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雷巴什
最近古雷巴什总觉得不舒服。觉得全身开始衰老,四处都不对劲,她的发霉的破羊皮大衣就像一张粗糙的熟羊皮,头用很久以前的毛绒头巾包着,头巾早就磨的不像样,色掉的很严重。但还是可以御寒的。她的脸——肿起来了,无精打采,脸色很难看。冻的缩成了一团,背靠着已经冷了的土房角落里的炉子,她就这么坐着,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中。旁边蜷成一团的是儿子卡利,用破洞的羊皮袄把自己围上。
寒风刺骨,穿透一切,在土房里自由穿梭。本应把炉子点着,但没有柴火。也没有地方能取柴火。家里——空空如也。这个漫长的冬季已经折磨了他们六个月,饥饿难捱,这一桶水他们已经吃了三天了。丈夫——马克泰养家糊口,是全家唯一的希望,他四处奔走,向全村乞讨。每天早出晚归。却经常一无所获……古雷巴什整天靠着这点希望过活,总是安慰自己,可能今天善良的人们就会给他点什么东西。这样的期盼与希望早就成了她的习惯。她的脸颊已经下陷,脸色苍白,发黄,脸开始浮肿,但还是期望着什么。
现在她更担心儿子,而不是自己。从村民和邻居那儿讨来的面包也好,稀饭也好,她都先给孩子。但最近连这些都没有了。村里所有人都是勉强过活。现在能把最后一点干粮分给别人的人已经很少了。难怪饭口去别人家时,他们一下就蜷成一团,拿白眼白你。她尤其受不了这种目光,觉得浑身不自在。无论是饥是饱,她总是羞于盯着别人的嘴。而现在她几乎不去邻居那儿了。是啊,已经三天嘴里连点碎渣都没进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总有黑影。死前的恐惧笼罩着她。但更折磨她的不是自己的饥饿,而是可怜的儿子的。有时她呆呆地望着儿子,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老天爷啊!……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孽啊,你要这么折磨我们?!”
她哭得死去活来。硕大的滚烫的泪珠流进了破烂不堪的大衣领里……
二
除了饥饿,还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想法对她纠缠不休。这个想法折磨了她两天了。刚入冬时小偷顺走了她唯一的马,没有东西可以喂给它了,马克泰就紧忙去讨一些来。这些日子里古雷巴什同母异父的妹妹来到她这儿,说:
“跟这些饿死鬼你已经够疲惫不堪的了,”她说。“是时候摆脱这种一穷二白的生活了。世道不好,你得多替自己操心,想想怎么解决温饱。”
拉尔珊私底下已经找好能让她这个可怜姐姐享福的人了。这个人就是如玛卡兹。
“他有五十多头牲口,”妹妹说起他,“全村都没有比他更有钱的了。他老婆死了,没有孩子。今天正好四十。嫁给他你就等着享清福吧。”拉尔珊说。
刚入冬时,饥饿还没有给人一记狠狠的耳光,让村里人意识到他们将会遭受什么,所以抛弃丈夫的想法让古雷巴什很不自在。
“你怎么回事儿啊,小拉尔珊!”她可怕地叫道。“怎么能背叛他呢?”
但两三个月过去后,饥饿已经刺入她们全家。什么吃的都没有。小卡利总是啜泣。看着可怜的儿子,古雷巴什很绝望,会时不时地想起妹妹的建议。她还没决定,她到底要不要嫁给他,但赶走这种想法她却做不到。
拉尔珊又来了,看着姐姐就开始哭。
“你真的会饿死的,太可怜了……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古雷巴什沉默不语。她内心纠结不已。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要是嫁给如玛卡兹,就会衣食无忧……我的小卡利也不会再饿着了……”但她还思索着:“怎么能抛弃丈夫呢?难道可以这么忘恩负义吗?”头有些晕,被这些念头折磨的快要发疯了
很明显,古雷巴什很疲惫,原先的那种坚定不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拉尔珊继续劝道:
“跟这种丈夫终究是过不长久的。我们不能帮你,但我们已经求过如玛卡兹了……快决定吧,趁着一切还不晚。”
古雷巴什叹气道:
“那小卡利怎么办呢?”
“哎呀,姐,难道我们现在说的是孩子吗?你得先为自己考虑,然后你再想孩子。”
古雷巴什现在想的不是丈夫,全都是儿子,对儿子的这份牵挂让她沮丧、失望、无助。拉尔珊(如玛卡兹本人派她去的),注意到了姐姐有些摇摆,开始变着法的描绘她未来的美好生活:
“地主家有你想要的一切:红焖肉,哈萨克都没见过的马肉肠,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面包。我丈夫说起你的时候,地主就坐不住了,啧啧称赞道,“找不到比她更好的老婆了”。”
听到这些“红焖肉”、“马肉肠”时,古雷巴什的嘴唇都亮了。难捱的饥饿耗尽了她的意志。她满眼泪水的勉强喊道:“我同意……”她没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了起来。
“哎,我的小可怜!……想打想骂随你吧,我再也不能……不能。”她嚎咷痛哭。
卡利穿着破了的大衣,动弹了一下。
“妈妈,”他用微弱的声音叫道。
“怎么了,我的宝贝?”古雷巴什回道。
“爸爸回来了吗?”
“唉,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你爸跑哪去了……”
三
马克泰早上走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太阳已经落山了,风渐渐停了下来,雪也小多了。阳光透过云层,穿过昏暗的窗子,瞬间照亮了黑暗的土房,找到每一个角落,丈夫还没回来。
古雷巴什坐在炉子旁。身子蜷着,靠着卡利。沉重的思绪使她不得不清醒,她深深地叹着气。晚上到了该点炉子做饭的时候,女人们总是发愁。但现在折磨古雷巴什、让她担心的已经不是这些了。这种痛苦深深地麻痹了她,将她撕得七零八落,就像是无法治愈的疾病。拉尔珊擅长搅动古雷巴什善良纯洁的心。饥饿残酷地扼住她的喉咙。在绝望中,她下定决心做她不久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同意离开丈夫,嫁给一个之前哪怕是在恶梦里都没见过的男人。明天她就要离开了。但怎么办呢?就这样离开家吗?永远告别丈夫了?古雷巴什无法想象。
拉尔珊走后她不停地想着丈夫。她回忆着,丈夫当年是如何追求的她。她第一次见他时是在夏天。马克泰那时英俊潇洒:古铜色的脸庞,鼻子很尖,身材魁梧,是个极其厉害的骑手。他对她一见钟情。后来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上帝和这个世道决定了他们的生活。“只有死才能把我们分开”,他们对彼此许诺。马克泰刚走出家门,古雷巴什就坐不住了,在等待中煎熬着。而她现在决定把他的马克泰留在家。唉,苦命的人啊!唉,可恶的贫穷啊!为它留了多少眼泪啊!为此受尽了多少折磨啊!
古雷巴什又痛哭了起来,卡利在大衣下瑟瑟发抖。
“妈妈!”
“怎么了,我的宝贝?”
“爸爸回来了吗?”
四
墙外传来了脚步声,过一会门吱吱响地响了起来。门口出现了个人,穿着已经发硬的短大衣,戴着破旧的硬邦邦的帽子,穿着踩破了的缝补过的脏鞋,肩上扛着瘪瘪的粮袋,两颊凹陷的很严重。这并不是人,而是个可怜人的影子。
古雷巴什快速地扫了一眼然后低下了头。卡利从大衣里伸出了头:
“你回来了吗,爸爸?”
“回来了,老儿子,回来了……”
马克泰的下巴直打颤。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着,绕到了土房中间的柱子这儿,无力地跪了下来。
停了一下,然后朝卡利走去。卡利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肩上的瘪瘪的粮袋。父亲走近,伸出双手。
马克泰哭了起来:
“我的好儿子,儿子啊……什……什么……都没有……”
卡利也开始哭了起来。
孩子像大人们那样叹气,摇摇晃晃的走到炉子那儿,裹紧棉袄,什么都没说,靠着母亲。
长久的沉寂。沉重的昏暗笼罩着极其简陋的土房。马克泰仍旧坐着,沮丧至极。
古雷巴什背负着自己无尽的忧思。突然她像清醒了一样,胆怯地抬起头。
“哎!”她对丈夫喊道。
她的声音很奇怪,并不像她原本的声音。这一声嘶哑的“哎”回荡在空冷的屋子里。
“怎么了?”
古雷巴什又沉默了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眼泪的泪珠又在打转
“你想说啥吗?”
“是……那个……拉尔珊今天来了。”
“来干嘛?”
古雷巴什说不出话了,眼泪让她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叫丈夫:
“哎!”
“到底啥事?说啊!”
“我们以后可怎么活啊?”
“不知道……”
“咱快要完蛋了。”
“也许吧……”
“这样……”——她打起了奔儿。“要不……咱们最好还是分开吧?”
马克泰转过身。又是残酷的沉寂。月牙冷酷地望向打碎的玻璃。
“你说什么?”
“我说:可能……咱们得分开了?”
“这是拉尔珊出的招儿吧?”
“是。”
“孩子怎么办?”马克泰的喉咙紧得不行,牙咬得吱吱响。
“老天啊!……咱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喊道。
躲在炉子和古雷巴什中间的卡利小声叫:
“妈—妈……”
“怎么了,孩子?”
“冷……”
五
三月中旬。暴风雪肆虐了整整一周。只有今天终于平静了下来。阳光照进春天。明显暖和多了。大地上的刺骨的寒冷已经退去。没食吃的瘦弱的牲口在院子里来回转,到处嗅嗅草堆和粪堆。
土房前,烟囱里外堆满了稻草,在村子的最边缘处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上一个年轻女人来回踱步。那是古雷巴什。在新丈夫如玛卡兹家已经住了二十天了。残酷的饥饿逼她迈出了这一步。只有这样她才能不饿死,但她一直眉头紧锁。在如玛卡兹家的这二十天是如此的沉重而漫长,简直就像二十年。她尤其担心小卡利。古雷巴什离开家时,走到儿子身边对他说:“我的好儿子!”——吻了他。他委屈地撅着嘴,一动不动,移开了目光。她总是梦见这个场景。痛苦的脸蛋儿上写满了忧伤和非孩子般的委屈。他凝视着远方。在梦里古雷巴什抚摸着他,把他靠在自己身上,但孩子很犟,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后来她还梦见过马克泰。她试着跟他说话,但他根本不理她的“哎!哎!”。他的样子悲伤又气愤。
现在的古雷巴什总是被良心折磨着。为了自己的安宁她置世界上最亲的人——丈夫和儿子于灾难之中。她总情不自禁地想:“跟他们一块儿死都比这么活着强”。不幸的马克泰的影子并没有从她的脑海中消失。这个可怜虫一大早就把粮袋背在肩上,出去要吃的,晚上回家。他始终把妻子和孩子摆在第一位,而绝不是自己,尽超出自己范围的努力减轻他们的痛苦,她背叛的是这样一个人,而她为了衣食无忧跑到了别人那儿,跑到了一个并不善良的人那儿……
在地主家获得的饱腹感只是一天天加重了她的痛苦,她每天都身陷这种无法摆脱的苦闷中,终于,今天,趁着如玛卡兹出去,她赶紧打算走。她心里始终怀着这样的希望:如果马克泰求她,她就回去,一切从头开始。
她走着,时不时地摸摸怀里小心收着的包袱。包里是两块肉——给马克泰和卡利的。她炖肉的时候高兴的不得了,想着往家带回礼物。
“我的老儿子,”她想到儿子,“他看见肉的时候会说什么呢?”
村里的三条狗看见她,叫了起来。她把它们轰走了。进村里看见的第一户人家就是伊波拉尔家。雪白的高山上站着的正是这房子的主人。古雷巴什匆忙地打了招呼,继续走着。伊波拉尔好像要跟她说什么,迎面朝她走了几步,但还是停了下来。
就是那个房子!她看着那扇熟悉的斜歪的门,一下就觉得浑身发冷。大风把雪刮得一堆一堆的,但上面却一个脚印都没有。她走到门前,把雪划到一边,有些害怕,觉得眼前发黑。她还没弄懂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但整个身子颤抖着。不过,她仍旧不理解……
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古雷巴什推开了吱吱作响的门。冰冷的、有霉烂味的空气向她袭来。连最微弱的光都无法照进窗子。土房里暗得像坟墓。
古雷巴什不自在地往后一躲,站在门槛外。用手扶着门,嘶哑地叫道:
“我的老儿子!”
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了一圈儿,跑到窗户那儿——一切都跟梦里的一摸一样——她迅速地把雪划开。清理了一半时阳光终于能照进来了,照亮了炉子、地面、墙。
她靠近窗户。往里看了看。炉子旁边父子俩紧紧地抱着,腿蜷到身下,睡着了。她心头顿生悲悯。像原来一样,她没看脚下,绊了一下,摔倒了,哭着到了门前,喊道:
“我的好儿子!小卡利!醒醒……”
她来到跟前,突然跪下,想要抱起她,贴在胸前,亲亲这亲爱的脸蛋,她的目光突然扫到了马克泰。他的眼睛呆滞无神,嘴张着,牙露着。
古雷巴什颤抖着,叫道:
“哎!……”
接下来发生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当人们进去时,她失忆了,就那样躺着,抱着丈夫和儿子早已完结的身体……
19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