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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西普别克艾马乌托夫 - "阿克比列克"

04.12.2013 2959

茹西普别克艾马乌托夫 - "阿克比列克"

Негізгі тіл: "Акбилек"

Бастапқы авторы: Аймауытов Ж.

Аударма авторы: not specified

Дата: 04.12.2013

阿克比列克

长篇小说

第一章

 

乌斯季卡缅诺戈尔斯克边疆区。

在布赫塔尔马河的右岸,隐约可见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的阿尔泰山。

在那里远眺南部阿尔泰高原,雾气皑皑,额尔齐斯河隐匿于库尔希姆地区迷人的秋色中,质朴而宁静。

阿尔泰山的库尔希姆是乃蛮部的聚居地,自古以来就有许多名门望族聚居于此。

库尔希姆的冬天是漫长的,看不见飘扬的雪花,只有松软的雪团从天而降,而在夏季山风时时地呼啸而过。

乍暖还寒之时,冰雪消融,小河开始流动,这时所有的动物都欢悦起来,奔向阿尔泰山的松树始祖,小心翼翼地拍打着它新生出的防护树干,像是在哄婴儿睡觉。

这位阿尔泰山老者把自己的手掌高举到头部,并倒映在醉人的马尔卡科尔湖面上。它的面容神秘而美好,用那蜜糖般的语调说着,不要碰我!

阿尔泰人那散发着珍珠般光泽的雪白帐篷,像极了马尔卡科尔湖的项链。

山区居民是阿尔泰山的宠儿,他们像西伯利亚马鹿一样,有着自己的固执,看待任何人和事总是喜欢从上而下,他们无拘无束,享受着马尔卡科尔湖迷人气息中的那份悠然自在。

马尔卡科尔的湖水清新而甘甜。产奶的动物们尽情享用着这里的水和草,挤奶的时候奶水常常会将大腿染白,满满的皮桶里装着的不是奶汁,而是神的恩赐;马奶酒放在发黑的老式皮囊里发酵,这种酒不仅有益健康,而且口感浓稠,油脂含量小。喝下一大碗酒的人们,脸会变得通红,嘴唇胀痛,就像弹奏科贝兹琴一样,沉醉在美妙的环球旅行之中,酒醉过后,心灵会随之起舞,在阿尔泰凛冽的大风中,开始摔跤和赛马比赛,嗒嗒的马蹄声好似铃铛一般,引得山脉阵阵轰鸣。

世间任何美妙的词语都无法描述阿尔泰的美女。只有最华美的镜子可以映衬出她们的容颜:眼睛似小山羊一样浑圆明亮,肌肤似白雪一样洁白纯净,笑声似螺号一样清脆动人,身姿似柳枝一样婀娜多姿;一个回眸,身姿微微摇曳,面带微笑地一声召唤,会让您顿时神魂颠倒。而一旦和她们谈起话来,会立刻让您想入非非,也许直接就冲到了云端。

但我要讲的不是这些!您准备听了吗,一切都准备好了吗?我会详细地向您描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请走到这儿来,仔细听好。这不是童话,传说,在很久以前……简单来说,这个故事不短也不长。那让我们停止这些废话,开始我们的故事吧。我不会用熟练的诗句来描述,如果言辞不够优美,请勿见怪。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孤独的骑手坐在一匹杂色马上,沿着夜色小路的边缘穿行,天色渐暗。他停了下来,身后是库尔希姆,前面是卡拉耶克姆,陡峭的峡谷尽头杂草丛生。不,不是峡谷,是一块儿塌陷,想要过去并非容易的事情;此时优雅的阿尔泰山风光已不存在,黑暗迅速地穿过了石缝。如果他没有驱赶住马匹或让死神偷走了马匹,他是否已经通向了狭窄的地狱之门?

在快要坠入峡谷之前,骑手勒住了马,环顾了一下四周。在陡峭的崖壁边上有一张石床,上面躺着一个身穿灰色军大衣背着步枪的人。这个人看见了马背上的骑手,高举起白色的手帕,挥动着发白的帽子回应他。然后瘦削的骑手和灰色大衣(身穿灰色大衣的人)走近彼此,一起向峡谷深处挺进。

此时的库尔希姆是这般景象:在马尔卡科尔的高原牧场上,养得膘肥体壮的牧人和他们的牲畜已经下山,重新回到了他们过冬的住处。马梅尔拜家的仆人们关上板棚,收拾好屋子,燃起了炉火。马梅尔拜的妻子他的大老婆,在屋里摇摇晃晃地走动,吩咐仆人拍打掉帐篷毛毡上的灰尘,把它叠好并收到一边。马梅尔拜可爱的小女儿阿克比列克穿着迎风摇摆的白色连衣裙,金色的耳环和银色的耳坠儿叮当作响,她抖了抖红黄相间的毯子,然后把它拿进了屋。她从妈妈身边跑过时,闷闷不乐地眨着眼睛,快速地叨咕着:

   眼睛跳是要有什么事儿吗?她开始心神不定……

什么事儿也没有……好事儿……是哪只眼睛呢?……

是好事儿当然好了,左眼,她陷入了沉默:究竟是谁给她带来这场非难呢?

马梅尔拜把运送干草的钱清算后,看着他们在干草房里收拾,他走到户外清新的空气中,思考着眼下的时局,他究竟不应该支持哪一方,现在所有人都加入到了党派中,在夜幕降临前他回到了家中。

山坡下面,牲畜都在自家住处来回走动。孩子们的吵闹声,工人们的叫喊声,牲畜们的吼叫声,令人烦躁的犬吠声……村庄升起了渺渺炊烟。哗哗流淌的河水。红色的黄昏。人们照顾好自家牲畜,煮好茶,开始了一天的休息。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像狼一样可怕的深深的峡谷,随之突然出现四个骑手。其中一个骑着杂色马,我们彼此已经认识过了。其余三个人穿着军大衣,带着步枪和军刀。这四个人立刻急躁地飞奔到低地。马嚼子被马咬得咯吱咯吱响。他们俯下身子,疾驰过蜿蜒的小路,闯入了村庄宁静的住户家。他们叫嚣着闯了进来,按住惊恐的人们:

哎,混蛋!把你们的马交出来!……

枪已瞄准了你,鞭子就在你上面!你还不去找马,难道丢了吗?

马被抢走了,放锅的三角桌、家具……地毯、毛毯、皮囊,裤子……所有东西在瞬间被洗劫一空!

大人……老爷……

啊,快救救老爷!

饶了我们吧,我们犯了什么错啊…… — 人们只能念叨着。

马梅尔拜的家里刚刚唱完了真主颂歌,端上了煮好的热茶,这时家里的一个工人冲进了房间:

   有人闯来了!

谁,谁呀?

灰色,灰色大衣……

到底是谁啊?

一大群俄罗斯人!

马梅尔拜大声地喊到:

快收拾东西,躲起来,快跑,快躲起来!

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餐具滚落了一地,东西凌乱地散了一地,马梅尔拜大声地叫喊着,一会儿冲向大门,一会儿冲进屋里……这一刻,他全然顾不上他的妻子,女儿,那个报信人。他终于决定要自己逃跑,猛地推开了大门,但三支枪管抵住了他的前胸。老爷摇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村里的男人们用枪托子敲打,用刀刃驱赶走这些匪徒,他们气喘吁吁地把自己的恩人马梅尔拜藏到冷冻肉棚里,挂上了铸铁锁。马梅尔拜的夫人想到了真主,快步走到了房屋的角落,她快速地跑着,却在这时撞上了那群俄罗斯人。

你是哪儿来的?

……这里,我要……

你是这里的!俄罗斯人鞭打着她,甚至抽打她的眼睛。白色的包头滑落到脸上,嘴也变了型。

把女儿交出来!听到了吗,快点交出来!

谁的女儿,大人?!

你的女儿,你自己的!

不,我没有女儿!

你有女儿!赶快给我交出来!

俄罗斯人再次鞭打她。妇女苦不堪言,哭诉道:

没有,我真的没有女儿,她撒谎道。

我们自己找,俄罗斯人扔掉鞭子,开始四处寻找。

     三个俄罗斯人拿起了灯盏,开始搜查整个房子,他们翻了翻行李包后面,炉台后面,推倒了点火用的牛粪干草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一个壁龛;所有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都用杆子猛刺几下。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仍不见姑娘的踪影。

    夫人在听到俄罗斯人喝茶的时候,立即把女儿领到了低矮的后门,让阿克比列克跟在她的后面,悄悄地俯身溜走,尽量离房子远一些;她四面扫视,终于把女儿塞到了地里的一个洞穴中,叮嘱女儿:千万不要动!而自己又返了回去。这三个灰色大衣路过阿克比列克藏身的地方,但是没有找到姑娘。俄罗斯人很气恼,继续逼问母亲,又抽打了她二十五鞭。母亲很担心,一旦她的叫喊声传到女儿那儿,女儿会惊慌失措,从小洞里跳出来,她咬紧了牙,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不然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让她把自己的心肝宝贝交给这些无耻的暴徒?

    在这个不幸的夜晚里,暴躁的犬吠声充斥着整个村子。夹杂着原来听不到的混乱的人的叫喊。村子里的所有居民都束手无策,这三个拿着枪的恶魔打破了他们所有的宁静。

                恐惧感弥漫了整个村子,骑手听了听,四处看了看,还有两匹马跟着他,他神情凝重,想到了个鬼主意。当嚎叫声仍在村子上空萦绕时,他继续慢慢地朝着黑暗中行进。他的马费力地喘息着,抽搐了一下。骑手勒紧缰绳,慢慢地把脚从马镫中抽出来,平稳地跳到了草地上。三匹马的马具带紧紧地系在一起,他弯下腰,像狼一样蜷缩着身子,缓缓地向前移动。他小心翼翼地迈了五六步,透过村子里嘈杂的惨叫声,听到了类似植物沙沙作响的声音。他又向前迈了一步,脚落在了洞口的上面,洞里面有个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

                — 叔叔…… — 一个声音低语道。

                — 是你吗?阿克比列克?似乎他早已知道。

                — 是我,请救救我吧,叔叔,她开始从地洞里爬出来。

                — 我来救你,快躲起来。先躺到这儿,哈萨克人说着并手忙脚乱地把女孩藏起来。

                阿克比列克伸着双手呆呆地留在那里。

                这个人或许就站在附近的某处,或许已跳上了马背,或许正急着赶路。也许,他决定骑马来救女孩,现在女孩已经脱离了死神的魔爪。我的上帝!她祷告着,希望传来的马蹄声不要再靠近,他已经离开了。女孩的双手仍旧向前伸着,好像依然在等待救世主天使的帮助,但马蹄声已渐行渐远。

                女孩的手受伤了,膝盖也不听使唤地向下沉,好像跌入到深不见底的地牢中。

           村子各处绝望的叫声慢慢变小,狗的狂吠声渐渐地变成了凶狠的汪汪叫声,并时而夹杂着母狗微弱的尖叫。就在这时好像有人吹了个口哨。远去的犬吠声又开始接近,变成了汪---汪的叫声!可怕的死亡马上就要扑向不幸的人们。马蹄声再次在村子上空响彻。在附近的某处有人在低声地交谈。阿克比列克的心脏紧张地砰砰直跳。究竟他们还要发生什么事,这时马蹄落在了他们上方 哐当!她为了抑制住胸腔的剧烈跳动,把双手放在了心脏上。这个响声既不是石头,也不是铁,而是死亡,她的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响,太阳穴在剧烈地跳动。正如她预兆的一样,三张冰冷的脸吊在了她的上方。此时洞穴对她而言深如坟墓。她撞击着洞穴中冰冷的墙壁,像是囚困在笼中的云雀。整个人几乎疯狂:

                — 妈妈啊!

    她的声音贯穿山谷,击碎峭壁。残酷冰冷的手指无论怎样捂住她的嘴,绝望的呼唤声都能穿透它,顷刻间再次响起,传到并刺入母亲的耳朵。在黑暗和痛苦中不知所措的母亲,此时像猫头鹰一样,尖叫着奔向自己的孩子。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过去从两个俄罗斯人手里夺回了自己的宝贝,挡在她的前面。俄罗斯人用尽各种方法把她从女儿身边拉开,用枪托子打她,而母亲把女儿放下,紧紧地抓住他们。她摔倒了一个人,两个人,敲打着他们,第三个人退缩了。重获自由的阿克比列克奔向母亲,但看见这个场面后,又跑回了自己的洞中,母亲紧跟着她。这时敌方的幸存者向母亲射了一枪,直接射在了她的肩下方。

    — 啊!她大喊了一声倒了下来。

    三个俄罗斯人扔下了阿克比列克,跨上马消失在了暮色中。

    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唤着母亲,大地和天空颤动起来,马蹄发出轰隆声,山谷随之轰鸣,狗又开始狂吠起来。

    — 哪个方向,怎么回事?追捕者立即展开追缉。

    — 先上马!

    此时天地狂啸,岩石轰鸣。两个俄罗斯人发现追捕者后,停止了逃跑,瞄准目标准备射击。其中一个追捕者调转方向,紧紧抓住马鬃,沮丧地从马鞍上下来。紧随他们后面的人手忙脚乱地拉紧自己的缰绳,开始和他们进行交锋。

    骑着杂色马的人是谁?虏掠女孩的那些俄罗斯人是谁?试图解救女孩而射击他们的人叫什么名字?我们能不能叫出所有的名字?或让他们自己回答?

    让我们投票表决吧!支持我们自己汇报的,请把手举起来。一个,两个……没了,想听他们自己说的人,请举手……四个,五个……算我一个,占了大多数。这样的话,就让他们自己解答吧!

    首先要说的是身中一发子弹的小伙子。

    我皮肤黝黑,中等身高,眼眶深陷,鼻梁像公绵羊一样高挺,但胡须却像狐狸。我二十七岁,我的名字叫贝克博拉特。我头上戴着一顶用丝绒做里衬的卡拉库里羔皮帽,身上穿着俄式夹克,上等羊皮制成的灰色长襟外衣,系着银色的腰带。脚上穿着一双相称的皮靴。当我穿皮大衣时,腰带上会别一把有着精美骨制刀把的锋利的刀,还有鼓的皮套带,你可不要说我不懂艺术。

    我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按现在的标准来说,也算是有钱人家。我们家里有五百只羊,两百匹马,六十头牛,二十头骆驼,但就现在来说,原来的牲畜群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我的父亲当了很多年人民首领,他率领着村里人走访了很多周边地区。因此可以把他描写成:权力。哥哥结婚了,分完了家,得到了自己应得的遗产。小弟弟在谢米帕拉金斯克上学。我的母亲在马年死于肺结核,她去世后,父亲又娶了一个穷人家的老姑娘,除了给她家比约定数额高的彩礼钱,还给了十五头长角的牲畜。直到现在她都靠父亲养活。

    不仅如此,父亲还要上交清真寺规定的赋税,严格遵守斋月的所有指示,而且他总是与蓄着平整胡须的和卓形影不离。和卓经常教导我们,教导我们这些孩子。我们整整受了他七年折磨,夏天在单独搭建的帐篷中,冬天在家里的客厅中。不管我怎么打闹、说下流话,嬉戏,在饱尝老师棍棒的同时,我还是学会了读写。只有在父亲为了和邻居娱乐而把和卓撵出去之后,我们才能轻松地休息一下。时光飞逝,从十五岁起,愉快的童话就远离了久经世故的小伙子,我不止对一个姑娘动过情,每到晚上偷偷地跟着她们,破门而入,挤过去,爬上去,撕扯……常常和优秀的骑手一起消遣,无休止地跳舞、游戏,打牌,我学会了唱歌,弹奏冬不拉,射击,带着猎犬和金雕去狩猎。在我手里喂大、治愈、训练和丢失的鸟有很多,我还学会了说鸟语。但这种奇事,仅此一件!我有一匹不知疲倦的跑马,一只凶恶的鹞鹰,我穿着时髦,遍历各地,射猎鸭子和鹅,每到深夜喜欢盯梢美女,直到有人上钩!

    而父亲总是奔波于自己的事务,各种评判和调解,惩办窃贼,解决争吵,为无罪的人辩护,把打官司的人叫到身边。他经常待在骑兵侦察队中,要是在家的话,要么是和申请人窃窃私语,要么是在教导被告人。当然也有一些人完全是来胡闹的。但我和哥哥不一样,我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我不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我有我自己的兴趣。但他们早就对我不报希望了,他们说,我是个怪胎,总是对我有诸多不满,只有在我狩猎回来,拎着毛皮珍贵的野兽时,才会得到赞扬,仅此而已。因为我完全不在乎所有家族的争端和荣誉。当然,如果遇到和外来人打架,或逃离丈夫的村妇,我都会退到一边,要么就和大家站在一起。

    父亲想让我娶一个瘦小的黑人女孩,我连忙打断他,开始谈论起马梅尔拜家的姑娘阿克比列克,关于她大家都有所了解了。当然我知道,谁也不会热情地欢迎我做她的新郎,就算作为客人也不见得有多热情。我算了算,大概我更加垂涎丰厚的嫁妆。但过后我想,一个只有一个宝贝女儿的父亲,也未必看得上我,于是我决定不用旁门左道破坏她的命运,就派人捎去了一句话:让她自己决定吧,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有时为了抢占上风,只好调转几次方向,由于各方阻碍,和爱慕的人相互追逐一阵。前提是时间要来得及。

     在我走近村庄时,听见了狂躁的犬吠声,突然间我听到阿克比列克悲痛的叫喊:妈妈!然后有个人从地上拿起枪,开了枪后飞驰而去,这时我已经无法忍受,决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跑掉!我开始追捕他们。在追上两个骑手的时候,突然一颗子弹射进了我的右肩,我的眼睛渐渐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打转。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是的,朋友,谁能想到这些呢!这种奇事,仅此一件。大家都站在我周围,惊慌失措,没有继续追捕。要么就是刚刚追上。真是可怜至极,人们将要把你送入坟墓!亲戚朋友们,我错在哪里?是对阿克比列克照顾不周吗?如果在你们的心里还存有一丝怜悯,哪怕是对一只小苍蝇,也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哈萨克人可能有权指责我们掠夺,劫持姑娘,甚至打死人;他们大概有充足的理由把我们想象成土匪。他们把自己隔绝在山中,像野兽一样生活,对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想法,怎么能了解我们的目标并理解我们。

先生们,你们是否能找到这么一个人,期望离开自己的故土、和亲人朋友们分离,开始四处的流亡?他们中谁不喜欢安逸、无忧无虑,满怀高尚目标的生活?谁不想在深夜花园里和貌美的姑娘来个偶遇,温柔地拥抱,在耳边呢喃细语?每个人都想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生活,而生活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呢?命运的公平就是把幸福赏赐给一方,而另一方只能得到灾难吗?所有的一切都已命中注定。人只能听从于命运的安排。世界把自己的必然选择强加给我们:没有绝对的自由。

    如果不是东正教的劫数,我们怎么会出现在中国和阿尔泰之间的山谷中,出现在哈萨克人中间?我住在坦波夫省,是地主的小儿子。在亚历山大二世陛下执政时期,我的祖父在土耳其战争中率领军队,取得了屡屡战功。我的父亲也去作战了,他供职到高级军衔,在他晚年的一个夏天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种粮食,多方经营。辽阔的田地、绿荫蔽日的花园、石头搭建的庄园、赛马的马厩,猎犬的狗舍…… 所有这一切!

    我的一个兄弟在大学法律系毕业,之后和我一起考入了军事学院。四兄弟当中,我是最不起眼的,但在德国前线中我表现勇猛,第一个晋升了军衔。我们毫不犹豫地奔赴战场,保卫沙皇,保卫祖国,保卫自己的人民。如果我们没有站起来保卫祖国边境,如果没有我们俄罗斯人强大的军事实力,黝黑的哈萨克人怎么能健康,平安地生活?仅仅是生活在俄罗斯边界强大的庇护下,他们也应该感谢我们。可他们给我们国家带来了什么好处?是一家农户支付四卢布的赋税,还是给我们供应食品?他们悠闲地地品着马奶酒,摸着肚子,看着老婆,不时地搔搔大腿。而只是要把他们派去后方工作,他们立刻就会扭捏起来,害怕得不得了。哈萨克人对征兵担心地要死。他们相信,只要宣誓接受俄罗斯国籍,女皇叶卡捷琳娜就会在条约上大笔一挥,保证不抓他们去当兵。说实在的,不让胆小的哈萨克人去当兵,谁也不会对此有意见。如果他们突然觉得我们是敌人,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拿起手中的武器转而对抗我们呢?这种情况下,只有威慑恐吓才能显露出俄罗斯帝国的完整。他们很可能手握武器,为了自己的土地,牲畜奋起反抗,落入其它国家的政权下。不能一本正经地认为,他们能独立地生活。这意味着,他们应该臣服于我们,臣服于俄罗斯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比我们更可靠,并且关照他们。他们可能会因为土地而抱怨我们。土地是属于国家的财产。当然,如果耕地面积短缺,我们只好把农民认为自己应得的部分交还给他们。而实际上他们的耕地十分富余。所有哈萨克人都认为,他们有权和原来一样,一旦心血来潮,就可以在整个大草原上到处安家。但除了他们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民族,他们也要靠某种方式存活。因此如果把多余的土地转给他人,请不要动怒。你也可以播种,收割庄稼,建设城市,安居乐业。那个时候谁也不会觉得这块土地拥挤。但哈萨克人不想理解这些。

    哈萨克人认为自己被欺辱了,而把罪责归咎于我们。如果他们突然武装起来,哈萨克军方挺进俄罗斯城市和农村中,他们的屈辱能怎么发泄呢?难道他们自己没有烧杀抢掠吗?类似的事情其实已经发生了。就在昨天的谢米列奇耶,当给移民划分份地时,哈萨克人全军出动。难道他们没有把刀刃砍向无辜的农夫?没有抢夺财物,蹂躏妇女吗?回想鞑靼讽刺性的三百年枷锁,哈萨克人也参与其中,那个时代弥漫的残暴难道没有他们的份儿吗?到鞑靼军队来的俄国使者被他们用木板压住,并在上面摆宴。因此,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的把戏也是人尽皆知的。但愿你们别演这出戏,你们对我们不见得会有感动人的怜悯。这也就是个不走运,还算不上大事件。

    其实,没有特殊的事情我们是不会到哈萨克的。谁也没预料到,我们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帝国被推翻了,分裂成了两派,沙皇下了台,无产阶级蠢货们,大兵们和万恶的布尔什维克们篡夺了政权,而我们,俄罗斯最优秀的儿女,要站起来反对在我们国土上出现的专政,与敌人进行殊死战斗。一部分人拼命地逃亡,藏到了中国。而我们,大约七十名陆军和海军军官,以及所有撤退军队的残余力量,紧紧抓住了阿尔泰山的岩石,我们还能怎么抵抗红军。他们想饿死,冻死我们,我们没有药品,没有弹药。不然他们怎么没在那个有入口,却没有任何出路的地方杀死我们。难道他们预料到,我们会毫无办法,乖乖地困在山中等死吗?他们逼迫我们到了哈萨克,抢夺牲畜,羊毛毡,被子,而餐具,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也并不多余。

    可不可以这样说,在这个只会唤起忧郁的,荒无人烟的山谷中,一个正常的男人会毫无理由地糊涂起来?淫欲……高尚炽烈的爱情我们也有,但老实说,我们还都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管它淫欲呢,我们厌倦了长期的愤恨,准备好来个鱼死网破了。我们也懂得爱,无法面对没有女人的生活。谁那儿有女人呢?哈萨克人有。他们也是人,哈萨克女人黑色双眸散发的迷人魅力,丝毫不逊色于欧洲人的眼睛。当然,别指望能有巴黎女人的万种风情。

    哈萨克人对我们的敌意只能说明那是他们向来的无礼,哎,他们的女人不喜欢我们,真是悲哀啊!但我们不需要她们的爱,我们只需要娼妇。我们的心是属于俄罗斯美女的,是不是?落后会引起异化,一个开明的民族不会害怕和其它民族接触,如果没有相爱,一个受过欧洲教育的哈萨克人会娶俄罗斯姑娘吗?

    如果我们杀了哈萨克人,那么这就将演变成一场激烈的战斗,狂妄的对抗……其实都是一回事:杀人,杀鸡,都是全力地扑向一切。谁知道是这样:要么在死亡的黑暗中适应生存,要么自己死在里面……从本质来讲,生活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死。今天或明天,有什么区别呢?你还来不及眨眼,整个生命就已飞逝而过。所以请带走生命中的全部,所有许诺给她的喜悦和甜蜜。之后就一无所有。而向前,红军的刀刃让人惧怕。四周都是红军。明天又是饥饿、寒冷,阵亡。死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不知它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很快我们就要走向死神,最终失去可以再见亲人、爱人,自家房子的最后希望,那个时候谁还有力气指责我们,为什么我们濒死的时候杀死,掳走女人?好吧,目前我们还活着。生活就是每一天的煎熬,我们还在煎熬着。哈萨克人怪罪我们,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目标和理想。让所有厄运都随之而去吧!

 

    我是一个身材矮小,鼻子有点塌,耳朵畸形,眼睛突起,额头低窄,头发直立的小伙子。年龄差不多三十五岁。我的父亲叫托伊巴扎尔,我叫穆卡舍姆,很不走运,我既没有马骑,也没有宴会。我在一个吝啬、肮脏,卑鄙的业主那儿放羊。夏天的牧场上,人们喝着马奶酒,慵懒而醉醺醺地吹着牛,而我穿着破裤子,把脾气暴躁的山羊从茅舍里赶向山间小路。孩子们白天都玩着秋千,到了晚上就开始唱歌,讲笑话,他们推着我的后背,推到巴依帐篷旁的破垫子那:快躺下,你得早点儿起呢!刚刚躺下一会儿,又有人推着我:该起来赶羊了!,说着又踢了一脚。早上匆忙地喝下一碗酸奶后,没时间做其它事情,揉揉眼睛就愁眉苦脸地去赶羊。直到把羊赶到太阳最晒的地方,扔着石头紧跟着它们,喊到声音嘶哑。

    十五年前我放过沙曼巴依家的绵羊,那时候还是个傻小子!我说:这么走路要累死了。但他们不让我骑马放牧,担心马会把喂绵羊的青草踏坏,他们说,绵羊只吃这种特殊的青草,其它的都不适合。我还有一个照看牛的麻烦活儿,晚上要把牛身上的器具卸下来,它就像头疯牛一样,扭着头冲撞,早上既不用给这头臭气熏天,脾气暴躁的牲口装鞍子,也不能骑它,真是不幸!

    一天晚上我有点困了,可一只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因为孩子们在那做游戏,我也跑了过去,我想上帝会理解我的。我们开始玩捉迷藏的游戏,我当黑耳朵狗,另一个小伙子当狼。一切就绪后,他把女孩艾莎藏到了远处。我边跑边跳地找寻女孩,我看见还有一个人已经在她周围转悠了,好像是一个黑耳朵身体壮实的人。该死的,我很生气:那可是我要站的地方。我懊恼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把羊赶到了泉水边,在正午的时候安顿到干涸的河床上,我背靠着陡峭的崖壁,眼皮开始不听使唤地下沉。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脸,我简直疯掉了。惊慌失措。不明所以地跳了起来,像精神失常似的一路狂奔。我看了看四周,在我后面有一个骑着灰色骏马的人,手中挥动着鞭子,是沙曼巴依。不论我跳窜到哪里,都像苍蝇一样没有出路,无处可藏,我把脸转向他:老爷!我错了,我不该打盹,但所有的羊都在,一只也不少。

    我想报复,但我转了转,没再吭声。在那边还站着一个受到自家巴依责罚的牧人。我们很快就达成一致,宰了沙曼巴依的两只羊,和他家主人的两只绵羊,我们把肉浸到冰冷的泉水中,吃了整整一个月。水慢慢地把所有的肉味都冲淡了,但我们还是狼吞虎咽地吃着肉。当然,我们的偷盗行为最终还是暴露了。告发我们的是另外一个牧人,他是个秃顶,脑袋像头洋葱,像条走狗似的,在自己主人面前溜须拍马。当然,沙曼巴依从我的工钱里扣除了比他的损失多两倍的数额。

 

     之后我还在一个富人家做过牧马人,那个时候我已经变得聪明点了。已经可以单干了:不需要其他牧马人的任何帮助,一个人赶着脱缰的马群,调练马群。而深夜依然是自己独自面对。即使暴风雪也无法阻挡我放马。任何危险都可以使人变成一个真正勇敢的人。只是在漫长的黑夜中要抵抗凛冽的寒风,粗野的马蹄,可恶的强盗和凶残的狼群。迎着风,骑着马。任何距离,任何危险,对我来说都只是消遣。在马群中我变成了梦中希冀的样子。热情再次复苏:放马,点燃了我内心的激情。

    现在女人们开始注意到了我。我的名字变得有了意义,她们还评论我的服装:应该怎么穿才对。我要喂饱和我玩游戏胜利的女人。通常在运送整匹马肉的途中,要用一些肉来喂狼。巴依家的马群让我攒够了订婚的聘礼钱,我结了婚。我习惯了在马身上烫烙印,从中也赚了不少。成家之后,我开始在规定的斋月里严守戒律。

    吃饱了骑上马后,我的心里开始莫名地烦闷,目前的生活并不是我所追求的,我想:管它三七二十一呢,收拾好东西,受雇到一艘轮船上做工。我看到了额尔齐斯河沿岸的所有城市: 乌斯季卡缅诺戈尔斯克 斋桑 谢梅伊。我还学会了说些俄语。和俄罗斯人不拘礼节地闲聊,开始觉得自己变成了重要人物,趾高气扬的。我做的所有一切似乎都是正确的。我找各种机会和用得上的俄罗斯人,哈萨克人交谈。学会了他们所会的一切, 我学会了圆滑地撒谎,散布流言,为自己隐瞒,睡眠不好时就走动走动,绕着舵轮把手转悠。我开始觉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那么坏,因为我看到并明白了许多。我成为了工长,在必要的情况下,我能用俄语带着坚定的字眼训斥道:你这个绍尔特(译者注:鬼东西)!怎么回事!糟糕,你没有权利!……现在我哪儿也不去。争吵、打架的时候我也不去参与。上船的时候要拿十普特作为赌注,我可以轻易举起任何肥胖的身躯。现在在同乡之间,我们是不平等的,对我来说他们又算什么?我只有一样没有学会:不识字。但已经没有人能像我这样了。哎!如果我要是会了读书和写字,我就可以让库尔希姆河的水倒流,或者还能安排其它一些事……

    当我骑着银色马鞍回到家乡时,我开始对政治产生了兴趣,打算弄一个职务,很快战争爆发,政变迭起。白军逃跑,红军进攻,攻占了整个城市。我听说,布尔什维克是为了穷人起义,凡是报名参加布尔什维克的人,他们都被任命为村首长,甚至是乡首长,给他们发步枪,你要知道,他们给你发步枪,巴依家的牲畜,还有巴依多余的妻子,他们还把土地从富人手中夺过来分给穷人,哦,原来这只是个梦,梦醒了心情也失落了起来。我边走边思考:要不要报名参加布尔什维克,手里握着步枪…… 如果幻想的一切没有实现,那我不就都白费了。一个哈萨克人这样祷告:绍尔特 布雷伊 沃特 基里绍内伊(译者注:最好让魔鬼把你们抓去,那样的话我就是首长了)。于是我决定了:哎,不管怎样,那里还给分发东西,就屈就一下吧,我就去报名参加了支部,把装着五发子弹的枪扛在了肩上。

    我就这样严厉地出现在村子里:人们立刻给我宰杀绵羊,于是我开始执行公务,为了恐吓他们我偶尔会朝天射击。一切正常,我没收了白军留下来的武器,搜查了可疑人员的家,根据指示没收了食品,这叫余粮征集制,没收了所有对政权有利的东西。人们开始不理睬我,戏称我为受过洗礼的人。亲戚们首先开始呲着牙,斜着眼睛地看着我。他们显然是嫉妒地看着我,想出有关我的各种荒唐话,多么能造谣!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毫无办法,人们都闭上了嘴,据说站到我这的人,都要被人吐口水。只有一个当地的老师表现出了亲切感,他是 马梅尔拜的小儿子。我喋喋不休地向这个文化人诉苦,可他们说,我在他那勒索贿赂,抢个精光,恐吓监禁他。在我马上被任命为乡首长之前,这个老师召集了申诉人来告发我的纸条,并悄悄地把它们送到了苏维埃。他们认定,我不配当选乡首长。巴依家培养出来的杂种!我要好好活着,控告你们所有人!之后我的枪也被没收了。

    他们最初是在各个村子没收东西:衣服、物资、被子、羊毛毡、餐具,我猜到接下来是要转送白军的残余人员,我就混到了他们中间。他们请我帮他们找漂亮的姑娘。我立刻就想到了马梅尔拜家的女儿阿克比列克。就当是她那有学问的哥哥送给我的礼物。我这一生都在受巴依的折磨,他们经常取笑挖苦我。直到现在我还在蒙受侮辱。我又有什么理由怜悯巴依这一家呢?达成目的,我会感到满足,而达不成目的,我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子。

 

    由于长时间的颠簸,阿克比列克已经完全麻木了,当她从马上翻下来的时候,就像死尸一样掉到了地上。

    阿克比列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恶臭的,用六根竹竿搭建、顶上盖着毛毡的毡包里,她穿着古怪的衣服躺在几个陌生的俄罗斯人中间。旁边躺着一个胡子到鬓角的男人,鼻子高挺,留着蓬乱的棕黄色头发,一只手伸过来紧压着她。从这个男人嘴里呼出的灼热气息使她打了个冷颤,那气味儿就像可怕的硫磺蒸气。她不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哪里,当她的目光扫过身上盖着的厚重的毛毡时,记忆又把她带到了那个夜晚,她的眼里涌出了两行热泪。

    满带朝气的黎明曙光好奇地穿透了撕破的毛毡,喜悦地轻抚在阿克比列克的脸上,却没来得及晒干她的泪痕;压迫心灵的黑暗让闪耀的光线变得暗沉,发生过的事情变得更加清晰;她不能摆脱,但不会放弃在这个棕黄色头发的手下溜走。阿克比列克小心翼翼地抬起这个沉重的爪子,把它从自己身边挪开,像小骆驼一样在光滑的地面上谨慎地移动,她环顾四周,稍稍抬起门孔上的盖布,快速地溜走了。

    她从茅舍里逃了出来,这里是由七个破毡房组成的军营,几把步枪紧靠着茅舍,上面挂着各种破烂的家具什物。四面是雄伟雪白色的山峰,交织如错的森林,盘旋在山顶的金雕,弯曲柔美的灌木树枝,但这一切都无法再引起她的兴趣;她把目光定格在炉灶旁有擦痕的铜罐子,涂满烟灰的三角桌和弄脏的大汤勺上。可怜的汤勺!我和你一样,被人玷污,受人唾弃,想着想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阿克比列克快速地溜进旁边的灌木丛中,这时军营边界站岗的人突然朝她的方向举起步枪,大喊一声:站住!

    喊声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她很害怕,猛地抽搐了一下,跌倒在地上。没法再跑了,飞奔过来的俄罗斯人从背后截住她,又把她扛回了茅舍,阿克比列克像被捕捞的鱼,张开嘴拼命地呼吸着空气,用尽全力地大声喊着,但却发不出声音。当俄罗斯人把她扔到毛毡里的时候,躺在那的还有两个男人,他们慢慢抬起头,伸个懒腰,使劲地揉揉眼皮,然后开始一边谈笑,一边看着阿克比列克,卷了一支烟。抓她的俄罗斯人就是那个用自己的爪子压着她的棕黄色头发。他按压着她的腰,把嘴凑向她的脸,阿克比列克别过头去,不让这张臭气熏天的嘴靠近自己。其他人立刻开始取笑他。一个身材魁梧、留着黑色胡子,面色苍白的俄罗斯人被大笑声吵醒,他没有抬头看阿克比列克,也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打趣取乐,而是走到白铁皮的洗脸池前,从龙头里敲打出水洗脸,同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在这伙嬉笑的人群中,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坐着的人总是显得十分神秘。其他人的笑声映衬着他忧愁的神色。

    阿克比列克觉得黑胡子男人深不可测,甚至标志着死亡。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总是吸引着自己。他让失去自由的阿克比列克产生了无以名状的关注,谁认识他,可能是因为她自己渴望同情,或许只是源于一个天真的猜想,在这里他是一个陌生人,毫无例外,只是唯独他表现的与众不同影响到了女性的最初判断,但不管怎样,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黑胡子男人不知是为了逃避阿克比列克眼中绝望的哀求,还是出于其它原因,在看到棕黄色头发凑到她脸旁说话的时候,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把她从虎口中拉了出来。棕黄色头发没有反抗,只是不满意地摇摇头,嘟囔了几句。但不再凑过来亲吻姑娘。其他人都沉默地抽完自己卷的烟,走了出去。黑胡子温柔地看了眼阿克比列克,咳嗽了一下,然后和棕黄色头发谈话,但闪现了一丝讥笑。最初闷闷不乐的棕黄色头发皱起了眉,阴沉严厉地坚持着什么,他没有让步,眼里不时地闪现着愤怒,然后耸了耸肩,挺挺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黑胡子的眼睛,骂了一句。他们像两条狗一样面对面地站着,凶猛地吼道:-嗷!不知什么时候黑胡子猛扑向咆哮的棕黄色头发,然后皱起眉,走出了茅舍。棕黄色头发楞了一会儿,大声地骂了一句,握紧了拳头,也跟了出去。

    其它茅舍的人也都醒了:在这些听不懂的声音里发出了玻璃打碎的刺耳声。他们中的一个人走近了阿克比列克,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她:啊,哈萨克姑娘……”他冷笑了一下走了出去,阿克比列克躲闪着射向她的目光,难受地等待着,他们把她自己一人留下的时候。不,没有留下她一人,茅舍里再次聚满了人。他们很快把水壶吊到火堆上,沏好了茶,开始边喝茶消遣,边蘸着铁杯里的干面包;喝完了茶,他们开始了没完没了地交谈。阿克比列克回想起父亲曾这样说过:如果用茶来款待这些俄罗斯狗,他们就会闲聊起来,挡都挡不住。棕黄色头发就特别喜欢伴着甜点饮茶,他身材有点胖,一滴滴汗珠从他的鬓角沿着脸颊往下流。和他并排坐着的老兵递过来一杯茶,阿克比列克没有去接。黑胡子不知去了哪里,一直没有回来。

    喝好了茶,抽好了烟,邻居们就离开了。棕黄色头发把枪拿到手里,从枪里拔出来一个小铁块,开始转动它,擦拭了几下,又把它放回了原位。阿克比列克很担心,他马上要枪毙了自己。她的心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好像要飞奔出去,还在天上飞了一阵。这时出现了两个穿着粗硬衣服的俄罗斯人,腰带上挂着军刀,严肃地站着,断断续续地对棕黄色头发说着什么。棕黄色头发只回答了两句就默默地开始穿衣服。他整理好后,就拽着阿克比列克的手把她扛出了茅舍。阿克比列克的心脏在紧张地剧烈跳动。俄罗斯人站到一块儿讨论着什么。他们搬起了姑娘,排成队走向灌木丛。

   “我就要死了,阿克比列克胆战心惊。可能,最好的死法就是他们所有人同时朝我开枪?或者他们用其它方式杀死我?他们突然想到了什么?!哎!如果他们突然这么做,我也就解脱了……”

    这些俄罗斯人在灌木丛后面的林中旷地排好了队。有三个人站到了另一边。棕黄色头发把阿克比列克拉到自己身边,抱紧她并在她紧闭的嘴唇上吻了三下,然后和两个男人一起走到三个人那儿。六个人一起站在了那儿。他们其中一人向没跟着他们的人群喊了一声,大家很简短的回应了他。棕黄色头发和黑胡子面对面近距离地站好,然后分开各自离去,像是在丈量自己的步长;又再次转过身,尽量不做眼神接触,面对面站好。其余四人站在一旁,一个声音喊到:一,二,三!说话的人放下举起的手,随即传来两声枪响。俄罗斯人向前冲去。在期待的结局之前黑胡子跑向阿克比列克,匆忙地抱住她。

    几个士兵抬起死了的棕黄色头发,飞奔而去。黑胡子急忙把阿克比列克领到茅舍里,亲吻并紧紧拥抱着她。阿克比列克开始明白,刚刚进行了一场殊死对射,只是为什么在这之前他们要分开距离呢?黑胡子出去几分钟,然后带着一个金鱼眼,麻子脸的卷发男人回来了。这个人用哈萨克语和她说:

    — 你好,小姐,并拉起她的手。

亲切的语言引起了阿克比列克对他的好感,她伸出手作为回应,但很快又把手缩了回来,她还不能确定这个人是谁。金鱼眼实际是一个翻译,被请来和她谈话。

     — 你很快就会爱上这位先生。他是一位显赫的贵族。谁都不怕。当看到你的时候,他就按捺不住了,说着用力地将手掌按压着心脏。他看见你后,就请求把你转交给他,但遭到了拒绝。那个人也是一个贵族,但是一个小贵族。他们开始争吵,打斗,所以就发生了决斗枪击。你以前不喜欢俄罗斯人,那是因为你是来自草原的哈萨克姑娘。请你不要害怕,任何人都不会伤害你,这个贵族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你的。他想让你做他的妻子。其他贵族们想让你做所有人的妻子,但他坚决反对,他说,这是不行的,那么做我们所有人都会成为禽兽。他见多识广,是一个理智的小伙子。他和你一样都是人,都信奉一个上帝,有着一样的灵魂。请你不要害怕他,爱上他吧。这个人爱你,关心你。他会供你吃穿,不让你干活。哪个哈萨克女人能有这样的福气啊?她们简直就是女仆。巴依打骂她们,让她们干活,穿得也破烂不堪。而我们俄罗斯的习俗很好:我们不会打女人,说着在她面前握紧拳头。在我们那儿,可以去剧院,去散步,金鱼眼竭尽全力地劝说阿克比列克,说尽各种谎话。

    黑胡子不时地提醒他一些。阿克比列克整个人都蜷缩在自己绿色条纹的丝质外衣下,把手和脚都藏到了衣襟下。她顺从地听着,偶尔抬起满是泪水的双眼看着黑胡子。

    俄罗斯翻译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说的那些东西,却怎么也进不到女孩的脑子里。他说的显赫贵族,是很有名的人吗?供她吃穿,这有什么稀罕的!难道到她家上门提亲的别克博拉特会让她去做女仆?黑胡子为了她冒了生命危险。阿克比列克其实明白,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很美丽。

    她想起了妈妈,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的妈妈死了,为了……她想到这些却不能……她刚刚永远地失去了母亲,就去想嫁个什么样的丈夫,这难道不是个笑话,不是个耻辱吗?……难道她要嫁给一个杀死她的母亲,劫持自己,洗劫村子的人吗?……她的父亲在哪儿?……她自己又在哪儿?……大家现在还在想着她吗?……你怎么会还没有死?……你还在忍受什么?……那夜打中妈妈的子弹最好是打中了她……没有昨天那一天,那么明天……她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然而此时我还活着,依然美丽……不是我自己想……这不是我的错……谁能责备她呢?每个人都失去了一些,而自己也被遗弃了。我没有过错。

    接踵而来的想法在阿克比列克混乱的脑海里绕来绕去。她低下头,盯着长衫角上的一个油点,这时黑胡子滚烫的手掌突然碰到了她的手,悄悄地坐到了她旁边。阿克比列克生气地紧闭嘴唇,好像在说:不要碰我!但她只是陷入到了更深的忧愁中。黑胡子用下巴示意翻译离开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阿克比列克没再躲闪……她已经没有力气,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

 

*  *  *

    当村子里夜间喧闹的侵袭过后,穆卡什手里还有两匹马梅尔拜家的马,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藏起来,躲避这些烦心事。他把截获的东西留在了白军军营里,白军里有人说:穆卡什,好样的!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但却无法摆脱脑子里的各种胡思乱想。

    的确,他成功并轻松地报复了马梅尔拜的儿子,也把他的妹妹送给了俄罗斯人玩乐。但当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的时候,这些杂种却把她的妈妈杀死了。这未免太过分了,但谁又能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呢?去追捕的其中一个人好像死了。这些勇士尚且没有全部倒在血泊中,也不打算回家了。谁认识他,在夜里突然身中子弹的人是他们的弟兄吗?或者人们都不认识他?在我之前他们所有人大概都没做什么?停一停,我简直要疯了,魔鬼也许领走了他……但接下来应该怎么妥善处理这一切呢?不可能坦白承认,那样是要掉脑袋的。要知道我不是敌人,不是多么阴险的歹徒,我没干什么特别出格的事……

    好吧,现在就算做什么也不能挽回什么了……这是毫无争议的……然而一想,富人们不该得到这样的下场吗?难道他们自己没有掠夺人民?巴依为什么富有呢?勤劳的人们用劳动获得一切,可他们却坐享其成普通人民的劳动成果。如果没有牧人喂饱他们的牲畜,没有割草人给他们运干草,没有仆人给他们生火取暖,没有工人给他们挖井,真想看看他们能成什么样子。苏维埃政权不会只砍他们的头那么简单。他们罪有应得!谁知道呢,或许是上帝的某个指令安排我反对他们……再就是,出于饥饿白军也早就虎视眈眈,没有我他们也要入侵村子的。请不要全怪罪我,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找到一个哈萨克人,给他点儿好处,让他弄一个姑娘来。最好能找到为了自己的亲人,不顾一切地赶去追捕报仇的人。能找到这样的人并最终能做到这些,那自然是最好的了。但每一种情况都是特殊的,人们不能丝毫不差地重复它。但可以肯定的是:情况与此类似,一定像我做的那样。有多少军队经过了这里!多少军队想要统治、掠夺和压迫这里的人民。而人民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大家只能保持沉默……

    而我不同,我有枪。十个人也战胜不了我。我从俄罗斯人那里学会了射击,射出了一发接一发的子弹。白天我表现得小心翼翼,不露声色。晚上我就拿着自己的枪……我有什么可怕的呢?尽管恐惧还是有的,最初我就不应该加入到这个政治中。我不应该在支部签字报名,参与搜寻所有持枪的敌人。不,我不害怕死亡,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死的方式是不同的。对于我来说死亡现在是这样的……它无法让人们原谅我。是的,曾经我认为自己是勇士,好汉,有自己的社会价值。希望别从马鞍上倒下来……

    穆卡什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村子。村子坐落在高山朝阳的斜坡上,山脚下有五六个低矮的石板房子。这些房子都是他族人们的家,这里的首领是穆卡什本人,族长是捷泽克拜毛拉。

    捷泽克拜和他的这个称谓不能一起写,毛拉只是一种声望的象征。我记得曾经熟记的四十条先知圣训里刚好有这么一句话《 》。提到真主和人类存在的易逝性想起他在葬礼时供奉的追悼饼和在牲畜死时的供奉是一样的 这就是整个礼拜;在斋期时开荤,他通常都要小声嘀咕点什么,一般就是说两句阿拉伯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叨咕:阿 。在祭祀和祈福时他反复地说这句话,而妇女患了贫血病他也要说阿 希。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承认他是毛拉。如果不是自己的亲戚,亲家入葬,他当然什么也得不到……如通常所说,他没脱离任何虔诚的行为和任何圣书上的知识。因此我们无法容忍他走遍整个穆斯林教徒区,收缴宗教规定的赋税和捐献品;其实他自己也厌恶在别人家宴席前那个贪婪的样子:你要什么啊?都在自家放着呢!”

     当他带着横在腰间的抛光手杖在草原上逛了一会儿后,就跟着远处来的牛群回到家。到了家里,就会不满地责备老伴的邋遢和淡而无味的浓汤。并且对老伴如此邋遢的不满情绪也随着年岁的增长与日俱增,不得不承认,捷泽克拜本人从一出生起就特别干净整洁……如果抛开这些,说真的,自封的毛拉倒没什么特别的害处。

    不管怎样,捷泽克拜在家乡还是受人尊重的。无论是返回过冬住处还是孩子出生时,在任何盛会人们都会安排他坐在上座,把烘焦煮熟的羊头和多肉的髋骨菜肴摆在他面前,向他敬上第一杯马奶酒,如果他没来参加节日的宴席,都会指派儿媳:去叫毛拉来!

    穆卡什为了做样子,竟然说自己是被压迫的群众,相反,却固封在自己进步的思想中,尽管他做出那样故意的行为但对毛拉还是怀有敬意的,也尽量绕他而行这很简单: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也不说,自己却明白一切。在不可避免的相遇时仍像以往一样欢迎他,但什么也不说……毛拉应该明白他的举动,他也尽量快点经过,没打算要交谈。在尊敬的长者不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就会和所有遇到的人闲聊胡扯。

    当穆卡什走进村子时,感到一丝担忧:最好别碰到毛拉。他把头缩到肩里,俯下身子靠近马鞍。

    穆卡什过冬的住所在村子的东面。荒凉的石头墙壁在落日余晖中反射出深红色的霞光。旁边毛拉家的大门晃悠悠地敞开着。门槛上躺着一条红色的狗,狗听到了蹄子下石头的碎裂声,开始狂吠起来。不管穆卡什怎么匆忙地把马赶到自家房子的大门前,反正还是碰到了毛拉,毛拉穿着雨靴,肩上披着冬季长襟外衣,拿着罐子出来刷洗。穆卡什担心毛拉会猜透他暗藏的想法,便急忙躲开了毛拉。在屋檐下快速地卸下马,绑好白色的小马。穆卡什黑胖的妻子阿尔特奈给他打开了紧闭的大门,她紧裹着身上的皮袄,慢悠悠地走着。不满意地板着脸并匆忙地说了句:是你呀?之后就不见了。

    穆卡什对着空气小声地回答:是我,他安顿好马,便自己回到了家。眼前是低矮的房子,只带有一个狭小的窗户,房子里冒出的熟悉的浓烟使他感到了温暖。他很高兴看到家里的地毯和扁平额头的三岁儿子梅捷亚,儿子张开的小嘴上挂着蓝色的鼻涕,睡觉时翻来翻去,可爱的小手从红色花布毯子下伸了出来。穆卡什想美美地闻一下儿子,但脑海里却跳出来某个阻碍他的东西。他不敢碰触如天使一般的孩子。他似乎羞愧起来:以前是对毛拉的羞愧,现在是对熟睡中的孩子。他哆嗦了一下,好像一只狗跑到他脚前开始狂吠。但不久他就想,怎样把这只无形的狗直接踢到洞里:关起来!他解下腰带,从被褥里拽出一个红色的枕头,把它扔到了窗户下面然后躺在了那里,并把膝盖弓到了胳膊肘前。

    阿尔特奈坐在铺着干草的脏兮兮的长凳上,摘下自己的头巾,把它放到一件睡衣里,开始虔诚地做洗礼,像是准备祷告,同时大声地擤着鼻涕。她回到床上,用撕烂的白色抹布擦拭手掌上的一块红色的像是被山羊舔过的东西。

    — 你缩在那干什么!那匹马是怎么回事?她向穆卡什怒吼到。

    他没有把头抬起来,只是含含糊糊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 正午前就赶走!

    阿尔特奈盯着丈夫气愤地说:

    — 你怎么了?不起来喝酒了?酒都温好了。

    — 不了,穆卡什说完把头蒙了起来。

    阿尔特奈已经全然不在意丈夫夜间的频繁消失,因为这意味着,他在执行公务。起初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夜还多少有些害怕,但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再说在这里能向谁抱怨,相信谁呢?

    阿尔特奈每天都要给母牛挤奶,照看小牛犊;用火钩子捅捅炉子,把灰尘扇到外面,提好一桶水,开始煮饭,缝补;收拾房间,扫地,从牛栏里扒出牛粪。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她应该做的。她好像皱了皱眉,沉默不语,繁重的劳动把她累得双腿发软,到了早上:从睁开眼开始,一直到夜里手脚都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 。甚至如果抽出点空闲时间去看看邻居,或是到大街上和他们聊聊天,她也不会放下手中的纺锤。她清楚自己的情况,能吃饱穿暖,她还求什么呢?家中排序是这样的,牧场上的牲畜排在妻子的上面,也排在丈夫的上面。这也算地位高些了。

    和以前不同,现在阿尔特奈很满足。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丈夫骑上了马,成为了受尊敬的人。家里的房子也像个样了。地板上铺上了几乎崭新的机织地毯和白色的羊毛毡。现在能让她感到兴奋的就是掀开铁皮箱子的盖儿,取出积攒的财物。她现在想拥有的就是:细亚麻布连衣裙和丝绒坎肩。这样的丈夫是可以自夸的,他有权力,而她仍然是重要官员的妻子。

    以前那个粗俗难看的阿尔特奈如今有了话语权。村妇说:你丈夫这是去哪儿啊?”— 她说:去乡里办公或者乡里叫他去骄傲自大地努着下嘴唇。如果谁家的赋税没付够,或者儿媳妇瞎闹,或者有其它什么困难,阿尔特奈总是居高临下地指示:你怎么没向我们报请呢?”“去审查这些话常常从她的口中冒出,谁都无法想象,她审查不审查,反正都一样。

    最近几天阿尔特奈总对自己的丈夫有点不称心。你不会立刻明白是什么原因?哦,原来如此!不,她对生活的兴趣还很强烈。她不时地弹奏着琴键,这是她的天性,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很久。从本性来说,她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以前和丈夫谈话的时候,口中总会时不时地带出不屑一顾的语气,常常透露出装模作样的不满,但毫无疑问,她的丈夫都会尽力安排。而这个时候她开始不时地责骂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可能是因为从某一刻起,她的去审查不再会引起人们如往常一样战战兢兢的卑躬屈膝?

    阿尔特奈完成了祷告前的手脚洗礼,这是无可置疑的,但礼拜前夕她也没这么做过。你们会想,她是在效仿丈夫吗?不是,任何人也不会称赞她的尽心竭力,只是他应该看一看,她是怎样用自己扭曲的双膝,起泡的嘴唇,喃喃自语、不知所云地念着祷文。每一个上帝的朝圣者都会高呼:亲爱的,就算你在那洗碗,也比嘲笑像礼拜一样高尚的事业要好。

    阿尔特奈坐到了床边,把皮革长袜穿在了脚上,她不安分的手又碰到了鞋底上因每天穿着而磨损的小洞上。究竟什么时候她才能摆脱这样的破洞?首长的妻子不应该穿着露脚趾头的鞋……但这时她想起了去审查,一大堆要面临的事涌入她的脑中,她急忙站起来。到了挤奶的时候了。

    她恰好碰见小牛正在吮吸短尾巴母牛的奶;她飞速地跑过去,抽打小牛的脸,嗯,该死的,差点让你吸干了。她把小牛脖子上的绳圈栓到牛栏杆上晃动的破绳子一端,看起来有点短,绑不上。她想尽各种方法拉小牛,推它身体的一侧,终于把绳子断头处系好了。她开始给这头额上带白斑的母牛挤奶。紧抓着母牛的奶头,直到母牛颤抖地蹲了下来。女主人用有力的手指把所有奶头挤得肿胀,牛奶开始一股股地流进了桶里。阿尔特奈开始在脑子里盘算起来:究竟去哪拿一根更结实的绳子,换掉这根破绳子。这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他们会说,没有栓羊的绳子,你得用整只骆驼支付绳子钱。各种各样的绳子都不适合。只有在马连基村女工匠扎马拉佩那能找到自己需要的,在自己村里根本找不到那样的。扎马拉佩给她做了一卷新绳子,但现在绳子不见了,我认为一定是当地的男孩们拽走了,它能跑哪儿去呢?!这帮该死的!究竟谁是小偷呢?

    阿尔特奈一边恐吓地叫喊,一边挥手,把牛从板棚里赶到了牧场方向,她拎着一桶牛奶回到了家,然后把牛奶灌满到黑色的小盆儿中,剩下的牛奶倒进了一个破旧的黄色托盘里。她当然知道,把牛奶倒进浅口容器里会浮上来更加浓稠的酸奶油。不管怎么说,阿尔特奈也是个家庭主妇。她给三头牛挤完了奶,就是在那里!费力地把牛奶装到三四个奶油皮囊里。这样即使牛奶坏掉了,也还是在自己手里。她取出酸奶油,在儿子乞求的目光下,只在弯成贝壳状的小手掌上滴了一下,节俭到了这种程度。她要在牛奶变成香甜的酸凝乳之前熬干所有牛奶,做成含盐的奶渣 库尔特。她很清晰地记得,冬天的晚上拿几块库尔特放到热汤中泡胀,搅匀,对于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喝饱了浓稠的汤,即使在冰冷的板棚里只穿一条裙子,你也会满面红光,雾气缭绕。她偶尔卖卖黄油,用这个收入买衣服、面粉,茶叶。村里上了年纪的妇人都这样数落自己不节约的儿媳:你这个懒东西!看看人家阿尔特奈,能用毛皮裁出精致的手套来!哈萨克的妻子就应该这样

    阿尔特奈用自己宽大的后背掩护好穆卡什夜里带回来的成果,兴奋地向他炫耀这些财物,他们可以过宽绰的生活了。他的老婆还是有一点头脑的,没有把所有东西都摆出来观赏,她把一些贵重物品藏到了房间角落里。但难道丈夫能评价,这些都是她的优点吗?他恐怕认为,阿尔特奈和其它女人一样 这是贫民们的终极梦想。

    要是你的老婆开始抱怨并越发邋遢,如果她没有其它优点,但在丈夫赚得财物时,可以不动声色地掩饰嫉妒的眼神,能把无味的水煮成油汪汪的汤,也可谓是神人!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呢?

    阿尔特奈做好牛奶后,涮了涮餐具,把屋里的灰扫了出去,从炉灶里拿出一个破旧发黑的木碗,在里面装满了面粉,把它放到膝盖上,开始和面团做包尔萨克。她的手部关节像机器一样的快速移动,很快就和好了面,然后去厨房生好火。用毛拉家的大桶炸包尔萨克,把桶挂到火钩子上,放到燃烧的油烟中,这时候光屁股的儿子还没完全睡醒,他睡醒后就去找妈妈,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妈妈的膝盖上。

    — 起来了,我的小太阳?阿尔特奈用右手搂住了他,把他抬起一点儿,亲了亲他的额头。

    梅杰乌把身子探到桶里金灿灿扁平多孔的面团上,吧嗒一下嘴,张开小嘴说:

    — 妈妈,给我一块……

    — 好的,我的小太阳,这块给你,妈妈连忙同意了儿子的请求,用一根芦茎穿过包尔萨克,递到了他的手里。

    懒洋洋胖乎乎的梅杰乌拿着芦茎的两端,把热腾腾的包尔萨克放到嘴边,开始用力地吹着气,咬下一口,皱皱小脸。火在燃烧着,油在翻滚着,包尔萨克发出滋滋的声音。梅杰乌站在妈妈的旁边。现在阿尔特奈没工夫瞎想,她烧好茶壶,叫醒丈夫,让儿子坐到他们旁边,三个人开始虔诚地享用至高无上的主赐予他们的食物。

    阿尔特奈沏好了茶,心满意足地把睡足的丈夫从床上叫起,她实现了自己的这个梦想。

    她把冒着热气,带一个弯曲壶嘴儿的茶炊放到自己左边,壶嘴儿像极了梅杰乌的锁骨,阿尔特奈用四根展开的手指拿起镶着红边的小碗,喝了一口稍稍有点苦的茶,便开始冒汗。她的丈夫伸开四肢懒洋洋地坐着,也没有出声,一块接一块地吞着包尔萨克。梅杰乌也尽量不落后,向后靠在父亲的脚上,费力地嚼碎,塞满整张嘴,由于用力眼睛一闭一合的。

    他们就是这样,干累了就喝茶,也算是休息了。我们不会像贪得无厌的老人和淘气饥饿的孩子,睁大眼睛盯着所有东西,在家里做客吃饭的人,我们这都有茶水招待。得等到邀请后才不必顾虑哈萨克的这个习惯,就可以盯着其它桌了!我们最好知道,那夜的事件过后那里的人们有何感受?主人马梅尔拜在自家是否活了下来?让我们回到他们那去看一看,我的信徒们!

    男人们就算躺下好好休息,也好长时间无法清醒过来,他们摇摇头,向四周看看,拖着伤腿,从自己的避难所里走出来,呼唤自己的亲人;女人们一个劲地唠叨,吓得发抖,不断地寻找和呼唤自己的父亲,丈夫,同时彼此挤在一起,似乎希望找到救命的出口。她们惴惴不安,嚎啕大哭,手忙脚乱地来回跑动,喊着:斧子,斧子,吓得完全失控,把斧子扔向马梅尔拜的食品棚子,凿开它,把他从里面拉了出来:

    — 怎么样?怎么样?啊,神圣的主,哎!您还活着吗?

    马梅尔拜的眼睛从眼眶里突出来,断断续续地呼吸着,一遍接一遍地问:

     —我的老婆在哪?阿克比列克在哪?

     — 巴依,糟糕!他们在哪?我们也没看见…… —  他们带着惊讶的表情左顾右盼。

    巴依很快发出了牛一样的怒吼声,绝望的喊声瞬间撕裂了黑夜。由于如此可怕的怒吼心脏不停地剧烈跳动。人们从地洞里拉出了马梅尔拜家女主人的尸体。而阿克比列克仍不见踪影,可能是那些人把她掳走了。

    马梅尔拜痛苦地喃喃自语,倒在了妻子身上。村子里的人像羊群一样同情地低声叫着,这时马蹄声传入了他们的耳朵,一个骑手走近他们。

    — 他们开枪了,开枪了!传来的喊声像利刃一样,穿透了拥挤的人群,吵嚷声再度升起,一片混乱。

    — 什么?

    — 他们逃走了!

    — 他们杀了女主人!巴依!

    — 他们向别克博拉特开枪了!

    —  真的!

    — 这个人是谁,怎么在这呢?

    — 就是他和别克博拉特去追捕的。他们听到女人叫声就立刻去追捕了……

    — 他是死是活啊?

    — 目前还活着,但谁知道他……

    回来的人好像是把别克博拉特带到村里的一个人,他们在那给他的伤口缠上绷带,然后就朝着不同方向散去了。

   “是的,死亡,这是……你想不想自己掌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就算你看到了它,它仍悄悄地跟在你身后,就算在大庭广众之下,你也只会知道,什么时候死……哎,什么东西能反抗它呢?”— 人们谈论着,第二天,人们又聚到一起,埋葬了马梅尔拜的妻子,同情地慰问马梅尔拜:节哀顺变吧……您得坚持住,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关于阿克比列克,谁也不敢过多地提起:可怕的死亡……应该有希望!面对这样的痛苦,任何直言不讳的语言也无法改变这一切。要知道这个痛苦不仅撕碎了马梅尔拜,也直击到了所有人的尊严,屈辱至极。

    酬客宴的时候,聚集的人们对整个事件中内心的罪责感已逐渐减轻,这种罪责源自他们的奴性,源自不想保护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于是他们开始挤到一起,按自己的意愿来猜测和设想,一些人:

    — 同族们,应该是有人要报复族长。这个人应该是自己人。否则他们怎么会顺着陡峭的斜坡溜进村里,而没有迷失方向……

    有人附和他说:

你说得对,他们完全像是在熟悉的地方找女人。没有哈萨克人,在这根本就找不到。俄罗斯人从哪知道,谁住在这,住在哪里?人们这么断定。

其他人:

到底是谁打算这么做呢?

这件事是谁策划的呢?脑海里开始盘算起来。

到底是谁这么痛恨族长呢?

空地上长不出杂草,当然,扎曼拜拉罗夫人不会参与这件事。

他们之中谁敢这么做?再说,他们从来也不与我们为敌。这个人可能是陌生人。

这件事像是库尔班先生的追随者干的, 他们已经形成党派 现在是不是要开始扩张呢? 旁边的人说。

你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党派只是今天才在我们这出现吗这从来也没发生这样的事人云亦云你想把完整的鸡蛋成熟的香瓜献给谁……库尔班先生不可能让伊斯兰教徒的女儿任异教徒宰割。他本身也有孩子,他要怎么去面对真主?白胡子男人带着恶狠狠地目光堵住责备者的话。

依我看,这件事是阿边做的,一个满脸斑点,唇色发青的人说,他扔掉了手上的鼻烟盒,四仰八叉地坐下,看上去很舒适。去年他把自己家长癞皮的马塞给了俄罗斯人,从那时起他就性情大变:哎,怎么还能干出那样的勾当!

哎,可能是他吗?他和穆卡什一样,没有指示他是不敢做什么的。如果没人在他后面跟着,他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长着狼一样眼睛的男人再次不容置疑地表示。

    人们对有理由报复族长的人进行了逐一排查,列出了十到十五个人,逐个审查所有可能的方案,但谁也没能成功地用一套推测让所有人信服。事情越发显得复杂化,他们根据各种原因怀疑一些人,又替另外一些人辩解,远离党派纠纷,同族不和的事件本质越来越远:某人不会那么拿,那个人不会那么上交。一个人没有分偷来的牲畜肉,另外一个人因此妻子离他而去,或与此相反,因此对别人妻子,女儿纠缠不休,还有人负责说些没用的,每个人都因为自己的痛处气得跳脚,用力地拔出心头的刺。一个人吼着割喉,另一个人囔着剥皮。除此之外,他们找出了在这次审判中真正让自己为难的人,对族长马梅尔拜偷偷幸灾乐祸的人。他们是公开的挑拨者,生怕错过报复的合适机会!过来表达自己对族长悲痛的真挚同情的实际上只是少数人。

    某些人所表达的义务性同情不仅是对朋友,还有对敌人的,表达出仅有的关心的是几个真正友善的人,和女主人用大碗马奶酒特别殷勤招待过的邻居。而这个……尽管人们是共同遭受的,却无法避免对于这个事件的不合时宜,毫无价值的思想。

    在埋葬和追悼仪式过后,一伙人在散去的同时,脑海里仍在徘徊寻找,倾听,询问和思索,究竟是谁做了那样卑鄙的行为。因为不止马梅尔拜一人被砍,不久前类似的事情就已经出现,还有几个村子也以这样的方式受到损害。他们抢牲畜,俘虏牧羊人,抢劫,侮辱,焚烧。不管怎么躲,怎么藏,总会有人注意到,总会有个人听到些什么,知道些什么,不是这样吗?大家闲谈一阵,分析了传闻并认真研究了几个可能性,得出结论,卷入这次事件的不是别人,就是穆卡什。您会问,他是怎么暴露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

    有人找到了一个牧羊人,他看见在那个不幸日子的临近傍晚前,穆卡什朝卡拉沙特那飞奔。这是第一个依据。穆卡什老婆的一个弟妹,当她的筛子被弄坏并没有归还的时候,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所有的宝贝藏到了哪!快还给我!我全都知道,我知道那个深红色的地毯是谁的,知道你从哪拿的白色羊毛毡和细亚麻布连衣裙……”大家听到这些后,立刻派苏莱曼家一个不起眼的人去穆卡什家,他回来并报告:认出了地毯。这是第二个证据。女主人的绿色细亚麻布连衣裙和绿色坎肩也找到了。这是第三个罪证。

    这个时候还有一个叫绥尔拜的小孩证实,他看到了穆卡什的杂色马,就各方面来看很明显,那一整夜他都骑着马。这个绥尔拜十分确信谁也没骑马,但反正……在这个案件中还有一个证据 第四个。捷泽克拜毛拉注意到,和其他人比,穆卡什喜欢在任意的地方过夜,但不在家里。但他是一个老实人。从这方面看,已经有五个证据了。再加上所有人都记得,马梅尔拜的儿子收集所需材料告发了穆卡什,没让他成为乡首长,引起了他的怀恨。这样看来,这件事如果不是穆卡什做的,还能是谁呢?是穆卡什,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所有人都这样决定。

    在人们的视野里现在只有穆卡什。他们应该做什么?如何报复?用斧子砍吗?送交法庭审判吗?或者自杀?点燃他的房子让他沦为乞丐?人们准备一下子完成一个,另一个,所有的计划。但是没有机会。而事实发生了,让许多计划都成为泡影。事实是这样的。

    失去了妻子和女儿的马梅尔拜,一大清早就坐在了辽阔大草原上的一个山岗上,朝着某处仔细查看,他突然看见,一个骑手从隔壁村的方向朝他疾驰而来,帽子上的护耳迎风飘扬,他从马鞍上下来,向马梅尔拜致敬。两个人相互问候完,骑手立刻开始汇报。

    — 巴依,听说这一夜发生什么事了吗?

    — 没有。

    — 噢,巴依,出大事了!

    — 什么事?是我的女儿吗?

    — 多亏了老爷,现在我们可以舒口气了……

    — 是穆卡什出事了?

    — 没有,巴依……

    — 那你这么说!

    — 红军在山里截击了所有白军。

    — 怎么样?阿克比列克在哪儿?

    — 阿克比列克没什么消息……可以说,所有人都被抓了。

    — 这样啊……他们怎么知道的?从谁那知道的?

    — 他们从图尔库拉卡村来。红军部队停在了那里,穆卡什把白军引诱到那边,红军在那当场抓获了他们所有人。搞得白军不知所措,甚至都没反击的机会。这些狗东西也就对女人厉害,要和其他人对抗就谁都不行了。

    — 穆卡什是怎么样成功的欺骗了所有人?

    — 他找到了一个通道,他就是一个滑头,出名的冒险主义者……

    — 也就是说,他又和红军勾搭上了……

    —还是那样!现在他又得到了一个重要职位。

    — 这都是这个败类蓄谋的。神圣的主啊,阿克比列克怎么样了啊?有关她的消息你什么也不知道……

    马梅尔拜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费力地移动着双脚,赶到家中。他一边催促人们,一边派了五个骑马的人去寻找阿克比列克。

    但愿这些骑马者能搜遍村子,仔细询问大草原上每一个遇见的人,而我们现在讲讲阿克比列克的消息。

 

    阿克比列克像一头小鹿一样局促不安,惊慌失措,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一直想着母亲,村庄,她甚至拒绝进食,由于饥饿身子冻僵了,抽搐起来,她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就是死,但内心的小蝴蝶还在她的胸中上下拍动着翅膀,不忍离去。长着翅膀的心灵究竟要在这肮脏的生活中觅得多少花蜜,真奇怪!

    生命力顽强的人可以体验死亡,如果他不得已被迫囚禁,可以适应一切,他应该在战争中生存。甚至在死刑执行前可以无顾忌地吃喝,做着美梦,他的生活不知疲惫。我不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生物能比人的生命力更加顽强。

    不管怎样阿克比列克都十分麻木,但她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命运。

    是生存的乐趣,是惊恐,是自卫的本能或是男人的热情……无论怎样,黑胡子命令她:来吻吻我阿克比列克就会用嘴唇轻轻触及他的脸,笑一笑吧他说着就会看见张开嘴的笑脸,他请求:说一下她就会小声地,用对于她来说不理解的俄语单词机械式地说道:我爱你

    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黑胡子都对阿克比列克寸步不离。就这样和她漫步在山里绿色的草地上,森林中,时而牵着她的手,时而搂着她的腰,时而采一朵小花插在她的头发上,为她采摘香甜的野果。他把她领到长满灌木的山坡的泉水边,脱掉她的靴子给她洗脚并亲吻她,用黑色的胡子挠她的脚后跟。如果阿克比列克累了,他就抱起她,一只手托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下。他亲自给她沏茶,把吃的放在手掌上喂她,在房间最远的角落里拍松并铺好被褥,和她一起盖着灰大衣,如此紧密地把她贴向自己,如此热烈并长久地探入她的口中,爱抚着她的全身,阿克比列克的心脏要跳了出去,脉搏剧烈快速地跳动,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她闭上眼睛,忘乎所以,瘫软下去并向他敞开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自己也不记得了……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黑胡子想要杀死每一个接近她的人,对她的仰慕近乎小狗舔舐主人脚的高兴,总是不愿意离开她一步,眼神中满是炽烈的柔情,说的话就像阿克比列克不理解的诗歌一样。难道这样是嘲讽或侮辱吗?或是他真的爱上了她?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的行为大概只能这样解释,他很久没有看见女人了?她不忍再继续想下去,尤其是想起黑胡子不管怎样接近她,他身上的一切 从气味到姿势 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如此不同的土地和天空,但当他们的身体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差别好像都消失了。阿克比列克偶尔会认为,男人不应该这样卑躬屈膝,她想要找到他跪拜在她面前的理由,找到了就应该说出来。他是个男人,她的丈夫,但这是不合法的!他没有那样坐着,也没有那样祷告,也不是那样说话,只是喝伏特加,吃猪肉,散发烟草的气味。她怎么能让他罪恶的胸膛紧贴在她白皙的乳房上?!

    某一天的黄昏时刻,这些俄罗斯人坐在峡谷中,兴奋地交谈着,准备集合去一个地方:他们擦拭了步枪,装上弹药,检查好马具,备上马鞍。这时阿克比列克和黑胡子正好从密林中散步归来。她连忙躲到了茅舍里,蜷缩在士兵的垫子上,深呼吸一下,想起了村子,把脸紧贴在毡包的格栅前。她透过毡子的裂缝看到,黑胡子走到认真并迅速集合上路的俄罗斯人群前,开始和他们交谈。他闷闷不乐地回来,双唇紧闭,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枪栓,把子弹塞了进去,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拿起自己的马鞍……而当阿克比列克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无言的疑问:你去哪儿?”— 他惊慌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他只停留了一瞬间,却感到如此的困难,黑胡子立刻垂下了双眼,窘迫地站在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已经出去并带着翻译回来了。这个人翻译了他的话:

    — 我们要去打仗。你想做什么?

    阿克比列克惊讶地凝视着他,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又发出了一个问句:

    — 你想在哪?阿克比列克低下了头,耸耸肩带着哭腔说:

    — 你们不送我回村子吗?……

    黑胡子反对地摇了摇头,问道:

    — 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吗?

    — 去打仗吗?

    — 去打仗,黑胡子说着并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阿克比列克摇起头来:

    — 那就把我留在这。

    — 晚上你不会感到害怕吗?

    — 如果是那样,那么反正……我要留下来……你们会回来吗?她脱口而出。

    — 这是不可能的,黑胡子用颤抖的嗓音回答。

    谈话刚刚停止,就进来了三个俄罗斯人。根据他们的面部表情和生硬的嗓音阿克比列克明白了,她将面临最恐怖的危险。黑胡子气愤地看着他们,眯缝着眼睛,咬着牙说话,把这三个俄罗斯人气得脸色煞白,他们好像因为呼吸困难,开始晃动脖子,用手指扯开衣领。

    阿克比列克猜想,他会这样回答他们:我们不会任你们宰割她感激地凝视着黑胡子。三个俄罗斯人离开后,黑胡子坐了下来明显地转转头吩咐翻译离开。过了一会儿他坐下来,低下头用手掌擦拭掉额头上的汗珠,然后摆摆手,站了起来让阿克比列克走近他,好像在请求:我们一起走吧。她马上站了起来。

    黑胡子牵着阿克比列克的手,把她从毡包里领出来,开始向右走,领到泉水环绕的灌木丛方向。

    冷风阵阵,月黑风高。冰冷的乌云遮住了山顶,天空中像一只饥饿的黑色母鸡急忙啄光了星星状的粮食。希望像点亮的光,和星星一起消失不见。阿克比列克充满忧伤的心灵和它们一起渐渐消逝。她用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仔细看着黑胡子的脸,他的脸黯淡下来,眼里充满了血丝,鼻孔微微颤动。他的脚步声坚定地让她害怕,整个心脏剧烈地收缩,吓得魂不附体。他们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中,当他们出现在茂密森林环绕的林中旷地时,黑胡子停了下来,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端详着阿克比列克的眼睛,拥抱她,让她紧靠着自己,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三下。然后他走到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但之前放在她肩上的手掌,好像在刚硬地命令她:站着别动。他从肩上摘下枪,指向了阿克比列克。她尖叫不止,径直地扑向了枪管。黑胡子瞄准的手哆嗦了一下,枪掉在了地上。

    —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亲爱的叔叔!我做了什么?…… — 阿克比列克痛哭起来,整个身体颤抖地倚在他的脖子上。请亲亲我……温柔地。

    黑胡子稍稍抬起了手,虚弱无力地拥抱她,用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他又开始端详着她的脸,拿起枪和阿克比列克返回了军营。他把翻译叫了过来,解释道:

    — 我很爱你,为了你我可以去死,我不希望在我之后还有其他人爱上你。

    阿克比列克寒心彻骨。啊,万能的造物者!不可以,不可以相信俄罗斯人!他带着我的这段时间就像充满爱的丈夫,可在告别时却要杀了我,他爱……只爱自己!冷酷……无情,他怎么能下得了手呢?!他自己想活着……但要知道我也不想死!请可怜可怜我……”— 这样的想法在她的脑中不断地盘旋,在最后一刻她想出了办法:

    — 请不要杀我!让我活下去!某个时候我也许又能成为你需要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梦见过,我跟着你走,叫你去城里。你会活着回来,回到我的身边……请相信我。

    “良好的祝愿是成功的一半” — 只是一句简单的谚语,却能温暖任何人的心灵,特别是对即将奔赴死亡的人。黑胡子觉得阿克比列克的话是一个好兆头,似乎接受了她的预言,亲吻了她的嘴唇。

    黄昏时分,俄罗斯人聚在温暖屋子里仅有的一个惬意舒适的灯旁,他们服从上方指示,跳上了马,从峡谷狭窄的出口处鱼贯前行。无休止的惊恐、屈辱和男人荒淫无度的爱抚和他们一起,渐渐远离了阿克比列克和她的影子。现在传到她耳中的只有马蹄的嗒嗒声,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小声念叨:阿拉……”

    阿克比列克独自一人徘徊在俄罗斯人留下的军营里,像一只走失的小狗,但孤独并不使她苦恼。她认为,在空荡无人的山中游荡总比被枪打死要好得多。在听到远去骑手最后的声音前,她仍不相信:万能的造物者,难道你拯救了我?一切归于平静。她扔了一把沙土,像是埋葬了一切,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环顾下四周。

    潮湿密布的层层乌云已经笼罩了白色的山顶,像黑色双峰的雄性动物,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在整个山坡上蔓延。马上就来照看它们的星星急忙从云层中藏了起来,像一个看见凶悍的小偷悄悄靠近他的牲畜群的胆怯的牧人。

    寒冷的黑暗,喂!你怎么能看出阿克比列克内心翻滚的黑色乌云?

    秋天的落叶!你簌簌地响什么?干枯的你想要哄谁睡觉吗?喂?

    鹌鹑,你们应该灵巧地落在结实的树枝上,漫不经心,无忧无虑,喂!你们应该好好地召唤和期盼漆黑夜晚的到来。你们是否能消除阿克比列克内心的烦恼?或者应该相信,你们早就把悲痛的哭声传达给上帝,拖着伤痕累累的白色尾巴和撞断的翅膀在歪斜空荡的茅舍间徘徊,却仍仰望着天空?!

    乌云,喂,为什么你们还不消散?!

    落叶,喂,你簌簌地飘落在大地上,比悲伤的美女掩藏得更好!

    凛冽的寒风,请你不要无所事事地绕来绕去,去把困在危险山谷中的女儿的音信告诉她的父亲。

    冷酷无情的大自然,喂!遍体鳞伤的姑娘不懂你的阿尔泰语!美丽的人质要和你阴暗的假面具算账,她不会满足你的要求!她相信阿尔泰的神,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夜色渐浓。阿克比列克非常害怕。许多飞禽在她的头顶上飞翔。颤抖包围着阿克比列克。有个东西哗啦一声飞了起来,草丛轻轻地摇摆,灌木丛中沙沙做响,猫头鹰呜呜地叫起来。阿克比列克吓呆了,她用双手遮上了眼睛,似乎神秘的巨兽很快就要抓住她。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坐着也感到非常恐惧。往哪走她都很害怕,况且在黑暗中很容易迷路和受伤……但不管怎样,强烈的想法仍在头脑中萦绕:快点离开这里。但是大半夜的去哪儿呢?她怎么也决定不下来。她仿佛看到家乡装饰华丽的房子,房间里摆放着哈萨克的家具,哈萨克的餐具……旁边好像是住宅 看似很熟悉的毡包,但她没有向那边迈进,不管怎样在这漆黑的夜色下还是感到可怕。

    阿克比列克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她坐了下来,弓着背蜷缩着身子,胆怯地向四周环顾。很可能一夜过后还有一夜。甚至被乱扔的洗衣盆就在近旁的毡包前,也看不见。万能的造物者啊!黎明是不是快到了?!

    某个时刻会从森林里传来吼叫声。让人毛骨悚然。在附近敞开门的毡包里有一个像佝偻的女巫模样的阴影。阿克比列克在村子后的羊群旁听到了狼嚎声:正是这个声音。不可能啊!难道有狼群?……我该怎么办?没有办法解决狼群,它们从哪知道,毡包里是否有人,拿着枪的俄罗斯人那么的危险,它们害怕……或者它们知道,这些俄罗斯人离开军营了?当这些人在这里的时候,狼群是不敢嚎叫的……

    毡包的门框嘎吱嘎吱地做响。似乎有人来了。但没有声音。阿克比列克被吓得疑神疑鬼,但不管怎样仍漆黑地什么也看不到。起来看看,却发现没有什么。又开始听见嚎叫声了,越来越清晰。吼声积聚起来。山脉开始震颤,盖过了所有其它声音。阿克比列克的手伸到了毡包的毛毡下面,从里面拽出了一根杆子。她双手紧握着一俄丈长的白桦树棍,树棍能打断所有脊骨,站到了茅舍的门后。谁能帮助她全力地迎战狼群,要知道狼很多,但实际上没有人能帮忙。嚎叫声似乎开始变小。阿克比列克把手中的棍子放到地上,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安静下来似乎还为时尚早。从泉水方向传来了水面的拍溅声。

    这会是谁?……人?野兽?……管它谁呢。阿克比列克弯下腰,又握住了棍子。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就在这时,漆黑的夜幕中一对圆圆的眼睛在闪闪发光。通红通红的,像燃烧的火焰。阿克比列克跳了起来,躲到了毡包里,背对着挤进了最远的边落里。棍子在毡包的入口旁就从她的手中脱落了,她还能做什么。她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向外伸长手臂,开始在地面上摸索着棍子……你瞧:两道火光变成了四道。怎么是这样!在它们后面还有一对深红色的圆点在闪烁。六只火红的像狼一样的眼睛在阿克比列克看来就像六十只。它们时隐时现,时而渐渐变弱,时而又燃烧起来,闪烁着,接近着……

    难道一切都是真的?……它们脚下的草地已经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到处都是,它们马上就……

    哦,天啊!一群狼!

    我现在到底该去哪?!

    请保重,它们很快就会摇动毡包的帐子,嗅到整个地面……

    啊,万能的造物者啊!难道它们找到了?……

    啊,神圣的主啊!其中一只灰色的在熄灭的炉灶旁找到了一块骨头,紧紧咬住了它。

    试想一下,阿克比列克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敢呼吸,就这样僵在那。

    在毡包敞开的门口,阿克比列克藏身的地方,很快出现了狼的嘴脸……

    阿克比列克响彻黑夜的绝望叫声使狼跳到了一边,带来了一瞬间生还希望,但凶恶的眼睛再次燃烧,它们呲牙咧嘴地看着,嚎叫声越来越大。狼群时而急跃向前,时而原地打转,肚子里发出低沉粗重的吼声。阿克比列克明白,野兽迟早会扑向她的,她决定抢先一步,急速地翻滚到它们对面,握住棍子,大声叫着开始朝各个方向挥动:反正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时不时地听到十分凶恶的吼声。不知是用棍子恰巧打到了野兽,还是打到了毡包上。她快速疯狂地转着圈子。阿克比列克失去了理智,不断地挥舞着棍子。狼群环绕在她周围。阿克比列克猛烈地痛打,狼群躲闪,阿克比列克颤抖,狼群跳跃。阿克比列克乞求上帝,狼群大怒。阿克比列克尖叫……狼群怒吼……阿克比列克拼命大喊,狼群哀嚎……就这样她和狼群对战了很长时间……

    阿克比列克几乎已经精神崩溃到窒息,在狂躁和不安中,就要死掉,没有生路……“现在我要是跌倒,现在,现在它们就会把我紧紧咬住,撕碎,吃掉……”— 脑子在飞速旋转,突然在她的脚下有个东西闪烁了一下。狼群跳开了。原来是俄罗斯人煮茶时的篝火煤炭,而煤炭还没有完全熄灭……阿克比列克立刻用脚把煤炭围成了圈。真神奇!灰渣和稍稍还有一点微光的树枝焕发了新的力量,燃烧了起来。因为烧旺的篝火,狼群一下子都退去了。

    阿克比列克急忙把放乱在地上的干树枝和树皮往火里仍。风很给面子,把篝火吹得很高,好像在证明自己无罪:总的来说我还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看是吧?火苗燃烧地越明亮,狼群眼睛里的火花就变得越暗淡。火焰熄灭前她是不会死的。火焰一旦熄灭,阿克比列克的生命必将消逝。在这里怎么能不自己做萨满呢?

向上飞吧,我的火焰,向上飞吧!燃烧起来吧,马兹达,燃烧起来吧,火焰!胆小的野兽,无声的敌人!这就是火焰,这就是枪支!滚开吧,不要靠近我!把你扔进火里燃烧!烘焦烤干你!”— 即将黎明前阿克比列克边说边半疯癫地大声呼喊:马兹达-马兹达,终于摆脱了危险。

    腰间满是褶皱的阿尔泰摆脱了自己血眼獠牙的黑夜,在铅灰色的天空上逐渐消逝的月光中,细细地勾画出了太阳的轮廓,像神话中的美女库涅凯。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天穹一片洁白,山顶被镀上了一层金。只要黎明的大门一敞开,一切都是幸福和美好的,阿克比列克胆怯地向后看了看,开始要走了。她用绳子给自己束上了腰带,这个绳子是用覆盖毡包烟囱的毡皮做的,在毡包里找到了士兵靴,用它的靴筒做成了皮带,手里拿着半夜用的棍子。她准备用它来敲打谁 这个还不知道,不管怎样她都要随身带好。

    黎明浮现出了光芒,风平静了下来,乌云渐渐散去。从巢穴中向上飞起的云雀冲向了峭壁,向石头巨人要求第一批亲眼看到太阳使者库涅凯的权利。云雀,喂,你们替阿克比列克在她那请求一下。不过,不用了,她就那样移动着,闪闪发光。她的脸那么地璀璨耀眼。在前方是闪闪发光的一天!她立刻忘记了漫长可怕的黑夜,忘记了和狼群的殊死搏斗,用军鞋后跟的铁掌敲打着一块又一块石头,别想赶得上她!

    阿克比列克奔跑着,发出的声音就像字母 的发音。她急着往家赶,她看够了陌生,可恶的俄罗斯人,他们想要杀死她,就是这样!她没有其它的出路,偷偷溜出去比穿过针眼还难。她的后面是没有人烟的山脉,山脉,那里有许多怪物:熊、狼、凶残的人鱼,额头上长着一只眼的野猪。前面是狭窄的小路,这里也会碰到野兽:谁也无法保证,迎面的路上不会撞见深夜的獠牙。

    如果不是她自己,谁又能指引她呢?曾是妈妈掌上明珠的她拖着沉重的靴子,忘记了吃饭、睡觉、疲劳,只是希望能看到故乡的影子。

    阿克比列克沿着山坡急促地走着,向后面看了最后一眼。军营的毡包在下面看上去歪歪斜斜,不太真实。但那边的山林,林中旷地,绿树成荫的地方,滚落的石头,所有见证她屈辱的地方,都在那嘲笑她少女的贞操。目光落在它们上面,痛心的惭愧就会立刻包围她,其中还夹杂着罪恶感,厌恶感。就像一只小狗崽在女主人打扫干净的地毯上排泄,你一定会揪着它,把它的鼻子凑到它的排泄物上,于是小狗就会转过头去,悲哀地狂叫,用力地后退。阿克比列克就像这个小狗崽。她什么也不想看,转过脸去。不管阿克比列克怎么急着走,悬崖、巨石,石头断面总是遮挡住故乡的大草原。但过了一阵,当太阳升到整个山脊上,照到山峰上的时候,气喘吁吁的阿克比列克走到了山脉的最边缘,看到了雾气弥漫的大草原。她欣喜若狂,好像已经到了故乡的边界。她那么地兴奋 给她一双翅膀吧,飞向高空!

    她的膝盖开始发软,脚踝开始发出喀嚓喀嚓的脆折声。没关系,她继续慢慢地向前走。沿着斜坡下滑到低地的时候,她尽量不摆动双手。脚的碎裂声似乎稍稍变小。希望她还留有力气,在平地上走的确好像变得轻松了,她又登上一座小山,脚像灌了铅一样,酸痛起来,骨头像要断裂了。

    玩游戏时像兔子一样不知疲倦,敏捷迅速的小脚去哪了?被人诅咒了或是有某个更坏的东西在接近她?想想真可怕,哎,突然抽筋了!最好是出现任何一个村庄,如果没有村庄,那么就是一个哈萨克人,如果没有哈萨克人,那么就算是个动物也行。但小山凹凸不平,看上去还有一些障碍物,更是什么都看不见。

    经过另一片荒地时,阿克比列克在延伸出来的峭壁横面意外发现了…… 真主的仁慈!……河流,河流!在对面的岸上延伸出一条路。这就是说,就要看到人了!阿克比列克集中最后的力气,快速地向前走。河流其实很窄,浑圆的石头哗啦啦地滚落到石涧中。她走到平坦的岸边上,拉下靴子,脱掉长襟外衣,坎肩,撩起连衣裙的下摆,挽起袖子,洗洗脸,喝足了水。她的嗓子很干,很累。解完了渴后,轻松地松了一口气。

    阿克比列克在水边坐了很久。她思考着:水就是这样流动和静止,流动和静止,永无止境,什么都不会威胁到它,它也不知道死亡。没有任何感觉。我喝下它或者没喝它,它都一样,坏人喝或好人喝,它也一样。它也是神的恩赐。他的仁慈!而我却没有!

    在她的眼前,水流经了她所有的生活,而这样的想法从不曾有过。她自己也很吃惊,它们怎么会进入她的头脑中。她弯下腰靠近平静的水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头发看上去乱蓬蓬的,她急忙整理了一下,用水微微地沾湿一小缕。她想把头发梳好,但还没开始,想了一想:我这是为了谁而打扮呢?于是就站了起来,环顾下四周,想在附近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可以在那里稍微地休息一下。双腿其实已经坐麻了,她揪了三下小腿肚和大腿,似乎缓解了不少。

    左边映入眼帘的是在陡峭的河岸里一处不太深的沟壑。阿克比列克没过多考虑,穿上了坎肩,把长襟外衣披在肩上,拖着随身携带的棍子,朝那里走去。

    那里在小河湾旁边,可以躲藏起来。后边是岩石粘土壁,前边是水,右边是小河湾,左边是有断痕的棍子。她坐下来,用双臂环抱着膝盖,拱起背,不时地看看水面。这时太阳开始晒了起来,额头变得越来越热。

    “这里是河流。而住在这里的人到底在哪里?难道通常不是在秋天来临前移居到河边吗?况且这条路是沿着河岸的…… 哎,当地人可能跑到离俄罗斯人远一些的地方了!所有想法疯狂地围绕着她!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人!…… 有多少像我一样不幸的姑娘失踪了!但我所经历的事情,她们却未必经历到。在毡包宿营地我没有看见其他人…… 或者他们一下子打死了所有人?…… 俄罗斯人,对人真是冷酷无情!我不想回忆起那些可恶的人,却突然又蹦了出来!他们是和谁作战去了?可能和边区的哈萨克人?不对,哈萨克人为什么要和他们作战呢?他们想要什么?或者他们想消灭所有哈萨克人,抢夺他们的女儿、妻子,所有牲畜?当时为什么他们所有人迅速地悄悄离开呢?若是抢劫整个村子,三四个人带着枪去就足够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边躲藏,边向四周张望,看上去很害怕。或者找到了制伏他们的人了?谁是他们的敌人?啊,神圣的真主啊!父亲曾提起过什么白军,红军。是这回事吗?红军也是俄罗斯人?他们也在行军中抢姑娘吗?如果俄罗斯人……那么,那些人大概也和黑胡子一样。他想用枪打死我。哎呀哎呀,我的头啊!万能的造物者啊!我该怎么办?!”— 她猜测着,猜测着,停了下来。

    河水流动着,发出静静地哗啦哗啦的响声…… 阿克比列克看着清澈的水面,拍打着她那些模糊的想法。她昏昏欲睡,合上了眼皮。她害怕睡熟,担心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用力地睁开了粘在一起的眼睛。她还不能离开:太阳正当空,这是其一,河水哗啦哗啦的响,问题还没有答案,这是其二,并且睡不上整宿,走了一早上和大半天,已经累得要命了……

    阿克比列克醒来时,打了个寒战,瞬间抬起了头。她大吃一惊,怎么还在这!只有真主知道她在哪,差不多是某个小河旁的沟壑里。她立刻想起来,怎么从黑暗的山谷中跑出来。她急忙站起。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开始越来越暗。她仔细地看,观察这个河岸,想要寻找一片浅滩,脚又在靴子里晃悠。她时而看看那边,时而观察这边。没有浅滩。她用自己的杆子测量水深,到处都很深。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了浅水地段,在四处撒上圆形的卵石。水流泛起了涟漪。她脱下靴子,塞好内衣,河水漫过她的膝盖,皮革长袜夹在了腋下,她小心翼翼地将泡得发白的双脚踩在滚动的石头上,渡过了水流。

    走了大约半俄里地,出现了一座小山。她决定爬上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人。

    阿克比列克爬了上去,在这座山的后面原来还有更多的高山。她开始环顾四周,寻找道路。前面是丘陵起伏的大草原,后面是一群群的山脉。阿克比列克的村子就坐落在山峦脚下。不是东方,而是西南方向,这里的山也不像家乡的山,它们横跨那些远处的山峰。这也就意味着,离家乡的山不远了,绕过它们,应该就能走到麦加方向。阿克比列克决定了这一切,就沿着山口走起来,尽量选择缓和,开阔的地方走。

    陡立,无人的山谷。交错着暗淡的草、野花林、小丘、土堤、红色的亚砂土,杂草丛生的塌陷地。灰鼠、杂色的喜鹊、灰兔,云雀 除了这些没看到一个人。谁能让我看看人啊!无人的草原就像被烧伤了一样。牧人在这里怎么放羊,不会无聊死吗?哎,裸露的一望无际的荒地!在这个光秃秃的草原上孤独的行者感到无尽的忧伤。

    阿克比列克忧郁地沿着草原的另一条生路行走,膝盖在靴筒里晃荡。青燕子抓住了一只老鼠,叫了起来,动作敏捷地像一只老鹰。远处一只云雀的叫声此起彼伏,划过高空,它无力地抖动着翅膀,很快就不动了。这只小鸟的声音特别惊恐,其它的鸟鸣声则不同,这只可怜的鸟发生什么事了?还有四五只小鸟围着它绕圈飞翔,时而接近,时而疏远;小小的保护者们奔忙着:飞到跟前,唧唧啾啾地叫一阵,然后飞向它处。

    在某一时刻云雀不顾一切,急速而沉重地落下,像在进攻。阿克比列克像子弹一样飞跑到小鸟跟前。小鸟瞄准的地方覆盖着茂密的青草。阿克比列克急于一探究竟。受伤的小鸟落在了草丛中,它在那扑腾扑腾地乱动起来,进到了茂密的草丛中,草轻轻地摇动,小鸟哀鸣起来。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怎么了?阿克比列克跑到那,扒开了青草,一条灰色的蛇柔软地躺在那。

    蛇抬起尖尖的头,金刚钻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云雀,分成两叉的舌头灵活地转动;时而发出呼哨声,侧着身子来回爬动,时而卷起身子,时而伸直身子迷惑人,伸出一对有毒的舌头,准备跳跃。云雀已经没有力气避开蛇闪闪发亮的眼睛,慌张地扇动着翅膀,轻微地跳了一下,缩成一团,直直地掉到了蛇的牙齿下,在那里颤抖。这就是整个事件。可怕的蛇,用穿透性的目光盯住小鸟,叉形的舌头在舔舐着,它躺着并等待着,直到小鸟不再跳动。

    阿克比列克开始可怜起云雀。她拿起了自己的杆子,精准地刺向了这个凶狠东西的头部,把蛇直直地刺到地上,细长的身体开始拼命地抽搐。可怜的小鸟似乎苏醒过来:微微动了动,在地面上转悠一阵,振作起来,好像从身上脱去了某个有附着力的东西,挥动着翅膀飞向了鸟群的天空。阿克比列克又在颤动的蛇身上刺了两下,继续独自行进。

她边走边想起了童年里听过的一句话:蛇会吃掉受了迷惑的云雀。怎么样?我亲眼看见了据说是这样。太有趣了,这个坏东西的眼睛里有魔力吗?她感到很惊奇。云雀事件好像解除了她的疲劳,又精神饱满地向前走,心脏砰砰地跳动,脉搏平稳。她对这一切感到很高兴,她挽救了一只必死无疑的云雀。凭借着自身的勇敢打死了蛇。这是个吉兆。这样一只无力自卫的小鸟,究竟它会为了什么而死呢?

 

 小鸟,小鸟 我的名字,

 我是不同寻常的一团羽毛,

       小男孩欺侮我,

       就让你自己变成孤儿!

 

    这是儿童游戏中小鸟的诅咒。它是毫无过错的。阿克比列克思考了一阵。然后满腹的问题又让她思考起来:我在谁面前有过错呢?她把自己想象成云雀,而爬行动物是欺负人的人。我打死了小鸟的天敌,必然会有人打死欺负人的人,她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阿克比列克边走边这样思考着,突然在前面的小山下闪现了一个白色尖头的圆点。她吃了一惊,把头缩进双肩里,马上蹲了下来。屏息不动,没被发现。她稍微抬起头望了望,担心会是俄罗斯人,但她没有耐心再继续藏起来,想看一看:到底谁在那里?如果是俄罗斯人,反正都会被他们找到,周围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楚,顺其自然吧,我再看看她勉强坐了一会儿后做出这个决定,抬起脚来注意地看。在山脚旁有一个走路晃晃悠悠的人,似乎很匆忙,奇怪地小声嘟囔着,头上的帽子低低地戴到了额头,像只猫头鹰。她开始猜测,俄罗斯人没有这样尖顶的帽子,心情变得轻松了些,头上的帽子变得明朗了:这究竟是普通的小官,巫师,骗子,还是神人。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根手杖。

    — 喂,小官!阿克比列克自己也搞不明白,怎么会呼喊,怎么会有勇气打招呼。

    托钵僧站了起来,像一匹全速行进的马,猛地一跳,稍稍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径直朝她走来。

    阿克比列克开始打量他:他的双脚被粘土弄脏了,白色帽子的尖顶上插着猫头鹰羽毛,手杖是荚蒾木的,用干枯的树疤包裹着,环圈和铃铛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上面有一个占卜用的绵羊肩胛骨,脖子上挂着一串先知希兹尔念珠,肋部挂着一把刀,鼻孔鼓起来,前胸敞着怀,喉结凸出,前臂裸露着,手指伸长,警惕地皱着眉,一撇胡子撅着,松弛了一下,但变得更加警惕…… 他的样子让人过目不忘,正是伊斯坎杰尔。

    他究竟是谁,托钵僧伊斯坎杰尔吗?对阿克比列克来说,他是否危险?现在他正小心翼翼地朝她移动,我们就来讲一讲,这个伊斯坎杰尔到底是什么人。

    在世间没有伊斯坎杰尔没走过的神秘道路和山口。譬如说乌斯季卡缅诺戈尔斯克,博罗沃耶,谢米帕拉金斯克,卡尔卡拉雷 到处都留下了他赤裸的足迹。他见过蒸汽火车,轮船。甚至会根据这些素材写诗歌:轮船啊,轮船!……”

伊斯坎杰尔没有家。晚上随意走到哪,里就是他的留宿之地。大的裂缝,杂草丛生的峡谷,半倒塌的墓地废墙都是他的住所。他没有亲人。他的家人就是所有哈萨克人。他没有牲畜。他所有的财产都呈现在您面前。他对财物十分冷淡。你要是给他钱,这就是奖品,他会在村子里为孩子们安排摔跤,赛跑。他四处游走,身上没有讨饭袋,不带任何甜食,也没有任何有营养的东西,你随便给他点吃的,他都会很满足。他会走到人们跟前,彬彬有礼地走到最尊贵的位置,庄严宣告:阿拉就是真理!”— 呼气时发出模糊不清的某种东西,用手杖在周围敲几下,向四面八方指划一阵,然后离去。他会把自己的珍珠贝串珠和猫头鹰羽毛送给任何人。并且,所有的少女和妇女都能在他那请求到饰品。

    伊斯坎杰尔不会欺骗,他不知道如何撒谎,任何时候都不认为人类不好。他称呼长者为父亲,叔叔。而对妇女就叫:妈妈,甚至对陌生人家的年轻妇女也是如此。所有人类种族在他这都是我的孩子们,在任何时间对任何人都不会提高嗓音。对欺负他的人也不做什么回应,只是摇摇头。

    人们通常请求他:

    — 小官,请吓唬一下这个调皮鬼。

    他抚摸着犯错的小孩,回答:

    — 让小孩留下吧,我的好孩子,不能吓唬,不能吓唬!

    伊斯坎杰尔喜欢所有的孩子。他只要一出现,孩子们就会排成队跟在他后面,在他离开之前都不会和他分开。狗也特别关注他,这是真的,都跟在他后面,汪汪叫或大声嚎叫。当他在路上行走并有节奏地晃动手杖时,甚至如果有一条狗用牙紧紧咬住手杖,他也绝不会打它。如果孩子们在学习,伊斯坎杰尔就会急忙和教他们的毛拉握手,孩子们立刻就会跳起来,把自己的小手掌伸向托钵僧。他偶尔会在村子里留宿,晚上蹲在某一家的附近,伸出弯曲的右手支撑着,通常在他旁边都有小孩子,让他四处转圈摔跟头。在他这摔跤是这样的,孩子们按次序站成队和他摔跤,他们兴致很高。小男孩被摔倒了,他就会松开他的手说:哎,大力士倒了如果小男孩站住了脚,他就说:哎,大力士,你赢了

    伊斯坎杰尔相信人们对他说的所有话。听说,那个谁想见你,想让你从城里给他带点煤炭有人对托钵僧说,而他回答:哦,原来这样他就会去被称作某某的那个人那。不管冬季的天气如何,伊斯坎杰尔都会步行五十俄里到依禅伊萨卡亚那里,把一袋煤炭背在自己的后背上,就是这么个情况。而且他走路的时候会赤着脚把沙土或雪踩松,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脚上从来都不会穿任何一双鞋。

    伊斯坎杰尔很喜欢听到赞扬。如果对他说:尊敬的小官,听说你和轮船比过赛?”— 他就会心满意足地回答:哦,父亲,是这么回事。他曾经和溜蹄马,还有套上大车的马互相追逐地跑。他很肯定地说,谁也没落后。跑步是他唯一自夸的事情,但看过他跑步的人都确信,除非在长距离的赛马中他会落在马后面。通常他心血来潮时,就在村子旁和赛马来个两三俄里的比赛。你要是问他:小官,你怎么就不知道累呢?”— 他回答:哦,是真主赐予我的力量

    伊斯坎杰尔就是这样跑来跑去,在哪也寻不得一刻安静。顺路经过哪个门口都会高呼:真主!”— 用手掌在脸上进行祷告,已经到了忘我的程度。

    他不占卜,也不预言命运。他相信:这是违反戒律的不停地摇头。不过你不知道,他是很用心地做祷告。有时,在做礼拜的时候他没有洗礼自己黑黢黢的脚后跟就来到做祷告的伊斯兰教徒跟前,并坐到他们的旁边。特别的是,他不说任何古拉经苏拉中的内容,但嘴唇微动,好像在读关于自己的什么事。并时不时地高呼:真主!”— 发出令人厌倦的声音,就是这样。

    伊斯坎杰尔不善于闲谈,他的回答总是很简短。但一旦他开始说起来,就有可能过于啰嗦。如果家中主人突然对他说:小官,我家没有羊宴请客人了那么就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恰当或不恰当的顺口溜:                      

 

                           哎,如果不给你一只羊,

   也就是说,没有给你智慧。

      但你的智慧所有人都看得见,

      也就是说,节日要给更多……

 

    谁也没见过伊斯坎杰尔撅起嘴不满意的样子,不管你怎么看待他:他都是和蔼可亲,面带笑容。就这一点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赞同,不管心脏在他的胸中如何跳动,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如何流动,还有多少精力能支撑他的身体,他一直都是这样。只要人们支使他:小官,小官就会发现:这个人可以做所有事。伊斯坎杰尔的生命就是一个秘密。当然,他还是个人。但算什么样的人呢?……

    关于阿克比列克遇到的这个人再没什么要说的了。托钵僧走近她,说道:

啊,我的孩子,我的阳光,亲爱的…… 你从哪里来?

阿克比列克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感到很难为情,低下了头。

小官叔叔…… …… …… 我是族长马梅尔拜的…… — 说完就不再出声了。

    她羞于承认自己被俄罗斯人抓去,即使不顾自己的意愿…… 也不可以默不作答,总应该说点什么。她揉了揉额头,眨了眨睫毛,低下头看着地上…… 喃喃自语道:

    — 我是族长马梅尔拜的女儿…… 我迷路了…… 现在我找不到自己的村子了……

    小官没有问她,是如何迷路什么时候迷路的。

    — 哦,我的孩子…… 走丢了?马梅尔拜,马梅尔拜,陶伊尔拜,绥尔拜…… 我知道,我知道…… 跟我来,我照顾你,领你回家,向阿克比列克伸出了手。

    阿克比列克很高兴,托钵僧没有详细问她什么,她兴高采烈地跟在他后面。伊斯坎杰尔用左手拉着她,把手杖换到了右手:手杖晃来晃去,好像是用干枯的树木切割成的。他走啊走,开始可怜起阿克比列克:哎,我的孩子,哎,我的孩子,眼睛都肿胀了,脚也受伤了,还要忍受饥饿,都没精神了……”阿克比列克没说什么,只是偶尔看看朝圣者撅起的一撇胡子,或在太阳下晒得发黑的前胸。多疣的手指紧紧抓着阿克比列克的手腕。他走得那么急,好像有人在那远离绝望的地方急不可耐地等着他。走得太快了,阿克比列克感到很疲劳,没来得及歇歇脚,身体都摇摇晃晃的了,向严厉的妈妈拉着的蹒跚走路的孩子。她终于坚持不住,恳求起来:

    — 小官叔叔,您能不能稍微慢点走……

    — 哦,你累了,我的孩子?他松开了她的手,走得不那么快了。

    然而,他还是用自己干瘦的脚正常地走着,胸腔中有力的跳动仍像往常一样充满活力,很快就听不见喊声了。阿克比列克被落下了很多,她想用谈话使他放慢速度:

    — 小官叔叔,离村子还远吗?

    — 嗯,他停了下来。我们会走到的,会走到的。

    他又开始快速向前走。阿克比列克十分疲惫,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这点。她又开始说话,想拦住他:

    — 小官!几乎喊叫起来。

    这一次她问的是,他在这些地方看没看到过军队。

    — 嗯,军队吗?许多敌人,有的,有的,托钵僧小声地嘟囔着。

    阿克比列克不满意这个答案,她接着问,自己的村子在哪个方向。

    — 就在那座高耸的山前面,他指着远处的一座青山。

    阿克比列克心里很清楚,今天是到不了家乡边境的。哪怕勉勉强强一瘸一拐地走到任何一家…… 疲惫不堪的阿克比列克,拖着瘫软无力的膝盖,怎么样也无法赶上小官的步伐。他迈着大步,她吃力地走着…… 已经过了这么久…… 但她仍然没有到达。在地平线的尽头处,可以看到山坡上的东西了 不知是放牧的黑色牲畜,还是发黑的树桩。

    太阳落山了,它要准备黄昏的祷告了。

    阿克比列克感到很饥饿,累得疲惫不堪。她脱下了装满疼痛的靴子。完全没有力气再继续行走,身体已经麻木了,只是想坐下来。小官把她落下了半俄里的距离,他听到了她细小可怜的声音,赶忙返回去找她。他知道,她现在已经不能再走了。

    — 哎,我的孩子,眼睛红肿了,双脚也肿胀了……看来,你是累了?哎,我背着你吧,快爬上来吧!他弯下了自己的后背。

    阿克比列克犹豫了,她没有爬上他的后背,拒绝了他。一个少女爬到一个强壮男人的背上,对她来说实在是很难为情的。她立刻想起了当她成为黑胡子妻子的时候,他是怎样握住她的手,压住她,亲吻她…… 总之,被一个非伊斯兰教的俄罗斯人玷污爱抚过的身体,是不是有罪过呢?可以紧贴在真主子民的背上吗?但托钵僧耐心地等待着,重复地说:爬上来吧,爬上来吧,我的孩子

    距离家乡还有很远的路途,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行走了。不得不爬上去,她深吸了一口气,试了试,把手伸向小官的肩膀。正好环住了他的脖子,小官倒没什么,他像一匹马一样,急忙站起来,高呼着:神圣的酒宴与我同在!继续飞奔。他把自己的手杖交给了阿克比列克,用胳膊肘挤住她到处晃动的腿,按紧了她,由于更强有力的收缩使她变得颠簸,他迈着大步走起来,继续穿过土丘和石头。

    阿克比列克想象着,她现在是个什么样的骑马者,她又想笑又想哭。不过她很满意。最主要的是,她想到了从俄罗斯人身上跳下来的自己。在那里,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做人的希望,她只有忍受痛苦、屈辱,无耻和死亡。而在这里,骑在小官的背上,没有肮脏的企图,他的保证就是托钵僧的神圣。她只希望一点,就是能到达村子,见到父亲。看到父亲,拥抱他,在母亲的坟上祷告,希望自己能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关心照顾老人。但不管她怎么安慰自己,她的心仍然在撕裂着,被绞索紧紧地勒着,这是为了谁呢?你应该记住自己。在这里什么是欢乐?什么是救赎?不能,不能再按其它方式看待一切,那都是愚蠢的,生活又一次给了你希望,不管兜了多大的圈 乌云从四面八方悄悄地聚拢,遮住了阳光,留下的也只是饱经痛苦,忍耐……

    如果说最初突然的骑马行程让她产生了窘迫感,但是在行进当中阿克比列克忘记了自己是在谁的背上,她似乎觉得是妈妈背着年幼的她,记忆中浮现了童年的时光。她穿着白色印花的连衣裙,下身穿着红色的短裤,用黑色闪光的丝绸镶着边,头顶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光着脚丫的,漂亮的小女孩,她不喜欢平稳的走路,更喜欢跑。卷卷的头发上装饰着黑白相间的穗子和猫头鹰羽毛,提出让他做自己的马,和像她一样的小孩子们你追我赶地跑。她和小伙伴们猛扑向打着瞌睡的和蔼的父亲,他被惊醒了,向挂在他肩膀上、脖子上吵闹的孩子们投降:你们摔倒我了,摔倒我了!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藏到打盹儿的骆驼后面,树桩后面,大圆石后面,沟壑里…… 在房子后面他们为用柳条编织的娃娃搭建了有盖的三角桌房子,把破布铺在她的身下,头上戴上薄纱,要知道一定会有人向她求婚的,她会成为新娘,而他们扮演经验丰富的姑婆,就着这个话题闲扯,向娃娃未婚夫的亲戚要彩礼…… 她从妈妈的布料上剪下一块布头,给待嫁的娃娃做洋装,因此她一定要飞快地从妈妈身边跑开。但不管怎样,妈妈还是那么地爱她!妈妈让自己的女儿紧靠在肚子上,甜甜地响亮地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怎么也看不够我白净净的女儿!妈妈现在在哪呢?啊,万能的造物者,谁能代替她填满我现在如泣如诉的空虚?谁能叹息着用嘴唇轻轻地碰触阿克比列克的额头,她什么时候能出现在故乡的家中?她能和谁尽情地哭一场,谁来安慰她?阿克比列克又伤心起来,眼泪再次滚落下来。她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在他们的正前方,一只云雀从摆动的草丛中飞出来,分散了她的眼泪。这时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天黑了下来。

    也许不是这个原因,她只是觉得,托钵僧背着她走很费力。经过了两三个渡河点,穿越了小山和峡谷,他把阿克比列克从自己的背上卸下来,稍稍休息一下,活动活动酸痛的背,马上又跳了起来,像一驾坐骑。阿克比列克接下来想自己走,但托钵僧没同意,又让她爬上了自己的后背。天晓得从哪里传来了狗吠声。阿克比列克很兴奋:

    — 我们走到村子了!

    — 我们到了,我的孩子,到了,托钵僧回应着,又一次将她在后背上颠高一些。

    阿克比列克觉得,她似乎闻到了沸腾的牛奶味道,锅子下面燃烧的干粪块冒出的烟味。

    — 我们到了,小官叔叔!现在我要自己走。

    — 哎,我的孩子,我们还要走一会,托钵僧不想放下她。

    当差不多听得到牛奶沸腾的咕嘟声时,托钵僧停了下来。

    — 村子就在这的下方,他解释道。

    阿克比列克从他的背上爬了下来。她揉了揉托钵僧麻木的双手,想要揉揉他的脚,但他躲开了,于是抖掉他长襟外衣边上的灰尘,又和他并排走了起来。

    在小山坡上很快就出现了紧靠着它的村庄。很明显,它是做为完善的居民点搭建的,村子里甚至看不到排列有序的房子,到处都是五六个零乱分布的过冬住所。它们好像是向看着的人声明,这样说吧,我们的主人相互之间都要保持远一点的距离,他们没有利益关系,不希望抱成团地生活。在几间板棚旁牲畜阴郁地站着,看得出,它们很快就要被赶进棚子里。一个阴影从右边的小房子里走了过去。板房坐落在山坡的左面,在它前面可以看得到一些物件,可是辨认不出是什么东西,但是数量不少。阿克比列克不知道该选那一间房子,无意识地走着,而托钵僧建议道:

    — 我们去那个房子。

    — 那是谁家?

    — 富人穆萨。

    — 如果我们去那家,是不是更近一些?

    阿克比列克不想去富人的房子,富人也就意味着他们一切都很顺利。一定是一些体面的人住在里面。就她的现状来说,冒失地进入体面的房子里显然是不太慎重的。而现在他们正往富人家走去。

    — 我们能不能去近一点的人家?阿克比列克重复道。

    — 那些近一点的人家,他们本身就很饥饿,再给你吃的,我的孩子,他大概也想…… — 托钵僧大声地说。

    — 究竟因为什么…… 我们需要一点点的牛奶,也许还能找到休息的地方,阿克比列克接着说。

    是的,就算真主的子民也比未必能理解女人头脑中突然蹦出的想法。伊斯坎杰尔没再固执下去,现在你是否认为,他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大家觉得呢?

    — 哎,我的孩子!好吧,好吧,他转向了第一间简陋的房子。

    但他刚刚一转身,正要迈步,阿克比列克就连忙对他说:

    — 您在那不要说我是谁,小官叔叔。您就说我去拾干粪块迷路了,您找到了我。

    托钵僧皱了皱眉问道:

    — 哎,我的孩子!说谎难道是好事吗?谎话是阿拉的敌人,阿克比列克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就已经走了。

    懒洋洋的狗听到了托钵僧手杖的撞击声,只是动了动耳朵,当陌生人的帽子出现的时候,它才不得不站了起来,现在它不躺着了,开始用力地汪汪叫。这个时候一个女人从母牛下面费力地站了起来,掀起的连衣裙下穿着一条破旧的皮裤,怀里抱着一只桶,她整理了一下滑落歪斜的有点脏的白色风帽,这是出嫁妇女的装扮 克依米赛克,只露出鼻子,她扬起脚要去踢狗:

    — 滚一边去,滚一边去!

    托钵僧把手杖放在背后,走近她:

嗨,母亲,我们是真主派来的客人。

妇女没有回答,伸长脖子,努力地想要看清楚托钵僧背后的阿克比列克。

这个女孩是谁?

可以在您这安顿一下了?您同意了?

真主啊!富人们都住在那边…… 我们没法好好地招待客人…… —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阿克比列克就一蹦一跳地来到她身边:

阿姨,只要给我们点酸牛奶我们就很高兴了。我们走到您这,就知道您不会欺负……

哦,真主,亲爱的!那好吧,如果你们来…… 什么也没准备…… 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妇女变得和善起来,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她不只准备招待阿克比列克,还使她感到分外地温暖。

这次就这样吧,你们快进屋吧!她把这两个不速之客领进了自家低矮的房子。   

不要撞到横梁,把头低一点,这边,这边!

    女主人跟在客人后面,告诉他们如何穿过歪斜的小门。他们往屋里走。阿克比列克伸手去拉门上钉的绳子,为了能保护自己,但小门更加地倾斜,像一头倔强的牲畜,怎么也不愿意挪动地方。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房间里很黑,像在一个石洞里。妇女领着盲目抓着她的托钵僧,阿克比列克也慢慢地跟着走。

    — 这是谁呀,妈妈?传来了一个小孩的声音。

    干草在阿克比列克的脚下沙沙地响。烟雾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有一个地方在闪着光,看样子好像是窗户之类的东西。阿克比列克被安排在和托钵僧并排的一张铺在地板上的垫子上,她感到很难为情。这时托钵僧在这里高声呼喊起来:

    — 真主!

    阿克比列克吓得哆嗦了一下,妇女也由于意外长吁了一口气,想起了扎德尼察。

    小孩子开始尖声尖气地说话,随后哭了起来,要找妈妈,朝着她扑了过去。妈妈对他说:

    — 堵上耳朵!抓住他,小官,他会把你耳朵割下来!

    小孩子立刻就安静了。

    — 哎,我的孩子,不要哭!我不会切耳朵的,不会切的,托钵僧安慰着他。

    — 该死的灯哪里去了?女主人边说边用手在自己周围摸索,小声地嘟囔着,费力地向外走去。很快她就回来了,手里拿着熏黑了的金属罐盖子,随意地放在了炉子边上,往燃烧着的灯芯上滴了一滴油,用一只粗糙的手揉搓了一下灯芯。现在她面对面地看着阿克比列克。阿克比列克很担心,妇女又要问起她的事情,于是可怜兮兮地请求:

    — 阿姨,可以给点水喝吗?

    — 水喝多了会心脏积水,喝点酸牛奶吧,她回答。

    — 刚才您给我用水稀释的酸牛奶了。现在嗓子有点干。

    — 喝个够,亲爱的,喝个够吧。

    村妇不慌不忙地在炉子旁倒水,餐具发出叮咚的响声。

    从炉子中拿出来的这一刻,就像在童话里,蓬乱的头完全就像脏兮兮的小女孩。托钵僧把靠在墙上的手杖放在自己的背后,他突然弯下腰,拉紧了自己的什么东西。阿克比列克瞪着眼瞧着他。

    村妇给阿克比列克拿来一个浅口发黑的勺子,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阿克比列克困得合上了眼皮,她不得不把勺子靠近她的嘴边。直到阿克比列克喝了下去,她才站了起来,朝着小官的方向看了看,他时不时地透过衣服下摆的窟窿瘙痒着自己的腿。在她离开之前,从自己的身后摸出一件不知是冬季皮袄,还是棉裤之类的东西,总之是家里的破烂衣服,盖在了阿克比列克身上,又在上面用长襟外衣盖好。当阿克比列克把头歪向一边的时候,托钵僧动了一下,紧接着站了起来,几乎摸索着从房间里走了出去。他看到阿克比列克已经躺了一会儿,而女主人出去了。接下来那里发生了什么,阿克比列克就不知道了,她已进入了梦乡。

    在院子里村妇再三地向托钵僧请求,向他追问同行女孩的所有事情。当她听到:马梅尔拜家的女儿后,就明白了一切,惊呼:啊!她把马梅尔拜的女儿安顿在自己家中,并且招待她吃饭 多么伟大的消息,不应该只是这么简单的招待她,一定得快点到产奶的骆驼那取一把面粉。

    多么荒谬可笑!一个正常人会到骆驼那要面粉?村妇一定是跑到了邻居家,有名的博兹伊津。是的,聪明的哈萨克人给了这位上流女士这样的名字。很感谢,没有给她起类似布特日马斯这样的外号,如果带着这样的暗示,任何时候她都不能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大腿。但是,如果你们希望讲一讲这个博兹伊津是谁,我就不拘礼节了。对我们来说,聊聊天,随便说说就是图个高兴,所以如果开了个头,就意味着要扩展开。

    我们就来说说穆萨拜这个出了名的妻子。可以说村里的每条狗都知道,大家之所以给她起产奶的母骆驼这个绰号,就是因为她特有的狂妄自大。如果大草原突然会说起自己的意义,那么它就不得不提到博兹伊津;尽管这个爱吹牛的女人已经老了很多,但直到现在从她的口中还会经常冒出滔滔不绝的炫耀。不管别人如何努力,也无法说服博兹伊津改变这个错误的嗜好。她的丈夫脖子细长,留着邋遢的胡子,每次都要听完妻子的话,不敢多加言语。如果一个红头发大鼻子的婆娘 比尔马干的妻子没在这里碍手碍脚,不让她开口说话,是的,准确的说,博兹伊津不仅在村子里数一数二,无人能比,甚至可以说半个地球都所向无敌!女人们要是对骂起来,那简直是精彩极了,噼里啪啦地一通乱扔…… 够了,让她们停下吧!

    我们说的这都是什么?啊,还是说说奔着博兹伊津去的穷苦村妇吧。有趣的是,她没有跑到她的亲戚红头发那吗?可见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花招。她肯定决定,要用这个特殊的机会教育她之后,再敲诈一次母骆驼(应该说,这个计划已经得逞了)。

    当女邻居进来的时候,博兹伊津正摇着自己淡黄色头发的孩子阿努阿尔别克睡觉,红头发一定是叫这个孩子狗杂种。博兹伊津给儿子起这个名,应该是为了纪念某个著名的土耳其人,肯定是她在哪偶尔听到的!肯定还有人管这个癞皮狗叫沃尔科达夫。

    — 安静一下吧,阿努阿尔让!好好睡一会儿,亲爱的!她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肩膀,抚摸着他,整理整理被子,把被子掖到他的胳肢窝下,看着儿子,怎么也喜欢不够。

    当博兹伊津看到邻居村妇在门框旁犹豫不决的时候,傲慢地皱起了眉:

    — 库姆西奈,你有事还是怎么的?

    — 有点事…… 有一个…… — 库姆西奈侧着身子走到博兹伊津身边。

   博兹伊津把肩上克依米塞克的边弄平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把白色精致布匹下的好奇的耳朵凑到邻居身边,等待或多或少的新鲜消息。她开始窃窃私语。

    — 啊,停下!博兹伊津把头向后仰了一下,但马上把脸侧向对方,激动地像猎人对着枪托子。她是一个人吗?

    但谈话还没聊得尽兴,有人传报,她的丈夫回来了,女主人不得不站起身走到前面的房间。她回来时拿了一小碗面粉,交给了她的女邻居并说:

    — 一会儿我自己去看看。

    — 您现在去的话,没什么可看的。她在睡觉呢。

    库姆西奈的反对理由对博兹伊津来说毫无影响。她不能让如此重要的事情耽搁太长时间,她急忙跑到了厨房里,她的婆婆正在那煮牛奶,她使了个眼色,把自己刚刚知道的一切告诉了婆婆。老妇人尝了尝牛奶的味道,开始把炉子里的火烧得更旺。看她的样子像是说,我是无所谓的,博兹伊津整理了一下克依米塞克下面的鬃毛,就去找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正在后院解手,忙着整理裤子:一只手放在腰带上,另一只手放在下面。博兹伊津扑向他,把他的手从内衣深处拉出来,惊讶地说:

    — 天啊,你听说了吗?!

    博兹伊津以这样的方式通知了自己家中的所有人,又要将这个新闻向外传播,她走了出去,傲慢地把双手抱在胸前,挨家挨户地串。她吵吵囔囔地很快走遍了全村,带着由一名少女和两名村妇快速组成的队伍来到了库姆西奈家。

    博兹伊津虽然没有当大首长的丈夫,但乡里发生的所有事她都知道,她干涉党派间的纠纷,拼命地周旋于富有的老爷中间,警觉性很高,凡事必到,爱交际,就是说,很有个性。她能和男人们一起下棋,打扑克,为了凑热闹也把烟草放到嘴上,在她那客人肯定要唱歌,如果要散去了,她自己就和他们唱起歌来。她和年轻人混的很熟。只有一个很小的缺点是她固有的:她穿的连衣裙总是很完美,其他女人操劳的事情与她无关。家里崭新的毯子随意乱放,床铺从来也不收拾,弄得满处尘屑,东西放得杂乱无章。讨厌的红头发这样说她:她连自己的屁股都不擦!

    和博兹伊津一起转悠的有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漂亮浪漫的少女。这是艾特然,对吗?是的,是她。她经常夸耀自己的艾特然,邀请她弹奏冬不拉,唱唱小曲消遣一阵,领着她和小伙子们一起,自己也坐在他们中间,在说笑话的时候甚至说一些低级下流的语句,在她去之前这个艾特然就已经在那了。就是这样,不久前她把这个艾特然嫁出去了,现在没有娱乐了感到很寂寞,这个时候似乎真主亲自派来了这样一个适宜的事情供博兹伊津解闷:

    — 我的真主,她不愿意到我们家来,却到这么个倒霉的库姆西奈家,这是为什么啊?博兹伊津边走边气愤地说。

    令博兹伊津好奇的是:俄罗斯人看上眼的姑娘是什么样的?比她的艾特然差吗?穿得怎么样?当然,不全是这些问题,博兹伊津最主要是想看看,经历了俄罗斯人之后她变成什么样了?她也只是知道,俄罗斯人闯入了她的村子,女人们都藏到了山岩间,她自己被三个士兵抓住了,受尽了他们的折磨。下面村子里的一个姑娘也是在家没来得及藏起来,因为这件事已经精神失常了,直到现在还静静地躺在炉子旁。但这样的暴力是否能消灭女人自身的天性呢?是否还有正常的感知能力呢?

    博兹伊津和跟随者们进到了库姆西奈的屋里,在角落里有个人蜷缩地躺着。应该不是小官,他好像在那边房后徘徊,从那传来了犬吠声。博兹伊津把灯交给同伴,走近躺着的人,把长襟外衣的边从她的脸上稍稍掀起。阿克比列克正在睡觉,断断续续地打着小鼾,从她微微张开的嘴角流出了一道口水。

    — 哎,可怜的人!

    库姆西奈从后面冲过来:

    — 你们想干什么?让她睡一会儿吧。

    博兹伊津把阿克比列克的长襟外衣掀得更高一些,打量着连衣裙上的骨质纽扣,差不多又往里看了看衣襟下摆,摸了摸所有的口袋,又碰了碰皮质长袜。她完成了自己的诡计后,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喊到:

    — 姑娘们,都过来吧!

    她们开始讨论起阿克比列克丝织的长襟外衣,没有用较名贵的宝石缝制的袖子,还有细亚麻布的连衣裙,其中一人说:连衣裙好像艾特然的,另一个不同意:艾特然的比这件好一些。博兹伊津不得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按她的意见来看,这些女人根本就不识货,艾特然的连衣裙质地要比这个贵五倍。艾特然也更聪明,那些俄罗斯人没有追上她,她未蒙受耻辱。况且她本身很幸运(从她们中的某人那知道,那时她怀孕了)。

    女人们聊了一会儿天,说够了那些废话后就散去了,都回到自己家里做饭去了。

    穆萨拜在等待着他的妻子,不管他怎么反复思考,也无法摆脱自身思想的挣扎,他斜躺到了床上,看起来就像阿拉伯字母 د。事情的实质在于,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暴发户,但觉得自己在这个新的地位中还不够稳定(昨天他还是城市贫民中的一员,再者还有他的妻子)。多亏了自己的妻子他才能升上来,可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用她的身姿挣来的。就说去年的事吧,他丢失了两匹小母马,在马梅尔拜的牧场上发现了它们,可就凭他这样的人根本就够不着他。马梅尔拜一定会拦住自己的马,就算这个事是明显的盗马行为还能怎样,不然自己人该如何看待他,怎么才能让自己站得住脚?可现在他的女儿落到了他手里,这个时候怎么也不能错过机会,一个阴暗的想法很快地在他脑中闪过。把姑娘藏起来的话,毕竟全村人都已经知道她了。就算自己人没有告密,比尔马干也会泄露出去。这个工人和所有的男人争吵了一夏天,像椴树树脂一样纠缠着女人们。还有他的红头发女人…… 如果把她领到离得远一点的人家呢?怎么也是藏不住的。大家都知道,都会去寻找阿克比列克。要不然为了让她更耻辱,把她偷偷地交到某个小伙子手里?只是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不,应该想出一个让马梅尔拜万分痛苦的一步棋,让他知道…… 但这种情况下能想出什么呢?这就是个问题,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这个时候妻子回来了,跟他说这个阿克比列克如何漂亮,就这样添枝加叶地详细描述着她,穆萨拜的脑中产生了淫欲。他又能怎么样,绕过博兹伊津吗?

    — 是呀,她的美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在心里感叹道。

    — 谁说过她和你有关系吗?她立刻让他摆正自己的态度。

    穆萨拜只好侧着身躺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瞪大了眼睛。挪一下!”— 她的妻子撞了他一下,背对着他躺下,闷闷不乐地,她想到了一直以来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傻瓜?

 

    半夜的时候人们想叫醒阿克比列克去喝茶,但她没有睡醒。早上她一睁开眼 房间里满满的都是人。她向右看了看,那里坐着她的表叔阿米尔。

    — 我的宝贝!阿米尔高呼着,他的颌骨开始颤抖,张开了双手。

    — 表叔!阿克比列克呼喊了一声,就把脸紧紧依偎在他的肩上,痛哭起来。

    与阿米尔从家乡一起来的两个小伙子互看了一眼,无论他们想怎样压住她嗓子里的嘶哑声,也没能克制得住,哭喊声使库尔西奈家的拱顶都在震颤。这个声音使得女人们都陷入了激动中,她们跟着一起哭起来,连博兹伊津也忧愁地靠在炉灶前叹着气:

    — 怎么会这样!

    尽管如此,眼前的这一场景仍让聚集而来的女人们感到不满意,她们认为,阿克比列克哭得还不够痛苦,在她的哭声中没有明显的言语。她不能只是拼命地哭诉,通常而言,就算在平常的送别或葬礼上也不应如此,令人欣慰的是,她们用美好的话语驱散了自己隐藏的不完美的内心,让她满满的苦闷在一定程度上以体面的方式宣泄出来,而她就这样简单地痛哭起来,再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了。

    阿克比列克还是没有学会她们预期那样的哭诉,她认为,最让她痛苦的是和故乡的家分别,对她来说还是那么地遥远,十五岁的她举止就像个孩子…… 只有一次大声地边说边哭,是有关母亲快速倒地的身体,而然后就是感慨自己的脑袋必须要安静,安静…… 人们是否理解了她如此简单举止的原因 无人知晓,但他们看到了眼前不过是一个哭泣的孩子,都倍感失望。

    他们时而站着,时而坐着,为了凑热闹也默默地哭几声,相互交换着眼色,直到阿米尔解释起自己很快赶到的原因:

    — 这个村子送信的人在夜里刚一出现,我就马上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跳上了看到的第一匹马,来到了这儿。

    所以,现在穆萨拜还在研究自己报复的方法,比尔马干已经派了自己人骑着最快的马去找阿曼,完全不顾即将到来的黄昏。他的红头发妻子没在他身边,她比起其他人来说,更加充满了对阿克比列克的同情,坐在了比所有人都离她更近的地方,握着她的手,并尽量不紧盯着她,说道:

    — 大家都听到了,对你比亲生女儿还要更加怜悯,我们还能做什么?

    阿米尔的一个朋友说:

这就是在亲人那才能体现出的亲情,他边说边直勾勾地看着博兹伊津,好像要让她明白:好像前不久你还当头头呢,现在你都做什么了?

    他当然知道穆萨拜和马梅尔拜之间的冲突。当然了,他本人显然了解,对于偷走的马匹,穆萨拜要以经济复仇的方式解决。红头发一听见被看做亲人的优待,立刻抓住说这话的人,猛地抖动他的双肩,补充道:

    — 哎,这说的是什么话…… 作为哈萨克人,我们不能抓着别人的污点不放……

    但比尔马干没让她说完,马上打断了妻子接下来的无礼攻击:

    — 说这个干什么!

    但就算他们夫妻间的争吵也不能让博兹伊津高兴。很显然,她在这里插不上自己决定性的话语,她忧郁起来,紧闭着扁平的双唇。难道她只能在这里继续忍耐,如果这头不时哼哼的公猪没在夜里派人骑马送信?他的红头发女人…… 臭婊子!不会让她的肮脏把戏得逞的!

    库姆西奈开始煮茶。村民们都出去活动活动脚。红头发邀请阿克比列克到自己身边来,阿米尔感谢真主后就说要回家了。这时比尔马干殷勤地挽留,但客人们很着急。

    —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去把我枣红色的马备好鞍,让阿克比列克骑,我应该亲自把她送到她父亲那!比尔马干说完就走了出去。

    事情的这种变化彻底击垮了博兹伊津。她回到了家:

    — 你根本就不去体验生活,贪吃的人!你就只管坐着吧,像个肮脏的寄生虫!不断地责骂丈夫。

    穆萨拜默不作声。

    比尔马干站在自己的拴马桩旁,在枣红色马的马鞍上披上漂亮的毯子,让阿克比列克坐在上面,自己像勇士一样跳上了马,和他们并排向期望的路上行进。

    而托钵僧还是按自己的路线走。

    在路上阿米尔说起,能及时地遇到托钵僧是多么地幸运,他说,小官到处地游荡还是有一些好处的,但他没有赞扬托钵僧对贫民的热爱,数落他在冬天不体面的习惯,在夏天无所顾忌地赤着脚。再晚些时候讲述了被抓获的白军,和穆卡什。

    骑在马上的阿克比列克低垂着脸,仔细地聆听着。白军被抓获的消息她在这才听说…… 她明白了,那天夜里那个走近蜷缩在洞里隐藏的她面前,在离开前吩咐她:先躺到这儿的人,正是穆卡什!就是他向俄罗斯人指认了自己。她逐次回忆起过去的每一天,在记忆的边缘想到了黑胡子。这一刻他再次呈现在她面前:爱抚地…… 举起枪的…… 她很惊讶,她居然还活着,还能和叔叔们一起回家。此时这种奇怪的惊讶压制住了内心的耻辱感。现在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阿克比列克了,她已经被玷污、践踏,弄脏了…… 曾经的童贞犹如初乳一样纯净,而被玷污过的身体充满了罪恶,在她完好雪白的双乳之间筑上了乌鸦的巢穴,她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娼妇。肮脏的蛀孔洞穿了她曾经单纯的内心,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

    哎!我的未婚夫究竟会是什么样?他会拒绝接受…… 当然,一定会拒绝的!他又凭什么要俄罗斯人的残羹剩饭!如果他拒绝了,那么谁又能拾起呢?对于别人来说,我就像一处伤口,一处化脓的伤口!这一切你都是知道的,知道的!也许,我应该专注别的事情…… 为什么那一夜狼群没有把我咬死,撕烂恬不知耻的我,毫无保留?!

    所有人都会慢慢地疏远我!远离一个疲惫的少女,一个老姑娘。皮肤很快就会布满皱纹,胸部开始下垂,后背变得佝偻,大腿像被压扁了一样…… 苍白的嘴唇,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在俄罗斯人的旁边 是那样一张浮肿的脸,似乎还出现了白内障…… 只是稍稍地,却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

    我的真主,我的真主!…… 为什么我现在没有直接走丢,没有随随便便地死去!让马绊在我的身上,在它的蹄子下一命呜呼!或者土地下陷,吞噬了我!也可以这样:黑色的乌云突然袭来,闪电击中了我!如果这都不可能,那么就让女巫撞上我,掐死我!好吧,如果这也不能发生,那么就在刚好把我领到父亲跟前的时候,让我摔下马,一切就都结束了,死了要好过活着和记得!

    阿克比立刻注视了一下天空 不,天空上没有出现被她召唤而来的可怕的乌云;她看了看脚下 大地依然如故,甚至都没有震颤一下;她用脚后跟敲击一下马的侧身,希望马飞奔起来,绊倒在地,这匹不友好的马却不想倒下,安静地和其它马排成行地迈着步子,继续前行。阿克比立刻看了一眼旁边的叔叔们。他们看了看她并没多想,盯着前方,用鞭子轻轻地催促着马,只有靴子底下面的马镫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走到?

    阿克比列克决定看一看前方都是什么。她望了望 马上就到村子了。她看见了家乡的房屋,双眼流出了泪水。那边远远地看到从远处来的女人们匆忙地赶到她的家中。那边从父亲的教会会馆传来狗的汪汪叫声。那边连邻居家的牛也将头探向她的方向,哞哞地叫起来。村妇们的哭声很快传到了她的耳边。

    伤痕累累的心灵在这哭诉的合声中似乎变得轻松了些,想和他们一起痛哭,闪耀的太阳躲在了密集的泪水后面。好像在朦胧中,一群发丝斑白的老人走向了她,老大娘扶着她的手肘,亲了亲她的额头,领着她走到那里,大量的人群站在面前,父亲也近在眼前。阿克比列克痛哭不止……

    可怜的阿克比列克!谁让你充满了眼泪?你失去了妈妈,那个把你放在自己腹中,像照料骆驼崽一样耐心地培养你长大的妈妈!你似乎丢失了通往未来幸福的钥匙,金色的锅炉翻倒了,滚到了你的一旁,溢出了金黄色的油。少女的心停止了跳动,燃烧起来。你春天的花蕾,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枯萎,变成了一地碎屑。你纯洁的心灵被蒙上了一层灰尘。请尽情地哭吧,用眼泪来疗伤!请用眼泪冲刷掉所有苦闷!请大海也跟着哭吧!让大海下起暴风雪!让咸湿的波浪扬起吧!让欺辱你的人淹没在海中,让每一滴为你而哭的海水都变成毒药。让所有爱他们和他们爱的人,都像你一样,在永久的哀悼中呻吟。

 


第二章

  创伤

 

    步枪子弹撕下了一整块肉 足足装得下一只拳头。没有人来治疗伤口,就这样被耽搁着,大家都匆忙地散去,去寻找那颗子弹,没有人来营救他。

    子弹击穿了别克博拉特的肩膀,因此伤口出现了一个大洞。应该把子弹拔出来…… 吃草的反刍动物因为多处伤口……”— 大家都带着各种建议,直到从城里来的报务员说:再不给他看医生,他就得死了。人们才决定把他送去医治。在城里他们找到了马梅尔拜的儿子和其他一些人。托列根像亲戚似的,跑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办事处,弄到了送往医院的介绍信。

    别克博拉特在医院里躺了大概二十多天。看得出,医生很敬业地医治了他,过了两周他的胳膊就可以活动了,伤口开始慢慢愈合。渐渐地他似乎住惯了医院,虽然偶尔会很无聊,他开始适应了医院灰色的床单,令人难以忍受的粪便臭气,清淡的食物,尽管在医院里充斥着恐惧感。

    当医生终于准许他自己走一走的时候,别克博拉特才出了门。

    他在院子里四处走走,和别人闲谈几句,头发花白的老大娘们穿着全白的衣服,胳膊上还绑着白色的臂章,手里拿着瓶子、毛巾,茶壶和盆。医生带着她们一起巡视病房,传达某个指示,这个用俄语交谈的医生留着细密捻曲的胡子,梳着像牛一样光滑的头发,也穿着白色衣服。医院的墙,天花板和光滑的地板,都像用刨子加工过的;四周都被打扫得很干净 连一只蚊子都抓不到。看着这儿的整个秩序,再加上自我感觉一天天地转好,别克博拉特心想:在这里病人怎么可能不康复呢?绝对不可能有其他情况

    别克博拉特脚上穿得还算体面 一双带羊毛的生羊皮鞋子,身上穿着帆布领子的黄色长袍,头上绑着白色的头巾,医生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正吃力地慢腾腾地走,不时地晃动,像在水里冻得直打哆嗦的老鼠。医生问他:准备去哪呀?”— 眼睛紧盯着他,看来他想起来了,自己已经批准病人站立起来了,他接着说:好吧,继续走走吧向他递了个眼色。

    别克博拉特一瘸一拐地在医院走廊和院子里活动,看得出,他的膝关节已经稍稍巩固了,身体似乎也越来越强壮了。

    别克博拉特轻轻地推开了大门,走到了大街上。他再也不用看见被刺鼻的药味充斥的病房和破烂的床铺,此刻在他眼前的是色彩斑斓阳光明媚的一天,空气也格外清新,他只是看了一眼蔚蓝色的天空,就好像得到了重生一样,脸色明亮了起来,思想也清晰了,恨不得一下子就回到家乡。期待快点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想到亲切的事情,他就想起了阿克比列克。我都看到了真主的光明,身体已经康复了。她还在遭受着怎样的苦难呢?在囚禁中用痛哭来发泄吗?或者俄罗斯人打死了她?或者她投入到了俄罗斯人的怀抱?或者他们一下子……”— 他着急地站了起来,像站在一个陡峭的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全身发痒,心尖儿上像是断裂了一根脆弱的血管。当伤口稍稍开始愈合的时候,这些想法就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时时在困扰着他,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内心成百上千次地撕裂开,但这一次的心跳却感觉和以往不同。他想再次见到阿克比列克,在无边无际的,洋溢着自由自在和无忧无虑的大草原上,抛开现实让她看到他充满精力的生命。

    在别克博拉特住院的时候,托列根去看了他两三次,这是个面目和善,体格匀称的小伙子。他每次去都关切地问:伤口愈合的怎么样了?自己感觉如何?胃口好不好?”— 每次谈话都只说这些。托列根不管怎么说也是阿克比列克的亲哥哥,这让别克博拉特感到很尴尬,不好向他问起阿克比列克的事情。而他自己也从来不提起妹妹。尽管别克博拉特想拐弯抹角地打探些什么,向他问起,人们现在都说什么,但托列根只是简单地回答:大体上还和原来一样…… 没听说什么特别的事……”— 关于阿克比列克只字未提。他怎么能这样,难道都不回去一趟,不去探望探望父亲吗?要知道他的亲生母亲被杀了,妹妹被劫持了,他的内心应该很痛苦。或者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定是冷酷无情的,否则怎么现在还在城里?这样的儿子对于这个可怜的父亲来说有什么用呢?”— 别克博拉特边想边看着他,但无论如何这些想法仍困扰着自己,但没有对托列根进行任何指责。托列根还和负责的医师们聊了几句,往里看了一眼告个别,再次离去。据说,他妹妹已经逃出来了。他对我有什么需要吗?那个时候他会做什么?”— 别克博拉特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托列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样的不坦率让别克博拉特不知所措,引发了他莫名的忧虑。

    现在别克博拉特可以站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快点知道,阿克比列克发什么了什么事…… 在谁那?怎么样了?能不能遇到个哈萨克人呢?昨天从病床上好像看到,一个哈萨克人经过了走廊,在门孔里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呢?他怎么到这里了呢?或者走廊里根本就没有来看医生的哈萨克人?”— 他扶着墙,慢慢地走着,经过拐角…… 走到医院的后门…… 在那的台阶上坐着两个带护耳狐皮帽的男人,他们在交谈着什么。别克博拉特一看到他们,就高兴地大喊:

    — 姆!(译者注:穆斯林教徒之间的见面问候语)!

    哈萨克人转过头,向他投来了锐利的目光。他们其中一人应该是哈萨克人,回应了他。另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穿着俄式皮靴,做工精良的长襟外衣 还真是个令人高兴的事!他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挑衅的意味,撅起了嘴。整齐的黑色皮帽耷拉在一张像葱头似的胖脸上。别克博拉特又打了一次招呼。那个人勉强地回应了他,像是在说:谁知道你是谁呀?随着别克博拉特的出现,哈萨克人停止了交谈。但很快他们自己就觉得不好意思了:穿皮靴的人问了别克博拉特的名字。刚一听到他叫什么名字,小伙子就立马殷勤地说起话来:

    — 啊,你就是那个别克博拉特啊?快请坐吧,他稍微挪动了一下,邀请他坐下来。您就是不久前被射伤的那个人吗?

   别克博拉特问道:

    — 我认识您吗?

    — 我是来自塔克罗夫的布列斯加西,小伙子回答的语调就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应该认得他布列斯加西这张脸,他讪笑了一下,摸了摸干净的光头,又重点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布列斯克的特殊意义。他叫穆萨塔耶姆,我们是亲戚。

    别克博拉特对布列斯加西说:

    — 哦,好像有人提起过你。

    布列斯加西猛地向前凑近,立刻盯着他:

您到底听说过我什么?

别克博拉特稍稍放慢语速回答:

听说您是一个有文化,思想活跃的小伙子。

布列斯加西接着回答他的这些话:

您听说的大概是,我们为了人民的利益,和阿边×马达因撕打起来的事?他都做了什么 只有阿拉知道,他突然伸直脖子,像远远地看到鸭子的鹞鹰一样。

    别克博拉特装作明白他似的:

哦。

   “哦!”— 就没其它什么话了。

    简直就是小乌鸦抓住了大老鹰!阿边是谁,他又是谁?那个是狮子,而这个只是个小老鼠。附近几个乡的人看到阿边巴依都要毕恭毕敬的。阿边难道没有去过圣彼得堡,没有得到沙皇本人亲自接待吗?他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人打架,和这个布列斯克,和这样实力的人打架呢?看得出,他真是个无礼的年轻人…… 这就是他脑子里产生的所有想法。但别克博拉特没有对这个所谓的搏斗发表自己的观点,他还想听听其它的新闻,开始小心翼翼地打探其它消息。

    布列斯加西讲了所有的新闻,他听说的所有谣言,你只需要张开耳朵,这些话语就会将你淹没。他的舌头都不带打卷的。别克博拉特听着他的废话,开始发呆,心早就飞走了。而他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哪个政党在选举中获胜了,谁贿赂被抓了,谁获奖了,谁在选举中拿自己的亲女儿当诱饵,谁家的牲畜,房子被抢了,谁的女儿,妻子逃走了,谁和谁吵架厮打了,白军和红军怎么打的仗,谁被法庭审判了,谁被控告了,报纸上揭露了谁的丑行,谁蹲监狱了,谁被释放了,谁被拿钱保释了。对布列斯加西而言,没有他不认识的地方长官,没有他没聊过天的人,他知道所有法律。他亲眼看到的,亲手摸到的,亲自品尝的所有东西,都一一传达到,滴水不漏,他很确信并发誓,偶尔盛气凌人地用俄语说。别克博拉特坐的僵硬了,身子发酸,以前他可从来也没有这样过,他不相信这些,对布列斯加西的话感到惊讶。最后布列斯加西指出自己是法律方面的行家,能说上很多,已经达到了让自己满意的最高等级。他滔滔不绝的话让别克博拉特脑海中浮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树枝相互之间紧压着,没有一丝缝隙,他在这些空话中跑来跑去,像猎狗跟在一只虚幻的兔子身后,没有精力捕捉到哪怕是一句话,只听到嗡嗡的响声。尽管头嗡嗡地响得厉害,他还是听到了一个对他来说感兴趣的消息。这个消息就是卡拉沙特峡谷中的白军被抓获了。刚一听到这儿,别克博拉特就立刻说道:

    — 啊,太好了!神圣的真主啊!所有人都被抓了?

    — 所有人都被抓了,一个也没落下。

    他想问:阿克比列克在哪儿?”— 但他没有当众调转话锋问起她的事,哈萨克人肯定会想:他还在想着那个被俄罗斯人玩弄过的姑娘呢?”— 他们开始嘲笑起来。看样子疑问还有很多,谈话也没个头,那个哈萨克人忍耐不住了,站起身走近布列斯加西说道:我先过去一趟 还有一件事要处理,然后就离开了。随着他的离开,别克博拉特就可以更加不必掩饰,向布列斯加西提出那个另自己不安的问题。在某一刻就像有人对他使了个眼色,准备把自己最深藏内心的话托付给他:

    —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 问吧,问吧,布列斯加西顺口说道。

    — 我想问问马梅尔拜的女儿:没听说她的消息吗?

    — 没有。没人听说她的消息。白军也是昨天晚上刚刚被带到城里的。可以打听打听。我理解你,听人们说她是你的未婚妻,布列斯加西回答完并用俄语补充道:可惜啊,可惜!

    — 神圣的真主啊!如果可以打听到,请一定让我知道……

    — 就交给我吧,今明两天应该就能打听到。每天都有从那边过来的人…… 但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吗?

    “什么必要?”—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别克博拉特:人们一定认为,她现在与任何人都无关。别克博拉特压制住喉咙中的一团苦水说道:

    — 仍有必要。

    布列斯加西装出赞同他的样子。一个穿白连衣裙的老大娘走到了台阶上,对着别克博拉特伸出手指召唤他:

    — 喂,吉尔吉斯人!…… 医生……

    别克博拉特站起了身,而布列斯加西责备似的摇了摇头,看着别克博拉特开始用俄语说:

    — 不,我不能不侮辱你:吉尔吉斯人就是吉尔吉斯人,游民的后裔!他又看了一眼卫生员大娘:你为什么不对他说同志,公民呢别克博拉特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下:原来如此!他真不够爷们儿!”— 他在医院大门后悄悄地离开了。

 

                     *   *   *  

    — 哎,关于这个布列斯加西的传言就是这么风传的!别克博拉特边说着边穿过医院的走廊。

    好像有人在喊吃饭。别克博拉特勉强咽下了白铁盆儿里稀薄的清汤,在他看来所有东西口味都一样,不管是汤还是水:他的思想混乱,心都碎了,似乎要说胡话了。

    俄罗斯人打死了阿克比列克吗?或者她还活着?如果她死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而如果她还活着,就在家里坐在自己的旁边,那时候该怎么办?

    当他初次看到她的时候,当他和伙伴们打猎归来,带着金雕去看她的时候,她是多么的美丽啊!白皙的脸庞,宽大饱满的额头,天鹅般的脖子,炯炯有神的双眸,纤细的眉毛,像婴儿一样胖嘟嘟的柔嫩的嘴唇!她纤细的身材,没有一丝缺陷,像极了春天的萌芽!当她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发辫上的头饰就会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当她又坐下后,就会用膝盖将白色连衣裙的下摆围成圆形,当她穿着漂亮的鞋子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总是一边和母亲窃窃私语,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当她出来倒茶的时候,总是有一些害羞,小声地介绍自己,当她用三根手指轻轻地握着茶碗敬茶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将糖掉到了碗边,在她低垂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大眼睛匆忙闪躲的时候,他想尽办法用笑话搪塞过去:

    — 这里怎么有个颤抖的小鸭子啊!好像鹞鹰就要从远处飞过来了。

    他听到了她母亲的回答:

    — 的确如此,确实有敏锐的鹞鹰。又立刻说:阿克比列克,我的心肝,去送客人上马!然后她就和母亲出去解开了拴马桩的系带;她温柔地稍稍抬起露出的手:一路顺风!”— 当四目相接的时候,她假装低下了头…… 所有的一切一切他都记得,然而,最好能忘掉她。

    她的嗓音尤其独特。她一笑起来,你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及不上她的指甲,她的脚掌。

    就这样过了一个昼夜,第二天别克博拉特还在想着阿克比列克。他无论怎样去用厌恶,甚至是仇恨的态度看待她,她还是如第一次见时那样站在他的眼前,犹如一个有血有肉的天使。他想把她的样子从脑海中抹去,去回忆自己的马,自己的枪,打猎的趣事,可一切都是徒劳。公马、野味、野兽、娱乐、最巧妙的构想 她遮挡住了所有东西,它们最终汇聚一起引发对她的思念。阿克比列克用魔法迷惑了所有事物。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别克博拉特一会儿从床位上站起身,一会儿又躺下,他实在难以忍受。他向布列斯加西那边看了几次,每次都是怀揣着同一个问题 没有新闻。可就这样去问又实在不好意思。是的,很快他就将成为全世界的笑柄。对他来说,全世界都寄托在布列斯加西的舌尖上,向他的方向牵引,就是这样。但布列斯加西总是很忙,和所有碰到的哈萨克人进行着无休止的交谈。每一个和布列斯加西谈话的哈萨克人都会让别克博拉特产生希望:恩,这个人可能讲了阿克比列克的情况了。但他的期望却怎么也没有实现。

    别克博拉特站着,扶着医院台阶上的栏杆。布列斯加西坐在棚子旁边的圆木上,和顺次轮到的一个哈萨克人交谈着。终于这个时刻来临了,当他起身送交谈者的时候,摇了摇头便闻到了一股病人服的味道,他急着去找别克博拉特,愤怒地用俄语说道:

这就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什么?他说什么了?

鬼才知道!他继续用母语说:他证实了,法院判决抢劫邮件的人没有任何罪过,现在免不了要有很多麻烦事。要知道我还因为这个邮件的事被拘捕了!

    布列斯加西解释着事情的本质。阿边巴依和乡长作对…… 乡长对他作出了判决,并用村长的印章盖印证明,然后把判决书从邮局寄往了城里。阿边探听到了这个诡计,就派了三个骑手尾随着。他们赶上了马车,从马车夫手里抢回了邮件,把他丢在了路上,然后他们自己把货物送到了城里。判决书被销毁了,剩下的文件被送到了苏维埃。那三个人声称道:马车夫自己袭击了我们几个,他要我们唯一的一匹马,他没有得到马就立刻将邮件散落到四处,我们就在路上捡邮件,就是这样,我们就给运过来了。乡长是布列斯加西的亲戚。这个带有政治色彩的判决书一定是布列斯加西本人偷偷提示他撰写的。事情没有成功,这就容易理解了,因而他会那样气愤地说:鬼才知道!

    — 反正做这一切都是无用的。材料早就已经送到了省里。就算不在今天,明天我也会把阿边关起来。真主证明这一切!如果我没把他关起来,我就不是布列斯加西!布列斯加西急躁起来,在话语的末尾又加上了那句鬼才知道!

    直到最后布列斯加西闭上嘴时,别克博拉特试图转换一个话题:

    — 那个穿得像俄罗斯人的小伙子,是在哪儿任职的?

布列斯加西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回答:

啊?他是代理人切卡。

    没有哈萨克人,没有知道阿克比列克的人,切卡究竟是谁,这个代理人是谁。应该离他们远一点。但别克博拉特仍继续着自己的问题:

    — 他是您的亲戚吗?

    — 你要知道:哪能找到没有我们自己人的地方?切卡是我们自己人!

    — 当时您是怎么被拘捕的?

    — 哎,亲爱的!这个就像看到的那样,他向别克博拉特使了个眼色。他们是不能逮捕我的。第二天我就出来了。我怎么能蹲监狱呢?总是可以找到解决办法的。我被逮捕后,一句话也不说,很快就躺到了医院里,他向一个人挥了挥手。

    别克博拉特又说了几句没意义的闲话,然后就问起了姑娘的事。布列斯加西回答:

    — 没有,现在还没听说什么…… — 他补充道:你还想什么姑娘,最好是想一想她们的勾当。

    — 恩,这关我什么事?

    — 鬼才知道!让代理人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

    — 什么故事?

    — 有一个女老师马季莎住在这边。估计你不认识她。她就是个半纯种母马。自大的红头发老头儿是个诺盖人…… 开个小店铺。他的妻子是哈萨克人。他们有三个女儿:卡季莎,马季莎,扎吉帕。都是些风骚女人。这个马季莎十分年轻。她和一个部队的指挥员相遇了。她喜欢坐在他的马上去城外兜风。一天夜里有人躺在瓜园里手脚乱动。看守的老头儿就过去探个究竟,他们两个人就朝着不同的方向逃跑了。看守人瞄了一眼 地上有个白色的什么东西。他仔细看了看 是一条短裤。老头儿就把这条短裤送到了切卡那里。按照惯例,马季莎被叫到了切卡那,他说:你认识吗?”— 她一会儿想要夺回短裤,一会儿又哭起来。哎,耻辱啊!…… 人们都在嘲笑这件事…… 真是给哈萨克人和诺盖人增光啊?

    别克博拉特并不觉得这个故事可笑,他小声嘟囔着,好像故事牵涉到了他本人:

    — 她这可是自愿的。

    — 恩,这些城里姑娘们只需要抖抖自己的姿色,布列斯加西说完这些后,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别克博拉特听着他的话,内心深处不想承认这件龌蹉的事和阿克比列克有关,他说:

    — 城里当然是个有伤风化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交谈着,这个时候从医院大门又走进来了一个哈萨克人。布列斯加西立刻跑到他那里喊道:

    — 嗨,扎姆贝尔拜,您近来怎么样?

    打好招呼后,布列斯加西就把扎姆贝尔拜领到了圆木那边,让他坐在上面,他们彼此就开始了交谈。说了很久。别克博拉特没有离开,看着他们。布列斯加西终于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抓着扎姆贝尔拜开始询问什么事。扎姆贝尔拜回答他,布列斯加西打断了他又询问什么事。然后他朝别克博拉特笑了一下,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 休因希(译者注:好消息)!布列斯加西为了这好消息向他要奖赏。

    — 给你,给你,别克博拉特急着回答。

    — 姑娘活着并健健康康地回家了。

    — 啊,神圣的真主,真的吗?神圣的真主啊,难道是真的?这个时候他只会不停地重复着。

    — 我们还能骗你不成?

    — 神圣的真主啊,神圣的真主啊!

    从这一刻起,别克博拉特一心只想着怎样能快点出院。第二天布列斯加西和他见面的时候,又说起了阿边巴依:

    — 我还要上交一份申诉书。需要写上你的名字,你觉得如何?

    别克博拉特非常害怕。如果说让他和谁打官司,那只能是和狼,狐狸,而法官就是金雕,控告野兽这个荣耀是属于至高无上的主的,他不应该写。当然,答复还要有个答复的样儿:

    — 亲爱的,我不行。这些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 你就是这么胆小!这没什么可害怕的。所有的事实都摆在这儿,我都随身带着呢,他从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从中抽出一页,说道:这就是,这就是,这张纸就完全能揭发他。我早就把它送到能揭发他的地方去了。这是个底稿。

    布列斯加西抖了抖纸,开始读起来。别克博拉特只能被迫听着。我们也来听一听,谁知道它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致谢米帕拉金斯克省粮食委员会。副本寄送至哈萨克语领导。信息来自萨尔套乡恩县居民扎曼塔亚×泰科图雷。

1. 富有的阿边×马达因的孩子们榨取萨尔套所有人民的血汗。例如,1887年他当上了萨尔套的乡公所领导。当时他表现得就像个独立统治者:类似自治权,可汗政权。

    仅仅是阿边×马达因巴依的帮凶就掌有所有的捐税、从普通民众那搜刮的赋税、款项、邮局、爵位,头衔和职务。而村长和人民审判员的所有公文,都由他本人筛选,放在他的儿子那里,当他需要的时候,就抽出一份公文签字。

这是真的吗?

我们从哪儿知道的?

这时候先听我说。

2. 阿边×马达乌雷分别领着几个盗马贼在周边转,从他们手中弄到了最好的马。从那时起他就拥有:红棕色的马 盗贼艾哈迈德×萨根奈乌雷;乌黑色的马 盗贼博萨卡×萨雷克拜乌雷;还弄来一匹灰色的马。

我不知道。

3. 他还诱骗一个人的妻子,玩腻了之后就把她当牲口卖给了别人。他的这个习气直到现在仍名声在外。他还诱骗了別伊谢诺×阿比舒雷的妻子,把库雷卡卖给了布尔日克拜乌雷。

    他还派自己的帮手去爱好自由的村里老者家做客,如果谁家桌子上的肉不够多,就会判决他:因为自己的过错一定要宰杀掉很多马,很多骆驼,然后敬献给他。

    — 这是真的吗?

    — 经常的事儿,他去做过客。

4. 我们列出了阿边×马达乌雷长工的清单:一共六个放牧的人,夜里四个人放牧,白天两个人,三个养羊的人,两个负责夜间,一个负责白天,一个人放骆驼,还有一个人放牛。在他的两间房子里有四个挤奶女工,两个人收拾畜便,并且在这两间房里还有六个挤奶员。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得到过一个戈比。原因:寡妇应该顶替丈夫,某人应该当牲畜使,答应过要帮助某人娶妻,给某人安排一个纵酒作乐的女人,责难某人偷窃,让某人单纯地认为是他的奴隶。他认为,信仰和职务允许他这样做。他生活中的这种制度,在沙皇解放者之后就无官方权利可以享有奴隶,直到现在都已经过去52年了。在他家把穆萨比尔×扎伊图卡努雷当成奴隶,跟在他的马群后面走。而他的孩子们也像奴隶一样,给主人放羊。

    — 恩,你怎么看待这个?

    — 他这样也是不无根据的吧?如果你是富人,没有长工该怎么办?

5. 我还要传达1914年阿边×马达乌雷在科普科勒工厂里包工的事。他往那边运送煤,1普特11戈比,然而只支付给所有运输工9戈比。一共搬运了一百万普特的煤。结果就是,他依靠搬运工得到了两万卢布的利润。在当时如果细算一下,一匹中等马只值20卢布。也就是说,他依靠所有搬运工获得了一千匹马。而那个工厂的主管人是他的朋友,还送给了他两匹非常出色的马,两只精良的国外产的双筒枪。而包工结束后,他还吩咐下人偷走赠予自己朋友(担任主管人)的马。他背叛了知心朋友。

   — 你们没听说过这件事吗?

   — 听说过,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但我们能从哪儿知道,他从包工中得到了多少收入呢?收回自己的马,这也没什么错。

6. 1916年在萨拉德尔集市上,他在商人彼得×帕夫洛夫那拿到3万普特的生羊毛,雇工运送到了额尔齐斯河,按一普特羊毛来算,他可以赚得1卢布,而支付给运输工约90戈比。这样来看,他就等于吞掉了三千卢布人民的血汗钱。当时一只绵羊价值6卢布。结果就是,他又增加了500只羊。

7. 1916725日,在卡拉巴斯工厂公布了一项指示,内容是——从国外引进黑人劳工,阿边×马达乌雷取得了国防招工承包合同。从这项工作中他得到了96匹马,此外,按包工合同来算,招募工人的工资由工厂支付。并且他替19-31岁的成年男子,小孩和假装生病的人列入名册,从其他人那索要马匹,如果他们不给,就威胁说要把他们关押回去。这样他又得到了140匹马。发这个财的有四个人,他们一起分了这个款项:阿克普×扎梅什拜乌雷,谢伊特×托列米苏雷……

    说到这儿布列斯加西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谢伊特不是其他人的亲戚,正是别克博拉特的亲生父亲……

    窘迫的别克博拉特只是说:

    — 没事儿,这事情似乎和我父亲无关……

    — 如果毫无关系,那就意味着没事儿,布列斯加西说完就继续往下读。

8. 再加上,1919年他成为了市警备司令阿列克谢耶夫的朋友,让他帮助镇压一群可恨的人,把他们关押进了监狱。释放后他得到了一大笔款项。警备司令安排马达乌雷在泽姆会议代表职务选举中获胜。这之后阿边×马达乌雷就被派到了希利和申戈利,恐吓当地的居民,运走了30匹马。

9. 去年八月份,乡长阿巴斯×马达乌雷假托地方自治局高尔察克的指令,命令收缴赋税总额共13万卢布,他赶着村里的驿马以恐吓的方式派出了一队征税人员,所有有名的人士都出了资。我们认为,这些钱的三分之一都被乡长阿巴斯×马达乌雷,阿边×马达乌雷和……(在名字上又停顿了一下)和村长茹西普雷据为己有。

    — 你是不是要辩解,没有这事儿或者他没有分钱?

    — 我有什么好辩解的?他拿了钱。只是谁能知道,当时谁在场,是怎么样获利的……

    — 你不知道的话,那就接着往下听。

10. 此外,1919年在谢米帕拉金斯克他联系到高尔察克所在政府机关,允诺给军队供应300匹马。他回到家后,就把70匹马送去了。带回来7万布匹,3万茶叶和工厂加工过的皮革,此外,还有一百万卢布。而向高尔察克政府机关划拨了500卢布代之未完成供应的230匹马。但后来又以马匹征收为由,把别人家的好马弄到了自己的马群中。尽管有官方电报寄给他,但他也没有派出马匹,这样一来,马达乌雷和(名字说得含糊不清)-乌雷共侵吞230匹马……

    — 恰好当时我的父亲没有同意这件事,他已经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别克博拉特开始向他证实。

    — 我先不和你争论这个,但要知道他们是有来往的。

    — 是不是可以按另一个角度看?

不,这个待会儿再讨论……

11. 这之后就举行了全民选举。代表沙门×艾达尔别库雷来到了萨尔套,在和马达乌雷密谈后,提升茹西普雷担任乡革命委员会职务,他在过去的20年前当了3任村长。再没什么需要大家做的了,就这样,马达乌雷一人就代替了整个乡革命委员会所有居民的选举了。之后他声明,接到上级指令要屠宰40头牛,在警察局的协助下在养牛的人家里抢了40头牛。

准确来说,我们一头牛也没抢。

12. 我们都知道,公家支付了屠宰牲畜的钱。但我们并不轻松,我们可是知道是哪个恶棍吃了这个肉。

13. 此外,马达乌雷在两个地方建了两个过冬住所。一个房子位于阿尔克巴亚和科拉巴亚,博科萨鲁雷地段的沙卡特泉水旁…… 第二幢建在湖东岸,是抢夺了库尔曼拜孩子的土地,还从托帕扎尔孩子手里抢了北岸的土地,他夺去了所有人的东西,使不幸的人感到痛苦。

    — 你认为这是谎话吗?

不是,他是建了过冬住所,也侵占了土地。

14. 他从各个地方召集了原木房屋建造中最优秀的建筑工人,强迫他们一会儿在这个工地干活,一会儿又到另一个,却不给他们支付工钱。自己家里也不准备饭菜,总是吩咐邻居:我们要来做客,请准备点马奶酒和煮得油汪汪的肉。如果他和他的走狗们在别人家吃过了油花花的羊肉,那么这个人就会认为,这一天对于自己来说还挺划算的。

15. 委婉点儿说,萨尔套的居民就是羊,阿边×马达乌雷就是狼。不管有再多的羊,它们能反对的了狼吗?

    所有这些罪行都是众所周知的,我只是将它们搜集到了一起,如果一个公正的人可以耐心地挨家挨户地走一走,人们还会给他讲一些马达乌雷不为人知的罪行。

    我举报的目的是:如果权力可以表现出它自身的公正性,那么大多数人民的理想将得到实现。

    同时在这份声明里我请求:不要向阿边×马达乌雷透露我的名字,我担心他会报复,我需要平静。

                                                      声明人   

                                              1920520

 

    布列斯加西读完了告发信,把手指伸到前面,用无名指指甲在纸上划着:

    — 15个事实都摆在这儿,15项不容置疑的刑事制裁,简直可以把石头绑在他屁股上,拼命地打!

    — 从哪儿知道的这些呢?我们可都是普通人,别克博拉特边说边两手一摊,对这份文件担心得要命。

    在这动乱不安的几年中他的父亲和阿边之间不合。原因在于他们在钱财总数分配上没有协商好,也就是从未完成供货给高尔察克的300匹马中得到的金额,因此他抱怨阿边。从那以后他就没再回应阿边的任何一次邀请。阿边认为,懦夫是不会抬起头的,就在征收40头牛的时候,在谢伊特那抢了一头。可谢伊特并没有醒悟。那时阿边就暗中支持他的同乡杜尔别乌伊尔与谢伊特作对,做他最重要的亲信。谢伊特不能容忍杜尔别乌伊尔的指手画脚,就在村子里组建了自己的队伍。阿边挑唆杜尔别乌伊尔。于是他就以谢伊特的债务为由,将他送到了警察局,并从他手中抢了一头牛。谢伊特想让自己儿子亲手夺回失去的东西,但毫无结果。直到现在阿边暗中使坏的事还在增加。他甚至蓄意侵犯谢伊特家的女人,霸占他的土地,指使盗马贼头,可以说,干了许多罪恶的勾当。在和阿边的明争暗斗中,谢伊特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但他又无论如何不能公开退出,于是倾其所有,费尽全力地把阿边安插的乡长从职位上排挤走,举荐了一个市里的修鞋匠,身为布尔什维克党员的人坐到了这个职位。修鞋匠虽然是布尔什维克党员,但毕竟还是个修鞋匠,虽然他反对阿边,但稍稍动动脑子就发疯。他显然是一个不太高明的乡长,那么容易就让人赶在他之前抢到了邮件。别克博拉特已经详细地了解这个故事了。对他来说这个故事并不愉快,但想单纯地抛开它已经不可能了!

    — 我的父亲的确对阿边不满。可以把他的名字从告发信中删掉吗?

    布列斯加西回答,他预料到会有这样幼稚的言论:

    — 恩,当然可以,他保证道,但不要忘了,告发信的副本早就送到相关机构了。因为布列斯加西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但别克博拉特觉得这个回答带着某些敷衍成分,他决定排除所有未达成的协议:

    — 如果这份告发信已经寄到了呢?

    — 恩,这很容易修改的。我们找出个办法来。

    — 如果能找到那就最好不过了,别克博拉特虽然并不完全相信他,可也就说了这些。

    之所以不信任布列斯加西是有自己的理由的。怎么能让人相信他呢?

    布列斯加西是一个出了名的骗子。没有哪个诡计能和他脱得了关系。最初他在阿边巴依身边当翻译。来到了阿边的贵族学校,掌握了偶尔落在手边的很多材料。他参与了国有资产被盗一案。拿到了许多人的债务”— 他忍耐着,把所有东西就先这样搁置着。政变后,沙皇刚被推翻,他就开始留意选举结构,排查贿赂。为了对他表示友好,经常会有人来邀请他,他都不去理睬,他说,你们自己管好自己:他证明了自己的伟大意义。当大家都纷纷奉承他的时候,他也就不再装模作样了。他时而说自己是政治委员,时而又说是收税人员,并且很肯定地说,自己有指示,有委任状,就这样在各个乡里搜刮了很多财物。显而易见,他准备了带假公章的伪造公文,才能让他杀人,偷窃。跟他有关的所有事,最终都失败了,又变得一贫如洗了。他蹲了无数次监狱,又无数次地被放出来。他不管用俄语,还是哈萨克语说起谎来都同样地灵活自如。他诱骗了不少姑娘,玩腻了就抛弃她们,结婚和离婚对他来说是如此的轻松,就像摘帽子和戴帽子一样。就算往他的头上扔石头,粘上他,敲打他,他也只是像獾子一样胖起来。他像一匹公马,蹄子乱蹬,前额突兀出来,眼睛躲躲闪闪,挺翘鼻子的鼻孔在微微颤动。他干瘦好动,像鬼一样就溜到了你面前。你看不出他的手怎么晃动,也看不住他要去哪儿,在他脸上有无数种伪装。

    别克博拉特异常惊讶地想:真奇怪,居然有这种人!但他肯定是死不了的!就在这个冰冷的国家中活下去。不管怎样都要出院,回到人们身边,回到大草原,回到哈萨克人中,而这个…… 他真是该死!只会欺骗人!”— 别克博拉特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到了病房。在走廊里遇到了没穿白大褂的医生,大概是已经收拾好要回家了。他又拽住医生问同样的问题:

    — 您什么时候让我出院啊?

    — 明天,明天,医生回答。

    别克博拉特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他躺在病床上,又想起了阿克比列克。

    第二天医生在规定时间里检查了他的伤口,在伤口上撒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药粉,再重新包扎好,批准他出院了。别克博拉特脱去病人服,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走到大街上,抖了抖长襟外衣的衣襟,耸耸肩膀,撩起衣襟,像小鸟从笼子中飞了出来,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看,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向前。

    这是个阴天。夜里下起了雨,大车的车辙上满是泥泞。

    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老大娘,士兵们在街道上穿梭而行,县委员会前面的广场上有好多哈萨克的马……

    别克博拉特穿过了两三个街区,走到了托列根的住所。托列根本人没在家,去上班了。炉灶旁一位俄罗斯女厨师正在做饭。

    — 阿曼,阿曼,他打了个招呼,要询问……

    — 恩,您煮这么多肉呀?

    — 客人就要来了,她用哈萨克语回答道。

    — 什么客人啊?

    — 政治委员们要过来。

    — 我也是客人,别克博拉特一边说一边微笑着。

    — 好的,有很多伏特加酒,还有猪肉,她说笑着。

    — 不要,你自己吃自己的猪肉吧!

    女厨师大笑了起来。别克博拉特还想再多说一些,但没再和她…… 他从厨房走到了房间里。女厨师刚刚擦过了地板,她喊了一声:

    — 哎,把脚弄干净!抓住了他的袖子。

    — 恩,不用了!我的脚弄干净了!在他回答之前,已经用房间门槛上放着的湿抹布擦过了鞋底,才进的房间。

    一共有两个干净的房间。第一个房间的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周围摆满了椅子。衣帽间一角挂着托列根的衣服:两条裤子,一条是黑色呢子布,另一条是蓝色斜纹布,一件毛皮大衣,一件帆布雨衣,一件短坎肩,几条棉裤。短坎肩和村里人穿的棉裤并不适合托列根。为什么他有这些衣服呢?”— 别克博拉特思考了一下。

    他在这个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仔细看了看,摸了摸衣服,疑惑不解地摇摇头:难道所有衣服都是他一个人穿的吗?他走到了另一个房间。

    两扇窗户之间摆着一张办公桌:上面放着皮革镶边的文件夹,一个带铜盖子的四角形器皿,桌子边上有两盏青铜烛台,还有几个人造大理石的钢笔,烟卷。桌子里的隔板上摆满了书。对面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闪亮的钢丝床,上面铺着白色的垫子,绗过的棉被子。床的前面挂着一张不大的长毛绒毡毯,上面挂着一张大照片,床下面的靠背旁是一个镶镜子的衣柜,用丝绒包边的六把椅子。

    托列根从本质上来说是个绅士。苏联的绅士。他有苏联爵位。朋友们都不叫他本名,反而叫他粮食委员会。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在粮食委员会找到:莫斯科剪裁的西装,黑鱼子酱。对他本人和他的朋友来说,粮食委员会的存在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但每个事物都有它的另一面。他势必会从朋友那偶尔听到有关自己增加的福利:

    — 你所有这些东西都从哪儿拿的啊?

    托列根笑了笑回答道:

    — 这就是自然界的循环。

    在托列根家里对客人的招待总是和同样的循环相关。这算怎么回事!布尔什维克党已经开始讨论,杀死他母亲的凶手和强暴他妹妹的帮凶都应该给安排职务。他们说,穆卡什对布尔什维克党是有功劳的。而职位的选择委托革命委员会安排:革命委员会的巴尔塔什是一名贫农,他这个人很难让人摸透,谁知道他会怎么做,是突然把穆卡什抓起来还是把他派到萨尔套当乡长。应该多方面考虑,阿边巴依和所有富有的乡长都有争吵,他弄出了许多错误:不能袖手旁观。

    托列根终于出现了,他的嘴唇细薄而无血色,腋下夹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带着灰色的便帽,帽子下露出黑色的鬈发和灰褐色的眼睛。他走进房子,和女厨师交谈了几句,他专注地环顾了下四周:

    — 太好了,太好了,用俄语说着。

    别克博拉特听到了他的声音,就朝他走去。在两个房门之间遇到了他,打了声招呼,向他伸出了手。托列根急忙迈过门槛,然后立刻和他握了手。令他感到不解的是,在俄罗斯规矩中为什么忌讳站在门槛上打招呼。

    — 身体怎么样,伤口好了吗?康复了吗?…… …… 我最近一直忙于公务,也没能抽空去看你,他开始大声并不厌其烦地责怪自己最近没去医院看望别克博拉特。

    他把公文包放到了桌子上,走到了厨房,向女厨师交代了一些事情,回来后继续说:

    — 草原那边有新消息了。你们村子一切安好…… 我们的父亲…… — 他迟疑了一下。他的心情似乎也不错。

    他故意没提找到他妹妹的事情。他在等待着,看别克博拉特会有何反应,别克博拉特带着明显喜悦的神情说:

    — 是的,我听说了,一切都好。

    托列根感觉到,在别克博拉特心中阿克比列克还是像以前一样动人,他亲切地看着她。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别克博拉特的同情,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色的烟盒,里面装满了昂贵精致的香烟:

    — 抽烟吗?……

    别克博拉特没有抽烟的习惯,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就尴尬地把手伸向递过来的烟盒,用两根手指掏了一下,拨散开香烟,总算碰着了一根。有两三根香烟沿着桌子滚了下去。

    — 没事儿,没事儿,托列根急忙安慰有点羞怯的同乡,自己捡起了它们放到了烟盒里。

    阿克比列克这个有学问的哥哥小心翼翼殷勤地恭维着别克博拉特,他内心由衷地欣赏这位未来的亲戚:这个小伙子各方面都很好,谁有个这样的妹夫都会夸赞的

    托列根从口袋深处掏出了一块白色手帕,上面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他挥动了几下手帕,用手指将一角塞进了鼻孔,擦了擦鼻子。他和客人沉默了一阵,怎么说他也不可能是个不体面,害羞腼腆的人,只是没想出来该说些什么,托列根在房间里踱着步,用手帕擦干了鼻子,思考着可以让人接受的聊天话题。忽然想到马上开始的宴席是一个合适的话题:

    — 今天我要邀请一些客人。太好了,您来的正是时候。

   他想说个俏皮话,意思是主人丰盛的宴席成功地吸引了一名不速之客,他尽量克制住,表现地不能太过殷勤,太语意轻薄,那样的话可能会让未来的新郎觉得不舒服。别克博拉特想回答他的客套话,活跃下气氛,但却没能想到该说些什么,只是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柔和一些,他认为这样比任何词汇都更有说服力:

    — 啊,正是这样。

    — 一个同志要从省中心过来。我邀请他来的,托列根解释道。

    他的意思应该是:看,这就是我的世界,我的社交圈,其次,我和省中心的人有关系,对你来说,未来的新郎,我也是个重要的人物。别克博拉特应该继续这个谈话,他就顺着说:

    — 这个小伙子是什么样的人啊?

    托列根回答,他叫阿克巴拉,是省革命委员会的委员。

俩人围绕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托列根找了个借口,说要去看看饭菜的准备情况,就出去了。别克博拉特觉得主人不在而自己一人在房间里不方便,就去外面活动活动了腿脚。                                

                                  *  *  *

    第一批来的客人好像是厄卡恩和特帕恩。托列根出门迎接他们:

    — 嗨,厄卡,快进来,他握了握客人的手,让他坐在了椅子上。

    别克博拉特把手掌贴在胸前,也向他伸出了手。厄卡恩透过眼镜看了看他,把自己像小孩一样骨骼细小的手递给了他:

    — 你最近怎么样?

    托列根邀请皮肤黝黑,大脸盘儿的男人也坐在椅子上:

    — 嗨,特拉,快请坐。

    别克博拉特认为,不应该用两只手打招呼,他鼓足了勇气,用一只宽大的手掌生硬地握了握对方温暖柔软的手掌。特帕恩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番:

    — 过得怎么样,亲爱的?他轻轻地动了动肩,到了厄卡恩的旁边。

    托列根对着两位客人开玩笑地说:

    — 不管邀请你们多少次,你们总是和哈萨克那些老糊涂们在一起,怎么也不愿意按时来!很高兴能看到你们!他看了一眼手表。

    他的话语中带着十足的忧郁,厄卡恩装成非常惊慌的样子,好像犯了很大的罪被揭发了一样,滑稽地目瞪口呆地说:

    — 我们这是来早了?假装悲伤地摇了摇头。

    特帕恩也不比厄卡恩逊色:

    — 我们不需要为祖先的传统感到羞愧。都还没吃饱呢,有什么好害羞的?他看了一眼厄卡恩,轻声笑着。

    — 不,不早。我主要是想说,很高兴看到你们。托列根大笑起来。抽根烟吧!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色的烟盒,打开了盒盖。

    — 恩,这是另一回事,厄卡恩心满意足地说,他从旧短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长椭圆形的鼻烟盒,小心地打开它放在了自己的面前。谢谢!我只抽自己的烟,又用俄语补充了几句。

    然后他从鼻烟盒里拿出剪裁成方形的纸张,把一页纸放在手指上舔了一下,倒上了颗粒状的烟草,开始自己卷烟卷。他把烟卷捻得紧实后,认真地用舌头在边上舔上点儿唾沫,粘上烟卷,厚度就像小男孩的无名指指尖,像马一样小心地将它塞到烟嘴里。他把剩下的纸张重新放回到鼻烟盒里,放在烟草的上面,扣严盖子,把鼻烟盒放到了口袋里。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火镰和打火石,用左手用力地按压住火镰,右手拿着打火石,开始敲石取火,突然冒出了火苗,燃烧了起来。

    别克博拉特认真地看完了厄卡恩吸烟的整个过程。吸烟人的认真劲儿和严谨的动作流程让他着了迷,他毫不逊色于礼拜前虔诚的朝圣者的准备工作,他们的嘴里要含着圣水,洗礼好双脚,把祈祷的地毯平铺好。厄卡恩抽烟的时候,嘴里先充满了烟,然后再一团团地吐出来。他让别克博拉特想起一头不安分的公牛,一到晚上鼻孔就会喷出粉尘涡流。不过这可能有点夸大其词。厄卡恩要表现得更有修养一些,他会把接近他们面前的烟团吹散开,把用食指和无名指夹紧烟嘴的手臂让到一侧。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大概有人会对厄卡恩吸烟嗜好如此详细的描写感到奇怪,是不是没什么可写的了。我认为写这个是有必要的。自己还可以抽抽烟。

    当你情绪不佳,空虚寂寞,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的时候,当你坐着抱怨,还要平淡地度过一段十分无聊的时间,当你懊恼忧郁的时候,还有没有什么能比抽烟、吸鸦片和伏特加更能让你分散注意力的呢?医生们将烟草、鸦片和伏特加视为毒药,他们认为,我们在用这些东西毒害着自己的身体,烧毁静脉,甚至使血液变质,引发各种疾病和快速地老化,总之就是一种自杀的倾向。但苦闷本身难道就不是毒药吗?难道它不会吞噬灵魂?而胸中堆积的层层愤恨,就不是毒药?不会缩短寿命?还能一如以前的生活吗?这就是以毒攻毒。我们就不要指责厄卡恩吸烟这个消遣了,还是让他自己戒除这个毒品吧。

    我们完全可以解释清楚对厄卡恩纵容的原因。首先他生活在一个大城市,是个养马场主,他了解行情,懂得跑马和伏特加酒,他已经结婚了,娶了一位俄罗斯太太。他参加了克伦斯基拥护者代表大会;向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已经看到了曙光。一旦红军夺取了政权,安排妥当的生活就会光荣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只能在白发苍苍,体弱多病的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华丽的家中;在住所房间里走来走去,不能给女儿买大衣,给儿子买鞋,也许只能抱怨,只有老太婆才有闲空听他说。他的工作是无关紧要的,被安排了一个副科长的职务。这样的话厄卡恩为什么还要举止慎重呢?如果他不用非常讲究的方式抽着刺鼻的香烟,他还能做什么呢?请不要管了,厄卡恩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而特帕恩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特帕恩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皮鞋,翘着二郎腿坐着的就是他。他穿着一条优质的黑色毛呢裤,不过是压箱底儿的货,黑色的西装上衣还不算过时,笔挺的翻领衬衣上系着一条黑色圆点的领带。和厄卡恩一样,他也没有大学毕业,对工作也不上心,但他会在人际交往中运用自己的威信。

    很明显,现在的形势并不完全符合厄卡恩的心意。在布尔什维克这儿,荣誉、基础和五个戈比都比不上你的知识,你的经验,你高尚的品格。还有一个让人头疼的就是抚恤金,给还是不给都是未知的。更多的是,年轻人变得太过于自我,总是指示性地要求:这个这么做,那个那么做 可能除了托列根,那些人都像巴尔塔什一样,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斜着眼,真主是不会忘记这些的。

    特帕恩只会处处看到丑恶的现象,他会不满意地撅起嘴,臭骂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事物…… 但是在苏维埃政权前他没有明确的追求,只是警惕周围一切,勤勤恳恳地完成工作,也站住了脚。特帕恩就是这样的人,在哪儿都能找到一个洞,需要时就一头钻进去。厄卡恩却没有这样的能力,他表现得像在临终时一样:那就随你们大家的吧!

    糟糕,要知道我们还没有介绍特帕恩和厄卡恩的年龄呢!如果你猜测,厄卡恩大约五十岁,另一个人说六十岁,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这样的话他不可能有生动的面部表情。特帕恩的年龄总体上也不好确定,他的年龄随着社交圈的变化而不同:履历表上他的年龄是45岁,而在女人中间他就变成了30-35岁。

    让人不完全理解的是,托列根为什么会邀请这两位上了年纪的人加入到自己年轻朋友的行列中,大概是遵循哈萨克的某些传统,也可能打算日后能在某方面用到他们。他们当然感到很满意:他还是很尊重我们的,他们愿意过来,一坐下来就莫名其妙地自命不凡起来。

    特帕恩没有特意的稳重,活跃地说:

    — 托列根怎么样了?工作如何啊?有什么成绩没?…… 还按那个赋税收缴粮食吗?…… 要知道现在的丑恶现象…… — 他急躁起来,说起话来就像一名为在暴力,压迫中抱怨的村民申张的哈萨克真正的保护者……

    听完了特帕恩慷慨激昂的话语后,厄卡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道:

    — 恩,难道?!恩,难道?!

    在厄卡恩的办公室里充满了数以百计的指示、报告、调查表和各种咨询,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希望的要求,在办公室以外发生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会觉得惊讶。老实说,他从来都没有产生想法,要亲自了解一下草原上发生的灾难。

    他们聊得最多的是薪水,此外还聊了聊住房,房子的供暖情况,烟草,以及怎么生存和如何攒钱。几个腋下夹着鼓鼓的公文包的年轻政治委员们正好赶上了这个谈话。

    走过来的其中一人看起来很友善,像一只小绵羊,他是阿克巴拉;第二个迎面过来的穿黑色衣服的是巴尔塔什;第三个脸上有麻子的是多加,他的嘴唇突出,鼻子扁平,一只眼睛看着天空,另一只眼睛盯着面包。第四个人是若尔加别克,在多加面前他阿谀奉承,在巴尔塔什面前也是卑躬屈膝。若尔加别克是一名土地规划员,多加是他的领导,而巴尔塔什是县长。这四个人刚一出现,托列根就在门口碰到了,他高喊着:

    — 快请进,快请进!他迎面奔向他们。

    别克博拉特急忙站起身,直挺挺地站在了门槛旁。

…… — 特帕恩拉长声音礼貌地站了起来。

 厄卡恩没决定是站着还是坐着,就像原来一样,在椅子上蹭了蹭,把身体斜向一旁,自身差不多是:稍稍欠起身子或是羞怯起来。

    特帕恩和其中两个同志握手问了好,对另外两人说:

    — 今天大家可是都见面了?刻意地微笑了下。

    厄卡恩欢迎了阿克巴拉,冲他点了一下头。别克博拉特从侧面慌忙地将自己的手递给前来的客人们。

    政治委员们把自己的公文包胡乱地仍在各处,他们过来还是要休息一下的。巴尔塔什走到床边,扑通一下子就倒在了上面。若尔加别克在客气地教导着特帕恩,并坐在了他的椅子上…… 阿克巴拉站在桌子旁,开始翻阅书架上的书。多加安顿在一旁,坐在镜子旁边,抽起烟来,一只眼睛稍微眯缝上。

    蜂拥而至的年轻先生们顷刻间挤满了整个房子,别克博拉特看了看每个人,觉得还是离他们远一些比较好。

    托列根一会儿进屋,一会又回到厨房,他磨了磨刀,开始在桌前做肉。

    阿克巴拉翻看了其中一本书,说道:

    — 嘿,这居然有考茨基的书。

    托列根在客厅里回答他:

    — 我还有恩格斯的书,我们都是遵照马克思列宁主义的。

    — 呀,你这算什么!你还不算马克思主义者,躺在床上的巴尔塔什傲慢地说道。

    若尔加别克和特帕恩找到了适合他们两人的话题,小声地讨论着,他们相视而笑,挤眉弄眼的。谈话转向了伏特加。

    — 为什么不喝一些呢?若尔加别克下说道。

    厄卡恩在这个鸟人座谈会上没有找到自己的合适位置,他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和别克博拉特并排的一侧单独座椅上。他低下头,沉醉于一根自制烟卷的复杂制作过程中。厄卡恩抽了一会儿烟,回头看了一眼在房间里慢慢溜达的阿克巴拉,碰了下特帕恩的肩膀问道:

    — 那个小伙子是谁?

    — 省革命委员会的委员阿克巴拉同志,特帕恩回答完就马上紧闭双唇。

    此时革命委员会委员带着冷漠的表情经过豪华的床,在细绒地毯上踱着步,他的视线停留在丝绒包皮的椅子上,列宁同志和托洛茨基同志的照片上,在他们之间还挂着托列根本人的照片,他仔细端详并嗅了嗅托列根同志的衣柜,桌子和衣帽间,这时他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音:

    — 哎呀-哎呀……

    谁在县里任职?谁生活得怎么样?谁可以让人信任,可以和谁一起工作?他们所有人都为什么事而忧虑?他们读什么样的书?他们和俄罗斯人有什么关系?谁贫穷,谁富有,谁品行端正,谁卑鄙龌龊?…… 阿克巴拉很困惑。此时,他走遍了整个房间,仔细看了房间里所有的陈设,没再拉长声音地说:哎呀…… 是的…… ”,也没有做出什么结论。阿克巴拉突然站到了巴尔塔什的旁边说道:

    — 所有大件的财产都是抢劫所得。是不是这样,同志们?

    托列根立即回应道:

    — 这些都是根据苏维埃票据领取的。作为粮食委员会的主席我有这个权利。

    听到这个问题后,巴尔塔什仔细看了看天花板,转过头看了看阿克巴拉,把蓬乱的头发弄平整些,说道:

    — 嗯,这些应该都是在富人那征用的!从他的眼中看得出一个简单的含义:共产党员就应该有个共产党员的样儿

    愚笨之为害,甚于盗窃。大家都以为,省里的同志只是顺路过来,说到了关于阶级斗争的普通谈话,但却完全不是这回事。阿克巴拉看出来,大家都没理解他的意图,于是更明确地表示:

    — 所有这些家具只是从俄罗斯人那没收的?还是在哈萨克资产阶级那征用的?

    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巴尔塔什向坐在丝绒椅子上的同志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尽量转移问题的本质回答:

    — 嗯,我们的同志通常只拿被国家收归国有的东西,可他持有的这些东西,就是对资产阶级分子的纪念。

    此时托列根在另一个房间里,他急忙从那个房间奔向这个房间,看着巴尔塔什问道:

    — 你说什么?

    巴尔塔什皱了下眉,似乎他干预了这个不应涉及他本人的谈话,打断他说:

    — 就是这样,没什么。

    在这一刻托列根不知所措,他觉得该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高呼道:

    — 跟我一起来吧,朋友们!就餐了!

    客人们假装懒洋洋地走到客厅。别克博拉特跟在他们后面坐到了桌子边上。年轻的先生们把他当成了工作人员,甚至没有人对他的名字感兴趣。对于别克博拉特来说,很难说这种状况有多么地有伤自尊,但他本身对这些政治委员也没有丝毫好感,这倒是真的。

    桌上摆满了菜肴。

    最先端上来的是用洋葱、胡椒粉和大量盐的汤汁调味的整块煮羊肉,紧随其后的是家常面条。然后是煎菜。甜食是西瓜。

    大家刚一开始切肉,托列根就从远一点的房间里拿来了一个玻璃器皿,煞有介事地把它藏在了背后。特帕恩假装困惑的样子,询问了一下:

    —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并把手伸向他的袖子。

    — 没什么…… 这本身有点儿…… — 托列根被弄得不好意思了,急忙把拿来的小玻璃瓶从桌子下递给他。

    — 这是纯酒精吗?特帕恩急着追问。

    — 稍稍有点劲儿。托列根偷偷地环视了一下客人们,无辜地微笑了一下。

    — 哦,这是被禁止的,巴尔塔什严肃地说,用眼角看了看阿克巴拉。

    — 我不知道您怎么样,反正这东西是吓不了我们,特帕恩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 这个多少有点儿害处。只是很合胃口,托列根证实道,把这个闪闪发光的小瓶子摆在了桌子上。

    — 这真是个该死的东西,你在哪找到它的?若尔加别克非常惊讶,吧唧了一下嘴。

    — 偶然的一个机会得到…… — 托列根回答道。

    — 他知道一些有利可图的地方,多加发表了意见并使了个眼色。

    — 今天有晚间会议吗?巴尔塔什咨询了特帕恩。

    — 今天也没想到…… — 特帕恩回答道,愉快地摸了一下玻璃瓶。我们都不要惹恼它,我可知道,它真正生起气来是什么样的。

    厄卡恩很久没品尝到伏特加酒了。这个时刻是多么的美好!他们都滚开的话,这个是不是就归他所有了?!一伙人开始确认伏特加酒的度数,装腔作势地讨论着这个诱惑人的东西…… 厄卡恩没能忍住,拿起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杯子声明道:

    — 喝下这个折磨人的白色液体吧,快斟上吧,亲爱的!

    宴席上一片笑声。一直谨慎坐着的阿克巴拉吩咐道:

    — 既然老人家吩咐了,那就倒上吧!

    托列根露出了笑容,用事先准备的水稀释了酒精,分倒在每一个杯子里:

    — 这就对了!

    巴尔塔什向四周环顾了一下,请求托列根:

    — 去把窗户上的窗帘拉下来。

    客人们举起酒杯:

    — 好啦,我们要为谁干杯呢?

    特帕恩自认为是这一桌子的头儿,他看了看阿克巴拉连忙提议道:

    — 我认为,应该为来到我们这儿的客人干杯。

    阿克巴拉精神一振:

    — 不,这个不合适。还是为其它事干杯…… 类似于为了社会主义理想早日实现而干杯…… — 他说道,而推辞只是想强调,自己代表这种理想。

    巴尔塔什急忙从椅子上站起身举起了酒杯,高呼道:

    — 苏维埃政权万岁!开始和在座的所有人碰杯。

    — 万岁!大家都举起了酒杯。

    厄卡恩不论怎样努力想让高呼万岁!来得更有感染力,但他也没有达到像其他人一样几近疯狂的喜悦。特帕恩向所有人大声呼喊着干杯。

    第二个祝酒词是为了布尔什维克,第三个是为了哈萨克的自治权,接下来是为了客人们,最后为了主人的健康,伏特加酒倒一杯就喝下一杯。只有别克博拉特没举起自己的杯子,他差一点儿没拿住叉子。

    半升酒精兑了一瓶半伏特加酒。伏特加让这伙人明显地活跃起来,哈哈大笑,谈话变得更加有趣了。阿克巴拉拼命地吹嘘自己在省里的工作,其他人都注意地听着。看起来没那么激动的多加和巴尔塔什不太喜欢闲谈,他们更喜欢看特帕恩和若尔加别克的笑话,有时也和他们一起相互嘲笑。厄卡恩在用心地喝酒,多加和特帕恩贪恋地吞着肉。其实,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注意举止是否得体,客人们都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互相抓着胳膊肘,把手搭在邻座的肩上,眼睛也眯起来了,有人弄洒了伏特加酒,燃着的烟卷散落在桌子上,马上就要点燃桌布。他们吸着烟,用俄语絮叨着,哈哈大笑…… 一副发狂的样子。酒足饭饱后,客人们走到了那个远一点的房间。对别克博拉特来说,他们的言行变得更加莫名其妙。他们表现出的样子,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置于他们中间,就像天与地之间,他思考了一下,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于我的文化程度低。

    别克博拉特没有跟着大家走,他一个人留在了客厅里。要知道他们都是像我一样的小伙子,哎!如果我们也在城市里上学,是否也是这个样子!”— 他思考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了。又立即产生了一种羞辱感:他怎么能这样轻视自己…… 他们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如果抛开一团团烟雾,酗酒,粗制滥造的作品,用俄语说的废话,他们的生活哪有我的充实和有趣?住在这个低矮天花板的房间里难道不会因忧郁而死吗?走在狭窄的街道上怎么可能不想念自由自在的大草原,想念阿尔泰的山峰,想念绿色的森林,想念带着猎狗和金雕去打猎的时光?!在天花板下屈缩着身体,紧贴着墙,这怎么能让人生活?神圣的真主!他们就这样不可自拔地陷到了这种地狱般的生活方式中啊!难道他们不想看到自己的父母、亲戚,同族吗?他们最好什么都没有。他们肯定会藐视我们,我,阿克比列克……

    女厨师走了进来,开始挪动椅子,收拾桌子上的餐具。别克博拉特不想打扰她,就走到了院子里,洗了洗手和脸,深呼吸了一下。烟草味儿熏得他头疼。

    别克博拉特喘息了一会儿,终于能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他的脑子里又想起了布列斯加西的话,似乎他又回到了医院,产生了快点离开的愿望。离这些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对人民有用的哈萨克政治委员们远一些!愿望越来越强烈。早就应该有人从村子里来看望他。为什么没人来呢?父亲也好…… 他也喜欢把自己说成是一个有治国才能的人!或者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思考着,抱怨起了父亲。

    别克博拉特回到了屋里,他听见,在远一点的房间里年轻的先生们正在怒气冲冲地争论着什么。突然传到了他的耳中:马达因×阿边…… 穆卡什。穆卡什就是那个穆卡什。阿边是父亲的仇人。这就是他想在草原上拿着鞭子面对面交锋的人!别克博拉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坐在了那个房门旁边的椅子上,开始仔细地聆听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巴尔塔什在说着话。他站在桌子旁,用一只手掌拍打着一叠纸,改用俄语说:

    — 所有的真相都在这些申诉书中…… 富人为什么富有?对他来说人民就是牲畜,他靠他们的劳动发财,榨取弱者的血汗。在我看来,阿边巴依就是最名副其实的混蛋,最有害的元素,他杀害了多少人!我认为,应该和他有个了结。正是这个混蛋收集了证明穆卡什过失的材料!…… 的确,我不认为穆卡什是一个绝对干净的人。他大概也得罪过人,但他也受过巴依们的迫害。他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一名思想坚定的共产党员。我的目的就是证实这些材料。

    — 同志们,请允许我说两句话,多加举起了手,眯缝着眼说道。

    阿克巴拉稍稍抬起下巴,看了看他批准了他的请求:

    — 你说吧。

    — 我想说…… — 多加意味深长地开始了,用胳膊抵住身体侧面。的确,阿边 ×马达因是巴依,但他当上了乡长,这也是事实。而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在人民中享有权威,他是有威信的。但只根据他们是富人这个理由,就能把所有的巴依在一天之内都消灭掉吗?这是不可能的,这不是正确的解决方法。这意味着,许多申诉阿边×马达因的材料都不符合实际,是不合适的。所有这些都是公民塔克罗夫指使的,他是个远近闻名好打官司的人。应该说是一个出色的好打官司的人。目前一桩刑事案件带走了他,他被逮捕了,是的,被带走了。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完全相信这些告发,不能…… 至于说到穆卡什,他就是利用政党,把政党当成毛皮大衣,只是为了盖住自己那些勾当,他就是利用,这个狡猾的人,很狡猾…… 这就意味着,他的目的是想让自己成为乡长。直到现在仍有一些盗贼,骗子想方设法地混入到我们的政党中。就像那个众所周知的事儿,有七个盗马贼报名参加了扎曼村的党支部,这是很轰动的事儿。这就是说,不可以把穆卡什那样的人叫做真正的共产党员。不管怎么说他都做过那些事:做白军的帮凶,教唆他们进村子,纵容他们侵犯姑娘,妇女,还亲自把他们领了出去…… — 这时他把目光投向了托列根。

    托列根垂下了眼睛。别克博拉特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 是的,这就是说,他的材料都掌握在我们手里,多加继续说着,一边打着手势。也就是说,在我们尚未检查他们的时候,不可以把这些材料送往有关方面审查,不可以……

    多加刚一停顿,巴尔塔什和特帕恩就朝他伸出手,要求发言:我认为…… ……”

    — 让他发表下意见吧,阿克巴拉指着特帕恩。

    别克博拉特很满意多加对穆卡什的言论,但他不能接受对阿边的评价,他思考着,认真地倾听:这家伙说什么呢?

    — 啊,小伙子们,同志们!我们看待这个问题不能急躁,用哈萨克语…… 伙伴们,同志们,你们当然都是共产党员,但要知道你们也是哈萨克人。我们所有人都在为哈萨克人民的幸福而工作…… 我们工作都不止十年…… 在这条路上穿坏了不止一双鞋子,比你们更多…… 如果我说我更了解哈萨克的工作,这完全不是吹牛,演说者边说边看了看在场的人,想弄清楚,他的言语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影响。

    巴尔塔什微微皱了下眉,转过脸去,让他明白:我们都知道,你是怎么为了哈萨克的幸福工作的。若尔加别克愁眉不展:他是在利用一切!”— 并时而看看阿克巴拉,时而看看特帕恩。多加点了一下头:让我们接着说吧!厄卡恩像小鸟一样时不时地在桌子边啄着食,卷制着烟卷。托列根继续低着头冷漠地坐着,似乎这个谈话与他无关。

    注定灭亡的螟蛾在火花周围不断地盘旋。

    特帕恩觉察出了巴尔塔什的不满情绪,害怕起来,换了种方式说话:

    — 我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老人…… 这本不关我什么事,但愿叔叔的意见会对你们有用……

    阿克巴拉鼓励特帕恩:

    — 不,不,您说吧,您的意见是很有用。的确,您也为了人民的幸福工作过。

    特帕恩知道他的话是虚情假意的,他仍继续自己的套路,但已经避免了这个观点要知道我们是哈萨克人

    — 坦白地说。他清了下嗓子继续说:这是一件可耻的事。在萨尔套人们被党派的事弄得发狂…… 两方互相敌对,他们写申诉书,所有人都参予到政治中来。根本就没想过,他们在诋毁什么,指责什么…… 你们别关注上帝这个单词,这只是个普通的话引子…… — 他又清了几下嗓子。我暂且不提无关的信件,就拿这最后的几封信发表下我的意见…… — 他说了有关邮件被抢的事,这件事别克博拉特已经从布列斯加西那了解了。

    — 在这儿还能相信谁?双眼根本就无法理解这一切,这里的哈萨克人都在胡说八道,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抱怨……

    特帕恩激昂的陈词简直就是一种标新立异的尝试,他几乎对全宇宙范围内的所有哈萨克丑恶现象来了个不折不扣的驳斥,之后话锋缓和地转向了阿边×马达因身上,但已经换另一种态度谈论了。他描述的阿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订阅报纸杂志,创建学校,教小孩子们学习,给穷人筹资让他们能吃饱,简直是一派胡言!他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推动文化发展,引入国外最先进的文明,给学生们提供助学金,消灭白军部队的残余力量,教小伙子们军事学,庇护逃难者,收留战争中的受害者,所有人都感谢他,他首先考虑的是人民的命运,在整个地区他都享有不容置疑的声望。倘若没有他,那么混乱、无政府状态,造反就会相继发生!他的整个叙述是那么地有条理,既无补充也无删减。

    特帕恩的演说引起了这伙人的强烈反响,巴尔塔什压抑着所有试图反对的情绪,只是摇了摇头,像一匹没有训练好的马,抱怨着。多加倒是很开心,一只斜眼心满意足地眯缝着,整个神色就像对他说:嘿,好样的,正中要点!尽管巴尔塔什仍想竭力地反对,但阿克巴拉作为大家的全权代表,不希望破坏规则,于是让下一位若尔加别克发言。

    若尔加别克很快就踱起步来。他没有对巴尔塔什的意见提出异议,对多加的言辞也没有一句评论,只是针对特帕恩的言语又详细明确了几点。他没有扩展谈论的话题,也没有对哈萨克内部历来的争论再加说明,但所讨论的都是毫无意义的事儿;他开始说的是关于未来,关于人民要想成为一个国家,首先应该鼓励教育,确立公正的评判…… 接下来是更详细的…… 所有面临的这些事都要由哈萨克的年轻人来实现,正是应在年轻人中建立统一,所有人都应该协同一致,所有希望都在年轻人身上…… — 他歌颂了全国青年人,并再次呼吁团结一致,严格按照党的路线行事,每一句话都无可争议。

    别克博拉特像个傻瓜似的坐在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这场讨论中谁对谁错。只有对穆卡什的指责是唯一合他心意的。剩下的一切都不值得一说。

    他明白为什么一方极端地咒骂阿边,但搞不懂的是竟然还有人对穆卡什大加赞赏,他确信,无论如何都不能支持他,不能让他设法求得职务。这太荒唐了!原因是什么呢?这就意味着,还是有理由的。您询问的人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巴尔塔什是县长。但他不是在这个县出生的。在当地他一个亲戚也没有。但巴尔塔什是一个穷人的儿子,他为自己的一无所有而感到自豪。他不喜欢多加和托列根,他认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混进苏维埃工作,会把一切都搞砸的。多加和特帕恩利用他缺席的空当,把阿边身边的人推到了乡长的职位。巴尔塔什回来时十分恼怒,撤消了巴依走狗的职位,并委派自己乡的皮鞋匠库雷巴依担任乡长。皮鞋匠认为自己是个有责任感的政治委员,他用收集来的艾鼬毛皮给巴尔塔什冬天穿的大衣挂上了里子。尽管巴尔塔什付了钱,甚至一个零头都没少,但他仍对自己的乡长十分满意。这就是排除那些阿边的干部谋划自己的诡计!这就是他对阿边怀有敌意的整个秘密。

    多加是个什么人?鬼才知道他是来自哪个城市。可以肯定的是,他母亲的亲戚是阿边的同族。在萨尔套选举的时候阿边就管他叫表侄,待他很亲切,供他吃喝,毫不吝惜,把嘎嘎响的纸币塞进他的口袋。只有这些吗?当然不是,请接着听。多加为自己物色了一个美女。他不无根据地认为,阿边帮助他把这个美女弄到了手。

    关于特帕恩呢?哦,我会毫无保留地把他以前发生的一切都传达给您。我只记得,在那个堪称光荣的沙皇时期特帕恩是阿边身边的翻译。之后他在一个非常著名的法官手下当翻译,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的地位。特帕恩是阿边的同族,他的妻子也是来自那个乡。对特帕恩来说权力本身就是阿边,而其余的都只是机会。我们就不再继续往下挖了,这些就足够了。

    现在我们来讨论下若尔加别克。他刚刚才进到国家部门工作。他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位有名的乡长。中学时他就是出了名的聪明伶俐,是个多嘴多舌的学生,但学得不扎实。他离家很远,在他的履历中藏着一个黑点曾在高尔察克的行政机关任过职,之后随着红军的到来,他在亲戚家的村子里躲了好久。他的性情在某些方面和托列根很相似。同时他更善于经营,有能力,受到更多的教育,进取心强,这些都使得他比托列根更受人尊敬。在和他打交道的所有人当中,都能从最初的话语里对他产生好感。要知道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敌人。总之大家都是这样说他的:若尔加别克是个有驾驭能力的人!

    若尔加别克的发言刚一结束的时候,厄卡恩就征求了主人的意见,回到了家中。那样的争论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在俄罗斯人中间生活得太长了,几乎断了这个血根,已经对所有哈萨克阴谋的细微差别都十分冷淡,对他来说这样的闲谈是毫无意义的,在喝下一杯伏特加酒后,最好的争辩就是用暗示的方式猜测出身,羊群,以及谁从集市上运回来什么。也许是喝下伏特加后起了作用,勾起了他对无所顾忌的狂饮的回忆,也许是担心老太婆对酒宴晚归的过分指责,但不管怎样,厄卡恩都认为自己应该离开。

    托列根沉默着。何必气愤呢?多加和特帕恩只是表达了他们能说并应该说的话。他早就料想到他们会这么说。

 

    阿克巴拉给所有的同志都提供了一次发言的权利,他认真地倾听了所有的言论,终于决定自己发表一些意见。他这个人年龄不大本事却不小,这在革命变革初期的大会上就显示出来了,是个有名的组织者,大家都这么说他:交给他吧!他在报纸上刊登了自己的文章,写过权威性的报告书。他是近几批年轻从政者中有名的权威人士。尽管他入党的年头不算长,但自己已经征召了年轻人入了党,他真挚地希望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一个学识渊博的青年。他最由衷高兴的事就是他的发言能吸引来痴迷的群众。他学习了党代表大会的每一项决议,每一本新出版的书籍。他最喜欢熟习列宁,托洛斯基和其他著名的代表大会参加者的辩论,他一字不差地背熟了个别有力的语句,精辟的词语,若不是他逐字逐句地引证,那么在任何情况下都像是理所应当的。有时他脱口而出某个领袖的格言,给人的印象是,他本身就是这些格言的作者。他读了这么多的杰作,只要再努努力,就是个有名的启蒙家,虽然自己已经离开了讲坛,未必会有机会重复在讲坛上说过多次的话。

    但您可不要急着把他当做轻佻的爱说空话的人,恰恰相反,他给人的印象是成熟稳重的,在各种场合中都善于表现自身的长处,总是能说到事情的本质。他相信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有文化,有口才的人。如果发生了失算,做得不合时宜,在工作中栽了跟头,他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不会以自我鞭笞的方式折磨自己,他都会制定新的计划,并会找到从不愉快的怪圈通向光明未来的出口。

    阿克巴拉谦虚地将自己说成是救世主,他的思想和目的是不容置疑的。而其中的原因他并不急于表态,他更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这样可以获得更多详尽的理由。原因绝对不是他想有效地应付在萨尔套所形成的局势。也不在于,他想揭露县里躲藏的敌军分子,期待某个人能暴露自己的真正面目。主要在于他想在争论的几个人之间,找到可以配合他实现基本思想的人。阿克巴拉的过人之处还包括他同时精通俄语和哈萨克语。他一说起哈萨克语,立刻就博得了别克博拉特的好感:

    — 是的,同志们!现在我要发表下自己的意见,他用手帕轻轻地擦了下嘴唇,眼睛并没抬起来,继续说:我们现在研究的这个情况,不只是在一个乡,一个县范围内发生的,这种情况对整个哈萨克斯坦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他舒展了下肩膀,两手手指交叉搓了一会儿,稍稍抬起头,盯着坐在他对面的特帕恩的肚子,摇了摇头。

    — 我们还没有做好革命的准备。革命落在我们身上就像突如其来地从天而降。我们正在收割俄罗斯无产阶级和俄罗斯布尔什维克培育出的果实,阿克巴拉说完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这句话已经被讲过成百上千次了,时常出现在报纸上,在大会上也经常高呼过,但阿克巴拉仍把这句老生常谈的观点说得像新启发一样。

    — 是的,现在政权是属于雇农,贫农的。雇佣工人阶级早就战胜了富人阶级,自己掌控了土地、工厂、养畜场,富人的财产…… 一切都是平等的。俄罗斯人的阶级斗争已经全面展开,进行了不止一年的时间。而我们的阶级划分尚未开始,为什么呢?难道我们就没有巴依、穷人,剥削者和他们的牺牲品吗?就富足安康,丰衣足食吗?不,同志们!在我们这儿对劳动人民的掠夺、不公平、暴力,压迫等现象比比皆是。但权力掌握在富人手里,他们掩盖了我们被压迫群众的泪水。群众暗暗地遭受着欺辱,贫困…… 是的,是的…… 富人不是光靠继承发财的。他们靠着榨取劳动人民的血汗,剥夺他们仅存的东西,剥削人民的劳动,才发财变胖。这是一个赤裸裸的真相。就拿同样是富人的阿边为例。这是无可争议的。是的…… 是的…… 为什么我们已经成为阶级的劳苦大众没有与富人对峙呢?难道他们毫无权利?他们不懂得自己的利益,不懂得他们已濒于灭亡吗?这就是我们应该了解的原因。我们的雇农,贫农没有像养畜场和工厂那样的联合,动员和组织中心。被击溃,被掠夺的穷人们分散在社会的最底层。如果确切地说,我们是没有无产阶级的,就算是有也是寥寥无几,现在已经准备好了无产阶级的到来,因为即将构建自己的工业。我们以前只有矿工…… 是的…… 是的…… 我们的雇农和贫农还不能区分出黑与白,他们还是盲目的…… 是的,穷人家的孩子只是在最近几年才开始上学。过去只有巴依,贵族和乡长家的孩子才能上学…… 是的,之后我们就有了氏族间敌视这样的弊端。贵族代表、骑手,氏族领导们挑唆一个族反对另一个族,迫使穷人们相互撕打…… 是的,现在已经到了穷人掌权的时代。它命令我们热爱穷人,安顿好他们的日常生活,教他们学习,给他们安排工作。而我们是否应该热爱穷人呢?当然应该。是否应该唤醒他们的阶级团结,阶级仇恨呢?应该。怎么做呢?我们有什么机会呢?这就是事情的本质,阿克巴拉结束了发言,从口袋里掏出烟卷,点燃了火,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就这个问题省里有两个解决方法…… 如果从大范围考虑,应该说有三个方法。但我还没将其视作解决问题的三个方法。因为这第三个方法的拥护者断言,我们内部没有阶级,我们只和俄罗斯人存在阶级斗争,他尖锐地瞥了一眼若尔加别克。

    若尔加别克带着理解并认可的神情合了一下眼皮。

    — 我们作为哈萨克的共产党员,不能认可这种方法…… 我们自身应站在革命的道路上…… 是的,这样才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第一个决议归结为用革命的方式没收巴依的所有土地、房屋、牲畜,如果有几个妻子的,妻子也包括在内,平均分配给穷人们,可以准确地说,这个方法像一把锋利的刀。使富人和穷人的财产状况相同。否则,如果富人们还像原来一样支配牧场和水源,穷人们就不会看到公平,这多少是可行的。某些俄罗斯同志正在实行这项政策,可以委派一些同志去他们那学习,比如从市里调到乡里的皮鞋匠库雷拜,以及一些平庸的年轻同志…… 至于第二个方案,也不可能不革命,不革命的话穷人们就无法摆脱压迫…… — 让大家都说说理由吧。

    他们的意见基本是这样的:如果现在夺取巴依的牲畜,那么真正的强盗就会抢先将其据为己有,作为战利品消灭一切,很快就会不得安宁,而国家也没得到任何收入,这就会引起大批人死亡,饥饿以及国内战争。

    — 这是有危险的,同志们,我们企图依靠富人,使穷人变成富人,穷人毫不费力地就可以达到那种让人羡慕的程度,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对他来说就将成为一句空话,他不会再适应频繁的劳动,无法增长才智,不理解一些普通的现象,比如支出-收入,所有东西都是见风使舵…… 应该教穷人学习,打开他们的眼界,帮助他们找到自身价值,法院和政权机关应该为穷人服务。应该向游牧贫民开放合作社、劳动组合,把他们引向定居生活,教他们一些手艺!他高呼道。

    阿克巴拉心满意足地看了看困惑不解的听众,稍稍缓和一下补充道:

    — 我们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待富人和穷人。不是只有一个阿边,而是有很多个阿边。我们应该同他们斗争,也许这将是一个漫长的斗争。他们也有能力,有很多势力。总是能找到可乘之机。他们在县里,在各个省都有代理人,我们应该从哪儿得知,谁和谁有连带关系呢?首先我们应该清理与自己存在亲属关系的那些人,这种情况应保持敌对影响。如果我们自身都不纯净,那就什么也干不好,他沉默起来,最后吹灭了油灯。

    无论怎么说,阿克巴拉都完成了一段强有力的发言。什么是强有力的,这就是,但它并不能赢得所有同志的喜欢。那句口号激化阶级斗争尤其让若尔加别克和特帕恩反感。要知道他们可是最拒绝第三个方案的支持者。它们掩盖了哈萨克的勾当。而巴尔塔什作为真正的贫农儿子,也反对不夺取巴依的牧场和牲畜这句话。尽管他心理反对,但忍住没说。还有让他不舒服的是,阿克巴拉已经两三次剥夺了他争论的机会,此外那句平庸的年轻人也让他内心不愉快。为了避免他突然把我列入其中,最好的方法就是沉默不语巴尔塔什有些担心。

    只有若尔加别克没有安静下来,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关于马克思和资本主义,以及在一个国家建立社会主义的问题,这些和哈萨克有什么关系呢?

    听他说完之后,阿克巴拉扫了若尔加别克一眼,扬了扬眉毛,尽量掩饰反感的情绪,回答道:

    — 您的问题需要进一步阐明。我现在就可以回答这些问题。但这一次我拒绝回答,因为首先我们喝了酒,都多少有些喝醉,其次,我不认为,这是可以准确地引证马克思和列宁的时候。以后我们会更深入地研究这些问题。不过,可以这样回答它们。如果抓住问题的本质,那就是除了选择俄罗斯无产阶级,我们没找到任何其它的道路。我们应该跟随他们,联合他们,不要盲目地建立某种自己的哈萨克政治。没有这样的政治!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独立的历史。我们应该研究实际工作。应当把注意力转移到阶级斗争中,不要根据亲属特征划分敌友关系。您既然这么了解马克思,为什么您没有革命倾向呢?阿克巴拉假装笑起来。

    — 您从哪儿知道,我没有革命倾向呢?若尔加别克反问道,也笑了笑。

对于别克博拉特来说,若尔加别克的问题和阿克巴拉的回答就像古兰经中的阿拉伯语句一样,让人费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与他无关,令他感到懊恼地是,他们只顾闲谈,忘了阿边和穆卡什的事儿。到底能拿他们怎么办!他不理解的是,年轻的政治委员们只研究那些事,却不去决定阿边巴依和穆卡什的命运。究竟应该做什么 他不是思想家,他在思考着其它的事情。别克博拉特坐在那儿,从这样的交谈中他无法知晓自己是谁,身在哪个世界。这样无休无止的谈话最终让他脑袋发麻,他离开了这里。

 

*   *   *

    夜晚的积雪异乎寻常地柔软。没有风,稍稍有些凉意。空气像玻璃一样澄净。两个骑手渐渐离去,城市中传来马蹄铁嘚嘚的回响声。马蹄印像是爆破的弹坑,就这样把雪击得粉碎!真是太美妙了!嘚嘚!嘚嘚!痩而肌肉强壮的枣红色马有一个小巧优雅的头,干瘦的脚像一头野驴。它的后鞦带被截短了,鞍子小巧玲珑,马镫也弄得小一点。面色苍白的年轻骑手穿着毡制的斗篷,把膝盖紧紧地贴在马的侧身,用鞭子轻轻地抽打着马屁股。

    第二个骑手骑着一匹棕黄色的马,没有套马鞍。他绕着圈,适应着枣红色马的步调,平稳地奔跑。骑手看样子很憨厚,衣衫有些破旧。

    你们当中的谁像风一样策马奔驰?在马背上奔驰的人都知道:就算被鸟咬到,心灵也要翱翔在天空中,朝着所有圣洁的地方飞去!

    骑着枣红色马的小伙子收起鞭子,全神贯注地看向远处迷蒙的山脉。

    — 啊,真是太疯狂了!这场雪下得真及时!你快看啊!他用鞭子杆敲打着靴筒。

    — 你说得很对,他的同伴赞同着。

    — 训练好金雕了吗?

    — 前不久刚训练好,一两周……

    — 最好今天就放出来吧!

    — 下着雪能行吗?

    — 你不要太操心鸟……

    别克博拉特担心起金雕的事儿来。骑马到城里的阿克别尔根稍稍有些迟到,他替自己辩解道:他们刚刚才知道别克博拉特住院的地方。俩人喝了一会儿茶,很快就赶往草原,向村子的方向疾驰。路面上下了厚厚的一层雪!

    别克博拉特有一只金雕和鹞鹰。他很久都没有见到自己的猎鹰了!如果见面时你向他打听羊的事儿,他很自然地就会立刻把话题引到飞禽走兽上。

    这段时间阿克别尔根经常去抓兔子,应该是为了喂鸟,而无人照管的金雕摘掉了眼睛上的小罩,扑向了被驯服的狐狸,折伤了自己的两个羽翼。太可惜了,哎!不过,如果把羽毛捋捋顺,无论如何也不大能看出来…… 但要知道别克博拉特肯定会像往常一样,逐一仔细地检查每根小羽毛 羽翼上的毛,胸部的复羽和尾羽。他就只好坦白承认了。别克博拉特一定十分生气。

    阿克别尔根是别克博拉特最亲近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刚开始蹒跚走路到如今,两人始终形影不离。

    阿克别尔根有一位老母亲和妻子,如果不算上两头牛和一匹马的话,就再无其他了。每到斋月的时候他都在家吃斋,通常在草原的篝火旁送走斋月。因为他既会带着金雕去狩猎,打猎又好,同时歌唱得也不错,所以总体来讲算是个优秀的小伙子。别克博拉特对他的信任比任何人都多,甚至超过对亲生父亲的信任。不然能怎么样呢,阿克别尔根可是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们两人共同经历了从男孩间的打架到第一次爱上一个人,一起去打猎、游戏、挨饿、摔伤,康复。

    阿克别尔根在一俄里远的光秃秃的峡谷中追寻并捕获到了一只狐狸崽。他顺着悬崖攀爬,几乎就没有落脚的地方,直落下去就必死无疑,但他却猎获了一只金雕雏儿。他带着狐狸崽在金雕巢穴旁守候了三天三夜,严寒的天气把他的身体都冻僵了,他就睡在那儿的裂缝里。他担心刚从巢穴中抱出的小雏儿会受凉,就把小金雕包裹在自己破旧的短皮大衣里。他害怕狡猾的狐狸崽接近小雏儿,就拼命地往家跑,一不小心脚在石头上滑了一下,滚了下去,摔坏了他的锁骨。在驯化金雕的时候,整个一只手都被脚扣割伤了。他把狐狸崽和金雕雏儿都给了别克博拉特。一切都是为了他:他陪伴了别克博拉特无忧无虑的青春时期,在荒野无路的地方他踏出了一条小路,像狼一样呲着牙笑,像猫一样蹑足而行,像狗一样钻进帐篷下,像铁桩一样拦住他的马。除了他,谁还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呢?谁又能经受住这些呢?

    阿克别尔根穿的所有衣服都是别克博拉特的,吃的也是,就连马也是别克博拉特送给他的。别克博拉特还帮他娶了妻。一切都是遵照阿克别尔根的想法:别克博拉特本人也很快就要结婚了。他将独立地生活,他们俩人并排坐在简陋的帐篷里,阿克别尔根把他的马奶酒搅出泡沫,总之就是按照村里的情况帮朋友张罗着一切。有这样的朋友,夫复何求呢?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男人之间的真正友谊,那么就一定要算上别克博拉特和阿克别尔根。打猎的这份热情将他们的友谊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没有这个嗜好就像缺少了空气一样,生活会变得毫无意义;打猎占去了他们所有时间:手只要一碰到工具就闲不下来,就算为了爱情耽误点儿时间都会觉得可惜;别克博拉特的父亲这样形容他们 — “一对儿疯子。然而他们的性格却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别克博拉特突然不合时宜的固执起来,或因为某事惊慌失措,或非常的气愤,阿克别尔根从来也不会失去理智,总是说一些恰到好处的话来缓和紧张的气氛,他总是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别克博拉特总会跑到阿克别尔根那儿,去咨询他的建议。阿克别尔根的生活本是平静和祥和的,但正是因为这个朋友,总是会遇到各种极伤脑筋的事儿,对此别克博拉特感到深深的自责。阿克别尔根从来没想过因为别克博拉特的麻烦事儿而躲避他,他认为,如果我能为朋友站住脚,鼓励他,想出巧妙的办法,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些都是应该做的。没有阿克别尔根的话,别克博拉特的种种冲动可能已将自己摧毁了上百次,但如果没有别克博拉特,阿克别尔根又是什么样呢?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他们互补不足,合成一个整体,就像马蹄子和马蹄铁一样。

    “哪儿有算计,哪儿就没有友谊你一定在朋友聚会中不止一次地听过这句话。请不要相信,所有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算计。我们不会遇到不主动算计的朋友。他们只是把个人利益的得失深深地藏在心中,没有把它说出来。如果朋友们彼此相信,他们不知道或不想知道,谁应该真正地感谢谁或感谢什么事,那么两个人要么都很狡猾,要么就都是没救的白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没有义不容辞的男人间的友谊。因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那样的人,可以全然不顾地忘记自己的利益,不过前提是我们的话题中没有提过白痴。

    在城里的时候,别克博拉特和阿克别尔根只是简单地聊了聊身体近况和亲人们的生活情况,晚上在托列根家中也没法儿推心置腹地聊聊天。俩人刚骑着马来到草原上,就开始了诚挚的交谈。别克博拉特都说了什么?当然是少不了阿克比列克。但他最先提的还是那些鸟。他怎么也无法理解,怎么就没有看管好金雕呢…… 阿克别尔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 难道这段日子我们就只关注鸟了吗?

    别克博拉特马上同意了:

    — 是的,这真是一段让人疯狂的日子。好像星星都离我们远去了…… 雪似乎把一切都覆盖住了,快看,那里好像是野兔的脚印…… 谁能想到,这样的不幸会落在我身上呢?

    — 恩,一切都是真主的旨意…… 她也很可怜,阿克别尔根猜中了他的想法,回答道。

    — 你说的是什么?可怜是什么意思?是说她落到了俄罗斯人手里还是其它的事?别克博拉特认真地看着朋友的脸,询问道。

    — 换种什么方式说她呢?所有的事都是显而易见的,人们都说…… 她失去贞洁了。

    别克博拉特开始发怒并非常气愤地说:

    — 那种情况下谁还能保全自己的贞洁啊?结果就是这样。

    — 恩,都是命啊。谁能想到,她看不到自己披着头纱成为新娘了呢?……

    别克博拉特冷笑了一下,他明白朋友在故意引导什么。

    — 你这是什么意思?

    — 没什么意思,阿克别尔根笑了笑。

    当然: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说,现在他不能娶阿克比列克。

    — 你想什么呢?我没觉得有什么害羞的!别克博拉特不满意地喊道。

    阿克别尔根的脸都冻僵了,严寒还是…… 他觉得很难说出口,但还是要硬撑着说出来,微微动了动嘴唇:

    — 我不想让你觉得难堪。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事儿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自己怎么想呢?你以前生气的时候,都会向反应迟钝的我解释…… 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呢?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究竟是什么……

    听了这番长谈后别克博拉特的心里缓和了许多。他拥抱了朋友,甚至想去亲他一下,这可是他生命中从来没做过的事,但他改变了主意:

    — 对我最亲近的人首先是真主,然后就是你了,我的朋友。我对你从来都是毫无隐瞒。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除了你我也没谁可商量的了。我还很关心她…… 我应该向你打听父亲,母亲,而现在我只想问问阿克比列克…… 就算你不愿意说,我也不能不说到她。你自己也看到了…… 好吧,情况就是这样的……

    他差不多是从少年时期对漂亮姑娘的幻想说起;看到阿克比列克后,他是如何被迷倒的…… 在行进中他创作了一部完整的长诗。是这样结尾的:

    — 事情发生了也就发生了。难道要在我的额头上写上,我是个倒霉蛋吗?尽管…… 我不知道。反正还是应该结婚的。如果要找一个新的未婚妻,还得让父亲去上门提亲…… 终归是个麻烦事儿。一切都听从真主的旨意吧,不管人们想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我还是我自己…… 我还想娶她。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就沉默下来了。

 

    当别克博拉特说话的时候,阿克别尔根始终带着理解的表情点点头并随声附和着:恩,恩,他说,你有权利这么做。而当别克博拉特沉默的时候,他就开始忏悔并肯定地说,从这一刻起要与他同心协力。但他没有像别克博拉特说得那样冗长并富于感情,他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说。强调道:

    — 如果你是这么打算的,那我还能说什么反对你的话呢?人们都说,朋友只有一个,而敌人有很多…… 我们最好堤防着点儿他们,我们凡事都应该思考一下,权衡一切,在哪儿应该保持沉默,对谁应该说什么,概括起来就是要让一切都恰当地…… 你的爱就是你的准则。

    准则自然是一个坚定的字眼,但别克博拉特仍觉得,就算在自己最亲近的朋友面前他也应该替自己辩解一下:

这就是真主的安排…… 而我不得不等待。并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不幸就像从天而降。谁被它遮住了呢?如果坦率地说,在这周边的许多女人难道没被俄罗斯士兵拥抱过吗?所有军队都途径此地:白军、红军,黑军…… 但我也没听说过,她们当中哪个人声称自己是有污点的女人。原封未动的鸟巢里也会找到有裂缝的蛋。大地也会出现裂缝…… 而现在我们重视的东西被刀刃糟蹋了,似乎他就在这里用自己的理由把朋友彻底地摔得双肩着地。

被糟蹋了的贞洁阿克别尔根想了想,但没再往下争论。

      — 大家还说了什么?我们家里都怎么看待这件事?

 — 大家已经说过了,他们也没再多说什么。我也没那么多精力能听到他们都在闲谈些什么…… 那些没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和姐妹的人,听到阿克比列克的消息他们也许会很高兴。也有一些人有点儿幸灾乐祸,就随他们去吧。那些对我们稍稍抱有同情的亲戚们暂时还没指责我。阿克比列克那边也都保持沉默。总而言之,娶阿克比列克总要好过娶一个大胖子。

    两个人大笑起来。他们村里有个老处女头脑不清,说话叽叽喳喳,罗圈腿,肥胖的肚子。终于还是有人娶她了,她应该暗自高兴再生个孩子,可是没有这样: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为的是不让罗圈腿出去声明,她出嫁后仍是个纯洁的少女。无知的少年别克博拉特和阿克别尔根也带着盲目的愤怒去刺激这个疲惫不堪的女人,毫无怜悯之心。

    到达村子前的剩下一段路两个人只谈论了女人。对于年轻男人来说这个话题是永无休止的。尤其是说到让人轻松的人物时,我们的两个主人公就更不厌烦了。说实在的,这个话题已经让我们觉得枯燥了。那么我们就不再继续深入了。

    他们俩瞎扯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感到很满足。

别克博拉特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些。

 

*   *   *

巴尔塔什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桌上铺着红色的麻布。桌子上放着一个用灰色斑点石制成的墨水瓶,一个带把手的杯子,一盏烛台和一盒回形针。一把丝绒包皮的沙发椅。一套抛光家具。办公桌上简直可以支个帐篷。右边是列宁肖像,左边是斯大林肖像。桌子上还有一个电话。他把手伸向电钮。低下头用手指按了一下,铃响后秘书就跑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巴尔塔什走到了另一个办公室。

    沙发椅和办公桌都十分整齐地摆放着,不比四轮马车差:请坐!

    巴尔塔什啪地一声把公文包放到了办公桌上,用手掌搓了搓脸颊,坐在了柔软的沙发椅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拉了下西装钉着纽扣的袖子,看了看表。九点多。他把左边放着的一叠文件拿到自己跟前,开始用笔在上面逐个地勾划,像剪羊毛一样。他在一张纸上成角度地写上决议:已审查,另一张纸上批注:已检查,第三张纸:在会议上提出,下面一张:未拨款,他也没有忘记其它的文件,也都作了决议,如已听取回到问题上来。有人敲了一下门。

    — 可以进来吗?

    敲门的是财务科科长,县里的财务人员施泰因。他坐下后双手就忙碌了起来,像一位魔术师一样,文件在手中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了。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巴尔塔什并未在所有问题上和他达成一致,但最终还是在文件上签上了;无异议,当他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才勉强有时间说了声:啊?巴尔塔什对财政方面并不太了解。一些单词的意义对他来说很陌生:预算借方-贷方季度计划。作为负责人,他担心会弄出某些业务疏忽,但这样的文件总是会以他无法想象的方式悄悄地递上来。但是他不敢对结尾处写着施泰因这个专家名字的文件提出异议。似乎找不到什么借口。前几天他试着自己分析了某个数据,用各种方法研究核对。很快就看到了一组伪造的数据,但施泰因不停地辩解并重新计算了一次,情况恰好相反,每一栏的数字都吻合,这个会计员的借方-贷方总是相符合的。

    施泰因刚一走出办公室,巴尔塔什就挠了挠后脑勺自言自语道:

    — 真是见鬼了,这些混蛋为了捞到钱,总能找到各种理由。

    接待时间到了。他很不情愿地向一名请愿者伸出手,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挺挺地站起身,接着很威严地坐下,一会儿给这个人签署文件,一会儿又严词拒绝了另外一个人。

    不知什么时候特帕恩溜进了办公室,他像鹅喉羚一样低着个额头,用自己保养得当的柔软的手掌真诚地握住政治委员的手。

    — 身体可好?他小心翼翼地微笑着。

    从昨天晚上开始,特帕恩就被某种莫名情绪困扰着,早上起来这种情绪开始让他觉得不安:可能借着酒劲儿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这样的话会不会给自己招致…… 所以他才在这儿阿谀奉承地转悠。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工作的机会:

    — 今天您有一份报告,他递过来几页文件。

    巴尔塔什整个人都崩溃了。您认为他害怕了吗?或者因为他知道他所做的报告有负面评价吗?不。他做过很多次毫无异议的报告,并且还有一些要人站在他后面。只是任何一份报告都会引起他这个主要负责人的颤抖。他没有空坐下来休息,直到他发言完毕也还有没做完的事,仍然无法摆脱。您听我说,在会议上作报告并不是轻松的事儿,它比通过从地狱到天堂的像头发丝细的桥还要难。

    巴尔塔什吩咐道:

    — 请按规定顺序把所有的材料准备一下。

    — 我这就去做,他点了一下头走了出去。

    事情似乎已经步入了正轨,但报告前的混乱仍让巴尔塔什的内心十分担忧,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巴尔塔什的脸变得严峻起来。一个短翘鼻子眼球突出的小伙子走进了办公室,正好碰到了他。马上说道:

    — 您近来怎样?同志,他把手递到了桌子上。

    这个来自草原的哈萨克人放肆地伸出了手,这让被办公恐慌所困扰的政治委员很是反感。巴尔塔什看了他一眼说道:

    — --……

    进来的人原来是穆卡什。

    巴尔塔什知道穆卡什出现的原因。不管请愿者是个多么优秀的人物,但他终归是个请愿者,已经不能引起他极大的好感。况且昨天阿克巴拉明确地表示,对于穆卡什还要再研究研究。因此巴尔塔什没有让他坐下,但也没立刻把他赶出去。穆卡什厚颜无耻地自己走到了办公桌前,坐在了椅子上。巴尔塔什瞥了他一眼。穆卡什的胸部肌肉隆起,眼睛像要吃了领导一样:这就是我,我准备好为苏维埃政权而斗争。这样的神情之后接下来就是必然的要求:

    — 说说吧,同志!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决定?

    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已经知道了会议成员们并不赞成授予他新职务。

    — 你有什么要求?你想在哪儿任职?

    — 在哪儿任职吗?只要能为人民利益工作就行。

    — 你想在村里群众中工作还是在市里?

    — 到市里的话我的文化水平还不够。做村里人的工作刚刚好。

    — 那你想做什么职务呢?

    — 就当前来看每个人都想成为乡长。我也希望能担任这个职位。

    — -哦,就是说,你想成为乡长?

    — 如果我能胜任的话,为什么我不能做乡长呢?以前都是巴依当乡长…… 现在是我们的政权,应该让我们成为乡长,他微笑起来。

    巴尔塔什不喜欢他的任何一句语,不喜欢他莫名的自信。他问道:

    — 你入党的目的是什么?

    他向穆卡什提这个问题,很明显是想摆脱他。此刻穆卡什的脸上透着这样的表情:你是从哪个山头儿下来的,是在检验我吗?,但他调整舌头,柔和地说:

    — 能有什么样的目的呢?入党就是为了保护穷人,给他们推荐工作,从富人手里夺取牲畜然后分发给穷人。我们都是被压迫者,是雇农。我们脖子上套着枷锁,为富人拼命地干活。难道今天我们的好日子还没来到吗?他瞪大了眼睛。

    巴尔塔什思考了一下:多加说得对,只要抓住这个混蛋,在什么地方和在谁那都不重要。他的秉性早已经定型了。巴尔塔什坐在自己的沙发椅上,权衡着目前的情况:要么就给他增加一些党性原则的砝码,要么就去掉一些。可是不管怎样都不平衡,他只好再好好地考虑一下,突然他说漏了嘴,可恶,自己将决定自己的命运:

    — 如果党事先知道你的目的,就不会让你走近群众…… 你欺负了很多人…… — 他有没有畏缩呢?

    但穆卡什当然没有胆怯。还是那样放肆,他站起来问道:

这么说来,就不给我职位了?

巴尔塔什继续说道:

你要是当警察呢?

穆卡什摇了摇头:

我不当。

这个无耻之徒!

你要是不当,那就从这里出去吧,巴尔塔什挥手撵他走。

等着瞧吧!穆卡什愤然离去。

他走到外面,用粗野的话骂着巴尔塔什,跳上了马,朝党委会大楼方向奔去。他要在这座熟悉的大楼里找到伊万诺夫同志,一个干瘦的老党员。在伊万诺夫同志的门前站着几个人。穆卡什立刻就去抓门把手,但就在这时一个面带稚气的俄罗斯人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拉:按顺序排队。只好如此,他折起鞭子,把它挂在墙上,手背到后面,开始耐心地等待。他前面站着一位穿塔塔尔服装的教师。教师哪儿会知道,他面前站着的就是未来的乡长!他凑近问道:

同志,你从什么地方来?

你说什么?穆卡什扬起下巴。

我只是想,如果你是从托尔巴卡特来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一起回去。我是那里的教师……

穆卡什认为没必要回答他,只是用舌头弹了一下上腭,否认地摇了摇头。

教师还是排在他前面。但很快就轮到他了。他精神饱满地走进了办公室。

穆卡什卡!伊万诺夫呼喊道并握了握他的手。

穆卡什一边挥动着鞭子,一边叙述着没给他安排职务这件事:

难道苏维埃政权不像人们说得那样,是掌握在穷人手里吗?如果掌握在穷人手里,那么我算是穷人里最穷的了。谁能比我更多地为苏维埃政权而奋斗?光靠他自己能建设什么?这个巴尔塔什凭什么摆架子?他都学到了什么?他没权这样把我撵出来。他不能任命我,就找个能任命的人来!

他说什么了?

他根本就不想听。看得出来,他就是个资产阶级分子。

怎么是资产阶级分子?伊万诺夫大声说,他拿起了电话听筒,请求转接巴尔塔什同志。

穆卡什站在那儿听着。

什么材料?…… 不要,不要…… 我知道…… 一纸空文…… 请留下来,不应当这样……”

穆卡什听着,但他不明白,是要留在哪儿,还有不应当做什么事。根据伊万诺夫脸上不满意的神情和他的手势看得出,秘书在巴尔塔什旁边。

伊万诺夫砰地一声把听筒挂在了电话机上,他说道:

先等一等。我们明天在会上研究。让你当萨尔套的乡长。

穆卡什用蹩脚的俄语说道:巴扎累丝塔(译者注:谢谢),他坚定地握着伊万诺夫的手,又担心太用力会折断他的手骨,他走了出去。

在大街上他遇到了自己的老熟人,经常拜访的代理人,警察和指导员。一个活泼的小伙子用俄语向穆卡什解释着。他们交谈起来:

恭喜你!你当上乡长了!

这是谁说的?

萨尔套的同志们都这么说。

还没有呢。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有人能替你打听打听。

谁呀?

朋友很快就把深受感动的穆卡什领到了医院院子里,布列斯加西那儿。这个在医院的坐牢者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穆卡什,他拥抱了穆卡什,开始滔滔不绝地奉承他并大骂所有得罪他的人,首先就是阿边×马达因:

要是给你安排个职务比乡长低的,你千万别同意!不管怎么样,我们仍然支持你当萨尔套的乡长。你只需要狠狠地教训这个巴依头目 阿边就好!要是你需要一个精明能干的参谋,你都不用去想,找我就行!我和你一起,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你!

    布列斯加西因为自身生病的原因没有权利走出医院,于是就吩咐从前的指导员:请把穆卡什同志接到自己家做客,满足他提出的所有要求。这个人就把穆卡什领到了市郊的一个熟人家里,嘱咐他为客人煮肉,备好自酿酒,并且别忘了喂马。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插到了穆卡什的衣袋里,这是为他找来的一个温顺活泼的少妇。穆卡什把嘴唇凑向了她。他很满意,他已经当上乡长了!一定要炫耀炫耀并且要编写计划!让伊万诺夫同志给他当跑腿儿的,把阿边巴依家的所有牲畜都转送到市里的肉场里把钱袋子都堆起来,因为这就是权力!

    第二天他又去找伊万诺夫。

    伊万诺夫完全没像昨天那样殷勤地称呼他:穆卡什卡!他也没有握手,而是冷冰冰地问了声好,就问道:

    — 你想做什么工作?

    穆卡什不知所措地重复着自己的请求。

    伊万诺夫摇了摇头:

    — 你想当代理人吗?

    穆卡什不想当代理人。这还用说嘛,要知道昨天会议上除了一个乡长同志外,没有一个人提名他。

    伊万诺夫时而干咳两声,时而说着话:

    — 这样的话,你就只能回家了。有需要你的时候再另行通知。

    穆卡什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到大街上的。

    事情是这样的:巴尔塔什很快就和托列根商谈了一下,还与多加和特帕恩见了面。他们在切卡那儿找了个自己人,并派了一名警卫暗中监视穆卡什。这个人在报告中非常详细地反映了一切实情:穆卡什去了哪儿,和谁见面了,说了些什么,在谁家做客了,和谁喝酒了,和谁睡觉了。一大早切卡就把这份报告放到了伊万诺夫的办公桌上,他因此惊慌失措。所以在党委会上他不能说穆卡什的什么问题,只好认同对穆卡什之前工作的检查提案。伊万诺夫同志咳嗽了几声并想了想: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没必要参与他们这些哈萨克人的事儿

    困惑不解的穆卡什急匆匆地去找布列斯加西,向他讲述自己所有不愉快的事儿。布列斯加西得知了伊万诺夫的意见后,也不再像昨天一样在这个站不住脚的乡长周围转来转去。只是安慰道:

    — 这里还有个反革命集团在活动。你暂时去做自己的事,你在那边留意着,我们打掩护。

    穆卡什又在城里逗留了两天,他一会儿想冲进一个办公室,一会儿又想冲到另一个办公室,但都没能成功,只好扫兴地回家了。


 

第三章

忧伤

 

自从阿克比列克回到家后,已经过去五天了。这几天她所忙碌的所有的事情就是:与头上戴着黑头巾的女人们见面。这些女人见了她,或是深表同情,或是嚎啕大哭,或是长吁短叹,或是泪如雨下,泪水就像从高水罐嘴流出的水,洒落在她的女邻居手上。她要铺桌布,请她们吃饭,她自己要不是吃了点饼渣,也会饿得抽筋痉挛;她要漫无目的地在大草原上兜圈子,接下来又要在那些低头不语的女人们身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一切都与从前截然不同

 

                    这是我的丘巴雷留下的遥远的足迹,

                        这是亲爱的妈妈戴过的丝织护身符。

  我永远地失去了妈妈,

 百年之内不再有快乐。

 

 家门前开挖了一条水沟,

 只有鹅会把水沟当作窝。

 我把亲爱的妈妈弄丢了,

 默默无语心中好忧伤。

    心地善良的阿姨婶子大娘教会她们如此哭泣,只要一来人,就应当一下子聚到一起,哭它个昏天黑地,悲痛欲绝。阿姨婶子大娘怎么嘱咐,阿克比列克就怎么做了。实际上,她觉得这是我的丘巴雷留下的遥远的足迹……家门前开挖了一条水沟……”这些话是荒唐可笑的,甚至是空洞无物的,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当她哭着哭着,突然发现,在压迫着她心灵的悲伤与这些毫无意义的语句之间竟然开始静悄悄地搭起了一座小桥。

    从那一时刻起,她只要一见到阿米尔叔叔,然后是父亲,村里的女人们,她好像就呆若木鸡了,话也连不成句子,总是躲在角落里。过了一些日子,她竟然向婶子大娘学会了唱那个送葬曲,把自己的脸一抹,谁也不怕了。她觉得以前的行为举止十分幼稚,荒唐愚蠢。说真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难道人们第一天就不明白,我为什么满脸羞红,其实我不是傻乎乎地怕见阳光,我为什么一言不发,像个哑巴?

    她刚一进村,就被村妇们架着胳膊,像是搀扶要跌倒的人那样,连拖带拉弄到了父亲面前。她们仿佛是在参加夺羊比赛,死死地抓住她不放,每个人都推来搡去,于是,她就像一只小母鸡,在那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村妇们的手臂里哆哆嗦嗦,全身无力,几乎要发疯了。这时,从四面八方传来喊叫声:“嘿,亲爱的!嘿,我的心肝宝贝!你是我的小泪人!我的霞光!我的爱人!;她被紧紧地搂抱着,都快要窒息了;她们抚摸她,冲着她破口大骂,翻来覆去就那几句骂人的话;她们用力掐着她那细细的脖颈给她洗脸,围着她可怜她,伺候她,她们自己几乎要晕厥过去。难道她们中间就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勉勉强强允许苦苦哀求饶命的她踏上山间故乡的洁净土地?她算是白活过来了,白活过来了,因为她此时此刻连被狗舔得干干净净的一只碗都不如; 她心里清楚的得很:她是一个身心淫荡堕落的女人……

    此时此刻她怎么能用自己那被狂吻过的罪孽双唇去触碰自己父亲那神圣的脸颊呢?怎么能不怕上帝的震怒,走进父亲那像清真寺般神圣的家里呢?她又怎么能用带有不忠烙印的自己的双脚走过铺有祈祷时用的地毯呢?吃饭时,怎么能伸出被无数次亲吻过,而且拥抱过卡菲尔人的双手去接家里做的菜肴呢?

从前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些事呢!有必要回忆回忆。圣徒啊,她背叛了自己飘忽不定的心灵! 别人此时会怎么想我?为时已晚,难道能找出哪怕是一个人也好,他相信我像以前那样身心纯洁地回来了?没有人会想, 我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只要一见到我,就会想:哎,这不是……那个女的,一群俄罗斯人趴在她的身上!也许,这些家伙当着我父亲的面不客气地甩出这样的话!……

    不管怎样,阿克比列克相信身边的一切善良的东西,感觉出来大家都是亲人:他们可怜我,他们还是爱我的。这不,就在她的心灵早已接受了的村子里,有人最后喊了几声:亲爱的!我们可爱的人!那忧伤像涌上岸边的海水一样退去;走进村子时冒出来的令人压抑的念头折磨着她,刺痛了她的太阳穴:卑鄙无耻,肮脏下贱,最后的一只母狗……好似被覆盖上了一层灰,开始被淡忘了。我驱赶头脑里的乌云,我以为人们会蔑视我,鄙视我,谴责我,这都是白费力气……我还是那个女儿……”想到这里,她心里平静下来。

    日复一日。

    树叶的婆娑声、湖水的闪光,骆驼的鼾声—— 这一切像摇篮曲抚慰着阿克比列克的心灵,又像是用一张硕大的床罩,把忧伤覆盖起来,不再想它……就在附近传来安魂祈祷的声音,悼念不久前逝去的一位邻居,一个令人尊敬的人:“……以真主的名义……我们都是真主的奴仆……”这也给她带来些许安慰。女人的天性是坚忍不拔的。但是,毕竟是有些沉重痛哭的东西伤害到了心灵,心灵在积淀分层……

生活在继续,对获救女儿的祝福略有减少。饭菜也做得少了。既然如此,光顾她家的左邻右舍的村妇们也变少了。不过,只有喜欢阿克比列克的乌尔基雅婶婶寸步不离。正是她在阿克比列克母亲去世后操持管理家业。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她还照看孩子们。

    您会问:谁的孩子?唉,犯的着吗,别提他们了。阿克比列克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弟弟,名叫卡热肯,一个七岁的小妹妹,名叫萨拉。应该承认,阿克比列克心里并不为自己所受的苦感到痛苦,更多的是担心弟弟妹妹:他们成了孤儿。卡热肯爱玩,总是带领一伙男孩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而小人精萨拉,很漂亮,像是和阿克比列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披散着头发和她坐在一起,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唉呀,多可怜呀!又传来女人们嚎哭的声音——卡热肯站在门口不进来。而萨拉,只要阿克比列克一开始嚎啕大哭,她也跟着哭起来。卡热肯依旧是一个坐不住的半大小子,而萨拉安静下来,削瘦了一些。阿克比列克心里感到稍稍轻松了一些,她尽可能把妹妹的衣服都洗干净,烫平整,缝上掉了的扣子;她给妹妹洗头,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梳头,梳成浓密的鸟冠的样子,露出脖子来。

    父亲过去就不喜欢长时间谈话,而现在彻底一言不发了 。顶多问雇工:骆驼回来了吗?或者简短吩咐:把那一捆拿进屋。有的时候,他会把卡热肯叫到跟前,扶他骑上马背,吩咐他去放小牛犊。他和回到家里的阿克比列克一次话都没有说过。起初他连朝女儿那边看也不看一眼。但是,只要女儿一离开,他马上就不放心了:阿克比列克在哪儿?他有时会把她叫过来,问些什么,要是实在无话可谈,他就让女儿去帮助妈妈做事。有的时候,阿克比列克不照吩咐去做,而是径直在父亲身边一坐。而父亲则会吻一下她的额头说:亲爱的,扎上腰带,缝好扣子,这块有穿堂风,他再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心满意足地坐着。

    不论是温存的话语,还是目光,什么都没有剩下。阿克比列克自言自语地解释:他也想妈妈……家里尽是些外人,所以他才不说话……”不过这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反正父亲的沉默让她生气,伤心。原来,他是故意躲避她,只要她和父亲在同一个房间里,父亲就会感到痛苦压抑,既没有涉水去父亲那儿的浅滩,也没有供父亲藏身的洞穴。好像在他们之间横卧着一条蛇。只有等待:等着父亲的心融化,等着他重新露出笑容,等着他说出只言片语……阿克比列克坐在那儿,不抱希望地用一双乌黑的眼睛捕捉着父亲的目光。她以为:只要父亲瞧她一眼,忧伤立即消失,她马上就会感到幸福得很。可惜的是,父亲朝她那边连头都没有转过。

    太叫人忧伤了。

    在草原的小山丘上没有消除忧伤的办法,阿克比列克只好带着萨拉从家里出来,搂着她,泪水像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小妹不明白阿克比列克的情绪为什么如此低落,她十分害怕地看着姐姐说:别哭……别哭了。阿克比列克憋了一口气,擦了一把眼泪,用手抚摸了一下小妹的头发。她就这样站了一会儿,突然又泪如雨下。

 阿克比列克的忧伤情绪愈加严重,严重得似乎已经不能忍受。找谁诉说?向谁倾

诉?有谁呢?只有从小就认识她的乌尔基雅婶婶了。

     乌尔基雅是阿米尔的妻子,马梅尔拜的侄女。阿米尔是虔诚的教徒,有名的少言寡语。乌尔基雅嫁给他已经有九年多了,而她现在也才二十七岁,出色的好女人,可上帝就是不赐予她自己的孩子。阿克比列克的母亲外出,比如说,去很远的村子做客,就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乌尔基雅照管。

    母亲去世后,除了婶婶,还有谁会想起她阿克比列克的最可爱的人呢?去,去找她。有一天,她终于在一个小山岗脚下找到了婶婶,往她身边一坐问道:您干嘛呢?于是,阿克比列克向婶婶道出了自己的委屈。婶婶听完她的诉说后说道:

    亲爱的,我没有见过这种事,我怎么能够不爱你呢?……他也会爱你的。只是爱法不一样罢了。

    说完,婶婶猜测到, 族长对待女儿的态度变冷淡了。她明白: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安慰阿克比列克,于是她低下头,开始用手去揪长在身边的青草,她沉思着,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阿克比列克。阿克比列克倒是抢在她的前面说:

  我早发现了。他一见我就躲,就跟躲避生人一样。为什么你看不见?你当然看得见。昨天我和萨拉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他来了,看见我们马上就走了。就在那会儿你进来了。你知道,但是, 你不告诉我。你怕我难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你是我唯一能说说话的人了。难道你也不再和我坦诚相处了吗? 阿克比列克说完就哭起来。

    而乌尔基雅也和她一起哭起来。她噙着泪水说:

     噢,我的心肝!我有什么脸面向你隐瞒什么……假如我看见了什么,说实话,我怕让你伤心……哎呀!我该怎么办!……再说这算什么事呀,亲爱的!……谁知道,像他这样的大人物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呀?……亲爱的!你要理解他。你以为,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往你家跑?不管谁来,人们都会瞪着眼珠子看你:被俄罗斯人欺负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变样了吗?还是没有变?有意思……有意思……这些俄罗斯人是怎么干的?婶婶强忍住泪水说道。不管他们怎么盯着你看,我的胸膛里就像火烧一样……可他的胸膛里都装了些什么呀,你能想象得到吗?

    她边说边斥责,在乌尔基雅的脑子里却有这样一些问题打转:他们怎么你了?她迫不及待地想问阿克比列克,可又害怕,所以,话到嘴边就收住了。然而,首先害怕的是—— 这孩子太可怜,不能,绝不能再伤害她,可怜的、亲爱的孩子……

    阿克比列克感到惊讶,泪水盈眶,仿佛听到什么神奇魔幻的声音。那些过去的日子就像沿着卡拉沙特大峡谷奔腾滚过的泥石流在他的眼前掠过。

     没有人相信,你会活着回来……我们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人们以为,这是俄罗斯人呀——从他们那儿能有好的结果吗——杀了你然后抛尸。要知道,我就亲眼目睹了他们是怎样杀害一个大妈的。但是,既然真主决定施救,就没有救不了的地方,哪怕是最可怕,最黑暗的地方。你要好好活着,心灵在身体内会慢慢缓过来的,还应当……

根据乌尔基雅的面部表情,阿克比列克猜到,她想从头到尾听她讲述那段情节,俄罗斯人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付出什么代价饶了她一命。虽然以前乌尔基雅什么都没有问过她,阿克比列克自己愿意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和盘托出,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什么可讲的呢?要是什么好事嘛……”——她把一切回忆都埋藏在心灵深处。现在她决定,是时候说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了,于是,她开始讲起那段故事。乌尔基雅专注地听她讲述。有时她吓人地大叫两声:唉呀,圣徒!”——那还用说吗,你只要想象一下对准你的枪口,想像一下那些犬牙咯吱响的野狼……当阿克比列克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摇了摇头,有些抱怨地说了一句:

    唉,亲爱的!亲爱的!你没有经受过……

    阿克比列克让她发誓,不得把听到的一切告诉任何人。乌尔基雅向她保证:一个人都不告诉!从这一刻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特别真诚。秘密——尤其是心灵的秘密,谁都乐意听别人悄悄告诉你。此时就她们两个人,乌尔基雅开始问起她在卡拉沙特大峡谷的生活情况。阿克比列克觉得自己比成熟的婶婶年纪还大,认为:她了解有关人——这种野兽的一切,勇敢地评判任何事情,轻松地评价黑胡子的所作所为以及性格。不久前在大峡谷度过的那段时间充满了令人极其厌恶反感的画面,不过,每一次讲述画面都有所变化,似乎清晰起来。有些情形甚至像童话一样逆转,显露出令人愉快的一面。阿克比列克感到呼吸轻松多了,有时也露出了笑容。

有一件事一直继续折磨着她——父亲像以前一样躲避她。似乎原因很明显,可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阿克比列克在大街上转一会儿,在门外站一会儿,渐渐地也适应了这种复杂的生活,开始操持家务,在家中像母亲从前那样分派活计。她又能干些什么呢,总不能痛苦而死吧?……

    那么,族长马梅尔拜为什么对待女儿如此冷冰冰的呢?他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们来谈谈这个话题。

    族长马梅尔拜外表上看,严厉而内向,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与众不同之处就是疼爱孩子。正如一百多年前传说的大法官叶基杰——叶基杰·聂乌斯特拉什姆对自己新婚燕尔的儿子说道:

               谁不爱自己的孩子?

我的努拉雷,你出生来到人世,

我为你举办了丰盛的庆生宴,

吃吧,百姓们,喝吧唱吧……

 

              我把你放进了家族的摇篮里,

为的是让我的儿子长得白白净净,

就像白天进入安睡的深夜,

 英雄就是这样养育出来的!

 他睡得甜吃得香,

 就像细流渗进了黄金白银。

    从古至今,有哪一个父亲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身穿最昂贵的衣装?又有谁不希望他的孩子长得像雄狮那样威严,像猛虎那样勇猛,像帕拉图(译者注:427-347BC,古希腊哲学家))那样聪明,像日雷舍那样善辩,并且活到白发苍苍,家境富有,草原上全是他的牛羊。

马梅尔拜作为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汉,对自己的孩子们只有美好的祝福。想法与人们一样。他的祝福也挺简单:希望他们的衣装不比同龄人差,没有嫉妒他人的原因,学会一门手艺,总之吧,就像体面人家里那样……他把十二岁的托列根送进城里读书。托列根上了六七年学,就是当官的料。他不再坚持非要他学成回村,女主人说得对:干嘛要抓住他不放?他已经是另外一个圈子里的人了,他干嘛要在村民们中间挤来挤去,就让他在城里向高处爬吧,就是说,命中注定!既然是命中注定,那他的幸福日子肯定要多得多——这就是老母亲的幻想。可是老父亲已经开始为女儿的命运操心了,他亲吻阿克比列克那纯洁的小脑门,给她戴上各种各样的金银饰物和项圈。并且着手悄悄地为她挑选未婚夫。正像她的母亲所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该出嫁了。别克博拉特当然不够理想,也没有那么富有, 但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喜欢他,有什么法子,只有让步——接受了媒人的提亲。有关年纪尚小的儿女他不操心——为时过早。

   虽然长子不会辜负他所有的希望,但族长认为,不必为此感到特别的兴高采烈。假如您有兴趣,那就请您听听他的评价:托列根成了城里人和所有这些事有什么好处呢……学到了文化知识,有了职位,但是,变得活像个俄罗斯人,不知天高地厚,在自己家人中间连个夏天都住不了。十个月都没露面。这不对呀。积累财富和牲畜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难道这不是令父亲伤心的大事吗?他托列根没有得到父亲的祝福就娶一个城里的普通姑娘,门不当户不对。他早就有耳闻,听说他儿子和一个来自俄国的诺盖女人鬼混……对于马梅尔拜来说,诺盖人——就是插在他心脏上的一把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曾经有一个做小买卖的诺盖商人纳瑟尔骗走了他的一匹红褐色马。

他感觉出来,托列根身上出现了一些与农村家园格格不入的东西,于是,马梅尔拜老人的全部父爱都给了可爱的女儿阿克比列克,她就是父亲的慰藉,也是他的一个心事。她的脸庞,她的性格——她身上的一切都会让他心生怜悯。她长得婀娜多姿,聪明伶俐,气质高雅。要不是真主有法在先 ,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嫁人的 。正因为如此,能拖则拖,没有接受过订婚的聘礼,指望着把女儿留在自己身边,四年,也许是五年,这根本就不现实。结果拖到……阿克比列克的遭遇真让他恼怒不已……

    以前族长从来都没有特别生过儿子的气,但是,这一次真生气了!你们想想,不管是母亲的去世,还是家财被劫, 以及阿克比列克的侥幸生还都没有迫使儿子放下城里的公务,赶回家中分担父亲的孤寂,驱散笼罩在他头上的乌云。他怎么长成这样一个令人吃惊的家伙!大家翘首以待——没有来。甚至,就算他无力帮助,那他也应该与悲痛欲绝的家长在一起,然后你再云游四方,嗨,真是一个孽种!

 在那些日子里,族长宁愿认为女儿不在人世。他很理智地明白,女儿不可能活着,但是,他的内心又不同意让她死掉。就在昨天,女儿的一瞥就让他感到安慰,女儿那铃铛般的笑声,令人开心的顽皮,夜莺般的嗓音都让他感到高兴!是呀,老伴走后空出的座位以前是属于阿克比列克的,可如今空空如也,房屋坍塌变成了坟头 。似乎就是因为没有了阿克比列克,年幼的儿女好像被人遗弃的小狗,不洗脸,也不洗衣服,瘦骨嶙嶙,身上尽是虱子。要是她在身边,她绝对不允许她们俩落到如此地步;当然,父亲也许会再婚,重建一个圆满的家庭,一家之主的感觉会像以前那样日益增强吗?难道把全部的家业托付给亲戚来管理?每一个亲戚都只会想着自己,一眼看不到,他们就会偷走东西……

然而,阿克比列克一去不返地失踪了。说实话,女儿的一去不回倒是掩盖了他处境的双层含义。因为,不管你怎样巧舌如簧,女儿毕竟不是简简单单的失踪,而是……最起码,没人会说,俄罗斯人一言为定放了人。他听说,抓获了白匪,他顿时把世上的一切、难以逃脱的令人屈辱的审讯、人格贞操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自己也回忆不起来喊了些什么:阿克比列克在哪儿?怒火中烧的他派人四处寻找女儿。

    找到她了。当女儿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只见她蓬头垢面,疲惫不堪,面容憔悴,遍体鳞伤,在族长的脑子里迅速闪过许多的念头:不是她,不是她!他们使她堕落了!玩够了!是她不对了……以前那个无辜的小女孩没有了,本来干干净净的头巾被揉搓烂了,她不是什么少女了,看上去那就是半个农妇的模样。

爱财如命的老头还是个自恋者,他甚至视自己女儿的童真为自己的财产。按照他的观念,他的女儿过去应该是纯洁的,出嫁时也应该是纯洁的。可如今阿克比列克已经不是他的孩子了……谁的——不清楚。这还是她吗?不是,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阿克比列克。她甚至连一个真正的哈萨克女人都不是了……被人偷走破了身,拿一个女孩儿掉了包。那些人互相眨眼用眼神说,瞧见没有马梅尔拜的女儿被俄罗斯人破了身?这就是答案——这不是我女儿!

    阿克比列克就这样成了父亲的累赘和负担。不是生过孩子的农妇,反正看法就是这样的:有一个人拉出来一只谁都没有见过的猴子,让它面对整个诚实的世界在自己的双手上转圈蹦跳。因为它能一动不动地用两条腿站立……!表演得多么信心十足……这信心简直就是扇了族长一个大耳光。

    这就是迫使老人不敢与阿克比列克眼睛对视,甚至躲避她的困境。父爱和嫉妒,怜惜和恶毒,既厌恶自己,也厌恶女儿阿克比列克——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激怒了他;当然是活下来了,可她往那儿一坐就像眼中钉一样。然而,你怎么能砍下自己的手臂呢?可能就只剩一条道:用刀子割破静脉,就可以远离这令人感到耻辱的女人而升入天堂了?族长就这样来回游荡,用一根棍子敲打着土地,好像是用自己的骨头,像一只用毒药喂养大的恶狼,时时留意着自身的疼痛。

有的时候,族长坐在一边,沉思良久,时不时地感到女儿很可怜:不幸的孩子,她有什么过错? 似乎他清楚,他无权指责她有过错,可是,一想起发生的事情,就有一股力量把他从阿克比列克身边推开,甚至不允许他接近她。突然他心生一个念头:假如用什么方法尽可能快地摆脱她呢?但是,怎么摆脱呢?不知为什么那个未婚夫不急着追她,不然的话把她塞到他的爪子里就完了。顺便说一句,不值得匆匆忙忙,不然,年幼的孩子们又没有人照看了。起初想的是应当娶一个合适的村妇,后来就彻底操心起阿克比列克的命运来,这是对的。这就是族长长时间深入思考的最后结果。

    想可以想,可是,真要找一个老婆可不那么简单。应该说,年龄偏高,你瞧瞧,都五十四岁多了。在这把子年纪分出一部分牲畜做聘礼娶谁家的小姑娘为妻,然后还要亲自调教她——这完全是不理智的。她能伺候好年长的丈夫吗?突然有一天碰上一个皮肤白皙的轻佻女人,她会哈哈哈放肆地浪笑,还和单身小伙子们眉来眼去,让你蒙受耻辱,恨不得一头钻进坟墓里。后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甚至晚上把孩子扔在家里和别的男人鬼混。去找离婚的女人也不合心愿,她们天性不知羞耻和淫荡堕落。可是找一个寡妇吧,她们不会没有子女,寡妇有照顾亡夫家属的责任,肯定会把他的财产弄到他家去。是呀,怎么才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羞羞答答的,身体健壮能干活的女人呢?啊,我的上帝呀!谁也不愿意在迟暮之年丧偶!你可能把这想象成倒了大霉?怎么可能呢?倒霉,仅此而已!这个问题一下子陷在族长的脑子里,不管他怎样绞尽脑汁,反复思考,可这个问题却束缚着他的手脚。

    马梅尔拜不属于那种生活奢侈、花天酒地的大牧主,但是也无他所求。他的日子过得舒适,夏日里心情愉悦地请客人们喝马乳酒吃羊肉 ,冬天则大嚼肥肉,不过一定要边吃边畅谈。他深受敬重,在县里的官员中颇有声望,而在乡里他可是一言九鼎。曾几何时——他当选过当地的判官,后来他放弃了缠诉不休的案子,他颇为洋洋自得的是:他在自己的亲属里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了。他的一句话在自己人中要比其他的族长的意见顶用得多。因此,他从来没有闲扯过,总是严格看管着手下人和雇工,他的每一个人都登记在册,他还亲自查看储备,查账。

    冬天来了,雪花落在卡拉沙石的山坡上:那些富有同情心的人们渐渐感到厌倦了,所以登门看望不那么勤了。阿克比列克能够胜任女主人的角色了。马梅尔拜开始把精力悄悄地投入到家务事里。家务事可真不少:这儿要接收,那儿要上缴,储备过冬的肉食,处理城里的麻烦事,草原上的麻烦事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一天,曾经在马梅尔拜家逗留过的名叫阿尔杰盖伊的人来找他。

阿尔杰盖伊是个窝囊废,同时还是个十分活跃的人——他会不知疲倦地用竹篮子打水,会跑到十里地以外捉蚊子,然而他却忽悠蒙骗了所有的人。这不两个颇受尊敬的男人家里丢了两匹母马,其中一匹马左边的鼻孔被削掉一块,它只允许人从它打着托尔斯烙印的左侧上马;另一匹是白鬃褐色母马,腰部带白色圆点,阿尔杰盖伊惦记上了这两匹马。他骑马走村串乡,四处打听寻找,顺道来看看老相识。他们俩能侃一侃过去的时代,顺便说出自己的遗憾惋惜之情,祝福找回来的女儿。也许,找另外一家过夜之处天色已晚,不管什么情况,他就这样做了。

 马梅尔拜听见阿尔杰盖伊骑马进了院子,甩过去一句话:真见鬼,这流浪汉来了。然而他可不能轻视小看和阿尔杰盖伊的谈话。不管他马梅尔拜出了人人皆知的大事,反正他总是与客人有话可说,正愁没有人说话呢。就应该有这么一个人,能和他谈谈想法和焦虑的心情,否则干嘛和自己人一言不发呢?只要和邻居或者亲戚一说起与自己有关的什么重要的事 ,别人就能欺负你,让你不得安宁,不让你的牲畜自由自在地过去,就像几条狗死死咬住了看家狗一样。男子汉们大致如此,可女人们的脑袋一般都不太对称,所以她们把你推一边去。

 阿尔杰盖伊先把《阿利普-利亚姆》和《库尔库阿尔》读了三遍,把自己想象成《古兰经》里的苏尔,问候完毕,接下来大谈有一名能言善辩的法官是如何排解了一位可汗的忧伤的故事,可汗为此低头向他致谢。而后,他向族长表达了深切的同情,恳求他要坚强。他还引用了 阿拜库南巴耶夫的名言:与忧伤抗争,迎头而上!”(译者注:阿拜·库南巴耶夫(1845—1904,哈萨克启蒙诗人,新哈萨克书面文学的创始人)你还别说,此人在诗歌方面还真是个行家里手,古时候的各种故事情节他能倒背如流。,像《一千零一夜》、《四十个大臣》、《八十个迷案》、《六个手指》、《能歌善舞的复仇者》。他年轻时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顽劣青年,奸猾角斗士、歌手、乐手、幽默之人,是,从悬崖上跌落下来之后。拜舒阿卡被毁灭了。要不是他有灵巧地把烟叶塞进嘴里,半开玩笑讲童话故事,给别人提建议:你要这样做,那样做……”的本事,所有的文学艺术早就离他而去了。他是一个食量很大、没有了门牙的老头,只要坐下,就很难再站起来。

   阿尔杰盖伊坐舒服后,就开始在脑子里整理他还记得的《亚伦拉希德》。然后又是《阿兹扎尼别卡》《演说家日雷舍》、《执政官鲁克曼》。他从这些智者的遗产汲取了有益的教诲,能记多少他就记多少。应该说,他的著作不会没有用处的。族长深受自己的不幸遭遇之苦,一下子精神振奋起来,脱胎换骨了,终于摆脱了令人厌烦的生活琐事的束缚,变得异常活跃,果决地吩咐佣人:

   喂,你去把那个放羊的叫过来!挑一只温顺点儿的羊宰了招待这位客人。上了年纪的人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羊肉要能咬得动。

   阿尔杰盖伊从自己破旧的靴筒里掏出一个角质的鼻烟壶,把里面剩下的全都倒在手掌上,开始用大拇指的指甲揉搓烟草。然后把烟草沫放在嘴唇里——就一颗牙了。如今不管你怎样摇晃鼻烟壶,不管你怎样碾碎烟草——没关系,你还可以再敲打几下,摆布摆布。

你给准备点纳斯瓦伊 (译者注:有嚼头的东西。早期类似毒品的烟草。),干嘛白白地把烟灰倒在大街上,阿尔杰拜伊向老朋友发号施令。

   当然不是炉子里的炉灰,它可以组成醉人的混合物放在嘴里咀嚼,那么这就需要上等的烟草。烟灰是由于盐木燃烧而产生的,不过还需要两三种东西。就都给阿尔杰盖伊吧 。为了他连羊羔子都准备宰杀了,拒绝他可能吗?

如果不是民警、肃反人员、乡领导的话,能让主人把刀架在这种羊羔脖子上的客人眼下还不是很多。我们这里说的不是屠宰牲口的细节,而是阿尔杰盖伊的嗅觉,不仅仅是对肉食和咀嚼品的嗅觉,而是对更加重要的事情的敏感。当然有很多的根据替阿尔杰盖伊邀功请赏。说实话,就是昨天,让他饱餐一顿风干很久的炖肉,幸运的是,所有的牲口都被捆得结结实实,这才没有让他失掉说脏话的本事——他肚子里那一大堆死羊肉撑得他骂了一路。

阿尔杰盖伊把族长马梅尔拜的一件肥大的灰色皮袄披在自己的肩膀上,皮袄袖口是用深色的上等呢料缝制的;把族长的一顶皮帽扣在自己的头上,把带子在下巴底下系好,开始洋洋自得地品茶。阿克比列克看到人们如此敬重这位客人,就沏了最好的茶,连同糖果一起摆上了桌。这足以令老糊涂了的阿尔杰盖伊心生淫念:这迷人的娘们就是族长的女儿呀。太可惜了,俄罗斯人把她糟蹋啦!

    喝够了茶水,也烤热乎了老年人酸痛的腿脚,阿尔杰盖伊开始讲各种各样的小故事取悦孤身老人,怎么也应该把送去作供品的羊肉挣来吧。只要锅里还煮着肉,他的嘴就不停地说。这不,他讲了下面这么一段特别的话:

  族长,不管您的孩子没了母亲的照看变得多不欢实,您也要为了他们给自己找到另一半。

     族长朝阿克比列克那边望了一眼,说:

      嗨,阿尔杰盖伊!都这把子年纪了,再找个女人有什么好处呀?他的话里还有话:他说,假如我再续弦的话,那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愿,只是听从了患难知己的忠告,请您提亲吧, 我听您的。毕竟当着孩子的面给自己找老婆太难为情,不好意思!

  哎呀,您这说到哪里去了?您的身子骨不是挺硬朗吗。别看我的牙都掉光了,我睡觉还搂着萨丽玛呢。我跟您说,没有娘们——生活无滋无味。说句类似的俏皮话鼓鼓劲。您最喜欢谁,啊?给您找个大姑娘不合适。找个小姑娘,她像只小鸟飞来飞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对您来说,最合适的就是找一个能干活的寡妇。说着,他开始一一说出寡妇们的姓名。

    他猜中了族长的心思。

    喝过早茶后,族长和阿尔杰盖伊在草棚子的角落里相会,他们在那儿谈了很久。谈些什么,那谁知道?阿尔杰盖伊的马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了,终于,族长吩咐雇工:

      嘿,扶着阿尔杰盖伊上马。

阿尔杰盖伊来了又走了,不过,奇迹出现了:族长开始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对待女儿了。当她和女儿说起家务活或交代其他什么事务,声音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亲爱的,你做这件事,不然的话,这样做!阿克比列克重生了,对她来说父亲好比起死复生。于是,她现在吃饭也有滋味了,脸上也有了红润光彩。

 

                          *    *    *

    毛冰在玻璃上形成的树枝融化了,好似泪珠滚流下来。在窗台的小水坑里漂浮着早已冻僵了的苍蝇。冬日的太阳把白色的光线投射到铺在房间深处祈祷用的地毯上。窗户边坐着两名年轻的女人,一边低头做着针线活,一边低声说着悄悄话。其中一个人是乌尔基雅,她用牙咬住一块蓝色布头,把线从里边抽出来。而阿克比列克把一件小坎肩铺在自己的膝盖上,往上边缝银色的扣子。在她俩背后的房间角落里头发蓬松的小萨拉用剪刀给布娃娃裁衣服。阿克比列克回头去叫她:亲爱的,到我这儿来!小妹妹走过来,笔直地站在她面前。阿克比列克把缝好了的小坎肩给萨拉穿上,拉了拉衣角,抚平胸部的褶子。小姑娘看着小坎肩非常高兴。连姐姐对自己的针线活也非常满意。她和妹妹都笑了。小女孩高兴极了,她扑过去抱住姐姐那好看的脖子,使劲地抱着她。阿克比列克吻了吻妹妹的脸颊,说:亲爱的,好好穿吧,可别弄脏了!小坎肩穿在萨拉身上多合适呀!

只有乌尔基雅表情冷漠,她咳嗽了两声。她看着萨拉那如花朵般娇的小脸蛋和她的胸脯,忍痛慢慢地站了起来。唉,什么日子呀!其实我要求的并不多,只要有这么一个小精灵就够了,多幸福呀!世上还有比孩子更珍贵更可爱的东西吗?该死的日子——戳在那儿,活像一棵一片树叶都没有的枯树。 简直就是个木头人。不开花,不结果,干嘛她注定不能缝这样的小坎肩?她要是给小坎肩缀上银光闪闪的扣子和扣钩该多好。也这样搂抱萨拉,搂在胸前,爱她爱得不能吃了这只小鸟!她该死的肚子什么时候才能争口气,什么时候她才能如愿以偿?唉,母性的魅力何在呀!为什么我这么燥热,不会是感冒了吧?

    只要人们当着乌尔基雅的面一提到孩子,她立刻就会感觉像生了病一样,连听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全成了耳旁风。只要一见到孕妇,她整个空空的五脏六腑就会膨胀得几乎要破。还能梦想什么呢?”——她想。如果你没有孩子,什么财富,什么贫穷,什么饥饿,什么病痛,什么宁静,什么快乐,统统一钱不值。大地之上有什么比孩子更珍贵吗?没有!有一位所谓的妈妈当着她的面打自己的孩子。乌尔基雅内心感到冰冷:她还是个人!她怎么能冲自己的孩子叫喊,挥拳打他们,辱骂他们,弄哭他们?”——不可思议。乌尔基雅看着小裁缝,感到更加痛苦不堪了。恐怕,没有人为了孩子的生命而如此强烈地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由于生儿育女的愿望极其强烈,她全身的 360条血脉变得干涸了,全身的血液在沸腾,这种母爱的渴望折磨着她,以至于她的心脏就像烧过头的罐子,布满了裂纹。就是在大草原上迷路的赶路人也不曾感受到这种渴望。全世界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大草原。她夜以继日地向真主祈求孩子,为了怀孕她什么方法都用过:拜见过萨满教的巫师,和朝圣的毛拉们一起祈祷过,在圣徒的坟墓旁过夜,脖子上戴过避邪的护身符,无数次的募捐……这一切都无功而返。乌尔基雅的丈夫要抛弃她,决定再娶一个老婆——这都吓不倒她。她忠于自己的丈夫,不止一次地在令人特别痛苦的时刻提出把二房娶进无儿无女的家来。哪怕她和二房的孩子们在一块坐一坐也好……

  小淘气鬼,我的宝贝,走近些,乌尔基雅招呼小女孩。你做我的女儿好吗?她把小女孩搂得紧紧的。

 萨拉眼睛里充满了疑问,她看着阿克比列克:她说的话当真?”

  造物主!会有我们一起抱着自己孩子的那一天吗?乌尔基雅又叹了口气。

  你还年轻,真主慈悲为怀,会拥抱自己的孩子的。

   谁知道呢?但愿能实现你的愿望。我特别相信你的话。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们村子迁到别处放牧了。我还梦见我和你两个人离开了窝棚,迷失方向了。我们走过一个山口,在我们的眼前,两山之间的空旷处,就像在真主的掌心里,耸立着一道绝壁。在绝壁顶上蹲着一只黑色的金雕,它突然腾空而起,朝我们飞来,飞到跟前就把你叼走了。--啊!它会撕碎了你!我站在那儿叫喊,不知所措。你的裙子在金雕身下被风吹的飘散起来,它叼着你朝东边飞去。它带着你飞呀飞,这时看你就像袖珍鸟。在那遥远的地方,金雕开始往下落。现在它一定会撕碎了你,把你吃掉,哎呀!我一边跑,一边从一块巨石跳到另一块大石头上……我跑到近前一看,你已经变成了一只羽毛蓬乱的白色小鸟。金雕不见了。你坐在峭壁上,瞪着大眼睛。我不知道,它又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不过,我看见那个伊斯坎杰尔小官出现在你身后,就是常提起的那个人。他用双手抱起小鸟朝前走去。我对他说:小官, 嗨!把鸟给我吧!他把鸟给了我。我用一只手臂揽着小鸟,走着……

  哎呀,圣徒!真是奇特的梦!你怎么解梦?我的真主啊!莫非还会有人把我拖走?阿克比列克吓得眼睛瞪得圆圆的。

 梦境既可以这样解,也可以那样解。搞乱了,所以就解不出来。到后来,两个人开始互相安慰起来:这梦其实比狐狸屎也大不了多少。

 萨拉跑去向邻居们显摆自己的小坎肩,搜集了一些糖果庆祝添了新衣服。乌尔基雅和阿克比列克背起装温水的水罐出了村子,在村边坐下来。

     起风了。身穿雪白裙装的群山笼罩着小山村。在白色的背景下,远处的绵羊就像黑蚂蚁一样慢慢地移动。牧羊人站在羊群边活像无精打采的猛禽。南山坡的细细的雪层延展到了山脚。寒风透骨。从深深的大峡谷方向有一个过路人跨着大步,举着权杖走来,根据目测,只能看出是马匹的轮廓。

    乌尔基雅和阿克比列克裹紧长衣沿着阳光照射下的山梁子急匆匆地走着。

     ……只有我们俩在这儿留在那个梦里了?

     好像是,——乌尔基雅望了望四周,答道。

     啊,我的真主,他就是像颗子弹那样从高处扑到我身上的吗?

     让我们祈祷安息吧:圣徒,保护我们!

    自从有关那个神奇又可怕的梦境的谈话之后,过去了几天。从父亲不再愁眉苦脸那一刻起,阿克比列克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就在不久前,是乌尔基雅告诉她,别克博拉特受伤躺在市医院里。当时,她无意打听细节,全部心思都集中到了父亲的情绪上。况且,凡是想安慰她的所有的人,嘲弄够了,也就给了她宁静。和乌尔基雅一直坐到了很晚。虽然,秘密似乎不复存在了……此时为什么不能谈谈别克博拉特?乌尔基雅明白她为什么对他感兴趣,让她谈谈他,她不在乎:婶婶,她还爱不爱我?他是不是变心了,你想呢?这个谜猜不出来,一些谜意味着希望。他们请曾在城里待过的小伙子打听一下别克博拉特近况如何。接下来他们就开始了等待,不时朝草原方向张望,看看那个喜欢在城里胡说八道的人来了没有。因为从远处也能看清来的人。

近些日子,阿克比列克总是思考有关自己未婚夫的事情,直到胸中阵阵燥热。以前她从未发现自己内心有这样不正常的激情。所有的男人们都比她年长,对她来说就是叔叔舅舅或者大哥哥,而与她同龄的男子根本没有。如今 ,她一看见美男子,就会感觉到那个男人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他可能会停下脚步,与她攀谈起来,亲昵地抚摸她,而她则想象着自己怎样拥抱他,爱抚他。在她想象里,显现出模糊的男人赤裸的身体,血肉丰满的。这些画面逼迫地她几乎绝望,她试图激起自身对他的反感和厌恶,但是,于事无补。啊,圣徒们!我这是怎么了?太无耻了!也许,我真的是堕落了?!因为我如今也成了一个农妇?!”——她大吃一惊。难道所有的女人都有这种想法?大概,我就是其中一个……”她想找乌尔基雅说说这件事,可是她又担心,别人会知道她这些无耻下流的古怪念头。于是,她没有这样做。最好让乌尔基雅还认为我是在她眼前长大的女孩子好了。

每日每夜渴望得到未婚夫拥抱的愿望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只要一想起他——她就会原地蹦起,从这个角落冲向另一个角落——嘴里低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而此人的名字就是——淫荡纵欲。当家里只剩下阿克比列克一个人时,她躺在被子上,一会儿全身缩起,一会儿挺直身子,挺呀挺,就是要让乳峰高挺起来,然后闭上双眼,在梦幻里看见了他……他拥抱她,亲吻她……似乎激情有点变冷。

    她看见了乌尔基雅,马上说:

  没有城里的消息吗?我的真主呀,为什么他这么音讯全无呢?——好像她朝别克博拉特发过誓要等他到天荒地老。

    什么都没有听说……谁知道他都在那而干些什么,那人怀疑地答道。

    他干嘛不让我们知道他的情况?……他为什么让别人为他担心受怕?……其实,我们这些姑娘们并不是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

    黄昏降临了。点灯有点早,但是,屋里已经显得光线昏暗。阿克比列克独自一人躺在房间深处的一块不大的地毯上,把脸埋在肘弯里。

  我的美人儿!——走进屋的乌尔基雅喊道。你躺的可不是时候呀?干嘛不点灯呢?

阿克比列克用疲惫任性的声音回答道:

    --……

    灯在哪儿?我来点……

     婶婶 你干嘛这么着急点灯呀? 还早着呢,阿克比列克伸展开两腿,半坐起来说。

      呶,瞧瞧,你这会儿没有灯光多难受呀!——乌尔基雅说着坐在她的身边,把自己攥着的拳头伸给她看。猜猜看。我手里有什么?

      在手里?库尔特。

  不对。

      糖块。

      不对。

      硬币。

      不对。

     到底是什么?什么样子?

      白色的。

    白色的白色的……

   白色的,白色的……是软的?还是硬的?

      这个我不能说。反正是甜蜜的东西。

      白色的,甜蜜的——那还是糖呀。

      不是糖,不过是特别想要的东西。

      婶婶,是什么呀?

  这是非常珍贵的东西,里边的东西最有意思了。

      哎呀,圣徒们!这是什么呀?!别卖关子了,婶婶,快说吧!

  里边有你等待的东西。

      嗨呀太好了是一封信

     猜对了,猜对了……我还想不给你了,乌尔基雅还逗她,递给她叠成一个小纸包的一张公文纸。

刚才对点灯还漠不关心的阿克比列克,蹦了起来,一下子就点着了灯,她把灯放在自己身边的地板上,恨不能把写满字的那张纸一口吞进嘴里。准确地说,她把信狂吻了个够。不然的话,那封信里就白白写满了盼望已久的语句,里面尽是鞑靼人常说的时髦词儿:

尊敬的阿克比列克向您无数次地表达我们最深厚的敬意。假如您对我们的事业感兴趣,您只要知道我们活得好好的就行了。多亏了您的大哥托列根的协助,伤早就医好了。目前我们正在骑马用鹰打猎。我们听说您顺利地逃离了异教徒的魔爪,非常高兴……每个人死亡的时间都由上苍决定。我相信,您故去的令堂大人会向您表达慈悲之情。我们感激死神,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不幸,我们都会耐心等待的…… 我们派出我们的阿克别尔根朋友前往您处了解您的身体情况,表达我们的同情之心。有一点是清楚的:在我们的情感里没有任何冷漠的成分。我们也希望在您的感情里没有丝毫的冷漠。祝您耐心地熬过不会持续太久的悲伤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强。所有的人,尽管您和我不在一处,都要健健康康的。您熟悉的别克博拉特亲笔。                                                             

这样的信能让任何一个心爱的女人高兴得跳起舞来。阿克比列克忍不住笑出了声。

  婶婶!太好了!她高声说道,手里转动着那封信,不时抚弄两下,都不知道把信藏在口袋里。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阿克别尔根在哪儿?

  在家待着呢。

  难道他就不来看看我?她问完后马上突然想起来:不行,这样做不行。

阿克比列克内心充满了对阿克别尔根深深的好感,那还用说吗!因为是他带来了她未婚夫写的信。她太想见见他了,但她所处的地位,这样做在外人看来,最起码也是轻浮的。

  那现在该干些什么?

     干些什么?你给他写回信呀。

  可写什么呢?

  你自己知道呀,给他写你的感想呀。害羞了,不是吗?

啊,圣徒!我该写什么呀?

  他明天一早就走。你现在就写吧。我再来一趟,乌尔基雅说完就走了。

    阿克比列克蹲在一只手提箱旁,手里拿着一根简陋的太阳神牌红铅笔和几张纸, 把一本书《可兹-日别克》垫在纸下边,然后仰面躺倒,咬两下铅笔。同样也写了下面的词句:

   “尊敬的……”“……假如您想知道,我们过得怎样……”和,当然,往下没有词了。那词多得就像蚂蚁窝挂在舌头尖上,可就是挑选不出来合适的词。一会儿什么都想写,写很多,一会儿又决定要矜持些,别那么多话。再说,不管她写满几页纸,反正不能把她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感受,所有的想法都一股脑地告诉他。她用舌尖舔着笔芯,用笔尖扎纸,笔尖突然不见了。

可她毕竟写出来了:

   我们没有冷漠感。收到了盼望已久的来信,只希望您尽快回来。信写得很匆忙,敬请原谅  阿克比列克。

乌尔基雅很快就来了,拿走了她写的信。

全世界都入睡了,只有阿克比列克一人处在梦幻中——她想像着未婚夫出现的美好情景。脸部用白色的丝织面纱包着,身上穿着轻如蝉翼的婚纱。乌尔基雅和萨拉在她身边,她就在万籁俱寂之中走出来鲜花盛开的花园。穿红戴绿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在村边迎接到了好似微风一样的她。她们的笑声,手镯和耳环的碰击声就像温柔好听的铃铛声。女人们向她抛撒了很多小硬币,而村子里的孩子们闹哄哄地在脚边疯跑。

微风撩起了她脸上的面纱,但是没敢一下子吹走!阿克比列克目光炯炯,漫步在大姑娘小媳妇中间。全世界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婚礼的开始……噪杂喧闹,人声鼎沸……

    她被领进新人帐篷,里面摆满了她的嫁妆:有地毯,有衣箱,有餐具,还有一摞子被子。所有的嫁妆上面都盖着盖布。阿克比列克蹲在女友们中间。几名中年女人进了帐篷:我们想看看新娘子。不知是哪一位发号施令了:揭开面纱!”——于是,有一个姑娘掀起了挡在阿克比列克脸前的面纱。阿克比列克像月亮的娇容,像太阳的光芒。女人们赞叹不已。亲爱的,祝你好运!坐下吧,亲爱的!阿克比列克弄得婚纱衣角沙沙作响,又坐下了。

    婚礼结束了。人们四散回家去了。阿克比列克在新婚帐篷里……她是新娘子。戴着新婚妻子的头饰,身穿轻薄的衣服。她坐在木床边,用白皙的手指给丈夫剪裁雪白的衬衫。别克博拉特躺在一边,弹拨着冬不拉的琴弦。响起美妙的丘伊旋律,乐曲令她感到激动,她面带微笑,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丈夫的脸,心里喊道:啊,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别克博拉特报以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阿克比列克不知所措,满脸羞涩,靠近了他。丈夫抱住她的双肩,吻她的半张开的双唇,非常温柔地吻她天鹅般的脖颈。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们对视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父母家的早茶炉可能已经沸腾了,太阳还没有朝新人帐篷里偷偷地窥视,阿克比列克试图让阳光小兔子跳到丝织的屏风上,而丈夫急匆匆地又一次拥抱住她,爱抚她,逗她乐,就是不放开她。我的太阳,别再闹了!阿克比列克说着,站了起来,穿好衣服,抱起一个洗脸用的铜罐子,朝小山丘走去。

几只小骆驼互相追逐着撒着欢,几个男孩子牵着小马驹,人们正在给鬃毛很长的母马挤奶, 而几名少女在村子的四周捡干牛粪……阿克比列克看了看这整个画面,不紧不慢地回到自己的帐篷。她已经洗漱完毕,亲自把水倒在丈夫的手上,从屏风上摘下一条绣花毛巾递给丈夫……

 傍晚时分,丈夫骑着马回来了,马鞍子两边挂着鸭鹅,他的一只手臂上蹲着一只鹰,而她则站在白色帐篷旁,有所期待地望着他……

移牧的季节到了。阿克比列克挽起袖口,扎上围裙,拆帐篷。游牧的队伍有条不紊地行进着,稍稍落在后面的姑娘媳妇们把骑在一匹灰色马背上的阿克比列克吸引了过去,和她们一起谈笑风生,还打赌比赛看谁唱歌最好。就这样,她们一群女人忽而歌声嘹亮,忽而笑声朗朗,她们的丈夫赶忙加入进来,每个人的手臂上都蹲着一只鹰……

阿克比列克当妈妈了。她为自己心爱的丈夫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婴。丈夫和自己的朋友阿克别尔根还在用鹰狩猎。而她则守在摇篮边,亲吻着婴儿张开的小手指,托着他那柔软的背部抱起来,贴近自己的乳房,开始喂奶。他的爸爸出发去打猎前,在儿子的床头插了几根雕的羽毛,这时她要带着儿子去接爸爸。

 她高声喊着:爸爸,你快看看自己的小鸟!”——而婴儿已经睡着了,睡得很甜。爸爸还是把儿子高高举起来,呼吸他的接班人身上那种男子汉才有的婴儿气息……

早晨,乌尔基雅刚向外张望了一眼,阿克比列克就急急忙忙问道:

 走了?

   走了,她回答道。

她把匆匆忙忙的原因解释为感到羞涩,因为她在信里称他为自己的未婚夫

所以就赶紧把信拿回来了。

 

*   *   *

    似乎又过了四五天。

    老爷子不在家,阿克比列克拉着萨拉的手站在窗前。牧羊人正在把羊群赶进圈里,挤奶的女人忙着挤奶。从棚子顶的一角可以看见一个白点。那是乌尔基雅的头巾。

 阿克比列克派萨拉去叫弟弟。

    用耳朵听着,她小声对弟弟卡热肯耳语了几句话。

    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会在咱们家住下的……

    那当着父亲的面不会不方便吧?

    不会,嗨呀!我们又没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好呀?

    应该宰只羊。

    亲爱的,好啦!你想什么呢?羊当然要宰,我们一直都非常出色地款待他。

 阿克比列克的心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在空中翱翔。她进了房间,点着灯,开始煮茶。她把踩歪了的擦脚垫的边弄平整,把一块小毯子工工整整地挂起来。但是,她还是坐立不安,一会儿去那儿,一会儿看看这儿: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安置好了,收拾停当了,房间里各个角落是否打扫干净了。似乎她的一切幸福都取决于衣箱上是否有灰尘。她觉得,茶炊太脏了,卡热肯的衣袖也脏得很,挤奶时用的方巾脏乎乎的,桌布满是油渍点。

  亲爱的!你怎么把袖子弄得这么脏呀!不要用袖子擦鼻子,可以吗?不要像他们这样!

  你把自己的脸洗一洗,多好!她觉的小邋遢鬼身上的手帕用坏了,就把母亲蒙头用的头巾给了他。

    她跟在牧羊人的后边问道:

  整天在草原上放羊很枯燥吧?牧民们慌作一团,心里想:她干嘛问这个?

  这有什么枯燥的?牧民们也就这样回答她。

阿克比列克想帮助所有的人,呵护所有的人,给所有的人带来温暖,就像老母鸡把不懂事的小鸡雏护在自己的翅膀下一样。让所有的人像她一样幸福,充满快乐。不去想别人的坏事,也不愿意欺负任何人。她把牧民们的答话这有什么枯燥的?解释为不礼貌和无知,她想:他们这些穷人,只知道枯燥地放牧放羊,不希望,不期待爱情的到来,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剩下什么呢?只有疲劳不堪,仅此而已吧。

    晚上喝茶的时间拖得很长,很长,似乎比一整天还要长。而且,萨拉一丁点也不困。她盯着窗外的黑暗,催促墙上的挂钟快点走。她收拾好餐具,给孩子们铺好被褥,走出房间。她来到厨房,吩咐厨娘:肉煮得怎么样了?水开了吗?我们先躺下了,困。回到房间,她用香皂洗了澡,仔细地洗了洗脸,腋窝和肚子。一整套净身礼仪。为了躲避萨拉盯着她的那双黑眼睛,她拿出那件婚纱,用妈妈的大头巾包好,塞在自己的被子下边。

  还在煮肉的时候,萨拉就睡着了。卡热肯和牧羊人一起睡,他逼着人家讲铜指甲女妖的故事。肉端了上来,阿克比列克不想吃,可她却一个劲地请牧羊人再吃点。晚饭结束前乌尔基雅来了。

  婶婶,吃点肉吧!

 乌尔基雅说:就尝一点,她尝了一点肉。吃过晚饭,阿克比列克安顿卡热肯躺下睡觉,便和乌尔基雅一起来到院子里,站在窗前开始商量——该怎样接客,在哪儿迎接。乌尔基雅认为,她首先应该领着阿克比列克去自己家,在那儿迎接客人,也在那里招待客人。阿克比列克有些不好意思与阿米尔叔叔见面,于是,她以不能把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为由谢绝了。虽然乌尔基雅是对的,但还是和未婚夫俩人独处最好:烛光晚宴,互相对视!谈来谈去,阿克比列克最后确信弟弟和小妹熟睡了,同意去叔叔家,反正不能在自己家夜会未婚夫。

孩子们进入梦乡,阿克比列克穿上衣裙和新娘子的坎肩,往自己身上喷了点香水,披上丝巾,悄悄地迈步关好门,双膝略为颤抖地跨过了门槛。

   当空一轮明月,白雪闪着银光,星光灿烂。两座房子间有一条被人们踏出来的小道,依稀可见。这条小道仿佛就是通向天堂之路。似乎觉得,只要你踏上这条路一步你就到了门口,门后就是最美好、最甜蜜、最幸福的生活。每走一步,距离幸福就近一步。心脏咚咚咚地跳着。乌尔基雅迎面出来。

叔叔阿米尔在哪儿?                                                                                               

  在过厅里。我给你安排在稍远一些的房间里。唉呀,真主!莫非你阿克比列克命中注定要和他坐一夜?

 乌尔基雅打开门。您要是手端着一盏灯,朝睡在黑暗里的人走过去,他一定会惊醒,用手挡住稍稍有些跳动的灯光。而这时,亮光猛地从天堂之门直接照射过来!阿克比列克被迫倒退几步,大惊失色,低下头一言不发。

  过来,亲爱的,过来呀!

没有见到他。但是,整个房间都是他留下的气息。阿克比列克跟在婶婶的后边,迈着小碎步在衣服的沙沙声中进了屋。她看到,别克博拉特四周全是灿烂的霞光!阿克比列克蹲在一边,她没敢看他一眼,眼睛盯着地板。

    过得怎么样呀, 小妹妹?他第一个先问候了阿克比列克。

    谢谢……——阿克比列克只能动了动嘴唇低声说。

此时一片沉寂。     

  我们希望您了解您母亲生活里所有好的事情!真主掌握着一切,我们只有服从他的意志。让您的一切都尽快调整得有条有理!阿克别尔根说出了对她的同情与祝福后,望了一眼别克博拉特。

 别克博拉特沉默着。

 阿克比列克用揉成一团的丝织手帕擦干了眼睛。而别克博拉特默默地看着一边。

 这时,乌尔基雅及时地用盘子把肉端了进来,放在贵客面前的桌上。他们用她水罐里的水洗了洗手。盘子上摆着半只羊—— 十来份羊身上最有意味的部位,包括胸排——那可是只用来款待未婚夫的。

阿克比列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到高处,离未婚夫近些。她仿佛觉得,他们之间某一个人已经彻底崩溃了。就这样,她在门口一下子呆住了。阿克比列克掏出自己的小刀子,用疑问的目光看了别克博拉特一眼:切肉吗?那人点点头。

  为了亲家的健康,请吧!阿克别尔根首先提议,他请人把炖得快成肉冻的羊头给在另一个房间的叔叔送过去。

  哎呦呦,亲爱的,您自己吃吧!首先敬未婚夫——这也是应当的,瞧着吧!乌尔基雅表示不同意。

然而,看见别克博拉特像一个口吃的人不知如何推辞,她便把羊头端给丈夫,掰下一块嘲弄他,然后,把羊头送回原处。四个人一桌,围着桌布坐下来,开始吃肉。乌尔基雅看了看阿克比列克,又重复说道:

  亲爱的!你坐近些!在别克博拉特面前干嘛这么不好意思。这儿离他近些,能比他更近些的是没有的。亲爱的,心灵在唱歌吧,真的吗?那就唱吧,高高兴兴地唱吧,是这么回事吧?

 阿克比列克腼腆地然而又顺从地挪动了下身子,其实一点儿都没有接近令人垂涎欲滴的羊肉,或者心上人别可博拉特。

  你们就应该坐在一起,肩并肩!没有一个老家伙,在它们面前收敛些倒是应该的吗,阿克别列根也鼓励她。

 他明白,这两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的。阿克别列根也动了动身子,结果,阿克比列克宽大的长襟外衣边碰到了别克博拉特的膝盖。

吃吧, 吃吧!”——还应该躲在筵席桌边说些什么吗?沉默不语可以理解,因为大家开始吃肉了,就连阿尔杰克这样多嘴多舌的家伙都不能说话,这是神秘来客别克博拉特要求的。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体面庄重,对同事都毕恭毕敬,关怀备注,充满敬意,不然的话会一塌糊涂!你大概以为他们在吃肉?你误入歧途了,他们除了满意之外,没有东西可吃了。这真是一道奇怪的菜: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也没有感到害羞,而只是心满意足。

    别克博拉特斜睨了未婚妻一眼。他看见——阿克比列克更加漂亮,少女的那种青涩不见了,双肩圆润,光彩照人。心脏狂跳不已,小胡须下窃笑,他的未婚妻可太漂亮了!阿克比列克有些羞涩,双颊绯红。令她窘迫的是:未婚夫的手指使她想起来黑胡子的黑爪子,还能有什么,除了耻辱没有别的。一想起大峡谷的那些日子,她就紧张不安,就像秋天里纠缠不休的苍蝇。很清楚,别克博拉特注定猜不到那些事情。可是万一他觉察出呢?心神不宁的阿克比列克一边轻轻地拢了拢头发,一边向后仰了仰,看了一眼别克博拉特。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神告诉她:我只爱你。即便是在黄昏时分,从好奇的眸子里被人识破的不熄温柔火花会使人神魂颠倒的。阿克比列克的眼睛回答他: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在她的黑黑的双眸里怎么能不迸发出爱情的火花,就像火镰碰火石。经久不息的爱情之光照亮了两个人的内心……

    筵席过后,乌尔基雅一面领着未婚夫和未婚妻朝门口走去,一面说着俏皮话撵走了他们两个人。阿克比列克剩下的就是走到淹没在黑暗之中的自己家。一对恋人还没有来得及走过棚子,他俩的脚步就开始乱了。一步也迈不动了,只好站住。爱人的手掌放在爱人的腰间。阿克比列克故意昂起了头。一轮满月银光闪耀。你想吻——就吻吧!他俩说着笑着,流星一闪而过。当那些像小刀子一样的胡子触到她那如蜜般的双唇时……不行,我们已经无力描述全部的画面,还是请诗人阿拜来吧:

 

气息炽热,

肩头紧贴,

手指滑落,

愿望模糊,

脸颊绯红,

无声热吻,

 一醉方休……

 

    两个激情似火的恋人在狭窄的床上会说些什么?又能让对方相信什么呢?不是我们去写出来——而是他们一直窃窃私语到黎明:- 低语就是编写小说的笔,海量的情感就是墨水,天空一般的爱抚就是纸……

    我们可不像那些寄人篱下的房客,喜欢在昏黑的房间里偷听这种窃窃私语声,然后向他们打听他们都低语说了些什么,假如他们会说的话。不论出了什么事,天刚一亮,别克博拉特就坐在马鞍上了。阿克比列克站在马蹬子旁,身裹长衣,祝他一路顺风。

    在和别克博拉特短暂约会之后,忧伤彻底失去了锋芒。很明白:此时此刻令她焦急不安重中之重的就是那件事。她只要一想到她的生命里有的东西,就会想到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她幻想着别克博拉特能够尽快回家来,没有他生活失去了色彩,全变成了黑白色……告别时由于难为情该说的这些话就没能说出来。

    有一天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心里一直喘喘不安。特别想吃鸡蛋,她自己也大吃一惊。难道她也像孕妇有了那些反应?乌尔基雅就听大肚子娘们说起过她们的奇怪口味,还讲给她听。赖床不起,找鸡蛋吃,举止变化——这一切都说明,阿克比列克肚子里有了孩子。和别克博拉特度过那一夜后才过去五天。阿克比列克埋怨自己把身体不适告诉了乌尔基雅,就是她肯定了她的猜测:

  我担心,亲爱的,你怀孕了。

  算了吧,婶婶。我怎么会怀孕呢?

  那谁知道?

  刚刚有点那意思?……

  我从哪里……

  难道马上就有反应?

  不足一个月就有。

  这么说反应提前了?

  即然这样,就不丢人……

    每一天阿克比列克都更加确信自己怀孕了。皮靴筒变瘦了,腹部变圆了……不断出现新的感受,新的痛苦。不该出嫁。你和未婚夫过了一夜,这事谁也不能说。况且,人们该怎么看你:是否是他的啦……她该怎么办啦……和婶婶保守秘密的约定变复杂了。她俩开始四处寻找打胎的方法。乌尔基雅也开始向那些土埋了半截的老婆子们打听堕胎法。受到惊吓,跌倒,剧烈运动都有可能实现堕胎。乌尔基雅先试着从黑暗角落突然跳到她的面前,大叫一声:啊呜!,逼迫她跳呀,蹦呀,用力推她的腹部。毫无用处。阿克比列克只是彻底没有了食欲。双腿虚弱无力,呕吐加剧。就这样拖着,直到有一天乌尔基雅说:                                                                 

     你知道吗,我的亲爱的?我觉得我也怀孕了,讨厌炖葱味,闻见那味就想吐,肚子里翻江倒海一样……连那什么味……

      你说些什么呀!你想要孩子……你就想笑话我,我受的罪还少……阿克比列克答道。

      瞧你说的,亲爱的!我是不是也能呢!

    乌尔基雅确实什么法子都没有想出来。她坐在一伙做手工活的女人们中间,自己也做起针线活。她突然一跃而起,冲进过厅,大吐起来。几个村妇跟在她身后,一看都笑了:瞧瞧,你终于也怀孕了。真主开恩。

      能看出来?她问

      真主都开恩了,这还有什么难的?这些村妇们用甜言蜜语安慰疲惫不堪的女人。

人们祝愿她顺利生产,而且乌尔基雅怀孕了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小山村,岂止小山村,传遍了整个县。有些女人说些祝福之类的吉利反话:让她更倒霉吧!;而有些心怀嫉妒的富裕人家的婆娘们就说:咱们家的看家狗下的崽子也比乌尔基雅生的强得多。不管人们说些什么闲言碎语,人们的眼睛死盯着她的肚子。看不看吧,过一两个月她的肚子还不鼓出来。

 

*    *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族长好像就没有下过马。全是操心的事,不是家里的,就是村里的,跑进跑出,迎来送往。再说他一个族长总躲起来不愿见人,一副可怜巴巴的鳏夫样,尤其是在部族男人中间争执起来,恐怕就不仅仅是吵架斗嘴……弄不好伸出爪子,这种事有过的!况且,既然你常常不把自己的作用放在心上,既然你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你不宣布:不是您说得对,这是至高无上的真主的真理,那么你就不可能维护自己的威望。否则的话,谁还会见了你尊称族长好

    他负有什么使命——谁知道;这一次和一个外号斯杰尔卡的随从一块去了阿边巴依的村子。没有什么重要原因人们是不会去这个村子的。显而易见,族长此次出行并非偶然。出行前,他特意把村子里的剃头匠叫到家里,把他的大胡子修正得非常体面庄重,接着,他向阿克比列克要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在西装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块叠了八折的手帕,上面还喷了香水。他还强迫佣人不惜唾液为他擦皮鞋。阿克比列克很久没有见过这阵势,看样子,父亲是准备拜访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阿边玛太巴依的村子在三十俄里以外。草原上的人通常都是不急不慌走过这样的距离,一会儿顺道在亲戚家停一停,一会儿在熟人家坐一坐,反正五六天后才能到。但是,族长马梅尔拜可不是这样的人,像只被阉过的公山羊那样慢条斯理地蹒跚而行,他可做不到。他有两三年没有来过阿边的村子了,那一次是一路小跑,一天赶到。

    阿边的过冬棚屋建在一片谷地里,守着一眼突突冒水的泉眼,泉眼周围全是灌木丛。灌木丛环绕着树林子,通向谷地的道路起伏不平, 小土丘和树林子的后面耸立着白雪皑皑的高山。

    马梅尔拜走过泉眼,走到从背风一面隔开的巴依家的拴马桩跟前。房屋结构是п字形,宽阔的入口后边就是牲畜圈,这里最少能容纳五百匹马。在房子背阴的一面墙上有一排门。所有的门都通向单独的羊舍或者小牛舍。横向棚子下边是马舍. 而向阳的侧屋是主人的住房。有巴依自己的房间,有两房妻子的单独房间,已婚子女也有自己的房间,当然有客房,雇工和佣人住的耳房,厨房,夏天洗浴房,冷藏室——用来储存肉的……

     通向棚子的过道打扫得很干净。两匹小马在马厩里溜达,绳子在它们的腿下缠成了一团。

     族长把自己的马拴在柱子上,用缰绳头抽打了两下皮靴筒,吐了口痰,便朝通向巴依那宽敞大屋的低矮的小门走过去。他的内心感受很不轻松,况且,总也流不尽的鼻涕堵住了喉咙。族长那魁梧的身子进了不太宽敞、墙壁光滑的过道,像个小男孩一样惊呆了。斯杰尔卡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放,他也是一辈子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房子,眼球几乎掉出去,下巴脱臼了。他们俩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站着,不知道那么多门,该进哪一个,就在此时,一名年轻的佣人从一个门里出来,问候过他们之后,请他们跟着他走。半开的门吱扭响了几声,族长进了客厅。他刚在长椅上坐下来,就见一名仆人跳过来,弯下腰一把就把他的皮靴抻了下来。斯杰尔卡呆站在一边,活像一根墙柱子。应该的嘛——人家放皮靴的鞋柜差不多有一个房间那么大了!屋里的木地板故意做得比走廊的地板高出一些,天花板粉饰过,刷得很白。从门口铺得都是抛光打磨得极好的光木板,在房间深处的木地板上铺着毛毡、地毯和被褥。在两扇窗户之间远一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部电风扇。斯杰尔卡心想:那是个磨盘吗?在荷兰壁炉的凹槽里立着一根锻打的炉钩子, 而在炉门下边放着一只铮亮的铜盆。在最受敬重的地方上方,挂着一块红色祈祷壁毯和两块洗礼用的手巾。

    马梅尔拜被安排在三间客房中间那间,左侧那间已经有人住了。听得见说话声。……

黄昏降临了。年轻仆人点亮了七盏灯,搬进来三张带刻花的桦木椅子,摆在房间中央。退下去不一会儿,又出来说:

  巴依来了。

    族长整理了一下衣服,清了清喉咙,整了整身上的坎肩,摆好拜见达官贵人的姿势,不动了。巴依进来了。族长利索地跳了起来,伸出双臂奔过去问候。巴依用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几句祝福话。伯爵大人不管在哪儿都是堂堂的男子汉。 是一只鹰啊!衣冠整齐,褐色的大胡须顺着脸颊梳理得平平整整,大鼻子,嘴唇上翘, 眉头紧蹙,白皙的脸上目光犀利。那气派就像是时过境迁,光荣岁月不再的勇士。他身边的族长马梅尔拜看上去根本不是族长,而是脏兮兮的小孩子。

    巴依站着轮换伸出腿给仆人,仆人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脚上脱下皮靴,用手掌把皱起的地方弄平。巴依把自己的手塞进马梅尔拜伸过来的两掌之间,从他身边走过,坐在一张精心缝制的黑羊皮上。

  事情怎么样?他问。

    族长也询问了有关他的身体、家庭、亲友以及数不清的操心事,关于信徒的事。巴依回答这些问题极其简短:

  托安拉的福。

他们沉默了片刻。巴依还是体贴入微,补充说:

  祝您也能有他的慈悲善心!

  但愿如此!族长高兴极了。巴依吩咐仆人:

  把那个房间的人叫过来。

立刻就出来几个人。从巴依面对族长说:您坐近些,他明白了,这儿有一个贵宾,于是他认真起来。

    应邀而来的客人中有伊玛姆拜、阿尔杰盖伊、穆西拉里法官,剩下的两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按此顺序落座,比族长低一些。

当客人们寒暄问候时,仆人们在他们面前铺好桌布,把哈萨克油饼堆成了小山,在两个地方摆上了白色盘子,里面摆着金黄色的黄油片。仆人抱进来一个硕大的黄色茶炊。茶炊两边各坐着一名仆人,开始往红色陶瓷碗里斟茶,茶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个黑色托盘上。斟茶倒水也有自己的顺序:这里一切都井井有条。 茶水与其等级和质量一致,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地址,不会在托盘上与另一只相碰。斟茶者的手不能悬在空中,也不能藏在茶炊嘴的下边,而是放在筵席桌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 您看吧:要干净,要热情,要裸露,瞧瞧吧。或者应该这样——给坐在桌头的人倒浓茶,金黄色的,里面的精华取自单独的产地,而那些座位比穆西拉里低的人喝的茶水变蓝了,令人想起谢米帕拉金斯克市民喝的茶水。在这里您面对的可不是买狗皮膏药的小贩,没有人吹牛皮。面对穆西拉里这类人 ,那哈萨克油饼只能随便分撒几张,要想够到黄油可就复杂了,大牧主巴依发现我们的斯杰尔卡像只饿狼似地吞吃油饼,就吩咐道:

  您让他到那边去。

 马梅尔拜用充满责怪的凶狠目光看了自己带来的人一眼:你这是把油饼当成猎物来打了,还是怎么着,填不饱肚子?他的目光起了作用:斯杰尔卡稍稍歇了口气,那些油饼就像牧羊人面前的小羊羔。

 喝茶时,大家谈论的话题真是五花八门。当族长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去额头上第一滴汗珠时,巴依把自己的空茶碗翻过来扣在桌布上,那意思是告诉别人,他喝完茶了。剩下的人自然是纷纷效仿。

 餐具被收走了,桌布上空空如也。大家看了看还在那儿照哈萨克人的姿势端坐着的巴依,客人中谁也不敢伸伸腿。可别放肆。除非阿尔杰盖伊是不想示弱——他从口袋里掏出装着纳斯瓦伊的牛角筒,巴依做了个手势,仆人赶紧拿来一个痰盂,摆在阿尔杰盖伊的面前,痰盂里面铺着一层干沙土。巴依面前也摆放了这样一个器物。假如突发奇想,给斯杰尔卡的舌头后边放些纳斯瓦伊,这小子肯定会跑出去,迎着风让鼻涕眼泪流个够。

阿尔杰盖伊用牛角筒的边轻轻地嗑打自己的手掌心,开始往外倒纳斯瓦伊。穆西拉里活像看见了小老鼠的猫头鹰,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一只手朝牛角筒伸过去。阿尔杰盖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用自己宽厚的手掌护助牛角筒。穆西拉里感到发窘,但是他没有放弃:就一点点,一点点……”

  倒你自己的,阿尔杰盖伊一口回绝。

  我说,给点!穆西拉里开始变得咄咄逼人,拉了一下令人垂涎药物主人的膝盖。

 这时巴依满脸带笑地参与进来:

   穆西拉里为什么老缠着你呀?他问阿尔杰盖伊。

  我也弄不明白,这条疯狗怎么就馋成这样,阿尔杰盖伊尽可能一副严肃的模样,然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穆西拉里虽然已经满头白发,但是有点愚蠢,而阿尔杰盖伊虽然是只铁公鸡,一

毛不拔,但他通常不会激怒自己的同龄人。巴依知道这一点,不过仅仅一个滑稽的场面对他来说是太少了。因此,他开始挑唆穆西拉里,而穆西拉里却一点都不明白。阿尔杰盖伊不得已亲自满足巴依的任性,伸直了脖子说:

  原来我们的穆西拉里先生在诺盖人中间做得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买卖呀……

 令人敬重的人们先是微微一笑,准备会心地大笑起来。

  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博克特的亲家了。博克特呢,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一旦开口,斩钉截铁钉。于是,穆西拉里给自己领来另一个谈话的人——伊萨拜,这人给卡尔梅克人当翻译。人们发现了这个情况,就开玩笑说给博克特听:您的亲家似乎就没有看见您!博克特捏了一大嘬纳斯瓦伊放到舌后,回答说:你要在战场上和斗士相见;而演说家和演说家却要在辩论会上争辩:毛拉和毛拉在祈祷时相遇;为了争夺残羹剩饭才有狗咬狗的事。那么,可怜巴巴的穆西拉里先生不与翻译和好,又能做些什么呢,虽然那小子用卡尔梅克语学狗叫,不过人家会学狗叫,也能听懂别的狗叫,不像咱们。这就是全部谜底。

    令人敬重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嘿,来吧,来吧! 他干嘛扯这个蛋……你到底是谁呀?面红耳赤的穆西拉里开始为自己辩解,像阿尔杰盖伊那样,打断了他的话,讲起一段小童话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好可汗来到一位坏可汗家做客。那位坏可汗想了一会儿便问客人:哦,可汗,您的夫人们可否怀了孩子?您的牲口给地里上粪多吗?坐在隔壁房间的可汗的妻子马上拉出一条绳子,把可汗的一条腿捆住。坏可汗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地去了妻子那儿。坏可汗身边有一位聪明的大臣。好可汗对坏可汗的举动感到惊讶不已,便问那位大臣:可汗为什么走了?他的话什么意思?大臣回答:当可汗打听夫人怀孕的事,他是想了解您的子民数量,而他打听您的牲口给地里上粪多少时,他是想知道您的子民富裕与否。而他之所以离我们而去,那是因为他断定,您不可能理解他说的话。当好可汗走了之后,坏可汗问自己的大臣:好可汗说了我一些什么话?”“他把您夸了一通。大臣答道。坏可汗马上说:那可太可惜了!要是早一点解开绳子,我还能说出更聪明的话呢!请你们要理解可怜我们的穆西拉里,他总是说些蠢话,这不是他的过错。他的老婆有错——太懒惰。

  这和我老婆有何关系呀?她不比我聪明……

  聪明与否,我不知道。但是,她懒得与你一起前来,就没有人及时地解开绳子啦

   令人敬重的人们又是哄堂大笑。不管是与不是,反正穆西拉里的脸红得像紫茄子,他叫喊道:

   可算出来一个聪明人!

    然而,阿尔杰盖伊可不允许朋友对他如此大胆的攻击:

  我有幸听说,各位都认识的斯拉姆别克决定侮辱一名神职人员,你们也都熟悉他,名叫霍贾扎纳比尔。斯拉姆别克说了下面这番话:教长……人们说,在最高议会上讨论了一个问题,其中有一位学者霍贾巴哈乌德丁毛拉讲话时在引用《天牌》时读成祖尔扎拉尔另一位学者,塔普塔扎尼就想纠正他:大概读成扎尔扎拉尔比较正确。巴哈乌德丁与他争论:还是祖尔扎拉尔正确!这话激怒了他,他建议:让我们看看这个词实际上是怎么写!大家一看,结果是:祖尔扎拉尔。塔普塔扎尼满腹牢骚:啊,真主!其实就是扎尔扎拉怎么办呢,现在改过来?真主回答:你是对的,当然是:扎尔扎拉尔!不过这位巴哈乌德丁——我最忠实的奴仆之一,我不想让他太难堪,所以我就把《天牌》上的扎尔扎拉尔! 改成了祖尔扎拉尔霍贾,请您回答我:难道真主也能骗人?扎纳比尔这样回答斯拉姆别克:当能言善辩的卡兹别克·卡兹死后,圣徒别克梅瑟克走到跟前,用自己的权杖碰了他的遗体三下。就在他还想碰第四下时 ,突然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臂说:你要干吗,疯了吗?那时,别克梅瑟克:你拉住我的手臂,白费心机!如今卡兹别克的智慧只传三代人。遗憾的是,我们的斯拉姆别克虽然是卡兹别克·卡兹的后人,但是他出生得要比权杖所记载的那些人晚得多,和我一样,不是一名智者,但也不是出名的傻瓜。穆西拉里的爷爷也被权杖碰过,不过用力碰的是脑袋,结果呢,他的儿子和孙子出生时根本就没有脑子……

令人敬重的人们捧腹大笑。

穆西拉里天生一张大脸盘,不修边幅,在党派事务里没有什么作为,首先就因为他三番五次地卖身投靠,成了大家取笑嘲弄的理想人物。他来找巴依是请他强迫自己的亲家把离家出走的儿媳妇还给他那个傻儿子。

大家取笑了一阵穆西拉里,巴依有些高兴,他用手势吩咐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把冬不拉拿来。这个笨头呆脑的乐手表演出这样一个场面,好像一个哈萨克人和一个乌兹别克人在对唱,这使得观众更加高兴。接着,又是根据巴依的信号上来一个傻乎乎的家伙,扯着自己的长衣角,挥动前襟,鼓腮弄唇地学鸟叫。他还凑到座位最低的那人身边挑逗,在他头顶上打转转,不时拍他两下,突然他把男人们在裤裆里晃荡的那玩意儿在穆西拉里头顶上伸了出来。所有的人简直笑翻了天。小丑不见了,上来一个装扮成挺着大肚子俄罗斯娘们的男人。这个娘们和每一个人卖弄风情,嘴里用俄语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突然他撅起屁股,使劲一压藏在衣服下的水袋,一股水流喷出,把客人们浇了个遍。离门槛近的人可倒霉了,而被娘们的奶汁淋了个遍的人,当然又是穆西拉里。坐在筵席远处桌首的族长们被娘们的洗礼逗得是前仰后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当大家被玩笑和俏皮话逗得哭笑不得之时,在十几升的大方锅中炖煮的味道最鲜美的小肥马驹肉就要熟了。一名仆人在巴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于是,他进了自己的内室。宾客们出来透透气,说起来:啊呀呀,简直太逗了!他们方便之后,站了一会儿,议论了会儿天气,便回到屋里,净手漱口。

肉端了上来——可显然不够一人一份。但是,不打算从巴依的餐桌上分一部分马肉给邻居们——主要是巴依的雇工们。巴依家的规矩就是如此。阿尔杰盖伊一边把手伸向盛着还冒热气的马肉盘子,一边咕哝着说道:正如托克塔尔教长所言:什么都有——既酒足饭饱,又举杯欢庆,还和少女玩一会儿!他虽然满嘴胡说八道,可往自己嘴里塞肥油滴落的肉块一点不比别人少,满手流油的手指不停地抢肉。也许,迫不得已用嘴吸吮手上的油脂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毫无办法——贪吃是允许的,但是,在饭桌上胡言乱语是不允许的。主要的是,阿尔杰盖伊甚至能用塞满马肉的嘴巧妙地吐出一句充满智慧的话,表达出大家的兴奋心情:巴依就是巴依:你还说什么,同事们嘴里气喘吁吁地咀嚼着马肉,支持他:没法比呀!那是真主所赐呀!是不是呀……真主所赐呀!

 

*    *    *

  被骟过的公马尾巴毛稀疏一分为二成——二枝,看上去像是被火烧燎过一样。不管烧过没有,它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老天爷没有给这牲口平滑的马背。只要你稍稍一疏忽大意,放松了缰绳,这公马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巴什么草都啃,甚至连从粪堆里长出来了的草也啃。它骨瘦如柴,可是它的肚子却实实在在地吊在像四根细木棍的腿之间。你喂不喂它都没有什么区别:瘦的皮包骨。似乎在它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冷血,只要马头碰着什么东西,它就困意大发,打起盹来。看着它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人们想,这倒霉蛋出生的时候背上一定就驮着行李。既然它如此郁郁寡欢,就应该瞧不起它。主要是,即便给它重新打好蹄掌,它又能干些什么呢,假如主人骑在你的背上 ,主人的那群牲口一定愿意跑散呢。慢条斯理地一步接一步——就算是有冰,有泥,也不会滑倒的。牧马人骑在公马的背上,就像锅巴一样死贴在马背,究竟多少年不下马,公马已经不记得了。曾几何时,很久很久以前了,它还是只小马驹的时候,自由自在地在马群里吃草,怎么能忘呢。

 假如你想用皮鞭把公马赶开——这对它来说就像是舔一舔毛皮,习惯说明,每天屁股上肯定挨了骑马的人多少下鞭挞,头上挨了多少拳头——这一定是村子里的村妇和小崽子们干的。别再东游西逛了!可它就喜欢溜溜达达到棚子后面或者篱笆的后面,在杂草丛中找一些草茎嚼一嚼。有的时候不知道溜达到了何处。放它溜达也是无奈之举,不管是它的体态,还是跑起来的步态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可以不用替它纳税的。常常有这样的事,你催它走快点吧,它的肚子咕噜咕噜拉一堆,你差一点崩溃掉。有的时候,看它的步态走得挺平稳均匀,可是人要骑上去就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了。与其大家都用自己的鞭子吓唬它,不如在马车上颠簸了。既然骑到了母牛的背上,那你后半辈子就跟在母牛屁股后边走吧。

最可怕的不幸有三:摊上一个懒婆娘,坐在一匹被骟公马身上和一把钝刀子。可是骟马该活还得活。可能,正是骟马有着惊人的生命力,才得到牧马人的垂青喜爱,我们也不去猜测了,反正,该怎么备鞍骑它至今还是怎么备鞍骑它。

不值得绞尽脑汁去琢磨,我们为什么在此这么长时间描写一匹什么骟马。有理由的,而且很重要。众所周知,宾客们在阿边巴依家坐在筵席桌边品茶。就在此时,半大小子科依杰克骑上那匹骟马,进了白雪一片的草原去寻找骆驼了。

我们总是在这儿说骟马,说骟马,其实,人们中间从驴骡的来历就有很多的说道。你们想想呀。世世代代饲养繁育牲口的村子突然一下子让牧羊人放起骆驼来了。那些牧羊人心想,骆驼自己不会跑丢的,于是,他们就去追赶跑散了的绵羊。这会儿有人问了:骆驼在哪儿,牧羊人在那儿?天黑前开始开会,怎么去寻找骆驼。应该派一个身手敏捷的人,骑上一匹跑马四处去找找,可他们偏偏让科依杰克骑上那匹骟马。

你们会问,这科依杰克何许人也?他是个孤儿,父亲从小放羊一直到死,母亲给巴依家的母牛挤奶。从九岁起,科依杰克就放山羊,满了十三岁就放奶牛。牧民们把这个没有心计的当作一个跑腿打杂的男孩儿来养活:他腿脚利索呀。当然,科依杰克碰上的事很多,不过他是一个勤奋努力的孩子,知道:要是不听话的话——年长的牧羊人肯定会责罚他,因此,他东奔西跑也是应该的。

 在科依杰克瘦小的屁股下铺着一块毛毡,而在毛毡下边就是骟马那瘦骨嶙嶙的马背了。

他手里握着一根绳子编的马鞭子,头上有一个环。他身穿一件开了线的短皮袄,脚穿一双生牛皮鞋,上面全是洞眼。他想快点找到骆驼,便使劲地晃动两腿和抽打骟马的脊背。骟马呢,自有它的想法,对它来说,鞭打全当是耳旁风。嘿嘿,这就是我们的骟马!

嘿,你这个畜生!欠揍!……听着!……你个狗崽子!”——科依杰克叫喊着,冲着马头马耳一阵痛打,企图让它稍稍加快速度。而骟马却低着头,自行其是,该怎么走还怎么走: 走两步——肚子咕噜咕噜叫,再走两步——又是肝出了毛病,你个小走马,真是的!不管小男孩在马背上如何忙活,你瞧吧,不管他怎么鞭打,怎么发狠,骂街加诅咒,可是已经无力打痛它了……骟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科依杰克抽搐着,抽搐着,汗如雨下,浑身湿透,手脚全麻木了。即便如此,他仍不忘赶马。他终于跑上一座小山包,看见远处有四五个长毛的黑点。他又开始抽打骟马的后脑勺和眼睛,策马奔向那里。骟马就是走不快,科依杰克在马骨头上打断了鞭子,手里只剩下半截鞭子。他跳下马,开始找断的那节鞭子。他这里找找,那里看看,难道能在这高高的草丛里找到那节烂成毛的绳头吗?

鞭子没有了,对于科依杰克和骟马来说,那就是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在这个时代短尾巴的牲口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对它青筋暴突的两肋不停地抽打已变成了往事。如今,它的皮肉连苍蝇那么小点东西也不能碰。对于科依杰克一个非同一般的时代轰然而至。再使劲也不会把半截鞭子抽进马体里,扬鞭策马成了一句屁话。与此同时,骟马有意在崎岖不平的草原上放慢行进速度。照这种速度是不可能追上那五个依稀可辨的黑点的。半大小子在骟马背上一会儿哆嗦,一会儿搓搓双腿,一会儿嚎叫,一会儿骂娘,一会儿发狠,徒劳无益:骟马无动于衷。不得已徒步行走吧。他急急慌慌的,竟然没有发现夜幕开始吞噬四周的一切了。

    科依杰克沿着山坡一会儿向模糊不清的山顶攀爬,一会儿又顺着斜坡向下滚去。行走太困难了,但是他尽可能地大步奋力向上攀爬。缝制粗糙的布鞋在脚上晃荡,鞋底像在冻冰的石头上打滑。但是他没有止步,继续行进,一直攀爬,攀爬。汗如雨下。他摘掉破帽子捏在手里,解开系在皮袄外边的皮带。真是一次极好的散布游玩,让他全身发烧,发痒,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他感觉满头是汗,又把旧皮帽子套在头上。他就这样趁着灵魂还在体内,费力地拖着两条腿向前挪动着,没法子呀。暴风雪来了。脑子里从未想过两腿要走这么多的路,好在没有跑偏,没有迷路。这时迟,那时快,他一头撞到了朝他伸着长长的脖子的大家伙身上。太出乎意料了,他大叫:滚开,妖怪,吓死人啦!

    这家伙从哪儿钻出来的?!”——骆驼们顿时警觉起来,不过,四下一张望,看清了, 站在它们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徒步爬来的小男孩,令人吃惊地从嘴里喷出:哎热——哎热!的声音,真可笑。于是,受到科依杰克这个小脏孩清脆叫喊声惊吓的它们扭头就飞速四散奔逃了。必须把它们赶到一堆,糟糕的是没有领头的骆驼。

    这些长脖子的狗崽子!你刚刚追上一只驼背的骆驼,赶它转弯,而另一只则跑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它们把小人儿累得只剩一口气了。科依杰克一边打它们,一边驱赶它们。你们丢就丢了呗,狗崽子!应该承认——他之所以这样凶狠地对待骆驼是有原因的。

转弯之后,科依杰克这时才看清他跑了不少冤枉路的那条道。草鞋早就磨坏了,脚底板出血了,每走一步都疼得要命。周围一片漆黑,风雪肆虐。没有别的出路,只能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尽可能不要把脚面上半拉鞋面也丢了。休息是无法想象的,双腿冻僵了,好像两根木棍。从脚上开始全身都在结冰……

科依杰克驱赶着骆驼朝村子走去,牙齿冻得直哆嗦,上牙敲打着下牙。

这时,令人敬重的人们在巴依的暖融融的屋里吃饱了肥肉,挖苦讥笑穆西拉里也差不多了,而挺着娘们的大肚子的小丑带着自己那些下流道具跑了。宾客们一身轻松地坐在棚下,对巴依赞不绝口:啊,真主赐福与他!

科依杰克终于把骆驼赶了回来,全身冻得僵硬。他走进臭气熏天的雇工房。牧羊人非但不表示同情,反而冲他一通吼叫:冻死了吧,你个倒霉蛋!

  骟马呢?

科依杰克用打不过弯的手指搓着自己面无血色的、比白色还要白的脸颊,咳嗽了一声,勉强回答:

  ……留在那儿了。

    你个该死的小脏孩!你干嘛把它撇下了?要是狼把它吃了,你怎么办?牧羊人吼叫着用污言秽语鞭打他。

用磨刀石磨刀,用手掌卷毛毡——似乎这是一个简单的真理。但是,紧随这条真理匆忙赶来看儿子的是他一贫如洗的母亲:

  科依杰克呢?吃饭了吗?你怎么躺着?

 妈妈听到了他低低的呻吟声和牙齿打架的声音,急忙在儿子身边躺下来,紧紧地、温柔地拥抱着他。

儿子的脸碰到了她的乳房,抽搐着哭起来。小可怜,我的小可怜,你是我的小可怜!——妈妈浑身战栗着也哭泣起来。

 科依杰克再没有站起来。

一周后,四个雇工在老墓地的一角挖了一个墓穴,黎明时分把小倒霉蛋的身体下葬掩埋了。

 

清晨,马梅尔拜来到院子里,正好遇上阿边巴依。巴依身穿一件卡拉库尔绵羊皮袄站在院子里。族长赶紧过来和他握手。巴依监督着他的三个小伙子给一匹种马修理铁掌。铁掌掉了,这不,又得重打。马梅尔拜问候过后,也站在巴依身边,问道:

  铁掌掉了?

巴依死盯着种马的蹄子,只哼了一声:

  ……——那意思是说,难道你没有看见吗的?

一名骑师抓住种马的一只耳朵和笼头,另一个人抱着弯起来的一条腿,第三个人是师傅,他把蹄掌里的钉子碎块清理干净。他刚想用锤子把铁钉敲出来,巴依阻止了他:

  这不行。要用平嘴钳把钉子拔出来。

钉子扎得很深,但是用平头钳很容易就把它拔了出来。

  在大房间柜子下边的抽屉里,有一个放铁掌的小盒,你去找女主人要六颗钉子!巴依吩咐一个小伙子。

还没有来得及眨一下眼,骑师就回来了。刚要钉新钉子,种马开始烦躁起来,原地打起转来。巴依对这几个笨手笨脚的人不耐烦了,不得已亲自接手干活,低头弯腰对着马蹄子指教:

      别伤着关节!钉子不能直着往下钉,要斜着钉!

瘦胳膊铁匠不想与巴依作对,照他的话去做了。另外两个人扶着种马,一个抚摸它的脖子,一个抚摸它的臀部:站好,我的小野兽,站好!”——他们试图让种马安静下来。铁掌钉好了,马开始尥蹶子,竖起前腿直立起来。小心!长点眼!”——巴依火了。正当大家围着它忙成一团时,那种马把绳子挣脱开了。

  你干嘛给它解开绳子,傻瓜!巴依冲刚才用绳子拴着马腿的小伙子吼叫。

 骑师懊恼地弹了一下舌头,冲到马腿下说:

  绳子断了。

  什么破绳子?呶,拿给我看看!

巴依仔细地看了看递给他的断绳头,叫道:

  这是谁的绳子?坏蛋!这不是我们家的绳子!

一名雇工轻轻地搂着受惊种马的头解释说,应该用这儿的绳子拿去做了套马杆上的绳套——给了驯马师,这是牧羊人的绳子。

     那套马索跑哪里去了?为什么不从套马杆上解下来绳套?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原位?

有人回答,驯马师带着几个牧马人去套马了。巴依怒火难消,继续追问:

     谁给驯马师栓的绳子?

有人说出了名字。

 — 狗崽子!

当小伙子们明白,这个狗崽子已经不在人世,都噤若寒蝉了。所有的人都清楚,在他暴怒的那一刻,如此破口大骂本来是要追究最可怕的后果的。

当巴依刚一大发雷霆,马梅尔拜就匆匆跑回了屋,躲开了。他躲在那儿心想,为了这么丁点事,一群人盯着巴依那张嘴,巴依为了一根破绳子就吹胡子瞪眼。真是一个吹毛求疵的家伙!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感到吃惊,那个巴依对每颗钉子都看的那么仔细。

然而,我们犯不着从阿边巴依的性格里挑毛病。他过去和现在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古怪脾气正是他人格的一部分,远远不是什么鸡毛蒜皮。

大家都熟悉阿边巴依——他是个名人,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他应该懂些知识,会些手艺,那他也善于当那些只是知识比他更加渊博的人的学生。谁高谁低,人人都有脑子自会分辨。他可是擅长巧妙付出,隐蔽索取,严加惩戒。没有似乎他人不知情的阴谋诡计,因为人是有洞察力的。无论是在俄罗斯人中,还在哈萨克人中,都不存在能够随意忽悠蒙骗他人的大人物。如果要讨好迎合需要的大人物,那么就要满腔热情地、慷慨大方地、锲而不舍地把事情做到极致。大人物要签署种种公文,要同意种种意见。在这种情况下,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向任何人公开地请求什么,这样他就能左右谈话,结果让被讨好者自己主动地向他提议要做的事情。至于那些小小不言的请求,巴依则委托自己的亲信去说吧。看来他们已被养大,也教会了他们说这样的话: 为了人民的福祉……为了哈萨克人……为了孤儿们,无助的老人们……,训练到了谦恭无法拒绝,行贿巧妙委婉的程度。所以,巴依没空时才会做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他会发出简短的命令:这件事要这样做,给这个人要这样讲,”——就这些。每一个人,即便是办案的司法人员,带着刁难人的公文的乡一级官员,会竭力地、尽快地向他汇报精心推敲过的、已经失效的、反复炒作过的信息,把现成的菜给他和盘托出。而巴依自己决定,是立刻享用呢,还是再加加热。

吃过早饭后,那些亲信们出去散步,有的单独和马梅尔拜谈一谈,有的则和伊曼拜法官聊一聊。两三个小时后,他们共同作出决定,决定的实质如下:

第一、马梅尔拜解除结婚协议,迎娶阿克比列克的聘礼退还给亲家,因为,他目前是我们的敌人。阿克比列克不属于别克博拉特的未婚妻,她应当另找地方。

 第二、伊曼拜应该与由他庇护的寡妇奥丽克及其两个孩子分开,将其从自己村子迁出,以六头母牛或马匹出让给马梅尔拜。其中一头应该转交给阿边巴依,以表对他冬天留住马梅尔拜之谢意。

第三、迎娶寡妇的聘礼牲口应该予以分割。一般牲口和两个孩子归将来找到的亲戚。另一半牲口则在她的捐助者内部分割。

第四、欺负族长马梅尔拜的人——穆卡什——将由巴依本人给予惩戒(如何惩戒,稍后待定)。

如此看来,从昨天晚上至今的时间没有白费,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巴依——真主钦赐!人们说:真主所赐——你就可着劲吹吧。

哈萨克人希望用祭祀用的绵羊来保证亲家们的誓言永远不变,这是徒劳之举。如果都像这样能随意拿走财物或拒绝亲家,那还有什么誓言永恒之说。不过,反正要继续发誓祝福,因为,誓言和祝福的话听上去令人愉悦,感到亲密无间。

    下面说把母亲和她的孩子分开的事。是谁勇气十足,义愤填膺:孤儿哭了……寡妇们流泪了……需要公正……这是罪孽呀……真主是……”请问,真主安拉, 寡妇奥丽克何罪之有?为什么她的两个孩子要远离母亲去受苦受罪?为什么科依杰克死得那么惨?阿克比列克和别克博拉特的双唇稍稍触到了真正爱情的精髓——为什么非要他们分手?

真理何在?公正何在?人道何在?真主何在?真主之威严何在?

    无辜的人们,做出选择吧。只有狼才没有脑子。

    随同族长马梅尔拜去巴依家的斯杰尔卡的父亲,生活习惯众所周知,放羊,有个狗才用的小名叫伊塔雅克。而他的父亲名叫巴克拉什。可是,巴克拉什父母的名字谁也没有记住。结果就出了这事——斯杰尔卡成了无亲无故,孤苦伶仃的人。

斯杰尔卡是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下巴上长着几根毛,手脚像木棍,天性是个窝囊废。他放马,割草,搬茶炊,那些等着肉端上来的体面的人们正说着话,而他不搭话。他四十岁左右,至今是个光棍。原因嘛,很简单。他曾在厨房里在厨娘们中间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结果,他的名声就传遍了全村,都是有关村妇的事情。

自从阿边巴依村子回来后,乌尔基雅就带着一帮女人开始盘问斯杰尔卡:

  主人在那儿都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斯杰尔卡就一五一十地讲了,端上来什么样的肥肉,有四指厚——做马肉肠正好,肉多的呀,不可能都吃下去。接着,他就详详细细地讲了可笑至极的大肚子娘们的表演。女人们最后忍不住了,一起责骂他:

   你真是个窝囊废!真是只鹰啊!我们也没有问你大肚子娘们的事,是不是?

   那你们想听什么呀?我说的全是我看见的呀……斯杰尔卡感到难为情,为了不挨打,他用手臂护住了脑袋。

从斯杰尔卡那儿一无所获。于是,这帮子女人开始看主人的热闹。根据他那底气十足、洋洋得意的声音判断,得出这样一个印象:他一定是办成了一件大事。次日查明,族长打算再婚,此事他已经向应邀而来的、村里受敬重的男人宣布了。同族的人们兴高采烈,说了一大堆祝福话。有人暗示,早就想对族长说这番祝福话语了,但是,没有机会。

    男人们把听到的事向女人们隐瞒不报,这可能吗?这些闲言碎语传到了没有出头露面的阿克比列克的耳朵里。令她心痛的是,父亲连母亲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也等不到了。可是怎么能反对父亲的决定!她自己安慰自己,心想,这一切都是源于对孤儿们的关怀呵护,家中没有女主人……但愿新娶的妻子是一个品德端正的人。虽然……无所谓:母亲是不能复生,那还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再说,自己心里痛苦欲绝的是,父亲打算什么时候,娶谁为妻呢?

    从这条消息传出那天没有过去一个星期,寡妇奥丽克的五个远方亲戚就来索要聘礼了。领头的就是那个伊曼拜。宰羊,品尝在分割聘礼仪式上该吃的黑白菜库伊鲁克-巴乌尔,还有很多菜,应该说,这些菜都是象征性的。次日一大早,这些家伙就牵着三头母牛、一匹马、一头一岁多的小马驹和骆驼走了。马梅尔拜派阿米尔带着三个朋友和儿子卡热肯前去接那个村妇。两天后,到了第三天,他们给阿克比列克带回来一个新母亲。

    全村的女人们都来族长家打扫房间,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清洁了地毯,还做了一种很好吃的小吃——沙沙。然后,她们就去迎接她,把她送到家,领进上屋,说祝福话语:让巨大的幸福每天伴随着你,然后就撒硬币和干糖果。大伙让继母坐在阿克比列克身边,她一屁股坐下后好像就再也不会从那个地方站起来了。萨拉坐在阿克比列克的腿上,父亲和男人们坐在上座。带孩子的村妇们就在屋里挤成一堆。

    阿克比列克斜睨了新妈一眼。她原来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女人,眼神直勾勾的,眼皮很薄,眉毛带弯,鼻子很短,坐在那儿撅着嘴,一副好斗的样子,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难以办到的事情。阿克比列克的心顿时变得冰凉。萨拉躲在阿克比列克的身后,坐的姿势很不舒服,但是她活像一只瞪着大眼睛的小羊羔。卡热肯回来了,眼神虚无飘渺,紧闭着嘴,一声不吭地摘下帽子,走到父亲面前,坐了下来。族长扫了孩子一眼,他脑子里闪过什么念头——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叮嘱他们:

别戳在那儿,出来!

 女人们此时此地岂能一言不发?她们可不会与男主人顶嘴,她们找小萨拉说话:

  亲爱的,这位阿姨呢……来当你的妈妈了!去,找她去!

听到这番话,被称作妈妈的女人自己朝小姑娘伸出一只手来说:

  上这儿来。

 萨拉马上缩做一团,跳下来躲在阿克比列克的身后。女人们关心地说:

  多理解小孩子吧! 没有妈的孩子!——大家的眼睛都转向马梅尔拜。

马梅尔拜沉默不语,于是,村妇们开始试探新来的女邻居,和她攀谈起来:孩子还小……不好意思……不喜欢太近乎——不是和你生分

有一位老婆婆不知出于对萨拉的怜悯,还是忘了,她不是来悼念死者的,竟然用一块小手帕捂着眼睛,不时地哭几声:

  ——唉,听从真主的意愿吧!

家里来了一个从前没见过,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的外人,要住习惯需要一段时间。外人是否习惯——难以猜测。她也许能把家里所有的人都给震住呢。村妇们连这点哲学道理都没有考虑在内:她们马上决定,给这位新来的养成习惯是轻而易举的事。萨拉显然不愿接近这位新妈,而新妈似乎也不着急表达出温柔的感情。甚至,新妈走到她的身边,从萨拉那委屈的小脸也能看出,她一定是耍性子,不服气,但是也不说出来。

    寡妇奥丽克的眼睛里也是充满了委屈,当她把目光投向族长时,似乎在说:你个老公山羊,干嘛夺走了我的孩子,夺走了我积攒下的一切,连从前一切都那么温馨珍贵的家都夺走了?这算什么交换——就换来你这一脸乱蓬蓬的大胡子? 当地的女人们对她也是不满意:欠他们的,是怎么的,瞧瞧他们所有人那贪婪的眼睛,那残忍的眼睛!简直快把我吃了,恨不能把咱们从世上全除掉。于是,她想:应该对他们客气点。他们从哪儿做起呢?拿哪一块,用哪只手抓?

    村妇们第一天就把自己的情感释放完了,就都悄悄地四散回家了。剩下几个男人和两个亲近的邻居。而那些回家的人边走边讨论着二婚老婆现象。

一个人说:

  她的眼睛不好,像异教徒的眼睛,不好,不会有好结果。

 另一个人说:

  她的嘴唇张不开,肯定爱吵架。

下一个人说:

  瞧你说的,愁眉苦脸的,一下子就看出来,不是好东西。没关系,鸟不太大,虽然凶点。

她们开始拿她和死者相比较:

  简直没法比……对她的记忆还那么清亮……

    可我们盘算了,孩子们怎么办呢:

  嗨,这个人不适合做母亲,冷酷无情。

 女人们还指出,她的亲友中没有一个人抽空陪奥丽克到新家,这是应有的尊重。

  那她干嘛摆臭架子?

乌尔基雅斟了茶水,把茶碗端给奥丽克,认真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而她镇定自若,动了动膝盖,转过脸去开始喝茶。乌尔基雅不喜欢她这样做。她想这样说:亲爱的,这才跨进门槛,最好别装谁都不认识,要面对人而坐,不能背对着人。她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久前经受了丧夫之痛,与自己的骨肉分离的痛苦;作为悼念亡夫的村妇只能侧坐,让我们慢慢习惯吧!乌尔基雅想象,新媳妇虽然有些难为情,但一定要尽力招待好所有的人,最起码要亲自端茶倒水,坐着也要观察,看谁的茶碗空了,该把盛着黄油的碟子推给谁,什么地方该用抹布擦一擦……新来的女主人要操心的事多着呢!

 一直等到宾客们四散离去,女邻居们开始给新人们铺床。一位年老的女族长给阿克比列克的母亲拍打松羽毛床,弄平整,让人感到舒适。这种景象让阿克比列克难以忍受:由于愤怒,她身体里的血一下子沸腾了.“真让人说对啦,一个坏阿姨要躺在她那百看不厌的母亲用过的枕头上了?!这个妈妈会嫌弃给她擦脚的,怎么回事,您还要再把我的妈妈埋葬一回! 眼前看到一切让她感到心痛,伤心。亲生母亲的床铺被污秽之后,,阿克比列克觉得,这个陌生女人一定也会祸害她的东西,甚至霸占窃走它们——绝对如此。她明白了,敌人,妈妈的敌人,她的敌人潜入家中了 。在这充满屈辱之夜之前,都是阿克比列克安顿两个孩子睡觉,和他们一起睡在远一点、早已习惯了的宽敞房间里。如今这儿住上了外人,阿克比列克只好和弟妹睡在过道的房间里。一想到这个陌生的村妇把所有的人从早已睡习惯的床铺上挤走,把他们和家长隔开,阿克比列克就怒不可忍。她得出明确的结论:这会儿她永远失去了父亲。

 阿克比列克很久很久不能合眼入睡。她觉得父亲在那个房间里轻柔的脚步声简直就像马蹄踏冰的声音。这是他收拾东西的声音,咳嗽的声音……全都能听见——这个女人项链发出的声音,从罐子里倒水的声音……阿克比列克用被子蒙住头——只要听不见就好,谁知所有的声音全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以前是妈妈睡在那个房间,没有任何声音打搅她。可现在,从那屋传过来的每一个傻傻的声音,每一个低语声,都会不由自主地引起她的注意。这个村妇在和父亲干什么呢?你干嘛要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事那么感兴趣?就因为我已经不是大姑娘了,我大概也知道他们在那儿做什么。难道老人们还能做这种事情?

     对她来说,父亲就是父亲,不是别人。她不可能想象到,他和其他的男人们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些奇怪的姿势,这是只有那些肮脏不堪的动物才有的姿势,还浮现出人身体做出来的动作……太可怕了,父亲!她把父亲想象成了一个好色的淫棍,不知羞耻……她想赶走这些画面,但是,走了一拨又来一批。还有那些画面,她一会儿躺在黑胡子的怀里……一会儿又被别克博拉特拥抱着,她自己不是也渴望得到男人的爱抚。此时此刻的情欲就极其强烈。不管多么奇怪,她的内心充满了对那个村妇的嫉妒,和父亲同眠共枕的那个女人。这些龌龊难缠的情欲传到了她的双唇,她的乳房……她明白这样的情欲不是发自内心,感到对自己深恶痛绝,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不去想像自己将来也这样生活。她到底也没有明白激发她女人天性的原因是什么,她长叹一声,感到心脏狂跳不止……痛苦不已,疲惫不堪,直到不知是入了梦乡,也不知是昏厥了过去。

一大早,新来的妈妈显然有意比所有的人起得早,开始在屋里跑来跑去:收拾拍打被褥,出去拿尿盆供自己方便之用,找毛巾,倒尿盆,不管干什么都那么莽撞,声音那么大,真是装模作样。喝茶时,她已经不坐在阿克比列克的一边了,而是挨着父亲坐在亲生母亲原来的座位上了。她的屁股下边放着叠了四折的被子。阿克比列克和弟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父亲依旧坐在中央。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无法判断他是赞成这种重新排座还是反对。阿克比列克对新妈妈的一切都不喜欢——既不喜欢她的坐姿和站姿,也不喜欢她一定要坐在父亲的手边,摆出一副女主人的臭架子。阿克比列克不愿意称呼她:“妈妈,也决定不了该怎么称呼这位阿姨。另一方面,既然她已经成了父亲的老婆,又怎么不能称呼她为母亲呢。显而易见,她不得不伺候……当然不是我……而是父亲。不管你怎么绕圈子回避,世界都会认定这桩婚姻是正常的事,也就是说,她这样认为才是应该的。不然的话,眼下不论反对谁和反对什么,阿克比列克都不可能针对她。一切都已成定局。这对于阿克比列克不啻是一种安慰。

    奥丽克原来是一个勤快的女人:她边走边扎好腰带,挽起袖筒,一心一意地去制作马肉肠,不许任何村妇偷窃马的下水,昨天就有可怜的雇工得了手。就连没有用的碎骨肉渣,带老筋的,也有丢失。她吩咐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主人的大盆里,连马的脾脏和喉管都要:

  全都搬过来!——她鼓着鼻孔发号施令。

村妇们互相交换了眼色,用鄙视的目光盯着奥丽克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

  不正常的怪胎,到底是什么人!

不论雇工们做什么——奥丽克都要戳在那里,死死盯住他们怎么分割马体,哪一块肉送到哪儿,怎么清洗马肠子,怎样往肠子里塞什么肉。然而,奥丽克对女人们的监工可就更加仔细和严厉了,于是,有些村妇就故意偷拿那些以前凭良心不曾起过偷念的东西。

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包括饲养牲畜的人和佣人——她欺压所有的人,侮辱所有的人,她搜身检查,一次次地检查,翻每个口袋,抖搂每一个衣角。她认为必须如此。她不放过任何一块小腿肉,任何渣滓。奥丽克对接待客人也进行了改革创新。过去,在冬休的时候,已故的女主人会把全村人请到家来,用好吃的东西慷慨招待,直到吃饱为止。而今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此,奥丽克和村民们分道扬镳了。很快,奥丽克的那些仇人开始找阿克比列克的麻烦了。阿克比列克试图替三两个委屈的邻居求求请:

  妈妈,您在干什么?他们以前就从我们家拿过这些东西。

  你别搀和家务事。去做自己的事情!——那人断然拒绝,扭头就走了。

全村都传说着对奥丽克十分尖刻的意见:没有她这个叫化子,家就富不了,哼!马梅尔拜要暴富了!

这一切更激起阿克比列克对后妈的反感,在她的心灵积聚了很多怨气。有一天,萨拉向继母要水果糖,被她拒绝。是什么促使她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行为——疑惑不解。小姑娘继续要糖,奥丽克嚎叫起来:

  你还要哼唧多久?瞧你这样子!——她打了小女孩的后脑勺一巴掌。

萨拉大哭起来,跑去找姐姐。阿克比列克沉默了片刻。后妈很快跑来,无缘无故地推了萨拉一把说,她用自己的脚弄脏了擦脚垫。萨拉又号哭起来。阿克比列克再次一言不发。一天后,卡热肯不小心碰掉了灯,掉到地上,玻璃摔碎了。奥丽克打了他肩膀一下,还不依不饶地说:

  你个蠢蛋!唉呀,可真有你的呀!你有什么呀,不长眼的家伙,像根木杆子?得鼠疫啦?——她就这样一直骂下去,用最可怕的字眼诅咒漫骂小伙子。阿克比列克以前从来听到过如此可怕的咒语,她忍无可忍了,暴怒了:

他做什么了? 他闯下什么大祸了?怎么能这样诅咒一个孩子……你在邻居们面前不感到羞愧吗?

奥丽克马上用嚎叫打断了她的话:

你住嘴!你算什么东西?你干嘛要掺和!你以为他不是我亲生的……我不仅要诅咒他,我还有权把他扔进火里,没有人能阻止我!你敢再护着他!你等着瞧,她的小弟弟!——她就这样骂个不停。

哎呀,呀!真丢人!怪不得人们说,老婆是这种人……——阿克比列克还想说点什么。

    奥丽克变得更凶了:

  老婆怎么了?我是给他丢人现眼啦,还是偷偷地开舞场了?还是冲他撒谎了?真主显灵,我的右手干干净净,嘴像顶针那么小。假如我有什么事,不用我自己,全照上帝的旨意办。你还能打什么主意, 你就是个荡妇。真主可怜我,不允许我像你一样,当俄罗斯人的肉垫子。真主保佑!——她就是这样满嘴喷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阿克比列克呆若木鸡,大哭起来,急忙跑到一边,离她远点。泪如泉涌,她一边嚎哭,一边拉着萨拉的手去找乌尔基雅了。婶婶把两姐妹搂抱在怀里,抚摸着她们头发,感到心酸。

别哭了,亲爱的!行啦,别哭了!你干嘛招来这顿不快?她除了龌龊肮脏,她能看见什么,——她想让姐妹俩心情平静下来。

但是,阿克比列克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记得死去的母亲,她诅咒自己的孤儿苦命,自己所蒙受的耻辱,自己的柔弱无助。她翻来覆去地说,她的命运就是这样了:注定是一个被所有的人,还有未婚夫侮辱歧视的人……

不幸的人,不幸的人!难道还有谁比我更不幸吗?那样的话,我死了最好!——她在小姨的怀里发抖。

 泉涌般的泪水糊住乌尔基雅的双眼,她也哭了。于是,她们一起嚎啕大哭,哭得是筋疲力尽,两眼红肿。

而到了晚上,乌尔基雅说了一句:父亲知道了不好,就领着萨拉和阿克比列克一起回到父亲家。她俩眼睛又红又肿。

难道父亲就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饱受痛苦,命运如此悲惨吗?如果看见了,那您一定会以为,他对自己的孩子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对,您说得对。

您能在家里碰到男人吗?他们大部分时间在牧场,必须时时刻刻看守着牲口和牧羊人。更不要说像马梅尔拜这样的男主人了。他已经习惯了在干草棚,棚子的各个角落,粪堆周围转来转去。至于老婆怎么样了,孩子出什么事去——这都不重要,怎么不是活呀。家里有女主人嘛,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男主人就应当守在雇工们的面前。因为,所有的事都必须做得正确及时。就是在自家也没有空聊天,拌嘴,吵架。即使他们偶然发现什么,也会装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猜想不到的样子。为什么?因为,他们认为老婆孩子的话都是屁话,他们的要求和抱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深信,老婆要调教和少说话,而孩子就是会哭才是孩子。真是家里的顶梁柱!正在成长的儿女们耳闻目濡,自然会效仿他们。这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卡热肯不喜欢和继母打交道,而阿克比列克总是一人孤单独处。

唉呀,姐妹们!不要相信男人们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那样只能是作茧自缚!唉呀,孩子们!在你们还没有长大成人之前,千万要让你们的母亲健在!唉呀,不论是年幼的,还是年轻的!是谁给了你们一颗令人自豪、热烈奔放的心脏?是谁用乳汁把你们养大,照看你们,哄你们睡觉,抚爱亲吻你们,保护你们?是妈妈……妈妈……善良的妈妈。假如我们有能力去爱,假如我们还有良心,知道羞耻,那么,我们,作为子女,回忆起父亲一次,就应当回忆起母亲十次。给把我们养大成人的母亲们深深地鞠一躬!为了生命中有过幸福愉快的岁月给母亲们鞠一躬!孩子们,多多保重!……

 有那么一次,族长听见奥丽克喝斥孩子们,他发话了:

  老婆子,够啦!有必要常常骂孩子吗?

     而奥丽克似乎没有听进去男主人那威严的问话,仍在隔壁的房间里喋喋不休,不住嘴。她这是说什么呢?——阿克比列克心想,抱着一线希望让泪流满面、深受后妈欺负的妹妹去找父亲。而父亲只会说:

  唉,老婆!你这是要干什么!……说完,扭过脸去,接着在那儿算账,查账。

    应当承认,族长没有好好地教训教训妻子。他已是老年人了,而妻子比他年轻十八岁,超过了一轮。如果有一天老婆给他戴绿帽子或者破罐子破摔,那他必死无疑。如果在暮年被自己的老婆打败了,那有什么光荣的?最主要的是,她如此得心应手地管理家务,如此珍惜一切,爱护一切。干嘛非要因为琐碎的事情和她发生冲突,大动干戈?没有这么一个老婆,他的家还是家吗?结婚——就意味着过日子,积攒家业。每时每刻当着众人的面和老婆吵架——多丢人哪。于是,族长没有别的法子,除了把自己的怨气撒到阿克比列克的头上:她这是怎么了,不理解我的处境吗?难道她一点都不可怜我?就不能不把孩子指派到我这儿来告状?干嘛非让我去捅老婆这个马蜂窝?

 自从和阿克比列克吵过一架之后,奥丽克决定回避阿克比列克,并且刻不容缓地开始实施自己的一个企图。刚一熄灯,奥丽克就开始在族长的耳边说悄悄话,窃窃私语,而族长似乎也是同意了:…………。大部分耳语与阿克比列克有关。你女儿不把我当人看。有点什么事——她就连水都不端。她还鼓动孩子们与我作对,好像我是他们的敌人一样,”——她说了阿克比列克一大堆坏话,翻出来陈康烂谷子,很清楚,她在胡编乱造,添油加醋。一开始族长还坚持说:算了吧!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她不可能这样做。”——然而,听着有关阿克比列克的谗言,久而久之,他也开始怀疑,心想:为什么老婆总是反复说一件事?这么说,这其中必有真情。

 

光秃秃的草原在活像裹尸布一样的白雪覆盖下毫无生气。没有人或动物走动,没有草木的繁盛,也没有鸟儿的歌声。忽而暴风雪肆虐,忽而寒流呼啸而过,冷入骨髓,忽而又白雾笼罩。你快点裹紧衣服,快去暖和的地方,快回家吧。小动物也躲进了洞穴里。开门时,连门轴也不情愿地带着刺耳的尖叫声,大门敞开,两辆马车裹卷着寒冷的风雪滚进了院子。从牛舍里走出来几头小母牛,它们用自己的黑乎乎的嘴巴舔着不合口味的冰针。一名黑发男子跨过门槛,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副白胡子老大爷模样。村妇们和孩子们不敢出门露面,互相见面越来越少,除非他们去拉水才出门。男人们整天围着牲口忙活。也很少开口说话。这白雪皑皑的冬季简直就是不吉利的女巫婆,使所有的活物抑郁寡欢,发出狼一般的嚎叫。 人是无法和自然抵抗的 冬天似乎在报复人们,为什么?真主知道!就像面对最可怕的敌人浑身颤抖。白雪……白雪……全是白雪。

在这冬季封闭拥挤的空间里,村妇们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用神秘的符号互相监视和欺骗,播弄是非和痛痛快快地骂街。在这件事里,奥丽克很快就颇有成绩,她竟然能在一两月里把最令人反感厌恶的爱搬弄是非的女人们纠集到了自己的身边?!乌尔基雅的事情在她那里不是太顺利,于是,这些人就拿未婚夫的话题做起文章来。她奥丽克是怎么感觉出来并明白,正是乌尔基雅督促阿克比列克去和自己的雄鹰约会的呢?然而,乌尔基雅一露面就迫使奥丽克的嘴巴吹起了鼻涕泡,像刺猬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村妇们很难找到大吵一顿的借口。

    有一天天气非常好,奥丽克像只呲牙咧嘴的狗径直冲到乌尔基雅面前:你个狡猾的母狗,婊子,滚蛋,看你再敢来我家!”——说着就把她推出了门槛。她也推她。乌尔基雅毫不示弱,走遍全村,大声给人们讲述了她所想到的有关寡妇媳妇的事情。有些人对乌尔基雅的诉说深表同情,也有些人马上就跑去找奥丽克。结果,马梅尔拜村子里村妇们分化两大女子阵营,第一派由奥丽克率领,主要是穷酸酸的村妇组成,第二派由站在乌尔基雅和阿克比列克旗下的年轻女子组成。这帮穷人不管如何在族长的管家婆面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爬来爬去,结果也就是从马梅尔拜的餐桌上吃点残羹剩饭。

既然事情已经涉及到了党派之争,那么就要奉行一条残酷无情的原则,可以运用最不可思议的、可怕至极的妄加猜测和陷害栽赃。她们会对所有人都吹毛求疵,每一个小坑,每一个黑点都要漏出来,给大家看。甚至连最小的秘密也要抖搂出来,这样的秘密恐怕也只有虱子的肚子能够藏得住。既然村妇们如此卖力地挖地三尺,当然不可能不查明阿克比列克怀孕的事。奥丽克听说此事,异常高兴,就像她的前夫起死回生,还回来她的亲生孩子。应当承认,在这世界上最不想目睹的是看两个女人争斗不休。如果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已经全面爆发,升级,那你就要当心了:四处乱飞的羽毛和羽绒下面已经无处可以容纳羞耻感、良心和一个正常人的脸面。嘴巴就是烂疮,灵魂就是恶臭的粪坑,只要是能吓死人的不可思议的污物都可以往里倾倒。假如两个女人要互相蛰刺,那么蝎子就要积压带有蛰刺的尾巴。只要还活着,女人们任何事情都不会原谅。

 奥丽克刚一听说,阿克比列克怀着孩子,就大叫起来:

      哈哈!我瞧见她常常哼唧呻吟,吐气,总爱侧躺着,当妈妈了……我说奶头子那儿的衣扣怎么扣不上呢……这就是她老穿长衣的原因……

    如今剩下的就是尽可能近地接近养女,奥丽克似乎几乎完全忘记了凶恶,主动

热情地与阿克比列克搭话,尽可能给她做好吃的。阿克比列克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对继母的变化感到惊奇。

 有一次奥丽克关切地对打算到院子里去的阿克比列克说:

  不要让肚子着凉,把扣子扣好!

 阿克比列克思考:这是诡计,还是真的关怀,她更加苦闷,黯然悲伤地眨了一下眼睛,默默地出去了。

 还有一件事。奥丽克翻衣箱子,手碰到叠成四折的一块布料,就用它给自己裁剪了一件带褶子的背心,毫不犹豫地要与阿克比列克商量一下。缝是缝了,但没有穿,总是看阿克比列克的背心。

亲爱的,你的背心就像是给我缝制的。让我看看,它的腰落在哪儿,好钉扣子。

阿克比列克明白,继母在耍心眼,于是,脱下背心,扔给她说:

干嘛看我呀?想量自己量吧。

    奥丽克还不能彻底相信自己的猜测,天一亮她就悄悄地摸到阿克比列克的床边,撩开被子。阿克比列克觉出有人用冰凉的手指摸了一下她的肚子,吓得她惊醒了,大叫起来:

…………干什么……这是谁呀?——她跳了起来。

奥丽克赶紧安抚她。

    — 你没有盖好被子,我给你掖掖被子。

    一切都清楚了!你这个丫头片子!毫无疑问了,村妇们说得对。

    为什么一个被侮辱、被逼无奈的女人要狂暴地迫害另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同样不幸?阿克比列克夺走了她的什么东西,又使她失去了什么呢?似乎一切都与她有关,聘礼给出让了。什么?她被出卖 ,买她,把她和自己的孩子分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克比列克的父亲。每当她看见族长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就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一想到这些,她就会感到肝肠寸断。

    看家狗还知道见人就咬,发泄仇恨呢,阿克比列克就在奥丽克手边,太巧了。

    然而,我们想象不到奥丽克会像一只不可救药的发了疯的畜生。过去,她曾是巴依家值钱物品的女管家,而今,这些成了她远在它乡的孩子的东西。眼睛盯着财富不放,看着财富不断增多,这成了对她极有诱惑力的新的生活意义 。起初要报复的理由日复一日失去了意义,奥丽克心里的复仇心理很快就从族长身上转移了,作为一种自我满足的情感,变成了一种艺术——当没有了自由时心灵所需要的一种活动。有的时候,偷偷地推一把就要跌倒的人,那是多么大的快乐与满足呀!真是无与伦比的感情,乐趣!  

    在动物世界里,人就是野兽。两条腿的人一旦找到慌作一团的猎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享受啊!他不急于撕碎猎物,而是先要尝两口,玩一玩,折磨个够。人还喜欢群居的动物,就为观赏它们,幸灾乐祸地大加赞赏,像你一样,他会说!接着就用鞋跟把你踩进地里,一点痕迹都不留。最令人愉悦的事就是迫害博得所有人喝彩的人,残害他那纯洁的、高尚的生命。从本能的角度讲,难以接受这样的人,不是吗?您同意您如此犹豫不决吗?哪一类的个性会把自己说成是一个真实的人?为了使他不那么出众,最好的方法就是玷污他到与自己的状态毫无区别为止。

    冬末时节,奥丽克认为,族长已经完全站到了自己一边,十二分地信任她。奥丽克决定彻底了结阿克比列克的事,就把女儿怀孕的事告诉了族长。族长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像看见一头狗熊用后腿站立在自己面前。

    唉!……别讲了……别讲了!呀!……呀!……——仅此而已。

    真叫他无地自容啊!老婆逼迫他相信她所说的所有的话,最后还嫌不够,最后那句话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快到生产的时候了。族长不知所措,浑身冒冷汗,缩作一团。直至今日他并不回避对亲生女儿鄙视的情感,这种情感早在女儿回来的第一天就在他的内心萌生了,谁能想到,这样一条消息会轰然砸到他的头上呢

    他在阿边巴依家住了两天,再次确认,不把阿克比列克嫁给别克博拉特,而且已经去过该去的村子,在那儿和新的亲家也谈好了条件。然而,从那个地方还没有得到答复。      无论如何不能把她弄到那儿去,也不能留在这儿,她就是一个累赘——他这样想,甚至觉得不叫女儿的名字为好。假如她非要怀下去,那她就要及时把这个孽种扔掉。这孽种是俄罗斯人的。俄罗斯人算什么东西,只要是哈萨克人就行。多丢人呀——生个野种!听说过这种事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耻呢? ——他说着,吐了口吐沫。圣徒呀!该怎么摆脱这件事呢?又该把她藏到哪儿才让人们见不到她呢?人们会掐死这种人的,是不是呀?就用石块也能砸死人——他知道,有预感! 把你的手脚一捆扔进河里,哼,到那时说什么!

族长的心灵感到绝望至极,食不甘味,坐立不安,意志像盘散沙,而此时他的老婆偏偏又凑了过来,说道:

 — 你女儿肚子阵痛!

    马梅尔拜的眼睛充满了血,他嘶哑着嗓子说:真煞风景——赶她走,赶她走……瘟疫!让她躲得远远的,放荡的女人!我不想见她,我不想见她 ——他也就会说这几句话。

他的喊叫声真的不讨人喜欢!就像大白天从树枝上打下来一只猫头鹰。乌尔基雅也像这样的猫头鹰飞到了阿克比列克那儿:

赶走你!他要把你从家里赶出去!这就是你的父亲!快起来吧!你走吧!去找自己人吧!有证人说,看见父亲回来又出去了。咱们不自杀的话,可怎么办呀?在这个地方你的事可洗不干净。

    不可能说清楚,这些话在饱受痛苦煎熬的阿克比列克的内心会有什么反应。于是,她憋足了一口气,费力地移动着脚步,双手抱着肚子,离开了家。

    春天像金色的铁锹把雪堆化成片状,雪堆下面的土地变成了小水洼,上面漂浮着残雪。你要去哪儿?站住!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晚上,山羊肉和羊羔肉泛着白光,这小羊羔本来还要吃妈妈的奶汁的,这会儿,不用说,沉默不语了。简直就是大杂烩!

    阿克比列克就在这种嘈杂中缓缓而行,像春雪一样融化。她走到小篱笆跟前,乌尔基雅在篱笆后忙活着自己的羊羔们。

    — ! 你去哪儿?真有你的!在我们家成了路人!

既然这样,婶婶,你干脆把我领到一边,在那儿掐死我,杀了我!反正我已经是个死人了!——阿克比列克嚎啕大哭。

站住,不要那么大声说话,——乌尔基雅开始安慰她,你要做什么呀?

她扶着她的手臂,把她领到不远处一个倾斜的扁扁的 切列普什卡土窑洞里。年轻的女人们都这样称呼住在那里的一位老婆婆。她一辈子生了很多孩子,但是,就活下来一个,活到了成年。现在他给马梅尔拜家放牧。老婆婆是一个心灵很有条理的人;她默默无声地坐在自己家那活像坟墓的又小又暗的小屋里,给全村在毛毡上缝呀,绣花呀,编织什么呀。在她的屋里没有像样的被子,泥土地面放着芨芨草编的辫子,各种各样的垃圾。乌尔基雅领着阿克比列克来到这间茅屋后,就趴在老婆婆的耳边给她讲所发生的事情。

神啊!现在你下令让我干点什么吧?!——切列普什卡大声说,弯着腰开始收拾小炉子旁草编的椅子、坏垫子,破被子,然后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抱来很多布的边角料,开始用这些材料缝制些什么。这时阿克比列克肚子阵痛忽而消失,忽而加剧,坐没有力气,躺下又不行,时而呻吟,时而嚎叫,脸都变形了。

哎呀,亲爱的!忍一忍!坚持到底——赛过黄金,相信法蒂玛(译者注:伊斯兰教创立人穆罕默德之女)的话吧,圣徒法蒂玛 ——老婆婆低声嘟囔着,在产妇周围撒了很多灰烬,喷了一些水,并不停地抚摸她的肚子。当阵痛实在难以忍受时,阿克比列克听见,老婆婆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

    —蒂玛,圣徒法蒂玛!不要再折磨我的心肝宝贝了!

   当阿克比列克想爬到光秃秃的地面时,乌尔基雅从后边抱住了她,拖了回去。而老婆婆把她赶到一边:

    —哎呀,你在一边呆着吧!你在这儿瞎转悠,别人会怪罪你的。会突然有人闯进来找你的,——老婆婆让她回去了。

    从未干过粗活的阿克比列克虚弱无力,分娩过程痛苦难熬,拖的时间也很长。就像有一个人忽而用一把钝锯拉她的腰部和小腹,忽而拉断了,忽而又压又拧。她的全身滚烫得无法忍受,崩溃成燃烧着的碎块。阵痛来临的时候,她的每一块骨头都疼痛难忍,破碎。每一根筋和肌肉都在用力。她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和她的疼痛相比,不过就是打了个喷嚏而已。

是啊,我们,男人们不可能知道产妇们的感受。恐怕也只能猜测,女人们在临盆时说的话是真实的, 她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坟墓。她们悬在生与死之间,看到几乎就要出窍飞走的灵魂,她也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死掉比这样受罪强。这不奄奄一息阿克比列克已经跌进了坟墓,她的目光仅仅盯着那在斑斑点点昏暗里摇曳不定的灯光。她恳求,央求法蒂玛的保护;片刻之后,脖子上的绞索套把她向上拉去,她又一次大声地呼喊着先知女儿的名字,法蒂玛!……她的身边只有老婆婆。半夜时分,当大汗淋漓的阿克比列克和老助产婆都筋疲力尽的时候,当时间汇入永恒的时候,婴儿的一声啼哭胜利响起。而当她睁开眼睛时,老婆婆已经剪断了婴儿的脐带,用干净的布片包好,往他的小脸上喷了点水,这时正看护着他那短暂的生命。阿克比列克使劲睁开眼皮,用无力的声音问道:

孩子在哪儿?

      亲爱的,就在这儿!是个挺结实的小男孩!——老婆婆答道 ,抱起一件破皮袄,婴儿就躺在里面。

     放下他吧,母亲!

     我放,我放,亲爱的!你喝点什么吧!——老婆婆一边用臂弯抱着婴儿,一边答着话,用另一只手递给阿克比列克一只有缺口的旧黄碗。

    阿克比列克喝了一些酸牛奶,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

 老婆婆紧紧抱着包着婴儿的破布卷出去了。老婆婆回到小屋子后,就对阿克比列克说,她的孩子夭折了。接着,为了帮助产妇恢复体力,老婆婆逼着她喝了一碗浇着浓奶油的粥。喝完后,阿克比列克一句话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在那一个深夜,盼孩子盼了那么久的乌尔基雅,在百看不厌的孩子出生后竟然变得那么朴素。

    阿克比列克没有见到真主显灵,她紧紧地裹住自己的腰部在老婆婆的破屋里住了不到一个星期;乌尔基雅常常过来给她喂牛奶;萨拉来得不多,见了她拥抱拥抱,哭两声;阿克比列克的乳房婴儿从来没有碰过,这时由于母乳过剩而膨胀得厉害,眼看就要憋破了,接着,乳房突然变硬了,表皮出现了裂纹,给她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每时每刻都不停止的痛苦几乎令她要发疯,有几天她忽冷忽热。这一生见多识广,什么事情都经历的老婆婆,尽可能地减少她的痛苦,用冰水擦洗她的乳房,敷上浸过油的布条,裹得紧紧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乳汁没有了。

    就在那个时候,母乳把阿克比列克憋胀得要死要活,乌尔基雅却带着自己一滴奶水都没有的乳房四处奔走,寻找近日生过孩子的女邻居,央求人家喂喂自己的小儿子,有时婴儿几乎断奶。人们说,很久没有生育过的女人没有奶水是常有的事……

    有一天白天,乌尔基雅来看望阿克比列克。她有一周没来了。还没有从乳房生病的痛苦中彻底康复的阿克比列克,硬撑着亲切地祝愿婶婶幸福。

    —现在我也体力恢复了,能走路——乌尔基雅回答完好,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阿克比列克。

    阿克比列克展开那张纸,原来是别克博拉特写的信。阿克比列克读完信,嚎啕大哭起来。乌尔基雅吓坏了:

    —啊呀!出什么事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是张白纸,——阿克比列克答道,泪流不止。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马梅尔拜宣布,不让女儿嫁给别克博拉特,于是,他的父母也就拒绝了婚约。但是,别克博拉特不同意父亲的决定,写了几封信给阿克比列克,有意与她成婚。阿克比列克也告知他,像以前一样,她认为选择他是命中注定的。但是,由于受到心灵忧伤的煎熬,她犹豫不决了。谁知道命运会做如何安排?在此之前,别克博拉特听到了阿克比列克怀孕的传言。

    从阿尔泰到卡尔卡拉拉的哈萨克人都听说了一个村子毡房里的谈话。人们难以断定:信,还是不信。别克博拉特给阿克比列克写了这最后一封信,问她:是真的吗?如果是,那我就立即与你断绝关系,否则的话……”

    此时此刻,怎么叫阿克比列克不哭泣呢?虽然她在秘密地生育后似乎就像没有生育过一样,但是,她不可能向他撒谎,让他坚信:没有,我从来没有怀过孕。总有一天会露馅的。其实,你们也不用这么认真地去琢磨,任何人都没有打听过她那么长时间躺在一个老婆婆的小屋里的事。这里用不着别人多嘴多舌,奥丽克妈妈自己就会向所有的人报告的。令她十分懊丧的是,因为没有了婴儿,她不可能证明此事了。

    一件愁事接一件地蜂拥而至,乌云再一次笼罩在刚刚心情有些平静的阿克比列克的头上。她又开始想,她最好去死。在人世间,没有人需要她,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被流放的女犯人,一个被狗追咬的人,她的余生要做的事就是在石子路上行走,草鞋沾着血;她的心脏几乎要憋死在喉咙眼,而泪水从眼睛里不停地涌出,就像溢出的湖水……


第四章

  爱情

 

五年过去了。

额尔齐斯河是条大河。它的源头像道白光高悬在中国的崇山峻岭之上。

额尔齐斯河的两岸坐落着自由自在的城镇和乡村。人人都安居乐业。在额尔齐斯河

世界的最中央是那七重天 ——谢梅伊,谢米帕拉金斯克市,真的,那是一座有着渊博的知识和艺术氛围的城市。

 城市拔地而起,满载货物的轮船冒着浓烟在此停泊,装满机器的燃气机车铿锵而

至。一派繁荣景象!

 谢梅伊是全省的大脑。在谢梅伊您可以解决所有难题。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能找

到栖身之处,衣食无忧。

 谢梅伊是全省的心脏。牵谢梅伊一发而动全省人民之身。谢梅伊菀而一笑,整个草

原都会笑声朗朗。

谢梅伊在右岸,阿拉什小城在左岸。一个坐东朝西,一个坐西朝东。额尔齐斯河

中滚滚而过,就像侧卧的母骆驼,浪涛推挤出酷似驼峰样的一座孤岛,岛的左侧长满了浓密的小树林。

夏天,林子在自己面前铺开一张绿色的草毯,而在自己的头顶展开一张蔚蓝色的天幕。它的无穷魅力诱惑了男女老幼,他们不顾一切地乘坐小船奔来。男男女女身着喜庆鲜亮的盛装,多么漂亮的人们啊!人群中最多的颜色就是红色和绿色。一条大道在孤岛上延伸而去,岛的周边长满了树木花草。蜘蛛网像是为灌木丛编织的美丽华盖。沿着大道游荡着对用鲜花编制的阿拉伯组合字痴迷中魔的人。人们从僻静角落的灌木丛奔向那里。人们在树下,阴影里搭伴结伙。真是噪杂不堪!其中有挎着小篮子的塔塔族女人,篮子里装满了肉馅饼,带着令人自豪的茶炊,配上酥糖和无核葡萄干;火上的大锅里水已经沸腾,守在一边的哈萨克族人一边喝着马奶子酒解渴,一边把羊肉切割成碎块。俄罗斯小伙子挽着姑娘的手臂漫步,西装领上别着小花,帽子歪向一边,额发烫着波浪卷,瞧瞧多帅呀!已经俄罗斯化的塔塔族女人喝着伏特加白酒,略有醉意的人或者唱歌,或者起劲地吹着萨尔那依笛(译者注:楚瓦什的一种乐器)-!在那里一切都一览无余:既有歌声旋律,又有有趣奖品;既有美女,也有帅男;既有啤酒,也有伏特加;有些人玩扑克牌,也有些人吵架动粗——打得鼻孔流血。总之,游戏加笑声,喧闹不堪。

星期五。有钱吗?咱们去小岛吧!划船去!去吧,去吧!带上冬不拉!阿米尔在哪

儿?叫他来这儿!叫他唱那首阿尔达克!一定要响遍全岛!嘿,太让你兴奋了!让歌声飞到谢梅伊的上空!啊,我的绿岛!是啊,曾有过快乐的日子,真想知道,那里一切依旧吗? 多年过去, 我们就没再踏上过小岛。唉,太想念小岛了。太想念谢梅伊了,还有阿尔玛特!……

    在小岛回水湾的岸边,一位肩披清波披肩、面容白皙的年轻姑娘面朝阿拉什小城,在一棵长满青苔的高大橡树下席地而坐,望着……水流。啊,登岛闲游的一伙圣徒,不时地喝两口伏特加和马奶子酒,寻欢作乐。而这位姑娘却一人独处,有何难事?她是谁?显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缘由

姑娘坐在那里,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自言自语:
      ……我们村子的牧场上夏天长的那些草呀!你没见过那些小牛犊呀!那香气多香呀!特别是刚刚支起帐篷,香气熏得人头晕!山脚下的湖多美呀!清澈极了。你往湖里一瞧,就像照镜子。全村的孩子们聚在一起,跑到湖边,又跳又唱,捡那些形状像蛇头衣扣的小石头。啊,我的亲人们!啊,我可爱的故乡!我多么思念你呀,故乡……简直就不知所措……

    此时,一位身穿城里时尚衣裙的女人来到水边,站在离那姑娘不太远的地方倾听她的自言自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走到橡树跟前,望了那神情忧郁的姑娘一眼,停下了脚步说道:

      喂,圣徒!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我认识你。你难道是卡米莉亚?那女人关切地朝她走过来。

  我就是,卡米莉亚答道,快速地收回了双腿,吃惊地看了城里女人两眼。

 而那个女人一直盯着姑娘,用力地拥抱着她,真诚地说道:

   妹妹……我的亲妹妹!我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你!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两个年轻女人依偎在一起,四手交织握在一起,互相温情地看着对方。

      你怎么在这里?

      你从哪来?她们异口同声地问。

    不行,你先说!

      不行,你先说!城市女人拉起卡米莉亚的手,拉她偎在自己身上。

  既然这样,算了吧,忧郁的女人说起来自己的经历。——真主呀!真叫人没法子!——她像是倾听自己继续说道:我没有想象到会遇见你……自从你和母亲客居在我们家……过去多少年呀……要知道我和你那时候还是孩子呀……啊,圣徒!从那时起你我就再没有见过面,不是吗?

  谁也不可能知道,在家乡,在十字路口与谁分别,与谁相遇……

   是啊,别说了!已经够糟糕的了!那些时日什么都没有剩下了。我们本来会和和睦睦,默默无闻地生活下去,但是,这个拉克姆然偏偏出现了……

   不记得这个人了。

  可他记住了所有的人。他把所有人搅和得不得安宁。他从哈萨克人里集结了一帮子士兵,带着他们去和红军打仗……全世界都发疯了,还是怎么着?! 要是没人打仗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吗?后来他来了,声称:布尔什维克胜了。他们夺走牲口,把女人变成共有。这会儿跑到中国去还不算晚。年长的人进了趟城,回来说:我们迁过去。剩下要做的事就是,怎么集中起来,怎么过境?所有的帐篷都……所有能随身携带的轻一些的东西加衣物都带上了,扔了多少箱子大方巾呀,多少箱子丝织品呀!那些印花布多可惜呀!所有的人赶着牲口日夜兼程,总算摆脱了追兵。我不记得走了多少天,不过总算到了中国,投靠中国的哈萨克人。

  是啊,我们听说你们得救了。

     得救了,结果是落到一帮子无耻下流放荡不羁的家伙手里了。他们有自己的一套什么法规,我们弄不明不白。怎么对每一个人有利,他就怎么解释法规。结果我们所有的牲畜全被夺走了。当地的一名小官心肠尤其狠毒,他把咱父亲的牲畜全部抢走了,什么都没有剩下。没有牲畜,没有房屋,没有亲友,我们就住在窝棚里。哪怕是最后的一条狗,我也不希望它过这种日子。有人想把我偷走,不过, 真主宽恕了他们。毫无办法,冬天总算马马虎虎熬了过来,差一点没有饿死。而到了夏天,我们好不容易步行回到这里,找到了自家人。我们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一看,我们所有的家业,所有的土地全被一个叫化子邻居据为己有。他死活不让我们进屋。父亲既找了村子里最年长者求助,也找了乡长帮忙——全都徒劳无益。反正后来知道了真相!原来就是乡长本人把咱家的房屋给了那个叫化子。父亲试图找个出路,就写了份诉状告了乡长。他以为一切如旧,可是时代发生了变化,他怎么可能知道呢?有一天两名带枪的民警来到村子里,把父亲抓走了。父亲问他们:我犯了什么错?那两个人回答说:你是逃犯,资本家。我们哪里知道谁是这样的资本家。父亲被押到了城里,关进监狱。他就这样一直坐牢,不放他出来。咱们有一个叫阿坎的舅舅,你见过他。不知他往监狱跑了多少趟递申诉,到底也没有把父亲救出来。可并非是我父亲一人发生了这种事情。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妈妈早就故去了,什么

  世上都出了些什么事呀!我舅舅很喜欢你。

  嗯,他怎么会不喜欢唯一的女儿呢?他没有把我交给中国的哈萨克人,把我带了回来。要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不过才十五岁。他坐了大牢 ,我痛苦欲绝。都一个月过去了。阿坎舅舅终于把父亲从牢里捞了出来。我们高兴极了,父亲被释放了,我们的家业和所有的牲畜都返还给了我们。

  太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该死的结果!过了一个星期,也许不到一个星期,就有三个人从城里光临我家,看样子来头不小……我们把来客带进客厅,请他们坐在缎面被子上,还宰杀了一只羊。父亲跑前跑后。我坐在一边猜想:他们是什么人?村子里的婆娘们从四面八方聚到我家门口,纷纷打听:见着未婚夫啦?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问:什么未婚夫?”’“哎呀!你难道不知道你未婚夫来了?我说不知道。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继母见我在哭泣,说:嚎什么?又不是小丫头片子了。你不会是不打算嫁人了吧 ?想都别想。只有上过学的年轻先生与你才般配。够了,别哭了!可是我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于是我转过身去,蜷缩成一团大声地痛哭着。我还年轻得很,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出嫁的念头。因为没有人给我说过一个字,根本没有,结果突然有人宣布:你的未婚夫来了”……

  啊,你想想真主的教诲吧!

  我没有起身去吃饭,而是几乎麻木地躺在那里。阿坎舅舅走过来。他把我扶起来,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开始开导我:我们不想把你嫁出去。可是当时为了解救你父亲,和人家商量好的。这会儿这个约定就像骨刺卡在了喉咙里一样。时代不好:如果不和大权在握的这种人结亲,那我们永远是罪人。他们认定你们就是逃犯,你们就是所有人的眼中钉 舅舅的有些话打动了我。但是,我反正不能就这样顺从就范,我不愿意。多可怕呀,平白无故地嫁给一个人!父亲被释放了,我高兴, 我天不怕地不怕的,结果呢,我被出卖换取了他的自由。

  那后来呢?

  后来?晚饭后,婶婶姑姑根本不理睬我是否愿意,硬把我拉过去和这个未婚夫牵了手。他们把我领进一个房间,里面一盏小灯闪烁着昏黄的光亮。而在窗下堆着像狗熊一样又黑又大的什么东西。可怕之极的巨兽。而且从他的嘴里喷吐出团团烟雾。

  喂,圣徒!

     我马上就真的害怕了。我担心,这个驼背的巨兽会把我一口吞掉。

婶子姑姑把我往他面前一推,说:怕什么?没见过男人是怎么的?又不是小孩子。

慢慢就会习惯了。她们硬让我坐在他身边,拿起灯就出去了。我缩成一团,全身战栗,不敢抬眼。这个巨兽不再喷云吐雾,把身子靠近我,一把抓起我的手。我害怕极了。他的手就像铁手一样硬。他把我拉过去,说道:干嘛坐着?坐近点!我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着。他使劲地搂住我,把肥厚的嘴唇贴在我的脸颊上,胡须扎得脸生疼,从那以后我对他特别憎恶。他搂住我的腰,然后把我压到了他的身下。我哭着央求他饶了我,尽可能装出一副可怜样。他像是没有听见。铁爪子摸遍了我的全身。还有什么……地狱之苦都经受过了,我的姐妹,我受尽了折磨,他弄得我遍体鳞伤,我诅咒世上的一切。

     那不是你的过错……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

   早上他坐车走了。过了十来天阿坎舅舅和继母赶着四轮马车把我和结婚礼物一起拉进了城。几个殷勤客气的男人和一个女人迎接了我们,并把我们领到了一座房屋里。前厅很小,另外两间房间大一点。地上铺的是木地板,但是木地板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铺。角落里支着一张铁床。我和继母就坐在那张铁床上。屋中央摆着一张俄式桌子,男人们都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他们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抽烟抽得烟雾缭绕。你简直不知道该往哪站,该做什么。

  说的是呀。他们是城里人,头一次见面都这样做。后来呢?

          后来傍晚时请客吃饭。给我的床上还挂上了床幔。继母头痛得厉害,就躺在前厅。客人们相继到来,客气地互相问候。落座后客人们开始吃肉菜,敬酒碰杯,痛饮伏特加,高声道喜:为了未婚妻的健康干杯!阿坎舅舅没有喝酒,他不喝酒人们就抓住他不放,毫不退让。而我独自坐在床幔之后,身子坐得笔直。我坐在那里,感到舅舅很可怜。他们喝的酩酊大醉。有一个小伙子似乎喝得不多,于是人们向他发起了猛攻。我丈夫嗓门最高,语气坚决嚷道:喝,你为什么不喝?人们劝慰他们两人——没有听见,而我丈夫舌头打不过弯来,咆哮着:我毙了你!喊叫完他就奔过去拿枪。

   我的天呐,救命呀!

  我吓得差点尿裤子。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打烂了所有的餐具,地板、桌子,一切都在轰响,屋里的一切都翻天覆地了。我被吓得一跃而起,从床幔后面探出头来张望。只见我丈夫被两个小伙子搀扶着。他的眼睛暴突,眼球几乎要滚出来。只是那时我才发现,他是斜眼,真的,不是驼背。他的一只手上拿着一支枪,正在用力抬起枪口。我慌作一团,我对他的恐惧对我来说就像如针刺骨。我的姐妹,他的性格原来是非常无耻下流。客人们总算让双方平静下来,开始散去。周围一片狼藉:打碎的杯子酒瓶滚来滚去,地板上到处是积水,家具全翻了个底朝天。我被斗殴吓破了胆,跳下了床,由于恐惧感到恶心,尖叫着跑到了前厅。但是谁能帮你呢?丈夫送客,踉跄着走到我跟前,拥抱住我,又开始亲吻我。伏特加酒的恶臭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他骂与他打架的小伙子,费力地走到床前,穿着衣服一头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喂,圣徒!你这是什么丈夫呀!糟糕透顶……

  糟糕透顶?我这才刚开始说到他的糟糕事……

  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我哭呀哭呀,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被子铺在床边,躺下后直到天明才合了一会儿眼。从那时起就没有过过一天清静的日子,他只要一下班回来就喝伏特加。醉醺醺的他大声地骂人,骂所有的人,天天这一套。她和我连一句话都没有,好像我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他只知道趴在我身上干那种事情,仅此而已。而我之后就只会蜷缩成一团发呆。一个星期后,丈夫被撤职了。是党组织,还是什么人做出的决定。他受贿,与自己的同志打架斗殴,总之是展现了所有的恶习。此后他决定和我一起回老家。有一个哈萨克女人来看我们。她能说会道,多嘴多舌。有一天她来了就说:你就别死守着这么一个粗野恶劣的丈夫,他在坐大牢。再说他一无所有,赎不回来的。你别和他一起走。就留在这儿。我们给你找一好丈夫……她花言巧语,百般诱惑,然而我并没有全听明白。丈夫回来后,我当然把那女人说的话全部讲给他听。既然我刚刚嫁给他,我怎么能和他离婚呢? 丈夫对我说:这是我的敌人。所有的人都在撒谎。不用担心。于是,他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这么说,他是谢梅伊人了?

  是呀,他在这儿有栋破房子。不过他没有带我去那儿,他把我安顿在一个朋友家,那人也是租的房。朋友的妻子是达达族女人,有两个孩子,胖胖的、白白的。请我们喝茶,我们和主人全家人喝了一会儿茶。突然进来一个满脸麻子的俄罗斯女人。她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双唇颤抖,面色煞白。所有的人沉默不语,垂下了眼睛。不过,沉默持续的时间不长,麻脸婆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盯着我说道:

  怎么你是他的新婚妻子我也是他的妻子。可是他把我和小儿子全都抛弃了,可我连养儿子的钱都没有。你把他带走吧!她哭着说到,但是眼睛一直盯着我。大吃一惊的我无言以对。后来房东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我丈夫曾经娶过一个俄罗斯女人。可是他向我隐瞒了这件事。

   天哪,太无耻了!

    还有更无耻的呢!我就在那儿坐着,什么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发生在现实的呢,还是我在做梦,弄不清楚。我就哭呀哭,就在这时,丈夫回来了。那个女人已经走了。丈夫坐在那儿,喝了两口茶水说:

   那孩子我不要。

朋友们对他说:

    你知道的,他们说,虽然没有把事情挑明,但是,也能察觉出来他们对孩子的歧视。 这时我发火了,说道:

    为什么不要孩子?他和俄罗斯族的妈妈生活,将来会长成俄罗斯人。你把他要过来!

至于我该做些什么……反正是这样说出来了。他的鬼话和残忍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他怎么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呢,要知道,不管怎样,这都是他的儿子呀,而且是我丈夫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不明白那个女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可以抛弃自己的孩子呢。丈夫就是不听我的话。他的第一任妻子从那座小破房子离家出走了,于是,我们就搬了过去。小破房子对我这个年轻妻子挺合适。被丈夫抛弃的孩子时不时地来看看我们。挺不错的一个小男孩, 才五六岁。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我丈夫就是他的父亲。小男孩懂哈萨克语。我可怜他,可怜巴巴的。我问他:

  愿意当我的儿子吗?

  愿意——他答道。

 而丈夫一回来,便立刻说:

  回自己家去,别来这儿!——丈夫赶他走。

 可是他能去哪儿呢?这不在大街上乞讨要饭呢。有一次小男孩碰见了我丈夫,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伸出一只手要钱,但是,他的亲生父亲什么都没给。好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我不知道……少妇说完突然沉默不语了。

  你丈夫现在在哪儿?

         因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他说:公务。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生过孩子吗?

         打过一次胎。另一个孩子是我们自己不要的。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我说他说的太多了。

        你可不是说多了,姐妹。不过就是说了说。这有什么可怕的,说出他的姓名不就得了。

         套在马脖子上的东西叫什么?

        套包。

        不是,再高点。

         马轭?

        这就是他的名字。

         真是奇怪。你没生病吧?怎么这样消瘦?

        怎么能不消瘦呢?就是老母鸡孤独得也要打蔫。说实话,闹点小病,常常咳嗽。

         哎呀呀,亲爱的卡米莉亚,你可真是不幸的人儿,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呀……

         那我又该怎么办……说说你自己吧!

 听到要她讲讲自己的往事的请求,城市女人沉思了片刻,那已逝去岁月的噩梦重新展现在她的眼前。

看样子,小说读者早已猜到,这里说的是阿克比列克,而年轻少妇卡米莉亚是她的表妹,也就是她母亲的兄弟的女儿。她舅舅曾经是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以前当过乡长。好吧,让咱们回到阿克比列克的过去吧。

在对她来说是充满悲剧的那年夏天,她的哥哥托列根带着余粮征集任务回到村子里。他找到阿克比列克,那时她藏匿在乌尔基雅家。托列根在村子里住了一个半月,终于使父亲不再计较女儿发生的一切,于是他把阿克比列克带回了家。她是怎样满脸羞红地走在村子里,嗨,还是不提为好。

托列根说他准备把阿克比列克带到城里去。父亲听罢半天没出声。他才巴不得让女儿单过呢。

巧的是,托列根恰好要与一个叫玛丽莎的姑娘结婚。她是和当教师的大哥从乌拉尔来到这里的。那里的民族叫伊塞克。他们和哈萨克人的区别不仅仅是语言不一样,他们性格开朗,心胸宽广。儿媳妇本人身材高挑,修长,眼睛乌黑发亮。显而易见,他们迁居到哈萨克斯坦是有原因的,很可能与他们自己家乡发生的事情有关,他们属于豪门显贵。

哥哥和玛丽莎的婚礼令阿克比列克感到震惊,没有求婚说媒,千百年来该有的一切,都没有。没有人牵新人们的手,没有本该领着新娘到床前给她铺被的大娘婶子,没有人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结婚贺礼也没有挂出来,也没有给媒婆送……礼。既没有穿婚纱礼服,又没有化妆的玛丽莎自己进了屋。她进屋后没向任何人施礼,也没向任何人表达敬意。当然,也就没有人唱着《扎尔-扎尔》歌接新娘子。所有的喷嚏——就算是给你的全部婚礼庆典了。说实话,客人倒是来了,不过是新娘子自己端茶倒水,坐在哥哥旁边,毫无拘束地和客人们聊天。

阿克比列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新娘子。对她来说,玛丽莎要比她的亲哥哥意义重大得多。玛丽莎声音清脆,待人友善,脾气温柔。她相信人们所说的一切。她对托列根的事情一无所知,也无意干涉。她善于和每一个人交谈,每个人都能听懂,感到愉快。阿克比列克认为,这是因为她是受过教育的人。她让阿克比列克大开眼界,不然的话……

      不久托列根因公调到谢米帕拉金斯克。分给他一套宽敞的住房,生活富足有余。哥哥还给阿克比列克在短训班报了名。

       在小学校里上学的人除了阿克比列克外,还有五个姑娘。她们多数已经是成年人了。如果说从前她们就会读写哈萨克语的话,那么她们对要了解的知识一无所知。数数——从未学过。一开始阿克比列克什么都听不懂。当年在父亲家,请过一位年事很高的毛拉教过她识文断字。而此时此刻,是几位身穿城市里的制服的男人站在你的面前,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些你脑子里从来就没有碰到过的字词,然后给你讲解他们写的是什么。她第一次听说算术、地理。阿克比列克把课上教的一切都记在练习本上。一回到家,她就请新娘子或哥哥讲解不明白的地方。他们耐心地讲给她听。阿克比列克在那些训练班学了六个月。她在家里帮助嫂子干家务活。扎上围裙洗土豆,切面条。她掌握了做包子、饺子、菜饼等制作技巧。穿衣也开始发生了变化。自从搬到谢米帕拉金斯克后,哥哥和嫂子给她定做了很多最时尚的城市服装。

有时阿克比列克和哥哥嫂子一起去剧院看戏和看默片。她感到很惊讶:怎么这些扁扁的人影能动?难道他们也有灵魂吗?她总是什么都问嫂子。结果得到的答复是——人们只是感觉他们是活的,其实是用了技术手段。

      后来,哥哥托列根在教育科给妹妹开出来一封前往奥伦堡工农速成中学的介绍信。她和另外一名姑娘一起去了那里。那姑娘叫阿然尔,应当说,她是个轻浮的城市姑娘,非常任性。涂脂抹粉不说,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逃学,要么一连几天卧床不起。

    那是阿克比列克头一次坐火车。她听说过铁路和冒黑烟的火车头,可是坐火车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深夜哥哥和嫂子用四轮马车把她送到火车站。到处都是人群,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赶路。火车头拉响了汽笛。哥哥事先为车票奔波了一阵子,他们拿到票后没有排队就进了车站。

        阿克比列克坐在车厢里经过了四个城市,有一次不得不换乘另一次列车,还和同伴在火车站过了一夜。在车站阿然尔结识了一名小伙子,结果反到给她们俩带来了某些好处。小伙子还真派上了用场,让他坚定不移地排队买票,他给她们俩买到了车票。他们看到了各种各样令人惊奇的地方,列车就在岸边围绕着一望无际的大湖奔驰,在高高的大桥上飞驰。车窗外忽而闪过群山峻岭,忽而掠过无垠森林。阿克比列克一直担心, 列车可别一头扎进山岩里,可别卡到林子里。哪有的事,列车飞奔着,灵巧地在大石头和树冠之间穿行。跑得多好!像股旋风掠过。

        她们抵达奥伦堡后,租了辆马车来到阿然尔的熟人家。奥伦堡市的一切都要比谢米帕拉金斯克好得多。街道铺得平展,他们也喜欢上了四轮马车。没有弹簧的马车稍稍有些颠簸。

一大早她俩就带着介绍信去了学校。有人指给她们一座大房子。里面全是年轻人。她俩找到了办公室,出示了自己的介绍信。工作人员二话没说就接收了。

女子宿舍在另外一座楼里。管理员给阿克比列克和阿然尔安排了单独的床铺。她俩搬来被褥,安顿好了一切。周围全是一色的俄罗斯姑娘,其中只有五六名哈萨克姑娘。

学业很困难,不像在谢米帕拉金斯克。在谢梅伊,老师都是哈萨克人,书本也都是用的哈萨克语,根本没有俄语课。而在这里讲课用俄语,除了一两个哈萨克老师外,其余都是俄罗斯人。阿克比列克向哥哥和嫂子学了一些俄语单词和用法,但是,那也算是科学知识!

好在身边全是俄罗斯姑娘,和她们交谈比上俄语课带来的好处大得多。阿克比列克丝毫不想落在俄罗斯姑娘后边,不过,要不是俄罗斯女友帮助,她的学业也不会如此顺利。当然,也有些挣脱出来追求快乐的女孩子,像山羊一样飞跑蹦跳。看多了这样的女孩子,连哈萨克女人也像精神失常的人疯跑起来。特别是我们的阿然尔和另一个姑娘。她们俩夜不归宿。在女子宿舍最昏暗的角落里和男人们拥抱鬼混。阿然尔放荡到底了 ——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就她离开了工农速成中学。有人说,她怀孕了。也许是这样,谁知道呢?

        也有几个男青年追求阿克比列克,假如这也算是追求的话。不过她总是尽可能地避而不见。她觉得和朴实庄重的俄罗斯女友们相处更有意思些。可是那些小伙子不甘心:咱们一块散散步吧,咱们去跳舞吧,咱们聊聊天吧。不过她对这样的邀请无动于衷。习以为常了。男青年们填补空虚的作法对她来说算什么呢?男人带给她的痛苦还少吗?很快她就名声在外了,什么高傲自大的小姐啦,什么大牧主的千金啦。人们信誓旦旦地说,她和一大群男青年鸿雁传书。人们说,这都是些情书,还不止写写情书呢。有人给她塞纸条,提出无耻的非份要求和威胁。有一天昏黑的傍晚,她竟然被人毒打了一顿,摔倒在地。还偷走了她的练习本、书和头巾。不过她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去他们的吧!可男青年的纠缠还不算什么大问题。每过两三天必定要有一次聚会。很是令人感到厌恶。她难以相信,在聚会时所有的人怎么都使劲地诬陷对方,说坏话,诋毁自己的亲友,互相凌辱和恐吓。你要是敢不来马上就有人告密。我们的哈萨克人尤其热衷干这种事。阿克比列克不明白: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又缺少些什么?

        在集体宿舍里住着四百多人,拥挤不堪,寒气逼人。洗没洗过澡,您也知道,这纯属个人问题——你不懂。不过,到了臭气熏天的程度。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环境也难免。打开小天窗吧——屋里冷,关上它——又透不过气来,还特别容易伤风感冒。加之食物奇缺。正是饥寒交迫的岁月。一天只能分到半俄磅(译者注:1俄磅=409.5克)黑面包和土豆清汤。晚上就给一杯白开水。

一个人被饿死要比听明白讲课内容简单得多。有多少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一病不起,就销声匿迹了。她们之中确实死过人。冬天快要过去时,阿克比列克终于熬不住了。春天的时候,她和两三个同学一起回到了谢米帕拉金斯克阿克比列克感到奇怪:她怎么能在奥伦堡活下来呢。她深信一点:你永远不会因为学习而变得虚弱不堪。

阿克比列克的哥哥已经在省委会身居要职。马上就给她雇了一名没有孩子的俄语女教师,为期四个月,免得她无所事事闷得慌。她教会了阿克比列克正确地说、写俄语。必须学会俄语——这样的时代来到了。不是为了像哈萨克人那样继续生活在浓烟、臭气和虱子中。知识就是财富。

  — 虽然生活在浓烟、臭气和虱子中,那也是和自己人在一起,在自己人中间。我思念故乡的村落,思念亲人的容颜。我觉得,只要能让我在亲人们中间,我可以奉献出自己在世上的一切。

        阿克比列克在奥伦堡学习了三年。她不再觉得这个城市陌生了。学生们打算排练一部名为《托卡尔河》的话剧,阿克比列克在剧中出演一个角色。话剧在斯维尔德洛夫剧院的舞台上演出了。戏票分发和出售给了学生们。演出大获成功,阿克比列克对自己的表演相当满意。人们把鲜花献给他们。有一位老师当场邀请他们演出结束后去喝茶。喝茶时,她被介绍给两位同志:阿克巴拉和巴尔塔什。人们请她喝啤酒,她谢绝了。于是,男人们就不再坚持了。

        阿克比列克在城里的大街上偶遇阿克巴拉。人们议论说,阿克巴拉讲起话来娓娓动听,是个知识渊博的人。虽然个头中等,然而,额头很高,皮肤白皙。的确如此,只要他一开口你肯定会听得入迷。那一晚上,阿克巴拉讲话最多。他的每一句话都令人信服,真是能言善辩的演说家。其他人只有听的份,被他说的笑话逗乐。他把脸转向阿克比列克,问了问有关她的学习以及日常生活的情况。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而坐在一边的巴尔塔什则不断地献殷勤,一会儿让她尝尝这个,一会儿又尝尝那个。告别时,他彬彬有礼地说:

问题就要来了,请注意。我们需要您这样的干部,所以我们有责任给您各种帮助。    

阿克比列克不再找机会与新结识的同志见面,而是专心地学习。

        有一天,阿克比列克从报纸上读到一条消息,阿克巴拉同志要做报告。不知为什么,阿克比列克内心突然涌出想听听他要讲些什么的愿望。于是,用手拢了拢头发,两腿走到镜子前,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披上大衣跑到了大街上。

    参加会议的人很多。阿克比列克坐在了最后一排的椅子上。会议主席在一位俄罗斯同志发言结束后宣布:现在请阿克巴拉同志讲话。阿克比列克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阿克巴拉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舞台。他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地打量了一下大厅。阿克比列克希望他能发现自己。不,他似乎没有发现,或者已经发现了呢?

        阿克巴拉开始讲话。他的语速不紧不慢,他的声音宏亮高亢,嗓音训练有素。阿克比列克一直看着他。他在谈论一个事关国家的大问题。究竟讲的是什么——阿克比列克弄不明白。她光看他的脸,只听他的男中音。阿克巴拉满怀激情地讲着,他把右手攥成了拳头,用力地砸在讲坛上,就像铁匠抡锤砸在铁砧上。每一句话他都憋足了力量,声音坚定不移。他的激情传染给了阿克比列克。从他舌尖飞出的每一个声音就像马蹄声脆。他就像一匹急速摆脱了强盗们的骏马,突然昂起了头,结束了自己的讲演。大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连阿克比列克也使劲地鼓掌。

      阿克巴拉发言后,接着是由他的对手讲话。他针对阿克巴拉谈了几点意见,批评了几 句。阿克比列克用那颇具杀伤力的目光对准每一个批评者。她不喜欢:刚才还向演讲者鼓掌致意的那些人,此刻却又批评他。阿克巴拉镇定自若翻了翻讲稿,接着出来详细地回应了批评意见。他对一些人的评价表示感激,对另一些人的看法表示赞同,用自己的论据反击了第三部分人的观点,啊呜!

    黄昏降临。会议结束后,阿克比列克走出大楼。就在她四下张望寻找有可能与她心情平静地回宿舍的同路人时,有一个人走到她身后,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肩头。回头一看——是阿克巴拉。他笑着说:

   您好!

阿克比列克感到发窘,可能,脸都红了。她担心阿克巴拉会发现她脸上的窘态神情。

      我正打算回宿舍呢……

     啊,那咱们走吧,我送您。

  她一下子愣住了。以前她可从来没有坐过委员的马车。但是少女的羞涩不可能改变

任何事情。再说,能与委员同乘一辆马车是引以为豪的事情。

     阿克巴拉帮助她坐进车里,坐在她的一旁,直接就把她送到了学校大楼前。

     路上他问道:

         您听了我的报告?

         是呀,听了。

         您觉得怎么样?

         报告好极了。

        他提出的有关报告的问题,他想了解她有什么看法的愿望,他把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他竭力想坐得离她更近些,还有在稀稀拉拉的路灯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反射出来的温情——这一切让阿克比列克感到足够了。告别时,阿克巴拉提议:

      明天我们去看戏怎么样?

      我同意。

    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阿克比列克梦见了阿克巴拉。也许是对他产生了好感?阿克比列克没有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第二天,阿克比列克在约定的赶到了剧院,只见阿克巴拉已经在那里看着她呢。他们两人一起走进了剧院,挨着坐下。他俩谈了很多。他说起知识妇女,说到爱情。每说到什么事情,他总要问一句:他是否同意他的观点。阿克比列克惊慌失措了,她想告诉他一定是令人愉悦的事情,哪怕是远离真相,但是无论如何做不到——她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阿克巴拉说:我喜欢您的看法。他还详细地询问了她的父母以及亲属们的情况。又是用马车把她送回来。阿克巴拉温柔地握了握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手。有的时候人的双手会代替恋人发僵的舌头表达想法的。

    那天晚上,巴尔塔什也去看戏了。他坐在另一排,但是,在幕间休息时,他走了过来就不回去了。他和阿克巴拉简短地交谈了几句,陪着阿克比列克在剧院的休息室转了转。阿克比列克愉快地走在两个聪明的男人中间,他俩仿佛就像她翱翔在空中时的左右翅膀。阿克比列克觉得巴尔塔什是个博学多识、彬彬有礼的男人。假如他给她提问题,往往都是这样提法:

      您开始来看演出了。怎么……您喜欢看演出吗?

        委员们交谈时所有的朝气也使阿克比列克的情绪为之一振,颇有些腾云驾雾的感觉。她认为他两个人是为了她而炫耀自己,于是,她自己也愿意表现一下。

 有一天她在大街上碰到了巴尔塔什,他和她并肩而行,边走边谈。不过,他可不像阿克巴拉那样健谈,总是翻来覆去,扭扭捏捏,……他说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关于学习、日常生活和春天。很显然,他和姑娘谈话不是老手。分手时,他牵着阿克比列克的手说道:

         我想和您谈谈。您是否有时间?

         有时间,阿克比列克回答道。她挺喜欢巴尔塔什那副窘样。她还等着他往下说什么。哪一位姑娘会拒绝这样令人愉悦的机会?

     三天后,巴尔塔什托一名学生捎来一封信:

     阿克比列克同志!假如您有空,请您前来以卡尔马克思同志名字命名的公园。 回函请这名学生代转。巴尔塔什。

    阿克比列克喜欢阿克巴拉,然而,这个巴尔塔什开始对她穷追不舍。不去约会吧不太好,万一他突然生气了呢?妇女就是有这种古怪的行为。况且开春了,课也结了,情绪高涨呀。于是,她如约前往。到那儿一看,他没有来。她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再等——还没有来。她生气了,打算离去。谁知巴尔塔什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好像从乌拉尔河岸跑到这里一样。阿克比列克等着他。他跑到跟前,和她打了招呼:

  我让您久等了?他请求原谅。

原来他是因为一件事情而耽搁了。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勇气继续谈下去。他突然说:

   一个男人结婚是很正常的。我正在寻找生活的伴侣。

       我祝您如愿以偿,阿克比列克笑着祝愿说。

他试着谈谈抽象的话题,可是接下来又回到了对爱情的关注。

   我喜欢您。

     阿克比列克不能不承认,巴尔塔什不是绝顶聪明。有一个老师还夸过他! 阿克比列克推托说必须要与家人商量,回避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对哥哥的这种态度是对的。又走了一会儿,他把阿克比列克送到了宿舍楼前。这真是个榆木疙瘩,连像阿克巴拉温柔地牵牵手都不会。

    次日清晨,阿克巴拉写来封信。写了一堆各种各样的漂亮话。他发现,他内心对她的那种不言而喻的情感如烈焰般炽热:我之所以给您写信是因为不能不写。您就是我理想之人。没有您生活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请回复。

 读完信后,阿克比列克内心充满了喜悦之感。难道她能够想到,他会向自己求婚?

她想,他不过是要和她逢场作戏,否则,无法想像。她甚至一下子慌了神。内心所有的念头都是与阿克巴拉有关。他身边的巴尔塔什其貌不扬,毫无风度。她回复阿克巴拉:您的话语令我感到愉快。我也喜欢您。但是我必须要和家人谈谈。很快我肯定会给您一个答复。请耐心等待,不要见怪。

 剩下的事就是给巴尔塔什的情感降降温,免得他为难自己。他和她在楼旁的小花园里又见面了。

  我答应要嫁给一个人,她等着他作出反应。

巴尔塔什脸色一沉,问道:

  他是谁?

 她没有回答。他不甘心。阿克比列克看到,他内心难以平静下来,便说出了那人的

名字。巴尔塔什说:

     我也想到了是他。他总是会博取女人们的赞扬。对学生的事从不放心上。看样子,假如注定不是别人的话,他是动了真情。

     阿克比列克内心充满了浪漫情怀,生活的平淡也给了她答复。巴尔塔什生气地走了。她很长时间再没有遇见他。

     再没有比一下子遇见两个钟情于自己的小伙子好的事情了,阿克比列克这样想。开始一切都令人感到挺开心的,后来就有一个人受到严重的伤害。假如她迫不得已说:你比他差,我不爱你。她看不出这样做能给她带来特别的快感。每一个人都可能这样想自己。

    过了两三天,阿克比列克见到了阿克巴拉。结果,她说她必须和一些人商量商量,阿克巴拉听了这番话心里很不爽快。难道一个受过教育的妇女不能为自己的爱情作主?他带着些许傲慢的语气说道。阿克比列克向他保证,她的哥哥和嫂子很乐意同意他们的婚事和接纳他,这样他才放心了。而阿克比列克说,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拒绝他,两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才得以恢复。他开始一边吻她,一边说:亲爱的……可爱的……我的心肝宝贝。他是未婚夫,而她是未婚妻,有什么害羞的。能有像阿克巴拉这样的未婚夫,还能幻想什么呢?阿克比列克高兴极了。她简直都坐不住了。她逢人便说,笑话自己的胡言乱语。这些日子她仿佛是在神经轻微错乱的状态下度过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回家的时候到了。哥哥寄来了一封信:既然他答应结婚——你就嫁给他吧。

     她太高兴了。她立刻朝阿克巴拉的办公室跑去。她认识这条路,当时是顺路来看他。她让阿克巴拉看了哥哥的来信。他把信扔到一边,关上门,抱住她,开始吻她。两个人沉浸在幸福之中。晚上他们去了电影院,坐在远处的包厢里。当灯光刚一熄灭,两个人又开始拥抱接吻,根本就不看银幕。阿克巴拉决定一周内举办婚礼,把阿克比列克接到自己那儿。

     次日,阿克比列克收到巴尔塔什的一封信:

我必须见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它与您即将来临的未来有关。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与我见面。

阿克比列克虽然感到奇怪,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去见面。
    拒绝这样的同志毕竟不合适。她有些懊恼地去了。两人见了面,互相问候。难以想象的是巴尔塔什说了这样一句话:

  阿克巴拉配不上您。

  为什么?

      在您之前,他也爱上过像您这样的几个姑娘。后来,他把她们全甩了,瞧见了吗,他不喜欢她们了!

我对此不感兴趣,阿克比列克答道,她明白他是想挑拨她与阿克巴拉的关系。

    如果您不信,这儿有他的日记,巴尔塔什寸步不让,从自己西装的內兜里掏出一个记事本递给阿克比列克。

     您在哪儿拿的?

     我们关系挺好,所以就拿了。

     您偷朋友的日记不觉得羞耻吗?阿克比列克很生气,觉得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

     我知道——羞耻。日记本里记录了他与一个姑娘的约会,我就想让您读一读。您不想知道,您的未婚夫实际上是个什么人吗?  

   不,不想知道。

    巴尔塔什开始证明,阿克巴拉的这些艳遇非常有意思,像仙人球那么缠人。

  请您允许我看看。

  您想看——那就读吧。

    日记记录的时间是:阿克巴拉由于什么原因,看样子是工作失误,被从相当高的职位上降职到了县里。顺便说一句,当时有干部轮换的做法。

 

    25  星期一

    ……在学校,库丽昂缠上了我。我尽量不和她见面。我以为她想和我说些什么。她提到阿比肯的妻子。我提醒她,我不能容忍诽谤他人。她大笑起来,我从她的眼神明白,她想说的不是那件事。

26

回家的的路上看见库丽昂和扎内尔迎面走来,东拉西扯着什么,不时相视一笑。昨天我曾见到有一个小伙子接走了库丽昂,把她送回了家。今天这个小伙子又在等她。                                                  -

     29

     委员会书记因受贿严重被捕。谢克谢姆巴耶夫保释了他。

    211

    在这种生活中我需要的是什么——是生命的激情四射吗?假如我有心爱的人,我把自己的生命只奉献给她,我唾弃仕途和官场,不屑这种劳动功绩。此刻我就像行尸走肉,似乎丢失了些什么,丧失了些什么……

昨天去做客了。库丽昂也去了。所有的男人都想与她搭讪。我没有加入谈话,坐在一边。她身穿一件精致的红毛衣,头发烫着卷,大概是用什么方法卷的。她第一个和我说起话来。我三言两语回答了她,稍带冷漠。我请她把信还给我。看样子,她觉察到了我的无情冷漠,不露声色地笑起来。她问到,我要退还信件的意愿是否与X城市发生的事情有关。我回答,不想回忆这个城市的任何人。她又问:连姑娘也不想?我答:不想。她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她,很是吃惊。不久前,我在大街上偶遇其中一位,我擦肩而过,连招呼都没有打。

212

库丽昂装模作样地与两三个小伙子在公园里散布,挎着他们的胳膊,不时发出笑声,不知他们谈些什么。今天她没有露面。也没有出过自己的教室,大概,在忙功课吧。看样子情绪不佳呀。虽然她不是把自己的感受写在脸上的那种女人。

214

高小的学生们组织了一个小组,并且开始活动。活动开展得不够顺利,于是改选了组长。那些跟在第一任组长屁股后边的学生从俄罗斯小伙子那儿买了家酿酒,给自己的领导庆贺生日,喝醉了。打起架来。前任组长似乎是大牧主家的少爷。这种人怎么能成为好人?

 216

 X城市来的人开始夸我,肯定地说,我对他们来说是紧缺人才,正往回召人呢。我朋友卡帕伊开口说,目前正是我随心所欲地利用他们的大好时机。哈萨克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呀!你不明白谁对谁错。该站在哪一边?你坐在那儿,用心听听,表示同情,赶你走——那不合适。接下来你就有意思地知道,他们在那儿想些什么,这样你也就不必再听下去了。假如我卷进哈萨克人无休止的纷争中去,那我的既定目标就无法达到了 。他们这种来往走动可别给我造成伤害。他们会看看谁经常找我,之后便会说我的各种坏话。从另一方面来说,不管他们过去是好人还是坏人,现在反正是自己人。假如你回避自己的人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俄罗斯化了。

 217

    凡是从X市来的公民都有一个特点——他们的一切都不是这么回事。谁都不愿意深入探讨问题的实质,只相信当官的话,而这恰恰对国家公务毫无益处。离他们远一些的原因足够了。有人给我写信请求协助从监狱释放几个过去不好好学习的男青年。哎,这就是事业!

227

    接到库丽昂小姨子的做客邀请。我和卡帕伊一同前往。坐在那里搞预算,11点才得以脱身。来了一看,库丽昂正在那儿做马奶子酒,斟茶。她脸色绯红,坐着整理了下头发。在桌子上我和他之间摆着一盏台灯。她把灯推到了一边,这样一来,她就处在了茶炉的阴影里,而我则处在台灯的亮光下。原来放灯的位置摆上了一小盘奶油甜燕麦粥。距我比较近。由此可以得出三点结论:1)她故意躲在高高的茶炉影子里;2)她想让盛有甜食的盘子离我近些,不然的话……3)她决定拿走台灯,这是我们之间的障碍。顺便说一句,燕麦粥无关紧要,她一定是想和我重修旧好。如果是这样,这是最佳方案。

     310

一大早在被窝里出现了一个念头。必须弄清楚库丽昂是否真的喜欢我。必须明确这一点。应当找个什么方法来探探虚实。否则我会在期待中死掉的。我和卡帕伊商量了一下。他建议我和库丽昂的小姨子谈谈。我们俩发誓绝对保密。

 312

    卡帕伊昨天晚上去了一趟自己的亲戚家。我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单独面谈没有成功。

    上午11点,我们结伴出发去山里游玩。卡帕伊与库丽昂并排而坐,而我和一名医士坐在一起。和她搭讪成功了。先是她说了几个小笑话,笑声……如此等等,她并没有说出明确的东西。我想,她对我的情感并不强烈,总的来说,没有激情。尽管她是受过最好教育的女人,最有理性,最有教养,但是,她身上最主要的是感性。一个女人没有情感——那就像没有香气的花朵。这算什么想法:我要上学出嫁会影响我的学习!学习是理性的声音。爱情是情感的声音。而她既没有爱,也没有情……她简直过于理性了!决不允许自己说出:我爱。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计划。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学业,也不管她学习起来多么费劲。难道爱情不应当战胜世上的一切吗?不可理解。应该写封信,彻底和她说清楚。

 晚间闯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哈萨克妇女,她是不知哪个民警的母亲。她说,她很喜欢我,愿意让我不认识的牧主的千金嫁给我,小姐的大哥在此地当老师。说说她的长相吧,好一个美女……大大的眼睛,像小母山羊灵巧……大概,是那位老师把媒婆打发到我这儿的。我干坐着,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这位老婆婆的话。但愿这不是来自X城众所周知的典型的陷阱圈套。我请老婆婆给我带一封姑娘本人写的信来。

313

 今天我给库丽昂写了封信。我的……假如你不会拒绝我的话。眼前又浮现出那一次郊外山间之旅的画面,多么美丽动人的珍贵画面呀!整个早晨我都赖在床上,一遍遍地在想象中回味着那次野游……

 ……绵延不断的山峦。树木之间还交织着雪橇留下的痕迹,从远处看,似乎以为它在拥抱着白桦树的芊芊细腰。忽而上,忽而下。树林周边……全是山岩……白雪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咯吱声。那位医士在马鞍子上冻僵了,城里人穿的大衣太不保暖,……他不知道该怎样用鞭子鞭策那匹马,一个劲地比划来比划去。而库丽昂身穿一件精心缝制的哈萨克式兔皮袄,头戴一顶狐狸皮大皮帽子,坐在马鞍子上俨然一个特等骑手。她哈哈大笑着策马奔向前方,以自己风华正茂的样子挑逗着所有的人。

晚上和卡帕伊去看演出。上演的是反映奴隶制的独幕话剧。库丽昂和她的小姨子也出现在剧院。我时不时地用眼睛寻找她。我希望她别再那么冷漠无情,也忽闪忽闪长长的眼睫毛,朝我这边望一望。她一定指望着我们在演出结束后把她们送回家。果不其然,她们两个就站在剧院门边。卡帕伊倔脾气上来,径直把她们拉回了家。我就不明白她的小姨子和俄罗斯医士怎么敢如此寻欢作乐!她的丈夫在另外一个城市,而她却在这儿和别人游玩。不,不能相信女人。

 315

 午饭休息时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库丽昂从另外一个门里走出来,朝我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叫我过去。我走了过去。她说她给我的回信,可能已经写好了,但是,没有带在身边。她还说她不喜欢写信,建议最好谈一谈。谈妥了地点。她答应告诉我见面时间。

 316

 做梦梦见库丽昂了,和她谈着什么,拥抱了她,亲吻了她。科学证明,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此可见,我的梦境反映了我的真实意愿。怎么能骂自己软弱呢?不管骂自己是什么都行!我千方百计地想阻止自己。热恋她是徒劳的,这一切都是骗局,这种欲望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于是,我决定从她身上找缺点,以此激起我对她的厌恶和反感。应该有条有理地好好分析分析自己的生活了,我回忆起过去的不雅行为。我明白了,假如我娶一位知识女性,我未必会有家庭的幸福。不,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我继续思考着有关她的事情。她把我的手脚都捆绑起来,严厉地看管着我。我落入陷阱中,这陷阱就是库丽昂为我准备的。

 当我在梦中见到她时,心里纳闷:只是今天吗?还是已经有一年了。我记得进城后的夏天我第一次梦见了她。记得她那件带花边的裙子,像用刀子割出来的。 在奥伦堡也梦见过她,就是在这次梦中她和我说着话,头却早就转向一边了。我试图安慰自己,就想,男人就是追逐女人的,仅此而已。不过,这会儿我明白了,自我安慰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幻想过,我能与她见面,说说清楚,我臆想过,我和她过着某种不现实的生活,有着我们所期待的幸福美好时光……然而,这一切犹如镜中花,水中月。我感觉到我全身的热血在沸腾。只想朝什么地方狂奔而去,只想立即做些什么。罪孽,罪孽呀!我能让她满足吗。

 317

                在学校。她和一名男老师站在一起。我冲她点了点头,心想:我是你的。她看了看我,那神情不知是懊恼呢,还是感动。她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呀:温情脉脉。只需从她那闪闪放光的眼睛里掉下一点火星,就能点燃我的心脏。她那神奇莫测的目光迫使我的心脏狂跳不已,让我的灵魂感到无比的幸福。不,还是把自己说的话收回去吧!灵魂中空空如也,心脏没有燃烧,而是停止跳动,神秘消失了。发出的声音就像科贝兹琴弓触到了琴弦:奇妙无比,神秘莫测,催人泪下,充满忧伤,仅仅预示了一段爱情旋律。她把我的心脏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她的双眼放射出的光芒熔化了你,使你成为永恒。他们像波浪一样滚动,窃窃私语着什么……

     她答应6点钟和我见面。我总是看表,还派了一个小伙子去看看她来了没有。每分钟心跳都在加快。还有半个小时。时间怎么走得这么慢呀!我不知干什么好,就写起日记来。如果她二十分钟后来到,朝我莞尔一笑,伸出一只手,用自己那温柔的声音说道:您好,我认为,这就是幸福的界限。其它别的什么我都不能想了……思绪飞迸跳跃。我干坐着不知怎样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一定来。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定来。或者,她突然不来了?这也有可能。她现在干什么呢?穿衣?梳妆,照镜子? 或者……或者……再看看时间!只剩18分钟了。打住,应该出去了,万一她的表快,我突然就来不及了……

深夜12

我在街角等她。我看见自己派出去的观察员回来了。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他,终于忍不住,迎面跑过去。他说:出家门了。我匆匆走去。她从那面朝委员会走去,而我从这面。我们在休息室见面了。有一个俄罗斯人走上前来要票。明天这里将有一场演出。好不容易等他离开。我们俩人站了一会儿。大街上来了几名学生,他们进了委员会……她感到不好意思,就走到了舞台后边。这几名学生是她的同学,她担心会传出流言蜚语。于是,我们从另一个门来到大街上。

我们没谈什么。从X城里传来流言蜚语,这里也有流言蜚语,谁对谁说什么,听到些什么。我谈了谈有关女学生的看法。我想和她见面的原因之一就是:弄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说到一起了,该揭幕了。长时间的谈话必须找个无人打搅的地方。我们决定,她改日再找我。她提醒我,不能让我的室友们胡说八道。似乎谈的很多,但是,又一次双方都需要的内容都没有说道。只有我们的眼神表达了最重要的话语。她一再地说,该回家了,我竟然没有发现,我是怎么到了她家。

318

 我们去看演出。她来了。坐在我身后以前的座位上。在她没有发表意见之前,我总是回过头去看她。后来我换了座位。她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以至于我再也不看舞台,而是看她了。她也不时地望望我。我急不可耐地等着幕间休息,然而,一切都被四个学生弄坏了。他们突然站到了她的周围,滔滔不绝地说她。其中一个长着一头红褐色头发的小伙子,我认识他,有一天我看见是他把她送回了家。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儿谈些什么,但是,我看出来,她很不情愿地和他们交谈。

 此时此刻,我不能容忍这些来自X城市的家伙了。库丽昂肯定地说过,她不喜欢这些人。再没有比他们坏的城里人了。

 回到座位后,她和坐在一边的小姨子低声请求些什么,而小姨子对她的请求显然不满意。但是,不管怎样,我很快和她的小姨子调换了座位,和她坐到了一起……

我们把我们的同伴连同卡帕伊一起送走。

一路上,那个红褐色头发的小伙子忽而窜到前边,忽而粘在我们身后。他从侧面蹦了出来,径直从我们面前走过,嘴上叼着的烟卷冒出浓烟,火星四溅。我说:他迟早会把自己烧死。库丽昂对此却说:干嘛这么恶狠狠的?难道对人就不能宽宏大量一些吗?我感觉出来,她的情绪变坏了。原来,就是这帮子学生胡说八道,什么她好像到过我的宿舍,什么这不是真的。他们打算庆祝纳乌雷兹节,邀请库丽昂也参加。

 库丽昂一会儿以他们在一起学习为借口,一会儿又以他们尽说她的坏话为托词,一会儿又说这事发生在朋友之间,反正是不愿与他们一刀两断。可以认为,没有任何友谊他们就不嚼舌头了。这会儿她想象不到她能顺路看看我。这算什么事呀?!她为什么不离开这些人呢?!

3 19

    当地市民们的手表什么时候都没有准确过。准有人站在大街上问:几点了?,接着拨自己手表的时针或分针。

 当地的大学生根本没有道德,两个小伙子站在那里,就能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今天有演出吗?和小母山羊一块去吧?(或者和老太婆?,——他们就是这样糟践姑娘们(他们把认识的姑娘统统归入小母山羊之列,其中就有库丽昂)

3 21

     去做客了。喝的是酸马奶。不太有意思。库丽昂和女友扎基姆一起和同一年级的同学们庆祝纳乌雷兹节。他们不喜欢库丽昂,而她对他们的评价不偏不倚。既然如此, 她干嘛还与他们一起去呢?假如她敬重他们,假如她没有给他们贬义的评价,那是另外一回事。这样的姑娘值得信任吗?或者她故意做给我看,或者她另有目的?人应该明辨是非好坏,在人生道路上不能左右摇摆。而被我视为自己的天使的她是这样的人吗?令人纠结犯愁啊……似乎,不可能再忧愁了。我想知道,她会怎样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呢?我们拭目以待。

322

 昨天在库丽昂小姨子家。我们说到了纳乌雷兹节那天小姨子支持我的看法,并且表示她这次郊外野游不怎么样。库丽昂承认自己举止不对。库丽昂的小姨子有意坐下来和卡帕伊谈一谈。我们退到火炉边,在那儿站着交谈。我再一次请她去我住的地方看看。而她又一次说,担心流言蜚语。她说:等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后再去吧。

324

 6点我来到学校开会。谁也没有来。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扎基姆来了,领着一个小男孩。扎基姆大约19-20岁。关于她的确有些可怕的传说。我听说,她和一名老师发生了关系,而且她不仅仅与这名老师靠在一起,她竟然旷课。她看见我,便高声对小男孩说道:你告诉他们,库丽昂要来,玛丽娜也来,说完便打发男孩去了什么地方。显然,这一切都是针对我的。

俄罗斯姑娘和小伙子们一边散步,一边大声喧哗。她们拥抱,哈哈大笑,丝毫不感到难为情。这位扎基姆就是这样的人。堕落了的姑娘全是一副嘴脸,一样作态。为了把东西卖给男人们,她们戏弄男人,暗示她们能做更大的交易。强装笑脸,哈哈大笑的少女全是来自与她们一样的种族。莫非上过学的的姑娘全是这副德行?莫非就没有受过良好教养的姑娘了吗?

326

 昨天傍晚6点库丽昂来找我。我们关上门,真诚地谈了谈。我们讨论了所有问题:既有我们的关系,也有我们的性格,既谈到多嘴多舌的家伙所散步的有关我们的流言蜚语,也涉及到了未来的计划,爱情当然不会漏掉。她说,是父亲坚持要她上学的,她不想让父亲的心血付诸东流。她补了一句,将来她会辍学。我回答她说,这不是问题,对于我最主要的一点是她是否承认爱我。于是,她开始闪烁其词。当我们拥抱时,她哪怕有点难为情也好,然而她却兴奋起来。留下了愉悦甜蜜的印象。

收到一份《哈萨克劳动者》报,上面刊登着一条讣告:著名的别尔尼亚兹和他的姑娘开枪自杀了。真是个令人悲痛的事件。他是一名富有天赋的诗人——太可惜了!这种事情不该发生呀!自杀在哈萨克人中是少见的。真不可思议!是酗酒,情杀,还是谋杀?是生活毁了他们,还是敌人的暗算……?不管发生什么,显而易见,他痛苦到了极点。是呀,生命……一下子——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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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记得还是别林斯基写过这样一句话:想象出来的爱情比真正的爱情要痛苦和危险得多。爱情的梦幻像一块巨石砸到心上,令人感到拘谨,煎熬,毒害极大。我想,这是真理。心灵就像烧穿了一样,痛苦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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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库丽昂度过了一个晚上。我们一起散步,交谈。明月当空,感觉温暖如春。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总是那句话:公爵夫人玛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会说些什么?舅舅姑姑婶婶会说些什么!这是什么人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那么受过教育的女人和大字不识的女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我真诚地祈祷斋戒了整整一冬,看来,全都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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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帕伊称,库丽昂告诉他,好像有几封我写给他的姑娘的信,他打算和那姑娘结婚。我信誓旦旦地说,我没有给她写过信,也不打算给她写信。如果有这样的信,那就让卡帕伊——我的朋友,拿出来,我没有向他隐瞒过任何事情。

她库丽昂干嘛做这种事?挑拨离间我们?没有料到,库丽昂像别的女人一样,很会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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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又提到那些信函。卡帕伊是市执行委员会主席。他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那是举手

之劳,库丽昂把我写给她的信交给那人。那个男人就是长着红褐色头发的大学生。是他把这些信函给自己的伙伴们传看,一个劲地冷嘲热讽。他们说,一个月前,她和这名大学生在她那个道德败坏的女友扎基姆家里过了一夜,她家就在市场旁边。

    我可太不幸了!我被骗了!不管生活怎样欺骗了我!我渴望从尚未打碎的碗里喝到些干净的水 ,却叫一只癞皮狗舔了个精光。热恋的男人就像个瞎子,有眼无珠,说得对。我怎么就误入歧途了呢? 如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知识女性的任何鬼话了!一切都入土为安了:我那颗无私奉献的心,为她而产生的激情,把所有时光都献给她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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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库丽昂写了一封信,十分客气但又十分坚决地请她把我所有的信件都退还给我。并且干巴巴地说永远再见了。总共就三句话。她回信答复:我把你所有的信件都撕碎扔掉了。请你相信我。

    日记并没有产生巴尔塔什所预期的效果。阿克比列克认为,在这段不光彩的绯闻时间里,有过错的是库丽昂。而巴尔塔什坚持说是阿克巴拉有错在先。然而,他叙述自己朋友的卑鄙特点越多,阿克比列克越感到气愤。她什么都不想再听了,只有一个愿望:滚,快滚开!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生一切事情。

 不对!巴尔塔什不再纠缠,只是一个劲地说,阿克巴拉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这种人……她彻底惊慌失措了,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

这有什么?连我也不是这样的……姑娘。我更糟糕,我没有丈夫还生过孩子!

你别和别人说——他让巴尔塔什同志大吃一惊,但是,就这样她也不能摆脱掉他。他没有再纠缠,正相反,开始详细询问她不慎说漏嘴的事情。他耐心地听完后说了一句:您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您做得对,他终于走了。

      一天后,阿克巴拉送来一张纸条,请她来马克思公园一趟。她来了。来约会的阿克巴拉愁容满面,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 您不想给我讲讲您的过去吗?

 --- 不想讲,慌作一团的 阿克比列克答道。

 --- 别绕弯子。既然已经告诉巴尔塔什了,我也想听听真情。您说的是真的吗?

 --- 是真的,阿克比列克说。

  既然如此,那咱们只有分道扬镳了。我还以为您是个处女呢,他沿着公园里精心铺就的小路走远了。

阿克比列克独自一人坐在木制长椅上,她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斋桑黎明号客轮两次鸣响汽笛。

 身穿时装的妇女们匆忙走下客轮。

 一位身穿精心缝制的衣裙,头戴一顶巴拿马帽的女人站在甲板上,用胳膊肘撑在栏杆上,望着码头上忙乱的人们。她脸色白皙,眼睛乌黑,身材苗条。

    客轮拉响了最后一遍汽笛。女人走到一等舱敞开着的舷窗前,说了一句什么话。她面对的一个男人立即来到甲板上。其中一人就是巴尔塔什。他的两个同伴曾与他一起工作过,一起上过学。这已经是谢米帕拉金斯克的朋友们接待巴尔塔什夫妇第三周了。他们坐船登岛,在城里漫步。这时,临别之际还在船上友好地谈着话。巴尔塔什是真正的旅行者,他请朋友们喝啤酒,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和他们一起来到船首。

    谢米帕拉金斯克的朋友们之所以对来宾如此敬重是有重要原因的。不管怎样,巴尔塔什在共和国的委员会里任职。就像爷爷从集市上带回来大包小包的礼品送给孙子一样,省城的人拍首都来的宾客的马屁可以理解,也有情可原。

巴尔塔什是有名的共产党员,擅长解答各种各样的政治问题,是专门起草决议的经验丰富的公务员。巴尔塔什年轻有为,称他为苏维埃公务的创始人并不夸张。当他的朋友们在仕途上拾阶而上时,他已经跨过这些台阶,青云直上了。他曾经在阿克莫拉、谢米帕拉金斯克、乌拉尔斯克和布克耶夫斯克省任过职,精通所有职场上的阴谋诡计,熟悉干部问题,结交名流,可以说,直到今日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他虽然不属于党的第一批领袖,但是他的领导地位得到了四面八方的支持——毫不动摇。他能在行地批判应该被批的人,恰如其分地引经据典,在任何会议上捍卫自己的意见,总之,堪称国务活动家。巴尔塔什同志的特点是:尊重独立自主的观点,喜欢强调:同志们,虽然K同志的步伐与群众不一致,而他走的是自己的路,我欢迎他。他原则性很强,常常指出同志们的错误,假如同志们没有反应,那么他有可能果断地中断关系。不过,他也会结交朋友。

    朋友们打听:

阿克巴拉在那儿怎么样?

  他能怎么样?阿克巴拉活得好好的。活在自己的梦幻里。和往常一样,尽干些不靠谱的事,低着头往前跑。同以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到处演讲做报告,巴尔塔什笑了一声。

    那这个人怎么样?……

瓦伊,别提他了!他自认为是个大滑头,能够蒙骗世上所有的人。你说我们那会儿找得到头脑简单的人吗?简直狡猾极了! 该同志没有前途了。

    就是这样,巴尔塔什对每一个同志都有自己的看法。

   “斋桑黎明号客轮第三次鸣响汽笛。

    巴尔塔什和朋友们走到头戴白色巴拿马帽子的女人跟前。认出来没有?是阿克比列克。

     再见,同志们!……就这样干吧!告别时巴尔塔什用力握了握同志们的手。

     再见!再见!巴尔塔什的朋友们也和阿克比列克告别,之后急忙走下舷梯,来到码头上。

    “——!呜——!呜——客轮试图用汽笛声再次催促人们。

     送客的人们含泪带笑望着离岸远航的乘客们的脸庞,跟在渐渐离去的船尾后面不知喊叫些什么。军乐队在客轮甲板上管乐器齐鸣:各种铜号和鼓吹奏出令人振奋的进行曲,阿克比列克的脉搏跳动开始加快,心灵随着自由自在的波浪波动。她也挥动着一条白色头巾。心脏有些难受,仿佛她永远和她最亲近的人告别,依依不舍。她最亲近的人当然是卡米莉亚。

    “可怜的人儿卡米莉亚没能来码头送她。如果她没有出什么大事,反正她会活下去,就像笼子中的小鸟那样!阿克比列克回忆起在额尔齐斯岛上度过的一天。她还想起来另一天,那是她和巴尔塔什结婚的日子。

户籍登记处——冒出来这样的机构。我们下了船去登记。登记员是一个留着黑胡须的男人。他刚一读出阿克比列克的名字,就抬起眼来看她,目光一直盯着的脸。阿克比列克马上认出来他。切尔诺乌瑟!

 啊!圣徒,哎呀!

 阿克比列克害怕巴尔塔什起疑心,便朝他使了下眼色。还好,挺幸运。

从户籍登记处出来,阿克比列克回头望了切尔诺乌瑟一眼。他望着她的背影,阿克比列克觉得心里暖暖的。她朝他点了点头,刚刚看得出来是告别。

 甲板晃动了一下。泪水从阿克比列克的眼中滚落出来。巴尔塔什赶紧搂住她的肩膀,问:

  怎么了?

  没什么……就这样……我觉得不幸的卡米莉亚真可怜……我能帮她做些什么呢?她太愚昧落后,太惟命是从……有什么好结果呢?比坟墓里还要黑暗……阿克比列克极度忧伤地说。

  你干嘛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寻烦恼呢?一天工夫不可能改变一切。社会主义来到了,已经带来了平等,难道不是这样吗?你想想自己,巴尔塔什鼓励妻子。

  反正心里难受……阿克比列克答道,留在那里……继续感叹岸上姐妹的孤单和忧伤。

 七月的一天是在额尔齐斯河上度过的,白晃晃的烈日当空照。两岸翠绿。客轮顺河流缓缓而行,搅动了平静的水面。巴尔塔什挽着妻子的手臂在甲板上散步,尽情享受着清新的微风,这简直就像令人陶醉的泛着泡沫的马乳酒。那么,怎么能不相信正在到来的巴尔塔什有关平等的那番话呢 ——这可是一名负责任的工作人员一言九鼎的承诺吗?不是他又是何人能知道这一切呢?想到这儿,阿克比列克心情平复下来。

他们呼吸够了新鲜空气,走进四壁如镜子般明亮的沙龙。在两根圆柱子之间的小舞台上,一名长着淡褐色头发的男子后背挺得笔直,正在用钢琴弹奏着一支什么曲子。

巴尔塔什和阿克比列克边倾听着身材秀气的女钢琴手弹奏的乐曲,边在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大桌子旁坐了下来。他们仔细地看了看菜单,这时一名系着白色花边围裙的女服务员朝他们走过来,他们开始订餐。巴尔塔什一面报菜名,一面问阿克比列克:你要吗?

   你自己吃什么?

  我对这些煎牛排一窍不通,我想吃羊肉。

    阿克比列克觉得丈夫挑选的几样菜非常可笑,她哈哈大笑起来。听到她毫无节制的笑声,一名商人把目光从扑克牌上移开,好奇地望了一眼开心大笑的女人。从这一刻起,他就时不时地把猥亵的目光投向阿克比列克。

    笑完了,阿克比列克说道:

  我就吃松鸡吧。

饭后夫妇二人喝了两瓶日古利啤酒,回到他们特别干净的双人舱,半躺在弹簧

床上翻看《受害人》杂志,不时哈哈笑两声。

  笑对于食物消化过程非常有益,巴尔塔什不容置疑地说道。

     生活多么愉快,生活多么有趣!对于新人来说,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可笑。阿克比列克开始喜欢取笑嘲弄丈夫。没关系,丈夫能忍受,丝毫没有怨气。

      你没有发现,那个商人差点用眼睛把你吃了?

      是吗?可我希望你没有发现这件事!

      我的心肝,你可要当心呢。这些奸商很危险,巴尔塔什提醒道。

      亲爱的,你自己也得提防着点。今天就有一名指挥官把我掉在甲板上的头巾捡了起来。

巴尔塔什心静如水,再说,他还能干些什么呢?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也是他自己死缠着阿克比列克不放。他心情平静,首先是因为阿克比列克没有向他隐瞒任何事情,她把自己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讲了出来。下班回到家喝茶时,她总要把和自己的女同事,客人们的所有谈话内容转述给他听 。她把自己所有的想法,疑惑,甚至梦境无保留地告诉丈夫。巴尔塔什也常常把自己遇到的问题讲给她听;虽然是秘密,但是我要告诉您:正是妻子帮助他撰写总结和报告书。她显露出这方面的天赋。她写的东西文笔优美,准确,条理清楚。如果必须熬夜,那么应当早早备好热茶就可以了。

到了第三天,年轻夫妇抵达斋桑。托列根抱着小女儿携妻子在码头上迎接了他们。他们接到了巴林石以政府名义拍发的电报:等我们。相逢难免一阵感慨,拥抱接吻。

   巴尔塔什以前就认识阿克比列克的哥哥,他们在一起工作过。过去他称呼:托列根同志,”——而今天则要按照家里的亲热的习惯:亲爱的,近况如何?”——然后亲吻一下额头。他亲吻了托列根妻子的脸颊。

托列根一直认为巴尔塔什是一个不会有大出息的人。此时此刻,他早就忘了这事。如今巴尔塔什是他的妹夫,再说,他在中央工作。在新岗位怎么就会没有出息呢?他不再妄自尊大足矣。

    两辆马车等着他们。托列根扶着女人的胳膊肘部,把客人安顿在软坐上。四轮马车沿着市里的大街飞驰,直奔他的住所,车后掀起团团尘埃。

为新婚夫妇备好了房间,地板上铺着地毯,床上铺着洁净的卧具。客厅里摆好了节日餐桌,丰盛的菜肴食物。应有尽有!既有哈萨克油饼,又有包子;既有油炸甜饺,又有糖果;既有炸鱼子,又有开心果;还有带坚果仁的饼干。所有食物像小山似地堆放在盘子里……在餐厅一角堆放着带红蓝金色的瓶盖的酒瓶,摆放的形状有点像水边的天鹅,伸长了脖颈哀求: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们才大口大口地喝我们!……”

托列根心想,伏特加酒与他妹夫的首长地位不符,于是,他专为巴尔塔什花25

卢布买了一瓶香槟酒。

听说首都的委员驾到,县城里那些没有见过委员的人,穿着膝盖带洞的裤子,满是皱褶的西装,像是去麦加朝圣的信徒,蜂拥而至托列根家。其中直奔大锅香味而来的有流行歌手,有在编习惯献媚奉承的人,简直就像母鸡爱大米。

恭贺新婚!请进!,宾客的来来往往,椅子的吱扭声,餐具的碰撞声,刀叉的叮当声,杯盏交错声——所有的声音简直就像瀑布哗哗哗的声音。甜甜的酒香借着香槟酒的泡沫直冲鼻孔,酒杯里的伏特加溢了出来,人们唱起歌来。还分帮结成了伙。来自首都的阿克比列克和巴尔塔什怎么能不全力以赴地庆贺自己的新婚? 嘿,还有值得高兴的重要理由吗?!倒伏特加酒!请举杯!唱吧!大家狂欢吧!等等!来干杯!

 在激动兴奋的庆祝活动中,伙伴们很快就都喝醉了。头晕目眩,两腿发软,房间的四壁在空中漂浮,只有桌子摇晃得更加厉害,客人们互相搂抱着开始散去。阿克比列克把不能自理的丈夫拖到床上,她便和嫂子开始收拾桌子。筵席主人不知躺在什么地方,感谢真主:一切都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阿克比列克和巴尔塔什由于应付宴请做客和城市的各种典礼仪式而累的疲惫不堪,两三天后终于继续向故乡前行了。

他们没有坐马车,而是骑马进了山。不骑马就不是哈萨克人,难道不是吗?他们很快用心挑选好了马匹。为了尊敬的妹夫此行顺利,哥哥准备了几匹老实可靠的马。

托列根的妻子在屁股下又塞了一床叠好的被子,然后抱着幼儿爬上带深色圆斑点的灰色母马背。托列根骑上一匹褐色马,而阿克比列克碰到一匹驯顺了的浅灰色马,巴尔塔什骑在一匹黑马背上。当地的一位同志陪同他们同行,也骑在马上。

一大早他们出发了。看到嫂子不习惯坐在高高的马背上骑行,在马背上不停地扭动身子,阿克比列克笑了。她一只手握住马鞍桥,另一只手一会儿把笼头拉过了头,一会儿干脆把笼头丢了。托列根只好让小女儿坐在自己前面。温暖的夏日。正午时分赶路的人们在座落在山岩上的村子里休息。他们吃了些羊肉,喝了点马乳酒,然后又爬上马鞍。这时他们行进的速度已经不像早晨那么快了,嫂子痛苦万分,勉勉强强坐在马背上。阿克比列克则劲头十足,用马鞭子轻轻地抽打着自己的那匹马。而小女孩点着头,无忧无虑地打着瞌睡。大家轮流抱着她骑行。

傍晚前女人们都喊叫口渴,于是,骑行者们转向湖岸边的一个村子。村子中央坐落着一栋大房子,旁边有十来匹小马驹。房屋右侧支着一顶帐篷,赶路人就在帐篷旁停了下来。他们把站在门口的一个男少年叫到跟前,向他打听主人的情况。阿克比列克刚一听到主人的名字,心脏突然一阵刺痛,从马背上一头摔了下来,第一个冲动的念头就是不顾一切地从这儿跑得远远的,但是,想再一次见到自己未举行婚礼的未婚夫的愿望战胜了她,于是,她默不出声地等待着他的出现。

男少年消失了,来得正是别克博拉特,他歪戴着带护耳的狐狸皮帽,皮袄只搭在一边的肩膀上。他皱着眉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迎着不速之客走了过去,抓住巴尔塔什胯下那匹马的马勒以表示欢迎。他的眼睛遇到了阿克比列克后,一下子变得面无血色,不过,他还是和她,和他的哥哥问候了一下,就像问候老熟人那样。然后他急忙把客人领进了帐篷。

在一摞子棉被前坐着一位面色黝黑、长着朝天鼻子的年轻女人,正在缝着什么。她的形象立即引起了阿克比列克的注意。而年轻女主人面带不满的神情同样先打量了一遍女人们。显然令她心里不舒服的是,这些女人一点也不难为情,进了帐篷一屁股就坐在男人们的身旁,几乎膝盖挨着膝盖了!她的目光表达了她的想法:你是什么人呀!瞧瞧这身打扮!她们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哎呀,可真有你的!……”

别克博拉特马上派一个小年轻去大房子取马乳酒,他自己在客人们面前铺好一块台布,接着开始用勺子反复搅动一只大碗里刚刚做出来的的新鲜饮料。他再没有勇气望一眼阿克比列克,哆哆嗦嗦的,仿佛他在她的面前有过错似的。他的老婆正相反,揪了一把自己的短鼻子,转身出了帐篷,那意思就是告诉人们,她不想在什么城里人面前低三下四,俯首帖耳,她会说,你如果乐意,那就像衣衫褴褛的小丑在他们面前上蹿下跳地表演吧,啊!别克博拉特满怀仇恨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客人只需要观察一分钟,就可看透他的一生。阿克比列克想到,别克博拉特不爱自己的妻子,她开始可怜他。她和他几次见面的情景又一次展现在她的眼前,不过,不像以前那样令她异常激愤。然而,这些情景马上一去不返地消失在往事里了,没有丝毫的惋惜。少女过去的梦幻是什么?是女人脚下的沙子,她一步跨过去,满怀着新的愿望,一点也没有踩踏到这些沙子。然而,别克博拉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体重增加了不少,小胡须长成了连鬓胡子,嘴角有了皱纹,好像连个头也变矮了。而谈了些什么呢?

哦,这么说你们是回故乡……在城里听到些什么?……我们宰杀一只羊,款待大家!这就是他所说的全部内容。

阿克比列克既担心巴尔塔什可能会猜到她与别克博拉特的关系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但却是亲密的,也害怕万一此时此刻毫无意义的情感在别克博拉特内心突然复苏,于是,她用俄语说道:我们走吧!所有的人起身来到没有卸下马鞍的马匹前,毫不理睬别克博拉特喋喋不休的作客请求。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阿克比列克看了一眼哥哥,但是,从他的脸上不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正忙于筛选话题,不管什么方式,这些话题不能引起谈话者回忆任何的往事。他终于开口和妹妹说起话来,而且他确信,她明白了哥哥带有提醒含义的用心。

在山岩上出现了五名骑马的男人和一名女人——远看他们不比蚂蚁大多少,而在阿尔泰高山的茅草里根本就看不见他们。他们走过了遍布侵蚀洞穴的峡谷,在像骆驼的驼峰一样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岩石间穿行,绕过被大风吹集成的酷似女人巨乳的漂石堆。在这里,阿尔泰山脉的巅峰,阿克比列克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母亲的被害,她被强奸,继母的迫害,在老 切列普什卡村那好似墓穴旁边黑暗的小屋中捱过的分分秒秒——都留在了原地遥远的山脚下今后永远不会在令她感到不安了。她掏出自己的心带到九霄云外,在苍天的金碗里彻底清洗了一遍,她得到了重生——变成另外一个纯洁的人。

 

阿克比列克站得笔直,在落日的余晖下俯看着整个阿尔泰山的世界:骏马甩动着马鬃,带着嘶鸣,沿着马尔卡科利亚湖水晶般的波纹飞驰,母马纷纷后退几步,引领它们奔向山间的水洼,牧马人头上带护耳的狐狸皮帽子泛着火红色;而在通向湖岸的山岩上,包着带小花图案的头巾的女人不时闪现,绿裙勾勒出身体的曲线——她就像透过黄色玻璃眼镜看到了这所有的一切。金光四射,红红火火。

 听到了附近村落的牲畜圈里传来的狗吠和羊的叫声,小羊羔扯着嗓子叫着找自己的妈妈。百灵鸟在空中婉转啼鸣。而雨燕围着人们贴地而飞。走在水边的三名少女音调忽高忽低地唱着歌:

 

芦苇荡藏起了小耳环,

外乡来客去接小妹妹。

  一对耳环割破了手,

              叫我心疼得……

 

     阿克比列克和赶路人看见,一个男孩子骑着一匹尾巴毛飘飞的公马不知从何处飞奔而出,转头冲进了村里。

 族长马梅尔拜的梦想是见到儿媳妇,在她们到来之前他就为新人们支好了白色帐篷。他希望这一次托列根一定会携妻而至。眼下,她就在族长的家旁走上来——老人等着他们。

 男孩骑在马上喊叫:

  叔叔们到了!阿克比列克和他们在一起!族长听到消息后心跳加剧,开始在几

个房间里晃晃悠悠地忙碌,激动地感叹道:

     唉!他在那儿叫喊什么!

自从阿克比列克和他大哥走了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在读书上学,就不满地一句话不说皱起了眉头:一个女孩能学到什么?阿克比列克就像从地球表面消失了一样,他只记得他有过这样的一个女儿。他也不去想她了,也想像不到什么时候再见到她。这会儿他该怎么办呢?是留在家里?还是出去迎接?怎么打招呼问候?不可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心情平静地坐着。请她原谅?这么倒霉的事落到了他的头上。

 头脑里空空如也,窗旁一个农妇像母鸡下蛋那样叫起来:

  来啦!四个人!不对……是五个……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大概是嫂子……

阿克比列克听见有人说儿媳妇,就像有人从一侧推了他一把,她已经无力再骑在马上了。族长马梅尔拜想起有名的一句俗语:就算远道而来的人是不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老人也要出门迎接,第一个欢迎他,于是他下决心出门迎客。

 他出门一看,他们已经一起到了。一名身穿白裙子的女人牵着一匹浅灰马看着他。……正当他猜测:这可能是谁呢,乌尔基雅已经在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果然是阿克比列克。叫他惊奇的是,连男人们和村子里的长者都先走到她的面前问候。看到所有的人都十分敬重她,族长决定稍稍消除对女儿的反感。

   托列根走到跟前问好之后,指着跟在他身后的巴尔塔什介绍说:

这就是您的姑爷。他叫巴尔塔什。

  哦,亲爱的,过得好吗?不知所措的族长说道。

他已经想不出来还能说些什么,在舌尖上转来转去就一句荒唐话:祝贺!阿克比列克跟在哥哥后边,领着萨拉,走到父亲跟前,向他伸出手来。

  是阿克比列克吗,亲爱的?,族长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眼睛也湿润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勉强忍住了泪水。

 阿克比列克心情悲伤地站着,低垂着眼睛。

      你怎么啦?亲爱的,身体好吗?族长问她。这时,村里的婆娘们领着儿媳妇来到新人的帐篷前。她们绕过阿克比列克,把儿媳妇领进了帐篷。

     村民们纷纷前来问候。族长和所有的人握过手后,吩咐道:

  够了,你们把路让开!让他们进屋!

 客人们进了房间。 族长带着他们进来。

 婆娘们跑出去给儿媳妇找窗帘。族长拦住她们说:

  算了吧,这会儿别去!他对儿媳妇说:别不好意思,我亲爱的!你行的!这会儿什么仪式都还没弄妥当。

 其实她也没有想过难为情。农妇们依然闹哄哄地喊叫:

  哎呦,族长,你这个老头子!孩子们都来了!富得流油啦!嘿,心满意足了吧?这么说,这小伙子是女婿了!祝您长寿,青春不老!祝您的孩子们幸福发财!

 族长确确实实知足了。

 人们把贵重的东西搬进屋里,各自落座。族长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和雇工分割羊肉,并向弟弟打听:

  姑爷是什么家族的?打听了吗?

 阿米尔已经向托列根打听了有关巴尔塔什的一切,他不急不缓地介绍起姑爷的情况来。

家人嘛,来自托贝克塔, 先生可是身居要职!在奥伦堡的国家机关里供职!——他大加赞扬。

族长先前的怨恨心情烟消云散了,情绪顿时高涨起来——高兴得难以言表。

早上,族长从村外溜达回来看了看阿克比列克和玛丽莎,心满意足地想:儿子的媳妇体面,健壮,白净,走起路来四平八稳。有人告诉他,儿媳妇不是哈萨克族,是伊塞克族,而他以为伊塞克肯定是哪个哈萨克家族。他看见萨拉把托列根的女儿抱在怀里,就打算和她一起去户外,说道:

   来,把她给我,亲爱的!说着就闻了闻孩子的脖子,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情绪很好——心里美极了。

  感谢真主,饶恕我们吧!

托列根和巴尔塔什打算出去,于是就穿好春秋两季大衣,歪戴上帽子。族长用目光送走了他们,心想:看样子,时代要属于这样的人们了。有这样的沾亲带故的先生掌权,我们能活大岁数。

    当年轻人们散步玩耍,在自家里喝茶的时候,族长跑到马厩,吩咐把七匹母马挤出的奶搅起泡沫,接着回到家严格查看他的几个房间清洁收拾的情况。他嘱咐妻子给阿克比列克铺一床特别厚实的棉被。

 他耐心地等了一个小时,派兄弟去叫这伙年轻人。当托列根和巴尔塔什出现在门口时,他邀请他们做客,坐在节日筵席主人的位子,而让阿克比列克和玛丽莎坐在自己的右侧。继母亲自给红色茶碗里斟马乳酒,虽然慷慨,但是也颇费心机,竟然没有给邻居们和孩子们倒酒。她来到儿媳妇面前翻来覆去纠缠不休:

喝吧,亲爱的,喝吧!让我们再来点波多尔酒!

而她没有勇气看一眼阿克比列克的脸颊,只是弯下腰伸长身子去拿茶碗。族长不知疲倦地向女婿劝酒:

您为什么不喝?多好的马乳酒呀!

我都喝醉了!巴尔塔什答道。

族长对此意味深长又颇为伤心地说:

  城市生活给人的胃什么东西都留不下。

    族长骑在马背上内心感慨万分:多好的儿子!多好的姑爷!多好的儿媳妇!多好的女儿!直到今天,谁家的日子有这么红火?!假设他这会儿往门外吐口痰的话——他相信:那口痰肯定准准地落到一条狗的鼻子上。

    那当然了,要知道是马梅尔拜筹办的节庆活动!他本来想宰杀一匹三岁的马,但是,托列根坚持要杀一匹才一岁的小马。再说啦,十家亲戚平均每家宰一只羊。马尔卡科利亚湖畔的五个村庄都在庆祝族长马梅尔拜家的节日!方锅放不下这么多的肉,马乳酒也许流淌进了湖,摔跤手晃动着肩头,骑手们在夺羊赛上厮打正酣,歌手扔下了冬不拉……

人们玩累了。阿克比列克和嫂子在帐篷外挂上一条红布,开始教妇女们学文化。男人们学的更高级:托列根和巴尔塔什带领他们攀登政治常识的高峰呢。

    阿克比列克与父亲相处,温柔健谈,轻声细语。马梅尔拜想象不出来,除了请求女

儿原谅外,他还能和女儿谈些什么。他说:

  阿克比列克,亲爱的!你干嘛这样为难自己?歇歇吧。教乡村农妇读书值得吗?

  父亲,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

  反正她们也不可能学成你们这样!

阿克比列克没有和父亲继续争执。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萨拉。小妹已经十二岁了,都穿长裙了,该上学了。一定要把她带到城里去。而小弟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卡热肯弄得在阿克比列克不在家的这些年谎话连天,复仇心理极强。他是一个愁容满面、无所事事的小伙子——她真替他伤心和不安。那怎么办,让托列根做做他的工作。

阿克比列克和像以前那样温柔体贴对待她的乌尔基雅经常来到湖边。有一天,她们俩人慢条斯理的谈话不知怎么就迫使阿克比列克打听起一个人,就是他把俄罗斯人领到阿克比列克家的:

婶婶,这个……穆卡什情况怎么样了?

你没有听说吗?那年冬天他离开了过冬棚后就失踪了。

他怎么能失踪呢?

   那谁知道呢?也许什么人把他打死了。

他作恶可太多了。

  恶有恶报。

他们哪里可能知道,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某日,穆卡什被大牧主判了死刑,由他手下的人处死了他。

两个女人们陷入了沉思,看着萨拉和托列根的小女儿在岸边的沙地上玩耍。似乎谈话硬扯到了其它的女孩身上,乌尔基雅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小儿子伊斯坎杰尔身上。他是一个好斗的孩子,有个性。

她爱他爱得简直要发疯。母亲说,他聪明理智:既会编儿歌,又游戏有度,既会观察绵羊,又会饲养小牛犊。如果什么事不合乎他的脾气,难道他会发脾气——不管不顾,上来就打架——只要没有人抓住他的手臂,他就会挥起拳头,要是有人用脚把他踹倒——他会用自己的脑袋乱撞。

 这不他又和小男孩打架去了,那个男孩子把他的城里来的小妹妹惹得嚎啕大哭。那孩子岁数比他大,身体也比他粗壮得多,但是他不知所措了,溜之乎也。乌尔基雅吓唬儿子,也挥起了拳头。可是,阿克比列克却高兴地说:

伊斯坎杰尔,亲爱的,过来!小兄弟,哎呀呀呀!说完,她紧紧地拥抱着他,不停地亲吻他。

    伊斯坎杰尔挣脱出来,跑向水边。阿克比列克一直看着他,问道:

  婶婶,为什么叫伊斯坎杰尔?俄语里叫亚历山大

乌尔基雅平静地答道:

  你还记得伊斯坎杰尔吗?是他救了你。所以我给儿子起这样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他。

 阿克比列克的眼睛……沉思了一会说:

  婶婶,啊!伊斯坎杰尔长得像我,不是吗?

    乌尔基雅大笑起来,回答:

  既然像,大概是你生的他了!

真的吗,婶婶?阿克比列克高声说:

    伊斯坎杰尔伊斯坎杰尔,到我这儿来!

    男孩跑了过来,她一把把他搂在自己怀里,弄得她自己都喘不过气来。

     我的小马驹!婶婶,你一切都做得这么好!她跑过去亲吻乌尔基雅。我以为我害了他……我太幸福了!你能把他给我吗?……哎,他什么时候该上学?

      我给你,乌尔基雅答道。

 马尔卡科利亚湖的水像蜂蜜一样甜。上帝创造的一切喝湖水和吃青草都会陶醉的,从乳头流淌出来的不是奶水,而是上天的神赐……在此地,她——阿克比列克马梅尔依娜—— 一个真正的女人,是马尔卡科利亚湖的女儿,是儿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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