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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比特穆斯列波夫 - "一次与一生" 

23.11.2013 1749

加比特穆斯列波夫 - "一次与一生" 

Негізгі тіл: "Однажды и на всю жизнь"

Бастапқы авторы: Мусрепов Г.

Аударма авторы: not specified

Дата: 23.11.2013

 

一次与一生

 

1

 

叶尔格布兰在路上奔波已经将近两周了。

他在村庄里举召开了几场不平静的会议,会议有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情绪转变和起伏,有时是无秩序的吵嚷……根据县革命委员会的决定,要在地方成立一些苏维埃代表政权。

不久前刚满二十四岁年轻的诗人,在这次出行中惊奇地发现,人言是如何把他推到高处。

哦哦,叶尔格布兰!叶尔根!人们说起他,当小伙子二十二岁的时候,一般都是去追求姑娘和在节日宴会中穿梭……但是他呢?他却身在那些要打倒白军首领的人中!周围是高尔察克闪烁的军刀,呼啸的子弹,而叶尔根无所畏惧的站在红色的旗帜下,他有一颗勇士的心。他的诗歌使我们想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啊!

他实实在在的是身在这些事件当中,这也不枉费他的名字与在草原上发生的一切相关联。他诗中那些高超的比喻,被纯朴的人们以一种直义的方式去理解。暴风雨——就是真真正正的暴风雨。被大火所包围的草原。凶猛又高傲的冲向高处的雄鹰。暴雨由于鹰翅的挥动而更加猛烈。

    他当时就是如此感知这些并写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叶尔根在乡镇中心召开会议。由于那里没有合适的会议场所,人群就被安置在小山丘下坐好。

看起来,好像每天的发言都是在消磨他点燃自我的能力,千篇一律的话语也会失去力量和个性。但参加会议的人们值得他去观察和发现,在他们警觉的眼睛里含有期待,他忘了劳累,忘了昨天才发过言而明天又要发言……

挥舞着红旗,叶尔根谈到了自由,这自由已经来到了草原上的哥萨克人这里。一些人欢迎它,一些躲闪到一边抵制它,还有一些人在观望和等待着……等待什么呢?有人谈到了对父辈制定的规则的忠诚和顺从。可谁见过顺从的毛拉或者地主?没有,他们所需要的不是自身顺从,而是别人对他们的顺从!但是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布尔什维克这样说。卑躬屈膝不会再有了,不平等也不会再有了。这种不平等的命运应该结束了。但幸福的权利仍需要去争取。

    偶尔也有高喊声传到他耳朵里:

   “他说的真的可靠吗,啊?这些话是从哪来带的呢?

   “喂,小伙子!我请求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托付给真主阿拉,如果他收留我的话,我就自己去投奔他做同志。

   “应该让上帝亲眼见到,哪怕只见到他保证的一半呢!

这是些贫农们在喧哗,按照历来的习惯他们都被安置在后面。他们喜欢这个不错的年轻人。立领的黑色衬衫,黑色的呢子裤,裤角被塞进皮靴里,一条有着银色饰品的细高加索腰带所有这些穿在他身上令人惊奇的合适。他们还对他如何把稠密的黑发向后拨感兴趣。他的言语,提到信心的言语,使他们产生了希望。

会议已几近结束,叶尔根觉得,这一次,一切都圆满地结束了。但在这里要说明,在人们长外衣和翘棱的毛皮大衣下面,怀揣着不止特姆棉帽,还有人把石头藏在怀里。

 前排有些波动,从那边开始发出各种声音:

哎!你们!穿破烂衣服的那些人,安静!瞎吵嚷什么!

别再说废话了,不幸的穷光蛋们!

后排的人有点儿慌神。他们并不是害怕,只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些常听到又非常熟悉的话,在那个时候,就像这个从城里来的年轻人说的那样,自由和平等到来的时候,再次听到它有点怪怪的。叶尔根也没有做声。不幸的穷光蛋们,到底是谁能把它喊出来呢?

他扫视着前排,还是没有找出来是谁。但这时候有一个灰头土脸,长着像蛇一样,没有晃动和闪烁的眼睛的人,喊起来:

   “你们,停一下!那边也停一下!让我们听听这位来客怎么说。我想问问题,可以问吗?

    刚才喊叫的,就是这个人……

   “请问吧……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各种陷阱圈套的叶尔根回答说。

   “我不明白……,他就这么沮丧地说开了,好像对自己的差劲的理解能力感到悲伤,阶级斗争,是什么样的呢?阿尔干吉普察克和格烈乌阿克缠斗在一起,然后甘拉特那一曼加入他们的战争中?他们都该互相之间斗争?我理解的对吗?

也许,是寻常山村里爱夸夸其谈的愚民吧?叶尔根想了一下,微笑着询问:

   “您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只是舌头痒痒想说话了呢?

   “不,不!怎么可能呢?我真是想知道……”

但在这时候后排的人已经回过神来了。

   “怎么会呢?他就是想打探些什么!

   “这个布列什只是在装蒜!

   “别回答,年轻人,别回答他!我们知道是谁在唆使这个走狗!

为了使群众们安静下来,叶尔根扬起了手,然后又开始说起了阶级斗争。不,所说的话不是关于部落之间的仇恨。而是但愿阿尔干吉普察克和甘拉特那一曼彼此间和平共处,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裂。而大家的敌人只有一个。

他们坐在前面,由于经常的大吃大喝而满脸红光,脸上油腻腻的,像秋天的大鸨一样。他们的所穿的服装,坐在后排的人简直不能比。所有人都穿着质量很好的长毛绒短上衣,还有用粗毛羊羔皮制的帽子,低到盖住前额。他们的目光四处乱窜,好像老鼠来回的跑一样。

前排的那些人好像没有交流一句有意义的话。他们时不时地用缠着铜丝的皮鞭的把手推一下別尔什:打击他们!继续挖苦他们!在哈萨克人这边,也有人用敏锐的眼光刹那间看透了他们的狡猾之处。

   “你们大家都听见了吗?草原的儿子们!叶尔格布兰说,你们自己看……你们生活在这个草原,你们要自己决定。大多数人,也许看见过火车,当它冒着黑褐色的浓烟疾驰的时候,蒸汽机车能停吗?好一个新时代。”—他在查看,谁会试图支持他。

他不再说话,后排各种嘲讽讥笑的目光一下子都迸射出来了。

啊,狡猾的別尔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把自己那令人厌恶的舌头吞了吗?

唔!狡猾的狐狸!嘴巴被塞住了吗?

你磨蹭什么呢,別尔什?解释所有的一切……”

但是別尔什,好像这些刺人的话不是对他说的一样,又扬了扬手臂说:

听你所说,年轻人,好的马乳酒在炎热的夏天里喝,你说的很好听……关于红旗,关于火车。但我是个简单的,不聪明的人,请你给我解释一下。就像你所说,你将给予穷人们牧场,牲畜们也给他们。权力又到他们那累的酸疼,长满老茧的手中了。但你自己看!最后你的穷人们富裕起来了,他们自己又变成地主了。那时候怎么办呢?强行夺走他们的一切然后分给原来的地主吗?

叶尔根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答。別尔什,你很巧妙的扭转了局面!由于恼怒他胸中一阵阵发凉,他已经知道,现在这个厚颜无耻的地主的走狗的回话一下子战胜了他。这样事情曾不止一次的发生过。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后排的人们窜出来嘲笑前排的,大腹便便的人们开始围绕着小山岗往后退。在他们中间削瘦的別尔什也在不安地转动这,躲避着正在伸向他的十支手。有的人用垫子盖在了谁的有窟窿的帽子上,有的盖在了谁的扁平的鼻子上,有的盖在了谁的从带窟窿的靴子里漏出来的脚趾上。

所有人一起抓起了別尔什,又把他摔到地上,由于几脚脚踹他又滚到了另一边。长绒毛的上衣被破坏成一堆一堆。他们向后退着,筋疲力尽的怒喝:哎哎你!安静点!他们那高傲的姿态,威严的样子,自信的笑容,全部都荡然无存了。而且他们这些人之中谁都没敢用皮鞭。

他们向后退着藏到了山岗后面。

叶尔根站在稍远处,向他走来一位高个子宽肩膀的老头儿。两个年轻人想搀扶他的胳膊,但他不满地动了动胡须,推开了他们:

你们干嘛呢?我的孩子们?你们以为没有你们的帮助我就上不去这个小山坡?

老头在叶尔根旁边停了下来。群众们在后面跟着他,也停了下来。就这样——人们散开了,就像正处在汛期的河流,像小溪一样一下子退掉了。

你的话我们听到了,孩子你们的好日子来了,百姓们,出去迎接新生活的朝霞吧我们之前听说过你,于是才聚起来听你充满智慧的话。我们没有报错希望,我说的对吗?他转过来对自己人说,他能这样欺骗自己,但是欺骗不了别人。

叶尔根恭敬地听着老人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用自己演说的感染力来解释这样的会议结局。不对,这时候,这时候才一切都各归其位。

谢谢您的话,老前辈。我非常高兴我的话触动了您的心。叶尔根谦虚的回答,就像稚嫩的年轻人在面对有丰富生活阅历的老人时应该的那样。

现在请告诉我,富有使命的小伙子们,能回家了吗?

是的,回家。

这就对了!他们在那无事可做。但是你,要记住,如果你在路上去老拜尔金的家做客,你将会是最尊贵的客人。

一边沿着高处走向坐落在克孜毛拉湖边小村庄,叶尔根一边继续想着关于这场会议,这场不可避免的地主和贫民之间的冲突。他回想着,乡村管理者梅尔扎克里达是如何直白又很不友好的对他说话。原来是这样,委员同志,你和我们的人争吵起来了,又中断了会议,扰乱了群众?是吗?谁将对此承担责任呢?不用太多的话叶尔根就能明白,他到底在支持谁,这里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叶尔根不客气的和乡里管理人员说到:不要忘了,你应当给我马匹继续赶路,他回答说:好吧好吧,精神饱满的马匹就在湖边等着呢,每经过二十俄里就会有换乘的马。

太阳已经落山了,叶尔根和不善交谈又总是皱着眉头的陪同者到了克孜毛拉湖边,在一处不大的白色帐篷旁下了马。

 

 

2

 

 

叶尔根下了马,而陪同的人,接过他的缰绳后,立刻就往回疾驰而去。

主人迎面走出来。给他一种奇怪的印象。他的一只眼睛不信任地打量着客人,而另一只却朝另一个方向望去,搞不明白他是在给谁递眼色,还是在向谁狡黠又巴结地笑,似乎又是在数天空中出现的星星。

马在哪呢?叶尔根打过招呼后问到,乡村管理人员说在这会有人给我马匹去城里。

此刻主人谄媚讨好的眼睛看着叶尔根。

在傍晚前就有人告诉我了,说要在明天中午等您。我已经把马都放出去了,请在这过夜吧,到城里还有五十俄里的路呢。早上再出发,眨眼就到。

你是谁?乡里负责人的助手吗?

不,我是驿站马车夫。但已经决定不干了。另一只眼睛紧盯着叶尔根,整天接人送人,真的很麻烦。我现在要去叫合作社的小铺子了。他带着傲慢的口气补充到。

毡制的帘子从里面猛然地被掀开,一位年轻的妇女出现在叶尔根面前,她在婚后仍然保持着体态的匀称和魅力。披在头上的不是头巾,而是色彩鲜艳的茨冈披巾。这个斜眼弄到了一个多么好的妻子啊!

这位妇女一手掀着帘子,另一只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叶尔根走了进去。

帐篷里的夫妻双人床旁边挂着旧得褪了色的丝织帷幔。床垫,被子,枕头,都是用又旧又便宜的条纹印花布做的,这一切都说明他们的生活不是那么地富足。

女主人指给他在炉子旁边的贵座。旁边放着冬不拉,斜靠着炉条。

村庄都迁居到高山牧场去了,我们自己……她说。

叶尔根以为,女主人的热情使得他丈夫的脸上满是忧愁。他依然沉默着,坐立不安,很明显有什么东西让他忧虑。我们也打算迁走了,他咕哝着说然后走出了帐篷,但又立即返回来,开始不知为了什么解释,他的老父亲去了乡村管理者那,于是才耽搁了……然后又出去了……

妇女腼腆地笑着,点着了灯,然后开始说:

我们听说您会编写诗歌,而且也挺擅长冬不拉……”

叶尔根布兰自己呆在帐篷里。他不喜欢拨弄琴弦。他稍稍地用手指碰了一下,由于这几乎不可察觉的拨弄产生了简单又转瞬即逝的思想旋律。

如果那是一条安静的小溪穿过草原,这就是一阵风闯过喧闹的小杨树林。

为了不打扰到他,年轻的妇女悄悄地地掀开帘子,把一抱木柴放入蒸软设备里面,火苗在炉子里燃烧起来,火苗已经很壮大的时候,帐篷里一下子变得更加宽阔和敞亮。在右边的墙上挂着银质的贵重马鞍,而在马鞍旁边是一条很精致的带把手的鞭子,把手上紧紧地缠绕着金属线。铜和银不时地闪现一下昏暗的光泽,就好像在火光中互相使眼色一样。

餐桌旁让人感到很舒服。年轻的女主人给客人倒了一杯浓郁芬芳的带着加热过的奶皮的茶。他很明显地想极力地表现出对陌生客人的尊敬。也可能是想消除丈夫给他带来的那种阴郁沉默的印象。

在不太恰当的时间您拜访了我们,阿肯阿哈……周围的村庄都迁移到高山牧场上去了。只有我们自己的帐篷在这矗立着。没有小伙子,也没有姑娘。没有合格的您的倾听者。这个没有欢乐令人沮丧的夜晚这就是今天等着您的。

为什么你们认为没有欢乐呢?还有什么比真挚的善意和热心的关照更珍贵的吗?叶尔根那时候看着女主人礼貌地回答说,但此时他感觉到,斜眼男主人的一只眼睛正对准着自己,另一只对着妻子。叶尔根由于吃惊差点没张开嘴。瞧瞧,吃醋了?也许他也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美女。

蹲坐在墙边的年轻人,发现了客人脸上的惊奇,没有忍住笑了出来。女人猜到了是什么引他发笑。她又好像是无意地开始说到:

凯萨尔,你这是干什么?你就不能像个人一样眼睛不要斜着蹿来蹿去吗?

丈夫把这令人不愉快的暗示当成耳旁风一样。

听着,难道就没有马?什么样的都没有吗?她向他问到。打发凯萨尔去布扎乌阿达村,他们也在那滞留着呢。叫些年轻人来我们这……怎么样?

不,阿达尔巴依简短地回答到。

要马干什么呢?我这就跑一趟,把他们都召集起来,只要告诉他们,阿肯诗人在我们这做客!

年轻人稍稍欠身起来。他身上穿着绵羊毛制的浅色长外衣,没法塞进腰间,在长外衣下袒露的胸闪现了一下,额头和脸颊上的麻子没有影响他真诚和善意的脸。显而易见,这个凯萨尔是个灵巧又勤恳的小伙子。是的,女主人是这么叫他的。

但回答她跑一趟的时候,主人又变得粗俗起来:

……”

为什么不呢?!女人很气愤,我们怕人吗?还是怕阿肯诗人每天来我们这里,我们的邻居会听见?

男主人不认为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拒绝的必要。也许,他已经习惯了她经常的责备,然后不去在意妻子的请求和要求。

叶尔根感到懊悔,刚才没有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没能在今天得到马匹去城里。好让这家庭的争吵没有局外人。

这时候从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                                           г

 “你神经紧张什么?女人生硬地问自己的丈夫。是来找你的吗?你在等什么人吗?

他继续警觉地看着门口,没有回答。

马已经很接近了,在帐篷附近都能听到,骑手们是怎么样下马的。两个人出现在门口。穿着简约单薄,不像是打算走远路的样子。是客人还是捕手呢?在外面,靠听觉就能知道,还有两三个人也停了下来。

大家晚上好。一个走进来的人声音不大地说到。

请进,请进……”和他们说话男主人完全变了另一种口气。

身体怎么样,阿克芭拉?家里一切都顺利吧。阿达尔巴依?

 

直到现在叶尔根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当然了,这么可爱又热情地女人就该叫做阿克芭拉,叫别的名字会让人感到奇怪的。上帝保佑没有叫什么乌尔图干或者达梅特肯。

进来的人就想和老相识一样和主人说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好奇地看着叶尔根。

哎,你们这是赶着去哪?主人问到。

    “是这样的……我们迷路了,马绕着城转圈儿跑……”其中一个莫名其妙地回答。

他们刚在桌子旁坐下来,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喊:

阿达尔巴依!

男主人稍稍把头缩了缩,没有立即下定决心起来走出去。

哎,阿达尔巴依!要喊你几遍!

他朝着门口走去,随后阿克芭拉不乐意地说:

不要把他们带到里面来……”

年轻人们都在斜眼看着叶尔根,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克芭拉投向凯萨尔短暂的迫切性的目光。他明白她的意思,还是出去了。其中一个年轻人表现的很镇定,而另一个人表现出好像除了喝茶没有什么忙的样子。叶尔根开始猜测,在他来之后男主人并不是因为吃醋而坐立不安。

帐篷里一片沉默宁静,从外面听到有个嘶哑的低音以训斥的口吻发出嘈杂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说话的人在向谁要求和强迫些什么。男主人那不太高的谄媚的高音起初还没有信心地答话,然后彻底都停了,声音都弱下去。

显然,阿克芭拉的警告没有起作用。有两个人随着阿达尔巴依走进帐篷。第一个是穿着椴纹的无袖短上衣的高个子,腰间扎着红色的宽腰带。他阴郁地看着,脸上长着裂开的兔唇。他表现得像一个首领。他的同伴在他旁边像一道影子。高个子站在门旁,就在那一动不动。高个子环视着,目光扫过所有人。

你好,娘儿们!高个子说到,他的同伴动了动嘴唇,好像在重复刚才高个子说的话。

阿克芭拉,没站起来,带着隐含的不友善回答:

难道从你那听不到亲切的话吗?

嗬!你不是娘儿们是什么?还是你忘了,在饥饿的年头你是怎么被卖掉去换取一头不产犊的母牛,半口袋粮食?忘了吗?

没有忘。但就是你,就是你一直没有把我吞下去,原来是嘴上有漏洞啊!

女人就是女人……阿克芭拉打到了他的最痛处兔唇。高个子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应。只是从鼻子发出的喘息声更重了。

 “真是个爱发脾气的人!他的声音稍微软了一些,好像表示要休战一样。难道是我错了吗?去责怪你的父亲吧,好让他在坟墓里都感到恶心想吐。是他把你嫁给阿达尔巴依的,后来又后悔卖得太便宜了。

你瞎扯别人的坟墓干什么,你最好是自己找一找,你的巴什塔巴依父亲是在哪卧病不起的!不,阿克芭拉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受到一点小侮辱就要回击。更侮辱人的要算是,你连自己父亲在哪出的殡都不知道。

高个子满脸通红,他的手把那条很粗的七棱鞭子握得更紧了。叶尔根已经准备好了,如果需要的话,要为年轻的女人出头,尽管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憎恨巴什塔巴依,这个欺负著名歌手和诗人比尔让的人。

阿达尔巴依在这两团火之间。他和妻子没有力量是这里平静下来,在高个子面前他乡表现的像一个自己家里的主人。

进来,托克……进来,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喝茶吧……”

我是谁?从卡拉奥特克里来的乞丐吗?托克粗暴地打断他,茶能敞开了喝吗?给我拿马奶酒来

他重重地坐到火炉旁的地毯上,把鞭子扔在一边,才第一次看到了叶尔根。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眼里有不知名的哀伤。下巴上没有细胡须,但是,手腕和粗短的手指被黑色的毛盖着,像毒狼蛛毛茸茸的腿皮。

 

阿克芭拉沉默地收拾着桌子,凯萨尔帮着她拿出去茶炊。很快他又像帐篷里看了一眼:

男主人,女主人叫你。

当阿达尔巴依出来时,托克拿起了自己的鞭子,稍微挥动了一下,说:

要不是这个瘦痨病鬼,阿达尔巴依,我早就抽这个蛮横的娘们的胖乎乎的大腿了……”

哎呀,托克阿乌,他的一个同伴不禁喊出来,您抽她一下,看这个最胖的娘儿们怎么样?

实话说,这是你父亲以前抽比尔让的那个鞭子吗?

托克得意地笑了,又开始看了看叶尔根。

不,我不骗人。他回答刚刚问问的人,我是从父亲手里得到这个鞭子的,在那次之后比尔让就没有恢复过来。也不再编自己的诗歌了。在生命的最后,我听说,完全地精神失常了。

这个有历史的鞭子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听说,在鞭子的末端还编入了铅,真的吗?他们之中的第二个人问道,这些人在最前头走进帐篷。

你怎么想呢?这个铅块整整一俄寸。即使是打一匹成年的强壮的狼,一下就把头骨打成两半。

为什么你父亲重打比尔让呢,不知道吗?

哎,比尔让!比尔让!怎么的,你没有感受过这些硅铝和硫磺吗?他自己出身于卑贱的奴隶后代,被带到天主教派……穿漂亮的衣服……把自己当作尊贵的人一样。取得了评判人的权力,谁是好的,谁是不好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会弹冬不拉和编写一些荒谬的歌曲。过节的时候,比尔让替一些人辩护,想展示自己的公正……喏,他达到了……驼毛的长外衣,就像用剪子剪开得似的。他的马是白色的,马的臀部都布满比尔让的血。

托克的同伴们惊奇地喊道:

就是这样的!

他是怎么经受这些的?

喏,父亲就是稍稍地碰了一下他,就那样教训了一顿。

这位说话者的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刀子一样扎进叶尔根的胸中。那么这个高个子兔唇的人到底是谁!卑鄙的巴什塔巴依的儿子,胆敢冲大家最喜爱的智慧和有洞察力的诗人下手,这个诗人的诗歌叶尔根总是带着羡慕不断地想起。

这段历史早就成为了传说,在草原上每个村子都有不同的说法,就像巴什塔巴依乡管理者阿孜那巴依的传令兵,在歌手节上狂欢。但叶尔根可以料到,他什么时候会再见到这个在巴什塔巴依儿子手上的这个鞭子。

起初叶尔根并没有赋予这个谈话什么意义,但后来想:他们是故意在他在场的时候提起比尔让,难道他们知道他是一个诗人?

叶尔根掏出记事本。

托克转向他。

    “小伙子你在那干嘛呢?写东西呢?

    “写东西呢?

    “写什么呢?

    “想写下你刚才说的关于比尔让的故事。

    “……为什么呢?比尔让是你的什么?

    “可以认为,是我的父亲。

    “你知道吗,什么时候阿肯舌头痒痒想说话了,这也就是说,他的背又在痒痒了。

你知道吗,鞭子在不同的人手里但抽打起来却是一样的。

 托克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拍打着自己像牛犊的脸一样的圆头皮靴筒。皮靴筒被密密麻麻的油脂弄得很脏,因为托克有一个吃完牛肉泡囊用手擦靴子的习惯。

 刚才说的已经很直接了,但叶尔根仍旧没有把托克的话当成是实实在在的恐吓。更确定地说,这只是蛮横的人的拙劣的笑话。他今天在这把自己当成是草原上最厉害的人,因为他有大声又刺耳的声音,长满汗毛的拳头和带着子弹的七棱鞭子。

现在你该明白了,叶尔根笑着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比你的鞭子更强大的力量。你难道没有听过吗?在草原上到现在都还唱着比尔让的歌,就是在那你的父亲被赶了出去……甚至他的名字都没有留下,巴什塔巴依啊巴什塔巴依……”

什么?你说什么?托克威胁地从他自己的位子上站起来。

但这时候帘子正好掀开。阿达尔巴依和凯萨尔小心地端着大杯子,带着很多泡沫的马奶酒。在他们后面是阿克芭拉。她的脸很苍白,头巾和脸一个颜色。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叶尔根,他明白了她是在让他知道,危险就要降临了,还有,他可以寄希望于她的帮助。

忙活什么呢!托克冲主人喊到,我们今天还能不能尝到这马奶酒的味道?

马上,勇士……在这,已经倒上了,托克。这不,马上就好。

阿达尔巴依的脸抽抽巴巴,一脸忧愁。以前,即使很瘦,他还是很像男人的,甚至还有点高傲。而现在,像暴雨下的山羊一样瑟瑟发抖。很显然,他是受了妻子的训。还有,比起妻子,他更怕托克。

 

阿克芭拉,一句话也没说,挤开丈夫,选了个颜色鲜艳又新的碗。高个子这时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了男主人倒给他的,然后又递给她。但阿克芭拉让他等一会儿。

凯萨尔,给客人倒一碗。她说,凯萨尔不得不重复解释,她话里的客人暗指的是谁。

从凯萨尔的手中接过杯子后,叶尔根发现,在下面有一张纸条。在这个时候帐篷里的人都在关注,托克是怎么样经受着新的侮辱,叶尔根不经意地把一片小树叶放到记事本里,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阿克芭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时地搅动几下马奶酒。客人们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帐篷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彼此,谈话陷入僵局。

 

看到阿克芭拉看自己的目光,叶尔根明白了她的困惑。她发现他在看纸条。为什么他这么粗心大意呢?为什么笑容是不是地出现在他的嘴角呢?高高的额头怎么就没有一点皱纹呢?她的目光停在更绝望的地方,他没有像在人群中坐着的那样,而是为了自己的危险境地在准备采取措施。

在帐篷旁边停着不知是谁的四轮马车。阿克芭拉的眼睛失去光泽,变得绝望。啊哈,迟到了,迟到了,他们对叶尔根说。可不是迟到了吗?

叶尔根缓慢地,又好像很不乐意地站了起来。

小伙子,跟我到院子里去。他说。

走吧,阿肯阿干,凯萨尔急忙站起来掀开帘子。

叶尔根慢慢地经过阿克芭拉旁边,用目光跟她做个告别,向出口走去,但托克出现在他旁边。

 “往哪跑呢?

我说了,去院子里。

坐下!哪都不准去。

难道你不放吗?

……你的父亲,你的比尔让!

鞭子腾空。但叶尔根等待着这一切。猛然的知名的没有察觉的打击准确地打到了托克的太阳穴上,他一下子栽倒,像被齐根割下一样。左脚落到火里,火苗卷过满是油污的靴子,帐篷里弥漫着难以摆脱的臭气。

没人能一下子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法立特走进来,著名的卡拉奥特凯尔地区库达达林商人的儿子。在头上有不显著的黑色物件,胸前的兜与兜之间是细小的表链儿。在城里叶尔根已经习惯了这么看到他,在这又这样看到了他。很明显,他,是和他一伙的。他拉过叶尔根的手,朝门口迈去。

凯萨尔拉着他的手。叶尔根停了一瞬间,好让眼睛习惯一下黑暗。这时候门开了,在帐篷的对面,发出亮光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长绒坎肩的少女,穿着带皱边的裙子。火光一瞬间照亮了姑娘,她突然之间消失了。她好像来自于阿肯的歌里,眉毛细细,姿态摇曳,像山羊一样温柔驯服。是小伙子们亘古以来的梦想……叶尔根及时地看到了这些。但他觉得这个姑娘不是真实的,可以靠近并和她说话。这是美本身。曾经他努力想象,她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在他知道了。

凯萨尔拉着他的手来到马旁,这些马就系在帐篷旁边。

走吧,阿伽!快点,他们想杀了你。坐上这匹马。这匹是枣红色的额由上有小星星的,现在在夜里不会被发觉。这是托克的马,就是那个高个子。这不是马,而是风。而我,乘白色的……也是一匹好马。快点吧,阿伽!

叶尔根觉得,从他看到那个姑娘的一刻起,永恒就消失了。但是,很明显,这实际上只是一瞬间,因为此时此刻从帐篷里传来高喊声

  “被杀了?托克,托克,醒醒!

  “水,快点……”

  “他杀了他?叶尔格布兰?来自达达林的商人的儿子问到。

叶尔格布兰,还没反应过来,凯萨尔想从他这得到什么,他便轻巧地跃上了马鞍。是的,很快,他已经准备好了驰向世界的边缘。为了不至于使马匹过于疲惫,骑手们一开始现让马小跑,然后才是疾驰。从帐篷里传来喊声,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他们走远了!

他们可以追上。但叶尔根确信,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因为从今以后美本身会保护他的。

 

 

3

 

 

这些叫喊,威胁和咒骂声仍然长时间地在姑娘的耳畔回响。哦,阿拉,难道还在追吗?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个想法。不,不会的,这样刚毅勇敢的美男子。他们去哪追呢!

在大帐篷里阿克丽玛和母亲并排着躺下,但怎么也睡不着。她时不时地在黑暗中自己发笑,又时不时地被恐惧摄住,她瑟瑟地蜷缩在在毯子下。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她害怕母亲会醒来。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已经感觉到:过去的这一天和这个晚上让她变得更成熟。

昨天中午的时候,她和凯萨尔像往常一样一起到湖边去打水。在老的吱吱响的载着大圆桶的两轮儿车上套着骨瘦如柴的牲口,甚至所有的肋骨都能看见。面朝村子方向的湖岸很陡峭。凯萨尔用两个木桶提水,而阿克丽玛站在车上把水倒进大圆桶里面。他们很高兴,还自己搞出娱乐来消遣:凯萨尔为了使水洒到她身上而那样子递水桶。阿克丽玛作为报复也没停下来,而是从高处把水溅到凯萨尔身上。在车辕下面被骆驼踩出一个小水洼,水击出一个小沟流向一侧。当水溅到牲口臀部的时候,它不满地摇晃着脑袋,气愤地叫了起来。

凯萨尔,光着上身,把裤腿一直卷到大腿,准备着一直打水到傍晚。阿克丽玛已经浑身湿透了,花布裙紧紧地贴在少女饱满的身体上,密实地盖住了大腿,肚子和胸部。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这样顽皮的轻浮举动通常会有不好的结果。也许,他们只是还不知道这些。

阿克丽玛把足足半桶水泼到凯萨尔的头上后从车上跳了下来。

你自己打水,自己往桶里倒吧!我要走了,去晒干裙子。

阿克丽玛走了,凯萨尔看了一眼木桶,发现她只倒进了一半。一边继续打水,凯萨尔一边偶尔向四周看一下,阿克丽玛到底躲哪里去了。从车上他很快发现了已经游到距离湖岸相当远了的姑娘。在湖面上她的手臂时而闪现,在阳光下她的后背显露了出来。

凯萨尔也跳下来,扔下了桶走向那边,去找她——戏弄和惊吓她一下。他沿着陡坡往下跑去。阿克丽玛正好从水里出来。这是小伙子生命中第一次看见赤裸的女性的身体。浓密的散落下来的头发遮在左胸。在腹部,在大腿上,在健壮匀称的脚上,水珠闪着光,好像宝石的碎块儿一样。

凯萨尔呆住了。他呼吸变得困难且不均匀。他此刻如骨鲠在喉,很想咽又咽不下去。阿克丽玛哎呦一声,一把抓起在草上晾干的裙子,蹲下来,用它遮住自己。

呜呜……不要脸!赶紧走开!

小伙子回过了神来。他飞快地点着头摇摇晃晃地闪到了一边去。

他们在一个村子长大。像所有小孩子一样,一起玩耍,争吵,打架,和好。根本没想他们一个是男孩,而另一个是女孩。他们已经五年没见过面了。凯萨尔被雇佣到某个地方去了。现在他们又在阿达尔巴依家见面了。

还是在白天的时候,刚从村子里出来后,他们不遗余力地唱起歌来。当他们互相泼洒水,老牲口看着他们嬉戏,不满地摇晃脑袋的那时候,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但是现在童年突然一下子终止了。男孩和女孩跑向别的地方,永远也不想回来。他们曾是姑娘,曾是年轻的小伙子。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板着脸,像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击溃一样,两个人坐在车上背对着彼此,一言不发。凯萨尔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神秘,他不敢去看阿克丽玛一眼,他摇晃着脑袋想驱散脑海中的想法,但始终驱散不掉——她站在他面前,赤裸着身体,暴露在阳光下。

这两个孩子从湖边回来的时候,阿克芭拉就站在帐篷旁边。她看了阴沉着脸的凯萨尔和阿克丽玛一眼,说:

凯萨尔,你怎么搞得?别再想着她了,明白吗?

那时候,小伙子和姑娘隐隐觉得,阿克芭拉话说得很明确又肯定。女孩由此心里一紧。这个厉声的抛去在阿克丽玛这里回响直到傍晚,就像游泳时海藻缠到腿上一样挥之不去。一整天凯萨尔和阿克丽玛都有心地躲着对方走。这一切多么奇怪啊!

白天的时候,从乡里来的骑手传递命令说要给什么尊贵的客人准备好两匹马。傍晚前又命令把拴着的马放出去。在日落前叶尔格布兰来到了,从这一刻起阿达尔巴依的帐篷就被惊慌笼罩了。

阿克芭拉在帐篷里和面。

让我来帮你吧。阿克丽玛提议到。

呦呦,小姐妹……你以后会做的。等你嫁人了,所有的家务都是你的。

他是诗人吗?

是的,阿克丽玛。你应该看见了,他是怎么把冬不拉拿在手里的,你听见了吗?正在弹呢?

阿达尔巴依面红耳赤又汗淋淋地出现在面前。

你跑什么呢?阿克芭拉不满的说道,把客人自己凉在一边,你不感到羞愧吗?

没关系的。他和冬不拉琴在一起比和我更欢乐。他突然奇怪地问,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合作社一共有多少人入股。

那你怎么说?

我说,暂时就我自己,还有几个伙计。

那他说什么呢?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或许是想要股份。我说,什么股份?他说难道合作社商店没有股份吗?资金从哪来呢?我告诉他有两个人答应给我钱。

     “他信还是没信你虚构的这些?

唉!刚才他纠缠不休,现在是你,娘儿们!阿达尔巴依生气地说,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做得不比你,也不比他差。而且,可以评判我的人,不是你!

他挥了挥手,走开了,但转瞬又回来了。

客人说,不让我们切羊肉。

你怎么的,问了客人容不容许宰羊了吗?

阿克芭拉发怒了,这也就预示着阿达尔巴依同她交谈不会有什么好处。而且,当她看到她姐姐的家庭生活时,她所有的兴致都不存在了。

当她知道客人是一位诗人的时候,她变得激动和高兴起来。要不是村子没迁移到高山牧场的话,谁会知道,在他们的帐篷里呆着这样一个人,会注意到渺小的阿达尔巴依呢?

哈萨克人按照宗教习惯尤其尊崇预言的先知,会重复他的名字,但不会带着该有的颤栗。向神职人员表示他们所有的恭敬的时候,他们对神职人员除了蔑视什么都不会有。但是对于自由的草原人民来说,没有比阿肯——这位被上帝赐予天赋编写诗歌的诗人,地位还高的。他的诗句很久以前就带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思想,这位被赋予评判人们以及他们行为的诗人——或是让你成为最后一个穿破外衣的穷人,或是让你自己一个人成为苏丹……他在他的诗歌里审判他们,这些诗歌后来全部都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些句子让人不安,或者是给予安慰和呼唤……

阿克芭拉吃着母乳的时候就接受了这种对阿肯的尊敬,所以她现在很不安,想着如何更好地招待这位贵客,像所有的女主人那样,担心起不能做好这些来。此时蠢蛋阿达尔巴依嘟囔着,是客人不让宰羊。好像在她家里谁都能规定待客规矩似的。

总之从昨天开始阿克芭拉就认不清自己的丈夫了。他好似丢了什么东西似的那样走来走去,就像总想在家里拿些什么东西一样。所有的东西都从他手里掉下来了——早上打碎了茶碗。两天前他想和所有人一起迁移到高山牧场去,但是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傲慢地解释着:

乡里来了命令。后天要有一个什么委员要来。要给他准备健壮的马。

来之前他告诉凯萨尔,让他把马都赶到马群里。

阿克芭拉什么也不明白。当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已经坐在帐篷里的时候,她还在帐篷里和面呢。阿克芭拉毫不掩饰生气地问丈夫:

你怎么坐立不安的呢?你知道我们的客人不是普通的委员,而是伟大的阿肯?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关你什么事?阿达尔巴依习惯性地粗鲁地回答,你还是和面吧,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别教训我!你事先知道这个阿肯要来,知道又不告诉我,你现在又一点也不懊悔。我来教你,教你怎么和面!

习以为常的吵架。阿克丽玛已经厌倦了听这些,她从帐篷里走了出去。暮色渐浓,笼罩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好像在它之上盖着一块漆黑的帷幔。从湖那边传来飞过的鹅的带着睡意的叫声。天鹅们彼此呼唤。青蛙在充满爱意的疲倦地唱着歌。这样的夜晚里的来自自然界的旋律,灵巧的手用冬不拉琴也能弹奏出来。

阿克丽玛哆嗦了一下——她没发现正朝她走来的凯萨尔,只是感觉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凯萨尔……是你吗?

你以为是谁呢?他忧郁地问。

阿克丽玛没有回答。冬不拉琴还在小声地响着。

你知道他的诗吗?凯萨尔打破了沉默。

知道一些。

喜欢吗?

这一次她沉默起来。凯萨尔叹了一口气,说:

你想看一看他吗?阿肯……英俊的年轻人……想吗?

说什么呢?不惭愧吗。她抗议说,但是不坚决,凯萨尔没听到她的反驳,带她走到暗处。

阿克丽玛紧贴着面颊。

阿肯现在正一个人,因为这时候阿达尔巴依还在和妻子争吵。更准确地说,阿肯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冬不拉琴在一起。也许这时候,他正在编写关于民族的优美的句诗,这个民族正走上一条新的道路,或许是关于时代急剧的转折,这个时代摆在我们面前需要战胜,或许是关于漂亮的雄鹰,它的寓意连火也不能损伤……又或许,是关于忠贞的爱情?阿克丽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他比走进帐篷之时更好看了。

她突然对凯萨尔充满感激,这个不顾自己也要让她在近处去看诗人的人。她也知道,今天她变成了一个成年姑娘。

亲爱的凯萨尔,你真是太好了。阿克丽玛低声说,声音勉强能听到。

什么?一下子就爱上了?

今天,他也成为了成年小伙子。

然后一切开始混乱起来。马蹄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骑马的人用冷冷地低语在交谈。这时候,好像感到了危险临近,湖边的鹅咕咕直叫。

有人冲着阿达尔巴依的方向嘶喊到:

别在这诉苦,蠢蛋!还是你认为,我会问你这没骨气的人,我该做什么吗?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吗?闭上你的嘴,去做我给你说的事吧!

在帐篷里,火在壁炉里旺盛地烧着,火苗在拴着的羊的眼睛里闪动着紫色调的光。老牧羊人,往磨刀石上不时吐几口唾沫,认真地磨着刀子。阿克丽玛不想看见血于是想走开。但这时候吓得要死的阿克芭拉跑过来说:

不得了了!我们家就要有灾难了。快点,阿克丽玛,快写给他:阿肯阿干,他们想杀了你。快写!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克芭拉!我写不了,我害怕!

快写!阿克芭拉命令道,违背她是很困难的,她已经习惯了什么事情都信任自己的姐姐。她写好了字条。

凯萨尔走到阿克芭拉旁边:

女主人,大家都在等着你倒马奶酒呢……”

当你把盛着马奶酒的碗给阿肯的时候,把这字条放在下边……”她把字条塞进他的手里。

我会的……”

然后挑两匹最好的马,和他一起走。照看着他一直顺利地到城里。

老牧羊人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他继续磨着刀,但此时阿克芭拉回想起了古老的迷信传说:当自己亲近的人受到危险威胁的时候,是不能有流血的。

别磨了,她跟老牧人说。

刀呢?

插到地上吧。

唉,姑娘啊,老人回答到,我看得出来,你忘了我们该做什么……”

他用坚硬的磨刀石,把刀刺进柴灰里,而不是地上。

由于紧张不安和无可避免的危险阿克丽玛哆嗦起来,接下来发生在她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在梦里一样。她走出帐篷又走进来。帐篷里的谈话一会儿激烈,一会儿平静。紧接着传来一声短促的喊叫,好像有什么重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叶尔根从帐篷里走出来。凯萨尔像陀螺一样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来得及,阿克丽玛的心欢快地跳着。哦,能帮他的人都帮帮他吧,别让他在这停留了……”

突然传来一声绝望的喊叫:

杀人啦!杀人啦!

阿克丽玛从帐篷里跃出来。一切都淹没的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渐远了。阿克丽玛大哭起来。哭着的时候阿克芭拉跑过来把她带到了帐篷里。

在哪呢?那个老头儿在哪呢?阿克芭拉迫不及待地问。根据那个迷信在这个危险的时候,正是要宰羊见血的时候,好把危险从那个人身上去除。她拿起刀,没有擦掉上面的灰,紧紧地抓住羊头朝着喉咙用刀割下去。

哦,阿拉!保佑他吧……”

阿克丽玛哭着重复:

哦,阿拉,哦,阿拉!

别哭,凯萨尔已经选了最好的马……”

很快一切又都平静下来了。两个人前去追捕。其余的人把托克放在法力特来时乘坐的马车上。托克自己不能行走,他倒下时扭损又在火里烧伤了脚,要把他送到乡里去寻求医助。

阿克丽玛和母亲并排躺着。在日出前她终于小睡了一会儿,可是仍不能让她得到休息和镇静。他们到了吗?还是没到呢?这个问题折磨了她一晚上。从外面又传来帐篷里都能听见的大声的争吵:

我觉得,灾难终于过去了!而他,还在想那令人恶心的事。他活着,总是去拍别人马屁!娘儿们!头上缠着头巾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娘儿们。真可恶,这样的生活!

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很明显,阿克芭拉很少这孤独中发泄自己的愤怒和痛苦。她骂着街走进了帐篷。

阿达尔巴依没瞅她,说:

当阿拉想惩罚凡人的时候,他就会给他派一个蠢妻子。听着,蠢货!你忘了兔唇的威胁恐吓了吗?忘了是吗?,他保证会让我们吃苦头的。

你动摇了吗?去接着听啊!我知道你们穿一条裤子。也不枉费你围着他,在他屁股下转了两天。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觉得他们和我商量好了?

快闭嘴吧!我早就猜到了你全部的想法。你在他们面前讨好,为的是得到合作社商店……你为此都想把阿克丽玛塞给他们,是不是?

你觉得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合作社商店吗?

闭眼躺着的阿克丽玛颤栗起来。现在的话和她有关。塞给”——阿克芭拉刚才说。肯定是阿达尔巴依想把她给谁去做妻子,但这个人又不会是像阿肯一样有着梦幻又勇敢的眼睛。

老太太——这两姐妹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加入了谈话:

我不知道,成为商店主人是难还是简单。但是,听着,我的女婿。你可以成为苏丹,只是为了阿拉不要把我们牵扯到你自己的事情中去,不要把我们当做商品买卖。站起来,阿克丽玛!我们离开这里,起来吧,亲爱的女儿……”

不需要重复她自己也能明白,应该尽快的离开这里。

 

 

 

4

 

村庄被甩在了后面的大雾里。他们在通往城里的路上飞奔了一阵。凯萨尔停下了马,叶尔根也拉紧了缰绳。后面从湖的方向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这是追他们的人也上了宽阔平坦的大路。靠着灵敏的耳朵不难判断,追他们的人有两个。两个人——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肯定都是带着武器的。

哦,那匹黑马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凯萨尔说,当然了,他知道附近地区所有优良的马匹。就算我们现在没有马,它也不可能赶上我们。它的腋下有两个小开孔。尽管白天黑夜的这么跑,但它从不知道疲惫。凯萨尔总是很愿意向卓越的人们展示自己所熟悉的状况。

这些开孔是什么呢?

开孔就是开孔。就好比是鱼的鳃一样。它通过它们进行深呼吸,因为它以那种样子跑。这个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不论他们的处境有多危险,叶尔根还是没能忍住嘲讽的笑容,但凯萨尔在黑暗中并没有发觉。

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叶尔根问。

我们不得不转弯。前面的那个小山岗附近,是埃列梅斯村庄,而在它附近,是乌雷库尔,基萨克塔姆,布拉达尔,塔斯别克特,从那就算我闭着眼也能到城里。走吧,阿肯阿干!

凯萨尔向左转弯,然后疾驰起来。叶尔根座下的那匹额头上有小星星的枣红马,现在跑得浑身发热又带着点怒气,也疾驰起来。凯萨尔靠近他警告说:

阿哈,让马像狼一样去疾驰,这样马蹄声就不会被听见了。

凯萨尔和叶尔根已经远离大道将近一俄里了,而那两个追他们的人已经从那里疾驰过去了。

凯萨尔怎么也找不到,哪是埃列梅斯,哪是乌雷库尔。雾越来越浓,天越来越黑了。叶尔根从凯萨尔的举止中明白了,他不知道该去哪,在他面前他很羞愧。他越来越频繁地用马刺刺马,让它一会儿朝那边拐,一会儿朝另一个方向拐。僻静的草原幸灾乐祸地躲在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火光,甚至连天上的星星都不瞅他们一眼。

阿哈,我迷路了。疲惫不堪的凯萨尔终于承认。

没关系,叶尔根安慰他说,天亮前我们总会到些什么地方的。我们还是不要让马像狼一样疾驰了,否则马匹会得哮喘病的。我的枣红色的马总是想往右边拐。或许,可以让它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怎么样?你怎么想?

那就让马跑起来吧,阿哈。我现在什么也想不了了,我已经被这迷路搞得晕头转向了。

叶尔根放开了缰绳。枣红马延迟了一下,仿佛是在确认,是真的放它自由了,还是只是看起来是这样。然后它开始朝左边跑起来。

对于叶尔根来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的草原已经不存在了。他随着自己的思绪游荡。诗人在想着关于歌手比尔让的命运,那个不久前,在和长着兔唇的那个人的冲突中,被称作父亲的歌手比尔让的命运。根据传说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疯掉了,阿汉谢里也精神失常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些才华横溢的杰出的人会这么令人悲伤地结束生命呢?

这个粗鲁凶恶的托克能明白什么呢?托克,这个习惯用武力解决一切的人……但是他的一些话还是让叶尔根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个忠诚的地主奴仆巴什塔巴依事件之后没有恢复健康,因忧郁而发疯,托克这么说。但如果不是人们亲眼看到这个什么通信员用鞭子抽打他,这个人民都喜爱的有着阿尔克般嗓音的比尔让怎么会忧愁起来呢?难道经此之后他还能编出充满喜悦温情的文雅的歌吗?实际上,对于诗人来说忧郁和发疯又有什么区别呢?草原上杰出的诗人又有谁能避免类似的命运呢?比尔让,阿汉谢里,阿巴依都没有……

叶尔根想写下关于比尔让的诗。在写出许多的诗歌之后,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着手写一部很宏大的作品。情节对他来说已经很清楚了。他不打算放弃这个发生在这个之前发生的真实事件。在让巴达乡过节的时候,比尔让的冬不拉琴让人们非常的欢乐,思考和怀念生活。另一个和让巴达乡差不多的乡里的通信员,用鞭子抽打了他,从他手里夺过冬不拉琴,但乡民竟然没有护着他!比尔让满腔怒火地对它说着愤怒的话:你怎么能允许粗俗的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鞭子毒打我呢?

哦,阿哈!别唱得这么大声。叶尔根听到了凯萨尔的话。

我不会了。已经发泄完了。他答应到。

这首歌曲在民间被叫做《让巴达》。很早之前各乡之间还不存在敌对。巴什塔巴依也长眠于地下,没人知道他的墓地在哪,像一条狗一样消失了。是你允许他们的,让巴达,伤害我的自尊!是你让这成为可能的,让巴达,让我这个歌手的名声败坏!可是现在谁还记得让巴达是什么呢?是你允许他们败坏我的名声的,让巴达!在比尔让的言语中有多少的绝望,痛苦和愤怒啊!他注定要遭受这巴什塔巴依带来的永远的耻辱。他的儿子托克知道了这些并因此而感到愤怒,想向所有人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示,他对这个耻辱漠不关心。比尔让的愤怒带来了他的那些话,那些话在今天听起来就是谴责。这怨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结束。现在为了使生活变得像草原上小溪那样明净和快活,要做的还有很多。

谁又知道呢,也许,比尔让的愤怒和绝望,在唱歌和与巴什塔巴依冲突的时候,更深化了人们对他背地里望向他的短暂又惊奇的目光。

请问,阿哈,凯萨尔打断了他的思路,您把那个带着兔唇的高个子,那个托克的打死了吗?

什么?

他像个死人那样倒下去了……”

没有,你说什么呢!我只是用手打了他太阳穴一下?

什么?他没有死?

没有,他只是失去了知觉。会恢复知觉的。

太遗憾了!应该一下把他打死的。据说,这个强盗拿流血一点儿也不当回事。现在,也许他将会变成个瘸子。幸好把他的脚烧伤了……他的脚直接倒进了火里。

叶尔根顺着他的方向瞅了一眼,黑暗在黎明前变得更浓了,他甚至都看不见枣红马的头,也看不见同伴。

小伙子又沉默起来。叶尔根这时候也忘了和他的简短的交谈。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在帐篷入口边上的那个姑娘,尽管她只是被火光稍稍照亮,但已经足够看到她脸上的忧伤和转瞬即逝的笑容以及恐惧了。有一瞬间,这些不同的感受在脸上全都表现出来了。他在想,是不是他的到来使她高兴,又由于他处在危险之下使她害怕。

是你写的纸条吗?叶尔根问。

怎么可能呢?我不识字。隐藏在雾中的凯萨尔回答到。是女主人的妹妹在我们那做客。是阿克芭拉让她写的。阿克芭拉的眼睛非常尖,什么都看得出来。她的妹妹一开始不想写。哭了起来。她说,我能给他写这样的句子:阿肯阿干,有人想杀你。

凯萨尔没想到要说她的名字,而叶尔根又不好意思问。也许,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更好些?对他来说,她以善良,美丽,温柔的形象留在他心里。为什么是留下呢?难道他们永远不能再相见了吗?

黑暗开始消退了。沿着泥泞的湖泊而上,挤满了很多帐篷,在帐篷附近有一些毛色不同的母牛走来走去,旁边是绵羊和山羊。叶尔根座下的枣红马抖了抖身体,迈着轻快高傲的步子,尽管之前它度过了一个不轻松的夜晚,跑了长长的路。

凯萨尔一下子惊恐起来。

怎么你的枣红马这么兴奋呢?它还没带我们到村庄去呢。也许,还不累,阿哈,拐弯吗?

叶尔根还没来得及回答。枣红马高高地扬起头,嘶叫起来。

算了,我们还是去问一下到城里的路吧。叶尔根说。

但由于马蹄声和马的嘶叫人们都从帐篷里走出来。他们仔细看着这两个陌生的路人。从哪来的呢?自古以来哈萨克人就不兴起这么早。东方还没有破晓,只是天空稍微有点呈现红色。

靠近帐篷,已经能听见很多人在说话了:

啊!看啊,枣红马,我们的!

我们的,我们的。看见了吗?额头上有小星星。

只是,这是些什么人呢?

当他们靠近的时候,男人们都散开了一些。有的在帐篷里,有的在帐篷旁边。但是如何知道这个穿着城市衣服的人是谁呢。这里有他需要的什么呢?一些妇女停下来,打听他们是什么人,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时男人们不出现的时候会更好些。

妇女们从灰色的帐篷里走出来,看到这些陌生人之后,扯着嗓子喊起来:

哦!哦!马回来了?但主人却没了!我家主人在哪呢?把他弄哪儿去了?被杀死了吗?

哦,你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吗?叶尔根平静地说,谁会杀他呢?他是土匪还是放养牲畜的人呢?

说什么呢?他,我的丈夫,还像所有人这样活着吗?

活着呢活着呢。马上他就会奔到这里来的。

这时候从那个帐篷里钻出一个穿着破烂衣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伸了个懒腰,挠了挠肚子,撇了撇嘴后盯着这两个路人看起来。出其不意地抓住了马的笼头。

下马,下马!他的喊声很刺耳,这是我们的马!我们的!下来。骑着我们的马哪儿也不能去!

凯萨尔摸了摸自己的马,挤开了小男孩。叶尔根发现一个男人从帐篷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想着更好地看清这两个形迹可疑的客人,更好地听清他们是带着什么消息来的。他把这个男人叫到跟前详细地询问,与这个村庄相邻的都是哪些村庄,通往城里的路在哪。原来,五俄里之外有一个俄罗斯小镇。

大婶,别哭了,叶尔根和那个继续哭的妇女说,你的丈夫不会丢的。让你的顽皮的孩子跟着这个小伙子。我们到了城里就会归还你们的马,他会把它们带回来的。

离开后,叶尔根扭过头来看了看是不是有人开始跟踪他们。这个村庄,显而易见的,并没有那么和平……强盗的村庄。但在这些像厩肥砖一样被放置的帐篷之间,又是那样的安静。人们从后面看着他们,想必又在谈论着他们意外的出现。也许,他们把他俩当成了托克的朋友了?

小男孩,他们的同路人,表现的像一个失去自由的愤怒的小狼崽儿一样。叶尔根想着,为这个小男孩感到可惜,可惜他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祖辈的血,卑鄙的巴什塔巴依的血,流在他的血管里。而父亲呢?像托克这样的父亲,又能教给他什么呢?

一路上这个小男孩倒没少胡闹。他从后面掐住凯萨尔的喉咙,用力地掐着他。或者灵巧地弯下身子,用脚后跟踢马的腹股沟。白马惊恐地尥着蹶子,窜向一旁,疯了似地疾驰。凯萨尔显然不会这么轻易地被甩下马。但他讨厌这样,他有几次用鞭子抽打那个顽皮的小孩子光着的大腿。他就大喊起来,怒喝着,在草原上骂街。然后又兴高采烈地尖声地哈哈大笑,又重新开始胡闹。

在小镇上,地方苏维埃政权的房屋旁,他们下马了。托克的儿子,坐上枣红马又拿起第二匹马的缰绳,在分别的时候喊到:

哎!你们!我是你们的父亲!我的父亲遇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会有活路的!

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换了精力充沛的马匹,叶尔根和凯萨尔在傍晚前到了城里,到了卡拉奥特克尔。之前那匹额头上有明显的小星星的枣红马把他们带出很远。

没有回家,叶尔根直接去了刚刚诞生的哈萨克斯坦报纸《生活》报编辑部。一路上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怎么路上有这么多醉酒的人,啊,明天就是东正教的节日了。俄罗斯人有句谚语:喜欢过节日,就要在节日前喝醉。

编辑部坐着秘书卡里姆。他和编辑一起构成了编辑部的两个编制。他们轮流值班,一个人白天值班,一个人在晚上。好让编辑部随时有人接待来访者,和他们交谈,帮忙写记录。他们没有工资。秘书和编辑都没有。

尽管叶尔根是地地道道的草原的儿子,习惯了坐马鞍,但他现在还是很乐意坐在椅子上的,这个椅子的按尺寸来说,不会动来动去,不会老想转向别的什么方向。

卡里姆不再去想那些灰色的散发着气味的印刷用的颜料。

啊,你来了,不知疲倦的游牧人,诗人,编辑,教育委员!在所有的村子都建立苏维埃政权了吗?

到处都建了,到处。但不是建在应该建的地方。叶尔根用同一种强调回答他。

有没建的地方?

几乎……听着,卡里姆,这是凯萨尔,他帮我摆脱了很大的麻烦。因此他不能回村子去了。你给他安排份工作,让他暂时住你那,你也知道我家的女主人。

接待是可以。嗯,你识字吗?他转身问谦恭地蹲坐在门旁凯萨尔。

不识字……还没学。

叶尔根袒护到:不识字,不识字怎么了?你顺便就教他就是了。

明白了,卡里姆说,喏,凯萨尔,你做我的副手怎么样?拿着这张纸,把他快速地送到印刷厂。你出门往左转,从这起的第三处房子。那有个排字工人,是一个老人,基扎特阿哈。给他就行了。

凯萨尔点了点头,默默地跑着去完成这第一件印刷的差事了。

……现在你去家里坐一会儿?写写路上的事?

那还用说!一些村子里有人希望我们活不长呢!要使他们难过一下。我会写文章的。你收到我的诗歌了吗?

有两首会在明天的报纸上刊登出来。而第三首呢!你想杀就杀了我吧,但那像是梦话,根本不是诗歌!

看吧!叶尔根假装惊奇,我有意寄来三首诗,而你,看来已经学会理解诗歌了。

他没有必要问,卡里姆拿掉了这三首诗中的哪一首。他自己觉得,那首诗中的句子平淡乏味,没有表现力,诗行像行路的马匹一样磕磕绊绊,很不通顺,没有表达出来作者想要表达的。但玩笑归玩笑,对于叶尔根来说,卡里姆总是他诗歌的第一个倾听和鉴赏者,表现出好感又吹毛求疵,从不放过一行令人不满意的诗句,或是不太好的韵脚,或是模糊不清的思想。

他们交流着各自的新闻,谈了谈明天的报纸上要刊登些什么材料和关于路上的事叶尔根要写些什么。

      “那你现在就走吧,卡里姆说着,又弯腰去拿印刷用的长条。看在年老的阿拉的份儿上不要打扰我。 说这些有什么用,白白让工作被关于诗歌的空泛的闲扯所耽搁。快去自己的苏维埃政权吧,去找自己的委员们吧。他们在那吵架吵得嗓子都哑了。

       两周前叶尔根正赶上他们的谈话。马上就告知他:

       “昨天我们在这里商量,有人用石头砸窗户。瞧,就在那个角落里,一块卵石……正好打到埃福列姆。他现在就像会餐畅饮后那样坐着,眼睛被包扎着。好吧,好在发的不是子弹。

        “你们都说我的眼睛干什么?我可不想再因为你们而使我的眼睛受伤了。最后还是让我们商定一下吧:我们让商人们和其他的有钱人开商铺?让他们开还是不让?我问你们呢?

那你自己让他们开怎么样?你有这个让他们去做的能力。

那个时候就可以创建自己的队伍了。

得了吧!够了!武器在哪呢?你拿什么去招呼土匪们呢?

现在正讨论什么呢?城里需不需要面包?

需要。

煤油呢?

也需要。可这些都锁在资本家的仓库里呢。

要不是你我们也不知道这些。

现在的情况不说相当绝望,但是也确实麻烦。没有铁路。这些被遗忘的草原上的小城也没法和遥远的俄罗斯取得联系。煤油,火柴,柴油机,盐和面包,面包!光靠说这些也不会增加。苏维埃会议通过了这样一个决议:没收那些商人藏起来想等到好时机再卖出的商品。但是通过决议容易,实现起来却难。苏维埃总共征收了富裕的市民三百万卢布的税。风力,蒸汽和水力磨坊都成功地收归国有,但粮食的储备却越来越少。没东西可磨了。尽管所有的管理机构都在苏维埃的监管下,但状况仍然是不稳定,刚从旅途中回来的叶尔根又怎么明白呢。

他们一直坐到半夜,但仍然什么也没有商定下来。

 

5

 

 

叶尔根沿着夜晚安静的大街悠闲地往家里走着。

家里的窗户早就没有光亮了。那里只有一扇窗户还亮着灯光。从那里传来不知是谁的歌声,但此时却突然中断。

叶尔根在鄂木斯克学习的时候,他们也像这样坐到很晚。只是争吵的是另外的一些事情,关于诗歌,关于美,关于勇敢和人道,关于那些还有那些变成了民族的歌喉和眼睛的诗人与艺术家。

那时候为了美丽的蒙娜丽莎,多少座高峰都被征服了!伟大的列奥纳多深爱着自己的作品,从来不和它分离。有些人曾带着欣赏和赞叹来阐释他对女性的美和对完美的追求。要知道艺术家也是活生生的人,在胸膛里跳动着更火热的男人的心。

但刚才在会上的争吵却不是关于这个。在这个不久前刚失去丈夫的年轻妇女悲伤的脸上,有一瞬间闪现出微笑,关于这神秘的微笑人们已经绞尽脑汁想了几百年。当看到这对漂亮又漆黑的眼珠的时候,叶尔根也在冥思苦想。对于他自己来说他已经猜透了这神秘。生命中每一天每一时刻都是不可复制的。它们不能按照一种模式被分裂开来。在人的生活中不只是有快乐,也不仅仅有痛苦。在这个悲伤女人脸上的勉强可见的微笑,对艺术家来说才是最主要的,叶尔根如此认为,就像列奥纳多本人在创作自己的蒙娜丽莎的时候,和他分享了这秘密的想法一样……为什么这个悲伤的年轻女人会流露出这一瞬的微笑呢?她回想起了过去那些有爱的美好时光?还是在未来的时光闪现出了希望?没人知道,任何人都永远不可能得知。但只是,当这浓厚的悲伤的乌云散开,照向她的却仍是不明亮的太阳光线。为什么此时蒙娜丽莎会闪现在脑海里呢?叶尔根这么问自己。

在自己的内心里是没什么想法可隐藏的:这是个不知名的姑娘,在被微弱的火光照亮的帐篷旁,一瞬间闪现出来,在她的脸上有惊惧,希望,喜悦和疑惑。正是这些引起来他在鄂木斯克时关于蒙娜丽莎的回忆,关于永垂不朽的蒙娜丽莎。每个人,不管他是伟大还是渺小,都应该有自己的蒙娜丽莎。他不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但是多么美好啊,她此时此刻就在克泽尔毛拉的湖畔,正在为阿肯和凯萨尔成功逃脱了追捕而高兴着。

回到家,叶尔根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女房东放着的冷凝乳,坐在桌子旁。这个五俄分的灯闪着微弱的光,把整个世界缩成一个幽暗的角落,一个能容纳自己,容纳蒙娜丽莎的秘密,兔唇高个子,斜眼阿达尔巴依家的漂亮的少女,被砸伤颧骨的埃福列姆和在委员会中关于面包和武器的谈话的角落。

 “还是睡觉吧,委员,隔板后的女房东低声说,你自己也知道,你们今天没有发给煤油。

叶尔根什么也没回应。他稍稍地把灯芯儿拧短了些,把灯移近了些。他不想睡觉,尽管他已经奔波了一昼夜了。他自己知道这种强烈感知的情况,当词汇开始出现,一个接着一个,形成句子,思想,感觉……

或许,他是想写写那个带给他强烈印象和想象的姑娘。可是在纸页上却用阿拉伯图案写出了面包。他想着面包就放在仓库里,旁边一群饥饿的人走过。他写关于面包的事,在纸页上端写了一行,然后一行接着一行,是不是关于那个姑娘的诗已经无所谓了,又或许,这也是为她写的,因为叶尔根时不时地停顿下来,开始想象她看到这些诗行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

当他写完关于面包的事之后,那个小灯芯儿也开始冒烟了。但是叶尔根却停不下来,他的手自己就在另一页上写出《灯的哭泣》。闪烁着渐暗的灯的悲伤的哭泣——自己就跃到了纸上。

有人敲门,一下,两下,三下……女房东在床铺上翻了个身。

委员,你自己去开门吧。肯定又是你的朋友们。他们昨天就来过。告诉说不要在晚上闲逛。我害怕……”

叶尔根穿过前厅。委员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致于都不能等到天亮?他急着写下一行,拉开了门闩然后返回来。

站住!从他背后传来声音。

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颤栗了一下。他扭头一看,两个武装人员站在门旁,和他们在一起的,是瞪着眼睛的法力特,他这么快就从克泽尔毛拉村返回了城里!此时却没有和他拉拉手表示问候……

你被捕了!你们的委员会已经完蛋了!

借着房间里的最后一点儿灯光,叶尔根把一些钱放在了桌子上当房租。法力特,看见了纸页之后,走过去拿了起来,那上面写着面包,和没有写完的《灯的哭泣》。他转过头来向叶尔根说:

你以为,从克泽尔毛拉跑掉之后,就可以完全摆脱我们了?这是你的面包!他把那些纸页叠在一起,向叶尔根挥了挥拳,《灯的哭泣》?‘我出生,为了照亮人们……’嚯!阿肯!

叶尔根沉默着。从刚才他就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句刺耳的喊声站住,已经把他从诗歌的世界里带了出来。此刻从远处的街上传来零星的步枪射击声。

法力特把写着诗的纸页塞进口袋。这样也好,诗歌就不会丢了。叶尔根记得从头到尾的每一句话。

街上带着武装的人们一团一团地像上游的水流那样行进着。你们的委员会完蛋了?不,你说谎,法力特!

快走吧,委员。在自由的沙皇的国土上,生活吧!

在房子的出口旁,鞭子重重地打到他没戴帽子的头上。鞭子尖儿打到额头,一小股温暖的鲜血布满了他的左眼,又向嘴唇边流去。这还是叶尔根生命中第一次尝到自己的血液的味道,微微有点儿咸……这也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有人敢对他挥鞭子。这个人是商人的儿子法力特,一个手无寸铁的勇敢果断的人。

天已经亮了。冗长的钟声在城市中飘荡着。从坐落在主广场上的清真寺宣礼楼那可以听到隆重的宣礼声。真主阿克巴尔!真主阿克巴尔!他们今天不会彼此反驳,而是互相应和。这些声音,都是亘古以来的天主教堂和清真寺的敌人的声音。或许,今天晚上城里不会有人睡觉。大街上会人潮涌动,曾经,在传来沙皇专制被推翻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叶尔根也看到过这样的混乱情况,

许多被捕的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被驱赶到广场上。他们看起来都非常的吓人:被打的满身是血,浑身都肿着……衣服被撕扯的破破烂烂的。叶尔根并没有觉得,他自己的情况看起来比别人更好一些。

在人群中还有这样的人,他们昨天在大街上见了委员会中的人还会去脱帽。磨坊主和制革业主,商人,军官,他们都来到了广场上,就像他们所想,为了来观赏这种敌人被打倒的场面。每个人都想更用力地去打这些囚犯,直到他们牙齿脱落,血从鼻子里流出来……一些疲惫的人沉默着,吐着唾沫。

一个他熟悉的商人抓住叶尔根的头发,气喘呼呼,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松开,好不耽搁队伍的行进。但却来得及做一些别的事——抓下几缕头发,几颗纽扣,或者是撕烂衣领。

半年前叶尔根曾在一个商人的家里住了大概一个月,他有一个女儿:是一个脖子很短的发胖的女孩,胸部像教堂的钟一样。她好色的眼睛总是盯着从旁边过往的男性。商人背地里把他的女儿塞给房客,向他描述女儿的魅力和欢喜,等着和他的女儿结婚的人。叶尔根受不了就没在住下去。现在这个商人和他以这送上门的侮辱算总账。

叶尔根沉默着。要忍受住,这算不了什么!他相信,也知道,这并不算完。前面还有生死搏斗呢。长达九月九天的牢狱之灾,也在前面等着呢。

上尉谢尔博夫,这个君主派的拥护者,详细地审问着叶尔根。在他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条又粗又精致的鞭子——马鞭。

你是布尔什维克?

是的,布尔什维克。

委员?

委员。

好像还是什么报纸编辑?

好像!……为什么他看起来是好像,他在卡拉奥特克尔可是人尽皆知的,叶尔格布兰是一个诗人和新报纸《生活报》的编辑。

是的,我是编辑。这并不假。

为苏维埃政权斗争?承不承认你们曾召开过县级苏维埃委员会议?

我们对此从不否认。

这些人中,有人曾取缔过地方自治机关。你有过吗?

是的,有过。

为什么你反对地方自治?

因为自治机关宣誓效忠临时政府,想要自己的代表们都为它服务。我们不承认这些自治机关。

这样……明白了。但据我所知道的的一些,你还曾发言反对阿拉什奥尔达县级部门的建立。你把这些也都取缔了?

是的。也取缔了。

请允许我再问,为什么你要发言反对自己的组织呢?

“‘自己的’……要是有人但凡能有一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就不会认为阿拉什是我们的地方。民族主义者们总是想,自由对他们来说就是建立自己的汗国,在这个汗国里地主们能够比以前更加自由。阿拉什奥尔达是他们的组织。我们道路不同,所以我反对它。

挥动着鞭子,把玩着块状的烟盒,又一边吐着烟圈,时不时地周一皱眉头,这个英俊的上尉一直问了他三个小时。又是说服,又是恐吓。

诗人在他的面前站了三个小时,没有被说服,也没有因为恐吓而害怕。谢尔博夫悄悄地瞅着他。这些日子他审问过十个人,这样或者那样的,在第一轮的审问中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变得心神不宁,往往说的比他知道的还要多些。这个人却和那些人不同。想要一下子把他攻克是不可能的,他可是一位诗人!在这片野生的草原上,诗人就像是活生生的圣人一样。把他杀害可能会招致地方哈萨克人的不满和那些没有他就不会太受影响的阿拉什奥尔达人的冷淡。看来,不得不更多地和这个叶尔格布兰纠缠了!杀是不能杀,但是逼迫他是可以而且是必要的。

谢尔博夫叫来押解人员,在他的办公室下令把被捕人员用镣铐铐上。

希望……”上尉笑了一下说,希望这个镣铐是坚固的,不要在你死之前断裂掉……”

我也是……”叶尔格布兰也笑了笑,等到这镣铐铐在你们身上的那一天,我也会同样对你们说这些的。

这里,勉强能放的下二三十人的地方,现在却放了一百多。不是所有人都带着镣铐。只是因为镣铐不够所有人带,监狱领导谢尔博夫专门把它留给那些特别倔强的人。

从沙皇时期起,在监狱里就有囚服和有着黑黄花纹的麻布鞋,叶尔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穿上这些。他因为这些敌人给他带来的屈辱,有了准备好撞墙自杀的念头。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被缚的雄鹰,被铐起来关在囚笼里的狮子,它们可是时刻准备着奔向自由的。

他痛苦地责怪着自己和自己的同志们,因为是他们许可准备举行反革命起义。会议室里有时还爆发激烈的争吵,有人试着把所发生的这一切的责任推卸给别人。在这种情况下,叶尔根说,错是大家的,我们经验不足,不够小心。目前他们讨论了怎么让商人把店铺关闭,怎么样给队伍弄到武器,那些早早埋伏起来的军官和阿拉什奥尔达人轻而易举地控制了的武器。

有时候,叶尔根已经不再去奢望着什么时候能够回到那种生活,那种属于那帮下流又冷酷的蠢货所有的生活!有时候,他不想再在这里受罪了,他跳着向上蹦,抓着铁栅栏用手攀向窗户。

他看到了一小块长满绿色小草的空地,上面是湛蓝的天空,就是这粗糙的生锈的铁栅栏条也不能让这鲜活的绿色和澄澈的蓝色受影响。叶尔根不停地看着那片空地,他觉得,世界上没有再比这更漂亮的地方了。糊涂蛋!……在生活中他有多少次看到过这样的草地,却仅仅是不关心地从旁边走过。他仿佛胸膛感受到了草地的清凉……但这只是牢房墙壁上的潮湿。

戴着镣铐的诗人现在每天有好几次都贴着窗户看,并不害怕会有警卫人员来惩罚他——要知道靠近窗户是严令禁止的,会受到在牢狱条例中最严重的惩罚。

他已经知道:每天,几乎是每天的同一时间,都会有一只母鹅傲慢地沿着草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地走过。这些不匀称的小鹅有着浅黄色的柔顺的羽毛,非常可笑地摇摇晃晃着,甩着尾巴,拘谨地跟着鹅妈妈,呱呱叫着。然后小鹅越来越随意了,鹅妈妈只好不得不啄它们其中的某只一下,好让它听话。

如果叶尔根向左边转一下头——距离一百五十步的地方,有一条沿着小河的路。沿路有装满厩肥砖的牛车,马车和四轮便车来往。百姓们从早到晚来来往往。

牢房里很闷很潮。每天早上只有一小扇窗户能吹进来凉爽的草原的风。有时候还会传来百灵的啼叫声。叶尔根的心开始发紧,他并没有注意到叮当作响的镣铐,跳向窗户……也许,冒着被枪决的危险做这事有点蠢,但是他对这被他自己称作冒险的放风欲罢不能。

不知从何时起,他在草地上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在这里散步,全神贯注地看着牢房的窗户。黑色的长毛绒坎肩,白色的皱花边的丝织裙子,在头上稍稍歪戴着一顶非常适合的装饰着羽毛的帽子,身材高挑匀称……

看到她之后,叶尔根失去了冷静。这不是她吗?这不是那个晚上在村子里被昏暗的灯光照出担忧的姑娘吗?是的,她的脸从这看上去并不清楚,眼睛就像黑豆一般,黑色的像丝般柔顺的头发,忧伤的痕迹显现在她的脸上。诗人设想这些,这都是诗人自己设想出来的,他自己在想象中刻画完成这些。

反正这是设想,或许可以是另外的姑娘。不,就是那个在阿达尔巴依家写给他阿哈,这帮人想杀你的那个姑娘,明显是有点虚的半大孩子的笔迹。杀害——可以明显看出,当她写下这个可怕的反常的单词时,她的手很抖。

叶尔根,咬了咬牙后,猛然撞向铁栅栏,但那些四角的粗栅栏并没有变形。

囚犯们惊恐地问到:

那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叶尔根什么也没回答。他可以和他们说,说这个姑娘是谁和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白天令人压抑地流逝着,而夜晚更加可怕,当能安稳地睡一小会儿的时候,又被镣铐的叮当声和枪托撞击地板的闷声所吵醒。永别了,同志们!……”从这些预感到死亡临近的声音中,叶尔格布兰有一次听出了埃福列姆的声音,就是那个被打伤眼睛,而朋友们安慰他在结婚前能好的那个人。埃福列姆确实打算很快就和炼油厂工人的女儿结婚。据说,他们常在郊外的树林中打野兔,而那片树林就是他们曾经的秘密集会的地方。

梦已经没有了,思绪又回到了他们是如何被那些军官们出其不意地逮捕的;凯萨尔是不是成功地藏在了卡里姆那。

有时候他的愤怒,他的恨意和爱都发泄在诗歌里,诗行开始在脑海中形成。他写过关于丧失了的自由,写关于爱自由爱得不够,仍要为自由而奋斗挣扎的诗。

在监狱中时间过得很慢,准确地说像是老牛拉着的破车那样缓慢。有一次他在卡拉奥特克尔的小村镇中见过这样的牛,也就是他没找到马匹的那个地方。审问是五花八门的,谢尔博夫看到自己的努力毫无用处,变得越来越顽强,都快要用鞭子了,而不再只是玩弄。他意味深长地说:或许,你也想喊永别了,同志们?你的固执到最后不会有好下场的。在囚房里叶尔根经常很随意又俏皮得说,谢尔博夫如何发怒,押解人员如何请求叶尔根委员袒护他,当又有苏维埃拥护者进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审问后都暗自沉默,双手交叉在膝盖上,眼睛望着一个点。叶尔根知道千万不能绝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怎么做——控制住自己,通过讲有关谢尔博夫的话使牢房里的同志们开心。

把装满腐烂的麦秆的枕头放在脑袋下面后,叶尔根躺在光着的地板上。突然,他又跃起朝着窗户冲过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绿地和道路。现在,此时此刻,是她该出现的时候了。

他猜对了!他勉强地紧紧贴着铁栅栏,在牢房前的绿地上真的出现了那个姑娘。但今天她不像往日那样,很是匆忙。为什么这么匆忙呢?去哪?从窗户里是看不到的!那个跑向她的带着头巾的女的是谁?生气地抓住她的手开始说话。女孩没有回答她。就好像没在听一样。她看到牢房窗户的时候呆住了。有一个骑着黑马疾驰的小伙子在女人面前勒住了马。他挥了挥手,向后退了退,激动地说了些什么。但女孩没听到他说什么,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再看窗户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地突然蔫了。慢慢地,好像同谁永别了似的,转头走向戴着头巾的妇女。

叶尔根的手指松开了,他倒在石头地板上,镣铐发出低沉的声响。囚犯们惊恐不安起来:

怎么回事?……”

从这天之后他每天望向窗外的时间多了一倍,但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

秋天来了。小鹅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母亲的监护了。再之后雪也下了,阿尔克地区刺骨的寒冷袭来。而那个穿着长毛绒坎肩和丝织白裙子的姑娘呢?现在应该穿什么了呢?叶尔根真真切切地想着她。而每当晚上她就来到他这,就像他那一次曾在湖边的帐篷的旁看到她时候的那样,就像他在她在沿着囚房散步的时候看到的那样,亦真亦假地来到。是她还是不是?她在这找谁呢?难道?难道不是在找他吗?想着这本来应该带给他幸福的但没能成真的相见,诗人的心里充满了痛苦。他知道,他也觉得,永远也治不好这种痛苦了。

б

 

 

什么时候我能摆脱这些流浪者呢?

阿达尔巴依说出这句话作为谦恭的欢迎,声音很大,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路人已经走进了帐篷,此刻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约莫四十岁的男人,长着浓密的胡子,在阳光的照耀下,胡子像由五十根线绕成的煤灯一样,可以看到闪光的纹路。春天还很冷,他穿着简单的大衣,头上戴着护耳的帽子,脚上是由于潮湿显得胀大的靴子,上面绑着鞋带和生革小皮带。

每当这时候流浪者总是大量地出现。饥饿把他们从家里驱赶出来,他们各处游荡。但是这些灾祸,就像我们看见的那样,总是绕着帐篷的主人走。看吧,这个合作社主人不是什么没有权利的别人可以随意对待的驿站马车夫。帐篷里都是新的枕头和被毯,新的地毯。只有阿克芭拉不能与自己的丈夫和睦相处还和从前一样。

没有好的生活就会变成流浪者!她这么逆着丈夫的意思说,别嘲讽埋怨了,快把人家叫到桌子这来。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好像是在给这个家的主人一个改正自己过失和表现出好客的机会。但他并不打算利用这次机会。

请坐。阿克芭拉说,请喝茶。她递给他一碗。

桌子上就像日落前的羊群,小块奶酪和凝乳散落着,放置着一些大块的不含盐的面包饼。阿达尔巴依面前是发白的糖块。在阿克芭拉这个坐在尊位旁边的中年妇女附近,来的路人并没有发现糖块。

他表现的并不贪吃,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狼吞虎咽起面包和凝乳来。只是吃了一些面包片,喝了整整两碗红茶。

谢谢……”

他结结巴巴简短地说。起初他是有点怕,阿达尔巴依或者阿克芭拉通过外表认出他。但现在就算是他,过了一年之后,如果看镜子一眼,他自己也会认不出自己的。声音呢?声音听起来也很嘶哑。九月零九天的牢狱之苦,然后是在草原上三个月的游荡。为了逃脱和高尔察克军和阿拉什奥尔达人碰面带来的危险,他一直绕行,他要到南方,据说是苏维埃政权很稳固的地方。

你呢?阿达尔巴依决定打破沉默。你是去投奔亲戚吗?所有忘记家园气息的人,都这么说——去亲戚那……”

您猜对了。我确实是去投奔自己的亲戚去。

我想,他们应该不知道要怎么妥善安置你吧?

妥不妥善不知道,但是我听说在那不会吃不饱。

啊!你听说……据说……”阿达尔巴依恶狠狠地讥笑说,草原上游荡着很多坐过牢的流浪的人,他们有的是去找亲戚,另一部分是安身在父亲一边的亲属那……比起流浪,你还是工作好些!

他咔嚓一声咬碎了一块糖。

您这不需要工人吗?

全村的人都能为我工作,为什么要找一个流浪者呢?

我能做马车夫……”

为了在路上杀死主人然后偷走他的马吗?你知道什么是合作社商店吗?我养活着他们所有贫穷的人。

你养活着!阿克芭拉忍不住说出来。我的阿拉啊,但愿你一个饥饿的亲戚都没有吧。否则他们会在你的帐篷里饿死的。

阿拉没让我有,倒是你有很多。而我只有你这样的你个负担。

他用一只眼睛看着妻子,另一只朝着那个坐在桌子旁的中年妇女,她什么东西都没碰,只是喝了茶。

在阿克芭拉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鄙视:

别担心,她不会吃了你的。我拿自己的东西供养她,而你有义务供养我。母亲也忘了故园的气息,才来到女儿这里的。来到那个你和你的走卒们卖给人做妻子的女儿这里。母亲将会牵着阿克丽玛的手,你再也不能把她随便塞给那些恶毒的人了。

这下好了,没人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个路人身上了,没人注意到他的手拿着那个空碗,抖的多厉害,他的眼睛放出光芒,但在此之前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因为要是这个妇女就是阿克芭拉的母亲,而她来找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也就是说,他梦想中的那个女孩叫做阿克丽玛!永别了,阿克丽玛!他已经和她告别过一次了,这次是永远的……

他竭力使自己听着,希望再听到关于阿克丽玛的一些消息。

阿克芭拉忘了这里还有外人的存在。在她的每一句刻薄,愤怒又一阵见血的嘲讽后,这个斜眼把头垂得越来越低,他只是被这一阵要命的话语的激流憋的够呛。她对把对他的恨和把这恨完全发泄出来感到满足。现在阿克芭拉停了下来,休息一下。

受到侮辱又感到难堪的阿达尔巴依稍稍沉默了下,然后,看起来他也想冲着谁发泄一下自己的恶毒。

哎,你是谁啊?他问向那个路人。你有居住证吗?如果有的话,拿出来看一下。

如果他给你看居住证,你又能看得懂吗?阿克芭拉又喊起来。

看不懂,但是凭样子能明白是不是居住证。

你自己又是谁,还想检查别人?也许,你是村长,还是警官?

我是合作社店主。合作社店主和警官比谁更强一些还不知道呢?

你是个什么合作社店主!你就是个乡管理者的走卒和卡尔让的随从。走卒,走卒,你以为你是谁!连句话都不敢说。他们自己占有长毛绒和天鹅绒,糖,茶,而给你这个傻瓜的,是印花布,水果糖,就像给狗骨头一样。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了,而你却因为他们,因为偷来的那些东西而坐牢。

阿达尔巴依没反应过来怎么回答,拿碗朝妻子摔去,但他摔得很小心,好使她不被伤着。

你们吵什么呢?阿克芭拉的母亲加入了谈话。我很快就不是你们的累赘了。明天我就离开了。阿克丽玛已经通过人转告我了,让我去带她回家。她整天哭,据说我可怜的姑娘要自杀……”

一切都明白了……只是阿克丽玛到底在谁的手上,像一只失去自由的大白鸟在痛苦,在挣扎?还有什么比这个陷在豺狼和秃鹫的利爪下的姑娘的命运更苦?一切都明白了。只有一处还不清楚。那个曾经来到牢房旁边空地上透着铁窗在寻找谁的那个姑娘,是她吗?还是另外一个人?那时候是谁骑着勇猛的黑马带着她疾驰而去!就算那时候那个姑娘是她,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曾燃烧的地方现在只剩了灰烬。那曾树木繁茂的地方只剩了被踩进脏土里的枯黄的树叶。那曾有蒙娜丽莎画像的地方,醉酒的画匠在那工作。

他不能在这里多呆了。他应该独自去承受自己的痛苦,这没有人能够安慰,没有人能够分担的痛苦。

谢谢……我要走了,再见了。他小声说着,走向门口。

哎!阿贝拉乌!阿克芭拉惊奇地喊道,这么黑你上哪去?外面还是黑夜呢。还有狼,还有比草原上的狼更可怕的土匪。留下来吧,过夜再走。

哎哎!我自己就能咬断它的脖子。至于土匪,能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他又看了阿克芭拉一眼,用眼神和他道别,走了出去。

阿克芭拉颤抖了一下。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一年前,也是在这个帐篷里,也是在那个地方,黑眼睛的英俊诗人,那个一击打到托克的英俊诗人,默默地和她道别。不,这怎么可能?那个人也就二十四五岁,而这个人的年纪不会低于四十。但是眼睛,眼睛!带着一点儿惊奇,一点儿笑和一点儿忧郁的,他的眼睛。但是以前听说他被关进了监狱,早就被枪杀了。难道发生什么奇迹了吗?于是她明白了,为什么他头发都白了……但愿,但愿这是他。管他什么阿达尔巴依和他偷来的家什,枕头,家畜,都见鬼去吧。他的合作社见鬼去吧!一切都去他的吧!只要,只要这是他,诗人,草原的歌喉。

过路人朝外走着,停了一下,好让眼睛习惯下黑暗。对面,在同一个地方,有另外一个大帐篷。但像那时候一样,烟筒里没有火星冒出。帘子没有再为谁掀开。没有那样的火了,也没有那张漂亮的脸了,那张被火焰在一瞬间被照亮的脸。旁边没有那个说着阿肯阿哈……我们走,我们走,阿肯阿哈的凯萨尔了。谁知道现在凯萨尔在哪呢。

拄着一根粗壮多枝的木棒,他动身上路了。村子里睡着的母牛粗重地呼吸着。拴着的马匹在附近咯咯嚼着食物,打着响鼻。在他后面,惊慌的狗们更像是完成任务一样狂吠着。

阿克丽玛不在这里,对他来说这个村庄就像死尸一样空虚寒冷。

痛苦的思想总是如影随形,三天后,当他走近村庄的时候,想在那寻求些帮助,好最终到达南方,到自己的地方。已经是清晨了。在高远浅蓝的天空上飘着轻快的云朵。一个不大的马群在晚间放牧后被赶着去饮牲口的地方。牧人骑在一匹短尾的红褐色的马上,挥动着长长的鞭子,赶着马匹到水里。它们很怕水,但是很喜欢和牧人玩游戏,他们沿着河岸来来回回,细声地嘶叫着,牧人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它们走下河去。

牧人在河边发现了一个行人,那个行人扎紧了鞋带,显然是要趟水过河。

哎!哎,黑胡子!别脱衣服!我现在带你过去。你疯了吗?还是你自尊心太强,什么事都不愿意问别人?

大胡子没有回答他,又扎了扎靴子,用小皮带固定住鞋掌,但大脚趾还是朝外面露出来。

牧人驾着红褐色的马走向他。路人起初想了想,是不是自己错了,看见了他之后,果然没错。

在那匹红褐色的马上坐着的是凯萨尔。

但小伙子没认出他来。

你这是去哪呢,老人家?

这里的什么地方应该有我的亲戚。

谁呢?

他叫贝肯诺姆。

阿科尔贝克贝尔肯?

对,对!就是他!

哦!我在他的村子里做牧人,连我自己也是来自于另一个地方。那个村子,朝着河的那个方向,就是他的村子,他就在那。

贝尔肯是自己一个人吗?他身体还好吗?

哦!非常健康!他正在准备盛大的节日舞会呢。前年他的妻子死了,他娶了一个少妇做妻子,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算了,老人家。我正打算去那呢。现在给你匹马。否则他会扒了我的皮的……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凯萨尔。布尔什维克凯萨尔……一年前我和一位叫叶尔格布兰的诗人一起去了卡拉奥特克尔。从那之后就叫我布尔什维克。

你在卡拉奥特克尔城加入党组织了?

得了吧!那里真是……一天,不,我只在卡里姆那做了半天的报刊副手。总之不是他,而是那个诗人给我安排的工作。这是个挺长的故事,阿哈。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会找个时间跟您说的。

凯萨尔近一年的时间基本没怎么变。肩膀变得宽了,手变得更粗壮了。但还是那样朴实善良,还有点爱叽叽喳喳……总之来说村里的都没有变,就算十年过去,你看见他们还是穿着那样破旧的大衣,帽子,和你说话的时候就像昨天才分开一样。

很快凯萨尔就回来了,勒住那匹漂亮又有亮枣红斑的烈马的缰绳。马停了下来。

或许,你可以试试?这是贝尔克这最出色的赛马。

他还是那样了解周围最好的马匹并以此为傲,好像它们属于他一样。

叶尔根独自揣着痛苦在草原上过了三天了。现在稍稍感受到胯下的马,样子就改变了。瘦短破旧的大衣还在他身上那样穿着,气派已经是另一种样子。他的肩膀变得平直,诗人精神一震,就像腾飞前的金雕一样,如果凯萨尔在此刻注意到他的话,他的脑海里不会闪现出老人家这个词。

他们到达了彼岸,凯萨尔把马群赶进村子,该是把马系上的时候了,好能够挤马奶。黄斑枣红马刚游过来,正俩鼻孔正胀大着喘着粗气,到了陆地上,马蹄稍稍着地,就又突然疾驰起来。好一匹马!不枉费凯萨尔这么炫耀它,不枉叫做它风的兄弟!叶尔根不得不稳住马,好使小伙子能赶上他。凯萨尔和他并肩前行,黄斑枣红马现在并不急着追赶那匹欢腾的褐色母马,它们并排着跑着,凯萨尔说:

您应该听说过叶尔格布兰吧,阿哈?一位卓越的诗人。我们这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诗歌。尤其是姑娘们对他更是狂热。或者是悄悄地,或者是在门边上,或者是在帐篷缝隙中,只是为了能看他一眼。他喜欢弹奏冬不拉琴。他坐着的时候,眼睛闪亮,手指哆,哆,哆地发出声响,就像你座下这匹马一样。但在我们克泽尔毛拉村,地主们都不喜欢他,他的诗歌使他们懊恼难堪。因为他说的都是真话。

你说他把你安排在报社工作。为什么不干了?

哦,阿拉!难道是我自己不想干吗?我晚上才做了报社的副手,第二天早上报社就被捣毁了。还打了我几次后脑勺,命令我离开那里。他们找了半天卡里姆,但没有找到。

那个诗人呢?

很不幸,他们把他逮捕了。晚上在家逮捕的。在牢里关了很长时间。有些人说他已经被杀了。他什么也没对他说,于是他就被枪决了,所有的人都在那个小树林后枪决。但我听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好像他成功地跑了出来。好像枪决的时候,子弹到之前,他提前倒下了几秒,。好像现在他在草原上游荡,去投奔布尔什维克,他自己就是布尔什维克。但是我想这不是事实。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会知道他的新诗。但我们没听到有任何新诗。

也许,他现在还没到他们那,他顿了顿,但是如果他活着,你肯定将会听说的。那你后来怎样了呢?

后来……在大街上想流浪的人一样游荡。我从村子里溜出来,回去是不可能了。还能去哪呢?很幸运,我在城里遇见了贝尔克。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给我东西吃,和我说话。他好像是这位诗人叶尔根的朋友。就这样带着我。我得抓好这些马,去哪,去哪?!它总是这么疯癫!你去哪!

凯萨尔追着这匹花斑马,把它向其它马匹那里拽。马群到了村子里了,马驹们四散开。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开始追着马驹跑,想抓住并拴上它们。

在村庄正中央大帐篷的附近站着一位中年的男人。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骑在他马背上的人。

令人高兴的事,贝尔克,令人高兴的事!凯萨尔大老远地冲着他喊,这确实是凯萨尔,他挺高兴。你的亲戚找你来了。

叶尔根从马上跃下来,扔掉缰绳就冲老人家走过来,老人家也很快地张开手迎着他走来,两个男人拥抱在一起。

我的流犯,他没有放开他,小声说着,我多么苦苦地思念着你!你怎么消失了这么长时间,我的叶尔克什?你的老兄等你等得都望眼欲穿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如果你活着,你不会不到你的贝尔克家里来的。看吧,我猜的没错。

在牢狱里的这九月零九天叶尔根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的心里感到发紧,当他得知阿克丽玛碰上悲惨苦涩的境遇时,但那时候他还能忍住眼泪。但此时此刻心脏再也忍不住了。他并不因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羞愧。在他旁边是自己的朋友。贝尔克亲切地拍了拍叶尔根的背和肩膀,说了些话。他是个简单的乡村老头,但他知道,有时候诗人需要用友谊的方式鼓舞。那时候他的心变得柔软。诗人变得温和,就像被融化的铅一样。确实,用这样的铅在遇见敌人的时候还能用子弹招呼。

我看见了,看见了……”贝尔克反复地说,我看见了,你很想你这位渺小的老朋友。我去了卡拉奥特克尔找过你,是的,去找过你。但那帮下流卑鄙的东西不许我进牢房里面!在城里又遇见了凯萨尔,好了,好了,平静点儿……你呢,凯萨尔,小蠢崽儿,现在还认不出他来吗?你看,这不是叶尔根这个笨蛋吗?啊?

凯萨尔之前就有点猜到了,这位大胡子是谁。他记得,去年的时候老贝尔克进城去找谁。他们一路上都在谈论叶尔根。知道了他在那个岸边给了谁马匹渡河之后,凯萨尔从马上下来,冲向他。

叶尔根,阿哈!

小声点儿……咱们去帐篷里吧。要小心点。贝尔克朝四周瞅了瞅说。

帐篷旁竖着铁支架锅,从锅里冒出浓浓的蒸汽。旁边妇女们正忙活着,乱作一团,小孩子吵吵嚷嚷。大一点的孩子们抓住马驹子后,在帐篷附近跑跑跳跳。不知是哪个成年人放开母马拴上马驹后,朝着贝尔克帐篷的方向看去,有两个男人从远处走向帐篷,向客人表示问候。

你认出了我,贝尔克,别人也能认出……”叶尔根说,你是对的,最好让我从别人的视线中消失……”

在帐篷里贝尔克说:

今天在我这有节日庆祝会。我这样的老头得了一个儿子。但是有通缉令传来,他们在找你。应该好好想一想,怎么把你藏好。暂时……凯萨尔!你知道我们的客人是谁吗?是房东,去年我们在城里的时候在他家停呆过。他这个可怜人在路上病倒了。现在给他铺床被褥。他对着墙躺着会生病的。

叶尔根已经勉强躺下,用大衣盖上自己,当帐篷里出现人们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个问题:这个贝尔克的客人是谁,从哪来的,要到哪去。贝尔克像之前说定的那样回答了所有问题。

叶尔根躺着,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脸,喝完了一大碗马奶酒,碗就在他旁边。他假装成病人那样躺着,长时间见不到人,长时间藏身在里面,而外面又有喧闹的时候,那是真受罪。

凯萨尔跑来了:

阿肯阿哈!你看到了吗?正在打架……阿柏克抓起贝谢克,把他转晕了,扔到地上!这个可怜虫甚至不能马上就站起来。阿柏克赢了。你还想要喝马奶酒吗,阿肯阿哈?

再来点吧……”

你今天很高兴,很久没有这样啦。那个枣红色嗓子嘶哑的马参加了赛马比赛。还记得吗,阿哈?腋下有两个孔的那个,它因为它们变的更强有力地呼吸。它今天是第一个来的。要知道贝尔克还没有放出他的花斑马呢。他是宴会的主人。不应该这样,这样不好。这很乱套是吗?要吃点儿肉吗?

给我来点儿肉。

透过毡墙可以听到,花斑马被栓着是感到多么痛苦,不放它去赛马是多么受折磨,它是多么想向所有马证明,这里还没有能超越它的马。叶尔根在心底暗想,如果自己不藏着,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冬不拉琴,他要唱什么歌。他也能向他们展示——谁说他没有新的诗歌了!

凯萨尔又跑过来了:

我也要乘着自己的马参赛……在疾驰的时候我冲出来,但愿,我能强过许多人!您想喝茶吗?我给您递茶,阿哈?

那就拿茶吧。

花斑马在墙后愤怒地嘶叫起来。没有一匹参赛的精神振奋的马回应它。

当太阳下山,客人们散开后,贝尔克和六七个男人走进帐篷。除了毛拉,所有人都曾是这个村子的居民。贝尔克把灯放在离卡拉——奥特克尔人远点,好使灯光不刺着他的眼睛。

头上戴着黑色饰物的毛拉坐在了尊位。贝尔克客气地问他:

毛拉,我们请求您给这个顽皮的,这个给老父亲带来快乐的,有罪的孩子取个名字

哦,贝尔克!你是让我做选择吗?也许你们已经给这孩子取好了名字?

我们想了想,毛拉……要知道像我这样的老头有了一个小宠爱,小淘气……倒是有一个名字,想叫他叶尔格布兰。

毛拉说:

      “如果这是父母的意愿,谁会反对呢?

       来这里的其中一个老头也加入了谈话:

      “现在,请你算一下,在我们村有三个叶尔格布兰。我的孙子,我的小儿子也都叫这个。

      “你知道现在那个第一个叫做叶尔格布兰的在哪吗?这三个中的第一个。有人叹了口气。刚刚面向墙躺着的叶尔根,看不见那个人是谁,根据声音也没能分辨出来。

       毛拉从自己坐着的地方站起来,唱起祷告来。贝尔克怀中的婴儿不时发出声音。

      “阿拉阿克巴尔!阿拉阿克巴尔!毛拉努力地唱出了祷告词。你的名字,叶尔格布兰,叶尔格布兰,叶尔格布兰。

按照规定的那样,一连说了三次新生儿的名字。

请阿拉赐予叶尔格布兰所能赐予的一切健康,顺遂和长寿,贝尔克说,让他们变得精神勇敢,在自己的生命中幸福吧。

阿门……”

 

7

 

 

诗意的村庄因为嘈杂的宴会而疲惫不堪。困倦使人们倒在各处。鼾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妇女们靠着炉灶打着盹儿,就像在各自的地方凝固了一样。

帐篷里,为了不引起任何注意,炉火熄灭了,老贝尔克和叶尔根小声说着话。

叶尔克什,现在说说吧——你要去哪,你需要什么。你知道的,只要我能为你做的,我肯定为你出力。

这些我知道,贝尔克……首先我现在要去附近一趟,如果可以的话,让凯萨尔和我一起去。

就这些吗?还有什么需要的?

暂时没有了。

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如果可以的话,今晚就走。

那你挑一些必须品吧,再换个衣服。尽管我现在老了,但是年轻时候的衣服还保存着一些。带着这个毡制的长筒靴,现在晚上还挺冷的。我还有件灰色的呢子大衣,让它披在你身上吧。带点内衣怎么样?把你的护耳帽扔远点吧,戴我的这个大耳护颈皮毛。需要什么马匹呢?花斑马我是不能给你的。它太显眼了,人们会议论的。我会告诉凯萨尔把你领到城里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大约五天左右吧。

叶尔根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想,像戴我的大耳护颈皮毛吧,给你内衣这样简单的话能表达出最深刻的人的感情。友情。爱情。朋友的帮助。去赴汤蹈火的准备。

他趁黑离开了村子。在旁边是凯萨尔坐在自己亮红褐色的马上。他们在路上行进着,两个人说着话,并不担心谁会听到或者注意到这秘密的出行。凯萨尔对叶尔根胯下的马称赞不已,也是红褐色的,只是比他的更深些。

哦,贝尔克知道他给了你一匹什么样的马吗!曾经在秋天,在第一场雪时,他骑着它猎杀了三匹狼,它可不是一匹遛蹄马,走起大步来很快。我们去哪呢?叶尔根阿哈?

他们把阿克丽玛嫁给谁了?

……他来自让巴斯家族,现在住在卡拉果因。斜眼的阿达尔巴依在死之前想要做合作社店主,于是他把可怜的姑娘卖给了侄子卡尔让。

这个让巴斯在哪呢?卡拉果因是哪?

他们在高山牧场上。如果我们去那儿的话,不该这么转弯……这是去另一个村子的路。

你知道去年阿克丽玛多大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一起出生,一起在湖边在水里玩耍。我已经满十八岁了,她比我小一岁。

叶尔根再也没有问凯萨尔什么。在路上,乘着好马,他脑海中经常浮现出他曾经的那些好朋友,他和他们一起为苏维埃政权斗争。现在他失去了他们所有人的联系,只剩了自己了。许多来自卡拉奥特克尔和克泽尔的人都被转移到了鄂木斯克的监狱里去了。他自己独自逃亡,流浪。高尔察克现在还很有势力,阿拉什奥尔达也还很有势力。怪不得贝尔克和他说来了通缉令要找你。要去南方只能通过拜特巴克达拉,通过死寂的令人不愿多呆的荒漠。谁将会是他的领路人呢?这时候凯萨尔已经帮不上忙了……

他还能来得及和贝尔克商量商量。这个老家伙总是能想出些什么来,总是能找到办法,只要事情与叶尔根有关。

他们去找阿克丽玛。叶尔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改变什么呢?他能帮她什么呢?他可能都见不到她。因为得病什么的……有一次在黑夜中有一瞬间在他前面出现一个姑娘——从此就永远进入了他的生命。她曾经站在他前面,现在还是那样,他又看到了她脸上流露出的担忧,高兴,恐惧和忧伤,这些感受都是因为他。也许,他是那样的珍视她,因为在那一个短暂的瞬间他们之中产生了某种神秘。在那一刻他深刻地了解了人的复杂性。不,不是用智慧来了解,他从前就明白那些,而是用整个心来感受。

过去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们,那些认识到存在的本质又能通过神奇的句子来表达人类心灵的任何活动的诗人们,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看透了这种神秘。而不成熟的哈萨克斯坦文学还只是停留在认识了解上。如果按照最高的标准来评判,按这种标准来评判诗歌的话,他会越来越少地喜欢自己写的诗。有时候那些诗只是徒有其表。在这些破烂东西的背后只是空无。当贝尔克考虑要给他在路上骑什么马的时候,所有崇高和华丽的比喻甚至比不上贝尔克的这句话。他可没说是舍不得那个花斑马,不是的,他是担心叶尔根的安全。骑手骑那样极品的马会引来注意的,有太多认识这个参加过暴乱的流亡的诗人。这要怎么表达呢,好让人们能够评判贝尔克的心,当贝尔克说出我不会给你花斑马的时候,那样高深的感觉触动了他。此时还没有为此回过神来。你,我的朋友!你的气度真伟大,这是片多么好的草原啊!

也许,叶尔根过分夸大了自己的不足。但是他不能不去想新的表达方法。做新哈萨克斯坦文学的奠基人……有时候对于自己来说这种想法是不可原谅又傲慢和轻率的。但他看到了别的,有很多人将会模仿他,那些想着如何按照自己的想法使用那些他的诗中难得的东西的人,选择了文学这条艰难的道路。因此他有很大的责任。如果时代选择了他,他会把这样的重任抗在自己肩上吗?要知道他才只有二十五岁。他从前就明白那个伫立在时代顶端的伟大诗人阿巴依的诗歌时代已经结束了,已经过去了。草原上新时代已经来了,一起来的不是马车沉闷的吱呀声,也不是骆驼慵懒的步子。怎么表达它呢?蒙娜丽莎,叶甫尼盖奥涅金对他来说就像那次见过的阿克丽玛那样如此地真实。要让她变得接近其他人,接近大众,要怎么办呢?

叶尔根还想再见她一面。如果……他将看到的是一个失音的奴隶,而不是那个高傲的纯净的独立的女孩呢?不,不!阿拉不会让他看见一个屈从的受凌辱的她的……

他们一天后到了高山牧场上。沿着冗长的湖岸,彼此距离很近地坐落着许多村子。原来,这里现在都没有人烟了。炉灶里也不冒烟了。一个人也看不见。他们或是藏起来了,或是抛掉一切跑走了。草原上有很多游荡的牲口无人照料。叶尔根和凯萨尔已经试着在三个村子找寄宿的地方,好第二天从早上开始继续寻找,但没有人接他们进帐篷。

走吧,走远些……别进来,我们这有瘟疫,天花。

最终,有一位带着小规模羊群的牧羊人接待了他们。他指给他们,他们要找的村子坐落在什么地方。

那就那里……看见那两个帐篷了吗?其中一个是半拆开的。只是在他们那里够呛能找得到人。其中一些死了,余下的都迁走了。

叶尔根用脚后跟一拍马,马就跃到那几个白帐篷前。到跟前后,他并没等着谁来接他或者是不接,而是一下从浑身是汗的马上跃下来,差点没把帐篷帘子拉下来。

在炉灶的灰烬中,呆呆地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就是那个不久前在阿达尔巴依家里见过的那个。

在右边帐篷的一角被蓝色的帷幔隔开,后面有人在沉重地呼吸着,好像是在经过了连续不断的跑步之后。

凯萨尔在外面拴好了马,进来的稍稍晚一些。

妇女头也没抬,问到:

你们是谁啊?我的孩子们?快点出去吧。或许你们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天花瘟疫吗?

他俩互相看了一眼。

不,我们知道,老人家。叶尔根答到。

那么,对你们来说生命不珍贵吗?不怕这可恶的灾病吗?你们是谁呀?

我叫叶尔根,同伴叫凯萨尔。突然蓝色的帷幔颤动了一下,那里,在帷幔后,呼吸好像停滞了几秒。

……凯萨尔,我知道凯萨尔,老人说,但是反正我不能让你们住在我这。大夫这么吩咐的……”

帷幔后有人喊了一下。叶尔根差点没因为这刺进他心里的痛苦喊出来。这嘶哑的,痛苦的声音……他想象着这是阿克丽玛的声音。他在自己的梦幻中听着这种声音,就像在鄂木斯克的那时候听钢琴一样,带给他快乐,沮丧,绝望和希望……阿克丽玛……也就是说,还活着。她不想他们走。在这喊声中听不到任何言语,但是叶尔根却清晰地听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听着,凯萨尔,他说,我接种过天花,在牢里甚至接种过两次,你呢?

哦!阿哈!难道你没看见我这粗糙的皮肤吗?任何瘟疫都感染不上我的。

那么,老人家,如果允许的话,我们就在这里过夜了,不用担心我们。

老妇什么也没再说。她默默地站起来去拿变冷的茶炊了。凯萨尔这时候到了帷幔后。

阿克丽玛,是我,凯萨尔。

嗯咯……”

在这时候,在生死之际,已经出嫁的妇女不该再和别的男人说话,要用嗯咯这样的感叹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嗯咯也就是意味着:我认识你。

阿克丽玛,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怎么样了?

嗯咯……‘我听得见,实话说,我现在不是很好’”

凯萨尔!叶尔根叫他。从这出去,不要让她担心,让她呆着,上这来。

凯萨尔出去了。他把手抱在头上,呜咽地哭了起来。

小点声,凯萨尔。

但是小伙子不能控制自己。

阿哈,我那时候真高兴,听你说要去找阿克丽玛的时候。我还想……还想……唉!他的声音都变了语调,快速地摇着头冲出了帐篷。

帷幔后又出现了声响。病人期盼着什么,坚持着什么。也许,她是在叫他?叶尔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笼罩在阿克丽玛头上的危险,让遵守礼节的必要性变得消失。他去了那边,到了她面前。

她的胸脯沉重地上上下下起伏着,她嘶哑地叹息着。脸被一条红色的披巾盖住。叶尔根抓着她的胳膊肘,是的,不用怀疑……她的整个手都生满了硬疮。腕关节上青筋不安地颤抖着。

阿克丽玛!你不要绝望!你会变好的。我正在找你,现在找到了。直到你好起来之前,我都会在这的。你想让我在这陪着你吗,阿克丽玛?

嗯咯,嗯咯……”

从昨天开始阿克丽玛的状况变得尤其不好。天花吞噬着她,但青春的活力没有放弃,还在和疾病抗争。知道爆发的瘟疫后,阿克丽玛的丈夫没有回村,而是直接马不停蹄地去了城里。他的弟弟,他住在邻居家的姐姐,都死掉了。来照看她的是一个从邻村来的没有孩子的寡妇,喂她吃喝,每晚都坐在床头。阿克丽玛的妈妈来了后她就没再出现过。也许,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叶尔根和童年玩伴凯萨尔的出现让病人激动不安。阿克丽玛突然又觉得自己年轻漂亮,充满活力。她又变成了那个看了阿肯一眼后就记住了他的那个姑娘。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变得这么珍视他?要知道她几乎关于他一无所知,只是在他坐在姐姐的房间里优美地用冬不拉琴弹奏旋律的时候,从窄窄的缝隙里看到过他。不,也不是她对他一无所知。他知道他的诗歌,他的一切。那时候她多么希望会再有这样欢乐无尽的带着冬不拉歌声的夜晚啊!而诗人却离开了他们,还差一点被杀死。她没有期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他。而原来,他在想着她,一直在寻找而现在找到了她!

也许,把纱丽从脸上摘下来?就不会那么闷得慌了。

嗯咯。

好吧,我不会拿下来的。

看起来,阿克丽玛稍稍平缓了一些,胸口的起伏已经不那么剧烈了。

他一直在寻找她并在这最绝望的时刻找到了她……叶尔根阿哈!什么样的姑娘不梦想着像叶尔根这样的小伙子呢?你是幸福的,阿克丽玛。尽管时间不长,但仍是幸福的。当他需要你帮助的时候,命运把你和诗人联系在一起,当你写下那吓人的句子阿肯阿哈,他们想杀你的时候,你的手是多么地抖啊!那时候我在他危难的时候救了他,而现在他来了,为了把我从病疫中救出来。他自己说的,会和我在一起。暂时我还不能好转,不能站起来。而诗人像神仙一样全能。如果我明天我能好一些,想叫来所有幸免于难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这将是一个新生的节日,要知道我实实在在地是第二次出生到这个世界了。阿克芭拉,你提前叫好那些你看见的人。叶尔根会抱着冬不拉琴坐在我旁边。哦,姑娘们!你们已经来了?你们来的可是真快啊。我真因为你们高兴。没有你们我在空荡荡的家里感到苦闷。叶尔根阿哈,开始吧,请你开始唱吧!凯萨尔,你在哪呢?现在该你唱了,唱《卡拉卡兹》。你唱这首歌唱得很好。唱吧,用最大声音唱吧。黑眼睛的人啊,你离开了我,我现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你是怎么了呢?……

叶尔根垂下头,在她旁边坐着聆听着她。现在他谁也不让照看她。列奥纳多达芬奇不会和他的蒙娜丽莎分开,而他不会抛下阿克丽玛。当她好转变得健康后,他们将一起穿过拜特巴克达拉,去南方,去自己的地方。区区的阿达尔巴依怎么敢把我的阿克丽玛卖给别人!不会的,如果他们阻挡他和阿克丽玛的幸福,他会向那些陈规吐唾沫的。哦,阿拉,帮帮她吧!不要让她离开!他还怎么能怀疑呢,她曾沿着牢房对面的小绿地走来走去。还有什么别的姑娘能表现的这么果断勇敢吗?只有阿克丽玛可以。

不要走,叶尔根,她说,不要走,凯萨尔,阿克芭拉,不要走。

说完梦话之后,阿克丽玛又沉睡了起来。

叶尔根一直在她身边坐到早上。阿克丽玛静静地躺着,再也看不见周围,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安静地站起来,怕惊动了她,但是这时候她妈妈走过来,老妇人刺耳的声音说明了一切,再也没有人能惊动她了。

 

8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自己难以忘怀的岁月。在这个夜晚,在死去的阿克丽玛旁边,诗人知道了,为什么年轻的姑娘要把纱丽巾盖在头上,她不想让他看到她因为生病而变得丑陋的脸。他握着她生满疮像鱼鳞的手,他想,没有什么天花瘟疫,没有什么苦痛能够破坏美丽。纤细的姑娘,他曾在村子湖岸边见到的姑娘,她难道会死吗?

从那个夜晚起,好多年过去。

诗人的句子响彻哈萨克草原,传向比它更远的地方。曾经为苏维埃战斗的岁月都留在过去。他现在手里既不是拿的马刀,也不是手枪,而是精羊皮革做的公文包,里面装满重要的工作文件。

岁月很残酷,很高傲,很难过,很欢乐。曾经不得不用老式的诗句来描写它。诗人改变了这些诗,他找到一种新的语言组合方式,在他的诗行中可以听到许多心脏的跳动节奏。他追求的是生活中最深处的东西,他尽力看到所有,明了所有。在最简单平凡的使他们明理的事件中,可以看到十月革命后他所出生的草原上发生的变化。

各种名誉开始加到他的身上。但是诗人——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和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学会移去和他有关的这些荣誉。在那些已经成熟的诗中,评论家找到许多的优点。但是诗人本人却并不喜欢。他不会对此在诗歌的关键处做评判,省得给别人留下诗人自己夸耀自己的严格和故意显示给人看。但他看到了不足之处,知道可以写的更简洁,明确,深刻和有力一些。

沿着未动的积雪踩出一条路,比跟在别人后面走路要困难很多。诗人曾有一些学生。有一些很明显地模仿他的人。他并不为此而骄傲,因为模仿者们给他带来了不少的不愉快。尤其是近来他们过分吹捧诗人,这让他什么都没写。闲扯?不,不单单是。意图很明显:遏制不住地颂扬他,他们借此夸大自己的作品。但是,像他的那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贝尔克送他的瘦短的呢子破大衣一样的作品,怎么能是文学作品呢?

诗人不能原谅自己,至今为止他还没有开始自己的规模很大的工作。那本书应该包含他所有观察和思考的结果,明确写出草原人民命运的巨大进步。他不能原谅自己,有很多他还没有写,因此不得不要去看和经历。当他还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只是刚刚悟到自己的前面是一条文学道路的时候,他就梦想着创造复杂多样的日常句子。也许是害怕,他对于做这样的工作还不成熟,现在只会慌张地搞坏一切。也许是,时间都被事情占满,到最终也没留给他机会去完成这本书。

不管怎样,诗人都没有忘记这本书。蒙娜丽莎,奥涅金和那个在他生命中出现一瞬的姑娘一直伴随着这些岁月。他们经常触动和要求他:你都忘了吗?为什么你不写呢?你应该写的。那个姑娘真的只是从他的生命中一晃而过吗?不是的。就像夜晚的回声一样,多次重复着,回荡在山里的一块块岩石上,她总是能这样从第一声就开始引起回响。阿克丽玛就这样不可抗拒地走入了他的生命中,让他用新的眼光去看很多事情的发生。也许,他曾开始按照另外的方式写,因为曾有一次,在那个村子的湖岸边:她一瞬间出现在他眼前。

他曾回想起一些东西来,思考着一些东西。他本来可以描写所有的经历,从在卡拉奥特克尔传来沙皇被推翻的消息那天起,他,叶尔根,作为最早帮助竖起红旗的人之一。他感受到了所有:胜利的自豪感,失败的苦楚。他清晰的记忆,详细地保存了时代的特征。

不,不能用太长的时间来打算上路。从思考中,你可以学会克服困难,也可以走到路的尽头,尽管路不会轻松些,也不会变短些。

《循环》。书的名字突然闪现出来。好像是自己蹦出来的一样,但实际上他已经想了很久了。他准备好了迎接那一刻的到来,他独自一人和纸页坐在桌子旁。当他回想起自己的朋友和战友的时候,诗人的鹅毛笔突然变得柔顺和好使起来。当故事进行中出现敌人时,诗人想也不想就带着年轻火热的心投入战斗。

一页接着一页,书终于写好面世了!这引起了多大的反响啊!那些在书中找到了类似自己的角色的人们,掀起了对他的疯狂的追捕。抱怨和恐吓,诽谤,告密,匿名信纷纷传到叶尔根头上。你会知道的,会有武器比你那可恨的鹅毛笔更厉害的,有个人这么提出来。考虑考虑吧,不要用这个折断了自己的角。另一个这么写到。哎你!走出去环顾一下四周,我会碰见你的。第三个人这么保证到。

当诗人的内心感到特别沉重和闷闷不乐的时候,他经常会拿起冬不拉琴,他永远的思想伴侣,他以前在路上的伴侣。不,他不怀疑……他知道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现在正在考虑着《循环》一书的第二卷。有关第一卷的评论对诗人没有任何帮助。如果有人恶毒地骂这本书,就会有一部分不住地赞扬。持中间态度的人却没有。

窗外暮色已浓,但是他不想点灯。窗外长着两棵苹果树。八月的时候,树枝因为果实的重量低低地垂到地上。出乎意料地,就像坐落在山里的城市常有的那样,天气突然变坏了。乌云低垂着。闪电划过山顶,不远处应该马上就会下起倾盆大雨了。

诗人的手指越来越经常地用冬不拉弹着低声的调子。这样的弹奏使得两根琴弦很好地融合,听起来很和谐,这混合的声音好像使诗人想起许多还没有被参透的写作的秘密。为了参透它将要用一生的时间,甚至一生也不够。和声——并不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声音简单的齐奏,而是互相交融!没有这样的和谐默契不会有任何诗歌和散文的语句。这些年他达成这样的效果越来越难,因为总是对自己太苛刻。

冬不拉琴听起来很低沉。也许那时候,歌曲大家比尔让就是这样想出了声音和词句的伟大奥秘,而单单留给了冬不拉琴?他的宽松的骆驼毛外衣因为鞭子的击打而扯碎,这鞭子的尾部上还有铅头儿。蛮横的巴什塔巴依把冬不拉琴从歌手的手中打掉。琴弦断裂了。而且,不是清脆的响声,而是呜咽呻吟声。绝望的呻吟声。让巴达乡民没有袒护他,而是粗鲁地对待他:谁叫你掺和别人的事呢?一切很明了,难道乡里会为了一个什么歌手,尽管这个人是比尔让,而合其它的乡发生争执吗?

巴什塔巴依呢?他用鞭打惹来的不仅仅是对自己本身的永恒的耻辱,而是整个的家族。他的那个兔唇的高个儿子托克付出了什么代价,而他的儿子,巴什塔巴依的孙子呢?现在已经成年了。如果他迁移到城里去的话,那么他不会带着那个鞭子,那个耻辱的显眼的鞭子。因为现在对于做凶恶下流的事情已经不需要鞭子了。

诗人的手指依然像过去那样弹奏低音。冬不拉琴唱出一种声音。是你,让巴达,让他们诋毁我。显而易见,他很早以前就不自觉地敲击出这样的乐句了。

诗人明白,比尔让掌握了高亢洪亮的声音,为了达到了这种声音的高度,他不自觉地转动着调音轴,于是琴弦断裂了。

街上亮起了灯,光照进诗人坐着的房间。尽管他现在不想唱自己的诗,但还是拉紧了新的琴弦。

冬不拉琴又在他的手里复活了。

Көп оқылғанда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