没有力量能够重新将其嫁接,赋予这条古老的道路新的活力。
但是没有彼此的交往人是无法生存的,于是他们找到了新的道路。从此以后,欧洲与远东之间的货物经西伯利亚流转,再后来,那些最绝望也是最富进取心的人们将帆船驶向了海洋。
* * *
脱脱迷失驻马停留,久久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萨莱伯克已经不复存在。金帐汗国的首都化为了一片废墟。被烧毁的,被抢夺一空的城市从没有在可汗的心中唤起过悲悯之情,但那些都是别人的城市,他本人是破坏者。现在一切都变了模样。脱脱迷失为这一瞬间的想法感到惊讶。萨莱伯克的废墟提醒着他,他自己也曾铸就过眼前的景象。在罗斯的公国们夺走了马马亚部落后,可汗花费了多年去经营已经衰落的汗国,希望能使它重现拔都汗时代的伟大和繁荣,然而他的愿望落空了,草原上凛冽的风将一片片废墟和一股股烟尘吹散去了天边。
生命从来不是公正的。她赋予人们很多,但是索取的更多。以往的体魄,信心和成就已经逝去,未来的一切笼罩在不详的黑雾中。曾经啊—他曾经强大过。没有任何的失败将脱脱迷失从马鞍上击落过,也没有任何猛烈的飓风能够动摇他的信心。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准备低头就犯,但是生活每一天都在变得愈加艰难,身体和头脑都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疲倦和恐惧。生命为什么要继续?他和他带领的人们都已经疲惫不堪。失败的战争,对每一个经历过它的人而言都是可怕的负累。
他也想过,哪怕只是一瞬间—抛弃一切,忘却过往,不要再为权利而战,但是现在,脱脱迷失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他没有退路,也没有其他选择。他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被称为汗,他已经永远无法再扮演其他角色。倒下的马会被打死,因次无论如何都要在马鞍上坚持到最后一刻,并且握紧他统领民族的缰绳。
帖木儿返回到了自己的领地。他并不需要钦察草原的牧场,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具有富裕的大城市的地区,在那里他统治下的人们从事着手工业和农业,而不是畜牧业。现在,也迪古成为了脱脱迷失最大的敌人。也迪古想要统治金帐汗国,他的渴望是十分强烈和认真的,他的行动经过深思熟虑并且是目标明确的。也迪古并不急躁,却也正坚定不移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他的名声在人群中逐年上升,在言行上他都尽力表现得明智,希望所有人能够知道,他有能力统领西方那从伊基里河到克里木的广大地区。
那么,到底谁能成为金帐汗国的可汗呢,谁能为人们确立法令呢?虽然有时这法令仅仅是统治者所说的话,就被认定为对所有人都适用的法律。
脱脱迷失生活的意义就是战争。因此他常常谈论战争,他要努力在那些平民的眼中抬升战争的重要性,那些人随时准备着为可汗的一句话而赴死。
“战士不应该和手中没有武器的人问好,即使这个人要年长于自己。”“如果作战时没有战马,平民就应该牺牲他们自己。”“一旦战士上了战场,所有人就要忘记他。”
所有这些话那些追随可汗作战的人都喜欢。脱脱迷失也没有忘记给那些奉上牲畜,将自己的儿子贡献给可汗军队的人制定法令。
“以血换血,以命抵命。”“对于那些被杀死的人,应该给他们一百头骆驼或者一百匹马。如果没有,也要给他一千只羊,这才抵得上他生命的价值。女人的性命只值男人的一半。”“人们得为灰马和一只不停嚷嚷的骆驼交上一半的钱。”
徘徊在别儿哥萨莱的废墟上,脱脱迷失痛苦地想到,他所说的话将被人们传颂的越来越少,而也迪古所说的话却越来越常见。
“统治者必须要考虑百姓的需求,并以公正的法律作为统治的支点。”“法官要坚持公正,法庭要诚实并且严格。”“希望我们所居之地永远广袤繁盛。”“让我们的巴图鲁为民族而战,我们无谓的民族将成为他的依靠。”“让我们土地上的牲畜永远充足,让我们的百姓都拥有一颗慷慨的心灵。”“希望我们之中永远不要有不正直之辈,如果出现,就让他被第一支箭射杀。”
也迪古把这些话归于自己。难道这些句子就要比他本人—脱脱迷失所说的更加公允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埃米尔们,毕依和巴图鲁们越来越为克里木那一方马首是瞻。脱脱迷失十分清楚如何才能在草原上存活。那些他昨天还毫不怀疑所深深倚重的人,今天就一定要弃他而去,弃他的政权而去,弃他的强大军队而去。但是当他在忍受着帖木尔带给他的惨败时,并没有人背叛他,为什么到了现在,在一切又能重新开始的时候,背叛偏偏发生了呢?可汗自己也明白了:那是候,也迪古还只是个无名之辈。现在,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得睿智英明,随时准备果断行事,他想让所有人相信,也迪古将比脱脱迷失更加成功。
不,一定要在第一个埃米尔叛离前变得强大。如果一个走了,其他人也不可能留住。正是因为如此,脱脱迷失向克里木进军,要夺回自己昔日在金帐汗国的权利。
就像不想干扰可汗实现他的抱负一样,也迪古离开了并把他统治下的百姓带到了离克里木更远的地方。
也迪古的这一做法让脱脱迷失感到高兴,却也更加戒备。在也迪古的行为似乎隐藏着一个什么秘密。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可汗的土门以雪崩之势涌向克里木,围攻卡法城。
兔年(1396)三月十七日,对城市的强攻开始。尽管装备精良的热那亚人顽强抵抗,卡法城还是沦陷了。夺下城池,脱脱迷失又有了新的希望,他并没有在这里多加停留,而是认命自己的小儿子卡迪尔别尔迪为克里木汗,他自己则赶往沸腾的草原。他的信心又重新燃起,他希望从今往后,一切能够焕然一新。
脱脱迷失驱马缓缓走向别儿哥萨莱的废墟。草原上温热的风在空洞狭窄的小路上吹起烟尘的漩涡,不久前大火所留下的浓烟依旧刺鼻,雨水已经冲洗过泥质城墙的遗迹,抹去了城墙的棱角,使它们变得像枣红色的驼峰。
人们只能怀有希望,上帝才可以主宰一切。诚然,这是在说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我们的功绩,我们的性命。回忆再次涌上心头,脱脱迷失皱起了眉。
就在脱脱迷失占领卡法城仅三个月后,也迪古就在克里木现身,严酷地处置了脱脱迷失留在那里的人们。卡迪尔别尔迪也仅仅是侥幸逃脱,带领一小股军队逃离了卡法。
战争再次打响。只是这一次不仅是为了团结和训练军队,而是为了对抗也迪古,要在他站稳脚跟之前折断他的脊梁。
就在这里,发生了自大败给帖木儿后脱脱迷失最害怕的事情——叛变。
……可汗突然战栗了一下。不知为何马突然停了下来。脱脱迷失抬头惊恐地环顾四周。周围是死气沉沉的废墟。艾草已经粘土城墙的残迹上生长起来。可汗在正前方看到的就是自己宫殿的遗迹。这就是为何马停了下来。这就是它通常停下来的地方,它按照习惯将自己的主人带到了这里。
带着迷信般的恐惧,脱脱迷失看着这些已经不再壮丽的建筑残留的痕迹。别尔哥汗建造了它们,也是他将金帐汗国的统一维系了多年。在别尔哥时代,金帐汗国是无敌的,强大的,让人觉得会像大地和天空一样永远存在。
在他之后,这里又有过多位可汗——功绩显赫的,或者不甚成功的,有的人统治了多年,而有的仅仅是几天。就是为了金帐汗国能够统治世界,人们倾注了多少精力,又是流下了多少鲜血啊!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就在罗斯人战胜了马马亚那一天起,金帐汗国的上空仿佛被夜幕笼罩,而它头上那光芒万丈的太阳也向着地平线沉落。脱脱迷失知道,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阻止它下沉,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改变太阳落下的轨迹。
他突然间彻底醒悟:金帐汗国已经不复存在,就像这些被伟大的令人敬畏的可汗们居住多年的宫殿一样。蒙古人直指天空的利剑再也无法撼动世界。
恐惧攫取了脱脱迷失。难道就是他葬送了伟大祖先拔都汗所创建的帝国吗?可汗试图在自己身上寻得原因,但却一无所获。就像他的先祖一样,他战斗思考都只为了金帐汗国的强大。为什么她就这样消失了呢?她是那样可悲地、卑微地、虚弱地倾颓在废墟之中。
没人能够为脱脱迷失解开谜底,他只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应该离开这座死城,但是可汗行动却很缓慢。当他回想起自己的先辈,血液就再次在血管里沸腾。昨天伊萨别克和其他几位有影响力的埃米尔投奔了也迪古。他们带走了自己的土门和自己统治下的氏族。
别人也许无所谓,可是对于伊萨别克,脱脱迷失就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因为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刻伊萨别克也不曾背弃他,并为他分担了金帐汗国统治者才应该承担的重担和困难。
现在他就要变成敌人了。他就不止是个逃跑者,更是个叛徒。、
一条有恃无恐的灰色蟒蛇从废墟中爬出,它的身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发亮,随后在云的影子中蜷成了一个圆环。
脱脱迷失握紧鞭子,策马奔腾。他不想向命运屈服,他相信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太阳已经划过穹顶,并向地平线迅速滑落。
* * *
没有被命运击垮的人将会获得犒赏。很多的别伊,埃米尔,毕依和巴德尔都离可汗而去了,但是脱脱迷失并没有绝望。好像是为了补偿他所经受的一切一样,从也迪古的军营里来了一个人。脱脱迷失的女儿,也是也迪古最钟爱的妻子—让妮可派他而来。
几年前,在巴德尔离开可汗的时候,让妮可和他一起离开了。她为也迪古生下了儿子,因此也迪古对她十分宠爱。
就像民间俗语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让妮可和她的父亲一样有着极强的虚荣心,在追求自己的目标时性格急躁而固执。她能够洞察周围发生的一切,并且很快明白,迟早,她的父亲和丈夫将为了取得对方的性命而决一死战。有其父,必有其子……因此,她向脱脱迷失派去了自己的人,并给可汗捎去一段话:“父亲请不要惧怕也迪古。我会尽一切力量让也迪古安分下来,会让他派去大使请求和平。如果他不这样做,就让他自食苦果。我锋利的匕首将结束他的性命。”
这些话让脱脱迷失为女儿感到无比骄傲。在女儿的所作所为里他看到了出路和希望。如果让妮可要斩断龙头,那么谁还能再做它的躯干呢?现在草原上并没有这样的人,没有人能够替代也迪古,也没有人能在智慧上与他比肩。各个部落又将混乱,埃米尔,毕依,别伊和巴德尔之间又会为了利益而纷争。
反复思考了这一切以后,脱脱迷失已经完全相信,一切就会如他所想的一样发展。随后,一个不安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根据草原上的法律,一个女人如果和自己的丈夫作对,就会被诅咒,她的名字将被所有人鄙视。如果同意让扎尼卡杀死也迪古,就是让女儿的双手染上了鲜血。有那么一瞬间,脱脱迷失想说“不!”。但是一想到随着也迪古的死亡,所有的障碍也将消失,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他重新提高自己的威望,可汗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为了重新建立金帐汗国并且统治她,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只要也迪古能够死去,只要他不再挡路,何止是让让妮可收到诅咒,即使是脱脱迷失整个氏族受到诅咒也无所谓。
* * *
对于杀死也迪古,扎尼卡并非没有犹豫,因为她的确曾经爱过他,她的心中还留着与他结合了一生的依恋。并且她所生下的孩子,简直和也迪古一模一样。人们叫他苏丹·穆罕默德。扎尼卡和丈夫无数次地交谈,央求他和父亲讲和,她还以儿子的名义请求丈夫,但是也迪古不为所动。像父亲一样,她是果断和残酷的,就这样,她想:“丈夫死了,还可以再找到,孩子保不住,我还可以再生下来。但是如果父亲不在了,没有人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如果父亲不再是可汗,这就和他死去一样可怕。正是因为他的强大人们才对我鞠躬致意。世上美丽的姑娘很多,如果我不再是可汗的女儿,我的对手,也迪古的其他妻子将会嘲笑我并对我指指点点。她们会怂恿也迪古抛下我。这样的话,难道我不应该牺牲丈夫保住父亲的地位吗?
就像是故意让扎尼卡坚定自己的决心一样,也迪古又娶了一个新的妻子,那是一个知名埃米尔的女儿。聪明的扎尼卡知道,丈夫这样做是为了通过联姻为自己争取新的氏族的支持,为自己的军队注入新的力量。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可怕的警示。如果父亲死了,也迪古移情别恋,那么明天又会如何呢?
嫉妒抓住了扎尼卡的心,而嫉妒与复仇仅仅一步之遥。她已经下定决心。
扎尼卡召来听从于自己的巴图鲁说:
“准备两匹最快的马,我们要离开这里。”
他什么也没有问,回到道:
“什么时候需要准备好,我的主人?”
“时间一到,我就会告诉你。”
巴图鲁鞠了一躬,沉默地走出了毡帐。
也迪古好像忘了扎尼卡的存在一样,醉心于和年轻妻子的爱情。这一切使扎尼卡硬下心肠。现在她已经决意杀死丈夫。扎尼卡常常在脑海中想象杀死他的时刻,想象如何与他度过最后一个夜晚。即将到来的报复在她的眼睛里燃气了神秘的闪动的光辉。终于,她等到了这一刻。
* * *
那是一个温暖的夜晚。通常紧闭的帐帘被掀起,一阵寂静的风向毡帐内吹进了尘土的气味,还有一股从远方海洋传来的咸涩味道。月光透过毡帐上的孔照射进来,变成一片模糊的银色。
也迪古和扎尼卡品尝了爱情的滋味后疲倦地躺着,沉默着。透过帐子围成的毡墙,可以听到知了的鸣叫,还能听到罕见的跳鼠就在不远的地方活动,在它的爪子下小石块发生轻微的响动。巴德尔将自己有力的手放在妻子的胸脯上。扎尼卡的心跳很快,让他觉得她仿佛在长跑后刚刚停下来。也迪古已经很久没有和妻子像现在这样很好地相处了。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刚刚从脱脱迷失那里逃走的日子。她当然知道他是自己父亲的敌人,但她还是忠诚地爱着他,她的爱抚是热情和令人愉悦的。
“我想喝水……”也迪古说。
扎尼卡很快从被褥中起来。在晃动的模糊的月光中,她的身体如同大理石雕刻的一般。也迪古不由自主地欣赏着妻子。他看到她在晃动皮囊里的马奶酒,又把酒倒进银杯里,他无法将视线从她挺拔的胸脯,丰满的大腿和柔韧纤细的腰部移开。他甚至觉得,她就像从未生产过的少女一样。
也迪古为了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把扎尼卡忘记而感到不安。难道这世上还有人比她更加美好吗?她就像天国的遗落的羽毛一样。像这样看到女人赤裸的身体,看到她为了自己的裸体感到害羞是多好啊。
巴德尔双手从妻子手中接过盛着马奶酒的茶碗,用嘴唇吻了她,毫不迟疑地喝干了酒。
“你很久没有像这样……”也迪古低声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扎尼卡缓缓说道:“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今晚在我看来就像最后一夜。”
“亲爱的,我们还将拥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扎尼卡仅仅拥抱了丈夫,没有作答。也迪古也沉默着,他从毡帐的圆顶望向不完整的天空的一角,望向在寂静中闪亮的星星,突然说道:
“生活啊,你是多么甜蜜!”
“根本不需要战争啊”,妻子热切地回应道,“这样和平就会一直持续。”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感到也迪古皱起了眉,于是扎尼卡向他俯过身去,亲吻他的嘴唇。
爱情,言语都不能阻止这个人,不能迫使他放弃自己的抱负。那么,她决定的就已经势在必行了。
扎尼卡的手伸到枕下,她的手掌握紧了冰冷的骨头制成的匕首柄。
也迪古忽然全身战栗了一下,他微微从被褥中欠起身说:
“我觉得有蛇钻进了毡帐……”
“这里怎么会有蛇呢?村子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很久了,什么都已经爬走了。”
她更紧地靠住他,阻止他起身。她的嘴唇亲吻了丈夫的嘴唇,这已经是告别之吻。
“真主啊!”扎尼卡忧伤地说道,“为何生命如此短暂而期间的快乐又是那样少?难道不能改变这一切让生命永恒吗?”
也迪古侧过身子,扎尼卡的手指颤抖着,依然留在匕首上。这个姿势并不方便攻击。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无论在人生的那一段旅程上,圣人库尔古特前总是一座坟墓吗?”
钦察草原上有谁没有听过这个传说呢?库尔古特有着超过百岁的高龄,他为人们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他使残疾的人变得健全,他把不幸的人从困难中解救出来。但是库尔古特最大的梦想是战胜死亡。当衰老临近,神将死亡天使亚兹拉尔派到他面前。但是圣者不想毫无怨言地执行神的旨意,他骑上自己像风一样快的骆驼热玛雅,试图逃脱死亡的命运。他向南方奔驰了很多天,当他到达世界的尽头,他看到人们正在挖掘着什么。库尔古特问他们:“你们在做什么呢?”他们回答:“在为库尔古特挖掘坟墓。”在恐惧之下圣者奔向了北方,但在那里的所见和这里一样。无论他骑着骆驼奔向哪个方向,他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场景。但是倔强的库尔古特没有屈服。他躲进无法通行的密林中,那里甚至蛇都无法生存。然而即使在那里,他还是见到了死亡的踪迹——他周围是被风吹倒的已经腐朽的树干。这里也不存在永恒。于是库尔古特向卡普山顶走,在那里只有云朵能够停留,人类的双足从未到达过。当圣人爬上山顶,面前的一切让他痛苦万分,这里也有腐朽的踪迹—石头在水和风的作用下崩裂开来变成了粉末。库尔古特终于相信,这世上没有不朽,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和死亡对抗。于是他决定欺骗死亡。他铺展开自己神奇的永不沉没的毯子来到大海的波涛上,他用特别的木头制作了一个没有人见过的乐器科贝兹圆琴,并用它演奏了自己无与伦比的旋律《库尔古特居伊曲》。圣者认为,只要人还在做着什么,并且还是在海洋这样的地方,死亡就无法赶上他。他不停的演奏,一天又一天,一个月,一年过去了,但是有一天只有一瞬间,他打了个盹。就是在那一瞬间,从大海深处升起一条水蛇将他吞下了。伟大的库尔古特死去了。人们找到了他的遗体,把他安葬在锡尔河岸边,在距离卡尔曼奇三倍路程的地方。至今他的坟墓依然在那里。
“人们把圣人成为胆小的库尔古特,就是因为他惧怕死亡吗?”——扎尼卡小声问道。
“似乎是这样。但是谁有不害怕死亡呢?”
“难道你也害怕吗?”
“是的。只有不洁的力量才能够不死……那些力量是不能被消灭的。”
“如果我们拥有了不死的能力,似乎就会变成不洁的力量了,巫婆,鬼怪……”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样,人终究是会死去的。”
不知在草原深处的什么地方,兔子发出了哀叫。
扎尼卡再次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握住了匕首柄。也迪古,像是为了帮助她达成心愿一样,掀开了被褥,将脖子露了出来。突然,他又开始说话了:
“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能够活多长,而在于你是如何度过真主赐给你的这段时间。即使是半生的时间,也无法抵过今天这个晚上。”
“越是稀有,才越是珍贵……”她自己说道。那么为什么从前要斩断这像初夜一般美好的夜晚?时间已经不多。夏夜短暂,晨曦即将到来。那时候,在夏夜的尽头,还是可以将也迪古杀死的。
她忘记了匕首,热烈而疯狂地拥抱了丈夫。她的身体感到一阵甜蜜的颤抖。“就让这一刻再停留一会吧,哪怕只是一会……”扎尼卡这样想到。也迪古的身躯回应了妻子的爱抚,世界消失了,刚刚才透过毡帐顶看到的星星熄灭了,声音,都沉寂了。
也迪古拥抱着扎尼卡的身体,他的手突然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战士的手立刻将匕首识别出来,但是他无力打断这种幸福的享受,巴德尔仅仅是将它丢得离床远一些,又继续沉浸在爱情的漩涡里。
后来,躺在妻子的身边,空虚而疲乏的也迪古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扎尼卡在同他道别。他说:
“确实,这就像我们最后一夜……”
丈夫的声音里有一种恐怖的陌生的东西,扎尼卡匆忙将手伸到之前放匕首的地方,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是可怕的从前不曾有过的无畏在内心苏醒。
“你已经度过了大半生”,她说,“为了今天这个晚上,你也已经准备好交出另外一半……”
她想,也迪古一定十分愤怒,但他却十分平静地问道:
“是什么阻碍了你行动呢?”
“难道你不明白吗?是爱情啊……”
“也许不是爱情,仅仅是这种温存让你忘记了谨慎?”
“不是”,扎尼卡坚决地说道,“的确是苏醒的爱情扰乱了我的理智……”
也迪古久久沉默了,而扎尼卡顺从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终于,他开口了:
“我已经不再年轻……我五十岁了……而今夜……如果你能原谅自己今夜想要犯下的罪行,那么,我也会原谅你……”
扎尼卡的喉咙发紧。她想哭,却没有眼泪。
“谢谢你,你有一颗伟大的心灵,汗一样的心灵……”
也迪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清晨的模糊的光滑进了毡帐。
“准备水洗漱吧”,他说,“已经早晨了。”
* * *
草原上的生活并不平静。表面上,一切并没有改变,人们还是一样放牧,照顾牲畜,一样为了新生儿高兴,而当死亡降临,也和以前样悲伤。但是在人们之间一种潜在的不满在蔓延,激烈的争吵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恶语相向。这说明人们已经厌倦了不断的内讧,流血和杀戮。
草原帮助了也迪古取胜。人们相信,新的可汗,不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这样,他就会多考虑百姓,人们长久以来期待的和平也终将降临。开始的时候也确实如此。但是就像民间说的一样,如果蹓蹄马跑得久了,迟早也会和普通的马步调一致,让人难以区分。
也迪古是一个狂热的骑手,他不喜欢停滞不前。他对于权利和荣誉的渴望一年年增长。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可汗变得越来越急躁和草率。
战争给草原居民带来的只是荣誉,也迪古很明白这一点。他的虚荣心极强。他在所有在钦察草原放牧的氏族里抬高自己的部落,人们开始不满地谈论可汗,说他不是所有人们的可汗,仅仅是自己氏族的首领。
抬高一些人的地位同时压低另一些人一定会招致不公。在这也是一样。但是谁有胆量说出这些话呢?谁敢和伟大的汗作对呢?!这样的结一旦产生,就只有偶然的事件才能破解。
一个可怕的消息在钦察草原传开。一个奥钦人的村子因为没有听从可汗的命令而被彻底摧毁。可汗的军队任何人都不放过。这一夜几乎村庄的所有居民都倒在了弯刀之下。甚至老人和小孩都未能幸免。
可怕的消息就像黑色的鸟一样从草原的一头飞窜到另一头,但是最先站起来的是奥钦人的邻居科涅杰斯族的战士。钦察草原就像春日里喝水一样翻涌起来。多年积聚的仇恨爆发了。人们的双手拿起了武器。
首先在不满的人群中举起旗帜的首领是科涅杰斯的毕依阿克塔伊拉克。他年事已高,但非常睿智,因此人们愿意听从他的见解。毕依阿卡塔伊拉克说:“汗的政权,是六头的龙。只要没有找到能砍掉它头颅的巴图鲁,他就会一直蹂躏百姓。各个氏族和部落结合起来就是百姓的力量。如果我们团结一直,那么汗又能那我们怎么样呢?
钦察草原开始骚动了:
“智慧的长者说的有理!”
“草原的所有部落和氏族应该团结起来!”
“重在开始!”
“让信使跑动起来吧!”
所有部落的首领光明正大地聚集到阿克塔伊拉克毕依所在的村子,大家有一个一致的目标,那就是反对可汗。
一位年轻巴图鲁——阿拉乌巴德尔的儿子多干请求道:
“我自己是蒙古人”,他说,“但是我的母亲来自您的氏族,她是盖聂格斯人,因此我想成为你们的一员。”
“好样的,好外甥……”
“一眼就能看出你是我们巢中出来的小鹰……”
毕依阿克塔伊拉克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
“来听听我们的决定吧”,他声音不高却坚定地说,“三天后,所有科涅杰斯的男人都要在克兹力什一带集合。我今晚就带上自己的巴图鲁出发。”
但是草原终归是草原。这里无法隐藏秘密,就像有洞的瓶子不可能存住水一样。当科涅杰斯人经过两昼夜聚集起来并到达克兹力什的时候,可汗的军队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为首的是巴德尔卡拉苏尔。
科涅杰斯人感到无比绝望。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他们不可能战胜金帐汗国的可汗,因为聚集起来的力量还远远不够,而距离战场还有几天的路程。
卡拉苏尔狰狞地笑着,骑在棕红色的种马上迎战格尼盖斯人。他是那样的庞大和恐怖。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声。他是八邻族的蒙古人,在三年前才刚刚投入也迪古麾下,但是他的残忍嗜血已经传遍了整个钦察草原。他的圆锤镶着铁质尖钉,在进攻时百无一失,能够轻易置人于死地。
蒙古人鼓动着自己的棕马,让它抬起前蹄,大声嚷道:
“唉,你们这些没脑子的人啊!让你们之中哪个鼓动大家和伟大的也迪古可汗作对的那个站出来和我作战吧!
毕依阿克塔伊拉克早已年过八十,但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热血,并且爱着自己的百姓。
环顾四周,他看到有些自己战士已经皱起眉头,脸上发白。聪慧的老者很清楚,在不远处等待他们的将是迅速激烈的战斗和死亡。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话,他大声喊道:
“大伙啊,是我召集了你们,是我将你们带到此处!所以,让我来应战吧!”
突然,多干骑着一匹毛色黝黑发亮的战马从对立中出来。他将握紧的拳头举过头顶。
“不!不可以!”他喊道。“难道我们之中就没有人能为我们智慧的长者迎战吗?”
还没等毕依阿克塔伊拉克统一,多干就冲上前去。他就像草原上黑色的闪电一般飞驰,迎上前来的是同样飞驰的卡拉苏尔。一切发生的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人们都来不及为多干发出一声喝彩。
巴图鲁们在马背上靠近了。蒙古人的棍棒在空气中一闪。于是发生了从未有过的一幕,那强大的难以抵挡的武器竟然没有伤到这南方的战士。卡拉苏尔的庞大棕色种马笨重地从旁边跑过。多干轻松地回转战马向蒙古人飞驰而去。而对方才刚刚回战马,年轻巴图鲁锋利的矛头就已经刺穿了卡拉苏尔的喉咙。蒙古人颓然倒下,慢慢滑下马鞍。
“卡拉苏尔被打败了!”
“神向我们显灵了!”
“冲啊!”
“让敌人尝尝我们的厉害!”
大地在马蹄下颤抖。在多干胜利的鼓舞下,科涅杰斯的战士以雪崩之势冲上前去。
但是战争并没有持续很久。力量悬殊实在巨大。金帐汗国的军队人数更多,武器也更好。
毕依阿克塔伊拉克从骆驼背上被箭头击落,不知是谁的利剑刺中了年轻的多干。随后,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根本无法知道在卡兹拉什发生了什么,一批一批的军队从草原来到这里,但是金帐汗国的军队总是能够从容应对。伟大的钦察草原上,风吹起了焦土和血液的气味。
草原上,是令人焦躁的寂静。在一个夜晚,一个战士来到多干的墓前,吟唱了一首诗。他已经不再年轻,第一缕白发已经爬上他的鬓角。这一次,命运重击了他的生活。和他一起的还有多干年幼的儿子。
他唱:
我又看到了百姓,他们眼中是血红的泪水。
我又看到了秃鹫,它们的眼中是嗜血的贪婪。
我的百姓没能取胜,
他们的坟墓留在了故乡的草原。
我的百姓又陷入巨大的悲苦,
他们寻找出路,却一无所获。
我的眼中充满了热泪。
秃鹫啃食着我的心灵。
让这样的生活被狠狠诅咒!
让天空和大地被狠狠诅咒!
公正的时日还未能到来!
但,不要让我们的剪头发钝,利剑生锈。
也迪古知道了那些人的惨败,充满鄙视地说:
“所有胆敢对抗金帐汗国的人都将是这个下场。”
可汗又哪里知道,这次战役正式他终结的开始。随后不久,可汗向百姓寻求帮助,而伊基里河的人们却不为所动,为了求生,他驱赶自己已经疲惫的战马到达汗国东北方的边界,但在那里,也未能寻得同情。他的性命就像草原上起伏的干草一样。
* * *
也迪古远不会为了对扎尼卡的爱情而放弃与脱脱迷失战争。他仅仅答应妻子,不会杀死她的父亲,不会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亲属的血液。脱脱迷失的命运只能由交战和安拉的旨意决定。
扎尼卡相信了他。这就是为什么当脱脱迷失秘密的派来信使,要求尽早结束也迪古的性命时,扎尼卡说:“他是我唯一儿子的父亲。你们自己的争端你们自己解决吧。”
脱脱迷失听到这个消息感到一阵盛怒。他希望一切能够尽早结束,并且以对他有利的方式。他的设想落空了。前方——是一场结果不明的战争。
此后脱脱迷失的所有想法都是如何与也迪古作战。可汗首先做的,就是向保加尔人和梁赞人派去信使,请求援助。但是,似乎是感觉到脱脱迷失已经衰弱并且注定失败,过去的盟友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他们在观望。
脱脱迷失与也迪古之间的战争与虎年(1398年)深秋在潭河下游打响。那是个阴天。战争在一块巨大的空地上进行,田野的上方笼罩着一团团云雾,并时不时飘起冰冷的毛毛雨。
战士们的心情是阴暗沉重的。人们并没有被战争前那种惯常的狂热影响。他们只是臣服于自己长官的意志,忠心等待着开战的号令。没有人愿意奋战,因为又要和马马亚那一次一样,不得不杀人,和自己流着相似血液的人。如果是去和其他人作战,比如不同信仰的人就是完全不同的是事情了。昨天,一个奥什涅茨人才刚刚娶了一个克里木姑娘,如今就要和她的父亲刀剑相向。
但是如果这场战争是统治他们的埃米尔,毕依和巴德尔想要的,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被迫去追赶野兔的猎犬不可能追上它:被强行拉上战场的士兵也不可能展示出真正的男子气概和英勇。
只有巴德尔科恩让巴依热切期望着战斗。这世上他最想做的事情就与也迪古兵戎相见。这是有原因的。科恩让巴依认为自己儿时就像是的同伴是这场让兄弟相残的战役的始作俑者。当交战的双方刚刚开始移动时,科恩让巴依就冲出队伍大喊:
“也迪古,我要和你对决!你对自己的百姓做了太多可鄙的事情,因此你不配活着!”
两堵长矛林立的人墙安静下来,在等待着也迪古的答复。当也迪古终于从人群中出来站在自己的军队面前时,科恩让巴依,由于盛怒而面色通红,对着他大喊:“也迪古,听我说!你拥有闪光的智慧和思想,就像是伊基里河和乌拉尔河畔耸立的高山。如今你却追逐名利,你阴险地把和自己血缘相近的人们变成了敌人。我,科恩让巴依就要面对面和你理论。你用你靴子的让我遍体鳞伤。我要用长矛将你杀死,以免更多无辜的人牺牲。快准备起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作战!让命运来决定一切吧……
也迪古阴沉的脸上出现了红色的斑点,瞳孔缩小,沉重眼皮遮了下来,让他的眼睛像两条细缝。“你的剑,科恩让巴依,也沾满了鲜血。我和你一起长大。你从小就脑筋迟钝。岁月也没能增长你的智慧。脱脱迷失统治了你的汗国多年,他攻下了哪个山隘?他收获了什么功绩?敌人不止一次入侵了我们的钦察草原。血流成河,百姓也遍体鳞伤。你是多么不行啊科恩让巴依,你没有看到这一切发生的真正缘由。与其对着我大喊大叫,还不如去找你那最爱的可汗。如果你的脑袋是个铁疙瘩,还不知道把它摆在哪里,那也就难怪你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了。我已经准备好和你一决高低。
巴德尔们的战马扬起前蹄,它们感受到鲜血的气味,向着对方俯冲,浓密的鬃毛在风中舞动。
科恩让巴依是盖聂格斯氏族的阿儿浑人。尽管盖聂格斯人沉默寡言,但是他们有着桀骜的秉性,并且言辞直率,能够遵守诺言。真是由于这些品质,他们常常让自己陷入困境。草原上关于盖聂格斯人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哪里有盖聂格斯人,那里就有争吵。但是人们也看到了其他方面。这个部落的人据对不会出卖朋友,并且对自己的同伴绝对忠诚。科恩让巴依是真正的盖聂格斯人。勇敢,果断, 言辞辛辣,钦察草原都知道,他的话就像弓射出的最好的箭一样。
科恩让巴依的生活并不安稳。埃米尔,毕依,别伊和巴德尔之间的仇恨在他看来是违反自然的。这对汗国没有任何好处,还为普通的百姓带去了负担。所以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公正的统治者,希望这个人能停止互相的杀戮想一想自己的百姓。因此他曾经站在马马亚一边。
命运把他和蒙古八邻族的阿克巴恩别特巴德尔联系到了一起。他们一起行军,一起作战。而且常常为对方排除危难。没有人胆敢在科恩让巴依面前说不尊敬阿克巴恩别特的话,同样,阿克巴恩别特也不允许别人说自己朋友的坏话。这种友谊与利益无关,是绝对纯洁的。
但是又一天发生了一件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事情。神和命运都不能,马马亚汗干预了这对同伴的友谊。
在库里科沃战役中败给罗斯军团后,由于对可汗管理百姓和处置百姓性命的方式感到不满,阿克巴恩别特和八邻族以及十邻族的埃米尔暗自勾结,决定刺杀可汗。这是科恩让巴依正在伊基里河的下游,对于他们的密谋一无所知。如果不是这样,他一定会站在朋友的一边。
有人将这次的密谋透露给了马麦汗,他下令逮捕这些罪人并将他们斩首。按照草原上的管理,谋反者的家人也应该遭受同样的惩罚。人们将参与叛乱的埃米尔的妻子和孩子带到可汗面前,只有阿克巴恩别特一家人逃脱了——他的妻子在前夜出发去探访高加索山区的亲戚。
临时前,阿克巴恩别特对一个士兵轻声说:“告诉科恩让巴依,让他救救我的儿子。”在草原上,复仇总是恐怖的,被杀者的儿子可能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挚友死亡的消息让科恩让巴依立即踏上了去往斡儿答的道路。他清楚地明白,仅凭一人之力无法向可汗报仇,况且他自己也有性命之忧:马麦汗知道他和阿克巴恩别特之间的友情,为了防止他报仇,很可能像对待其他反叛者一样对待他。因此科恩让巴依首先回到斡儿答,在途中拜访了阿儿浑的巴德尔卡拉霍哲,希望和他商议应对的方法。
最终他决定,不惊动别人,离开老地方到钦察草原去,可汗的势力还无法延伸到那里的村落。
马麦汗的人正在草原上穿行,寻找阿克巴恩别特的家人,随后,他们迎面撞见了科恩让巴依。草原上一个传言的在迅速蔓延,很快就传到了巴德尔耳中,阿克巴恩别特三岁的儿子塔斯帖木儿被捉住了。
“我没有什么能够帮助你的巴德尔”,负责围剿的百人长说,“可汗知道阿克巴恩别特有一个儿子,并且他命令我们把他抓回去。这孩子要在他眼前死去。汗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人会就在这个男孩……”
“我会给你很多金子,牲畜……”科恩让巴依说。
“如果我违抗可汗的旨意连性命都保不住,还要金子做什么呢?”
科恩让巴依想到,与其在这里讨价还价,还不如击退搜查队伍,把孩子强行抢过来,但是他又制止了自己,放弃了这个最初的想法。草原是十分空旷的。不用多久,马麦汗就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那时候,他就会下令抓来所有阿儿浑和盖聂格斯人,那么谁都无法逃到钦察草原。罗斯人确实打败了马麦,但是他所残留的实力也足够复仇了。
“我会给你很多的金子和牲畜”,科恩让巴依又说,坚定地望着百人长的眼睛,“你自己也想想办法,难道你的智慧枯竭头脑不灵活了吗?”
百人长并没有怪他,他想了想。
“确实有一个方法,但是……”
“快说吧。”
“汗并不知道阿克巴恩别特孩子的样貌,如果能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孩子代替他……”
这确实是一个出路,但也是一个可怕的方法。从哪里能够找来或是求得一个孩子,让他代替小塔斯帖木儿去死呢?科恩让巴依不能这样做。但是如果阿克巴恩别特的孩子死了,那么他的香火就彻底中断了。巴德尔想起自己好友活着时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想起他曾多次就他与死亡的为难中,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巴德尔,快点决定吧。你的时间很少……”百人长谄媚地说。
“好。你在这里扎营,打发你的人离开。黎明时候我会给你带来一个男孩,他会和塔斯帖木儿同岁。”
“听着,巴德尔。闭紧嘴,不要忘了余下的事情……”
科恩让巴依没有答复。他往自己故乡的村落奔去。
巴德尔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在他自己的毡帐里有一对双生子,让努扎克和库努扎克,他觉得让他们其中一个代替朋友的儿子去死。
这天晚上,科恩让巴依实现了自己的设想,他让自己的让努扎克代替了塔斯帖木儿。黎明时分,阿儿浑人和盖聂格斯人离开去了钦察草原,永远地离开了马麦汗国。
时间飞快过去,两个男孩子在巴德尔身边长大,成为了挺拔强壮的巴图鲁。他们已经知道可过往可怕的真相,但是他们依然以兄弟相称,称呼科恩让巴依为父亲。
今天他们就并肩站在田野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向也迪古宣战的科恩让巴依。当看到对方并不是懦夫,并准备和父亲较量是,这所谓的兄弟俩下马,将皮带放置脖子上,双膝跪地,手举向天空,请求全能的神赐予帮助。
“阿克萨尔巴兹!阿克萨尔巴兹!”,他们哽咽地喊道,“真主啊,实现我们的愿望吧!取走我们的姓名,但是救救我们的父亲科恩让巴依吧!救救他吧!”
这两个巴图鲁知道,草原上父亲的箭术是最好的,可是在马术上没有人能和也迪古较量。他们向安拉祈求奇迹,却忘了,奇迹,并不总是出现。也许,全能之神并未听到他们的祈祷?
战马沉默地飞驰着,风吹动着浓密的鬃毛……也迪古显得更加灵巧。他的刀落到了科恩让巴依的大腿上。巴德尔的身体颤抖了,尽管他还坚持坐在马鞍上,但是收到重击的腿部已经失去了知觉。
也迪古再次像飓风一样行动起来,卡恩让巴依再次慢了一步。巴德尔的另一只腿也受了伤,这新的创伤使他几乎趴在了马鞍上,勉强抬起身体。
当科恩让巴依已经倒地,他看到,也迪古轻松地从马背上跳下来,信步走到自己面前。他感到胸中一阵沉闷,就在自己的面前,透过眼前的迷雾,他看到了敌人布满尘土的靴子。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它们。他还听到了铁器的摩擦声,那是也迪古在从鞘中拔出刀,准备取他的性命。
他立刻感到非常轻松,他的脑海中已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希望一切快点结束,就再也不必看到任何人的双眼。
“别了,巴德尔,别了!”自己部落和盖聂格斯的士兵开始喊叫。
也迪古已经将刀举到了巴德尔的头顶,突然,却又放下了。
“活着吧你这走狗!”他轻蔑的说,“无论如何我们曾经一起长大。”
“你去死吧!”支撑着将身体离开地面,科恩让巴依嚷嚷着,“我宁愿一死也不受这样的屈辱!”
但是也迪古已经不再听他说话。他骑上马回到了自己的军队里。巴图鲁们悄悄接近坠落的科恩让巴依,将他已经无法移动的身体搭在马鞍上,驮他离开了战场。但是他们不懂,这是很困难的。受到这样侮辱的战士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活着的人了。不到一年,科恩让巴依就在悲伤和痛苦中死去了。
但这已经是后话了。现在,两只队伍交战,邪恶的兵器发出猛烈撞击声,第一股鲜血染红了干枯衰败的野草。厚重的云层低低地笼罩在田野上,在奋勇作战的战士们身上投下白色的雾气,就像为他们穿上了寿衣一般。
在这一年的罗斯编年史简短记录了这次血战,那些见多识广的人这样写:“有一个叫做帖木儿·忽都鲁特的王,他发动了一场伟大而血腥的战争。他击败了另一个王脱脱迷失,坐上了大伏尔加河汗国的王位,脱脱迷失逃到了立陶宛。
打败脱脱迷失后,也迪古拥立自己长期的伙伴为金帐汗国的可汗,他具有伟大的成吉思汗的血统。而也迪古自己则作为所有军队的埃米尔臣服于他。
也迪古和帖木儿·忽都鲁特,就像从前金帐汗国的同志者一样,相信在命运和神的眷顾下,他们能够让金帐汗国重新强大起来。他们和从前的人选择了同一条道路——加强军队。脱脱迷失,带着自己的村落,众所的亲眷和家人到达了立陶宛的土地。基辅大公维陶塔斯像对待最近亲的朋友一样接待了他们。
维陶塔斯这样做并不是处于友谊和无私,而是出于利益,他有自己的考虑。就在这些年,立陶宛公国逐渐强大起来,积聚了一些力量。通过征战,他从罗斯大公手里夺下了东方的一些土地,他同库尔兰和波兰都交过站,现在,他把目光投向了金帐汗国的土地。事实上,在马麦汉于库立科沃大败后,汗国一直处在纷乱之中,为夺取宝座各个竞争者之间战争不断,立陶宛大公曾两次行军至草原。牛年(1397年),他抵达了顿河边,次年,他在第聂伯河上游烧毁和抢劫了游牧人的村落。维陶塔斯在这里并没有遇到有威胁的抵抗,因此他认为与金帐汗国作战将十分容易。为了实习自己的计划,他需要脱脱迷失。大公希望向前可汗提供帮助,助他夺回宝座,让金帐汗国臣服于自己,再利用她的力量与罗斯众公国作战。
帖木儿·忽都鲁特和也迪古轻而易举地猜到了维陶塔斯的企图,他们知道到,如果脱脱迷失支持立陶宛大公将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威胁。因此他们向基辅派去了大使,要求维陶塔斯将脱脱迷失交给金帐汗国,因为他是现任可汗最可恶的敌人。送去的信息是严厉的,用词坚决强硬。
但这些并没有吓到立陶宛大公,他收下了帖木儿·忽都鲁特的礼物,却给了新可汗一个带有挑衅意味的答复。再回复中,他写道,他不会把自己的朋友脱脱迷失交给他们,他会带领自己的全部军队攻打鞑靼人的土地,一旦战胜帖木儿忽都鲁特,就会将他的财富尽数夺走。“……我们会让脱脱迷失坐上王位,还要让他长久统治,一切都属于我们,可汗也是我们的。”
也迪古和帖木儿·忽都鲁特开始为行军做准备,他们还在惊恐地观望这罗斯公国。猜测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将如何应对。但莫斯科还没有动静。无论是立陶宛还是金帐汗国都不希望它强大起来,因为他们视它为敌人。很久以前,罗斯就已经不再受任何人控制,也不再惧怕任何人。只有极少数的时候,鞑靼人游移的部队能够从边界上讨得一些便宜。
由于无休止的内战而疲惫不堪的金帐汗国现在只有一个期望,那就是立陶宛和罗斯不要联合起来,不要一致对抗自己。
也迪古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召集了一股善战的军队。现在,新的可汗帖木儿·忽都鲁特旗下有着二十万大军。同以往金帐汗国比起来这的确不多,但是对于应对眼前的事情,已经足够。
糟糕的是,一直忙于内战的金帐汗国和从前一样相信,战胜敌人最重要的就是勇气。他们他两边年一样,依然用军刀,长矛和弓箭装备自己的战士。而立陶宛和罗斯已经在使用步枪,大炮和弩弓。在推车和铁箍之后,跟着部队行军的是那些懂得如何运用这些具有强大杀伤力的武器的人。
为了筹备新的战争,需要金钱,和以前一样,新可汗要求百姓向国库缴纳贡品。被无休止的内战不断摧残的人们,不得不上交了最后一点牲畜,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加入也迪古的军队。
维陶塔斯和帖木儿·忽都鲁特在沃拉斯科河岸相遇了。金帐汗国的可汗惊恐地看着立陶宛大公配有大炮的气势逼人军营。也迪古还没有赶到即将发生战役的地方,没人能帮胆小的帖木儿·忽都鲁特鼓起精神。
到了晚上,可汗心如死灰地看着对岸的营火。在可汗看来,整个大地上都燃烧这篝火,而大公拥有一直庞大的军队。
当立陶宛那一边响起火炮声,恐惧包裹了帖木儿·忽都鲁特。金帐汗国的军营里一片混乱。草原上的马不习惯这种巨大的声响,扬起前蹄,挣脱的缰绳冲进黑暗里。踢毁自己的军营,踩伤了自己的战士。
当军营里的一切终于恢复了秩序,汗为了平复心情和不断饮酒,但是这种巨大的恐惧实在难以忘记。
早晨,金帐汗国的营帐迎来了维陶塔斯的信使。
“神让我拥有所有土地,你也将向我屈服。我将成为你的父亲,而你,就是我的儿子”,立陶宛的大公这样写道,“你还要向我承诺,每年向我上交贡品,至于货币,让他们开始铸造吧,上面要有我的标记。如果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听我说,我会让你沦为奴隶,洗劫你的金帐汗国。”
帖木儿·忽都鲁特将自己的埃米尔召集起来,向他们询问建议,下一步应该如何做,又该如何回应维陶塔斯大公。很多年老的战士在看到立陶宛的军队以后明白,眼前的战争绝不容易,当前有很难取得突破,因此他们开始倾向于接纳维陶塔斯大公的建议。每个人都知道,同意的维陶塔斯的要求,就等于放弃了金帐汗国的独立,等于承认她屈于立陶宛的统治之下。金帐汗国从未陷入过如此屈辱的境地,但是,埃米尔看得更加长远,现在最重要的是加强自己的实力,巩固自己的力量,赢得一两年的时间。要打破和大公的协议简直轻而易举,金帐汗国的统治者早已因背信弃义而出名。
似乎一切就这样定下来了,但是,就大家准备告知信使,说可汗已经同意维陶塔斯的要求,也迪古率领五十万大军赶到了。
“这是怎么了?”,也迪古问,他从马上下来,看到帖木儿忽鲁特带着所有的埃米尔出来迎接他。
也迪古看着可汗,皱着眉头听完了统治者的叙述。
“那么您有什么决定呢?”也迪古带着嘲讽的语气问道。
“为了赢得时间,我们决定答应大公的要求。”帖木儿·忽都鲁特羞愧地回答。
也迪古的脸色惨白,眉毛紧紧纠结在鼻梁两侧,看起来向拧在一起一样。
“宁死也不能下跪,你们竟然都没有试图保卫自己?”埃米尔似乎忘记了汗的存在,他转向将领们,看着他们直接了当地说,“如果立陶宛大公要打仗,我们就战斗到底!”
“但是维陶塔斯军队数量庞大……”,帖木儿·忽都鲁特怯生生地说。“他有火器,声音巨大,一下能够杀死很多士兵。”
也迪古没有听他说完就问道:
“信使在哪?”
站在可汗边的大臣向埃米尔深深鞠了一躬,说:
“他们在为客人准备的毡帐里等待答复。”
“把他们带来。”
钦察草原的战士松开马脖子上的缰绳,将黑色哀悼的旗帜举过头顶,哀哭到:
“埃米尔也迪古啊!金帐汗国已经没有了主人!就在今天凌晨,帖木儿·忽都鲁特可汗离开了这个世界!”
也迪古被急使传来的消息震惊了。他看到马背上满是泥泞,泥块还整掉落,他看到骑者苍白的脸色,他想狠狠的打他,他怎么能!带来这样可怕的消息。他怎么能说金帐汗国没有了主人。要知道,在战胜了立陶宛大公维陶塔斯之后,金帐汗国的真正的主人就不再是帖木儿·忽都鲁特,而是他也迪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也迪古克制住了自己,尽可能平静地问到:
“可汗是怎么死的?”
“没有人知道。他早晨没有醒过来。他的妻子想唤醒他起来做晨祷,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埃米尔摇了摇头。他知道士兵所不知道的事情。可汗,就像他父亲帖米尔·梅里克一样,爱喝酒。他什么酒都喝,克里木的葡萄酒,蒙古人的马奶酒,麦子酿成的酒,那是商人从罗斯带给他的。可汗可没有听从成吉思汗的教诲而少饮酒,他已经嗜酒很长一段时间。
怯懦的可汗依靠也迪古,但是那个醉鬼帖木儿·忽都鲁特却毫无底线,因此,也迪古不止一次地教训过可汗:
“你不是败给了敌人,而是败给了酒。你以为,喝酒是为了享乐?其实那是敌人的诡计,为了削弱你的力量。”
可汗根本不停也迪古的劝告,终于,可怕的后果出现了……
也迪古确实强制帖木儿·忽都鲁特执行自己的意志,但还是爱他的,因此他返回汗国,为他主持了祖先的仪式。
也迪古丢开还在奔跑的马的缰绳,急切地冲进可汗巨大的毡帐。他在入口处停留了一段时间,以适应半黑暗的光线。在毡帐右边猩红的地毯上,可汗躺在上面,脸色绯红,绿色的绸缎盖至他的腰间。
环顾周围,也迪古看到屋子里挤满了人。金帐汗国所有知名的人都来了。埃米尔,别伊,毕依,巴德尔,所有人根据自己的名望,实力,和财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看到走进来的人,他们慌乱地张望起来,他们让出了最骄傲的位置,宝座。
快速扫视过聚集在此的巴德尔,观察他们的脸色,也迪古发现,表现得最不安的是一个高个子皮肤黝黑,留着红色胡子的巴德尔。他是秃花帖木儿的后人,术赤的儿子。因为个子高大,人们称他为大个子穆罕默德。他还很年轻,但是已经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也迪古还知道,他是脱脱迷失的远亲。
在场的人尽可能轻的站起来,向埃米尔致敬。高个子穆罕默德也走过来。也迪古觉得自己就像是年长万能的骆驼,而穆罕默德是一只才满周岁骆驼。
忽然,男人们低声发出哀痛的声音,女人们则发出悲伤的声音:“水面干涸了,蒙古架倒塌了,像狮子,像太阳一样的可汗啊,百姓失去了我们的可汗!……是时候留下我们的血泪。
这是帖木儿·忽都鲁特最年轻的妻子在悲哭。他在前不久才刚刚娶她为妻,补充自己的后宫。即使在悲痛中她也是个乌黑的长发垂至膝盖,大眼睛中充满了泪水。
也迪古的视线落到了女人脸上,但是,他忽然在她身上感到了一股说不清的但是恰当的吸引力。有一瞬间他觉得,甚至女人的声音都变了。
埃米尔驱除心中的杂念,回到了现实中,他走到宝座前。他想,在离开金帐汗国前一定要和这个女人见上一面。
也迪古已经平静了一些,他想到,生活真是奇特,痛苦与欢乐并肩而行。有人死去,也有人出生……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在痛苦的心灵中突然迸发欢乐,在狂喜的心中又突然溢出悲苦。
一个悲切的颤抖着的声音为死者读起了祷告词,埃米尔立刻就忘记了年轻的女人。另一个想法占据了他的脑海。
龙年(1400)到了。过去的那个冬天异常严酷,金帐汗国的村落差点没能挨过寒冬。整个草原被雨水冲刷被大风吹打,到处都是被饿死的牲畜的骸骨。但是从表面上看来,金帐汗国依然强大。它拥有一支庞大的具有相当战斗力的军队,时刻准备着抵御外敌,或者,只要也迪古一声令下,也可以进攻别人的领土。
但是埃米尔知道,一切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已经不能和以前一样去毫无顾忌地攻打罗斯,立陶宛或是河中地区了。在各个地区,遭遇的都不仅仅是反抗,还可能是毁灭。这些邻国早已面貌一新,他们的力量甚至不是与日俱而是每一个小时都在变得更加强大。
罗斯是最大的威胁。以莫斯科为中心,各个公国一年比一年更加团结,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在罗斯的大地上出现了新的城市,人们建造了教堂,手工业和贸易在繁荣。罗斯商人主宰了伊基里河。他们和远近不同的国家进行贸易交换。罗斯并无心与哪个邻国对抗,但是他们可以随时给敌人以打击。现在它已经拥有了所有武器——大炮,火枪和弓弩。
在文化上,罗斯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东方其他国家前面。金帐汗国就处于这些国家之间,它从来不善于吸取,只懂得掠夺。但是从强者那里掠夺从来就是不可能的。在帖木儿的征战以后,汗国的经济开始衰落,贸易不再兴旺,曾经富裕一时的城市如今躺在废墟之中,可汗的国库日渐空虚。为了维持强大的表象,只能通过纳税和征收从自己的百姓那里抢夺财富。内部的战乱也从未停息过。
也迪古常常思考金帐汗国的命运,他看到,即使拼尽全力,他也无能为力,金帐汗国再也不可能重拾昔日的光辉。他面前,就像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门槛。有时也迪古会想,现在这个外表圆满的金帐汗国就如同即将燃尽的火堆,仅仅残留着最后一点光热。但是埃米尔不愿相信自己的预感。在绝望之中,他避开外人,开始投入一切准备与罗斯的公国们对抗,他想重拾往昔的岁月。但是,河水从不倒流。
也迪古知道,特维尔大公伊万·米哈伊尔洛维奇,一开始就与莫斯科不和,他企图夺取莫斯科政权并且控制其他公国。并且他似乎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但是埃米尔觉得有些担心。如果,在帮助特维尔大公战胜了莫斯科以后,他又回来对付自己该怎么办?其他的罗斯大公又将作何选择,他们会站在哪一边呢?
经过长久的考量之后,也迪古决定从另一头开始。重要的是,让连个主要的敌人罗斯和立陶宛卷入争端之中。恰巧在帖木儿·忽都鲁特去世的前夜,他派出自己的儿子布拉特和埃米尔叶尔吉姆别尔季出使莫斯科。他们的使命是观察形势,找到挑起争端的方法。
也迪古失神地环视了毡帐中发生的一切,无法从沉重的思想中解脱出来。
帖木儿·忽都鲁特死的不是时候。他一致顺从埃米尔,衷心实施着埃米尔的想法。现在,有必要考虑新的可汗人选了。着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要好好从这些谄媚着中间挑选一个不会和也迪古作对的人。也迪古知道,就是帖木儿这样明智的人,也会做出错误的选择。那些被推举为可汗的人,成为了他们恩人最可恶的敌人。至少也要选择一个像脱脱迷失那样的人。
也迪古把目光投向了埃米尔阿里贝克。他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也许,他是个值得推选的人物……但是有谁知道他呢?不,他做不成可汗。金帐汗国的新可汗必须具备两点:对也迪古唯命是从,在百姓中间有很好的声誉。
或者,高个子穆罕默德?也许他是埃米尔需要的人?这也不合适。他是脱脱迷失的远亲,谁知道他获得权利以后会如何对付自己。
也迪古的目光慢慢聚焦。已逝的帖木儿·忽都鲁特的儿子们——帖木儿, 纳赛尔, 扎季格尔……他们确实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可是他们都不具备可汗应当具备的素质。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毡帐的入口。也迪古认出来者是帖木儿·忽都鲁特的远亲——沙迪别。
在入口只犹豫了一会,大眼睛的巴图鲁就信步向也迪古走来。在所有聚集起来的人中他首先向也迪古行礼。他把手放在胸口,恭敬地说:
金帐汗国曾经的可汗是我们的父亲。他也是您的战友,他帮助您提升汗国的架构,并且随时准备为您的荣誉付出性命。金帐汗国的所有子民都臣服于帖木儿·忽都鲁特,而他,却认定您伟大的也迪古为他的主宰。我知道,您经受着巨大的悲痛,因此,我们想要为您分担重担。帖木儿·忽都鲁特去世了,但是我们,他的亲属,还活着。请您宽慰吧,我们永远都会在您的左右,我们会分担您的痛苦和悲伤。
毡帐里响起了一阵低声的欢呼。
“为什么不选他当可汗呢?”也迪古想。“沙迪别这些人里面唯一说出恰当的话的人。”
这时候,也迪古被花言巧语所蒙蔽了,没有看到沙迪别话里暗藏的毒药。没过多久,这个人就成为了他最不共戴天的仇人。
也迪古稍稍对沙迪别表示谢意,表现出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再次回到沉重不安的思考中。
不仅仅是日渐强大的罗斯对于金帐汗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对于帖木儿也迪古也相当惧怕。埃米尔在经过钦察草原一战后似乎已经忘记了金帐汗国的存在。他忙于自己的进军,他现在并不担心背部受敌,因为他知道,按常理来说,没有一个可汗,在吸取了脱脱迷失的教训以后会来攻击他的河中地区。但是这种情况能够长久吗?难道帖木儿不会有一天突然想要再度攻打金帐汗国吗?显然,现在帖木儿更强大。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金帐汗国就不能再有复兴的机会了。
也迪古听到传言,说帖木儿准备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安拉保佑不要让他改变主意吧!只有奥斯曼土耳其人能够带给帖木儿致命的打击,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勇敢和智慧的将领巴耶济德。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土耳其人战胜了帖木儿之后,从金帐汗国夺走克里木,但是这还很远,现在不必担忧。现在眼前最大的危险就是帖木儿,他手下有六十万步兵和四十万骑兵。
商人们在传送巴耶济德的说法:“世界不能有两个统治者。”显然,帖木儿不喜欢土耳其统治者的说法,因为他认为,自己才是这个世唯一的统治者。也就是说,冲突是不可避免的。重要的是,要让它尽快发生。
安拉并没有因为巴耶济德造成的鲜血而惩罚他,他甚至在各个方面都获得了成功。在很短的时间里,居住在黑海和地中海沿岸的小城市和居民都屈从他的统治。他的行为是残酷血腥的,没有人胆敢与他声名远扬的骑兵对抗。他打败了塞尔维亚国王拉扎里并娶了他的女儿,美丽的奥莉薇为妻。
巴耶济德的实力在逐年增强。在他统治的十一年间苏丹没有遭遇过一次失败。现在他的军队里有五十万的骑手。也迪古热切地盼望帖木儿和巴耶济德能尽快交手。在这里,他看到了金帐汗国光辉的未来。也迪古不知道,他所期待的战争会发生在两年之后,而结果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巴耶济德失败了,还在慈悲的土耳其人送去的铁笼子里丢了姓名,帖木儿经历了这场战争,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比从前更加强大了。
这就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也迪古遥想着未来,同时也思考着眼前最为急迫的事情。他很清楚,以当前的情况判断,要恢复金帐汗国的强大,就必须重建被摧毁的城市,吸引商人。丝绸之路已经不复存在了。金帐汗国在克里木和伊基里河下游的城市,甚至不能和和帖木儿统治的一个花剌子模相比。也迪古觉得,如果他控制了花剌子模,金帐汗国的实力就能得到巩固,国家的金库将再度充裕起来。
但是还不是时候和帖木儿作战。还需要再过几年。
在也迪古到达去世的帖木儿·忽都鲁特的大营后的第二天,举行了下葬仪式。他被安放在一个白色的棺中,上面装饰着金色的月牙。这幅棺材是伊基里河转弯处的高地上两个奴隶用两天两夜的时间赶制的。
也迪古下令在棺材边放上石头雕成的人像。这是很久以前,还在月即别时期从埃及被运来的。但是月即别是穆斯林,他的信仰不允许描绘人和动物,于是雕像就被存放在可汗的地下宫殿。人们早就忘了石像的存在,还是前不久,有人在别儿哥萨莱的废墟里找到了它。一个不知名的大使打造了这座奇迹般的雕像。早晨,日出之时,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形象,可是到了中午,当太阳高高悬在天空之时,这雕像就变成了一个威严成熟的男人,一个能够完成伟大的事业男人,而晚上,当太阳变成了红色并且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之时,石像就变成了一个智慧却虚弱的老者。
旁边有人小声反对也迪古,但是埃米尔皱起眉头说:
“难道可汗的死法对一个穆斯林来说就体面吗?让这个神奇的雕像摆在他的墓地里吧,让它提醒所有人,这躺着的可汗,和他之前所有通知金帐汗国的的都不一样。”
也迪古还做了另外一件违背常理的事情。当帖木儿·忽都鲁特的遗体已经入土,毛拉的祷告也已经完成的时候,埃米尔以教训的口吻说:“可汗死后,任何事情都不应该改变,金帐汗国要和以前一样强大无敌,埃米尔们,你们要效忠于明天代替帖木儿·忽都鲁特的人,百姓们,你们要听从你们的统治者。”也迪古还说:
“如果没有终结,人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生命的价值不能用时间的长短去丈量,而是应该用他所完成的事业去评判。可汗的一生也许短暂,却无比荣耀。他所去的地方,即使骑上最强壮最快的马也不能抵达,而无论一个人的亲友如何思念他,他也不可能再从那个地方回来。望你身下的泥土为你变得柔软,帖木儿·忽都鲁特!别了!”
可汗的宝座并没有空置多久。七日哀悼后,也迪古将沙迪别捧为金帐汗国新的可汗。
也迪古并不急着从可汗的营地离开。他在沙迪别的毡帐里坐了很久,谈论金帐汗国的事务。
帖木儿的想法让他很不安。确实,帖木儿总是言行不一。很有可能,他不会把军队开往奥斯曼土耳其,而是让他们调转向钦察草原。
一天,也迪古说:
“应该向帖木儿那里派去使者,像他表达我们友好的态度。”
沙迪别同意了。
“您的想法很好”,他说,“要以你我的名义派出使者。应该让帖木儿知道,现在金帐汗国的可汗是我……”
也迪古为沙迪别最后一句话而迟疑了。他未免太早就把自己当做可汗了。和以前一样,可汗不准备将金帐汗国的大权拱手交给别人,但是他决定暂时压制自己的不满。
“那就这么办吧。”也迪古干巴巴地说。
如此!不能让沙迪别感觉自己是真正的主人,应该给他一些颜色看看。
“今天晚上”,也迪古轻松而平静地说,“让人把帖木儿·忽都鲁特最年轻的妻子送到我的床上来……”
这的确是有力的打击。根据法律,现在这个女人属于沙迪别,在可汗故去满四十天后,她应该成为他的妻子。
可汗脸色发白。这是一个极大的羞辱。
“您说的是哪一位?”,他的声音嘶哑。
也迪古目不转睛地看着沙迪别,眼神冰冷,锐利,重复了一次:
“年轻的那个……最年轻的……漂亮的那个……”
可汗垂下双眼,说:
“好。”
谈话没有再继续,沙迪别起身走出了毡帐。
也迪古笑着目送他离开。
“哎呀,做金帐汗国的可汗实在不易啊……”他出声说道。
当士兵把女人送到毡帐里来的时候,也迪古没有一下认出她。她的脸色严峻,眼中充满的怒火,眉毛拧在一起。
“铺床吧。”也迪古命令道。
女人正视他的脸,坚决地说: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什叶派教徒,我不和除了我丈夫以外的人共枕而眠。”
也迪古大笑:
“那是在你看来不会!……”
女人向后退了一步。
“别过来!”她的手里闪现出一把乌兹别克宽刀。
也迪古皱起眉头。当他想得到一些东西是,他不习惯被拒绝。
“你好好想想。”
“我没什么好想的。神是这样吩咐的!”
埃米尔突然向女人猛扑过去,扭转她的手臂,刀飞出去很远。他把她放倒在毡垫上,就在入口处要了她。
沙迪别没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迪古的要求羞辱了,也向他表明,不屈服于埃米尔是不可能。所有的军队,所有的力量都掌握在也迪古手中——他可以另立别人为汗。因此,要忍住这次耻辱,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迪古唤来了护卫长,一个寡言忠实的巴图鲁。
“晚上,把帖木儿·忽都鲁特最年轻的妻子送到埃米尔的毡帐……”他想了一会,又阴沉地补充了一句,“等她从那里面出来,就……就把她绑在马尾上。我不允许这个女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战士鞠了一躬,默默从毡帐中离开。
沙迪别没有一刻不感到屈辱和愤怒,他不能平息下来,一夜无眠。他在自己的帐中翻来覆去,努力不去想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黎明,他才听到,村中的什么地方传来马的惊叫,
它的马蹄疯狂地扬起碎石。
他立刻感到一阵轻松。再也不必看到他的耻辱了。
看到可汗的面容,也迪古明白,他一夜无眠。他突然想,以这种方式让沙迪别臣服于自己是不是太迅速太粗暴了,简直是蹂躏他的意志。这样会不会招致恶果?会不让不利于将来统领金帐汗国?但是他又想,新上任的可汗远没有傻到为了一个女人与自己的庇护者为敌。
* * *
也迪古支持沙迪别成为新可汗的消息让帖木儿愤怒不已。这时候河中之地的统治者正在赫拉特,但就是在这里也能听到金帐汗国开始招兵买马的消息。帖木儿根本不需要一个空荡荡的钦察草原,可是他也不希望有一个总是背信弃义,一直等待时机在暗地里咬人的邻居。埃米尔决定再次把自己的军队开进金帐汗国的领土,不能让它有机会成为一个有威胁的竞争对手和敌人。这个想法在埃米尔心中越来越坚定。
就在这时,金帐汗国的使者突然造访赫拉特,他们给帖木儿带来了极佳的隼作为礼物,还捎来了可汗沙迪别和也迪古的花言巧语。
帖木儿对这些恭维感到十分受用,但是使者的话他一句都不相信。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做出这样的举动,表明金帐汗国还很虚弱。根据惯例,埃米尔向来使赠送了丰厚的礼物。
目前不必急于向钦察草原用兵,况且,目前帖木儿最担心的还是以巴耶济德为首领的奥斯曼土耳其。他们才是应该首先从道路上铲除的。
这一次行动迅速的不是巴耶济德,而是帖木儿。他没有给对手时间去组织大军,因此轻松地在安卡拉打败了他,并且俘虏了苏丹本人。埃米尔也是这般迅速地带着大批战利品回到了撒马尔罕。
在这里帖木儿长久以来的梦想又复苏了——征服中国。这个能够给他背后一击的敌人已经衰弱了,而通往中国的道路坐落着金帐汗国的草原和七河地区。这样,在进攻中国的路上,就有可能摧毁正在复苏的金帐汗国。
根据自己的习惯,帖木儿不会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他转阵到了奥特拉尔,渐渐把他强大的军队调度到锡尔-达里亚河岸边。没过多久,河流中游的谷底,一直到突厥斯坦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军营。士兵们不断地进行演练,成千上万的车运来了粮草,战马也从草原被赶到此处。
脱脱迷失的信使在这里找到了帖木儿。过去的可汗为了避开也迪古藏身在沙迪别周边,他向埃米尔派去了自己的心腹——卡拉哈哲埃米尔自己也认识这个人,因此他愿意听一听他来的目的。
卡拉哈哲走进帖木儿的行军帐,他单膝跪下,低垂下头,说:
“伟大的帖木儿汗,我这不幸的人啊,我不忍向您诉说我主人脱脱迷失的不幸。他的话,他的痛苦都在这封信函里。”卡拉哈哲将一卷纸递给埃米尔。
帖木儿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大鹰钩鼻的鼻孔抖动。
“我会看他写的信。”
卡拉哈哲已经双膝下跪,将信捧在手心送出去,跪着往帖木儿所在的高台爬去。
帖木儿随便拿起了信,把它交给了身边穿蓝色衣服的大臣。
“大声读”,他说“让我们听听,这个失去了王位、力量和权利的人写了些什么。”
要猜到脱脱迷失写的内容并不难。一个低微漂泊向自己过去的敌人寻求保护的人能写些什么呢?
大臣用他那深处悦耳的声音,像朗诵诗歌一般拉长了音调,开始读前任可汗的信件。可以看出,朗诵这份信件让他十分享受,特别是赞美帖木儿的伟大,有力和智慧的那些内容。
埃米尔大笑:
“为什么脱脱迷失要这样写我?难道别人没有说过我的伟大吗?简单的说吧,他想要什么?”
大臣点了一下头。
“对于您为我做的所有好事,我却以愚蠢的行为和不知好歹来回应。现在,安拉惩罚了我,我为这已经付出了代价。如果您,伟大的帖木儿埃米尔,能够原谅我德尔错误并且能够赐予我您的仁慈,那么我将永远对您忠诚不二,我会完成您的任何一个命令和愿望。
帖木儿动了动嘴唇笑了,他打断了大臣:
“所有这些是不是都应该理解为,脱脱迷失希望我能够扶持他再次登上金帐汗国的宝座?”
卡拉哈哲的头垂得更低了。
“是。”他回答。“他自己无法做到了。他的弟弟,指望着您的力量,您的慷慨,伟大的埃米尔!”
“命运应该教给人们什么啊!”他边笑边说,“卡拉哈哲,似乎你已经学会了向毕依一样游说,含着眼泪说一些恭维的话?!”
“是的,伟大的埃米尔!如果您经受着巨大的苦难,即使瞎了的双眼也能流出眼泪。”
“好。”埃米尔说,“晚上你到我这里。我们谈一谈。”
卡拉哈哲晚祷后到了帖木儿那里,两人谈到深夜。埃米尔详细地询问了旧时的部下关于金帐汗国的近况,他还问答,如果事情真的发展的打仗这一步,也迪古会如何布置战局。
“我会把宝座交还给脱脱迷失……”,帖木儿犹豫着说。“但是他也要在这件事上帮助我才可以。”
“怎么帮……”卡拉哈哲还在观望埃米尔的态度。
“很简单。钦察草原之所以强大不仅仅在于巴图鲁,还在于战马。没有这些马骑兵们一无是处。如果脱脱迷失想要实现自己的想法,那么就设法让也迪古失去种马。任何手段都可以:偷走,在泉水或者水洼里下毒,或者,就是直接杀死……”
帖木儿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伟大的双角伊斯坎德尔在派兵攻打但是居住钦察草原的萨克部落时,派人在那里先买了两万匹马。草原上的马非常出色。他们能够在没有水的情况下长时间行走,已经非常适应了草原的高山。亚历山大正式让自己的士兵骑在这样的马上攻打萨克的。
没有了战马的游牧人就不再是一个战士了。他变成了可以任人宰割的战利品。在马上向敌人进攻时十分容易的,马是从那些为了活命的穷人手里买来的。
就是现在,当和卡拉哈哲谈论这一切时,帖木儿知道,如果金帐汗国感到战马紧缺,那它就不再强大了,就像没有了翅膀的飞鸟。
脱脱迷失很高兴得知帖木儿愿意帮助他再度成为可汗。他知道,埃米尔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但是帖木儿让他消灭马匹的命令让他感到不安和悲哀。
“卡拉哈哲你知道吗?埃米尔让我们的是不可能实现的。对于游牧人来说,马是除了妻子以外最好的伴侣,因此保卫马群的是最英勇无畏的士兵。要完成这样的事情,我的的力量实在太少。”
“难道金帐汗国的宝座不值得冒这样的风险?!”部下挑衅地反驳道。“这样的机会你已经等了多少年?还没有开始行动,没有尝试,你就怀疑自己甚至压低你自己。”
“好”,脱脱迷失说,“金帐汗国值得再一次与命运对抗。”
脱脱迷失没来得及执行帖木儿的命令。在一个飞雪的三月凌晨,前任可汗的村子里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帖木儿突然死了。这对于帖木儿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这个可怕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将脱脱迷失最后重掌大权的希望也吹灭了。
帖木儿死于鸡年(1405年),二月十八日,安卡拉城。他的死的并不痛苦,当时他正跪下做晨祷,突然脸朝下倒下了,头超圣克尔白的方向。大臣和属下们向他跑过去,却发现他们的领袖已经死了。
人们知道,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但是帖木儿去世的消息还是震惊了所有人。这个掌管着数十个国家,视其他人的姓名如草芥的人已经不在了。
帖木儿曾经幻想,向成吉思汗一样,去征服世界,并且在实现自己的目标的道路上走出了很远,但是,就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他的儿子们已经开始为抢夺他的宝座而争斗。没过一年,从前臣服于埃米尔的政权已经不再承认河中地区了。帖木儿用是十年创建的帝国,就像拙劣技艺拼接而成的毯子一样分崩离析。
在开始争夺政权以后,埃米尔的后人还是秉承了以往的习惯。他们为帖木儿竖起了高大美丽的坟墓,饰以天蓝色的穹顶。这些后人不仅仅是为了向埃米尔致敬,还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他们赞颂已逝者的伟大事业,并在各个方面为人们树立起范例。
像帖木儿这样一个人去世了,不可能有人无动于衷。很多人都为全能的神终于带走了这个嗜血残酷的统治者而高兴,最高兴的是埃米尔的儿子沙哈鲁,因为现在,帖木儿的宝座已经归他所有。也有人为他的死而悲伤,但是最难过的莫过于脱脱迷失。
帖木儿这样一个令很多统治者闻风丧胆的人的死对东方的局势造成了很到影响,也给了很多人希望。在不需要惧怕谁了。当钦察草原的雪刚刚融化出现了第一簇青草之时,也迪古率领五十万骑兵向花剌子模进军。该实现昔日的梦想了,重新夺回不再属于金帐汗国那一片繁荣富裕的绿洲。
也迪古行军匆忙,他知道,现在帖木儿的后代正忙于内斗,无力阻碍他前进。在路上,埃米尔又向自己的军队补充了牧民。初秋,他将自己的土门开赴到了阿姆河河岸。
乌尔根奇的埃米尔 — 花剌子模的首领是卡拉塔哒儿一族的穆萨 。也迪古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去摧毁乌尔根奇的城防。鸡年(1406年)的一月,穆萨放弃了自己的军队逃往河中地区。
也迪古在花剌子模一直停留到了春天,随后,他在这里安置了听从自己的统治者,出人意料地出兵山基达尔,那是脱脱迷失和自己人放牧的土地。如今,在和他正面相对后,埃米尔决定,要彻底根除自己的老对手,过去的可汗。
也迪古的心意似乎很难明白。脱脱迷失已经年老,再也不能对埃米尔和任何一个他扶上宝座的可汗构成威胁。但是也迪古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最令他不安的是年老的可汗的儿子们。他们早就从小狼崽变成了真正的狼,他们很可能制造危机。埃米尔决定,是时候根除他们削下他们的头颅了。
也迪古和脱脱迷失的土门在塔拉河相遇。靠近它与大河额尔齐斯河交汇的地方。天气并不利于作战,整个草原都被冰壳覆盖,战马无法跳跃,但是数量庞大的埃米尔军队临近傍晚就已经锁定了胜局:为了保住性命,脱脱迷失只能逃跑。
过去可汗密切关注着战争,突然,一个不详的预感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知为何会想到,为什么这次几乎最快的马也救不了他。难道这不是命运的征兆吗,难道这不是她在说是时候和这个暂时的,不安的对于他又是那么不幸的世界告别了?脱脱迷失突然想,如果真是这样,就要高价出让自己的性命。
在整个战争的过程里,脱脱迷失看到,也迪古奋力追捕他的两个儿子札兰丁和卡尔迪别尔迪。现在他的儿子被敌人包围了。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不应该死。脱脱迷失觉得自己愧对他们,因为是他没能保住金帐汗国,是他让自己和儿子们沦为流浪汉。
已经年老衰弱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曾经的可汗驱动战马向前。他平静地庄严地出现在战斗的原野上,他为了躲避还在飞行的利箭停了下来,用他那嘶哑苍老的声音喊出声:
“哎,也迪古,如果你不是一个胆小的婆娘,你就出来迎战!”
人们看到了脱脱迷失,也听到了他的话。
也迪古出人意料地从队伍中脱身而出。曾经的可汗一眼就认出了被太阳照得发亮的盔甲中的他。
“老狼,你好好想想你做出的是怎样的决定啊?!”他吼到。
脱脱迷失没有回答,他在等待。于是也迪古策动战马冲向曾经的可汗。战马飞驰,像飞鸟一样离开地面,脱脱迷失清楚地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就在瞬间之后,也迪古就已经近在咫尺,举起军刀。埃米尔这一击是不可抵挡的。如果人不是石头铸造的,那么一定会别击落。曾经的可汗知道,他不可能承受这一击,因为对于他来说剽悍的年代对决的年代早已过去。
脱脱迷失的武器一向狡诈,他知道,这也许他最后一次使用它们了。
他骤然回转马头,让战马向远离战场的方向前进。双反额士兵都停止的搏斗,所有人都在看,这两个骑者是如何在广袤的草原上奔驰。
脱脱迷失的战马似乎更快,不久,他就和自己的追逐者拉开了一段距离。就在这时,也迪古军队中的一个士兵站出来想要帮助自己的将领,召集上百名骑士径直冲向脱脱迷失。
围绕着扎列来金那和卡迪尔·别尔迪的包围圈破裂了。他们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他们知道父亲是为了他们而牺牲了自己。他们打退沿路也迪古的部队,带领自己的士兵冲向对面,远方浓密的黑森林。
追击还在继续。奔跑的路程很长,途中很多骑着纷纷坠马——冰阻碍了马的跳跃,很多人被落下。很快,草原上就只有脱脱迷失和紧随他的也迪古。现在,也迪古才明白,年老的可汗设计这样一次追赶不是没有目的的,但是回头已经太晚。现在,脱脱迷失的儿子们已经成功逃脱了,那么,就要和这匹老狼一较高下了。
两个骑士之间的距离在缩短,脱脱迷失很快明白,一切就要结束了。他停住战马,从马上爬下来,将弯刀举过头顶,等待正在接近的也迪古。
埃米尔没有停下来,他像风暴一样疾驰,在奔跑中将刀砍向了晚霞中那个模糊的身形。脱脱迷失倒下了。在意识模糊中,他听到也迪古转身走向他,他在结冰的地上轻巧行走,接近他然后坐在他的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难。埃米尔在敌人的身体上沉默地坐了良久,然后,突然从腰间拿出刀子割断了脱脱迷失的咽喉。
早晨,整个草原已经知晓,也迪古杀死了脱脱迷失。而当这个消息传到埃米尔最爱的妻子,也是脱脱迷失的女儿扎尼卡那里时,他并没有哭泣。只是嘴唇发白,她喃喃道:
“也迪古,你违背了誓言。你会因此受到惩罚,你在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
脱脱迷失死后,他的儿子扎兰丁和卡迪尔别尔迪逃到了罗斯,向莫斯科大公请求庇护。库奇科-苏丹, 扎兰丁和卡迪尔别尔迪带领他们的军队到了昔格纳克,那是他们的父亲成为可汗的地方。
夺下了花剌子模,杀死了脱脱迷失,也迪古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伊基里河和乌拉尔河之间的地带。他相信,就是现在,他所期望一生的时刻到来了,金帐汗国积聚了实力重回了曾经辉煌的时代。前方是遥远而前途光辉的远征,将从百姓那里获得数不尽的牲畜和战利品。
为了实现着一切,一定要有庞大且装备精良的军队,绝对服从的埃米尔,毕依,巴德尔,氏族的首领。埃米尔将无情的手伸向了每一个对他不满的人,处以他们死刑。对于所有在金帐汗国边界游荡的民族,也迪古都向他们收取重税,根本不考虑,经过了连年的内战,很多人的生活已经无比艰难。在有些村庄里已经怨声载道。埃米尔的拥护者越来越少,那些说他过多掌握了金帐汗国大权的声音越来越多,说他应该回到自己诺盖人的村庄去。特别是那些自认为伟大成吉思汗后人的人对也迪古尤其不满。
猪年(1407年)埃米尔回到了自己的村子。今年春天,他开始筹备攻打罗斯。他知道自己树敌众多,因此他密切关注着金帐汗国的一切和可汗沙迪别的周边。因此,在可汗纠集了成吉思汗的后人,希望能够摆脱也迪古影响的时候,也迪古突然来到可汗的军队重重打击了他。沙迪别一家逃到了自己的女婿——埃米尔哲尔别塔那里。很长一段时间,他还在这里铸造金币,自认为是金帐汗国的掌权人,但是也迪古,已经在可汗的毡帐里安置了一个新的和他心意的可汗。他就是布拉特,已故的帖木儿·忽都鲁特的儿子。
似乎和平与宁静终于降临了金帐汗国,但是兔年(1411年),布拉特可汗突然去世。那些不满也迪古的金帐汗国人自己拥立了帖木儿·忽都鲁特的另一个儿子——帖木儿为可汗。
也迪古被激怒了。又要准备作战了,因为他举得,新的可汗,不是他而是别人推举的,想要挣脱自己的控制。也迪古什么的意义就在于这些无休止的战争,因此毫不犹豫地带领五十万的军队反对新任可汗。但是这次形式对他不利,为了避免事情复杂化并赢取时间,埃米尔匆匆将自己的军队带回了花剌子模,在那里他的势力依然强大。
但是可汗,急切地希望摆脱嗜血狡猾的埃米尔的控制,因此追赶也迪古。战争发生在距离花剌子模十天路程的地方,而已经多年未尝到失败滋味的也迪古被击垮了。带着剩余的部队,妻子和孩子,埃米尔躲进了花剌子模乌尔根齐城的高墙之中。
可汗帖木儿将他困在城中长达半年的时间,本来他这次有机会结束也迪古的性命,但是,出人意料地,扎兰丁趁他不在的空当取得了金帐汗国的大权。
于是,就像草原上百年不变的规律,从前对也迪古和帖木儿忠心不二的人立刻转向了更强大的一方。现在,埃米尔有连个敌人。他们正在彼此对抗,但是双反都希望帖木儿失败。
脱脱迷失的儿子扎兰丁,投靠在立陶宛的阵营,向可汗帖木儿的艾米尔们派去了信使,带去了这样的话:
“只要金帐汗国的可汗还是帖木儿,你们就效忠于他。现在我才是可汗,因此你们应该效忠于我。但是,首先,让我们先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也迪古。”
这三个人都认为自己是金帐汗国的主人,是土地的主人也是百姓的主人。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因此,其中一个帖木儿的埃米尔下令自己的属下杀死没有预料到会有人叛国的可汗,并且自己投靠到了强大的扎兰丁麾下。
听说了这一点,帖木儿下令让卡诸拉伊-巴哈度尔带领大军攻打也迪古,并且要取回他的首级。
黄金比酷刑更能打开人的嘴巴。很快,埃米尔就知道了卡诸拉伊-巴哈度尔军队部署的一切。当看到敌人在数量上超过自己时,也迪古决定以狡诈取胜。在和卡诸拉伊作战时,他把自己的军队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要和敌人正面作战,另外一部分则要埋伏起来。埃米尔所使用的方法古已有之。他的士兵,就像成吉思汗时代一样,开始战斗后不久,就逃走,一路上丢下铠甲和马鞍袋。卡诸拉伊相信,胜利已经临近,于是开始追赶敌人,忘记了谨慎。当他的部队已经失去了作战的意愿,开始分散开来,也迪古隐藏起来的战士就出现了。这场战争的结果,卡诸拉伊死了。
带着大量的俘虏和战利品,埃米尔返回了花剌子模。不幸的卡诸拉伊的头被挑在矛尖上,随后被挂到了乌尔根齐的中央广场上。
这的确是一次胜利,但是也迪古并没有因此感到欣喜,因为他很清楚,赢下当前这场战争并算不得什么。关键在于,敌人很强大,这种敌人在日益强大的想法让埃米尔感到愤怒。他做出了更大的牺牲,并且他的决定也不再是明智的。也迪古下令将俘虏放到铁笼子里,让当地的居民将他们埋到土里。不仅要为同自己并肩的士兵负责,还要为和自己一起生活人考虑。为了尽一切可能加强花剌子模,埃米尔任命自己的儿子穆巴里克沙赫为乌尔根齐的统治者,任命比格什克为毕依,萨德尔什伊为法官。
帖木儿儿子间的内斗结束了。他的长子沙哈鲁去了撒马尔罕。他带来了自己的长子乌鲁伯格并将河中地区的大权交给他。当处于荣誉顶峰的也迪古向沙哈鲁派来使者,他不失礼节地接待了来者。双方互赠了礼品,彼此都很满意。但是现在,也迪古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强大,沙哈鲁决定从他手中夺去花剌子模,收复他在河中地区的权利。
第一次进攻并没有取得胜利。于是沙哈鲁派沙赫-梅里克率领军队发动新的战争。这是一场勇敢,明智和狡猾的战争。他没有把自己的战士赶去攻打乌尔根齐的泥土城墙,而是说服了看守城门的人。
在城中,大臣,学者,商人和平民百姓用面包和水接见了沙赫-梅里克。
也迪古带着儿子一起逃离了花剌子模,幻想着能够尽早报复那些背叛他的乌尔根齐百姓。他哪里知道,金帐汗国的势力已经永远退出了那一片土地,而他的马在泥土上留下的很久,已经是最后一个牧民的痕迹了。
每一个成为可汗的人都会认为,他的使命就是重振金帐汗国。但是渐渐地,他们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垂死的金帐汗国继续存在了。由拔都汗多建立的王国就这样濒临死亡。
就在扎兰丁还在用希望安慰自己的时候,他的兄弟卡尔迪别尔迪想要成为可汗。在一次短暂的斗争中,卡尔迪别尔的箭射中了自己的兄弟,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自封为可汗。
人们总是试图与时间抗衡,但是最终毁掉的往往只能是人类自己,而非时间。成吉思汗的后人们,埃米尔们,毕依们像饿狼一样瓜分了金帐汗国的土地,金帐汗国变成了一只被宰割的山羊,还在流淌着鲜血。
衰老已经临近。但是在也迪古身上并没有对不屈的渴望,他更想要的仅仅是报复那些让他在生命的尽头失去了荣耀的敌人。
经过了深思之后,也迪古放弃了花剌子模战败后他的避难所克里木,带领妻子儿女和大批军队向钦察草原出发。他期望无路如何能够到达钦差草原的东方边界,去往小城市库门特,在这他第一次看到太阳,他希望真正能够保佑他在这个安静平和未曾经历战乱的小城里度过最后的时日。但是当也迪古刚刚到达谢尔浑-达里亚河岸,就遇上了脱脱迷失的小儿子卡尔迪别尔迪的巡查队,他们挡住了他的去路。战争很短,但是激烈残酷。埃米尔最后带着一小股最亲近的卫队勉强逃离。
流浪的日子开始了。有一天,躺在废料做成的就毛毡上,仰望着天空的星星,也迪古明白了,死亡会到来。既不是因为他感到疼痛或是有伤,仅仅是感觉到,现在的生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用沙哑衰弱的声音呼唤:
“奥卡斯……”
黑暗中有人的影子在晃动,那是他的孙子向他走近,他努力看着爷爷的脸,向他鞠了一躬。
“听我说,奥卡斯,好狗从来不在自家的门槛上死去……它会走开,任谁也看不大它的尸体……明天你叫上是个最终是的战士把我带到乌路达乌山,我想在那里死去……”
奥卡斯一句话也没有说。
道路漫长。也迪古被放到担架上,包裹在旧毯子中。他被秘密地放到了他指定的想要死去地方,就是这个人,前不久还控制着伟大的金帐汗国,训斥和罢黜它的可汗。
也迪古小腿上的上已经化脓,似乎死亡早就应该降临,但是埃米尔没有死。
不知是处于愚蠢还是任性,他要求自己的孙子护送自己到乌路达乌山脚下。
就是在这里,在伟大的钦察草原的正中心,两个半世纪前诞生了伟大的金帐汗国。这里有它创始者旗帜,伟大的惊人的无畏的拔都汗的后人,他在这里组建了自己的军队,用他们扫荡了数十个国家和百姓。
很多天以后,这一队人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我想让你们抬我到乌路达乌山顶”,也迪古对孙子说,“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大伙已经累了……”奥卡斯胆怯地说。
“我要,我命令你们!”也迪古决绝地说。
战士们架起了单价,默默上路。
背靠着蓝色的穹顶,陡峭而险峻的乌路达乌山顶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山!战士们知道,他们已经在漫长的路途上耗尽了体力,已经不可能征服眼前的山峰,因此,他们一言不发,转身向旁边的山峰走去。人们叫它喀什塔乌——小山。
经过长时间的攀爬,他们终于登顶,将担架放在了山上。
也迪古用手示意孙子到跟前来:
“让士兵们走吧,让他们回到自己的村子。让我们两个人独自留在这里,等我死了,好有人把我的尸体埋到泥土里……”
奥卡斯点头表示同意:
“我会按您的意思办。请允许我们这些还留在您身边的人再留些时日,猎取大羊角……储存我们需要的食物……”
也迪古眨了下眼睛。
“士兵们走了。去了山下什么遥远的地方,他们脚下响起卵石的响动,随后,就是不变的寂静。
也迪古用最后的力气探起身来,在担架上环顾周围。从山顶望下去,大地广袤无垠。草原的尽头在雾霾中晃动,在这一刻,他认为自己看到了世上的一切。在董藩,流淌着万能的伊基里河的波涛,在它后面,顿河和第聂伯河流淌过大地,再远方,那是拥有天蓝色温柔海洋的克里木。也迪古也仿佛看到了山脚下银白色的高加索和富裕的花剌子模,一切都仿佛在春季鲜花盛开的花园里。曾经所有这些,都属于金帐汗国,属于曾在这里,在无边的钦察草原的中心,在乌路达乌山脚的拔都汗。
埃米尔闭了一会眼睛。他的身体已经被拉回地面,但是,再次躺下之前,他最后朝东方望了一眼。那有蒙古人的草原,卡拉克鲁姆,他的故乡,那个他再也没有见过的故乡。太阳即将落山,东方的天空沉重地落向地面——那里,黑夜已经来临。
也迪古躺着担架上。再次试图俯视大地,河流,城市,所有他到过的地方。人们的脸庞在他的面前闪过,一起的还有战斗的场面。所有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几乎没有在埃米尔心中唤起波澜。
金帐汗国啊。他作为它的统治者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有的人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他,也迪古,为了它的永恒而做尽力一切,甚至好似已经重拾了它的伟大。还是说,仅仅是看起来而已?在莫斯科德米特里大公摧毁了马麦汗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思议,金帐汗国受到了牵绊,衰落了,就好像被人剪断了血管的马。此后,没有一个可汗能够长久坐在马鞍山,也没有一个是自然死亡。它也曾胜利过,对于其他民族而言依旧是危险的,但是它已经遭到了抵抗,有人已经不再臣服于它。之后,就是帖木儿!伟大恐怖的斗士!他几乎重现了在库里科沃发生的事件。
金帐汗国重现在年老的,坐在车上无法起身的伟大的战士也迪古面前。由于无休止的内战而困顿疲惫的人们,被摧毁的城市,如今已经布满了灰尘长满的杂草的丝绸之路上的道路……所有这一切,就是曾经光辉和荣耀的残留物……难道能够忍受这一切吗?难道还能找到人改变着一切吗?当金帐汗国还能够作战的时候,它还是强大的,但是现在一切已经不可能了,它的万能时代也就终结了。
其他的民族学会了抵御。在城市的废墟里躺着金帐汗国的部落,他们放弃了手工业,又回到了他们熟悉的游牧之中。
也迪古,这个出生在草原,在马鞍山长大的人,无法接受这一切,他无法接受金帐汗国的名字再也无法在人们心中唤起敬畏和恐惧之心。他不知道,在这时候,金帐汗国的最后一个统治者经过短暂的统治之后,所有的一切都逝去了,伟大的金帐汗国不复存在。
埃米尔看着傍晚深蓝的天空,看着被太阳的余晖浸染成粉红色的云朵,感受到他最后一点力气在一点点抽离。他还曾想过想,与其厌倦地或者,还不如死去,应该在战场山战斗,而是是远离人群。但是现在这样的想法已经不在了。
忽然,也迪古听到轻微的沙沙声。他艰难地转过头,想也许是孙子奥卡斯回来了,但是出现的是却是一直探出石头的矛尖,然后,是一双有着邪恶眼睛的发黄的扁平的面容。埃米尔认出来,这是脱脱迷失的一个儿子,霍尔迦,这是脱脱迷失来自伊朗的妻子所生。
也迪古明白,霍尔迦带来的就是死亡,他被这个临近的结局吓坏了。
“你一直跟着我吗?”脱脱迷失小声问。
“是。”
“你应该杀死我?”
脱脱迷失的儿子笑了:
“所有挡在金帐汗国路上的人都应该死。难道你不一直是这样做的吗?”
埃米尔睁大了眼睛。
“对,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你才也这样认为……”
霍尔迦突然严厉地说:
“你看不到了,看不到金帐汗国的大旗如何再次屹立于世界,看不到数十个国度的人们是如何在它的战车前跪下!”
“这是不可能的……”也迪古悲伤地反驳道。
“为什么?”
“因为金帐汗国早已不在了……”埃米尔的声音虚弱。“有的只是兀鲁斯,鞑靼人,和统治它的成吉思汗后人……”
“他说的太多了!”霍尔迦大喊,看着和他一起到来的士兵,“行动吧!”
于是一些长毛立刻伸向也迪古。战士们轻松地吧金帐汗国最后一个统治者的尸体举到空中,从山顶上抛下。
“是不是,应该将他埋到土里?……”一个士兵犹豫不决地发问。
“为什么?”霍尔迦充满鄙夷地看着埃米尔石缝中的尸体。
“让他成为野兽和飞禽的战利品吧……我们已经做完了所有事情,该走了……”
战士们匆匆下山。在大地的尽头悬着红色的太阳,如同一颗巨大的心脏。它又停留了一会,而当它终于熄灭,金帐汗国的土地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