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共产党员拉乌尚
I
你从外看熏黑的、打满补丁的破帐篷,会不由自主地觉得里面有东西在燃烧。烟雾缭绕,每处缝隙都冒出上升的烟气。
帐篷中央熏着一大口锅,锅下面明亮的火苗噼啪作响。锅里的肥皂煮沸了,冒着泡。艾那白伊·泽伊耐普的妻子拿着长勺搅拌着稀软的皂糊。她头上紧紧地裹着白头巾,一边搅拌,一边抿了抿汗水润湿了的嘴唇。
秋风怒狠狠地扑打着帐篷,好像想要把它吹散架。狂风怒吼,钻进帐篷的缝隙里,拍击着火苗,呛人的浓烟刺痛眼睛。
五个女人围坐在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锅。肥皂一煮好,按照老规矩,她们每个人就能拿到一块儿,然后她们就会在各个帐篷间穿梭。但是肥皂液一直在熬啊熬,什么都没熬成,她们只有坐在烟雾里备受煎熬。
老太太乌尔让揪着头巾角儿擦擦眼泪,瞟了一眼帐篷架,说道:
“世界末日到喽,费什么劲儿呢?白天刮风,夜里还刮风,天儿不会转晴了……”
“唉,乌尔让啊,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老太太库尔吉帕说道,“记得当咱们还是年轻姑娘的时候,世道不是这样的啊……尽是欢乐时光。阳光灿烂,日子光明,过得比现在好啊……我还记得咱们村的秋日景致。一天我们和小库泽里的媳妇去考斯-乌特尔的小树林拣树枝……
“唉,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老太太打断了库尔吉帕,“当时笨新郎梅鲁耶尔特恰好来了”。
“对啊,对啊……奥伊拜,那时候真是美好啊!美人儿库尔吉帕正当青春年华……骑手们都盯上她,垂涎她的美貌。你当时也跟我们在一块儿吧,美人儿?咱们收了男人的酬劳,决定晚上带库尔吉帕见他……天哪,她那天哭成什么样儿啊!整个人都僵硬了。她哭喊着,我不去见那个该死的家伙,我死也不去!根本听不进我们的话,连亲妈的话也不听。只能由她未婚夫亲自过来了。天哪,他当时简直心都碎了!“你敢不走试试!”她喊着,“你敢羞辱我试试!我亲手杀了你!”我们吓坏了,赶紧从帐篷里跑出来……后来女地主来了,嘱咐我们把库尔吉帕领到未婚夫身旁。我们是把她领来了,可她却半死不活的……人吊在我们胳膊上,两条腿在地上拖着……
乌尔让拨了拨火苗,理了理不旺的柴火,好像是总结库尔吉帕的故事似的,说道:
“你觉得这例子好吗?这可是个典型的反例,年轻姑娘违背父母的意愿,拒绝他们的好意。所以梅鲁耶特才这么不幸地死去,出嫁后就生病了,越来越严重,最后死了。难道可以让祖先之灵不得安宁吗?那时人们还是多少畏惧对神灵的。那时诅咒还是有分量的。可如今呢?……这些都不见了。年轻姑娘们差点儿连宗教节日都赶着去见心上人了。压根儿无视父母的眼泪。什么惩罚都不怕了。可是仍然活得欢天喜地,成天呼朋引伴……”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呢?亲爱的乌尔让?难道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用父母做赌咒已经完全无效了吗?”
“老人们说,当世界末日要来临时,穆斯林会被剥夺真主阿拉的福祉。看来此言不虚啊。现在不管怎么诅咒都没有意义了。”
库尔吉帕的记忆再次飘进了她此刻的思绪。她情不自禁地想把往事和女伴儿们分享。
“你说得对啊”,她搅动煤块,动情地说道,“如今人们何必纠结于诅咒别人呢。难道我们年轻时敢顶撞丈夫吗?!没有丈夫允许,我们敢出门吗……最可怕的罪孽就是不顺从。可现在呢?……如今年轻媳妇还把别人从帐篷里往外赶呢……我到这儿之前,看见梅尔扎家里的情景:拉乌尚生气地坐着纺线,她男人在修鞋……他对我抱怨起来:“劝劝你家媳妇吧!日子过不下去了,我的话都不想听”。他对媳妇说:“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啊?扎格巴总是劝呆子们为你谋个出路。你还相信了。你难道觉得在村里,除了你就没有别的人选了吗?你怎么着,比大伙儿都聪明啊?”我看见老人家差点哭出来,说:‘你就听你男人的话吧,美丽的小媳妇啊……’她真是丢脸,羞死人啊,竟然指责我!” “谁的意见我都不需要!”她喊道,“我走!”我都要发怒了,没话找话地说:“奥伊拜,消消气!我家也有这么个暴脾气。随便去哪散散心吧,哪怕给我做做祷告也好。”话音没落就走了……
“哼,连罪人都有话要说呢……她要说话……”乌尔让生气地威胁道。
泽伊耐普也生拉乌尚的气。她昨天带着媳妇,让媳妇帮着送水,可拉乌尚没来,说自己忙得走不开。泽伊耐普知道库尔吉帕也生她的气之后,怒气愈发强烈。
“都是她丈夫的错,脓包一个!”她吼道,“在人前凶神恶煞的,吵吵嚷嚷,却连自家婆娘都管不好!她还是买来的呢!用畜牲把她换回来的,他可是她主人!真是白花了高价钱!”
泽伊耐普怒不可遏,把勺子在锅里搅动地喀嚓作响,要把锅底戳破似的。
挑起话头时,库尔吉帕并没料到女伴们会赞同她。而现在对拉乌尚生气的有乌尔让,还有泽伊耐普,库尔吉帕更有底气了。她对这个丫头早就咬牙切齿了。巴肯泰从城里给拉乌尚带回衣料来时,库尔吉帕请求他说:“要是有剩下的布头儿就给我吧。给小孩儿缝个衬衣。”而拉乌尚说:“您老有的是钱,跟穷人要东西,您不羞吗?”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幕。不不不,库尔吉帕可不会吃闷亏!这可都记在她账上呢!她气得不行,连烟熏着眼睛都没觉察到。她恨不得再挖苦这骄傲的丫头两句。她还希望泽伊耐普听了这些话之后能慷慨地多给她点肥皂……
“哦,泽伊耐普,”库尔吉帕说道,“要讲完,不知道何年何月了。这世界疯了吗。真是无奇不有啊……昨天达乌卡拉、你们的小叔子们和其他的骑手在我家聚了聚。唾沫横飞,能把心都搞麻木了!真主阿拉可别来啊!说是共产党在开会,谁去参加会议就能入党。可要是成了党员,在天国就看不到真主的圣容了。神圣的杜尔金拜王说过:“要为已死的共产党员祷告。他们的罪孽根本无法洗清,就该把他们送下地狱。”王就是这么说的。与杜尔金拜想法一样的人真是明白人啊!”
乌尔让马上附和道:
“你知道柯杜尔巴的卡里姆吗?”
“哦,是那个做毛皮生意的?当然听说过!去年从我们村的蠢肥婆那儿收走了一件毛皮大衣呢……”
“瞧瞧,他就是这种货色。他闺女说给了撒雷库思人当媳妇。丫头出落成大姑娘,成了别人家媳妇,小伙子刚成亲就没了。唉,我们跟小叔子都给她祷告来着。这不,去年这丫头认识了个城里来的苏联拖列。一认识就勾搭上了,说好要结婚。爹妈都蒙在鼓里,兄弟们倒是猜出怎么回事儿了。有一回拖列跟着这丫头,他可不是一个人跟着,旁边还有个警察!”
“哎,不敢相信啊。哎,无神论者哪!那你接着讲。这丫头的妈怎么说的?”
“还用说吗?当妈的哭着喊着拽着闺女。可是这丫头却对当妈的说:‘你松开!我不需要你了。我要跟心上人一起走。’说着她就上了马车跟着警察走了……
“神啊!我的真主啊!可怕啊!可耻啊!……”
“听说,这丫头现在已经回村了。她的事真是让大家大跌眼镜。原来的衣服全扔了。盛装打扮,人模人样的。衣服把全身的线条都凸显出来了。像一头短毛的大母马似的。看起来穿的是女共产党员的衣服。大家都说,好像还戴着十字架呢……”
“你说什么呢,舍沙?!这怎么可能呢?大家怎么就没料到她会变成这么不知羞耻、不顾脸面的人啊?”
“谁能料到呢,除非是真主!她只告诉了自己的党员!然后消息立刻就被封锁在黑暗里了……突眼的比伊阿哈[5]的反对还没说出口呢,就被人揪着领子丢进牢房了。现在蹲监狱呢……”
“瞧瞧,瞧瞧啊!你说的不假啊,舍沙。赶上乱世了啊。一切都被玷污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家对比伊阿哈连看都不敢看,更不用说把他送到监狱了……我们还一次都没有迈进过他家的门槛呢。羞涩地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在他的帐篷里喝过马奶酒呢。这太难以置信了吧?!唉,那是多么光辉的时代!……”
“不过传言却说他参与盗窃了”,年轻姑娘丽娅什蹲在门口,怯怯地说。
上了年纪的妇女们围在火边蹲着,齐刷刷地转向她。泽伊耐普盯着她,呵斥道:
“你说什么,没羞耻心的丫头,怎么还坐在这儿?哟,探出身子了!你这个吃白食的,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啊?”
“现在的小年轻儿啊,就好传谣言,”库尔吉帕讪笑着。
“真主阿拉保佑啊,这可别传染给俄罗斯人。这都什么人啊。”泽伊耐普再次用目光烫伤了年轻丫头,气鼓鼓地搅起锅里的肥皂浆,烧锅的火突然旺了起来。
丽娅什怒不可遏,气得喘不过气来,眼睛里泛起泪花:
“那又怎么样?我愿意去!去俄罗斯的人难不成比我还坏?!”
她一跃而起,跑出帐篷。
老太太们啧啧咂嘴。泽伊耐普更气了,咔嚓咔嚓地用勺子捣着锅底。
“喂,死丫头片子!你等着,等你家男人来了,我就告诉他,怎么把你的皮剪成一条一条的!我要不告诉你丈夫,我就不叫泽伊耐普!”
“老天啊!她怎么敢顶嘴,太不像话了!”
“什么事儿啊……看来,世界末日确确实实不远喽……老太太们伤心地摇摇头。
到了午后祈祷时分。老太太们把热乎乎的肥皂块包在衣服里,回到各自的帐篷里。
II
黑色的商路上,一位旅人乘着马车。他叫巴肯。身边坐着一位戴白头巾的姑娘,是他的妻子拉乌尚。
“拖列”昨天从村长那里回来后,让巴肯带妻子去大队里开妇女大会。男人家带自己的婆娘一块儿出门,这样的事儿在村里还从未有过,除非是悼亡宴或者应该探望妻子的娘家人。巴肯犯嘀咕。但是婆娘就是这样,自己犯傻或者别人犯傻,她就离家出走了。哪有这种道理?特玛克巴娅,是个寡妇,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已经两年了。她丈夫特玛克拜本身就是个二流子,什么状况都认不清。他听说城里的大夫能治这样的病,就每天带她进城。这就被所有村民取笑了:“瞧瞧,爱老婆的可怜虫!怕老婆呢!简直对老婆惟命是从!”
取笑他的村民中就有巴肯。他不止一次地说过:
“倒霉蛋啊!他以为这个老婆死了,就找不到别的婆娘了吗?真替他丢人啊,他还带着老婆来来回回地跑,丢人现眼……”
可是现在他自己也带着自己的老婆出来了,全村都看见了。无处可去,只好直奔乡里。当然,委托人难道逃得过七嘴八舌吗:“哎,这可怜虫难不成是要赴宴?和自家婆娘一块儿出门,他怎么不害羞啊?看呀,她两条腿向外撇,一看就是野女人!”谣言生百事。还没出村子,流言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库尔吉帕满村子嚼舌根:“哎,梅尔扎阿哈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他害怕婆娘给他丢人呢!这不,准备把她送到城里算了……”他套马的时候,卡伊尔拜的老婆不请自来,取笑道:“我们能不能捞点你老婆的好处啊?”真是最毒妇人心!她真的以为,卡伊尔拜去乡里运货呢。这些都成为往事了……大家不过是想嚼嚼舌根罢了……
爱面子又爱发火的巴肯气得大发雷霆。他想到昨天来过村里的可恶的拖列。阿雷尔麦是怎么了,疯了吗?他为什么要叫婆娘们过来掺和呢?好,把她们都聚在一块儿,看他能说点什么。
对巴肯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安逸的生活更重要。早起之后,喂牲畜吃草料,忙活忙活家务和杂事,然后回屋靠在老婆温暖的腿上,趁最忙之前,悠闲地呷两口茶,到了黄昏时分,就沉沉地睡下,舒心地入眠……巴肯从不幻想成为世界的大赢家。
巴肯总是宅在家里。哈萨克人都把他这种人称作家狗。他不像别的男人在村子里走街串户,他从不跟任何人吵架,对村子里的任何流言都不感兴趣。他也从不参加大会和选举。要是有人问他:“你老是窝在家里干嘛?”他只是摆摆手说:“唉,我还不清楚大会和选举吗?反正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甚至连举行拟定农业税文件的村委会议,他也照样不去。对这样从不迈出自己家门的人来说,突然一下子出“远”门难道是件易事吗?更何况还要和盛装的婆娘同路,成为笑柄。
一路上巴肯都苦于此事,思绪纷乱,额头布满汗珠。他觉得自己似乎参与了一件龌龊事。一路上,他逢人就低下头,哪怕是碰见陌生人……
秋日的天空飘浮着斑驳卷曲的乌云。爱捉弄人的太阳时而躲在云后,就像美人儿躲在多彩的被子里,时而又跑了出来。太阳似乎在戏弄巴肯,已经日薄西山,却硬是把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巴肯晒得满身大汗。不过,谁知道他的汗水是为什么呢,日头晒出来的,急出来的,还是粗重的羊皮冬衣捂出来的呢。
过了巴图拉山岗,他勒马下了车。他从村子里出发,一路上面部紧绷,布满阴云,好像跟老婆吵完架似的,一眼都没看她。现在他的双眼突然和她的眼神相遇,拉乌尚笑了。
“看起来,还挺不错嘛。那就继续前进吧!”她说,“沿途真是美不胜收!还有形形色色的旅客!好一个阿培尔麦镇,让我的眼睛根本无法移开!它跟咱们村完全不一样,咱们村被马粪淹没了,而这个镇如此地干净整洁,白白的房屋排成行……像是鹅群一样。好得没话说!”拉乌尚喘了口气接着说,“是啊,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女人更不幸的了。永远忙不完的事。一辈子要坐在火炉旁边,挨着熏黑的锅,现在凄惨,将来也没有盼头。男人们对命运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能行万里路,见多识广……”
她摘掉毛绒头巾,任风吹面颊。她那温柔的微笑吹散了巴肯的愁容。
拉乌尚又深吸了一口气。对女性命运的忧虑在她的脑海中挥散不去。为何女人不能和男人平等呢?为何女人不能出入男人的场合呢?谁能消除这不公呢?拉乌尚一点不觉得和丈夫一起坐在马车里出门丢人,还戴着白头巾。丈夫感到难为情,这让她不自在。
巴肯站在马旁,拨弄会儿硬币,拍拍马屁股,不时地瞟妻子一眼。她有着花样的脸庞,含着笑意的眼睛。巴肯理解并欣赏她所说的话。以前,即使是他生气的时候,只要老婆冲他微微一笑,望着他的眼睛,他脸上的坚冰立刻就融化了,泛起笑容。
这次依然如此。尽管一路上他都被陈规旧习所折磨,为村里的闲言碎语而苦恼,这些闲话从今往后都摆脱不掉。但是只要妻子温柔地注视他,所有的不满和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他立刻愿意为她做愚蠢的事。与妻子并肩共乘马车,共赏镇子里洁白的房屋,现在他的心里一百个乐意。
“老婆!”巴肯高兴地说,“对别人来说,你可能太执拗、没什么可称道的,但是对我来说,没有比你更宝贵、更心爱的人了。让他们说去吧,我要和你一直快乐下去……你不是一个人在前行。别的村也召集妇女们去开会呢。所以没什么可苦恼的。该往哪走,你自己心里明白着呢。是吧?”
从山岗出发时,他们已经开开心心的了。巴肯坐在妻子身旁,他的妻子笑靥如花……
III
大队位于一个蓝屋顶的木屋里。屋外停着三四辆马车。几个上了年纪的裹着毛披肩的女人围成一圈,还有几个心情烦闷的男人。他们齐刷刷地盯着巴肯和拉乌尚看。巴肯看出,他们的眼神里有同情,还有幸灾乐祸:“你也把婆娘带来了,这个倒霉蛋。”
有个老太太牙齿掉光了,嘴唇凹陷,她用轻蔑地目光死死盯着刚下车的拉乌尚,微微皱起眉头,她旁边的老太太面色灰红,长满老年斑,她们开始窃窃私语。她们还能聊些什么呢?大概会说:“我们是上了年纪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都无所谓。可是这年轻丫头为什么出远门?”拉乌尚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老太太,倒是巴肯在寻思她们聊天的内容,他又有点难为情了。
有一个像公牛般的壮汉,留着山羊胡子,眼球突出。他向巴肯问道:
“这位,您是哪个村的?”
“我是塔苏百伊村的。”
“哦,就是说,带老婆来开会的?唉,不管怎样,苏维埃政权就是狠狠惯着婆娘们。如今婆娘都收不住了……现在只能忍着喽。”
他讪笑着看了看自家的老太婆,长满老年斑,像只癞蛤蟆似的。
“老头子,说的什么话”,老太婆赶紧澄清道,“难道我是自己要来的?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闺女达梅特肯……登记的可是她的名字!怎么能把年纪轻轻的姑娘带到大会上来呢?她还从没迈进别人家的门槛呢!所以我才……”
“闭嘴吧,臭婆娘!”她的丈夫呵斥道,“我怎么跟你交待的?你应该说,因为达梅特肯生了病,你才替她来的。听到没?!”
老太婆心虚地使了个眼色。她知道该怎么说了。
“都是自己人,怕什么……不要紧的,不会让人知道的,”她嘟囔着,“要是乡长问起来,我就照你的说呗……”
黑皮肤、凸眼睛的男人名叫叶尔马克。他从前当村干部时,虽然没大富大贵,但声望很高,还有实权。而这些已经成为过去了。如今他胆小怕事。对新政权丝毫没有好感。因此他不放过任何偷偷嘲笑新制度的机会。
他一边讲着现在的村领导“不体面”的举措,免不了要追忆过去的好时光。
“峥嵘岁月一去不复返啊!……有一次,我和保克巴萨尔、考尔达拜兴致昂扬地出发。第一天夜里就住在可敬的扎别克家里。不可思议吧?!拜访大人物,真光荣啊!女地主比卡萨普,也就是扎别克的老婆,盛情款待了我们!……还记得那年选举,乡长来接我和保克巴萨尔。那时正值秋天。扎别克的村子立在山谷中。我们黄昏时分到达。天啊,我们那时多快乐!女主人把家里所有的肉都下锅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顿丰盛的大餐,还有烟熏肉呢。那香味,整座山都闻得到!……我们谈天说地,大吃大喝。收盘子的时候,桌上的饭菜几乎都消灭光了……盘净碗空,好家伙!”
叶尔马克满眼放光地回忆往昔,脸色也温和起来,可是一切换到当下,他瞬间就阴沉起来,满是轻蔑地撇撇嘴:
“哼,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煎熬啊!没一件称心的!看看,咱们都到这儿半天了,累得都快长到马车上了,兔崽子们没一个人过来送点茶水。真要命,变得这么厚脸皮!阿培尔麦,除了把婆娘们送来开会,没别的事可做了?!瞧瞧,咱们把人也带来了,有意义吗?从来就没听说过哪儿集合一群婆娘的。世界肯定是快走到头儿了……
叶尔马克突然感到悲哀,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扯起山羊胡子来。
瘪嘴老太婆点头表示同意:
“最恼人的是,竟然要求我们的闺女来。这肯定是村长安排的,他不想当村长了吧!存心跟我们作对,竟然登记我们闺女的名字!……”
叶尔马克狠狠地瞪了老太婆一眼,想让她闭嘴。
一个肤色白皙的小伙子走出来,请大家去办公室。他很魁梧,背有点驼。这是大队里的秘书。
叶尔马克搀着老太婆走。
他生气地说,“喂,乡长要是问起,你就说,‘达梅特肯病了,为了不让您难堪,我亲自和老头子来了。’记住了啊!”
宽敞的屋子里铺着羊毛毡。女人们矜持地围坐成半圆。拉乌尚和巴肯挨着门槛坐下。最后进屋的是叶尔马克和他的老婆。他们俩驻足片刻,指望着有人请他们坐在贵宾席位,看到大家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得挨着门口坐下。
到场的有三十多个女人,还有十个男人。女人们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管它好与坏,我们活够了,什么都无所谓。拉乌尚是最年轻的一个。
就在屋子的角落里竖着一张长桌子。桌旁坐着大队的队长,秘书,还有一个晒得很健康的哈萨克美人,穿得像城里姑娘,坐在团长旁边翻检文件。拉乌尚一直注视着她,被她迷住了。她拿文件、读文件的样子,纤柔的手指握笔写字的样子,都让拉乌尚倾倒。
这个魁梧的红发小伙子是团长,他起身走向门口,吐掉嚼过的烟叶,然后和黑皮肤的姑娘低语了一番,对大家说:
“我宣布,包斯坦杜克州妇女大会开始。组织会议需要先选出主席团。”
女人们交换一下眼色,大家都云里雾里。甚至有人忙着闲聊,压根就没听见。从左边的角落突然响起气愤的声音:
“真主阿拉救命啊!我宁愿做点针线活!这个黑脸女人胡说八道,冤枉好人!”
说话的女人委屈地撅起嘴,正准备继续发牢骚,团长制止了她:
“请不要闲聊!”
女人们立刻安静了,紧张地瞄着这个严肃的小伙子。
“好了,女同志们,选出两个组织会议的人吧。”
黑皮肤的姑娘坐在桌旁,仔细打量每个来开会的人。她的目光定在了拉乌尚身上。
“这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天啊!难道又选中她了?!”巴肯感到惊恐,浑身发冷,如坐针毡,不自觉地眨巴起眼睛。
“姑娘,公民!体谅体谅我们吧。我们是穷人,连大马车也没有,为了来这儿,还是辛辛苦苦从特码克拜那儿借的马……”巴肯慌忙搭话。
桌旁的姑娘和大队长看到惊慌的巴肯,不禁笑了起来。
“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的。只是需要两个人组织会议。放心了吧?选举是自愿的。姑娘又解释了一遍。
叶尔马克莫名地笑了,看着拉乌尚说,
“我看这丫头合适。就选她吧……”
这老滑头把女儿留在家,却带老太婆来,他不光彩的行为惹恼了巴肯和拉乌尚。
拉乌尚本想拒绝,却没说出口。黑皮肤的姑娘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太好了。
“您叫什么名字?”姑娘温声细语地问她。
“拉乌尚。”
“选拉乌尚成为委员会一员,没有人反对吧?”
不管听没听明白,大家全点头同意。
拉乌尚本想继续站在门口,但顶不住大家的盛情,便走到桌旁,和黑皮肤的姑娘挨着坐。拉乌尚紧张地直哆嗦,手脚僵硬,浑身发热,额头上全是汗……
穿着打扮像城里姑娘的这位名叫玛丽亚姆,她是乡妇联主席,专程过来召开乡里的妇女大会的。
没能选出第二个人进委员会,于是队长挨着秘书坐下。
玛丽亚姆宣布完日程,就开始作报告。她生动地讲述了革命前村里的哈萨克女人过着怎样悲惨的生活,她过去像个奴隶一样受到压迫,又讲到自己带着牲畜被迫嫁给不爱的人。但苏维埃政权,它结束了妇女的不公正待遇,使女人和男人完全平等,专门立法禁止了聘礼、一夫多妻和非自愿结婚。起初听报告的老太太们完全不明就里,但玛丽亚姆激动人心的话语渐渐说进了她们的心坎里。有些老太太甚至产生了共鸣,啧啧称赞起来。
“平等不会自动来到,”玛丽亚姆说道,“受压迫的人必须自己争取自己的自由。苏维埃政权尽一切努力实现公平。但仅仅靠政权是不够的。妇女们必须用事实证明,
无论是头脑还是体力,自己与男人完全平等。每个村都有苏维埃的机构,可是这里面有几个女人?太少了。当然,有些女人能识文断字,但大多数还和从前一样守在炉灶前。很多人没有出过自己的家门,没有参加过会议,没参与过社会事务。她们害羞,胆小……这是丈夫和父母共同犯的错。他们干涉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把她们限制在家里。是时候结束这种恶习了!一旦男女平等,就意味着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积极参与社会事务了!”
玛丽亚姆做完了报告,问是否有人愿意提问,但没有一个女人开口。这时,响起了叶尔马克的声音。
“请问,散会之后我们把婆娘们带回家,还是送到别处去?”
玛丽亚姆笑了:
“不用怕……所有人都回家。”
玛丽亚姆很沮丧,没有一个女人发言。很明显,不能指望老太太们。她们只想要一种自由,就是赶快回家,可以揪毛线,纺纱,按时做祷告。
伤心的玛丽亚看了看拉乌尚,笑道: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拉乌尚沉默了。她现在只能忍着窘迫。突然被叫到发言,她比刚才往桌旁走的时候还害羞。不过她已经明白应该怎么说了。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既然坐到了桌旁,就有责任发言。惊慌的拉乌尚控制自己不打哆嗦,站了起来。她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口干舌燥的。巴肯也开始发冷,才意识到妻子要说话了。哦,真主阿拉啊,怎么能不丢脸啊……
“我能说什么呢?”拉乌尚开口了,“那,既然站起来了,就随便说说吧……刚才讲话的姑娘,说得都是事实啊……前不久我们村就有一个老汉的女儿出嫁。嫁给了六十岁的丈夫。叶尔柯让伤心欲绝,哭个不停,不想跟他走。可还是把她塞进马车,带走了……这一切都看在全村人眼里……我丈夫本来也想去参加婚礼,但我把他拦住了,新娘子的眼泪会让人羞愧难当啊……叶尔柯让有心上人,大家都知道。但他太穷,老汉不想把女儿嫁给他,想要彩礼。可是女人需要的不是彩礼,是丈夫啊。我丈夫就坐在这儿,他不灵巧,也不英俊,可是我们两情相悦,快乐和睦……”
屋里的人都笑了。玛丽亚姆也笑了,不过很快就平复了。
“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忘了,”拉乌尚难为情地说,“想起来了,女人一辈子都不能走出家门,所见所知不超出自己的村子。可我来到这里,增加了很多见闻。沿路我了解了自己的村镇。从前我以为州长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可今天就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到处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女人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为什么不行呢?女人和男人的大脑一样。老话说得好,‘好妻子能把窝囊丈夫变成男子汉!’我还想说……我们到这儿时,这个人,”拉乌尚指着叶尔马克说,“坐在马车旁边,说他女儿被选来参加妇女大会,可是他却把女儿留在家里,带着老婆来了……”
“哦,好姑娘,你说什么?!我的达梅特肯病重不能来,”叶尔马克和他老婆齐声说道。
“唉,死丫头!年轻姑娘爱说闲话!”老太太们嘴不饶人,“她怎么能说别人的私事?!”
接下来又轮到了玛丽亚姆。她很欣赏拉乌尚的发言,表示赞许:
“村里有不少拉乌尚这样的姑娘,她们有能力像男人一样工作。应该欢迎她们为苏维埃工作。这样她们各方面就不输给任何人了。拉乌尚是受压迫的妇女先锋。感谢她的演讲!”
玛丽亚姆鼓起了掌。紧接着队长和几个男人也为她喝彩。巴肯看到大家都为他的妻子欢呼,觉得自己也顶天立地了。
拉乌尚被选为乡大会代表,还应该再选出一位,可都是老太太。队长推举叶尔马克的女儿。叶尔马克发火了,大吵大闹,要求大会选他代替他女儿。不过,没人听他的。这样一来,叶尔马克之女达梅特肯,就要和拉乌尚一起到城里开会了。
IV
城市里,二层和三层的楼房鳞次栉比。笔直拥挤的街道上,来往行人步履匆匆。刚一进城,拉乌尚就以为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前面的马车上坐着玛丽亚姆,后面这辆坐着巴肯,拉乌尚和达梅特肯。
达梅特肯和拉乌尚并肩坐着。两边的景致让她们目不暇接,有道不尽的感受。
“达梅特肯,快看呀!哦,这是稻草人!头发怎么剪掉了?!”
“看那条裙子……”
“什么鬼把戏!真丢人!”
“呸,走开,魔鬼!”
有什么在轰隆作响,巴肯拍了拍拉乌尚的肩膀说:
“瞧瞧,瞧瞧!没有马的马车!”
“哦,真主啊……这是什么魔力啊……”
路中间,五只骆驼排队走着。旁边有汽车开过。骆驼吓得闪到路边。拉乌尚和达梅特肯也打了个哆嗦。汽车跑得飞快,拉乌尚来不及看清车里的人,只看见一个涂着红唇的女人……
马车停下了。
“到我家了。跟我来。”玛丽亚姆笑着说。
一路的颠簸让拉乌尚抬不起脚了。一对男女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讶异地看着这几个奇怪的旅客。拉乌尚很吃惊地看到,这个女人身材修长干瘦,像只长腿鹤。鼻子挺拔,眼睛像盐巴粒一样闪亮。脸庞跟扑了面粉一样苍白,嘴唇涂得猩红。拉乌尚没忍住笑。
“天哪,愣是把脸蛋儿化成穷丫头了!……”
玛丽亚姆的家在一排砖头房子的边上。她所有的家具只有角落里的一张铁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子上堆着许多书,旁边放着一本相册。
玛丽亚姆忙前忙后地招呼着,给客人打水洗尘,沏茶,张罗餐饭,准备糖果。
这时,走进一位黑皮肤,大眼睛的女人,她跟玛丽亚姆打招呼,聊起天来。她说话语速很快,热情洋溢,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她的口中冒出许多词语,什么“报纸”“演出”“晚会”之类的,拉乌尚从没听说过。
“今天有一场话剧,是吗?”玛丽亚姆又问了一遍。
“不然呢?当然有啦!话剧之后还有音乐会呢!我要去听。还有巴特萨伊的诗朗诵《自由的女人》呢。”
无尽的城市奇闻灌进耳朵。突然,黑皮肤女人神秘地笑了,说道:
“听说,他来了……”
“谁?”
“阿比里!他已经打听过你的近况了。我告诉他,你很快就回来。今天你去看演出肯定会遇到他的。
玛丽亚姆脸上泛起红晕,羞涩起来,安静地喝着茶。
吃完晚饭,拉乌尚和达梅特肯耐不住旅途劳顿,打算睡下。玛丽亚姆坚决不同意:
“这怎么行?!既然到了城里,就要看看演出。”
巴肯已经宽衣躺下了。拉乌尚知道,要是她走了,巴肯会生气的。但她顶不住达梅特肯热切的请求。玛丽亚姆想把巴肯也叫上,可是他一摆手,说:“不去,太累了……”
街灯明亮得如同星辰。人多得就像春汛河流上的冰块。拉乌尚和达梅特肯对周遭睁大了好奇的眼睛,走在路上不时被人海淹没。拉乌尚差点绊倒。
拉乌尚看到商店明亮的橱窗,就钉在路上走不动了,“达梅特肯,要不买这块衣料带回村吧。”
达梅特肯走到橱窗前,惊呆了:“看,这块红缎子和娜乌沙拜的裙子是一块布料。”
“娜乌沙拜毕竟是新娘子嘛。看来,她是专程来这儿买的……”
“还有这天鹅绒!”
“是啊,每一件都很珍贵……”
“看这儿,这么高的鞋跟!怎么穿呀?!”
达梅特肯紧张地看着拉乌尚,“哦,拉乌尚,怎么办?玛丽亚姆呢?我们走散了。”
“你说什么?”
她俩抛掉商店和所有的商品,赶紧找玛丽亚姆,却手足无措。
“达梅特肯,你还记得我们来时走得哪条路吗?”
“我们从那边过来的,”达梅特肯指了指。
“不对吧?!明明是从这边……”
两个姑娘举目四望,终于明白走错路了。
从角落里走出一个城市打扮的小伙子。拉乌尚眼巴巴地看着他。但他只是瞟了她们一眼就走了。
“达梅特肯,他看上去像是哈萨克人,不如去问问路吧。”
小伙子问道:“你们要去哪?”
确认他是哈萨克人之后,姑娘们向他跑去。他留着男人味十足的小胡子,嘴唇饱满,脸色灰白,微微有点驼背。
拉乌尚吃力地喘着气,说道:
“我们今天才从村里来到这儿。玛丽亚姆带我们参加妇女大会……我们来看演出,光顾着看橱窗,与玛丽亚姆走散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伙子轻轻地笑了,他从口袋里取出烟给姑娘们:
“抽根烟吧……不用怕。要是你们找玛丽亚姆,我现在就能找到她。”
拉乌尚听完这些话就放心了,为了给这个善良的小伙子面子,她拿起一根烟,不自在地抽了起来,又拿了一根给达梅特肯。达梅特肯摇头拒绝,差点蹦起来,可是拉乌尚硬塞到她手里。
“拒绝不太好,小伙子给的。”拉乌尚说。
陌生的小伙子始终轻松地说说笑笑,“姑娘,你说的太对了!真是说到了点子上!青春时代,给你什么就爽快地接受。不是么?”
他跟拉乌尚挨得更近了,她有点不自在,但还是附和着,毕竟离了他就找不到玛丽亚姆了。小伙子说笑得越来越起劲,无意中与拉乌尚挨得越来越近,竟然握住了她的手。拉乌尚发火了,“你干什么?!放开!”
小伙子笑了,“姑娘,怕什么?我们这儿都是手牵手,不然很没面子。”
“为什么不能按照哈萨克人的规矩呢?”
“我说了,没面子!你要知道,大家会笑话你说,‘看看他们,不牵手,跟闹脾气似的’。”
拉乌尚无从应答,不解地望着达梅特肯。这会儿他们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姑娘们的脸无处可藏。拉乌尚暗自觉得,没出嫁的达梅特肯一定和小伙子靠的更近。
“这种情况下最好和这个姑娘拉着手,”她想……
街角有一栋白色两层小楼。四周灯火通明。入口处人满为患,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达梅特肯、拉乌尚和陌生小伙子朝门走去。
“就在这栋楼里我们能找到玛丽亚姆,”小伙子说着,从人群里挤出来,之后拉乌尚和达梅特肯跟着他也出来了。
他们走进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塞满了人。所有人都是两三个人拉手围成圈,好像在玩“库别列克王”。拉乌尚过去见过的所有场景都无法与此时相比。她还看见不少哈萨克人。
“玛丽亚姆很快就会出现,然后我们就去小吃部坐坐,”小伙子提议道,紧握着达梅特肯的手。姑娘像只执拗的小骆驼,死死抵着他的手。不过拉乌尚已经不觉得小伙子的行为不规矩了,大厅里都是牵手的人。她意识到,这在城里确实司空见惯。
她们面前是一间宽敞的屋子。窗户有一人高,镜子伸到了天花板,屋子中央摆满鲜花。一进来拉乌尚就吃惊地发现,有个小伙子硬拽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哈萨克姑娘,他们身后还有一个戴着白头巾、疲惫不堪的女人。“唉,肯定是逼着女人们来看演出的,”拉乌尚正揣测着,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笑了。
小伙子请她俩入座,这时有个穿白围裙的俄罗斯人轻捷得跑来。小伙子不知说了点什么,俄罗斯人很快端来六个黑色细颈瓶和三个方形玻璃杯。
拉乌尚哈达梅特肯吃惊地对视。
小伙子身旁坐着两个姑娘,这让他得意洋洋。他抬起头,拿起一个瓶子,给每个杯子倒上一些金色的泛着泡沫的液体。
“这是什么?”拉乌尚脱口而出。
“姑娘别担心,这个……是城里的马奶酒。干杯。”
小伙子笑了,跟两位姑娘碰杯,一饮而尽。
听说这是马奶酒,拉乌尚更想尝尝了。她凑近杯子,一股苦涩而陌生的气味扑鼻而来。
“哦,我不喝这鬼东西!”
小伙子再三劝说两位姑娘,她们这才喝了两杯啤酒。他自己喝了三瓶,脸上泛起快乐的红晕,聊起来没完。他很热心,姑娘们十分信赖他,也聊了起来。
他突然说道:“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告诉你们,我是乡财务科负责人,每个月领一百五十卢布。我的名字叫……阿布吉什。”
拉乌尚默想道,一百五十卢布是很大一笔钱,看来他是个大领导呢,这样重要的人物竟然和我们两个村姑待了这么久。
“这只小鸽子,名花有主了吗”他指着达梅特肯问道。
“有主了。”拉乌尚答道。
“那肯定是要嫁给心上人了?”
拉乌尚不知道达梅特肯的丈夫是什么人。达梅特肯当然也不知道,她脸红了,不说话。阿布吉什没等她开口就说:
“现在男女平等了!姑娘们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喜欢谁就跟谁交往。只能嫁给不爱的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女人完全自由了!”
他挪了挪桌子,凑近达梅特肯,注视着她,握住她的手,给她戴上戒指。
“握得手很疼,”姑娘尴尬地笑了,想抽手。
“不要这样嘛,姑娘,我还没干什么呢……”阿布吉什笑着,把手握得更紧了。
“你们去哪了!”背后传来玛丽亚姆的声音。
拉乌尚从座位上跳起来,阿布吉什慌忙松开达梅特肯。
“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还跑回家找。以为我的客人们走丢了……”玛丽亚姆说道。
“对啊,要不是有我。“阿布吉什开始长篇大论,他是怎样救了她的贵客们。
他们一起走进观众厅。放着动人的音乐,观众们坐得满满当当、
拉乌尚、达梅特肯、玛丽亚姆和阿布吉什坐在中间的位置。拉乌尚欢欣鼓舞,笑容久久不散。此刻坐在玛丽亚姆身旁,她非常坦然。
音乐渐无,灯光变暗,大幕拉开。眼前是茂密的森林。远方的地平线那里有一座座山的幻影。湖水闪着湛蓝的光,湖边,牛羊悠闲地吃草……
拉乌尚忘记了一切,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
V
拉乌尚和达梅特肯来这儿第三天,召开了妇女大会。会议厅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中年女人,年轻姑娘很少,竟然还有几个老太太。
选举委员会时,又响起了拉乌尚的名字。和上次在乡里开会一样,拉乌尚跟会议领导坐在一起。不过这次的女人比上次多多了,委员会里清一色的娘子军。
首先发言的是个俄罗斯女人。然后是一位腋下夹着皮包的哈萨克小伙子。拉乌尚听得很专注,她很想知道他讲的内容,可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的口头禅是“也就是说”。
走来一个女人,她开始分发文件。一份四页的文件进入拉乌尚的视线,上面印着大写的单词。接下来做什么?她疑惑地望着旁边的人。女委员们打开文件,放在桌上。她打开文件,一张照片映入眼帘。天哪,这是谁啊?怎么是个牙齿掉光的老太太呢?拉乌尚不敢相信。
前一天报社的工作人员与她会面,记录了她的姓名。她报出名字后,不敢说出姓氏。这时巴肯上前来告诉他,妻子的姓氏是肖克帕巴耶娃。
这时,长发的俄罗斯男人请她就坐,跟她费了半天口舌,说这是他拍的照片。今天这张照片还真的登报了。
还有一个人带着哈萨克口音作了报告。她的语言通俗易懂,说受压迫的妇女应该获得真正的自由。她的话就像先知的预言,抵达拉乌尚心灵深处。许多人都听得热血沸腾,也有一些人只顾着闲聊,无动于衷。
拉乌尚坐在台上,会议厅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家深受感动,掐痛了自己的脸。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穿着简单得体的姑娘身上。拉乌尚喜欢她粉红的圆脸。她头上随意地搭着一块丝巾,她边听边做笔记。拉乌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做完报告后,会议主持人问道,有没有人想提问。乡里的情形再次发生,没有人做声。只有那个戴丝巾的姑娘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记录,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晚上,在玛丽亚姆家里开完讨论会,大家开始喝茶。然后,女主人有事出门,巴肯开始喂马。
拉乌尚和达梅特肯在屋子里待着无聊,于是出来透透气,在房门口的长凳上歇脚。她们回忆着三天以来所有的经历。“从前我们真是坐井观天,从没设想过一个光明的世界。直到现在我才见识到生活的美好呀,”拉乌尚叹了口气。
街上有两个人走过长凳,他们突然转身,走向拉乌尚和达梅特肯。
“你们好啊,姑娘们。”
原来是阿布吉什,旁边是一个不认识的矮壮的小伙子。
“小鸽子,请允许我握您的手,”阿布吉什说完就坐在达梅特肯身旁。
姑娘们与他相谈甚欢,如同老朋友一样。
这时,巴肯忙完了,走出门。拉乌尚叫住丈夫,给他介绍了阿布吉什,说这就是初来乍到迷路时帮忙的小伙子。
“我们干嘛坐着呢?”阿布吉什说,“还是走走吧。这位尊敬的先生也一起吧?”他对巴肯说。
没有理由拒绝,城里的一切都太迷人了。
阿布吉什牵着达梅特肯走在前面,矮青年也很快追上他们,走在姑娘的另一侧。
这时拉乌尚牵起巴肯的手,这举动是怪怪的,但拉乌尚解释道,没关系啦,城里就是这样的。她边走边夸阿布吉什,说他年轻有为,招人喜欢,还自食其力。
阿布吉什在街角的两层小楼前停步,他邀请巴肯先生去他家喝啤酒。
巴肯感到十分荣幸,这个年轻有为、处处显出领导气质的小伙子,尊称他为“先生”,还请他喝啤酒。光是“喝酒”二字就足以让他产生好感。
他们到了二楼,走进角落的屋子,房间被灯光照得像是黄昏。
他们坐在圆桌前面,阿布吉什敲敲桌子,走来一个穿着白围裙的姑娘,红棕色的头发毛茸茸的。
“上啤酒来!”阿布吉什说。
“我们不喝。”拉乌尚皱着眉头。
矮青年碰了碰阿布吉什说,“应该给姑娘们上点甜品。”
“甜食不错,”拉乌尚笑了。
“好,姑娘,你点甜食吧,哪怕是挖地三尺也给你弄来!”阿布吉什把帽子摘了放在桌上。
很快就上了六瓶啤酒和两瓶烈性红酒。姑娘们倒酒,男人们喝酒。两三杯酒下肚,聊天的气氛更欢乐了。拉乌尚跟男人们斗嘴。巴肯谈天说地的本事让沉默的达梅特肯也乐了,她笑起来就像阳光穿透了乌云。阿布吉什装作不经意间和她贴得越来越近,握起了她的手,甚至想要拥抱她。
矮青年往拉乌尚这边坐了坐。每次端杯子倒酒,他都温柔地称她为“姑娘”“小丫头”,不经意地碰她的手。喝完最后一杯酒,矮青年抓住拉乌尚垂在桌后的手,紧紧握住。拉乌尚喝得微醺,对着小伙子笑了笑,也握紧了他的手。
“先生,咱们不喝点白的吗?”矮个子问巴肯。
“唉,尊敬的先生,您说了算。”巴肯笑着说。
巴肯一看就是醉了,却仍然勇敢地连干三杯伏特加。他想出去透透气,艰难地站了起来,没站稳,却碰到了墙壁,倒在地上,还发出了笑声,整个屋子都听得见。他本想解释点什么,但是舌头已经打结了……
拉乌尚一直好好的,但突然头晕眼花,恶心起来……
她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一睁开眼,她就看见阿布吉什和达梅特肯拥吻。
“在干什么,你们不害臊吗?”她叫道。
“你管不着别人!她不是你家媳妇!一边去!”
她想站起来帮帮达梅特肯,却有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别理他们,姑娘,让他们逍遥去吧!我们玩我们的!”矮个子热切地注视着她。
他紧贴着她,重重地呼着气,湿润的嘴唇凑了上去。拉乌尚厌恶地躲开了。醉意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使劲向他的胸口捶了一拳。矮个子猝不及防,倒在桌子上,酒瓶酒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岂有此理!怎么回事?”身后传来严厉的说话声。拉乌尚回头看见一个哈萨克警察。
矮个子站起身,瞪大了眼睛,还想抱住拉乌尚。警察制止了他。
拉乌尚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她抓住警察的手,哭着说:“尊敬的警察大哥,救救我们!这两个人渣!”
VI
拉乌尚醒来抬起头。有一段时间她愣住了,脑子转不过来。她揉揉眼睛,又看向周围。床边是巴肯,他垂着头,穿着外套睡着了。对,对,像往常一样,是她平凡的丈夫巴肯。眼睛下的疤痕,鼻子上的黑色胎记,稀疏的硬胡茬。这一切对拉乌尚来说是那么熟悉。
她翻了个身,看见了达梅特肯。这姑娘衣冠不整,也是穿着外套就睡着了,安详地小声打鼾。她躺在柔软的床上枕着枕头……
屋子左边是玛丽亚姆的床。墙上挂着玛丽亚姆的照片,还有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穿着考究、留着整齐的小胡子的男人。从刚来这儿拉乌尚就注意到这张照片了,不过只是匆匆看了几眼。现在她的目光无法从照片上移开,她看得越久,脑海中的迷雾就越淡,对昨晚的事情回忆地愈发清晰怎么回事?……场景在眼前回放:他们拉着手走,到了酒吧,餐桌,阿布吉什倒酒,向后甩着长发,这个伪君子微笑,碰杯,干杯……拉乌尚想起的越多,越压不住怒火。突然,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跳了起来,离照片更近些。她颤抖的双手伸向照片,眼神突然落在旁边那张玛丽亚姆微笑的照片上。拉乌尚都想起来了。有一刹那,她简直想把这小伙子的照片撕成碎片!“无耻之徒!没见过阿布吉什这么狡诈的人,引诱如此纯洁无辜的姑娘!他们这些文明人根本没有良心!”她怒火中烧。她觉得,如果撕了他的照片,既拯救了玛丽亚姆,又惩罚了花花公子。但她又转念一想,玛丽亚姆毕竟是个不一般的姑娘,这两个花花公子对她俩的所作所为,没有人敢这样对待玛丽亚姆。照片也不用撕了。照片上的男人或许是她的亲戚吧,说不定是她的叔叔或是兄弟。要是撕掉,怎么跟玛丽亚姆解释呢?
拉乌尚低下头,回到床上。她全身异常沉重,头也疼,太阳穴也疼。她的手脚像是得了一场大病那般虚弱。她挨着丈夫躺下,想起种种往事。
曾经她青春年少,小姑子开玩笑向她讨要信物。她身边来了一个小伙子。有人追求的姑娘应当高兴才对。她看起来总是快乐温顺,乖乖听从聒噪的七大姑八大姨……这个小伙子就是巴肯。他对拉乌尚一见钟情,说要一生一世疼爱她。五年过去了巴肯从没有违反自己的承诺,对她百依百顺。可不幸的是,真主阿拉没能让他们有个孩子。听说有神医知道生孩子的秘方,拉乌尚就打算去拜访,巴肯二话不说就掏出一大笔钱,卖了家里唯一的小牛,陪妻子去找神医。丈夫对他好得没话说……再说这些天,还有哪个丈夫带自己年轻的老婆去开妇女大会了?巴肯难道心里好受吗?拉乌尚参加乡里的会议,村里的风言风语都传成什么样了?”别人都搬弄是非,说是共产党员来调查你们了。巴肯在会议上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也想说服妻子,小心翼翼地试探她,“亲爱的,咱们这么做何苦呢?在家里待着不好吗?”可是拉乌尚心意已定,巴肯也不敢阻止她。为了妻子,他什么都愿意。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这么爱她呢?他从妻子那里能获得什么呢?
拉乌尚以前就听说过城里的事儿,现在终于亲身体验到了。这些见闻足够回村里讲一整年了!这里的一切对她都是惊喜。昨晚的事……是唯一的瑕疵。城里人创造出这么神奇的世界,怎么还能没有廉耻心呢?这样的天堂里,怎会还会有阿布吉什这样的败类呢?……他本该让城市更美,可是怎么能这么龌龊?文明人都是这样吗?
拉乌尚脑海里千头万绪,不明白文明和邪恶是可以共存的。周围阴云密布,摇摇晃晃,她暂时只有一个结论:所有的文明男人都是恶棍。事实真的如此吗?她还无法理解到更深的层次。她终于抛开思绪,抚平发丝,转身望着巴肯。他还在睡觉。拉乌尚久久注视着他的面容,深深地吻了他的脸颊。
VII
拉乌尚和达梅特肯来参加会议时,正好赶上会议中间休息时间,所有的女代表和客人都涌进了后屋。大部分女人和拉乌尚一样,都来自农村。有个粗笨的壮汉像巴肯一样,无精打采地跟着一个年轻姑娘走。两个老大娘在找人,把大家挨着问了一遍,惊动了每个人。有个老大娘仔细端详着拉乌尚,说:“喂,她在这儿呢!”
有人拽住了拉乌尚的胳膊肘。她像受了惊吓的马似的抖了一下,退了几步,原来是玛丽亚姆。她脸一下涨得通红,低头看地面。可是玛丽亚姆面不改色,马上讲起了新鲜事儿。说有个哈萨克小伙子好像受了羞辱,恨不得不等会议开完就立刻带妻子回家。还同意穆斯拉里耶娃的说法:农村女人生活难,千百年来从没变。
玛丽亚姆说:“你演讲不会不如她,召开乡大会的时候,你来演讲吧?我把你的话转告给阿比尔,有觉悟的哈萨克女人并不少,这让他很欣慰,这样的女人应该得到正确教育,去参加工作。哦,对了,你好像还不认识阿比尔吧?他也在这儿。走,我带你去找他。”
她拽住拉乌尚的胳膊肘就走了起来。拉乌尚在门口站住了,甩开了手,叫道:“玛丽亚姆!”
玛丽亚姆诧异地回过头,说道:“你有话要说吗?”
“对!”
“那你说吧!”
拉乌尚说不出口。
“你说吧,说呀,别不好意思。什么都别瞒我啊,我们可是朋友呢……”
拉乌尚暗想,该不该说呢,玛丽亚姆会生气吗,她可是上过学的人。俗话说,文明人都是高尚的。他们都和那两个人一样吗?如果喝墨水的不能算“人”,那么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是大字不识的雷斯拜那样吗?是娶两个老婆,把她们当奴隶吗?究竟什么是“人道”呢?如果像雷斯拜那样大腹便便的家伙才是有“人道”的,生活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她心中满是疑问,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想不明白,应该问问玛丽亚姆。玛丽亚姆有一颗纯洁高尚的心,她会懂的,不会骗我。
“真难为情”,拉乌尚腼腆地说。
玛丽亚姆从她脸上读到了窘迫和惊恐的神色,于是亲切地笑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吧!……”
“你不会生气吧?那……那我说了,我不想认识……这个人……”
“为什么呢?!”
“我怕……我害怕有文化的男人……他们没有羞耻心,没有良知。我无法信任他们……”
这下,玛丽亚姆开始沉思了。
“你怎么……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也许你觉得所有受过教育的男人都是那样的。但这不是事实。亲密的同志,忠诚的朋友,美好的心灵,这才是受过教育的男人。我知道,昨天的事深深伤害了你。我不想再提了,怕你难过。老实说,我也很痛苦,毕竟把你带到城里来不是为了让一个陌生人伤害你的。我本想让你看到城市——文化的核心,让你有面向世界的眼界。你会把令你叹为观止的种种景象讲给村里的女人们听,还会有许多人跟随你的脚步……不能根据阿布吉什判断一切有文化的男人。这两个败类!他们利用女性自由来占便宜。事实上,他们是男女平等的敌人。平等对他们来说反倒成了野蛮和侮辱。这种封建余孽,不仅压迫女性,还压榨穷人、弱者的血汗,来为自己积累财富。可惜我们的社会还有不少阿布吉什这样的人。他们出现在于苏联政府机构,蚕食苏联的粮食,良心败坏。不过苏联政权也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经常揭发这样的败类,撕下他们伪善的外衣,不让他们蒙混过关。一旦大众擦亮双眼,一旦女性和男性一样积极参与社会生活,这些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玛丽亚姆慷慨激昂,侃侃而谈,拉乌尚如饥似渴地倾听她说的每一个字。玛丽亚姆说罢,微微一笑:“我起初也生你的气啦,但转念一想,这是我的错,怎么能把你们单独留下呢?不过呢,你们也吃一堑长一智吧。下次你就会多加小心了。走,去找阿比尔吧。”
玛丽亚姆坚定地拉起拉乌尚的手。
阿比尔个子不高,红发,小眼睛,非常年轻。玛丽亚姆向他介绍了拉乌尚,他微笑致意,鞠了一躬,主动握手。拉乌尚很有礼貌地向他问好。
阿比尔看着玛丽亚姆说:“这就是你常跟我提起的那个姑娘喽,哪个村的?”
“萨本-库利亚村。”
“萨本-库利亚村?”阿比尔重复道,“就是我要去组织改选的那个村。太好了!……我们选她做村苏维埃主任怎么样?”
“当然可以!”玛丽亚姆当即表示赞同。
拉乌尚不同意:“你们说什么?我怎么行?!”
阿比尔和玛丽亚姆相视而笑,对她展开了劝说攻势。走廊里碰见了巴肯,玛丽亚姆介绍他和阿比尔认识,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说:“你的拉乌尚要成为村苏维埃主任了!”
巴肯听得目瞪口呆。
VIII
今年的初雪纯净无暇,给大地铺上一层浅浅的薄纱,没不住皮靴。雪的棉絮缓缓盘旋着,周围成了雪的世界。
巴肯家驶来一辆马车。全村都听到了嘎吱嘎吱声。是一匹枣红色的好马。一个壮汉下了车,摘下狐狸皮帽,掸了掸雪。他捋了捋黑色的硬胡须,小眼儿眯缝着,看不出是目含笑意还是微露怒色。巴肯赶紧迎上去招呼客人:“你好啊!”
客人是邻村的杰米辛,从拉乌尚当上村苏维埃主任之后就常来造访。还邀请过巴肯夫妇去他家做客。选了个女主任,村里很多人对此颇有微词,不过杰米辛总是对拉乌尚友善得很。
选举的时候他对拉乌尚表示支持:“咱们的女主任可没侵犯过任何人的利益,没伤害过任何人。是政府选她当主任的。如今的时代就是这样,政府的意志都会付诸实践。”
杰米辛蹲了下来,背靠着门,打开了话匣子。详细地问巴肯工作如何,家务事如何,身体如何。
“我早就想拜访你的,可是忙得脱不开身啊……”杰米辛似乎是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忙什么呢?”
“巴肯,现在的人哪,唉,为什么不能善待彼此呢……都知道我家丫头一开始并不想嫁给伊切姆根。那又怎么样……没断奶的孩子都知道,女人们已经自由了。可是伊切姆根家的人还活在黑暗的旧时代,固守哈萨克的陈规陋习,根本无法理解新政权的法律。甩给我一纸聘书就带走了我姑娘,好像我以一头牲畜为价码卖了自家丫头。我这才想要女主任一张文书,证明我嫁女儿没要他们家一丁点聘礼,只想让丫头遂自己的心愿……”
这是赤裸裸的谎言,巴肯当然清楚。连这匹拉车的马都是杰米辛从亲家那儿要来的。邻里乡亲都知道,杰米辛嫁女儿还换来四十七头牲畜。但要是巴肯作担保,说杰米辛没得到一头牲畜,那么流言就会变成彻底的谣言。而要作担保,只需要一份盖着拉乌尚印章的文件就够了。如果妻子的印章能为杰米辛这样善良的人们谋幸福,巴肯当然乐意帮忙。各村里没有比杰米辛更亲的人了。别人对此嗤之以鼻,那又怎么样!反正别人站在杰米辛放过鞋子的地方都不自在呢!
“就这么点事儿啊,我让我老婆给你盖章!不帮你帮谁啊!”
杰米辛舒心地笑了,又捋了捋胡子。
巴肯请他进屋做客,还要让老婆准备好酒好肉来招待他。不过杰米辛说:“算了,别忙活了。你老婆现在可是领导呢,整天操不完的心,哪有空儿啊……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你家了。你弟妹让我给大哥大嫂带点自家做的索古姆[6],我这才来的。
巴肯喜形于色,意识到自己成了个大人物,有声望的人都热切盼望着他能造访。
传来水桶碰撞的声音,原来是拉乌尚要出门挑水。她看到杰米辛,就停下了脚步。
“主任近来怎么样?家里一切可好?”杰米辛笑着致意。
“谢谢关心……”拉乌尚淡淡地说。她系好头巾,看着丈夫,说道:“我去挑点水喂牛。你把脱列叫来吧,要签几份文件……”
被拉乌尚称作“脱列”的人名叫扎克苏雷卡。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已经通过选举被任命为拉乌尚的秘书了。他踏实肯干,做事有板有眼。可是巴肯很快就没来由地对他产生了反感。
他到了,和拉乌尚讨论起文件来,巴肯不放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寸步不离……后来拉乌尚要出门走访自己负责的所有村子,以便编制居民总名单,巴肯也不肯让她和扎克苏雷卡单独出行,硬是全程陪同着她。
巴肯委屈地说:“噢,我受够这臭小子了!他自己不能工作吗?!”
拉乌尚不理会,继续往前走。
“喂,老婆,等等我呀!”巴肯说,“咱们家客人还有事找你呢。回去帮他吧。”
“这家伙能有什么事?”拉乌尚问道。
杰米辛摸着胡子,把情况细细道来。他满脸堆笑,目光毕恭毕敬。
“都跟我作对……好啊……”拉乌尚叹了口气。她扛着扁担,一边轻轻晃着水桶,一边思考着。今年夏天,他们都住在科斯托马,杰米辛刚宣布要把女儿嫁给克列伊,就赶了一大群牲畜回家。全村人都看见了,拉乌尚当时正好出去挑水,也看得一清二楚。当时女人们就议论纷纷:“财宝都往富家跑,这话不假啊。看看,杰米辛一招手就得了这么多财产哪!”
那时拉乌尚还没当上村苏维埃主任,不过这件事可是她亲眼所见,怎么能睁眼说瞎话,给他这样的证明文件呢?玛利亚姆可是再三告诫过:“当心别出错,别给虚假文件盖章,要动动脑子。”阿比尔来村里改选时也仔细叮嘱过。爱嚼舌头的婆娘们甚至造谣说拉乌尚和别的男人好上了……“要谨慎些!不要被旁人牵着鼻子走,不要对可疑的事妄加干涉。”阿比尔警告过。何况此事根本没什么可怀疑的,是明摆着的谎言,拉乌尚就亲眼见过他家怀着崽儿的花牛,而且都说这匹枣红马也是作为聘礼收下的。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盖章。
拉乌尚叹了一口气,晃着水桶,问道:
“你这家伙就承认吧,收了不少聘礼吧?”
“你凭什么这么说?”巴肯插嘴道。
“主任,你显然不了解我。”杰米辛摆手否认。
“我怎么不了解你?我清楚得很呢。”
“还有什么好问的,盖个章就得了呗。”巴肯再次生气地插话。
拉乌尚脸色变得苍白阴沉,要是不盖章……巴肯一定会气急败坏的。他心事太重,神经多疑。一旦生气会持续很久的。自从拉乌尚被选为村苏维埃代表之后,巴肯完全变了个人,变得暴躁多疑。拉乌尚现在根本不想跟丈夫吵架,但也不能为了他背叛自己的职责。今天因为胆怯而给假文书盖章,明天谎言就会露馅,到时候怎么还敢直视大家的眼睛呢?还怎么向如此信任她的玛丽亚姆和阿比尔交待呢?她整了整扁担上的水桶,斩钉截铁地回绝道:“请原谅,这章我实在不能盖!”
巴肯和杰米辛吃惊地眼神无法从她身上挪开,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拉乌尚转身就往水井边走去。艾那拜的女儿正在家门口铲雪。拉乌尚走过她身旁:“耶尔肯让,一起提水去!”
姑娘丢下铲子,欢天喜地地跟在拉乌尚身后,她的妈妈抬高了嗓门喊道:
“你跟这疯女人到哪鬼混去?!别再跟她走那么近了!听到没?!”
傍晚点灯时,秘书扎克苏雷克来了。台布已经铺好,茶炊烧得沸腾。巴肯窝在角落里,帽子把头藏了起来。拉乌尚坐在烧着锅的火炉旁,给火添干粪块。扎克苏雷克和平常一样,从角落里拿出公文箱,取出文件,开始工作。巴肯从帽檐下探出头来,不满地看着小伙子,冷不丁地说:
“要是想干活,你倒是白天来啊。夜里到处晃荡什么呀,让人心烦。收走你的纸吧!”
扎克苏雷克不解地望着巴肯。拉乌尚站了起来说:“别理他。继续写!”
“我说了,他不许写!”巴肯也站起身来。
“写!工作繁重,选我当主任不是为了把文件都束之高阁的!”
“喂,你不打算停下来了吧?!”
“不,我就不停,怎么样?要动粗了?你倒是试试看!马上就写份证明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去!”
巴肯哆嗦起来,猛地跳起。他还从未对妻子如此生气过。一生中他只有一次向拉乌尚抬起了手,而且并没有打她,只是碰落了头巾……而此刻,他的脸已经气得变形了。拉乌尚退到了扎克苏雷克背后……巴肯打了个趔趄,拽上靴子,拎起羊皮大衣就走出家门。
微弱的灯焰快熄灭了,灯芯冒出袅袅烟雾。天色已暗。屋外风雪呼啸,狂风裹挟着雪片敲击门窗,堆起一堆堆雪。
扎克苏雷克趴在案头上继续写。拉乌尚静静地蹲在一旁,泪水竟不自觉地流过脸颊……
IX
家里三天都没出现巴肯的身影。几天来他一直在叶尔马克家。库尔吉帕乐此不疲地走街串巷,逢人就开始嚼舌头。
“我跟你说呀,她加入共产党了!看看吧!把他丈夫这么个好男人赶出家门……还威胁丈夫要给他判刑呢……哦哟我的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家男人老实过头了,难怪落到这地步。她说东,他就不敢往西。大伙一开始就好心肠地劝他要强硬起来,就不该到城里跑一趟。”
“这可怜汉怎么敢呀?她非要去呀!她简直没良心,不知羞耻!不听她的,他就离开家门了,这不就得了吗。这样的女人何必留她!……”
有个老太婆十分相信她,说道:“你什么都知道啊。听说,他们……拉乌尚和这个小年轻儿有点什么事儿……是真的吗?”
“哎,当然是真的!”库尔吉帕当即答复道,“女主任是个浪荡女人,她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巴肯依然没有回家,拉乌尚的内心一天天愈加沉重而悲伤。她连炉火也不生,几天水米未进。人言可畏,她已经不敢让秘书走近家门了。拉乌尚成夜无法合眼,总是从梦魇中惊醒,以为巴肯回来了,紧攥着拳头,气得脸色惨白,抖个不停。每逢此时,她甚至不敢相信巴肯曾宠过她爱过她,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就打了她……
拉乌尚早晨从痛苦中醒来,清扫牲口棚,喂完饲料就出了门。外面天寒地冻,天色亮得刺眼。积雪已经压成了密实坚硬的冰层。驶过一辆辆雪橇车。两个女人挑起水桶,跟拉乌尚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要走。
“一看就是在找野汉子呢!”拉乌尚听到这话,脸色唰的白了。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刻薄呢?!”拉乌尚跑上前去问道。
其中一个女人挑衅似的抬起头嘟囔着:“对,就是她!不必跟这个不知羞耻的人纠缠……”另一个女人也转身走开了。
拉乌尚整个人被愤怒控制了。她恨这些婆娘甚于恨死神的使者。她马上想到,不只是这两个,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商量好了一起与她为敌。没有一个人像从前一样乐意跟她聊天,没有人对她倾诉私房话和伤心事。就算偶然遇到她也是扭头就走,不是一言不发就是嘟嘟囔囔,她似乎成了公敌。还有些人尽情笑话她挖苦她,讲些不堪入耳的话。拉乌尚说的每个字都会被曲解。这当口,巴肯也离开家门,真是火上浇油。现在全村议论纷纷,什么恶行都往她身上加,婆娘们这下可有事儿做了……拉乌尚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跟巴肯言和,劝他回家。
拉乌尚动身找丈夫去了。卡伊尔拜的家门口聚着几个汉子,他们本来正在聊天,看到拉乌尚就不说了,满是好奇地打量着她。卡伊尔拜故意大声挖苦她道:
“喂,这是去哪呢?这世上哪还有你没见过的地方!”
“巴肯可把她惯坏得心都野了!别人哪会允许自己老婆在眼皮子底下放荡!巴肯真该好好收拾她一顿!……”另一个人附和道。
一个虚胖的红头发车夫大发脾气,袒护起巴肯来;
“你们怎么能怪到巴肯头上?要是威胁说要把丈夫关进监狱,谁能不怕呢……”
卡伊尔拜火气上来了:
“还没人因为这种罪丧命呢。就算判我到西伯利亚也不怕。她要是我老婆,我就把她打得浑身是伤,不就结了!丈夫窝囊,她才敢发飙。”
拉乌尚经过时听到了这话。红头发车夫碰了碰卡伊尔拜,示意他住口。可是卡伊尔拜反而提高了嗓门:
“她尽管听!你以为我会怕一个婆娘?我想说什么就要说出来!”
拉乌尚咬着牙,气得发抖,迈进了叶尔马克的家门。屋里只有巴肯一个人,他躺在床上,蜷缩着,脸窝在大衣里。窗户都上冻了,阳光艰难地穿进屋子,暮色淡淡地在屋中弥漫开来。
看到消瘦的丈夫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躺在别人家的角落里,拉乌尚不禁怜由心生,悲从中来,眼里不禁涌上滚烫的泪水。她静静地走到他身旁,单膝蹲下,说:
“起床啦,我们回家。”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她给丈夫盖好大衣,弯下身子,贴着他的脸颊,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亲爱的!不要这样了!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生我的气呀。我不能没有你……现在我过着什么日子啊?……只有悲伤……我都不敢抬头看人了。起来吧……一起回家吧……”
拉乌尚紧紧依偎着丈夫,热烈地吻他,恳求他。她伤心欲绝,发誓从今往后无论如何都不再跟他顶嘴。可是巴肯不为所动。他一动不动,灰暗阴沉,眼眶湿湿的,眼神里满是自怜。他咬着牙,盯着一旁,就是不看拉乌尚。石头也会熔化,而巴肯却沉默不语。
门开了,库尔吉帕像是从冰雪里来的,套鞋和袜子都冻住了。她跳到火炉旁,侧着身子烤火。拉乌尚抬起头,坐了下来。库尔吉帕讪笑着说:
“怎么,在我家还不能让这可怜的男人安生一会儿?!你都累成这样了?”
拉乌尚颤抖着跳了起来,喊道:
“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丈夫,我的!”
“丈夫?!你的?你丈夫还少吗……”老太婆尖刻地说。
“闭嘴吧,长舌妇!不怕咬到舌头吗!你怎么敢这么造谣?!你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吗?!你知道造谣的人有什么下场吗?!”
“怕咬掉舌头的应该是你吧!你算什么人,在我家对我指手画脚?!你收敛点吧,荡妇!连牲口都比你强……
拉乌尚气得直掉眼泪,恨不得揪住库尔吉帕满头污秽的长毛。可是村苏维埃主任的身份难道允许她这么做吗?她强压着怒火,不厌其烦地对丈夫说:
“起来,我们回家吧……一家之主不是我,是你呀。你要是生气就把我赶出家门吧……你自己过……”
巴肯很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坐起来。
“听我的吧,我们回家……”
“你别说了!我哪儿也不去!”
“你不跟我走,我就不离开这儿了……”
“唉,你走开!别说了!……”
“不,我就说……你要打我就打吧!我毕竟是你的人,我不会反抗的……你打我吧,只要你回家就行!……”
“你走啊!”巴肯突然猛地推开她的胸膛。拉乌尚扑倒在墙上。库尔吉帕恶毒地笑个不停。拉乌尚支撑着站了起来,胸口火辣辣的疼。
“好吧……随你怎么样。你打吧!只要你回家……”她再次扑向丈夫,可是巴肯再一次用力推开她,拉乌尚这次摔在了地上,白头巾从头上飞落。她起身时,头撞在了门槛上,脑袋嗡嗡作响,怒火却几乎让她感觉不到疼痛。她整理了一下松散的头发,拾起头巾,颤抖着,做最后一次劝说的尝试:
“走,还是不走?”
巴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拉乌尚走了。她已经感觉不到街上路人对她的冷遇了。卡伊尔拜和乡亲们仍然站在屋旁议论纷纷。拉乌尚挺直了胸膛,怒目直视着他们。
“怎么样啊,拉乌尚,在村政府过得不错呀?”红毛汉子挖苦她道。
拉乌尚气不打一处来,心已经蹦到了喉咙,嘴唇也麻木了。她白了一眼卡伊尔拜,静静地说:
“卡伊大哥,全村早就开始纳税了。连巴卡大哥这么困难的人都一分不少。你家的牲畜可不少,不及时交税,你没觉得良心不安?!”
卡伊尔拜变了脸:
“主任,这可跟良心无关。我就算惭愧也不是为了你!”
“哎呦,还好意思说良心二字呢!”一个汉子喊道。
为什么不说?我还惭愧呢。大家以为,我不想让富人们好过……你,卡伊大哥,没有如实上报自己的牲口情况。你有一百五十头牛,名单上却只写了五十头。你瞒报了一百头啊。因为你的行为,经济困难户不得不受苦……你今天就得上税。不然我就上报乡里,派人把你的牲口一头不少地登记上去!”
卡伊尔拜显然是怕了。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
“我看主任今天心情不好啊。都是这个蠢货巴肯的错。我这就叫这只公狗回家去!”卡伊尔拜挖苦道。
“不,卡伊大哥,没人请你来调解,”拉乌尚冷冷地说,“要和解,也是我们自己解决,没你怎么也不行。还是处理自己的事儿吧——今天就得上税。不然,有你后悔的时候!”拉乌尚说罢就朝自己家走去。
“我的天哪,她真狠!……她发起火来比凶巴巴的乡长北森拜还可怕!……她很快就会逼我们的两只脚只能塞到一只鞋里了!”这帮男人激动地议论起来。
拉乌尚回到家,坐在火炉旁,陷入了沉思。昏暗低矮的窑洞,从前是那么温暖惬意,如今却冰冷陌生。斑驳肮脏的火炉,污黑的箱子挂着破锁,地毯满是补丁,大碗豁着口子,门口的木架上堆满了餐具,这些都让她目不忍视,看到周围的一切都觉得阴沉沉的。昨天这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亲切,今天却令人生厌,无一物可以安抚内心。“我究竟哪儿错了?我和他同甘共苦,共同奋斗。我作为女人,或许有容许斥责之处,但是我的工作,绝对不可以被如此侮辱……我当选为村苏维埃主任,也许大家觉得女人无法胜任,可我就是由大家选出来的。玛利亚姆第一次说要让我当主任时,巴肯就在旁边呀。没人逼他,他可以选择默认或者反对,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后来举行选举的时候,塔斯卡拉和比亚加是这么说的,‘一直以来当选村领导的都是男人,可是没几个人做出点成绩。这次我们不如选个女主任。’巴肯这时还是没反驳一个字,反倒是容光焕发的。可是现在呢,他究竟想怎样?生的哪门子气?是因为杰米辛吗?难道我什么时候一时冲动言语嫌弃过巴肯吗?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他怎么不直说?难道我有什么把柄落在长舌妇那里,任她嘲讽挖苦吗?”
有个女人进屋了。她头发散乱,从白头巾里掉了出来,整个人狼狈又可怜,冻得瑟瑟发抖。右眼肿胀,满脸伤痕。她坐下来,靠着火炉,哽咽着,吃力地说:
“亲爱的姑娘啊,大家都说,你加入共产党了,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反正把你说的不成样子了!我听信了这些传言,不跟你打交道了……我这次来,实在不得已啊。我家男人让我过不下去了。他不知受了谁的蛊惑,好像不打我不行似的。一天不打我,他就觉得娶老婆的钱白花了。今天他毫无来由地痛揍了我一顿……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共产党员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共产党是保护女人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请为我出头吧。让我别再受这个男人的气了,哪怕是让我不信真主改信基督都行。”这个女人用裙摆擦了擦眼泪。
“我没劲儿还手……他简直是往死里打呀……帮帮我吧,主任,我的亲人,如果可以的话,求你救救我吧……”
拉乌尚没有说话。别说帮别人了,她自己也求助无门呢。内心的委屈和屈辱让她痛苦不堪。要知道巴肯这辈子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没冲她说过一句重话。今天却踢在她身上,猛推她胸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说什么爱情,说什么亲密无间?!谁知道巴肯后来想没想过他们的爱,反正拉乌尚在跨出门槛那一刻,还没站稳,就几乎再也不想见到巴肯了……
拉乌尚对这女人说:“谁都没有权力打自己老婆,玛丽亚姆告诉过我好多次,千千万万大老婆的男人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我的秘书马上就到,我让他写一份起诉书。”
“你就像我的眼睛一样宝贵啊!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只求你救救我,让我别再受这罪了……”这个女人哽咽了。
X
刚过中午,通讯员就从乡委会那儿运来了一整摞文件。他挺胸叉腰地坐着,表扬起拉乌尚来:
“我们的代表只提过你一个人的名字,说拉乌尚这样的人真是罕见。任何任务都可以交给她,她一定不会令人失望。我跟领导开玩笑说,‘你应该是看上咱们的女主任了,所以才对她赞不绝口。’可是领导严肃地说,‘不是这样的,乌阿里,这可不是普通的哈萨克女人啊。能跟她匹敌的男人也不多呀。’听听!”
通讯员滔滔不绝地讲东讲西,突然说起,在路上他的马累得浑身是汗,邻村又不给他换马。
“那时候,我抬高嗓门说,‘打开门!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我是政府来的!我是乡里的代表呢。小心乡长一阵风就把你祖坟刮飞了!’这可怜虫马上就从马棚牵出一匹马来。这不,我才能换了匹精神的马赶到赛格尔村。还看到叶尔马克家在嫁女儿呢……”
“嫁女儿?哪个女儿?”
“大女儿。就是和你一起去开会的那个姑娘。我打量着新郎,心里想,‘你这老油条看起来都五十多岁了……’他两鬓都白了。遇到这样的事儿,唯一满意的就是他塞给我一枚金币。我拿着钱就继续赶路了……”
这消息让拉乌尚大为震惊。她俩从城里回来时,达梅特肯向她诉过苦,姑娘痛哭着说:“我太不幸了!父亲想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儿做二老婆。”拉乌尚数落她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呢?在城里的时候怎么不说呢?”她们当时约好,会一直保持联系的,如果达梅特肯被逼婚,一定要告诉拉乌尚,拉乌尚就会马上向玛丽亚姆求助的……现在,倒霉的姑娘要嫁给老头儿了,还是二老婆。而且肯定不是自愿的。不过,谁会管她愿不愿意呢。
通讯员的长篇大论终于接近尾声了,他又说了件事儿:
“对了,你明天要去乡里一趟。”
“有什么事?”
“要开会,所有的村苏维埃代表都要参加。”
拉乌尚莫名地高兴起来。送走了客人,把一摞文件放进档案盒,她就拎着扁担水桶去挑水了。夕阳如血,悬在地平线上方。寒风肆虐,呼啸不止。村里各家各户冒出袅袅炊烟。大家忙着赶牲口喝水。有人清理屋子,有人清理牲口棚。拉乌尚对面大摇大摆地走来自负又嘴碎的卡伊尔拜。他走近时斜眼瞟着拉乌尚,停下脚步,直挺挺地靠在拐杖上,说道:
“亲爱的主任,来找你的是什么人呀?”
“乡里的通讯员。”
“哟,不知道他有何贵干?”
拉乌尚发起脾气来:
“命令下来了,要求尽快把税收齐,列出逃税者的名单并上报给乡政府。我明天正好要带着名单去乡里。”
拉乌尚向河边走去。卡伊尔拜三步并作两步地跟在她后面。
“主任啊!主任……”他停了下来,咬着嘴唇,心烦意乱地嘟囔着:“唉,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河边有许多人在钻冰窟窿捕鱼,巴肯也在。他一看到妻子,立刻猛地转身,朝村里走去。
“喂,喂!”拉乌尚想叫住他。可是巴肯没有回头。河边的村民放下手中的活儿,好奇地看这小两口的好戏。拉乌尚不禁抛掉肩头的扁担,水桶咣当砸在冰上。
强烈的愤恨出乎意料地占据了巴肯的心:拉乌尚什么都不跟丈夫事先商量,不管是选为乡代表,还是要进城,还是当选村苏维埃代表。所有这些不都是经过巴肯同意的吗。
进行选举的时候,巴肯的熟人对他说:“现在你老婆是领导了,大家都说,你对她来说就是一切,她会对你言听计从的。不过也有些人不相信,他们说,‘可能最开始是这样的,不过等她慢慢习惯了大官儿那一套,巴肯恐怕都不一定能接近她了……’”
朋友们的话还不是最使他担心的,妇人们的议论才给了他致命一击。其中最卖力的要数库尔吉帕,她肆意给拉乌尚泼脏水,跟东家说,“都说她在城里跟一个大官有一腿,这才当选村主任了嘛……”又对西家说,“都知道喝她睡过的那个大官常常来咱们村呢……”
没人跟拉乌尚或者巴肯求证过,不过还真是坏事传千里。
起初巴肯只是有点不自在,不过后来,他已经对长舌妇们的谣言产生了免疫力,来家里的大人物也越来越多,这些大人物可不是来找妻子的,而是来找他的。这让巴肯洋洋自得,自信很快就变成自大,目中无人。以前,他还和妻子商量,把大家的意见和请求转达给她,不过很快就听不进不同意见,不弄清原委就发号施令。巴肯越来越频繁地训斥妻子说:“把他拜托的事儿全办了!”
拉乌尚不情愿地说:“你这人,理解理解我吧,我只有一个脑子,不是两个。我凭什么我要为了这些龌龊事浪费心思?!”
“你懂什么啊?妇人之见就是短浅。照他们说的办就行了!”
变化就这么悄悄地、渐渐地发生了。拉乌尚刚当上村苏维埃代表,塔苏别克家族的家长们在卡伊尔拜家聚会,一边大吃鲜嫩的烤羊羔,一边细细讨论此事,还邀请了巴肯一起来。阿克萨卡·阿日别克激动不已地回忆着往昔峥嵘岁月,突然蹲下身子对巴肯说:
“巴肯小侄儿啊……你父亲,与世无争的肖克帕尔拜,当时多穷啊,多亏了邻里乡亲的百家饭才活了下来,游牧迁徙的时候他也没掉队。直到今天,我们这些同族的兄弟还是和睦融洽,亲如一家。如今时代颠倒了,大家全都变了样。简直是黑白颠倒,由它去吧!我们根本没办法反对新制度。所幸现在各村还能自己做主。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只有真主阿拉才知道啊……”
老人顿了顿,沉重地长叹一声。旁边马上响起一片附和声:
“说得对啊!”“阿克萨卡道出了事实啊!”
老人喘了口气,晃着脑袋继续说:
“巴肯小侄儿,听我说。老话说得好,‘妻子看丈夫,丈夫别理会。’‘听老婆话的男人没前途。’现在这些生事的人想推翻祖宗的规矩,让男人不得安宁。说什么要选穷人当村苏维埃代表,好,这倒没人反对。他们要是需要一个穷庄稼汉,你不就是吗?!他们反倒选了你老婆当主任,我们真是气得不轻。不少人想进城里讨个说法。但是我劝住了他们。我让他们别紧张,先跟巴肯谈谈。要是此事得到巴肯同意了,就没什么可说了。主任毕竟是我们自己人嘛。她不会跟丈夫对着干的,管理村民可不是那么容易,必须跟大家商量,得到所有人的同意。要是巴肯担起干部的责任,主任都听他的意见,我们还有什么意见?你的各位老大哥,有名望的长辈这才汇聚一堂,只想听你一句话,你到底是坐视不管呢,还是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管好自己的老婆呢?要是大伙儿找村委会办事,那不是冲着你老婆,而是冲你的面子去的。明白吗?!你有什么要说的?”
老人直截了当地问完之后,威严地环顾一周,好像在说:“怎么样,我震住他了吧?!”
在场的人纷纷赞叹:
“老人家真是明智啊!”
“看看,这样的人才能把村子管好!”
“唉,姜还是老的辣!”
巴肯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说什么呢?!听完德高望重的阿日别克一席话,巴肯汗如雨下,像在黑澡堂里蒸热气似的,不停地掀起衣角擦脸。旁边的人也让他不得清净:
“喂,别让大伙儿苦苦猜测啦,讲讲吧!”
巴肯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壮着胆子小声嘟囔:
“你们的事情我不懂,但家务事,肯定是我说了算。”
“喔!这才是爷们儿!”“好样的啊!真果断!”大伙儿纷纷说道。
杰米辛捻着精心打理的胡须,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说:
“巴肯,你再说清楚点。像个爷们儿,底气再足点儿!你低声下气的日子也该结束了。我们都知道你肯定管得住自己老婆,但是这还不够。你还要把公务大权也夺过来!没你同意,不允许女主任给文件盖章!跟长辈许个诺,他们会祝福你的!”
巴肯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攻势面前败下阵来,跟大家打了包票。阿日别克老人于是为他祈福……
从那天起,巴肯完全变了个人。他开始对妻子独断严苛,仿佛村苏维埃的一切大权转由他掌管。
巴肯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他一生都没有掺和过别人的事,如今,妻子当选为村苏维埃代表了,他竟然狂热地过问、处理起全村的家长里短。他很快就习惯了主宰者的身份……
拉乌尚拒绝给杰米辛的文件盖章,这仿佛是捅了巴肯一刀。他喜欢拿起公章盖在文件上的感觉。可是盖了几次之后,拉乌尚态度就变了,一次次地正式告诫他:“不要干涉我的工作!我自己清楚该怎么做……”
“你以为自己是谁?”巴肯有次生气了。
“我是谁,我是第八村苏维埃的代表。在村里,我代表政府!”拉乌尚骄傲地答道。
“你难道不是我老婆吗?”
“我是。这又怎样?我是你老婆,你就能事事做主吗?!当选的是我,不是你。”
唉,巴肯当时简直气疯了!兔子咬起人来狠得可怕!事已至此,他当然要走!走了就不会回来!他不止一次想离开家了,不过拉乌尚以前总是温柔体贴,好言安慰他。
而这次完全不一样了。巴肯走出家门那一刻,多么希望拉乌尚还会在后面追他,搂着他的脖子,吻他,哭着保证一定听他的话。
拉乌尚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躲在扎克苏雷克身后。这触怒了巴肯的底线。她竟然找来了挡箭牌!这个扎克苏雷克算老几?!”
他忍无可忍,什么都没带就跑到了叶尔马克家。叶尔马克是什么人呀:整天窝在火炉旁,叨叨着东家长西家短。他老婆也是一样,就知道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而现在,巴肯掉到他们手心儿里,被他们造的谣言蒙蔽了双眼,更是对老婆恨得失去了理智。有一次他甚至吼道:“真是奇耻大辱!我现在就想掐死她!”这哪是胆小又腼腆的巴肯!要不是叶尔马克添油加醋,巴肯哪能冒出这样的想法。
拉乌尚来找他,劝他回家的时候,巴肯正好还在气头上,暗暗发誓说再也不把她当成自己老婆了,再也不正眼看她了。他气昏了头,无论拉乌尚怎样苦苦哀求,他都不理会。这辈子巴肯都没想到,自己竟然用脚踹了她。
软弱和温顺的性格让他慢慢冷静下来。当他看到挨打的妻子泪眼婆娑地走出门,他心软了,怜惜起妻子来,几乎要喊出“别走啊老婆!等等!”来挽留她。或许要不是在一旁讪笑着看好戏的库尔吉帕,他会真的说出口……
他就这样看着妻子离去,还是没有回家。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真的想和拉乌尚永别吗?神灵作证,他永远也不想这样!即便是拉乌尚激怒了他,即便他无缘无故打了前来和解的拉乌尚的时候,他也没有动过一丝这样的念头。他深深地自责,怎么可以做出这么不堪的举动。因为谁才吵架的?都是杰米辛!他是什么人啊?一个地主!村里的土豪!当过村法官,胸前还戴过沙皇像章呢!为什么会说这些,他想过和巴肯套近乎吗?怎么可能!他还棒打过巴肯呢!没错没错,巴肯在他家当了快十年长工。现在摘掉巴肯的帽子,还能看到他打的伤疤……唉,当时,当时巴肯为何会气昏了头呢?怎么会帮他办事儿?唉,糊涂!太糊涂了!……
巴肯内心越来越愧疚。自己怎么对拉乌尚如此无情?还被没安好心的库尔吉帕目睹了整个经过。
“是我不好,亲爱的老婆,”他在心里对妻子道歉,“别生气了,我今天就回家。我会好好哄哄你……
他正打算回家,库尔吉帕却突然披头散发地跑了回来,有满满一脑子新鲜事儿要讲:
“天啊!糟糕!听说,乡长叫你老婆去一趟……大家都说,乡长太过思念她了……听说他俩要单独见面……还有人说……”
库尔吉帕会不停地讲她“听说”的新闻,每一句“听说”都是空穴来风,把不少人蒙地半信半疑。
“应该是去乡里开会了。应该还没出发吧,因为她还没告诉我啊……也就是说她应该还会来找我的,那时候我就跟她讲和,”想到这儿,巴肯满心欢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外,焦灼地等着妻子的到来。
天色已暗,家家点起了灯。无事可做的人已经出门闲逛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可拉乌尚一直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巴肯就爬到叶尔马克家的屋顶上,俯瞰着全村,突然看见一匹枣红马,扎克苏雷克驾着马车,拉乌尚身穿羽绒大衣离开了村子。巴肯的心一下子凉了。
“唉,你……”沮丧感不由自主地跑了出来。
他感到巨大的空虚,步履沉重地走回了家。
XII
乡委会不会持续太久,今天出发,明天就能返回。问题不在于此,令巴肯心痛的是,自己的家看起来那么冰冷,所有的家当都打包收拾好了,像是游牧迁徙前一样。这说明什么?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还是因为……?
巴肯整整一天都闭门不出,一言不发。村民们经过他的家门时都在窃窃私语,边说边笑。巴肯觉得所有人都在笑话他。他甚至冲陌生的过路人大喊道:“站住!你等着!我老婆马上就回来了……”
一整天巴肯都盯着路,远处一传来马车声他就屏息不动。暮色降临时,终于等到了那匹枣红马。巴肯刚刚看到希望,立刻就心灰意冷了。车上只有扎克苏雷克一个人。
“呃,那个,我妻子呢?”
“去奥伦堡了……去那儿学习……”
巴肯的眼睛模糊了。他摇摇晃晃地向马车走去,一步步靠近扎克苏雷克。秘书员在似乎在说话,在解释着什么,可是巴肯此刻什么也听不到,好像聋了一般……扎克苏雷克吓坏了,不停地向后退,而巴肯疯了似的朝他扑去,不停地打,打,打。他在往哪打,为什么打,甚至在打谁——打的是人,是牲畜,还是一只狗,他根本没感觉。有人拉住了他,还有人把他捆了起来。喧闹声,哭声,骂声——乱成了一锅粥。
直到第二天破晓他才清醒过来。他朝炉子旁边摸索了一阵,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自己!他这才想起前一天傍晚发生的事。“奥伦堡”“学习”“算了吧”——脑海里只清晰地浮现出这三个词。可是已经足够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了。巴肯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第一个来安慰他的,当然是库尔吉帕。她像生病的伊斯兰神学家似的端坐在床头,不厌其烦地斥责堕落的拉乌尚,反复抱怨这糟糕的时代,尽管如此,村子里民风依然淳朴。
“别伤心,你还年轻着呢。这样坏良心的婆娘还是走了好。真该感谢真主安拉……她自己要走,倒不用我们费心劝你赶走她了……”
后来,家里简直门庭若市,老太太们、少妇们、小姑娘们全都来了。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充满同情。有人帮他收拾屋子、扫地,有人帮他生炉子、挑水、泡茶,还有人来给他洗衣服。大家用言语和行动尽可能地表达自己的关心。在村子里,巴肯还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关切之情。他不解地看着家里发生的一切。
接着,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物”阿日别克、杰米辛、卡伊尔拜都来了,他们身后还跟了一群人。大家众口一词地表示:“这女人真是良心败坏!”“这时代真糟糕!”
他们当然不是平白无故来造访的。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听说拉乌尚去学习了,就开始琢磨着,要选个新的村苏维埃代表。拉乌尚认命雇农萨杜当她的接班人,萨杜这一辈子,一年四季都在俄罗斯富农家里当雇农。阿比尔坚决支持他做候选人,多次跟拉乌尚商量:“你要注意,不要像原来的村主任那样,总是独挑大梁。记住,他是你的接班人,带他一起工作,教教他。”拉乌尚听取这个建议,好几次都想叫萨杜来工作。可是巴肯坚决不同意!“不准让这个农民靠近我家!”所以萨杜只能在一边看着。按照法律,现在村苏维埃应该由萨杜掌管。老少爷们儿都紧张了:“怎么能把掌印大权交到萨杜手里?不行,必须好好打算,否则就大祸临头了。”当然,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有声望的长辈们只是想让巴肯来接替拉乌尚的职位。他成为村委会成员,为什么不呢?
“你家真有福气。你老婆太愚蠢,没抓住好运气,正因为这样,我们不想让你也错过。这个代表就由你来当吧。我们打算选你,为你祝福,”老人们宣布。
巴肯并没有流露出欣喜或沮丧之情。他已经无所谓了。阿日别克为他念了祷词,其他人也为他行礼祈祷。长老们对扎克苏雷克信不过,选了伊斯兰教学者伊斯肯吉当村苏维埃秘书。并当即以第八村全体村民的名义编写了会议纪要,并派最高尚的商人杰米辛和朱苏普把纪要送给乡委会签字。
这样一来,巴肯就成了村苏维埃代表,教徒伊斯肯吉,眼巴巴地等着月末就职。村委会各项工作都落到了投机分子和酸文人手里。拉乌尚在位时起草的种种文件都被重新修订。新官们当然觉得清单有误,登记的牲口数量似乎比实际数量多。为了迎合村里有钱的老狐狸们,这些清单被重新制定,并得到了新主任的签字确认,上交给乡委会……这些都是德高望重、一心为大家谋福利的人们一手操办的。大部分的文件巴肯都不知情。要知道他连签字都不会。所有的文件都是机灵的教徒伊斯肯吉代签的。连公章都躺在伊斯肯吉的抽屉里……
巴肯就这样当了三个月的代表。对杰米辛这样的人来说,村子在这段时间治理地井井有条,一派祥和,又回到了“牛羊自得,云雀安栖”的时代。可是对巴肯来说,这样祥和的表面底下是巨大的灾难。滥用职权的行为屡屡发生,巴肯被起诉上法庭,要蹲三年监狱……
XIII
省里的报社来了一位黑皮肤的编辑,他身形清瘦,长着浓密的黑胡须。他时而走动,时而驻足,环顾着四周,然后问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
“这就是编辑部吗?”
“对,这儿就是。”
“那……我想在报上登一篇简讯……该怎么做?……”
“很简单啊,坐在这儿写。”
“我写不好,写得很慢。兄弟,我……从监狱里出来的。在那儿刚刚学会写字……”
编辑部的年轻人仔细打量这个奇怪的来客,好奇地望着他,给他搬来一把椅子。
“请坐。你只管讲,我来记录……”
大胡子坐了下来,擦去满头的汗。
“其实……我没犯罪。卡伊尔拜、杰米辛和朱苏普这些老狐狸利用我的无知,把我往火坑里推。我根本分不清是与非,身边没个正直的人给我指条明路。我本来是有妻子拉乌尚的,可是这些可恶的人拆散了我们。她离开我了……请一条一条写清楚,我要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公之于众。
主编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女人,她埋在一堆案牍中。她仔细地听着,突然抬起头问道:
“这位先生,请您转过身,您贵姓?”
大胡子抬起头,说道:“这位姑娘你好,我叫巴肯,父称是肖克帕尔拜,我父亲一辈子都是地主家的羊倌……”
这些年巴肯变化太大了!原来他总是沉默寡言,皱着眉头,好像在说:“我就不开口,你们猜我怎么想的吧!”而眼前这个人经受了不少历练,表达自如,还会冒出几“个“阶级敌人”“无产阶级”这样的词语,看了,他有了阅历,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编辑部这个女人久久注视着巴肯的面容,突然问道:
“认得我吗?”
巴肯细细端详她,使劲回忆着。
“我是玛丽亚姆啊,”她笑了,“你难道忘了吗?”
巴肯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惊慌失措,奔向玛丽亚姆,怯怯地伸出手:
“姑娘,请原谅,”他心怀歉意。
“你这是什么话?!”
“请原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希望拉乌尚能原谅我。我狠狠地伤了她的心,我亲爱的拉乌尚。没脸见她了,我又惭愧又内疚……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在颤抖。
“请坐吧,”玛丽亚姆请他坐在桌旁,问了两句,做了些记录。后来,巴肯沉默了。玛丽亚姆问他:
“你知道拉乌尚近况如何吗?”
“知道,她去远处学习了。还听说她嫁给了个俄罗斯人……我不怪她……都是我不对,伤她太深了……”
“看来你并不知情啊。巧的是,今天拉乌尚也要来这城里了。”
巴肯惊呆了,险些从椅子上摔倒。他的眼眶里涌出了泪花。
“什么?!玛丽亚姆,我的恩人啊,请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吧。让我见她一面吧……”
列车傍晚时分抵达。站台上有不少人在等。其中就有巴肯和玛丽亚姆。巴肯在等车时一直坐立不安。火车终于到站了,乘客陆续走出车厢……车窗里突然出现一个晒得黝黑的年轻姑娘,她面容精致,俨然是城市的时尚女郎,推着一只红色皮箱。
“看!她来了!”巴肯喊了起来,在站台上焦急地踱来踱去,强忍着泪水。
玛丽亚姆和拉乌尚相互拥抱、亲吻面颊。
“和这个人问声好吧,”玛丽亚姆对拉乌尚说。
拉乌尚回头看见了巴肯,脸色瞬间就白了,忧伤起来。她低下头,伸出手,平静地说:
“你好……”
巴肯抓住她的手,快要喘不过气来,不停地说:
“亲爱的……拉乌尚……原谅我……”
玛丽亚姆带他们去她家。巴肯一路上都无法把目光从拉乌尚脸上移开。
拉乌尚!真的是她?……三年前她还是个平凡不起眼的农村姑娘,和大家没什么不同,可如今……真是天壤之别啊。如今的拉乌尚见识不俗,吸收了马克思和列宁的思想,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
拉乌尚没跟巴肯说一句话,或许是无法忘记伤心往事,或许是有别的原因。她只是时不时悄悄看他几眼。
晚上,巴肯一个人住。他久久地坐着,陷入了沉思,这一切难道不是梦境吗。
突然门开了,拉乌尚走了进来。巴肯惊慌失措,跳了起来。她让巴肯坐下,扶着他的肩膀。
“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她抱着他的肩膀,紧紧贴着他的脸颊,“你现在知道谁是你的朋友,谁是敌人了吧?……都明白了吧?”
“亲爱的,我都明白了……明白了……我找到了真理。我要向政府将功补过……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巴肯心里洋溢着幸福,哽咽着说。
1929年
白头巾:哈萨克斯坦民族已婚女性的头饰,象征着妻子忠于家庭。
原文为库尔吉帕的外号。哈萨克斯坦民族风俗:已婚男子女子不能称呼姓名,而要称呼其外号。
原文为未婚夫的外号。同上。
拖列:官员,此处指苏联工人
阿哈:古代奥斯曼帝国的军官,今土耳其农村用作尊称。
索古姆:为过冬制作的一种肉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