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牺牲品
又是暴风雪，狂风怒卷，吹得人都喘不过气来，刺骨严寒的风雪划破脸颊，像是要把人都冻成冰溜。
“唉，老婆，瞧见了吧，这风吹得……房子都不像房子，简直就是冰窖！快烧炉子。”卡依拉柯巴依嘟哝道。
潮湿的的地窖也吹着冷风，门窗和墙壁上都冻了层瓦灰色的霜。在这样的茅草房里，不仅是人挨冻，连狗都冻僵了。
“我能怎么办？一点生火的东西都没有，畜栏都劈了拿来烧掉了，今天达梅施和我一起把麦秸从雪堆里拖出来……你瞧瞧，这怎么烧。”
史乐恩古丽坐在窗边，用铁钳拨弄了阵炉子，发霉的芦草只冒出了点热气，没一会儿火苗就灭了，她也没办法了。
“主啊！这该死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头天吃的什么就跟水似的，第二天肚子又是空的。就吃那么点东西，尿都没有。接着怎么办？这日子可怎么过？”她的眼泪流到了脸颊上。
卡依拉柯巴依干巴巴的高颧骨显得眼窝更深了，达恩塞克缩在破了窟窿皮袄里的眼睛闪了闪，看着八十岁的老父。尤其是看到瘦巴巴的小达恩塞克的时候她沮丧到极点了。达梅施一会看看哭着的妈妈，一会看看一脸忧愁的、冻僵了的父亲。
父亲心疼地看着女儿，现在哪找得到两三年前动人美丽的姑娘的影子。她是挨饿挨成这样的。一想到这，卡依拉柯巴依内心就充满愧疚。他有两个孩子：达梅施和达恩塞克。达梅施已经成年了，都十六岁了，已经在别人那做事，帮父母挣钱了。
她该拿什么回报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父母呢？他们整整两天嘴里连一点吃的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可还是怎么办？一起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等着冻死吗？
一想到这些、想到达梅施心都揪成一团了。达梅施克仿佛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什么上天不让她有个丈夫？那样他就可以当长工养家，最坏也能出去行乞。这样她就能不让父母挨饿了。想到对自己、对父母的心疼，想到无助绝望的现实，女孩忍不住哭了。
傍晚了，冰冷的房子里也全黑下来。现在本该生炉子、点上蜡烛，可他们没有炉火，也没有蜡烛。卡依拉柯巴依靠着墙壁蜷缩着。达恩塞克护着冻僵了的鼻子，达梅施缩着身子躺着旁边，冻僵了的史乐恩古丽笔直地跪着。大家都没出声，都在想着不快活的事。
外面暴风雪狂啸肆卷。一会是牙齿被冻得咯吱响的声音，一会是低声哭泣的声音。无法阻挡的忧愁和刺骨的严寒侵袭着整片大地。
雪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好像是什么在刨动。不一会就有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子。
“是谁？”
“我是主派来的客人。”
“倒霉，难道是来朝我们要点什么？我们自己都饿着肚子，和饿狼一样。让他去地主家吧！”靴子嘎吱响，她倒换着双脚，听到那人用没力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是个饿了的过客，不会害你们的，看在真主的份上，就让我在这过一夜吧……”
史乐恩古丽叹了口气：“也没什么，你就在这安顿过夜吧。”
***
“哎呀”，史乐恩古丽对丈夫说“当心抬头！”
“你怎么就答应了？”
“那能怎么办？”
卡依拉柯巴依没回答，只是肩膀垂得更低了。
“你打起点精神！你是想违背主的意愿吗？我们应当听从，不然都会冻死的。要是你不敢，这件事我自己和她说？你看呢？”
过了一会卡依拉柯巴依喃喃地说：“随你吧。”
“女儿……达梅施！”史乐恩古丽把女儿叫来。
“妈妈，怎么了？”
“孩子，听我说……你都看到了吧，我们都到什么地步了，大家都快要死了！怎么办好呢？”
“妈妈，我不知道，要是能救你们的话，我准备好了舍弃自己，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达梅施哽咽了，话都没说完。
“我的好孩子……乖女儿啊！”
“妈妈，怎么？”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有一条活路了，只有你能救我们。”
“妈妈。你说吧！我什么都答应，能救达恩塞克就好。”
“要是你答应了，什么都好办。”
“快说吧，妈妈，快告诉我！”
史乐恩古丽沉默了会，最后说道：“孩子，过去有件事，不说你也知道。你小的时候我们帮你订了门亲事，你那个未婚夫去年出意外死了。现在照常俗，他们家想让你当他哥哥的小老婆。我和你爸爸一听到，气得头发都竖了，我们就想，不管付出怎么样的代价也要救出苦命的你。仅有的那五六头牲口，为了抵你的彩礼都交给地主老爷了。我们只想把你赎回来，再给你找个合适的人。你也看到了，真主可不是这么审判的。他根本就不理我们的哀求。现在我们都站在深渊边上啊，没办法，只有一条出路，只能牺牲你来救大家了。孩子，我们卖你也是不得已啊……”
“妈妈！把我卖了！难道我是东西吗？真主，真主！……要是你们这么想，我这么能救你们的话，我……我准备好“了……”
“孩子，真的吗？”
“是的，妈妈，我愿意……”
“那好，你听我说，特列乌马刚别特想让你做他的小老婆，他一头牲畜也不给我们，但是答应付给咱们一家人整个冬天的吃食。”
达梅施的心都要碎了，她气得浑身发抖，问道：“特…特…特列乌马刚别特？！”
特列乌马刚别特今年都六十了，是个地主。他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和他分开住。他有两个老婆，年轻的那个夏天死了。可是这个糟老头要讨年轻的老婆做什么？趁着还没咽气，把她配给他的儿子也好，做小老婆也好。尽管怎么都是被卖，也要给她找个年轻点的人吧！
达梅施吓呆了，她特别想哭，但是怕吓坏了妈妈，硬是咬紧嘴唇，不说一句话。她忍不住偷偷地哭了，滚烫的眼泪流到脸颊上。
晚上，卡依拉柯巴依蜷缩着躺在褥草上，在梦里叫喊着，一会说梦话，一会又做噩梦。
“唉，老婆！”卡依拉柯巴依低声叫了句，“面包烤焦了，给我撕块饼……面包，面…包…”
面包造成了世界上多少的苦难！那么多饿死的，还有像达梅施这样可怜的姑娘都要被贱卖掉，只是为了不再让爸妈挨饿。该死的贫穷！
“女儿！”是史乐恩古丽颤抖的声音问道。
“怎么了，妈妈？”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我答应，妈妈，答应！为了你，为了小达恩塞克，我做什么都好…要我的命也好。”
***
“我亲爱的拉希拉！你要是还在的话，告诉我你在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生活、你的情况。
我们都好久没见了， 你那时才十岁吧……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都七年了。你好记得吗，秋天我们去河边提水，你坐在小山岗上对我说：‘我要是能提起两桶水，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后你还想了很多，还想，要是有块面包吃该多好！饥荒年代你爸爸出走后，你妈妈就精神失常了。大冷天里，你们离开了那个破旧的茅草房，出去谋生。我还记得，你颤抖着站在小山岗上面露苦色对我说：‘要是一个人能永远不和自己的小伙伴分离，那是多么幸福的人啊！’我们都忍着分离的悲伤。我把你送到村子的山口，在转弯的地方我们拥抱、哭在一起。然后久久地看着你和你妈妈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冬天白茫茫的道路尽头。我回到家，泪水把衣服都打湿了
…也是从那天，黑色的苦难开始了，不幸接踵而来。我们也遇上了你们的遭遇。一连好几天面包渣都吃不到，都快要饿死了。父亲想要去行乞，我和妈妈都不让。我们说，与其那样被羞辱，倒不如去死。特别是看到达恩塞克的时候，心里更难受了。可怜的小男孩，脸色发黄干巴巴的，瘦得只剩骨头了。
我们只能顺从得等死了。可是谈到死哪有那么轻松，一个人死倒还好，一家人一起太可怕了！我是没有什么遗憾，没什么可怕的，可是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要是花那样的代价能救他们的话，我会很幸福的死去。
但是，卖价太低了，我基本什么都抵不上。你应该记得特列乌马刚别特吧？那样卑鄙的人就该被惩罚！他要讨我当小老婆。我只能听从、屈服……
特列乌马刚别特本答应付给我们家一个冬天的吃食，可是他没做到。我真希望，夏天我父母能为自己好好考虑做好打算，我不止一次和父亲说过这些。特列乌马刚别特换了个想法，他说可以给我们家冬天的吃食，但是我父母得做工偿还，那个恶棍就是这样说的，这样就变成我是自愿嫁给他的。我父亲开始给他放羊，妈妈给他们提提水、洗东西、擦炉子，连达恩塞克都得看小牛。
他那爱吵架多嘴的老婆像蛇一样阴险，不想让我好过，成天对我又叫又骂，说我是给别人家养的畜生。这些话真的伤到我了，没人会为我袒护，我也只能一言不发地全部听完。晚上，像我们这样不幸的人，在自己冰冷的屋子里凑到一块，哭成一团，倒还稍微好些。
我已经不想那些好命不好命的了，也不指望日子能有什么变化，慢慢也变得麻木冷漠了。但是，努力能将镣铐打破，这是我自己亲自证明了的。事情是发生在五月，天气很好很暖和，村妇们都聚在大帐篷里，从马儿头上摘下笼头。突然来了两个人，他们当中有个肤色白净的高个子，脸上长了胡子，一头鬈发，一副城里人的打扮。我一眼就看中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就再也离不开他，好像在等着不可思议的发生。似乎他就能治愈我那颗遍体鳞伤的心。
一般来客人了，特别是贵客，老爷和他老婆就会马上把我们赶出去。甚至我要是因为什么事不小心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就会掐着我的脖子将我粗暴地推出去。一开始，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想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是怕我们向长官举报吗，还是他们自己要说些什么。这次，客人一来，他们就把我赶出去了，就在那时，我决定没看到客人我就不走。但他好像没发现我，太太已经开始生气了，我突然勇敢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时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
“您是即将上任的长官吗？”我问他。
“这和你有什么相关？！”老爷和太太异口同声地说。
我看到客人开始留神警觉起来了，先打量了打量老爷，再看看太太，最后看看我，然后什么也不说，等着人开口说话。
“您要是长官的话，我想和您谈谈。”我说道。
“我是个不大的长官，但是有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说。”客人笑着回答说。
显然，老爷已经想到我要说什么了，马上大发雷霆，骂道：“你这个狗娘养的，快滚出去！”他拄着白色的长拐杖冲我骂道，“快滚！”
然后开始打我，我早就习惯挨打了，只是扭过头，背朝着他，不让他打到我的脸。但是他这次打得太恨了，我的眼睛一下子就黑了。突然间，全都安静了，我回头看，差点兴奋得不知所以了。我看到老爷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长官从他手里拿过拐杖，一下子扔在地上。太太吓得假牙都掉了。
“没事，你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长官对我说道。我心里的苦楚就像大水冲破堤坝的漏洞一样，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我不是针对那些话，那些都忍了，但是我一定要帮我的父母挣脱掉那个恶棍的脚镣。
于是，我都说了。
仔细地听完我说的话，长官告诉我，像买卖牲畜那样买卖妇女的旧时代已经过去了。
“苏联政府”他对我说，“会让这个地主付给你父母这两年的劳动报酬，你也可以解除婚约，自由婚嫁。”
原来我的这个恩人是县人民教育处的主任。他让我们都坐他的车，把我们送到县城。他住在二居室的公寓里，他把一个房间让给我们住。他本打算快点和老爷打完官司，追回本该付给我父母的工酬，然后把我们安置在附近点的村子里。不过事违人愿，老爷执意不去法院，还找了贿赂证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良心的，竟然也有人为地主辩护。我们大约在哈谢恩长官家住了三个月，一切的开销都是他付的。这不是笔小数目，我们都很不好意思，可又无能为力。我们想：等通过法院从地主那拿到该有的报酬，一定马上还给他。
夜晚了。天空飘起毛毛细雨，我坐在窗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
“达梅施”有人叫我，“请你出来一下”。
我转身，看到门稍稍开着，哈谢恩站在门槛旁边对我微笑。我的心开始跳动起来，他还是微笑着，对我说，“已经是秋季了，孩子们都上学了，达恩塞克也该送去念书了。”
我高兴地都快疯了，真是感谢他。他突然问我：“你想不想去学习？你要想上学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现在很多女人都在学习。你还很年轻，听我一句劝言，学习吧，很有用处的。”
我只是回答说谢谢。
第二天就到学校上课了。
父亲终于在冬季的一天和地主算清帐。说实话，父亲得到的牲口数目比有些人多了一倍呢！我父母马上搬回原来那个离县城十里远的村子里住，我还要上课，还住在哈谢恩家里。孩子大了，也就不好再插手什么了。只是走的那天，在出发前，父亲把我拉到一边，说：“孩子，我们就把你留在这了，你也看到了，在这过得挺好的，你照顾好自己。什么事都和哈谢恩商量商量，他可是难得的好心人，况且，他还爱你。”
听到父亲说哈谢恩爱我，我的心差点就跳出来了。我立马就想到，或许，我心里也是喜欢他的。我是笨头笨脑、不怎么善于发现的人，应该是自己没有察觉到。
冬天都在上课，我学会了识字，还会自己写点东西。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我从没有梦想过这些，真是感谢命运……我遇到了阳光明媚的那个五月，就像一朵绽放的花朵。
我打算回村子去，父亲说好了来接我。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哈谢恩约我一起去剧院，在这之前，还是冬天的时候，我和他就已经一起去过很多次了。我们回来的很晚，那是五月的温暖的夜晚，人似微醺。我想就这样呼吸着甜蜜的空气、在草坪上一直徘徊漫步到岁月的尽头该多好！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哈谢恩牵着我的手，我的头无意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不过，我还是想，今晚就这样一直漫步该多好……像这样……一辈子在一起，我都不会感到累烦、疲倦。那时，我就希望，那么幸福的时刻能一直持续、持续……
哈谢恩是个很有修养、很体贴的人。他突然停下，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说：“我和你说件事，你能生气吗？”
“不会的，你说吧。”
他说了。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我成为了他信赖的伴侣。我的幸福之光也闪烁了。我们有了个儿子，叫阿克加布立，和他很像。在写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你在大学校念过书，比我更有文化。我们在准备给阿克加布立庆祝十岁生日。写信回想到以前熬过的那些日子，你应该比我感悟更深，我读过你在报纸上的短文。请回信告诉我过得如何，就当送给孩子的一份礼物吧。其实也都差不多，你就写写得益于苏维埃政权我们看到的希望的光亮；我们怎么接受教育的；如何翻身做主开始新生活；要不是新政府，我们早就是地里腐化的白骨了……
你我分别之后，你过得如何，我都一无所知。不过也可以想象，走到今天，你也不容易。都写到报纸上吧，一定要写啊！我也会和人们一起看的。
祝贺你！祝一切都好！
192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