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2014 2297
用盾来掩护自己
Негізгі тіл: "Прикрой своим щитом"
Бастапқы авторы: Есенберлин Ильяс
Аударма авторы: not specified
Дата: 01.07.2014
用盾来掩护自己
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没有人想走出火车站到外面等候已经延误了三个小时的火车,阿特姆泰独自走在没有人的坎坷不平的月台上,他一瘸一拐的沿着站台的边缘走着,时不时停下来拄着拐杖望向远方,雨连绵的下着,雨滴从阿特姆泰瘦削的颧骨上滑下,浸湿了他制服上衣的衣领,但是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样……
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子梅莉科姆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看着等得不耐烦的阿特姆泰,她把怀里的哈先紧紧地搂住,亲吻着他粉嫩的脸蛋,宽宽的额头还有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母亲的眼睛,不仅是小哈先,连阿特姆泰看到妻子梅莉科姆的举动也很觉得很反常。
带着沉重的情绪,阿特姆泰又向月台走去。
他在战斗前线呆了整整四年,担任指挥官,现在战争胜利了,他在九月份时也出院了,医生也认为他脚上的伤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好起来的,他现在有一点跛脚,但是他又不去马戏团里跳火圈……人们跟他告别,他夹着拐杖胸前戴着授予的两排勋章就回家了。他没有先回原来当钻工的矿井而是去找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自从他走后他们就生活在城市里,而那个城市和矿井也是近在咫尺。
阿特姆泰去找他的妻子和儿子,但是他又了解他们什么呢?……他的美人妻子和他黑眼睛的儿子……他的妻子比比盖沙在前两年里还经常给他写信,虽然她写的是抱怨生活的艰辛和痛苦,但当她不再和他通信时,阿特姆泰感到非常的忧伤。是啊,阿特姆泰的朋友都给他写信,跟他讲这讲那还提到了比比盖沙,他们说她在一个很大的机构里当会计,总的来说她生活的还不错,所以他没什么好惦念她的,更何况机构的领导还很关心前线战士的家庭生活……别人都叫他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
阿特姆泰在读信的时候感觉到了些异样,因为信中有很多暗示,希望这个领导能少关心点,希望是!希望是啊!他心里这样想。
可能对他来说最正确的是——永远忘记比比盖沙,但是他不能……他也不能不想他的儿子,因为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比比盖沙在阿特姆泰去前线后十天产下了的,而且按照他的意愿叫了哈先……
他找到了比比盖沙住的房子,然后走了进去,并没有敲门。她当时正在镜子旁,转过身看到阿特姆泰被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是什么吓到了她呢?是阿特姆泰吗?还是他的拐杖?……她好像要去哪,因为她穿了件华丽的黑裙子,头发也是刚刚洗完,散发着树脂的味道,披在她的肩上。阿特姆泰很喜欢她的头发,因为它们是那么的长、那么的密、那么的柔软、那么的蓬松——还是想以前一样……她的眼睛还是像以前一样的乌黑,甚至比以前还要黑——因为现在她的眼中掩藏着一股怒火。
阿特姆泰找能坐的地方,他看到门槛右侧有一个凳子。
“你好,比比盖沙,”他说道。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我回来了。”他想挤出一个微笑。“我差点丢掉一条腿,但这不算什么,有很多人甚至丢了性命。”这个笑话有些笨拙还有些沉重。
“是啊……有很多人……”比比盖沙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有些张皇失措。
他停顿了好久,然后没看比比盖沙,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想跟我说点什么吗……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也是爱我的,但这只是曾经……现在不一样了,我是来找你和我的儿子的。”阿特姆泰看了眼角落里窗户边的婴儿床,问道:“他在哪呢?”
“他一会就从幼儿园回来了……”
“啊……”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和断续。“是这样的,我是来找你们的,如果你同意跟我走——你就快收拾东西,我们明天一起去矿井,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就把儿子给我……”
比比盖沙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的这样的话,她在等他的职责、教训和辱骂……但是阿特姆泰一声没吭,她突然有冲到他怀里痛哭的欲望,向他告别……但是她忍住了。
“明天,阿特姆泰。”她小声说道,“我明天给你答复。”
“好的。”
这时,门被撞开了,进来一个一绺头发立起,脸色黝黑的小男孩。
“妈妈……妈妈!……”他好像有什么话迫不及待的想跟自己的妈妈说,但当他看到一个身着军装的陌生男子的时候他呆住了。
“你不知道谁回来了吗,哈先让?……是你的父亲啊,快去他那。”
“谁?”哈先惊愕的看着阿特姆泰。他看了一眼阿特姆泰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像个小大人一样。然后看到他胸前闪闪发光的奖章和勋章,眼里流露出惊叹,走向了阿特姆泰,伸出手,“你好……”
他这一切都表现的十分的严肃庄重,说了你好还伸出了手,只是他伸的不是右手而是左手。阿特姆泰笑了出来,抓起儿子,贴在自己的胸前,比比盖沙此刻心非常的难受,她转身掩住泪水。
很显然,小男孩还和阿特姆泰不熟悉,他想挣脱他父亲的拥抱,阿特姆泰就把他放了下来,但是小男孩并没有抛开——他站在这个陌生的男子面前,这个他所谓的父亲,然后用好奇的目光大量着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有拐杖,而阿尔申别克叔叔没有……”他想了一会然后说道。
阿特姆泰脸一下就变得苍白了。
“阿尔申别克叔叔比你高,”他继续说道,“他还穿着黑色的外衣。”
但是哈先也为自己说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因为他突然激动的大声喊道:“但是你有这么多的勋章……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你是英雄吗?……你杀过法西斯吗?……”
阿特姆泰笑了,但是“阿尔申别克叔叔”却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明天我还这个时间来找你。”他对比比盖沙说,“你做一下决定,但这决定只关乎到你自己,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会带走哈先。”
他没有告别就走了。
第二天,比比盖沙告诉阿特姆泰——她同意。
所以现在他们在火车站里等车,孩子和妻子都在他的身边,一切都按他所要求的发展着,但是就如同蛇在寒冷的黑夜悄悄爬进温暖的毡房一样——越来越远,越来越深——一种恐惧感穿透了他的心,他预感到灾难的来临。
终于,火车来了。阿特姆泰一瘸一拐的拿着行李走在前面,在他身后——比比盖沙抱着哈先。虽然阿特姆泰没有看到比比盖沙的脸,但是他知道她正在哭泣。“哭就代表着新的生活的开始,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心里想道。“你留下来吧。”他想喊,但是还是转身继续走了,有人帮阿特姆泰把行李搬到了车厢里。
阿特姆泰把行李放在了下铺,调整心情,把满是雨水的外套脱了下了,比比盖沙抱着哈先站在包厢的门口。
“进来吧,这是我们的位置。”他说道。
“马上……”她把儿子贴在胸口,亲了一下他的脸蛋,然后对阿特姆泰说:“你抱一下他……好像有人给我送东西来了……”比比盖沙还没说完就跑向了出口处。
阿特姆泰看到了窗户外的M牌小汽车,车停在栅栏的后面,在指示牌“通往城市”的大门处,后门打开了,比比盖沙坐了进去,关上了车门。
车站的警铃响了,雨下得更大了,仿佛是在回复警铃一样,雨敲打着火车的窗户,落在月台上,滴在水洼里也敲打着黑色的M牌小汽车。
阿特姆泰等待着——知道最后一秒。当列车员挥动旗帜示意火车司机的时候,他还相信小汽车的门会打开,比比盖沙会直冲过来,奔向火车……但是小汽车的门并没有开,比比盖沙也没有再出来,阿特姆泰只是看到了她手中的白手绢——手绢飞出窗外,好像在追赶着火车,但是不一会就消失了。小汽车来了个完美的转弯,呼哧呼哧的冒着白烟,激起层层水花,向城市里开去。
哈先刚开始还在看窗外的景色,惊叹于外面的工地移动的速度,但是后来他才发现比比盖沙并不在他身边。
“妈妈在哪里?……”他在阿特姆泰的膝盖上坐立不安的喊道:“妈妈,妈妈……”
“现在我是既当父亲又当母亲了。”阿特姆泰在心里想道。
小男孩痛哭着。
阿特姆泰温柔的抚摸着哈先的小脑袋,还有他那立起的头发。然后他用手敲了敲窗玻璃:
“快看,那是调车的火车头……”
哈先哭的更厉害了,阿特姆泰不知所措,他还不知道怎样当一个父亲……
第一章
啊,叶尼塞啊,叶尼塞……有那么多的关于你和萨雷阿尔克的歌曲——在广阔的草原上流传着。歌词非常的苦涩,唱起来非常的悲伤——人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苦涩,人们的命运就是这样的悲伤。但是叶尼塞河在杂草丛生的草原上缓缓流淌着,在阳光下不时闪现着浪花,人们看到叶尼塞河想着: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被遗忘的——无论是悲伤、痛苦还是苦难。
春天!……叶尼塞河的春天来了……
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道路两旁还有几处雪堆,浑浊的河水正向沟壑流去,但是在河的岸边已经开出了嫩芽。仿佛只要有三四个温暖的天气,这里的花就会全部绽放一样。从南方飞回了去过冬了候鸟,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响彻云霄。叶尼塞河里又是怎样的一片景象呢?……几乎所有的鸭子和鹅还有天鹅都聚集在了这里,从朝霞到黄昏,它们在河面上嬉戏。空气中弥漫着花香——雪莲花、郁金香等等……
春天来了,叶尼塞河……
现在时间不同,春天的景色也不一样。叶尼塞也变得不一样了……到处都是一片黑,瓦灰的蒸汽笼罩在新耕的土地上,风在整个草原上肆虐,它的轰鸣声好似发动机一样,在草原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它的声音……
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了……甚至连春天都不一样了……
特别是今年的春天,特别的不一样。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早,而且特别的炎热,在四月份播种的种子,在两个星期后就都发芽了。在阿尔滕阿拉伊的街道两旁的山楂树都绿了,艾蒿都怒放了,在小白桦林里的茂密树丛中五月前就发出了新芽。
小麦、树木和小草——都在茁壮的生长着。
这令人喜也令人忧。阿尔滕阿拉伊集体农庄新耕的地无法抵御草原上的干旱。
在阿克森吉尔区,人们还在继续耕地,拖拉机K-700发出咕隆的响声,好像在黑海上的船只一样,拉着犁,露出湿润的土地。
在拖拉机前有一个骑着马的年轻农庄农学家在阻挡它的去路,这个人就是——哈先。公马急忙闪到一边,但是拖拉机还是一直向前开着,没有打算停下来得意思。哈先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他长方形的脸——被晒的黝黑,有点像印度人——现在他心中满是愤怒和生气。
“卡列克!……你在干什么呢,卡列克!已经跟你说了不能用翻垡的犁耕地!……”
“我不管!……”卡列克没看哈先,在拖拉机的工作室中喊道,然后转动着驾驶盘。
“卡列克,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
“你起来!……”卡拉拜的小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焰,“起来,要不然我压死你!……”他转动着方向盘,拖拉机冲公马开来。
“那就让乌格留莫夫跟你谈吧!……”
哈先咬着嘴唇,扬鞭驶向了村里。
拖拉机按照原来的轨迹行进着,锋利的犁刀耕着新翻的土地。
机械师吃过晚饭后休息了一会,抽烟的人四仰八叉的坐在篝火旁,打盹的人把头埋在了毛衣里:春耕一直到黄昏时都没有停下来,而且还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换班。
古巴诺夫最后吃完的饭,篝火前人们为队长挤出了一个位置,他坐下来,从兜里拿出烟袋——所有人都知道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不喜欢抽烟卷——他抽自卷的纸烟。他的年纪并不太大,年近中年,但是没有人敢和他争论,他的肩非常的宽厚敦实,有些驼背,厚厚的嘴唇。但是这里的拖拉机手,无论是缺乏经验的农具手,还是年纪稍长一些的拖拉机手,都敬佩古巴诺夫的学识和生活经验,同时也因为他年龄长而敬重他。他感觉到了,用忧伤的眼神看了看周围的年轻面孔。
“怎么了,臭小子们,”他吸了口烟说,“我们的阿纳托利好像停工了……”
“我生来从未听过工,”说话的是浅色头发穿粗帆布坐在篝火稍远些地方的一个小男孩,“拉玛赞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和米科尔卡要去阿姨那吃煎饼。”
“去吃煎饼?……”
“别听他胡说!”米科拉坐在古巴诺夫的旁边,他不高兴的骂道,“你怎么能听他的呢,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去哪个阿姨那啊?……还要继续播种,他却说什么去阿姨那吃煎饼!……”
“这是对的,”古巴诺夫拍了下说话的男孩的膝盖,“俗话说的好,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但是我们的新耕地——是秋夜……”
“但是土地很适合播种。”第三个拖拉机手插话道,然后给篝火添了点木头块。“拿去,这好像是黄油,可以抹在面包上……这里的土地非常的稀少!如果我们的搬到爱沙尼亚,我们的集体农庄能装下整个爱沙尼亚……我在想——以前哈萨克人对这片土地做了什么?”
古巴诺夫抽了会烟,沉默了。
“怎么跟你说呢,尤汗,他们干了什么呢……总体来说他们什么都没干,要知道哈萨克人很早就从事畜牧业,而牲畜需要宽阔的土地,是的宽阔的土地,我五十四岁的时候搬来了这里。这里的土地没有被开垦过,野草及腰,而在那边凹地处曾经是哈萨克的农庄,牲畜多的数不胜数,尤其是马……每天早上赶去水池喝水的有五百头牲畜——有母马和公马……所有马都是一个颜色,黑色……”
“快看!”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村庄和马都哪里去了,被吓跑了吗?”
古巴诺夫没有立刻回答。
“可能就是吓跑了吧,来这个新耕地的不知是十个拖拉机还是两万个拖拉机!地动山摇,当然哪还会有什么村子了!”
“那哈萨克人呢?……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呢?”
古巴诺夫又沉默了。
“人们或早或晚都会找到自己的幸福,问题不是在拖拉机上,而是因为第二次革命爆发了,可以说是来到了哈萨克的草原上,而人们……人们知道自己的土地会被抢走,所以……”
“人们是很不满意吗?……”
“是不满意,我都说了问题不在于拖拉机上,而是人们的语言不通,习惯和风俗都不同……”
“但是,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我们都是苏联人,难道不是吗?……我们的语言和习惯……我们都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啊……”大家七嘴八舌的说道。
“难道我反对吗?”古巴诺夫笑了,“你们要注意,这里曾经住着哈萨克人,他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甚至不少于第聂伯河的斯拉夫人,和外国人打过仗,流过血……这里对于他们来说非常的珍贵,因为他们的爷爷增爷爷都埋葬在这里。有一次我看到一位老人像孩子一样哭泣,就是因为清真寺,也是他父亲的墓地被拖拉机铲掉了,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河上最窄的地方,再适宜不过建桥了……但是老人家对桥没有任何的概念,他更想保护他的清真寺……有句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是割舍过去是个痛苦的过程……土地也是一样的,哈萨克人曾经在这里骑过马,放过羊……”
“然后怎么样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所有人都同意:面包——在什么时候都比金子还贵重。”
“是的,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尤汗同意的说道,“没有面包人们就不能生存,可能人们很难割舍已经习惯的事物;哈萨克关于马和宽阔的草原的歌曲非常的多……开拖拉机是不能够娶到媳妇的……人不止在意利益……怎么说呢……还需要美丽,就是这样的!……”
“小麦地从表面看来并不比长满长茅的草原不好,而是:美丽是不应该被毁灭的,曾经……”
“曾经怎么了,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
“曾经……”古巴诺夫习惯性的没有立即回答,好像在判断是否应该旧事重提,这些事情并不令人愉快,但是却难以忘怀……他们之间的谈话变得非常严肃,人们认真的倾听他的讲话,越靠越近,最后古巴诺夫下定了决心。
“人们陆陆续续的来到了这里,有善良淳朴的劳动人们,但是其中也有贪财的人和时常变换工作的人,还有刑事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村有个卡昌……如果不是他……”
“哪个卡昌?……普扎奇,养猪场的负责人吗?”
“是的,就是他。”
“可不要学他!”有人笑着说道。
“不是想不想的事,事情就是这样的……”
古巴诺夫讲述了阿尔滕阿拉依早年的故事,他有的地方有些忘记了,但是有一部分也只能从他这里听到了,因为剩下的卡昌本人都绝口不提,原因当然很明显……
这个故事很有意义,甚至是对整个村子来说。
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卡昌,不久前当上了养猪场的管理人,别看现在天色已晚,他还没有睡觉,他的妻子在宿营地工作,而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则利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算盘,估算一下收入和支出。
突然有人敲门。
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停了下了,心想:是谁呢,这么晚了?……
卡昌从桌子那爬出来,向门走去,他的个子并不矮,身强力壮。
“是谁啊?……”
“是自己人,不用害怕……”
“自己人是谁?报上名来……”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从壁炉拿了一把斧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说,是自己人,你去年秋天的时候还要请我到你家来做客呢……你忘了我是怎么在集市帮你脱手猪肉的了吗?”
“原来是你啊……”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想起了那个长的瘦削,褐色头发的男孩,他在市里的集市上偶然认识的,他当时给了这个男孩二十五卢布,在临别的时候还说:有空来我们的集体农庄做客,在这里勤劳的人总是能找到活干,还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应该没有错,是他自己邀请人家来做客的,但是为什么偏偏在夜里呢?
“你们可以白天来……去养猪场或者是管理处,我们在那里谈事情比较方便……”
“我是想白天来的,但是没来得及……”
卡昌迈过门槛,打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个瘦小的褐色头发的男孩,他去年认识的朋友,但是进来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四个人跟他一起,这四个人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第一次见,所有人都穿着工作裤,手里都拿着工作箱,他们可能是木匠,随身携带着自己的工具。
“叔叔,你把斧子放回去吧。”褐色头发的男孩笑着说道。“最好给我们找点吃的东西,路途遥远,我们都饿了,别工作了,叔叔……”他拍了拍卡昌的肩膀,卡昌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我们也是劳动人民,只是我们考虑的不只是国家还有自己,简单来说,我们是木匠,按合同工作……”
当时干私活的人非常多,卡昌放下了戒心,但是他转念一想,那为什么在门外的时候他说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呢……不对,哪里好像不对……
卡昌把斧子放在了壁炉旁的凳子上,发生什么意外他马上就能拿到斧子,褐色头发的男孩拿起斧子,在手中转动,好像在玩耍一样,然后把斧子递给了他的朋友。
“难道应该这样对待客人吗?……”褐色头发的男孩说道,“快给我们拿点吃的吧……”
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向门走去,准备去院子里一趟,但是褐色头发的男孩在他经过门槛的时候突然站立起来。
“不用麻烦,”他说道,“在屋子里随便找点什么就行。”
卡昌已经不怀疑这些“客人”来的意图了,他没有反对,而是从壁炉下面拿出锅,锅里有凉了的粥,他在拿出了熏肠、面包、腊肉,切了一小段葱,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了几个小面包。
男孩的眼睛都亮了。
“叔叔,正合我们的胃口!”褐色头发的男孩说道,然后搓了搓手,“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什么守财奴,我就知道你会拿好吃的来犒劳远道而来的朋友的……你有钱,我们不会都吃完的……”
卡昌往杯子中倒伏特加,尽量不洒出来。
“请上座吧,”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邀请道,当喝完第一杯的时候,他说道:
“我们哪有什么钱啊……难道在国营农场能靠野猪致富吗?这里的人都把钱藏在箱子里……”
他用嘴唇沾了一下酒杯,又说道:“祝你身体健康,米基塔。”虽然和所有人都碰杯了,但是并没有干掉。
“现在祝你身体健康,你那时帮助了我,我们的经理让我感谢你。”
“別倒了,别喝醉……”一个黑色头发,胳膊上有刺青的男孩说道,“尼基塔说,你的野猪不是国营农场的,你没忘带到市场什么吗,啊?”
“我是养猪场的负责人,你说什么呢?……我卖东西,钱——都归到出纳那里,野猪肉也能挣多少钱呢?……卡拉拜,这是另一回事……”
他好像喝醉了:
“我一分钱都得不到……卡拉拜……”
“等一下,”他拍了一下褐色男孩的肩膀,“你说什么呢?……什么卡拉拜?说清楚!”
“是一个拖拉机手,”卡昌小声嘟囔道,“播种的收成够吃的,在大箱子里都藏着钱,箱子摆在角落里,在房间的右侧……妻子和孩子——都饿着,钱都攒着,而我呢?我所有的钱都在那里,罪恶啊……”卡昌又倒满了酒。
卡拉拜的父亲曾经是毛拉,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卡拉拜教唆他认识的人反对养猪场——为什么呢?土地都被玷污了……因为这个,有一回卡拉拜和卡昌差点打起来。
“你说,他的房子在哪?”
“就在路边,你在来我家的路上应该路过了他的家……那只有他一家房子……”
“院子里有狗吗?……”
“他家是猫,不是狗,喵喵……”
卡昌头突然垂在桌子上,发出嘶哑的声音,打着鼾。
黑头发的人手里拿着头饰,第一个站了起来。
“走吧。”
“怎么办呢?”其中一个人问道,“把他捅醒吗?……”
“不用……”褐色头发的男孩说道,“等他醒了,我们都走远了。”
“客人”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卡昌抬起头,还不敢相信自己摆脱了危险,但是他没高兴多长时间:如果有人看见有人从他家出去径直走向了卡拉拜的家,那该怎么办啊?……
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非常小心的从自家的小门出去,尽量不让门发出嘎吱的响声,然后小心翼翼的想古巴诺夫家走去,他知道,古巴诺夫和队里的人一大早就在田野里集合了,准备割草,
“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他连忙敲门,古巴诺夫已经准备起床了,“快点,叫上我们的人……不好了!刚才有人来找我,要了酒,还询问了关于卡拉拜的事,现在他们正在四处寻找卡拉拜的家呢……不好了啊!……”
“他们是谁啊?……”
“我看到他们还拿着刀……”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
古巴诺夫什么都没再问,召集了队里所有的人,每个人都拿上了武器,急忙向卡拉拜的家跑去。
卡拉拜的家很安静,门上了锁,家中一片漆黑,看来那些醉汉没有立刻就找到他的家,大概过了十分钟,从远处看到了他们几个的身影。
古巴诺夫挥动着镰刀,好像挥动着马刀一样,上前迎接他们,在黑暗中不断传来喊叫声、辱骂声和枪声,子弹从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的头上飞过去。
“小伙子们,上啊!“他喊道,”我们绕过去,马上就要天亮了,他们跑不了多远的。”
但是他们逃走了,在黑暗中传来发动机发动的轰鸣声,汽车的头灯亮着,他们上车了。所有人都没看到这帮强盗是怎么离开集体农庄的。
早上警察来到了案发地点,人们在区中心讲述了事发的经过,区里的警察又汇报到了州警察局,等到他们展开调查的时候,那帮强盗早就已经藏好身了,听说几个月后,他们在共和国的边界被捕。
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提到这件事,表情非常的忧愁:
“谁都知道,没有人愿意生活在强盗的威胁之下,但是没有办法啊。和卡拉拜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当时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的脸往哪里放啊,就会有人说俄罗斯人杀哈萨克人了……”
“什么俄罗斯人?……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您说什么呢?……”一直到现在都沉默不语的格里沙说话了,“如果他们和我们都是俄罗斯人,难道我们就要对这些强盗负责吗?……这是什么道理啊!……”
“这没什么道理可言,现在已经不是人和人之间的争斗了,而是民族之间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
“很奇怪,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为什么这些强盗去找卡昌了呢,太不可思议了……”
“谁知道为什么呢,只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已。我们当时还为卡昌及时来找我们,我们及时救了人而感到欢喜……问问卡拉拜本人吧……”
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看着坐在篝火旁表情忧郁的卡拉拜,他至今一言未发,好像这件事跟别人的关系比他还大一样。
他感觉到了古巴诺夫在看着他,于是他说话了,“还不如不救呢……”古巴诺夫非常诧异,“你是傻了吗?……”
“我厌倦了!‘卡拉拜大喊道,他的脸通红,反射着篝火的火焰,一会是这样,一会又是另一样,都来不及适应!而且所有的领导都指着你的鼻子……又有谁真正为我们的收入着想呢?……”
“你别这样说,”古巴诺夫平静的说道,卡拉拜不应该抱怨工资,因为他都没给自己发工资……
“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您是知道了,如果有工资了,我也就不抱怨了,但是现在……不翻垡的土地现在不是用犁而是用中耕器,而有的中耕器又不好使,耕地一个小时,需要修一天!这哪里会有收入啊?……”
“唉,卡拉拜啊,卡拉拜,你怎么能瞎说呢!好像大家的中耕器不是一样的似的!”古巴诺夫叹了口气,“我们的队现在是实验区,你明白吗?而你,还想着农学家用犁耕地呢!……关于收入,你和我心里都清楚——我们挣不了多少钱,你说是不是。土地需要管理方法,我们都忘了,是到时候——用更加智慧的方法耕地了,而你却总提什么工资,工资的……”
“不用你教育我怎么干农活,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卡拉拜喊道,“我的土地,我自己说的算。”
“不是我在教育你,是农学,人类是渺小的,”古巴诺夫回答道,“如果我们不耕未翻垡的土地,那么可能不久后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土地会被侵蚀,会逐渐消失的……”
“为什么会消失?……土地在这里存在了十年,都没有消失,一千年也没有消失,在别人的手里都没有消失,为什么到我们的手里就消失了呢?我们为什么要迁来这里?我的土地我了解,它是不会消失的。”
古巴诺夫站了起来,把烟头扔进了篝火中,所有人都在等看他会说什么,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波尔菲米哈伊洛维奇可以跟卡拉拜说很多但是卡拉拜是不会理解的……
大家都沉默着,只能听见空气中干树枝在火中烧得咔咔声,还有夜晚鸟儿的啼叫声。草原的夜晚是寒冷的,但是没有人站起身来去添柴,卡拉拜的话对大家来说非常的沉重,就像石头一样。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人们都认为卡拉拜是勤劳朴素的好同志,也许是有点内向……
“这样的对话之后都不想去开拖拉机了。”米科拉打破了沉寂,就是那个说要去阿姨家吃煎饼的人。
“你看,这算是怎么回事……”
“自私的人!”拉玛赞说道。
卡拉拜的反常行为也让自己感到很不舒服……
通常都是非常平静、从容有分寸的年轻拖拉机手被吓坏了,找合适的话语:
“自私的人!……‘土地……土地’他需要的不是土地,他需要的是钱!……废物!”他生气的喊道,然后向卡拉拜走去,“你这个废物,你明白吗?……为什么要留着你这个废物呢?……当初就不应该救他,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
拉玛赞勉强安静了下来,裹了裹棉袄,用颤抖的手夹着烟卷。
“我不知道,”古巴诺夫说道,“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卡拉拜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好男孩……难道你是一气之下说出的这样的话吗……还是你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埋在心里没说而已。你要知道,我们是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的,我们所拥有的土地是——一个。无论是俄罗斯、爱沙尼亚还是摩尔多瓦……如果你是一个城市的人,走到哪里都可以安家,你应该听过这样一句话:“土地是属于耕种它的人”……听说过是一回事,理解又是一回事,是时候好好理解这句话了,卡拉拜……
“让他滚出我们队吧,没有他我们也可以。”拉玛赞气愤的说道。
“该干活了,孩子们。”古巴诺夫站了起来,“别聊了……”
其他拖拉机手都跟着古巴诺夫走了。
草原渐渐亮了起来,在地平线上方挂着一轮明月。
只留下卡拉拜一个人坐在渐渐熄灭的篝火旁。
在城里生活了这么久,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乌格留莫夫今天的心情非常的愉悦,他悠闲的从路的一端走到路的另一端,然后走向了田野。
他喜欢起的和太阳一样早,他喜欢稍微有些潮湿的空气,他喜欢清晨艳丽的色彩:天空是蓝绿色的,叶西利城好像笼罩在玻璃之下,朝霞闪烁变换,薄薄的雾气凌驾于翻松的土地上……到处都是一片安静祥和,好像不应该受到任何的打扰一般。
今天的草原和集体农庄都一片寂静,播种已经告一段落了,人们可以暂时歇息,不用每天和公鸡起的一样早了。走在宽敞的大道上,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看到,但是他还是心情很愉悦,因为他感觉自己的习惯并没有改变,如果他哪天睡过了,他就会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一样……
“春天……”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沿着冒着雾气的田野悠闲的走着……春天,在这里你才能真正的感受到它……这不是我们莫斯科(他习惯性的说我们莫斯科,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不是我们莫斯科,人们不穿春秋两季穿的大衣,也不换春帽,更不会给窗户拆封条——那的人们也在迎接着春天,当然了,和这里一样……一年过去了,迎来的是新的希望,新一年的高兴和悲痛都取决于此……会带个我们什么呢?……
他蹲下来,拿起一小撮土,然后用手指揉搓着。
“你说,亲爱的大地母亲,你是什么样的呢?”费奥多尔说道,他还记得在他还年少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曾说过这句话,但病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奥尔洛夫斯基州……这句话也许是他的爸爸从他爸爸的爸爸那里听到的……“你说啊”,他看着手掌中疏松的土块重复道,“你说,亲爱的大地母亲,你是什么样的呢?”他重复这句话时心情非常的开心。
卡兹拜特列乌卡巴科夫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山岗上党组织负责人的身影,他骑马骑得气喘吁吁,眼睛布满血丝,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慢慢的骑向乌格留莫夫,然后从马上下来,看到面前的农庄经理,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把手里刚才耐心观察的土抖掉,然后站了起来。
“祝贺你啊,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特列乌卡巴科夫伸出了自己粗糙的手,“播种结束了,最远地方的播种在今天晚上也就收工了。”
“也祝贺你,”乌格留莫夫说道,“顺便说一句,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没什么,我两宿没睡,所以就这样了……现在能睡个好觉了。”
“拖拉机手们怎么样了,你刚才是跟古巴诺夫在一起吧?”
“他们也干到早上,”特列乌卡巴科夫挥动着手,用尖细的声音说道,“没事,能睡上一个好觉了。”
“是啊,”乌格留莫夫同意的说道,“你在那里干什么,是不相信古巴诺夫吗?……”
“怎么会不相信他呢,当然相信了……如果经理睡觉去了,而他们在工作,那他们会怎么想我呢?”
太阳出来了,笼罩在草原之上,照耀四方。
“快看,真美啊!”乌格留莫夫忍不住指向东方,他今年五十岁了,甚至更多,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是现在他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咧开嘴笑着……
特列乌卡巴科夫把头望向东方,眨着眼睛,但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看了无数次的日出而日落,所以这对他来说并不新奇。
“我不知道你还是个浪漫的人,”特列乌卡巴科夫笑着说道,“我也是一个浪漫的人,但是只是在我看到耕好的土地和成熟的麦穗的时候……如果粮食成堆那就更好了……”
乌格留莫夫什么都没有说。
他四个月前来得阿尔滕阿拉伊,是在一月初,他看了乳品养畜场,感觉非常的满意,他喜欢那里的一切:长长的牛棚,洁白的墙壁,中间还有隔板,土地都被刨的非常干净;牛棚里也非常的明亮保温,,牛也由于营养充足眼睛都向外凸,旁边还有乳制品实验室、饲料加工车间和养鸡场。拖拉机停车场、工厂和车库都令这个新的党组织负责人非常的满意,他看到的所有地方都是井然有序,去年农庄的生产财政也是一切正常,坏费和材料费及土地和辅助工作的日期、科技蓝图都写在了一张专有机构的纸上,还签了名、盖了戳,所有的一切都写得非常的清晰,甚至细化到每一个队。
但是农庄在最重要的地方却落后了,很久以前就下拨给农庄四万公顷的土地,但是收上来得粮食却是一年比一年少,收成一年不如一年。这一切都是有特殊原因的,因为这的自然环境不同。这里的土地主要都是在草原的热干风地区,土壤被风侵蚀,燕麦都播种在了沙土里,小麦在四月播种的,但是由于六月份的干旱都干枯了。
乌格留莫夫和年轻的农学家走遍了所有的土地,然后他们两个坐在办公室里,哈先阿德姆达耶夫向党组织负责人详细的讲解了每一块土地、每一片田野。他们选了很久事宜耕作的土地,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缺氮,这又缺磷,第三个地方富含钾,但是却没有其他的养分……最后,他们选中了阿科先吉尔地区,他们打算用先进的技术农学去耕地,这里的土地指标是中等的,既不高也不低。所说的先进的技术农学其实就是用中耕器耕地,中耕器能在水平面上割不超过二十厘米的田地,收割后尚未翻耕的田地就保存下来了。这是最主要的:不破坏土地的结构,植物底渣就保护了,防止了风蚀。中耕器是蒸汽的,所以干旱时蒸汽在除杂草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样土地就不会被风蚀了,这是肖尔坦达赫一个土地学学院研究出来的结果,一个土地样品是按照农科技的手段培养,另一个样品是普通的农庄土地,用来作对照,阿尔滕阿拉伊是第一个尝试这种方法的地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挑战,乌格留莫夫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也是阿尔滕阿拉伊的信任——不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来了,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坐享其成”。他的工作决定了今后农庄的工作,但是他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虽然他的命运坎坷,但是他自己就是无法忍受生活平静如水的人。
卡兹拜特列乌卡巴科夫没有找到安静的工厂,在二月的暴风雪天,五十四亮拖拉机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卡兹拜,三十五岁的共产党人,曾经的前线战士,在战争前毕业于农业学院,和专运列车来到这里。他把手伸进被寒冷的雪天冻得僵硬的土地——在这个农庄未来的庄园,卡兹拜被任命为经理。在很多年后,他走在和平大街上,走在友谊大街上,走在共产主义街道上——区里的名字都有红色气息——当他回答记者问题,在先驱前演讲这个不一样的冬天的时候,他自己都不能够相信:那个曾经是学校的地方现在怎么就成了车里雅宾斯克市列宁拖拉机厂……虽然年轻的男孩和女孩身穿短皮外衣和毡靴拿着铁锹和铁棍在干活,但是寒风依旧刺骨……在操场上他对清雪的人说道,不是说而是喊道,因为他怕风太大他们听不清他说的话。
这之后人们曾无数次的谈到说起过这些,他有的时候甚至怀疑:真的是这样的吗?……是的,当然是了!……人们不辞辛苦,不惧严寒,他领导着大家完成了他们的目标。他一直和大家在一起,共同分享苦痛和快里,人们非常的信任他,所以一直跟随着他。阿尔滕阿拉伊的集体农庄出名了,随之出名的还有经理卡兹拜特列乌卡巴科夫。时间一点点过去,又有了新的任务,为了不落在别人的后面,他总是很努力的工作,完成交给他的任务。饲料作物?……他提倡了饲料作物复合式经营学?他急于向大家灌输复合学,在农场实施机械化?……在这方面阿尔滕阿拉伊也不会丢脸的!……
问题并不在于这些,每一项运动都有自己的合理内核,也有自己的有益的现代意义。问题在于一项运动影响另一项,卡兹拜想让复合学变得更加成熟,解决一切存在的问题,但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一头白发,眼神也没有以前那么坚定了。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流逝着……集体农庄的黄金阶段已经过去了:“耕地,播种,收割”农业要求严格先进的系统和对土地的悉心照料。
时间一点点过去,卡兹拜还是农场主的经理,但是他能适应好新的理念吗?他能深入理解除草剂、中耕松土除草、化学试剂、大豆种植时间、绿豆换季的学问和等等其它的吗?……所有这些在他脑袋里都混作一谈,他知道的只是强势猛攻,但是这在之前是足够的,而现在……
卡兹拜开始有些担心,在他瘦削的双颊总是出现张皇失措和不满意的表情他曾经的开朗和直爽的性格变成了现在的不合群和多疑。
担忧占据了他的心,在最近无数个春日里他骑着马从一个队前往另一个对,在一片片田野上挥洒着汗水,但是这并没有让他感觉好受一些。他看着干涸的土地,忧伤的拾起一点放在手中,然后摆弄着——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他看着手心中的土,感觉它们在等待着一阵风将它们带走,带去远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卡兹拜有些担心,担心他脚下的这一片土地,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党组织负责人和经理站着说了几句话,看着特列乌卡巴科夫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突然感觉自己有愧于他……除此之外,他看到这几天卡兹拜骑着马奔走于各个队,非常失望又怒气冲冲,但是他不喜欢盘问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他在等待着他自己说,虽然,在古巴诺夫的队又能发生什么呢?……
特列乌卡巴科夫怒气冲冲的原因是因为他在古巴诺夫的队上听到了些什么,他想找乌格留莫夫谈,但是他又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和尴尬,所以他决定等一等。
他们互道再见,说好在管理处见面,卡兹拜骑上马,向乌格留莫夫挥手告别,然后向村里骑去。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古巴诺夫,他们曾经一同除雪,现在那里已经是一所学校了。
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古巴诺夫从萨拉多夫斯基州赶来,在大水堤村,古巴诺夫一家很久以前就住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个村子叫这个名字,那里并没有池塘和水堤,甚至那的周围都没有小河。
波尔菲里的父亲,米哈伊尔古巴诺夫战争第一个月时在前线;后来四十三号房寄来了阵亡通知书,为了保卫祖国,军士古巴诺夫牺牲了,在离家很远的斯大林格勒……从跛脚的农村女邮递员杜妮亚把阵亡通知书送到他们家那一天起,照顾母亲和两个妹妹的重任就落在了波尔菲里的肩上。
波尔菲里开的第一个拖拉机是哈尔科夫牌子的,他开着它一直劳作到战争结束,然后他又开带履带的拖拉机,学会了使用收割机,从此成为了一名机械师。
从小的时候波尔菲里古巴诺夫就知道什么是面包,就是人们辛苦劳作才能得到的东西,大水堤所在的区经常会发生旱灾。当周围的地区只是有点干旱的时候,这里的土地则是黑色的烧焦的。如果有哪一年的春天水分充足,冬天下雪,则这里的夏天就会雨水充分,土地也不会干涸,小麦也会长得非常茁壮。
另外说一句,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会有不错的收成——如果冬天下了很多场雪。农庄土地的植林带是交叉的,有严格的要求——每四百五十米是一个带。如果夏天少雨,冬天缺雪,那么土地就会奄奄一息,农庄就只能过穷苦的日子。当然这是国家会下拨面包和种子,大水堤区收成不好的时候非常的频繁。
所以波尔菲里并不是从书上也不是从文章中了解的“粮食问题”,他接近三十岁,已经结婚了,有两个三岁的双胞胎儿子,和他一起来哈萨克斯坦的还有几户人家。
他寻找的不是简单的生活,也不想挣大钱,以他的双手、经验和勤劳他在哪里都能挣到大钱。正如许多别人一样,他来着是因为被新的宏伟的震惊全国的任务所吸引。看到辽阔的草原,他刚开始也有些怀疑:“这片土地真的能有收成吗?……”但只在看到了第一个犁沟之后,他相信了这片土地,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使命——现在他已经找到了,这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这里有快乐也有痛苦。第一个收成——有谁会忘记呢?……第一个十亿生荒地?……古巴诺夫是和所有人一同庆祝的,为自己劳动的成果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当不顺利的时候,他没有痛苦的抱怨,也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收拾行李更没有想过要逃离这里——逃到哪里去呢?逃离什么呢?……逃离自己的土地吗?……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早已适应了这里的土地,对于他的朋友们来说,这片土地早就成为了他的朋友。还能如何呢?他的父亲在这里洒下了自己的热血……他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汗水,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
他从来都没想过有人会跟他说——土地不是他的……卡拉拜的话深深的刺在了他的心窝上。
早上,当古巴诺夫赶最后一个牲口道的时候,经理来了。
“这个不令人省心的人。”他笑着自言自语道,然后从拖拉机上下来,向卡兹拜走去,卡兹拜也下了马。
特列乌卡巴科夫心情非常的愉快,当古巴诺夫告诉他队里的情况时,他更开心了,农庄的春种接近尾声了,一切都是按计划完成的。
古巴诺夫停了一下。
“卡则克,”他说,“我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这个时候问可能不太合适。”
“你就算是有十个问题,我也回答你。”特列乌卡巴科夫开玩笑的说道。
“哈萨克人是如何对待生荒地的?”
“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古巴诺夫继续说道,他小心的说道,“每一个民族……怎么说呢,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习惯和心理特点……传统都是不同的,而来草原的人千千万万,不是一百也不是一千……”
“你很早以前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吗,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特列乌卡巴科夫笑着说道,惊讶的看着古巴诺夫。
“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还有别的事情。”他也笑着说,“我是认真的,卡则克。……”
“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我就回答你。生荒地——首先是技术。生荒地——还是作物。生荒地——是房子而不是蒙古包,是天然气而不是厩肥砖,这是衣服——就像城里一样,这是理发店。一个院子的作物值两百万卢布——你不是在每个城市都能看到的……你自己不是知道什么是生荒地吗,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人们,我是说这里的人……也许哈萨克人认为自己是受欺负的?……也许他们并不喜欢这里?……”
“你是想说这个啊……”
特列乌卡巴科夫沉默了很长时间,陷入了深思中。
“我这么和你说吧,当我在战场上和俄罗斯人、乌克兰人一起进攻的时候,我并没有看我身边的是什么人:无论是俄罗斯人、乌克兰人还是哈萨克人。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消灭敌人你明白吗?……现在我们也现在也是一样……你们明白我想说什么吗?……如果你明白了,说说看……”特列乌卡巴科夫看了一下古巴诺夫的脸,“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呢?”
“不是,”古巴诺夫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而已。”
他们的对话就结束了。
然后就看见,拉玛赞急急忙忙的冲经理跑来,边跑边用哈萨克语喊着,指着卡拉拜的拖拉机。
古巴诺夫骂了一句。
“谁让你来的,拉玛赞……”他在心里想道……
他知道卡兹拜的脾气,不能克制自己的愤怒。
但是古巴诺夫错了。
在发动机停下后,特列乌卡巴科夫召集了队里的人,很显然他并没有怒火中烧,没有向他年轻时一样,相反,他显得十分平静,他的声音也没有颤抖,非常平稳,冲卡拉拜摆了摆手,让他过来。
“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的亲戚,”他说,脸沉下来,“你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我的女婿,甚至不是我远房亲戚。为什么我却感到不好意思呢,卡拉拜?为什么今天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呢?……我很惭愧,卡拉拜,在尤汗面前还是米卡拉面前,我都感到惭愧,甚至是在所有人的面前……而古巴诺夫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我还怎么面对他?……我为什么感到不好意思?……为什么会觉得惭愧?……你怎么沉默了呢?……你不知道说什么吗?……那我告诉你,卡拉拜。对于你这样的人,我们队里并不需要,我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你……”
特列乌卡巴科夫用哈萨克语说的这个词,说的非常大声,断断续续,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嘟的声音:
“科特!……”
第二章
哈先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他的爸爸回来了,但是他从此却没有妈妈了。
“妈妈,你在哪里?……”小男孩大声喊道,自己都不知道冲哪里喊好。他认为他的妈妈是在跟他开玩笑,就像他们曾经玩捉迷藏时一样,他等着妈妈冲向他,抱起他,亲吻他,对他说:“傻孩子,吓坏了吧?……”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哭着趴在父亲的膝盖上睡着了。阿特姆泰小心翼翼的把儿子放在卧铺上,脱下他的外套。
他打算回到曾经工作的矿井去,但是他怎么回去见的那些朋友兄弟?……被妻子抛弃的男人,当然他们不会当着他的面说,但是在他背后一定会说的,作为一个男人你怎么可以被妻子抛弃?……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根据哈萨克人的理解,这样的女人根本不是女人,而是怪物!别看这些,但在阿特姆盖的心底,他还是爱着他妻子的,他不想别人说她。
他可以回自己的家乡,但是他的双亲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兄弟姐妹和他没有什么来往——所以看到他更不会高兴,他已经背井离乡出门寻找幸福太多年了,独自一个人背着包就闯天涯了。回去也是一种耻辱——被妻子抛弃一个人带着还小的儿子。
最后他决定去南方,去比比盖沙的父亲那里。在很久以前翁达先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他的时候曾经说过:“如果你们生了一个儿子,那就带来这里,我会自己教育他,他将代替我的比比盖沙,他将不会像她一样抛弃我……”他笑了,但是话语中藏着责怪……但是老人已经古稀,但是并看不出来,他是个睿智的老人——对哲学和诗歌都有点研究,总的来说——他阅世已深,但是他很苛刻,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家,有很多人因为怕他都远离他,而他也因为高傲不屑于去找那些远离他的人,所以就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的住在村子里,像一个隐士一样……
到站时阿特姆泰叫醒了小哈先,然后告诉他他们要去找他的外祖父,也许在那里他们能等到他的妈妈。哈先变得活泼起来,连忙帮着父亲整理东西。在站台他们买了去南方的火车票,哈先不再哭了,只是一直不停的问:
“我们很快就能到吗?……妈妈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吗?……外祖父呢,他是什么样的人啊?……他是想我们幼儿园的严寒老人一样吗?……”
阿特姆泰逃避儿子的问题,能怎么办呢?……他相信了他的父亲,他是那么的开心,那么的高兴和自己的母亲和外祖父见面。
火车开到了一个小城市,他们沿路来到了比比盖沙父亲所在的村子。
外祖父看到孙子的到来感到非常开心,甚至忘记询问自己的女儿了。他抱起小孙子,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哈先笑着摆弄着外祖父的白胡子,甚至还舔了舔,想知道胡子是什么味道的……然后外祖父领他向小公马走去,这是自己家母马下的小马,他告诉自己的小孙子:这个马是活的,有马鬃还有马尾巴,鼻孔颤动着——现在这只小公马属于哈先了!……外祖父亲自把小孙子安坐在马上,然后扶着他坐在骨瘦如柴的马背上——哈先已经比外祖父高,也比爸爸高,比所有人都高了!
老小孩啊,老小孩,阿特姆泰笑着在心里想道,现在他更加相信老人越老越像小孩子了……
但是哈先侧过头,突然问道:
“妈妈在哪里?”他问他的外祖父。
到现在翁达先才想起自己的女儿,疑惑的看着阿特姆泰。
阿特姆泰替他回答道:
“你妈妈一会就来了,你先去玩吧——你的小伙伴们等你很久了……”
其实在他家附近有两个小男孩在徘徊者,黑眼睛高颧骨的,像哈先一样的两个小男孩。能看出来他们迫不及待的想和新的小伙伴认识。
“走啊,哈先,”其中一个冲哈先喊道,“我们给你看波利巴尔斯下的校崽,它们昨天才能睁开眼睛,现在还只会爬。”
哈先忍不住跑向那两个小男孩一起玩耍去了。
就剩下阿特姆泰和翁达先两个人,是时候该回答问题了。
“我们不在一起了,”阿特姆泰忧郁的说道,“我们分开了……”
“怎么回事?”
阿特姆泰没有很快的回答。
“战争……”他沉思了一会说道,然后坚定地重复道:“战争。”
“很长时间了吗?”
“怎么说呢,有两年了,从我不在收到她写的信开始。”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
“那时,你们两个就不在一起了吗?”
“那时还没有……现在……”
翁达先低着头,坐在那里,他用手指抚摸着胡须,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最后他说道。
“我想当地质学家,哈先先在你这里生活。”
“对啊,对……”老头小声的嘟囔道,“你做的对……你把儿子先放在我这里,我的女儿从小就没有了母亲,我虽然不能教育好她 ……但是我一定能把孙子教育成一个优秀的骑手,他将是一个有修养的人,一个真正的哈萨克人……”
阿特姆泰笑了。
“你不相信吗?……是在笑话我吗——我说教育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哈萨克人……你不要笑,一个真正的哈萨克人——是热爱自己的土地,热爱一草一木,每一个湖泊,每一条小溪,每一头牲畜的哈萨克人。而且他还会爱自己的亲人,不会抛弃自己的家人。”
“好的,”阿特姆泰说道,“我先把儿子放在你这里,日后就见分晓了。”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
“如果一个人做错了,那么上帝早晚都会惩罚他的,”翁达先说,“也许她和哈先分离她自己也不好受,只是对她的惩罚,是对她的第一个惩罚,第一个……”
然后他们又沉默了。
阿特姆泰走了三天,在这三天他发现在离翁达先住的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进行地质勘探,在寻找磷钙土。
哈先没有父亲母亲的陪伴。
但是他还有外祖父!非常善良的外祖父——只能在童话中遇到的人,而且还不会总遇到!事实上,翁达先是一个非常苛刻的人,和人交往时非常的冷酷,但是自从和小孙子在一起生活以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平整了,他一直期望有一个儿子,现在上帝——在他临老的时候怜悯他,赐予了他一个孙子。
哈先也变得出奇的温和和聪明伶俐,他缠着外祖父,外祖父虽然很惯着他,但是同时还叫他智慧,在他七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区分出桃树和灌树丛,知道艾蒿和百里香的香味区别。他在十岁的时候听过别人从未听过的东西——鸟的鸣叫声,水波激荡的声音,峡谷中风呼啸的声音。在这个远离世俗喧嚣的地方,他看到了生活的多样,了解了树木、草地和生物的多种。他知道红羽毛的乌鸦在哪里的树上建窝,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野生的葱……在七岁的时候他已经能骑外祖父送给他的小公马了,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好朋友,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母亲,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少的想起她来。
他从外祖父那里听说了很多的传说和故事,有的甚至一辈子都刻在了他的心中,尤其是那个关于小麦种子的传说。
人们在很早以前,在世界大洪水之前就学会了播种,在这里生活的祖先们在这片土地上播种小麦,小麦不怕炎热也不怕干旱。在大洪水来临之前,先知默罕默德叫来夜歌老哈萨克人,告诉他地球上的生物正面临着毁灭。
“谢谢你的提醒,默罕默德。”老头说道,“如果可以,试着拯救一下地球上的生物们……”
然后智慧的默罕默德说:
“如果人们得救了,那么人们将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没有牲畜人们将如何活下去呢?……而且雨——淹没了整片的土地,更没有草地和牧草了……你拿着这粒小麦种子,它长出的小麦既不怕炎热也不怕干旱,你会用到它的。”
老人领着自己的老伴还有唯一的儿子,带着一麻袋的饼就爬到了乌卢套山的山顶——但是这是最高的山了。
大洪水来了,一切都淹没在洪水之中,只有乌卢套山山顶的老头和他的老伴孩子活了下来,先知穆罕默德在舟上飘荡,舟中还有所有的动物和鸟……
洪水持续了多久——没有人知道,每天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都坐在山顶,一天吃一点饼,最后麻袋里只剩下了一个饼。
老头对他的儿子说:
“我和你的妈妈马上就会饿死,我们已经活了很久了,只是你还年轻,这是我们最后一个饼,一定要坚持到春天来。”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的袋子,然后给了他儿子。
“在这个袋子里,”老头说道,“有一粒小麦的种子……保护种子,如果你活下来了——就把这颗种子种在土地里,这样你自己也不会挨饿,人们也会感谢你。
然后老夫妇都饿死了,他们的儿子活了下来,每天早上他都吃一点面包屑,当一半的饼吃完的时候,洪水开始退了,他在山的脚下中下了他父亲给他的种子,然后等待着收获的季节,在他等的过程中,他又吃完了另一半的饼。
太阳照射着大地,微风轻拂着,小麦一点点生长着,成熟着。儿子的收成非常好,他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分给了大家——够所有人吃的。然后大家就开始播种小麦——这些都是源于老头怀中的小麦种子,他精心保护的种子……
哈先经常想起这个传说,他每次想都会有新的感受,都会带给他新的触动……
在哈先十岁的时候,阿特姆泰已经在卡拉套的磷钙土矿井当上了工人,他还是没有结婚,在冬天的时候,他邀请他的儿子和岳父去他那里,他们去了……
哈先上了俄罗斯学校,他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和新的小伙伴们玩耍的非常愉快。但是老翁达先想念自己的家乡,他无法适应家里的三居室、供暖、浴室和厕所——认为自己家的小土房、壁炉和用板子搭成的厕所!当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很多年,他的生活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他去上厕所前,都会戴上自己的大耳护颈皮毛,披上披肩,就像在自家的农村一样,知道听到哈先爽朗的笑声才能让他反应过来。
“唉,哈先,”翁达先说道,“我七十岁了,你才十岁,你就这么取笑你的外祖父吗……”
当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他忍不住问:
“你是来自旁边那个村的吗?……那的冬天怎么样?……那的人又生活的怎么样啊?……”
如果客人是来自别的村的,他就会转移话题。
“我知道,知道,”他说,“是的,我听说你们不喜欢科依厄尔特巴克……是这样吗?……如果把他和……和红菜汤相比较……这个名字很奇怪,他开始嘲笑阿特姆泰从矿井食堂拿回来的食物——红菜汤、汤、排骨、煎肉排、肉丁、炸牛排——老头已经记住了这些奇怪的名字,并且非常自然的就说出来了!……而科依厄尔特巴克则是另一回事……
老头深爱他从童年时就深入心里的一切:草原、歌曲、冬不拉、寓言、达斯坦,他也爱着这里夏天的干旱和冬天的暴风雪,一切和他认为不一样的,他都拒绝接受。
有一天,哈先已经是学生的时候了——翁达先听说,美国人登上了月球,小孙子很开心:第一个人——登上了月球!……
“第一人……怎么是第一任……”老头喊道。
“你不满意吗?”
“为什么不满意,只是月球不是我们地球……”
“当然了,月球——不是地球!那有怎么样呢?……”
“月球……”老先生叹了口气,然后降低了声音说道,“月球——非常的神圣……地球上任何东西都没有它美丽……你明白吗?……阿肯诗人曾经歌唱过他,过于月亮的歌曲和寓言也有很多。人们通常会拿草原上最美丽的人和谁相比?……当然是和月亮……它给世界带来了光明……哈萨克斯坦自古以来就认为背对着月亮是一种罪过,而现在美国人却登上了月球,以人为这样做对吗?……”
哈先不知所措吗,他该如何安慰他的外祖父呢?……并不是因为宇航员使老人的世界观改变了——而是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他曾经适应的生活也在发生着改变。
当翁达先知道邻居的农庄生产谷物时,他惊呆了。
“所有的土地都被破坏了,牲畜也都毁了,还有……”他生气的嘟囔道。
“为什么牲畜会毁了呢?……”哈先疑问道,“那里将会种植小麦,我们会有非常好的收成的。”
“你聪明,你是科学家——人民生活富足,生活富足!他学着哈先的口吻。你知道对于牲畜来说,草原意味着什么吗?在牧场每个夏天都需要放牧,在这里吃草、积肥,第二年的夏天这里的草生长的更加茂盛了。如果你播种小麦——你就收获小麦。土地因为有动物的粪当养料,所以一直都不会变老,积蓄着力量,只是在雪地牧场不能每年都在一个地方放牧,牲畜会把草地都践踏掉,然后哈萨克人就会换新的雪地牧场。田间种植小麦会吸收土地的水分,土地只能靠夏天的雨水生存,可是一旦夏天少雨——土地就会消失,也就没有收成。”
“当然,土地不会一年就消失的——我们肥沃的收成非常好的土地——老头说道——只是如果你不上草地恢复,那么土地就会失去自己的力量,那时风都能把土地上的土慢慢吹走,而且草原上无时无刻都有风,你自己想想……”翁达先摘下小孙子的帽子,然后用他干枯的弯曲的想树枝一样的手指揉搓着他的头发。“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头发被这样的揉搓,它还会长吗?……土地也是这样的……它也需要休息,应该在中小麦的间歇中草,应该在草地上放牧,你给土地的越多,它回报你的就越多。”
哈先和外祖父争论了,但是他也记住了外祖父说的话,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土地也是生物,它也需要人们的关心和照料……外祖父说的这些话,他日后在很多教授和科学专家那里听到过,现代的农学是建立在理论的基础上的,而翁达先所知道的全都是建立在多年的实践生活中……
翁达先不仅教会了哈先热爱自然,他还教会了他做人,教会了他看到人们好的方面和不好的方面,学会原谅别人的错误,宽以待人——这些都是他从外祖父那里学到了。
翁达先教育者哈先,他知道哈先在想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情里例外,翁达先一直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哈先还念着自己的母亲。关于母亲和阿尔申别克的回忆就像夜晚的梦一样——非常模糊,不清晰。清晰的只有哈先对他的恨,他让他失去了母亲的关怀和慈爱——这些他在童年时所拥有的……他心中对阿尔申别克的复仇心理一天天的加强,他想有一天替自己、父亲、母亲报仇——他想像用兽夹抓住狐狸一样抓住阿尔申别克……
他听说,阿尔申别克放弃了自己之前的高高在上职位和显贵的地位甚至是家庭,迎娶了他的母亲比比盖沙。他现在生活在阿尔玛阿达,在那里研究农业科学,现在已享有盛名……这些哈先都知道。他想上完十年级以后去阿尔玛阿达读大学,在那里找到自己想念多年的母亲,上前拥抱她,然后和阿尔申别克面对面……就像两个男人一样,并让阿尔申别克永远记得这次相遇。
但是他们的相遇比哈先想像的早,而且他们不是在阿尔玛阿达相见的,而是在集体农庄阿尔泰阿拉伊见面的……
在集体农庄所在的天然界限是阿特姆泰的家乡,这里生活着他的兄弟姐妹,在哈先读完十年级的时候,阿特姆泰决定让自己的儿子和他们见面,并且告诉他他的根在哪里……
在寒假的时候,他把哈先带到了辽阔的大草原。
阿尔玛阿达农庄以前是两个农村合并而成的,所以这里除了有大面积的粮食作物外,还有很多的羊群和马群——这两个农庄曾经都以遛蹄马闻名于世,根据哈萨克的传统,只有在冬天下雪不能放牧时,马会被安置在雪地牧场。
当时还没有减少养马业的计划,马是草原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马在辽阔无边的农庄里……
老头和孙子首先在自己家中接待的是阿尔泰阿拉伊的经理卡兹拜特列乌卡巴克,他是阿特姆泰的近亲。
在晚饭的时候,在羊肉泡馍的热气下,经理向客人讲述了曾经的艰苦岁月,那时才有刚刚建立阿尔泰阿拉伊集体农庄。
“列昂尼德伊利奇勃列日涅夫作为中央共产主义委员会的主席接见了我们这些集体农庄未来的经理,像我们详细的讲述了我们所面临的任务,我们需要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开垦两亿公顷的土地……”
“当我听完他的讲话后,我只记住了两个字——两亿!每一寸土地都需要播种、翻耕和收割……我们的任务是多么的艰巨啊!你知道当时这一片土地是什么样子吗?这里的科技落后,没有人住……跟你们说,当时我惊慌失措了,我想——这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想当年我还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而现在……当时我失去了信心,如果但是没有和一个人有过那么一个对话,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卡兹拜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当时我去找他,不知道怎么开始和他的谈话,也不知道如何结束……但是他对我说:‘你不要担心,特列乌卡巴科夫同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事,让我们平静的来讨论一下……然后他开始在地图上指——这里是生荒地,那里是从伊尔德什到卡拉冈特的管道,这里——在巴卡纳斯将种植水稻,那里将会建立一个新的城市,电子工业的中心……这些我曾经头知道,在报告中听到过,在报纸上读到过,但是面对面的听到还是第一次:虽然地图是一样的数字也是一样的……
然后他又说道:
“我们的村庄在地图山的哪里?”
我找了找,然后找到了大致的位置,然后他说:“是的,就只再往左一点点就是了”——然后再地图上用铅笔标记了一个点:阿尔滕阿拉伊,然以后看着我,他看着我——我看着地图上的圆点,然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地图是很大的,但是这个点是非常渺小的,如果你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的,你——特列乌卡巴科夫,难道连这一个小小的点都不能搞定吗?……“
他说:
“现在我听您的,经理同志,听听您的建议和要求……只要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做……”
“在播种前他来到了集体农庄……”
现在所有坐在桌子旁的人,都知道卡兹拜说的是谁,所有人都非常的兴奋,一位共和国的领导人亲自来到了,但是哈先第一次在席间交谈上听到阿瑟尔别克阿赫梅特让诺夫的名字,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听说和他交谈就好像在和亲近的人交谈一样,即使他再学识渊博再地位高大对此都丝毫没有任何的影响。更让哈先惊讶的是他听说有一天卡兹拜特列乌卡巴科夫去找这个人寻求经验和意见。
这一天还很远……
人们还在激烈的讨论着,这是门突然响了,走进来了两个人,他们身材都十分高大,穿着暖和的羊皮袄和厚厚的毡靴,戴着大耳护颈狐狸皮帽,每个人都夹着枪和子弹夹,很明显他们是猎人。
“你好。”他们说道。
“你好,”坐着的人说道,“快进来,来喝茶。”
他们脱下了衣服,主人站了起来,接过他们的羊皮上衣和皮帽,然后把他们的枪放在了墙角处。他们脱下了毡靴,放在了门槛的地方。
其中一个宽肩膀脸上长着麻点的人,所有在座的人都认识他,他是区警察局的领导……他的朋友……看了看他,他的朋友上了年纪,但是非常的健硕,身材匀称,皮肤黝黑,脸的轮廓非常的清晰。他的黑头发中间隐约能看见几根白发。
他们坐了下来。
“我们这是有缘分啊,阿尔什克?”卡兹拜说道,“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了。”
听到“阿尔什克”这个字,哈先惊呆了,他把目光投向了他们。老翁达先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好像被砍下来的树桩一样。
“是啊,我们是来打猎的,但是你们这里现在没有什么猎物……自从有了拖拉机以后,狼都被吓跑了,我们在区不远处打到了几只狼……”
“啊原来你们是出来打猎的啊。”主人耸了耸肩说道,他的妻子连忙给客人倒茶——“听说你现在当上了著名的科学家,阿尔什克……”
“出名不出名不知道,但是我确实是在研究科学。”
“是的,科学……”卡兹拜点了点头,“当然是科学了……阿尔玛阿达现在怎么样了,又建了新的房屋吗?人们的生活和身体如何?……”他继续问着一些常规的合乎礼节的问题,“比比盖沙怎么样了?”
哈先叹了口气,他想起了那个美男子的脸……也许是他现在才突然想起的?……那张脸在他的脑海中有些模糊不清了……
“就是因为她我才来这里的……”阿尔申别克沉默了一下,小声说道,“我非常的痛苦,她去世了,在不久前……”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在了哈先的心上,他没有喊出来,而是小声呻吟着,手里的空茶杯掉落在了地上,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任何人都没注意到——所有人都控制着不去看他。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眼泪和愤怒一同向他袭来,他想冲进屋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阿尔申别克……他靠在那里,他的太阳穴跳动着,感觉自己的喉咙非常的紧——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叫……现在在他的心中什么情感更剧烈呢——是对阿尔申别克的恨?是对母亲的同情?还是对自己的同情?……他感觉到:他内心中的猛兽被唤醒了,那个残忍暴怒的野兽……
他勉强推着自己的身体回到了房间里,这时身后传来了阿尔申别克的最后一句话:
“她在死前的最后一秒都还在想念着哈先……”
阿尔申别克停顿了一下,看到哈先返回来了,但是他没敢看他……
“不要怪罪我的女儿……”翁达先说,他说的声音很小,好像没说一样——只是嘴唇颤动了一下但是这些话像油一样泼在了哈先胸中的怒火上。
“不要怪罪她……”阿尔申别克附和的说道。
他想要复仇的信心更加坚定了,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怎么报复一个知名的学者呢……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枪,然后走了……
这时,一个无线电报务员走进了屋里,然后从兜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特列乌卡巴科夫:
“广播通知,你们的地区将会有飓风,级数——六级,托拉斯要求立刻采取措施拯救牲畜。”
“可是这些还不够,”卡兹拜看了眼纸说道,“是这样的,卡拉扎尔高原现在处于危险之中,那有我们的牲畜群,如果暴风雪到来,所有的牲畜都会死掉的,风会把它们都赶到卡拉苏的水底深坑,那时……”他摆了摆手,“我们的牲畜就会全部被风卷跑的。”
“这里离卡拉苏与一百公里。”警察局局长说道。
“那怎么了?”卡兹拜冲他说道,“大雪会持续三天的,那么一切就都完了,马是阻挡不了这样的狂风的,风会把它们吹跑的,如果牲畜们被赶到了卡拉苏,那么它们就会完好无损。”
“是的,但是在区卡拉苏的路上没有一个山岗,是光秃秃的平原,风吹起来石头都会卷跑的,更何况还下雪……下雪……”
“应该提醒一下放牧人,”卡兹拜站起来说道,“也许还来得及把牲畜们都赶到叶西利的柳丛那。”——他已经穿好了衣服,然后对无线电报务员说道,“下令给所有的队长和农场的负责人,让他们储存饲料,赶牲畜到卡拉苏……通过广播告诉所有的人——暴风雪就要来了。”
“我同意你的做法,卡兹拜。”警察局局长说道,然后急急忙忙从衣架上取下上衣。
“我也是。”阿尔申别克也站了起来,当他知道这里坐着比比盖沙的父亲时,他就像赶快离开这个房间,他无法面对翁达先。
“我想和他们一起去。”哈先说道,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老头看了看自己的孙子,他的脸色苍白,还咬着嘴唇,他表现出绝望和很奇怪的坚定,但是老翁达先知道他是拦不住哈先的。
“好,你去吧。”他说,“去吧,也许这能减少你的痛苦……穿的暖和点,骑上我的小公马,它能抵抗得了所有的暴风雪……把这个也带上……”说完他从兜里拿出一小把吃的东西,然后又放在他手中几片阿司匹林——这是老人唯一相信的药,他总是随身携带。
哈先没有拒绝,他拿了阿司匹林,把帽子拉到额头,裹住纱巾,然后边向院子里的枣红马跑去边穿衣服。
他们到达集体农庄马群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风变得越来越多,马上暴风雪就要来临了,现在把马群赶去叶西利河边的柳丛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只能尽可能的向前赶马群,缓慢的。
在他们的对话中,哈先得知了卡拉苏湖又叫做“黑河”,它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天都不会结冰,就像是细颈的漏斗一样,水在漏斗中沸腾,水底会结冰,但是湖岸是一片黑土,永远不会结冰——可能是这周围有一天温暖的小溪,也可能是因为其它的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暴风雪就像是一张网一样,网住了这些逐步走向死亡的牲畜群。
算上牧羊人和特列乌卡巴科夫带上的人他们一共有十个人,最后大家决定六个人之间绑一个套索,用来抵御飓风,两个人在这个套索的两边,防止马群在草原上走散,还有两个人跟在套索的后面。在暴风雪的时候,狼会从人们的背后袭击,现在大家把攻击狼的人物交给了阿尔申别克和哈先。
但是特列乌卡巴科夫看出来,阿尔申别克只是骑在马上,弯着腰,夹着马鞍的鞍桥,并没有关注身边发生的事。
“你怎么了,阿尔什克?……”特列乌卡巴科夫把自己的马停在他身边问道。
“小事,”他回答道,“可能是刚才打猎的时候冻到了……”他的声音非常的虚弱,可能是风太大了。
他骑到阿尔申别克的身旁,脱下手套,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下,非常烫手,好像火烧一样。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呢,”特列乌卡巴科夫说道,“他还非要跟着我们一起来!……”
“看着非常虚弱的阿尔申别克,他感觉到十分的担心。
“教授生病了,”他对周围的人说道,“我们怎么办?……他是到不了集体农庄了,风这么大……”
一个放牧人把自己的皮袄扔给了阿尔申别克,另一个帮他围上了围巾,然后还有人说:“如果现在手边有什么药就好了……”
哈先勉强听到了阿尔申别克怎么了,他想到自己的兜里有阿司匹林,他把手伸进了兜里,但是又拿了出来。不……不要……这样更好……就让他死在这里把,就像长癞的野狗一样,哈先手放在兜里没有动,他不想帮助阿尔申别克。这是命运——他突然想起外祖父的话,命运将会惩罚坏人——或早或晚……
复仇的胜利感并没有让他感觉好一点,他在幸灾乐祸中感觉到了些异样,他仿佛听到了他外祖父的声音:“不应该这样惩罚他……他犯的错很大,应该严重的惩罚他……不要用这样的小报复来毁了自己……”
没有人知道哈先是从哪里得到的阿司匹林,放牧人都对阿司匹林的评价非常高,很明显——翁达先很了解阿司匹林的作用。警察局的局长给阿尔申别克喂了两片药,然后把剩下的还给了哈先,决定一个小时之后在喂他吃一次。没有人能想到是哈先在照顾着他,并帮他围上鬃毛做的围巾。
警察局局长把阿尔申别克的枪递给哈先,然后取下枪套,上上子弹。
“如果你看到狼,就开枪,别犹豫。”他对哈先说,“但是注意不要射伤我们。”
所有人各就各位,六个有经验的牧羊人负责最艰难的任务——赶羊,他们走在羊群的前面,特列乌卡巴科夫和警察局局长分别在左侧和右侧,后面是哈先和阿尔申别克。
暴风雪并没有减弱,风时而从后面吹时而又从侧面吹来,来夹杂着小的沙块,不时吹到人的眼睛里。哈先心中的暴风雨也丝毫没有减弱,他还没有决定怎么报复他的仇人,那个给他的父亲给他自己,甚至是他的母亲带来众多痛苦的人,怎么办呢?……他现在却像是一个领路人牵着阿尔申别克向前走,不时在报复他而是在救他!……他手中是阿尔申别克马的缰绳,只要他一松手,风就会把阿尔申别克吹跑,在偌大的草原上再想找到他……
哈先想起外祖父曾经说过的话,“救一个你恨的人,足以体现你的宽容,而救一个你恨的同时也恨你的人,则不仅能体现你的宽容还能体现你的英勇……”老翁达先是这样说的,良心上的谴责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有什么能和良心的谴责相比较呢——死亡?……永远陷于痛苦之中?……要杀一个你恨的人只能是在他威胁到了你的族人的生活或者是自由的时候——老翁达先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孙子的。而现在被绳子捆在马鞍上的教授又威胁到了谁呢……
暴风雪还在肆虐着,周围漆黑一片……哈先的眼皮涨得很大,睫毛上都上了霜。风雪、草原、前行的马——这是真实的还是在做梦啊?……哈先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草原上,而是在黑色的海洋中遨游,巨浪拍打着他,仿佛把他带向深渊……不,不是海洋——而是白色的旋风在驱赶着马群,如同一颗豌豆在平地上滚动一样,没有山丘,没有小浅谷,整个路上没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豌豆在平原上滚动着,在大地上滚动着……今夜还能过去吗?明早还会来临吗?还有明天吗……好像明天不会来临了……
哈先不时向阿尔申别克的嘴里塞两片阿司匹林,好像他已经慢慢在恢复了,“死而复生了”哈先想起外祖父的话。
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有终结的一天——这漫长的冬夜终于过去了,风减弱了,马群走得更慢了,它们在雪下寻找能吃的草,看到这里,哈先也感觉到饿了,于是他从兜里掏出外祖父给他带的酸奶块,酸酸甜甜的酸奶块入口即化,哈先又把手伸进兜中,此时他想起了阿尔申别克,然后骑马向他走去……
大家不时去看望阿尔申别克,卡兹拜、警察局局长还有牧羊人们,在确定一切正常后,他们会喊些什么,然后又回到马群去。
雪时而变得稀薄,时而又如墙一样厚,但是从小在草原上长大的哈先并不觉得怎样,他和阿尔申别克走在马群的后面,马群踏出了一条路,他们就沿着这条路向前走。
一晚未免,哈先的眼皮都粘在了一起,总是打盹,有两次甚至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突然他听到了风的呼啸声中夹着着拉长的声音,他吓得一激灵,然后连忙坐起来,仔细听着,这声音又重复着——又长又幽怨,是狼在召集狼群。你终于出现了,哈先在心里想道,但是狼单独是不敢攻击马群的,尤其是有人看着的马群……他仔细听着,这声音悠长而又低沉,应该是一头公狼,他的第二声变得更加的凄凉,这意味着它们的狼群就在周围。
警察局局长也听到了狼的叫声,他骑向哈先,从马上跳下来,拿着枪,然后把枪口冲下检查了一下。
“暴风雪变弱了,但是狼却来了……如果狼靠近了,你就开枪。”
事实上,暴风雪是变弱了,哈先四处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他的心放了下来,但是他的经验不足,他不知道狼停止嚎叫之后危险每分钟都在加剧,它们会从后面袭击过来,所以非常的安静……
突然哈先的马颤动了一下,发出了奇怪的笑声,阿尔申别克的马偏向了风吹的方向,哈先松开了缰绳——阿尔申别克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在草原上马更能察觉到危机的存在,哈先听到狼群正在向他们这面跑来,如果真的是这样该怎么办?……阿尔申别克的马非常年轻,狼能感受到它的细皮嫩肉……哈先扬鞭向阿尔申别克消失的地方飞奔而去。
在急忙中,他忘记拿枪了,在他向阿尔申别克奔去的第一二分钟后,他才想起来,然后他瞄准,扣动扳机——猛地一拉,一下发出去了两枪,他感觉到肩膀有些疼,哈先透过雪中的悬浮物看到了狼……
看来哈先开过枪后,它们就不敢跟来了,跑开了……警察局局长向哈先奔来,他开了几枪,也许打中了其中的一只狼——也许没有,但是远处传来了狼的哀嚎声……
然后狼就彻底消失了。
晚上,风变得非常小了,第二天早上,住在卡拉苏旁的集体农庄工人发现了陌生的马群,马群悠闲的走着,不时用脚扒开雪;现在还没睡着的有两个牧羊人和警察局局长,剩下的人都直接躺在雪地上睡着了。
老翁达先听说小孙子在暴风雪中的所作所为后,用手抚摸着他的胡子,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
“阿尔申别克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我可怜的孩子……你也不会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的……”
哈先记住了外祖父的话。
当多年以后,哈先大学毕业,持着农学毕业证书来到了阿尔滕阿拉伊,这里的人把他当做自己人一样,大家都没有忘记他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参加了马群的救援,农庄的经理特列乌卡巴科夫也没有忘记这些。当回忆到这些的时候,他心中的痛苦时而缓解时而又加重——他感觉在他和哈先之间还有乌格留莫夫……
第三章
在和乌格留莫夫在田里见面后,特列乌卡巴科夫向家走去,在去管理部的途中他顺便到农场看了一眼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他去哪里之前都会先去一趟喧闹的农场,看看女养猪员,在那里站一站,听一听女挤奶工的抱怨。
农场负责人卡昌领着他参观了刚刚建好的猪圈。
猪圈里有一股松树刨花的树脂味道,从大大的窗户射进来一缕缕阳光。
“真厉害,伊格纳特,”特列乌卡巴科夫表扬道,“你应该开一个疗养院或者是休养所……能找到建疗养院的木板吗……”
“有脑袋——就能找到木板!……”伊格纳特弗洛罗维奇奸诈的笑了一下,眼睛闪着异样的光。
特列乌卡巴科夫一直对他不太满意,但是卡昌对于农业的经营是十分擅长的,而要当集体农庄的经理这是必须的。
“嗯,嗯,”特列乌卡巴科夫说道,“你自己的活你是知道的……”
“那也是在你的帮助下,卡兹克,在你的帮助下……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呢?……我们一同开始一同结束,是这样的马,卡兹克……”
“结束?……你什么意思,伊格纳特弗洛罗维奇?……”
“有很多的小道消息……我无意中听到,派来的乌格留莫夫,他总是觉得这不对,那也不对……他感觉我们和他不是一样的人,卡兹克……”
特列乌卡巴科夫想起了早上和乌格留莫夫的对话。
“不一样是不一样,”含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也许这还是一件好事……”
“别这样说,卡兹克,别这样说……”伊格纳特弗洛罗维奇叹了口气,“人虽然是不一样的人,但是我们的任务都是一个……无论是谁胜过了谁,任务总归是完成了的……”
卡昌的叹气和富有同情心的眼神让特列乌卡巴科夫非常的生气,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伊格纳特弗洛罗维奇拿出了一张纸让他签字,然后又回到了乌格留莫夫的话题上。
当他到达奶制品农场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非常高了,早上的工作都已经结束了,挤奶工们穿着白色的长袍,在牛棚口闲谈着,准备回家。
“格拉沙,你和别斯特鲁什卡交往的时候小心点。”艾让说道,艾让是个上了年纪的哈萨克妇女,她有着一张非常慈祥的面孔,“别斯特鲁什卡是个有个性的人。”
“没有关系,”格拉沙笑着说道,“我对她很温和……”格拉沙第一个发现的特列乌卡巴科夫,她连忙轻轻击掌并喊道:“经理来了!”
“在哪里?……他今天一直在田野里啊……”艾让转向特列乌卡巴科夫来的方向,他看到他身后跟着其他所有的挤奶工,“我们的卡兹克是一个坚韧耐劳的人,不知疲倦,不辞辛苦啊。”
“当领导的没有办法不辛苦啊,”一个还很年轻的挤奶工纳斯佳笑着说道,“要不然谁来教导我们,谁又来纠正我们的思想呢?……虽然事实上,我们对于卡兹拜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她说完斜眼看了看格拉沙,然后用拳头掩口扑哧一笑。
所有人都看着格拉沙,格拉沙正用手调整头上的三角巾。
“明白,那什么对他有吸引力呢……”
“他甚至不知道睡觉……”
“你知道什么啊,话匣子一个,”格拉沙有些生气的说道,头巾下的耳朵尖都被晒红了。“每个人都不一样,我就是不喜欢到处走!……”
“你会喜欢的,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就是你们!”
格拉沙的气消了,其实这些玩笑都是有些根据的。
三年前在一场车祸中,特列乌卡巴科夫的妻子马尔让丧生了,从那时起他就一个生活,现在孩子们都大了,他的一个儿子在一个城市的工厂工作,另一个在阿尔玛阿达上学,好像经理在看着格拉沙……
当特列乌卡巴科夫走近时,大家的笑声和谈话声都变小了,经理和她们非常严肃的打了招呼,就像和某个领导打招呼一样。挤奶工——不想刚才那么能说会道——而是非常小心的跟他打了招呼,像平常一样。
格拉沙为了不引起大家的注意走向了一边,但是也正因为这样,大家都看着她。
“你们活干的怎么样了?”经理问道。
“一切正常,”艾让急忙答道,她在不久前当上了农场的负责人,“只是这些姑娘们想知道今年我们褐色母牛的粮食定量是多少?……”
这似乎戳到了经理的痛处。
“它们怎么了,草料不合胃口吗?……”他不满意的含糊不清的说道,卡兹拜发现了格拉沙,“顺便说一句,”他有些缓和的说,“今年阿克先吉尔地区种的是饲料作物,如果长成了应该够我们整个农场的。”
“一定要长成啊……我们是单栏圈养,我们不能没有玉米和大豆啊……”
“没有大豆!……”经理很意外的说,“没有粮食——可以吗?……我们现在最重要的问题——粮食问题,明白吗?……我们现在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卡兹拜突然中断,格拉沙用责怪的目光看着他。
为了缓解尴尬,特列乌卡巴科夫对艾让严厉的说道:
“领我参观一下农场,如果我能找到杂乱无章的地方……”
经理向牛棚走去,经理的步子非常大,艾让和挤奶工们勉强跟在他身后。
只有格拉沙和他最好的朋友纳斯佳没有动地方。
“你要这个卡兹拜干什么?……长得又瘦又高的,你可以找个更年轻的,格拉沙啊,虽然你离婚了,但是你走在大街上,随便招招手就会有很多男人向你涌来!”
“你傻吧,纳斯佳……”格拉沙叹口气说,“你说他又瘦又高,但是我看他就是瘦削苗条,操碎了心……你想想,他回到家中都没有人为他洗衬衫……”
“那你就嫁给他啊!”
“你说得容易,纳斯佳,嫁给他……如果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呢?”她笑着耸了耸她结实的肩膀:“只是我,不过你信不信,这里没有我一点关系……”
特列乌卡巴科夫在回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先去了党委。
办公室的房间是长方形的,而且窗户非常的大,乍眼一看会感觉非常的传统:在墙上挂着——宣传纸,而中间——桌子是T字形,铺着一张不知被什么墨水染了色的红色桌布。还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等的画像……
但是这里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一面墙上是瓦特曼纸的图表和示意图,集体农庄地区的土地分布和描绘种子发芽和稻子成熟的图片。在宽阔阳台的一个角落放着一捆晾干的小麦、玉米、大豆和青豆。桌子上摆满了关于农业和土地管理的书籍,在玻璃的书架上也摆满了书。在门的一侧是洗脸池,旁边的钉子上挂着方格的毛巾,似乎党组织负责人从田里回来,在这里洗手,洗掉手上的淤泥……
在特列乌卡巴科夫之前党组织负责人就和卡拉拜谈话了,乌格留莫夫还不知道昨天在古巴诺夫队里发生的事,他邀请拖拉机手来他那里时从哈先的口中知道了他们的小冲突。
谈话进行的并不顺利。
“我告诉他——不要打扰我工作,离开这里!”卡拉拜情绪激动的起身,“是的,卡拉拜在工作,不要影响他工作!……不用你教他怎么种地——你都是他教的呢!……一个农学家一个说法,又新来一个农学家又有新的要求了,那卡拉拜怎么办?……他该听谁的呢?……”
“不要做傻事,卡拉拜,已经向你解释过了什么是不翻垡的土地了,还有为什么……”
“如果这个不翻垡的土地什么都不能收获呢?……那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寻找新的手段、新的方法,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会找到的。”
“你是把希望都放在化学手段上吗?……”卡拉拜尖刻的说,“风一吹,所有的化学方法都随风飘走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我们的土地。”
“我们除了这个方法还会找到别的方法的,但是我们是不会让我们的土地消失的。”
“你不让?……按照你这种方法种地,难道是用洗衣粉洗土地吗?……我在这里耕地有十五年了,我知道这里的土地什么样,以前知道,现在也知道!……”
“你不相信我们的手艺吗?都十五年了啊,卡拉拜……”
“不相信!”卡拉拜当着乌格留莫夫的面挥动着被重油浸过的遮阳帽,“我是不相信你们能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已经晚了!……这片土地已经被破坏了!”
“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卡拉拜!……”乌格留莫夫在房间中踱步,“我认为你就是懒得尝试新的方法……以你这种心境还怎么能在这里工作呢?……”
“我也不想工作了!你们自己耕地吧,别的地方还需要卡拉拜去工作!……”
乌格留莫夫还没来得及回答,卡拉拜就摔门而去了,一阵风把钉子上的毛巾吹掉了。
乌格留莫夫捡起毛巾,重新挂在钉子上,站在窗户前,比起卡拉拜他更加不满意自己,他背着手在那里站了很久,一点没动……他的心里非常难受。
在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一生中发生过很多事,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他是个贫苦农民的儿子,在年轻的时候是农业积极分子,还参加农业集体化。有一天夜里他被突击部队射中了左肩,他至今都保存着那颗子弹,觉得十分的骄傲,也在阶级斗争中为了苏联的荣誉负过伤——虽然没有参加过革命和内战,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出生……
当时处于动荡不安的时期,五年计划、第聂伯和列宁水电站……然后他就一飞冲天了,先是被提拔为地区委员会的秘书,然后是季米里亚泽夫的学员,然后是——区委员会第一秘书……但是他之后的道路变的曲折了。乌格留莫夫拒绝认为与自己同村的著名学者是“人民的敌人”,但是在去年——他也成为了一名学者,后来他辞退了工作,退出了党……
在几个月之后,他成为了托拉斯农业部的总务主任,谁知道如果没有战争他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呢,他去前线的时候还只是普通的战士,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军官了,共产党人了。但是这生命中的一线光明是非常短暂的,战争结束了,费奥德尔伊万诺维奇的前线服务渐渐结束了……在党代表大会之后,国家的命运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乌格留莫夫觉得自己回归了生活,他被派到农业部当管理人员,但是悲剧再次重演:乌格留莫夫的妻子生病了,医生坚持认为应该换一个气候,费奥德尔伊万诺维奇同意了部长的建议,与中央党委员会建立了联系,在阿尔滕阿拉依当上了党组织负责人……
费奥德尔伊万诺维奇经历了非常多的磨难和委屈,应该变得冷酷和难以相信人,但是事并非如此,个人的经历让他更加懂得理解别人,同情别人,他对自己总是严格要求。
他非常不满意自己和拖拉机手的对话,他找不到话来劝服他……没有控制住,说出了“以这样的心境,你怎么还可以在这里工作呢……”所以卡拉拜就摔门而出了……
乌格留莫夫走向洗脸池,卷起袖子向脸上泼水,然后洗了洗脸颊和脖子——鼻子里有呼哧呼哧的响声……
门开了,乌格留莫夫转过身去,脸上还有泡沫,在门口站着集体农庄的经理。
“我看见卡拉拜从你这走了……他是来抱怨我的存在吗?是来抱怨我让他收拾东西走吗?……就让他走吧,没有他我们一样可以的!……”
他疑惑的看了看耳朵上还残留泡沫的乌格留莫夫,然后明白乌格留莫夫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坐下来,给他讲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乌格留莫夫并没有着急,而是仔细的洗了洗脸,然后扣上了衬衫的扣子,走到自己的办公桌,从黑色的塑料板中拿出一个削尖的铅笔,然后碰了碰石笔,仿佛是在验证铅笔会不会折……在他面前,时间仿佛停止了卡拉拜的小眼睛深深的凹陷在眼眶中,乌格留莫夫看到他帽子上的压痕和重油的浸过的痕迹……
“不能开除他,卡兹别克。”最后他说道。
乌格留莫夫把笔扔进塑料杯中,笔在杯子的底部留下了一个黑点。
“你说什么,党组织负责人?……”
“是的,你没听错。”
特列乌卡巴科夫沉默了很久,他自己也知道:卡拉拜是资深的垦荒者,他的手非常的灵活和麻利——是一双能手……特列乌卡巴科夫听着乌格留莫夫说话,但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想起今天早上,他是怎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卡拉拜说的“科特!”,在哈萨克语中的意思就是“滚!……”现在该怎么办?……
“是留下还是开除——是经理的事。”他紧皱着眉头说道。
“党组织也是。”
“没有卡拉拜集体农庄不能运营了吗?……”
“当然可以运营,但是他没有了农庄和我们可是不可以的啊。”
“那现在我该怎么见人啊?……”
“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我负责,你不用担心怎么见人——应该担心的是他,是卡拉拜。”
经理生气的在房间里踱步,思考着,想问乌格留莫夫点什么,但是这时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奥梅尔琴科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是田野队的一个队长,他个子不够身材高大,肩膀敦实——他勉强挤进门来,还碰到了洗脸池,搬了个凳子,弄出了非常大的声响,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十分的不好意思,于是他非常小声的和乌格留莫夫和经理打招呼,但是他已经适应了草原上的空旷,所以在房间中他的声音还是显得非常的大——甚至连窗户都跟着震颤起来。
“好了吗,彼得洛维奇?……”乌格留莫夫不太高兴的问道。
“当然了!……”奥梅尔琴科小心翼翼的坐在凳子的边缘上,仿佛怕把凳子压坏一样——“怎么办呢,不是玉米的种子不够就是青豆的种子不够……”
“什么种子?”特列乌卡巴科夫惊讶的问道,“玉米和青豆的种子?……我们不是只中小麦吗?……”
“你还不知道呢,经理同志,”奥梅尔琴科笑着说道,然后感觉到特列乌卡巴科夫用愤怒的目光在看着他,“党组织的决定——种三千公顷……”
特列乌卡巴科夫快速的转向党组织负责人,想说点什么,但是还是忍住了,对奥梅尔琴科说道:
“你先出去一下,我们两个说点事情,彼得洛维奇……”
“好的……”他不知所措的看了看特列乌卡巴科夫,又看了看乌格留莫夫,然后站了起来,尽量不出太大的声响——但是他的靴子还是发出了沉重的响声——他轻轻的关上了门,出去了。
“我还是你是这里的经理啊?……”特列乌卡巴科夫叹了口气。
“是你,”乌格留莫夫的声音非常的友善,“但是当时你不在,我们开会讨论通过了这个决议,并且你一个人是不能反对大家整体的意见的。”
“是谁下发的这个计划啊——是你还是州里?……”
“这有什么区别吗,我们是根据我们的地理条件考虑的。”
“你们的‘考虑’是不是让我们的集体农庄承担的太多了,乌格留莫夫同志?三千公顷!……”
“不多啊,明年还会减少大概五千公顷的小麦。”乌格留莫夫回答道,“种草。”
“什么?……”特列乌卡巴科夫的眼睛睁得非常大,“那中心的建设呢?……你们是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吗?……”
“中心的建设——不是不是教条,应该根据土地的不同条件来决定土地的用途……”乌格留莫夫试着平静的说,虽然他和经理之间刚开始的谈话不是进行的非常顺利,但是现在的对话令他非常的满意,祸不单行:特列乌卡巴科夫非常生气,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是知道的,在风蚀的情况下,要破坏土地的表层2到3厘米只需要一年的时间,但是这片土地的恢复可能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我们的土地易风蚀,所以我们需要采取特殊的手段,不管你想不想,我们都需要适当的减少土地耕种的面积,把精力放在收割上……”
“完全无法理解你们……”特列乌卡巴科夫说道,“我是军人,所以我习惯了服从,而不是个人主义……您……乌格留莫夫,我只是听党组织和群众的……那为什么还要经理呢?……你们自己做决议就可以了……”
“大家一起做决定并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大家都满意的裘皮大衣是不会短的’,你们哈萨克是有这样一句谚语吧?……你告诉我,卡兹克,你是怎么认为州委员会计划的?今天得到了新的指令:在黄丘岗中五十公顷的小麦,这完全是白费力气,那个地方是长不出小麦的!”
“那您不打算执行指令了吗?”
“不打算了,经理同志,我们和哈先决定不种五十公顷,而是中两公顷,不是种小麦,而是种小米……”
“你们承担的太多了,乌格留莫夫同志,真的是太多了!……”
“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这片土地是大家的共有财产,是大家的!……”
“正是如此!所以就应该让它给予人们它所能给予的一切!……”
“这是由消费者决定的,而不是主人……”
“通过这些,”特列乌卡巴科夫说道,“我总结出来一件事: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你们单独做决定。”
“这是你的自由……”乌格留莫夫摊开双手说道。
特列乌卡巴科夫站在那里几分钟,想着自己的事情,也许他是在思考和卡昌的会面,想起来他的“谁超越谁”……但是他什么都没再跟乌格留莫夫说就走了。
“鬼才知道呢,”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自言自语道,“又是经理和党组织负责人之间的争吵,就像一本写得并不好的小说里的情节一样……难道不能没有争吵吗?不同世界观之间的人的争吵,想法的不同——这是明白的,但是我们算什么呢?……”
几天后,特列乌卡巴科夫被选去接受农庄经理为期一个月的培训。
他让乌格留莫夫当自己的代理人……
第四章
自从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当上了代理经理后,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田里度过的,甚至很少回自己的办公室,有一天,奶制品农场负责人艾让和牧羊人来办公室找他。
乌格留莫夫迅速的签字,然后疑惑的看着艾让。
“就是这个人,”艾让生气的指着牧羊人说道,“就是这个老头,他疯了,他不想要我们从布坚诺夫农场赶来的羊……”
“我拿这些羊怎么办?……”牧羊人急躁的挥着手说道,“它们也叫羊吗?就是眼睛凸出的兔子,根本不是什么山羊!”他用鞭子打了一下桌子,愤然的说道:“我是不会要的!……”
“他说的对,我们打算繁殖耶吉尔巴耶夫种的羊。”
“但是去年不是这样说的啊。”艾让反驳道。
乌格留莫夫皱了一下眉。
“更改一下去年的决议,我们选择了耶吉尔巴耶夫的羊种……”
“你需要先跟经理请示一下,”艾让说,“否则现在没有别的工作方针。”
“看啊,看!……”牧羊人打断她说道,“总是这样!说什么都上纲上线!拘泥礼节的人,党组织负责人同志,她就是拘泥礼节的人!……”老人可能是刚刚学会这个词,所以非常坚定的说。
“办事拘泥?……我是党组织成员,负责农场的畜牧业,族长同志!……”艾让严肃的说道,她想让牧羊人知道,虽然他年长还是值得尊敬的人,但是也应该摆正自己的地位。
“你负责?……是谁放牧?是你还是我啊……”说完他转向乌格留莫夫,“党组织负责人同志,我放哈萨克的羊,把那些凸眼睛的羊赶到厨房里吧!……做个羊肉泡馍什么的!……”
“这就是你的办法啊!”艾让生气的说道。
“布坚诺夫的羊先别管了,耶吉尔巴耶夫羊种的事我们以后在讨论。”乌格留莫夫总结道。
艾让得意的看着牧羊人,老头低下了头,他其实是艾让的丈夫,他叫济科利亚,他们唯一的女儿不久前在阿尔玛阿达毕业了,现在在阿尔滕阿拉伊当畜牧学家。
济科利亚的父亲和祖父曾祖父都是牧羊人,他也是从十岁起就开始牧羊了,小的时候是放小羊羔和小牛犊,在长大后就放村里的羊,在后来就放整个集体农庄的羊……
牧羊人的生活就是孤独寂寞的,所以造就了济科利亚的性格也如此,老头非常的冷漠并且话非常少——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比如今天他才会打破自己的原则。他习惯于小的生革做的靴子,粗麻布的衬衫和羊皮上衣,这也是所有他所能用到的,他最喜欢的食物是——酸奶块。但是在牧羊方面他是非常擅长的,他知道在哪里和什么时候放牧,更了解它们喜欢吃什么草,还知道哪里对于羊群来说非常的危险,在他放牧的五十年生活中,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羊因为缺少饲料而饿死了或者是产量不要求的低。
所有人都坚信,济科利亚这个性格孤僻的人除了他的羊什么都不关心,但是事实远不是这样的……
在他的生活中有三件非常重要的事件。
第一件——他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娶了十七岁的艾让,艾让也是穷苦放牧人家的孩子。第二件——十年后艾让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女儿——梅鲁耶尔特。第三件——梅鲁耶尔特从阿尔玛阿达回来,在阿尔滕阿拉伊从事畜牧业,而济科利亚也该和自己的故乡说再见了。
如果说前两件事为他带来了快乐,那么最后一件事则给他带来了痛苦,但是他妥协了,为了自己唯一的女儿,他搬到了女儿所在的地方。
济科利亚结婚的时候正赶上村里到处都是贫农委员会在清理文盲,他能接受在心里上接受一切的改变,但是这次清理也涉及到了他……艾让参加了扫盲活动——济科利亚认为和自己的妻子在同一个党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所以艾让加入了党,但是他却拒绝了:但是他参加所有党内的会议,表现的不依赖他的妻子也不怕他的妻子离他而去……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平静的生活:艾让领导,他服从于她,在艾让生下梅鲁耶尔特后,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和谐。
是啊,在有学识的党人妻子和文盲非党人的丈夫之间有着一定的隔阂,但是他们在社会和人们之中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女主外,男主内,他们一直是这样生活着的。
在内心深处济科利亚是嫉妒自己有学问的妻子的,他看到艾让订报纸杂志的时候他十分的羡慕的,但是通常艾让都是默读……但是等到梅鲁耶尔特长大以后,他的这种心理就没有了,他常常感叹——这个世界上是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啊,但是他这一生只看到过——自己的羊群和房屋……现在,在梅鲁耶尔特的帮助下,他可以阅读艾让从邮局拿回来的那些神秘的报纸和杂志。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夏天的时候,梅鲁耶尔特在他牧羊的时候给他读如《博达格斯》、《斯鲁沙什》、《哈萨克斯坦的士兵》和《阿拜的路》等等的书……
有时他还会问女儿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有时他会问,“为什么阿拜——那么聪明有学识善良的人——为什么在他遇到了贫苦人家的谢依特时没有想到送给她两头牛或是两匹马呢?这对于富裕的阿拜来说什么都不算啊……”
“那其他穷苦的人家怎么办呢,”梅鲁耶尔特反驳道,“要知道阿拜是想让所有人都富裕起来,只救助一家有什么用呢?”
济科利亚并不同意:
“伟大的人考虑的都是大事,但是也应该体现在小的事情中,难道你不记得给我读过的列宁事迹吗?……”他总是重复讲着,列宁是如何在饥荒时期把别人送给他的黑琴鸡赠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的。
“他连一个鸡翅膀都没留给自己,足以能看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也是个伟大的人,但是他就知道从小事做起……”
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济科利亚在读书中填加了自己的智慧和人生经历。
当梅鲁耶尔特毕业的时候,与其说是他教她,不如说是他听她说,向她询问。
“难道共产主义下就没有哈萨克语言了吗?没有居伊曲了吗?……”济科利亚好奇的问道。
梅鲁耶尔特并没有嘲笑父亲幼稚的问题,她感觉她没有学识的父亲感兴趣的不仅仅是现在人的生活。
“共产主义会将民族文化发扬光大,”她回答道,她感到非常的懊恼,因为她找不到更加简单易懂的词汇,“哈萨克和其他民族好的地方都保存了下来,不好的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了……”
“也就是说,时间能区分事物的好坏,”济科利亚补充道,然后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为什么一个领导说冬不拉和羊肉泡馍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了呢?……所有的人都喜欢听冬不拉和居伊曲,而羊肉泡馍……有的人喜欢吃手抓饭,有的人喜欢吃五花肉,有的人喜欢吃烧烤,而有的人就是喜欢吃羊肉泡馍……羊肉泡馍——也是一道很好的菜肴啊……”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梅鲁耶尔特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人们是怎么在共产主义下生活的,连大科学家们都无法理解,那个说这话的人应该是想说,自己是一个非常聪明并且有长远眼光的人……或者,”梅鲁耶尔特笑着说,“只是因为他的胃不好,医生不让他吃肉,所以他把自己的愤怒都发泄在了羊肉泡馍上了……”
当梅鲁耶尔特邀请父母来集体农庄的时候,济科利亚犹豫不决,哈萨克的农庄向南移了,阿尔滕阿拉伊只留下了济科利亚的蒙古包,他还不知道是应该呆着这里还是应该搬去他女儿那里。
蒙古包已经拆卸完毕,马已经套上了纤索,装上了他所有的家当,他无法做决定,他不知道向哪里走,他抚摸着自己已经灰白的胡子,皱着浓眉看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已经准备好上路,她穿着白色的裤子和黑色天鹅绒的无袖短上衣,坐在大铁皮箱子上一动不动。
“如果你想回你的农庄,那就去吧,我不会拦着你的,”艾让坚定的说道,“去吧……但是我是不会跟你一起走的,我无法抛弃自己唯一的女儿!……”
“你要知道,你这个倔强的老太太,”济科利亚说,“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而我们则有我们的生活。”
“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我的女儿!”
“你难道是想和我分开吗?”
“是分开!我们的道路不一样,自然是要分开的……”
“我们之间还没走到那一步……”济科利亚试着旁敲侧击,“我一声都在放牧,我们一直和亲人们生活在一起,难道老了老了我们还分开了吗,就像羊脱离了羊群一样?……你认为这样做有意义吗?……”
“我就是想和女儿一起生活,”艾让重复道,“我想照顾我的孙子。”
“如果她嫁给了俄罗斯人呢?”济科利亚看着艾让问道,他以为她会无话可说。
“那就让她嫁吧!”艾让并没有退缩,“反正我一定要教我的孙子哈萨克语!”
“是啊,可是你能改变他的习惯吗,”济科利亚小声嘟囔着,“如果那个俄罗斯人邀请你去他家做客,他给你做猪肉怎么办?”
“什么?不喜欢就不吃啊!”
“你说什么——不吃?你是想让主人难堪吗?……”
“也许他比你聪明,能明白: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习惯和习俗……”
什么都无法动摇艾让。
济科利亚哀求道:
“你想想,我怎么可以没有广阔的草原,没有牧场呢!……我除了牧羊什么都不会干啊!……”
“没事,我教你。”
“晚了!……”
“永远都不晚,你放猪都那么在行呢……”
“什么?……”济科利亚生气的说道。
但是艾让并没有回答,而是非常温柔的队愤怒着走向他的济科利亚说道:
“你的脚底下是什么?……是钩子吗?……小心点别被绊倒了。”
济科利亚弯下腰拾起了钩子。
“不知道是从哪里掉出来的……”他小声的说道,但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和妻子还处于争吵中,“正好有个钩子!……”他举起钩子,准备打艾让,艾让笑了:济科利亚这一辈子一个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她。
这时梅鲁耶尔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上午好啊,妈妈爸爸。“她说道,然后轻松的跳上了马。
“这个固执的老头想要拆散咱们两个,”艾让说道,然后留下了一行热泪,“我不想再和他生活在一起了……”
“妈妈,你别哭了,”梅鲁耶尔特说完,温柔的抱了一下艾让,“我哪里都不让你去,”然后转向济科利亚,“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大草原上杵着啊,父亲……”
“你说什么?在草原上杵着?”济科利亚皱了皱眉,“这像是一个牧羊人的女儿说的话吗?……这又像是一个牧羊人孙子说的话吗?……”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父亲,”她连忙解释道,“您一整个夏天和冬天都在牧场里,而现在……”然后轻柔的补充道:“你可以到动物农场工作……”
“我在那里怎么生活!……我是牧羊人,我的工作就是牧羊!……你不要忘了你的父亲这一辈子都在干什么,就是上帝没有赐予我一个儿子……”
梅鲁耶尔特清楚的知道,根据哈萨克人的习俗,女儿只是临时的客人:嫁人后——就如泼出去的水,而儿子则不一样——儿子是继承者……她想生气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
“我过段时间告诉你动物农场是怎么运营的,和牧羊是非常相像的,”她和解的说道,“我们的农庄来了一个新人,你可以向她传授一下经验和我们的传统。”
“让他们看着模仿吧,”济科利亚开玩笑的说道,“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牧羊。”
“你在我们那里放什么羊啊?私家的羊吗难道?”
“那也可以啊!……”
济科利亚没有顺从,但是他在心里清楚的知道他的牧羊生活就要终结了,但是唯一的安慰就是:他不是自己想离开阿尔滕阿拉伊的——如果他想回到这里,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但是现在他不想再争吵了,刚才关于儿子的事情上,他不小心说走了嘴,现在他的心里十分的难受,他挥了挥手——同意离开这里了……
搬到新家他并没有表现的很高兴,他只是默不作声的在房间里踱步,看着这个与他熟悉的蒙古包大相径庭的屋子,他感到十分的费解。晚上的时候,他们收拾完毕,济科利亚在卫生间沐浴,他走进敞亮的客厅,在客厅地板上铺上毛毡,然后盘着腿坐了下来,做点什么呢?……艾让和梅鲁耶尔特从储藏室搬出了一个低矮的圆桌——每个蒙古包的必需品——把它摆在了济科利亚的面前,然后又拿来了用厨房高高的桌子做的食物。
在晚饭过后,他坐在沙发床上,更靠近窗户,向着草原望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现在是六月末——是草原上一片芳香的时节,是野草高过胸脯的季节……这也是济科利亚第一次在盛夏的时候没有在蓝天下、太阳下度过,而是在低矮的令人难受的屋檐下度过——四面都是墙壁……这个舒适干净的小房间让老牧羊人感觉像是一个笼子,关着被抓住的小鸟。
夜里济科利亚睡得非常不好,他做梦了,他梦到了卡雷阿尔卡,梦到了那里无边的牧场、高高的山岗和隐约的海市蜃楼。在他小的时候,他在蒙古包下玩耍,快马加鞭激起阵阵尘土飞扬,在草原上奔驰着骑士,在天空中翱翔着追赶狐狸的金雕。在他的眼前浮现着蒙古包的轮廓、在风中翩翩起舞的银色针茅和直冲云天的龙卷风……在草原上有一行骆驼队,传来女子的喊叫声,他扬起鞭在奔驰着,在高高的驼峰上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这不是济科利亚的声音吗?……
他满头大汗的醒来,他睁着眼睛——看着这漆黑的一动不动的房顶,既没有点点繁星,也没有月光的普照。他感觉他的棉枕头蒙上了他整个头,膝盖接触着地面……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轻声穿好衣服,用手摸索着出了门,走到院子里来。天有些蒙蒙亮,草原上弥漫着清新的空气,济科利亚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当梅鲁耶尔特和艾让起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有个蒙古包,而济科利亚枕着手悠闲的躺在蒙古包里。
不,他不是不喜欢现在的新生活,他很喜欢和自己的女儿和老伴生活在一起——他们非常的幸福安稳。但是济科利亚感到有些心乱,他思念草原的村落,思念现在失去的一切,有一天,他想跟特列乌卡巴科夫的代理人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谈谈——希望说服他在农场里繁殖山羊。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
乌格留莫夫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桌子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文件夹和书,他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一边接着电话还给来来往往的人下达指令,这些人也非常匆忙,诉说着自己的要求……济科利亚非常慌乱,他坐在椅子的边缘处,正对着乌格留莫夫,然后恭恭敬敬的摘下了自己褐色的狐狸帽。
“你是说,你是牧羊人吗?”这已经是乌格留莫夫第四次问济科利亚了,他们的谈话总是被人打断。
“是的,我当了一辈子的牧羊人……”
“也曾和狼单独对峙过吧?……”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看着济科利亚魁梧的身材好奇的问道。
“是的……”
“现在是想从事土地耕作了吗?”
“不是,我还是想牧羊……我已经说过了……”
“对啊,你说过了……”乌格留莫夫在台历上用笔标记了些什么,然后对老头说:“但是现在我们农庄的情况怎么满足你的需要呢?……我们主要从事土地耕作,没有山羊,只有一些奶牛和很少的猪……”
“猪现在到处都是,”济科利亚暗示道,“它们能够自己繁殖,并不需要人的看护……”
乌格留莫夫笑了,把背靠在椅背上,为了更好的看清老头,一切不像刚开始想象的那么简单!
“是这样的,老先生,”乌格留莫夫用济科利亚的口吻说道,“为了照看猪,需要人手,我们先商量一下这个问题?养猪员——是一个非常令人尊敬的职业,我们农场不能少了这个职业……”
济科利亚跳了起来,把带护耳的棉帽低低地拉到额头上,他怎么可以提出这样的建议?……刚才的尴尬还没有消散,他忍着不向地上吐痰,也不用脚去蹭,也不提撒旦……
“你怎么了,老先生?……”乌格留莫夫惊慌了。
“怎么了?……”济科利亚缓慢的说,好像在暗示他用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吗,“怎么了?……你让我干什么?……我知道野草在哪里生长!知道怎么放牧,而你……你是疯了吗?……”
乌格留莫夫笑了,老人意想不到的举动让他感到十分难为情。
“你错了,党组织负责人!”他摸了摸胡子说道。
“你给我下达了任务啊,老先生……难道你回到你原来的农庄不好吗?……要知道你……”
“这个我听过,”济科利亚说道,“这里没有我这样人的位置,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的妻子不同意!”他的声音变得和蔼起来,“我不想和我的妻子争吵,我们家只有一个女儿,对我们来说她就像是瞳孔一样,没有了她的我们就像是没有了瞳孔的眼睛……”
“这么说,你是我们畜牧业专家的父亲?……”
“我是梅鲁耶尔特的父亲……”
“无所谓,对你来说是梅鲁耶尔特,对于我们就是畜牧业专家,”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笑着说道,“你们的女儿非常优秀,非常用功,不是轻浮的女人,虽然……”他冲着济科利亚使眼色,“但是很难嫁的出去……”
“梅鲁耶尔特——我的女儿——”济科利亚骄傲的说,“我并不担心她,我更担心的是你们为什么不引进耶吉尔巴耶夫的羊呢?……”
济科利亚打听到,阿尔滕阿拉伊决定从邻农庄买了三百只山羊单栏圈养,所以他决定来找乌格留莫夫商量。耶吉尔巴耶夫羊易饲养还耐劳,适合长远放牧,这种羊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开销。是啊,对于羊群来说,一个有经验的牧羊人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济科利亚来提建议。
“那牧场呢?……”乌格留莫夫疑惑的问,然后开始劝告说,“我们所有的土地都用来耕种了……”
济科利亚事先就想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叶尼塞河沿岸呢?沙丘上呢?……他还说了几个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耕种的地区。他在阿尔滕阿拉伊住的时候,他去过很多地方,了解过所有的地方——所以现在要求:让他引进一百只或者是一百五十只耶吉尔巴耶夫的羊……
老人合理的想法不容人拒绝……乌格留莫夫答应他考虑一下他的建议。
济科利亚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们没能引进他放了一辈子的耶吉尔巴耶夫羊而是引进了某个杂种羊,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艾让把他领到了乌格留莫夫那里……
在几天以后农庄的确引进了耶吉尔巴耶夫羊,济科利亚非常的满意。他非常骄傲的向梅鲁耶尔特展示他的羊,想说明,没有她的帮助他也能达成所愿……梅鲁耶尔特笑了,这怎么可能缺了畜牧业专家的帮助呢?……
当梅鲁耶尔特来到阿尔滕阿拉伊的时候,哈先还没来农庄,他在寒冷的远方,那里一月份时无法冬种,所以天气暖和起来时他们就需要春播。
正值春播大忙的时候,哈先日晒风吹变得黝黑粗糙,他正向农庄中心骑马而去,马儿勉强挪动着,在马上到村里时猛然一抖,兴奋的嘶叫起来。
哈先也清醒过来,并且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看到在不远处,有几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大马群里面掉了队的带着马驹的小母马,一个戴着带有红色天鹅绒帽顶的弧形帽的年轻骑手在驱赶着他们。他坐在溜蹄马上,手里拿着一支长鞭子。哈先发现,骑手极其优雅地坐在马鞍上,溜蹄马也毫不费力的载着他轻快柔软的身体,骑手凑近哈先,说道:
“您好,也许您是从远方而来吧?”
他的声音洪亮而悦耳,但是哈先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没有细看从旁边一闪而过的面孔。
他没想答复牧人的问候,因此默认道:“是,是从远处来的……”
就在溜蹄马跑到哈先前面,他和骑手大约相距十五米的时候,哈先注意到,骑手的后背有两条编的紧紧的长辫子,迎合着溜蹄马走路的节拍在空中摇摆。
哈先想起,当他出发去田野的时候,在国营牧场里学畜牧学的女孩在等着他的归来,听说,她去年就在这里进行论文答辩前的实践。她是非常聪明和漂亮的——对是漂亮的,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美人。她要是再时髦一点,简直就可以在电影里面扮演主角。
哈先想,正是她……但是,他没有发现,自己有一点可以配得上她的地方。也许是他那粗糙的上衣和腰间捆粗腰带的连衫裤影响了他……有一件事他记得非常清楚:她在马上的时候是那么的轻快,那么的自由。这样的骑行姿势只有在素来就有的养马场里的哈萨克姑娘身上才能看到。
哈先这一天累的精疲力尽,勉强的走到床上,酩酊大睡了一整夜。醒来后,他梳洗整理了一下,看完了所有以前漏读的报纸,同时把大学同学的来信重新读了一遍。将近傍晚的时候他剃了剃胡须,把西装收拾平整,朝着文化宫方向走去——下盘象棋。想随便找一个下棋的人,于是随便往正在彩排的大厅里看了一下。这一看使他忘了象棋,忘了一切……
一个姑娘在歌唱,她差不多中等身材,位于宽阔的舞台中间,给哈先一种极其娇柔的印象。由于所有第一排的座位都被占满了,他挤过人群,走近了一些,找到一个空闲的座位,但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姑娘旋转的身子——纤细的腰,略显轮廓的胸部和轻盈流畅的线条……眼睛——两个黑黑的漩涡,但又不像漩涡,不是静止的深渊——随着旋律在变化。这两只骆驼眼如此的亲昵,温柔,天真无邪,在纤柔的身体上移动着……而她的辫子……哈先还记得,在那一次接见这个姑娘的时候,她散开的辫子没过膝盖,够得到苗条,有力的双腿。
哈先笑了,六神无主地,傻呼呼地。当然,她是新来的畜牧学家,虽然哈先来这里不久,但是他知道所有的姑娘。
她唱得真好!
她的嗓音细腻柔软,就像黑色的天鹅绒。
只可以用心去度量,
用眼睛不能看到,
只能用心去体会,
不能用智力来理解。
她,梅鲁耶尔特,唱得确实好。她唱着歌,这首歌貌似完全不是由别人所写的,就连旋律和歌词也是自然地从她心底孕育而生。不仅仅是哈先,所有听梅鲁耶尔特唱歌的人都不肯错过任何一个音调和字句。他担心她马上就要结束歌声,这样的话,他就会有一种歌声突然停止的感觉,甚至生命终止的感觉……
梅鲁耶尔特发现了他,笑了笑。然后结束了歌曲,走下舞台并环顾了一下四周———坐在了哈先的身旁。他们一起听别人唱歌……哈先感觉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彩排结束后,他们走出文化宫,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轻松愉快的交谈着。
“听说,您也在阿拉木图学习过。”梅鲁耶尔特说,“我们的学院和宿舍在一条街上,但我们一次也没遇上过,这不是很奇怪吗?”
“是,非常奇怪”,哈先表示赞同。他这是意识到,这是多么荒谬,他在阿拉木图住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梅鲁耶尔特就在他的身边。
“哎呀,这就是命运。”梅鲁耶尔特大笑起来,“对了,我还知道几个你们的老师呢。”
“你知道谁?”
“许多你们的老师给我们上课,如艾敦加利耶夫教授,他给我们上栽培学的课。虽然我们是畜牧学家,但要考农作学和栽培学的试。”
哈先不想听梅鲁耶尔特继续讲了什么。反正是关于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
又是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
他怎么能从梅鲁耶尔特那听到这个名字呢!
在他进入农学院之后,有这么一天他不得不与艾敦加利耶夫见一面。当他来到这位教授的办公室时,阿尔申别克非常亲切的接待了他。安排他坐在椅子上,并且认真倾听——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哈先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解释清楚,自己的母亲葬在那里。
艾敦加利耶夫的专题课,哈先在别的教授课上听课。无论在走廊还是在学院的前厅与艾敦加利耶夫碰到,哈先都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尽可能快速的消失。也许,这个教授也没有什么意愿同他见面……
哈先听到某些谣言的时候已经是他学业的最后一年了。谣言好像是这样,艾敦加利耶夫追求一个畜牧学专业的女大学生。后来关于谣言的观点就不同了。一些人说,这个女大学生主动和教授纠缠,虽然他的岁数是自己的两倍大,但不能光看岁数:他是学者,而且有名望!另一些人则认为事实正好相反。教授迷恋上了非常忠贞的女大学生。听说,她是一个真正的畜牧学家,而绝对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绝对不会趋炎附势,从而让自己变得光鲜艳丽。
这些非议浮现在哈先的脑海。当时他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关于艾敦加利耶夫和他跟畜牧学院那个蠢货的调情罢了。可是他现在一下就能猜到,这是在说梅鲁耶尔特……他是猜中了但又为他的猜想感到悲伤。
“您听过他的课吗”?他克制住自己问道“他课讲得怎么样啊?”
“谁呀?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吗?我们认为他是最优秀的教师之一,他是那么的雄才善辨……而且是个非常有趣的男人。所有女孩都会出于真心的爱上她!
“您也是吗?”
“我也是呀!”梅鲁耶尔特笑了起来“是真的有一点。”
“您确定就一点?他是这样的有趣,最主要的是还年轻。”
“是!您真是固执!”梅鲁耶尔特生气的停止了说话。但很明显,她只是短暂的对哈先生气。“他很快就会来这里的,”她说,“你们到时候自己看吧。”她的声音有些悲伤。好像是哈先无意中又使她回到那个令人忧虑的还没有回答完的问题上。
“在我们国营农场里有什么他需要的吗?”
“我听说,他要在这里建立旱小麦的农业试验田。人们是这样跟我说的,可是要知道您是农业技术员,这些您应该比我清楚。
“我知道的是,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已经把播种期给耽误了。”
“真的吗?但他迟早还是要来的。”
“为了不耽误某些别的事情吗?”
梅鲁耶尔特吃惊的注视着哈先,好像她准备真要跟他生气了。
哈先轻轻地咬了几下舌头。
他把梅鲁耶尔特送回了家,自己却不想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他沿着中心街慢慢步行,街上阴暗空无一人。来到草原上,在村子后面徘徊了半个美丽的夜晚,一边散步,一边思索着关于梅鲁耶尔特,关于艾敦加利耶夫和关于自己的事情。
梅鲁耶尔特……在这个夜里她在想什么呢?
她初次见到艾敦加利耶夫是在她学业的最后一年。当时是她22岁的生日。她穿着她最漂亮的裙子出现在课堂上,裙子是黑色的,毛织的,并带着白色的花边。班里的同学知道怎么回事之后,赶紧跑去买花,让她坐到靠近讲台的最前排,并把一束这个春天里最早开放的郁金香放在罐子里,摆在她的面前。大家要求,梅鲁耶尔特组织一个晚宴,不要求是一个酒会,但必须是同学一起聚餐,为的是在晚宴上与她干杯。班长沙帕尔,瘦长的像跟晾衣服的木棍,他威吓着不要去食堂,以免晚餐之前就倒胃口,还准备要消灭一整只羊。
总之,大家都非常欢快,喊叫,俏皮地争辩,祝福梅鲁耶尔特,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课间休息已经结束,艾敦加利耶夫已经走进了教室。他身材很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头上有些许斑白的头发,非常耐心的站在讲台旁边,直到学生们安静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对班里的散乱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把目光停留在梅鲁耶尔特面前的那束郁金香上面。她一下子呆住了:他一定会发怒的——真没规矩,甚至在教授的课堂上!然而艾敦加利耶夫只是笑了笑,梅鲁耶尔特甚至感觉到,他在向她点头……。
这一天,他讲了专题课的入门部分。
栽培学,说实话,不是一门很有意思的课程,但教授的语言轻松而流畅。他的男中音时而充满灵感地低声颤动,时而停顿很长时间,时而有意无意的用手势来丰富自己的表达。他讲述人类的哺育者——大地,它的绿色植被和大自然,援引丘特切夫、阿巴亚,和费特的话作为论据。他就像一个不受制于角色的演员,用自己的艺术完全将听众征服。
梅鲁耶尔特听着教授讲课,但这也不影响她想些别的事情。她常常突然地走神,去想一些关于自己的模糊的梦。具体是关于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除了坐在教授对面的女孩,所有的学生都被教授的课吸引了。教授感觉受到了侮辱,他突然停止讲课,顿了顿,把注意力转向梅鲁耶尔特……
“我们讲到哪了?咳……咳……我问您呢,那个郁金香美女。”
梅鲁耶尔特感到特别难为情,霎时,小脸变得比郁金香火红的花瓣还红,但心里的不安让她觉得那温柔低沉的嗓音更有力量。
“您读完了奥尔萨斯的史诗《大地,向人类低头》里面的一个片段。”她说道,眼睛凝视着教授。“在这之前,您说了,大地上的一切都是人类亲手创造的……”她一字不差的重复着教授说过的话,最后急躁地补充道:“然后,也许您打算将关于大地的话题转向关于栽培学专题课的基本状况。”
艾敦加利耶夫感到发窘。他确实要将专题课引言的实质。但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这种嘲笑的语气。
学生们相视而笑。他们都知道,梅鲁耶尔特不仅仅是班里面最漂亮的女孩,她的知识量能和任何一个男生相提并论,而且她的性格是那么理想化,那么有激情,她也能够变得坚决果断,和别的年轻的同龄人不同,她几乎意识不到,当她在大街上走的时候,过路的人在注视她。在晚会上,半个学院的男生在讨好她,梅鲁耶尔特认真地对待所有人,对待自己,和自己的未来。就像所有有个性的人一样,在自己的生活中她总是喜欢那些需要付出劳动和有精神压力的事情,不喜欢那些很容易就能完成的,不用费力气的事情。梅鲁耶尔特能唱歌,会画画,课余还去艺术学校上课,但她不故所有人的反对——除了爸爸,选择了畜牧学。
一开始,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没有料中,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他是个颇懂女人心理的行家,起初他认为,她就是个农村里来的有点个性和自尊心的普通女孩。但是,她身上有一种质朴的气质,是他从来都未曾见过的。
梅鲁耶尔特越是倔强地回避他的问题,他就越想着去征服她。按照古典东方女性的容貌,他把梅鲁耶尔特比作一直小鹿,而自己——一只追捕她的多毛的雄狮。但小鹿总是逃脱。梅鲁耶尔特回答问题时是在微笑地,但从教授富有深意的眼光里,他认为笑只是表面上的。
这时艾敦加利耶夫径直走了过去,向她求了婚……
梅鲁耶尔特……说实话,她开始不知所措……
这时她知道了关于教授的一切: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单身汉,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地位。如果她成为了他的妻子,她的未来就有了保障。是,很好的未来!再也不用住在四个人一间的宿舍,而是位于城市主街道上的豪华教授公寓。她的同班同学毕业后,要去国营农场,去遥远的农村,她呢?可以逛剧院、商店、时装店、理发店——这一切都在眼前。还可以在柏油马路上小跑一阵——秀一秀高跟鞋上的鞋跟、裙子、衣服、装束——哪个女孩子会不动心呢?如果再给她一辆私人汽车,如果再给她一个山里的别墅…………如果梅鲁耶尔特的志向在此,会怎么样呢?那么,她就是教授的太太,她会读博士,当然,还会参加博士答辩。还会随时到自己的家乡看两眼,好让那些村姑们羡慕,并以她为骄傲。
可能,她不会将这种自己可完全接受的未来想的这么细致,但再怎么说,她还是想了想的。
难道她真的想过这样的事情吗?准备要过上这样的生活吗?难道枯燥的课本外,那草原上自由的生活没有吸引她吗?蓝色的山丘,像静止的海浪;春天里满山的春草;难道她就没有想过,要回到草原,继续祖祖辈辈的生活吗?难道只向往现代的科学知识吗?在共青团团会上,在平日里常常进行到深夜的自行的讨论中,常常出现《哈萨克的土地》、《人民》、《人的义务》等字眼。如果她不是说着玩玩,她那么想的话又怎么能偿还她作为女儿的债务呢?
但梅鲁耶尔特想的不仅仅是这些……
那么艾敦加利耶夫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能以这样的方式爱他么?像半大姑娘梦想的那样?是,梅鲁耶尔特梦想着崇高的爱情,就像飞翔的箭;热烈的爱情,就像受到了战争的号召;温柔的爱情,就像星空夜下冬不拉的曲调。实际上她为得到教授的注意而感到高兴的。他还算漂亮,身材也好,也还很健壮,就是年龄大了,脸上满是皱纹,但这又给他增添了男人的魅力。梅鲁耶尔特并没有夸张——她的同班同学都喜欢他。当艾敦加利耶夫给她们提问题的时候,她们都会脸红心跳,然后告诉自己的朋友,教授怎么看着她们,说了些什么,笑容是什么样的。这可以说不叫爱,只是瞎想,自己和自己玩罢了。只是她们甚至……还想着成为他的妻子。
梅鲁耶尔特确实不知所措,当话题涉及未来时,这个22岁激情满满的女孩变得如此审慎。她从不急于给出最终的答案。当教授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在忙着写论文。她每天早晨很早去图书馆,坐在书堆中直到图书馆关门,这样持续了三个月,最后她的答辩当然非常精彩。现在呢,需要解决一些其他的事情了。梅鲁耶尔特依旧不能弄清楚她对教授的感情。她没有答应,只是说要想一想。并且让他不要着急——按照要求,她要回一趟家,在家里也再想想这件事情。而教授,不得不忍受几天。
有什么办法呢,教授也就同意了。更何况,梅鲁耶尔特已经收到了去阿尔滕的派遣信,当然他也会去那个地方:在国营农场里试验自己的小麦品种,在田野上给了他留了一块地…………因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教授一直在为梅鲁耶尔特的事奔走,但他怎么也料不到,她在阿尔滕能和哈先见面。事后,他想起一个谚语“失去了东西,不要怨天尤人,要反思自己。”
哈先和梅鲁耶尔特在小车站等火车,他们认识已经一周了。哈先见到梅鲁耶尔特已经两次了,但是现在他觉得,他是第一次见到她——那样一个穿着尼龙料子的时髦的连衣裙的身材匀称的姑娘……她手里拿着一束刚刚绽放的郁金香。
是的,哈先有点气恼,因为她完全不是为了他才穿着尼龙裙子,摘了郁金香而出现在这个车站的……不过,那一点的气恼恰恰使他痛苦,尽管他哪有什么权利吃醋呢?让她见自己的教授吧,这是他们的私事,而和哈先无关。
但是最苦恼的在于。哈先来到这儿是由于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的原因。教授发电报通知了国营农场,说要去那里,于是乌格留莫夫派哈先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迎接来自首都的名人。
而梅鲁耶尔特呢,她明白,哈先是由于什么原因出现在这儿的,然而她不想让哈先看见,她要与谁见面。梅鲁耶尔特为自己现在这副过于庄重的打扮感到难为情,又为自己屈从于女人愚蠢的虚荣而责骂自己。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她尽量让举止自然些,甚至轻松地摆脱了窘境,而现倒使得哈先感到不好意思了。
“我还喜欢画画”,梅鲁耶尔特继续开始的谈话,娇媚地眨了一下自己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如果我想的话,我本可以进苏里科夫学校的。”
“太遗憾了”,哈先带着语调回答她,:“艺术家——可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那女艺术家呢?”
“女艺术家,这就……”现在我站在这儿,在这个被人遗忘的真主的小车站,而您乘着特快列车飞驰而过,去什么莫斯科、德累斯顿、巴黎,开启自己的个人展览……”
“唉,展览不是主要的事,到莫斯科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买冰淇淋,在你们的国营农场我太想念冰淇淋了!”
“那么快?”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顺便问一句,你画素描还是画油画?”
“都画。”
“明白了,为什么上一次你的眉毛间有个污点,不然的话,我就以为你在我们的姑娘间宣传理想文化了……”
梅鲁耶尔特突然郁闷了,叹了口气。
“我算是什么艺术家啊,只是个蹩脚画家罢了。”
“不,这挺好的。”
“做蹩脚画家吗?”
“擅长绘画挺好,您现在画什么?”
“我打算……”
“什么啊?”
“一切都很简单,草原、落日……拖拉机手聚在拖拉机旁……”
“怎么样?成了吗?”
“成了,当你画的东西激励你的时候……”
“拖拉机手使你激动吗?您知道,我喜欢这些……或者我们的拖拉机手中间没有人让你激动的……但是草原你画成功了吧?”
“恰恰没把它描绘成功。”
“怎么会那样?”
“的确如此”,它在我的画中,不呼吸,艺术家如此说。草原不呼吸,躺在那里,像郁闷的老实人。
“如果添上白嘴鸦呢?”,艺术家为了让图画生动,总是描绘这些……
“干嘛要添上白嘴鸦?”,梅鲁耶尔特郁闷地说,没有接受这个玩笑,“就是草原变了,周围的一切都被开垦了,我和爸爸争辩,说服了他,但是我自己没有习惯这一点,就好像某个人偷走了我珍藏的幻想。”
“幻想?”
“是的,我期待看见,在草原上,从地平线的一边到另一边拂动着绿色的草,它们之间是羊群,马儿四处奔跑,牛群吃着草……”,你觉得好笑吧?我是牧羊人的女儿,从小就习惯了和动物在一起。
“不,我不觉得好笑”,“只是如果您看到的东西由草原,羊群和金色的麦海来代替,难道不好吗?”
“这也很美,我没有争辩,但是人,您知道的,人就像天鹅,我爸爸说,以前天鹅飞到我们的湖里,芦苇生长在岸边,自从这个地方出现人工河后,这些都不出现了,太单调了,天鹅应该更多一些,而它们一个也没有,我想说,我们欣赏麦浪,是因为丰收让我们喜悦,但是在我们内心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草原,永远保存着这份忧愁,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我们的孩子已经没有这样的忧愁了,更多我们自己创造的充满诗意的景色被展示给了他们。”
“你就像一个农科大学生在讲述,哈先,除了自己的小麦,你什么都不知道,在这方面是你的弱项。”
“而我认为,这是能力,不要为一去不回的东西忧伤了,要着眼于现实,勇敢地展望未来您认为这是弱项?”
“或许您是对的,您又对了。您知道吗,以前我认为,新旧事物之间的斗争是老人和我们年轻人之间的斗争。而事实上完全不是那样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斗争,不管他是年轻人还是老人,从母亲那里获取乳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梅鲁耶尔特,哈萨克人民从事畜牧业已经几个世纪了,他们之间谁不为自己自由的草原心疼,但是他们理智地认识到,不能够停滞不前,固步自封,时间在变,在前进,我们也要改变,也要跟着它前进,而粮食……我给你讲一个传说,这个故事是我从祖父那里听到的。他说这个故事是关于麦粒的。”哈先沉默了,“梅鲁耶尔特,我有一个好爷爷,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
梅鲁耶尔特专注地看着哈先:高高的额头,坚硬的颧骨,安静又坦诚的目光,这个仅仅让她觉得是一个兴高采烈的少年的农科大学生,开始让她喜欢了。只是梅鲁耶尔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要和教授见面。
教授,你和他有什么共同点?为什么她要来这儿?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拒绝他,而是回答?在上周,她经常想起哈先,而不是艾敦加利耶夫。而哈先呢?他是怎么看待她的?还有待求证,而暂时要做的,是不得不和艾敦加利耶夫见面,哪怕是基于最基本的礼节,只是哈先……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轰隆声。
“哈先,我想请你……她犹豫了。”“你能不能……”
“说吧,梅鲁耶尔特”,哈先挺直身子,开玩笑地点了点脚后跟,“让太阳停住?应该把有魔力的瓶子带给你?”
梅鲁耶尔特笑了起来,“你差不多猜中了,哈先,我们需要几个瓶子,只是不要有妖魔,而是有香槟,从餐车来的……爸爸想邀请一些亲戚,还有……要是带上莫斯科糖就好了,这是给我自己的。”
“我认同,只是我们的客人怎么了?”
“他没事,只不过再多等一会。”
“你说得对。”
列车到站并停了下来。哈先跑向餐车,而梅鲁耶尔特则去了电报上所说的软卧。
当她见到艾敦加利耶夫时,他已经站在了月台上,高高的个子,像一个运动员,穿着完美缝制的正装,离他两步远有一个大皮箱,很多皮带和拉链,上面贴着不同的城市和国家的标签,但是好像教授忘记了自己的行李箱,忘掉了整个世界,他兴奋地感受着从草原吹来的微风,看着一丛不知是谁种下的丁香花丛。
她突然觉得这个教授是亲切的,让人感动的。这个老教授,如此忘我地欣赏着丁香花。梅鲁耶尔特走向他,伸出手:“您好艾敦加利耶夫,欢迎您的到来。”
艾敦加利耶夫转过身,看到梅鲁耶尔特,脸上现出了喜悦的表情。
“梅鲁耶尔特?我很高兴,您决定见我……”
梅鲁耶尔特不好意思了,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想,我没有这个意思……”
教授没说话。
“您是怎么来的?”,梅鲁耶尔特打断了他,“一切都顺利吗?”
“我怎么了?您来等我?您着急了吧?”
“当然,梅鲁耶尔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在路上没发生什么……”她开玩笑地唱着讽刺儿歌:
火车没有延迟,
沿着斜坡驶入,
小猫笑了起来,
开始舔尾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您在国营农场是怎么安排的?”阿尔申别克环顾了四周后问道,“这里的人们怎么样?生荒地的开拓者?还是暂时的居民,暴利的热衷者?”
梅鲁耶尔特没有来得及回答。哈先朝她走来,用双手把买的东西压在胸前。
“中午好,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
教授脸上现出了喜悦的表情,“我这是看到谁了!哈先?你也在这啊?”
梅鲁耶尔特大惑不解地看着年轻的农科大学生。
“哈先对我说你们不认识啊!”
教授感到委屈地耸了耸肩:“对我来说,我不认为你对于哈先而言是陌生人!”
他悄悄地扫视了有着运动员体形的少年,不是很漂亮,有点粗糙,甚至是严肃的,但是男子汉的气质是吸引人的。他发现,梅鲁耶尔特时不时地带着某种表情看着他。“这样啊,这样啊,”阿尔申别克重复了几遍。他还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的心有点慌乱。
除了哈先,其他人都非常平静。
“乌格留莫夫同志今天很忙”,他解释说,“所以派我们接您,我不知道,我们的畜牧学家接您了。”
梅鲁耶尔特在哈先的最后一句话中感觉到了指责,但是她什么也没回答。
“你爸爸呢?”,教授突然问哈先,“他也在阿尔滕?”
“不,他在卡拉套的磷钙土矿场。”哈先回答。
“退休前他未必想搬到我这里,难道他以后想一个人在那里工作吗?”
突然阿尔是别克哆嗦了一下,目光暗淡。
“是,我明白,”他说,“我们在那个地方见过。”
教授没有说谎:他在卡拉套的矿场见过他。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糟糕的见面。
卡拉套位于天山西北部支脉的边缘,这里有罕见的磷钙矿,几百多年前被俄罗斯西维尔佐夫地理协会的自然科学家发现了,切尔年耶夫的军队进驻这里。从那时起到革命前,在卡拉套山麓进行着地质勘探。,勘探不是定期的,但是从三十年代起,勘探有节奏地定期进行。这里丰富的露天磷钙矿使得卡拉套成为了在矿物储量上仅次于希比内磷灰石矿的国家第二大矿物基地。卫国战争期间,大型的联合工厂在卡拉套开始了建设。
步兵连的指挥员也来到了这个地方,上了年纪的中尉阿特姆泰留下来照顾自己小儿子的祖父。
他重操战前的旧业,加入了地质勘探队,担任钻井工程师,他去杰蒙达斯地区寻找磷钙矿,这个地区离卡拉套的加尔年科城30千米远。
两处伤口困扰着阿特姆泰,其中的一个,就像军医院的医生说的那样,很快就愈合了。阿特姆泰扔掉拐杖,开始走在卡拉套那多石的地面上,尽管他这一辈子都有点跛。第二个伤口没有愈合每天都会给他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你还年轻”,朋友对他说,“你是个男子汉,你有壮士的品质,你是自己命运的主人!难道这世界上女人还少吗?你还找回了自己,选择吧!成为更优秀的人!忘掉她吧。大概妻子,母亲,没人照顾的儿子,不值得去想她!”
阿特姆泰试着去忘记,不去想。有时候它能够做到,比如说和朋友闲谈时,喝酒时。有时候他找别的女人,要知道他还年轻。大部分人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和他连在一起,所以最终还是以忧伤孤独告终。当他不堪忍受时,他就去哈先那里住几天。工作救了他,他更愿意尽全力地工作。杰蒙达斯的勘探队开采的不多,阿特姆泰就被委任为领导加入勘探队。计划,技术会议,关于提高开采量的争论,他尊重矿场领导的意见,同志们按照惯例称呼他为“好钻头”。
就在那一年,当杰蒙达斯当地开始进行开采时,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来到了这里。他再次“上了山”,他需要给国家部门准备详细的报告,这个报告是关于在农业方面加深对哈萨克斯坦矿产资源利用的。艾敦加利耶夫在这里看到了现实的条件,判断了前景,得出了结论……而结论超出了设想,再过十到十五年,卡拉套的磷钙矿资源将保障全国百分之四十的能源需求。当然,条件是保持合适的开采节奏和工作量。如果考虑到在哈萨克斯坦的播种面积,大概3000万公顷,那么卡拉套联合工厂生产的肥料可以满足其一半的需求。
收集了数据,阿尔申别克感到自己和这个国家的一项大事业,吸引人的前景有关了。他已经设想好,在为数不多的听众面前,在这些为数不多的精英面前,将怎样作报告。如果不作报告的话,他会把自己长篇幅的报告出版,不管怎么样,这都对人民负责。总之,他勤恳地工作,对未来寄以更大的希望,不仅仅是卡拉套联合工厂。阿尔申别克打算去阿拉木图,因此最后一次走遍了所有的矿场,他从最远的矿场回来,在那个矿场他着手工作。在艾敦加利耶夫旁坐着联合工厂的副总工程师。阿特姆泰开着汽车,不时地看着挡风玻璃上方镜子里阿尔申别克那带着满意神色的绯红的脸。每一次阿特姆泰握紧方向盘,恨意就像套马索勒住他的脖子。他知道,谁坐在他身后。
和阿特姆泰不同,阿尔申别克猜不透,到底怎么了。他从来没见过阿特姆泰起的,这个名字在国营农场不是很少见。
汽车在不平坦的,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驶着。阿特姆泰使发动机开到最高功率,剧烈的晃动,疯狂的颠簸,这一切只是对他来说是兴奋的。在北方有平坦的草原,远处淡紫色的山脉。
日落时分,距联合工厂还有50千米的沙质路,路上没有一个村庄。
很明显,坐在汽车后座的人已经习惯了颠簸,现在在谈论着什么话题。副总工程师是个热心肠的胖子,有着圆圆的坦率的眼睛,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和来自阿拉木图的客人处得很好。阿尔申别克的敢于坦诚让他心满意足。
阿特姆泰细心听着。
“那么我觉得更好,如果她拒绝了自己的儿子,”艾敦加利耶夫说。他说出的话含糊不清。阿特姆泰聚精会神地听,为了能够弄明白其中的意思。“新的家庭……”
“但是孩子……”胖子有些慌乱,“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谁能够代替母亲的角色……”
“在单亲家庭中成长的孩子,你认为他们会幸福吗?……要是想离婚就趁早……”
阿特姆泰在陡峭的山岗上疾驰着,几乎把头伸到了窗户外面。
“不能开慢点吗?……”胖子小声嘀咕道,然后对艾敦加利耶夫说:“她呢?……难道她同意了?”
“并不是立刻就同意了……”
“那……”
“你并不了解女人,对她们来说……”
剩下的阿特姆泰没有听清。
他的心就像被风镐敲击一样。
“那小男孩呢?……他的父亲呢?……你们至今没有见过面吗?”
“没有,”艾敦加利耶夫说道,“我见过一次那个小男孩,但是他的父亲从来没有见过,可能是不想让我知道吧……”
“你想知道我是谁吗?……现在就让你看看!”阿特姆泰急速的踩下了刹车。
“请你下车。”他坚定的说道。
艾敦加利耶夫坐在门边。
“为什么?……”
“快点……下车。”
“请……”
艾敦加利耶夫非常疑惑的打开车门,他的一只脚刚刚沾地,阿特姆泰就给油,车就向前启动了,艾敦加利耶夫摔倒在地,这些发生在一瞬间,阿尔申别克坐在道路中间喊着什么,但是阿特姆泰已经听不见了……
“停车!……你在干什么?……”副总工程师喊道。
阿特姆泰紧握方向盘,一会向左一会又向右,胖工程师在车内摇摇晃晃,从一边倒向另一边。
“你是傻了吗?……”他按着阿特姆泰的肩膀说道,“停车,我说!……”
“你闭嘴。”阿特姆泰从牙缝里恶狠狠的挤出了这三个字。
“停车!……马上就要天黑了……他怎么办呢?要知道是不能把人扔在草原上的!……”
“他活该!”
“他会死掉的!”
“就让他死去吧!”
“不能这样,你这是谋杀!”
“如果你想陪他,那你也下车。”
“你说什么,我只是说说……”然后他蜷缩在一角……
阿尔申别克今晚过得比医生都漫长。
他出生在农民家庭,他的父亲是老师——后来成为了村某校的校长。阿尔申别克是第一批学生——他虽然天分不高,但是十分的刻苦和勤勉,他在需要记忆的文科上十分擅长,他能轻松的背诵诗歌、山川的名称、历史年份等等,他在自然博学和生物上见长。他的父亲认为他以后一定能取得成就,不是在农业上就是在天文学上。在这一点上,阿尔申别克也同意他父亲的想法,但是他出生在教师家庭,所以家里有很多教育的书籍,这些从小就对他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但是后来他上了农学院,在学校名列前茅,是佼佼者之一,他的自尊心很强,不忍落后,在同志们中也占有不可或缺的角色,顺便说一句,他有同志们吗?……他在府第上学,所以没有同志,只有同学……
在农学院毕业之后,他读了研究生,他在1937年研究生毕业。
也是这一年,他回到了家乡,他精力充沛,有长远眼光和一定的领导才能,在他所在农业区成功的播种,并收获了非常好的收成。
从那一年的秋天,他的事业起飞了。
当别人都在停止不前的时候,他懂得向前看,向前走,他并没有被成功冲昏了头脑,他总是告诉别人,他的成果归咎于他的运气,但是无论他在哪里他都认真全心全意的工作——为了自己,也为了整个社会。
后来发起了战争,当时他管理州农业部,安置了掩体、个人办公室和办公室 ,他在掩体里很少去西面硝烟滚滚战火纷飞的西部,甚至很少去集体农庄的田里,他出门也是坐套三匹肥壮马的马车,来回游一整个护送队陪同,甚至是州警察局局长和州检察长的陪同。但是阿尔申别克自己也不放松,“一切为了前线!”他重复着,“一切为了胜利!……”他还强调,“后勤也是前线,胜利不仅取决于前线,更取决于后勤。”
就是在这时他遇到了比比盖沙,阿尔申别克是个女人缘非常好的男人,所以让女人围着他转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看到了比比盖沙,他动了真心,她也给予了回应,他的前任妻子留下了两个孩子,也正是因为此他要求比比盖沙离开自己的亲生儿子,她最终退步了……
事实上,这份幸福改变了阿尔申别克,他的前妻去党委告了他的状,阿尔申别克不可动摇的地位被撼动了,当时是非常时期,艾敦加利耶夫被从领导地位上撤了下来——因为作风问题。他无所事事,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的直觉经验和博学让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天新的道路,并坚定的沿着这条道路走着,这就是——科学。
他的天赋善于钻营的能力,长时间从事农学——研究生——这些都为阿尔申别克所用!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优点:能够正确的区分首要的事情和不必要的事情。他在州工作的经验使他能够找到农业上的主要问题,轰动大众的问题,然后紧紧抓住这些问题,并且——丝毫不放松,直到这个他提出的问题将他的地位提升位置……比如说人所共知的矿肥,他以此为题在多个地方做了演讲、报告、出版了书籍,这让他的科学威望急速提升,人们认为他是一个与时俱进、了解国家需要的人才………没过几年,他的副博士学位就升为了博士,还成为了办公室主任和知名的教授……
你认为阿尔申别克已经满足了吗?满足于自己的知识和地位吗?……不,科学——是一种荣誉,也许能够流芳百世!……但是他还在各所知名的院校不断的作报告和发表文章,期待新的发现……阿尔申别克还致力于为哈萨克的处女地研究新的小麦品种。
抗旱、生命力顽强、能适应艰苦气候条件的小麦,主要是曾经非常荣誉但现在几近消失的托克拉乌恩斯克白小麦,它的根部系统非常的有力,即使在干旱年其它品种都干枯的时候,它也有不错的收成。阿尔申别克想把这个品种进行适当改造,使之能够适应北部的严寒和风蚀,他期望在大量矿肥和农业科技学的融合下,即使在水分不足的情况下小麦也可以收获好的收成。
阿尔申别克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托克拉乌恩斯克白小麦非常出名知道阿尔申别克开始了自己的实验,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他实验出的品种无论是比以前更耐旱还是不如以前,都没有人会去重翻历史,去谴责他抄袭,只要他能够实验出新的品种。
……当教授和阿特姆泰相遇的时候,他还没有实验小麦品种,阿尔申别克还在研究矿肥,告诉他它对土壤有多么的有益——顺便说一句,也谈及了卡拉套的磷钙土……
当汽车疾驰而去,留下阿尔申别克一个人在道路中间的时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区领导到底是谁啊?应该是个精神不好的人!那他是怎么当上这个职位的呢?……不,艾敦加利耶夫不允许别人这样开他的玩笑,他决定给这个坏蛋点颜色看看!……他的愤怒别没有持续太久,天很快就黑了,他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草原上,他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而是有些害怕……
阿尔申别克开始回忆在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当时正在和副总工程师聊天……看来这个胖子也不是什么好人,都没说停车,而是和那个疯子两个弃我而去了……还是他们两个决定要开我的玩笑……一会就会回来?……不,一点都不像……
阿尔申别克在汽车消失的路上走着,没走多一会——就停了下来,他想起来他在车上和胖子聊得是什么了……很久以前就有人跟阿尔申别克说过,比比盖沙的丈夫就在卡拉套的矿井工作,但是他当做了耳旁风,他为什么要对阿尔申别克的命运感兴趣呢?……当阿特姆泰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在没有人烟的草原上——就像是一个严厉的惩罚,复仇!……
天黑的非常快,草原上传来阵阵凉气,天空上明亮的繁星更加深了阿尔申别克的无助和孤独,这个玩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阿尔申别克曾经在哪里度过,在后古生代在这里又庞大的恐龙和鱼龙,在卡拉套的山里出现过让人出奇大的蛇。在不久前,当哈萨克村落迁移到卡拉套的支脉时,他们遇到了一群蛇,在平原上有很多的湖泊——比利克里、阿克利和克兹尔科利。蛇纠缠在一起,向前爬行者——弯曲的躯体在地上……
夜还是非常的漆黑,黑暗从四面八方袭来,他走着,无法分清前方的道路,天空上点缀着成千上万的星星,死死地盯着他,就好像是毒蛇冰冷残酷的眼睛一样,他感觉有一千只毒蛇向他袭来,扭动着它们的脖子,他每走一步都感觉会踩到毒蛇,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但是他忍不住害怕的喊出声来……
然后他听到了简短的嚎叫声,好像是村里的狗,声音变得越来越近……哀怨啜泣的声音时而从左面传来,时而又从右面传来——非常奇怪——阿尔申别克听到这个叫声非常开心,他觉得至少能感觉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这大草原上,但是狗很胆小,只是哀怨地尖声吠叫了一声就消失了……
他边走边想着比比盖沙,“你使我失去了人生的幸福——我的儿子!你等着——我是不会给你生孩子的!”当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对阿尔申别克喊道,他知道她是想刺激他,于是冷酷的说道:“如果你不想生——就别生……你这样是不会让我不幸福的,因为我还有两个孩子呢……”必不可少最后暴跳如雷的说:“你还把跟母亲姓的那两个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是吗?……”
阿尔申别克沉默了,他走出屋子在阿尔玛阿塔徘徊着,忧伤侵袭着他,他第一次觉得非常的难过,他的儿子们和他并无关系,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他,连他们的姓都是别人的……
他感到非常的苦涩——他的比比盖沙为了他忍受了这一切——他习惯性的认为她不想要孩子……是的,他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在一起生活的前两年是非常幸福的,但是之后比比盖沙就开始越来越频繁的提到哈先,在早茶的时候她会谈及晚上做的梦,“也许是他想念我了,可怜的孩子啊……我梦到他跑着,挥着小手,喊着‘妈妈,妈妈!……’也许他是生病了,我梦到他——瘦削,脸色苍白,在外祖父的膝盖上……又或者是他在生我的气,他不会原谅我的,我叫他,叫他,但是他却不理我……”然后她叹口气说道,“他怎么会原谅我呢,毕竟是我抛弃了他……”有时她还带着哭腔说,阿尔申别克最受不了女人哭了。也许她是自己臆想的这些梦,又也许她不是每天都做这样的梦?她这样做的原因非常明显,是想把哈先接到身边来……但是阿尔申别克非常坚持,对于这些他都假装不明白。
她对哈先的思念一年比一年加深,她也一年比一年忧郁……当她怀孕的时候,阿尔申别克都不知道,只有为她检查的医生才知道,最终她死在了医院里,当时她怀孕九个月……
这是后来才发生的事,现在阿尔申别克想到的是,他在来卡拉套之前她说的话,不想为他生孩子……不想的原因就是阿尔申别克将他们母子分离……
但是为什么他不让比比盖沙带走自己的儿子呢?要知道所有人都了解,比比盖沙曾经嫁过人,还有一个儿子,或者阿尔申别克不想因为哈先的存在让比比盖沙回想起以前的一切?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在心底有了自责。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沿什么方向走的……在卡拉套的上空挂着一轮圆月,在山峦之间,犹如一个巨大的深红色的球……
天渐渐亮了,阿尔申别克被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吵醒了,是副总工程师来找他了——当然已经换了一辆车,也换了一个司机,他本可以来得更早些,但是阿特姆泰过意开的慢些,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接阿尔申别克的,就让他在草原上呆上一晚,这样没有人会打扰他思考……”
他也确实思考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到卡拉套后让矿区的领导和党组织检查阿特姆泰的人事工作,那是——人事工作!艾敦加利耶夫威胁检察长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说这属于杀人未遂!……
当时在卡拉套的是阿瑟尔别克阿赫梅特然诺夫,他在去年为了矿产地的发展做了很多,所以经常来此的工程办公室考察,他对这里的人都很了解——知道他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每个人的长相。
听到了这个荒谬的故事后,阿赫梅特然诺夫把阿特姆泰叫道自己那里,他和阿特姆泰是在阿特姆泰当钻探工的时候结识的,能怎么办呢?……不得不讲述一下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阿赫梅特然诺夫沉默着,思考着——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叫来了艾敦加利耶夫,简短的对他说道:
“不要再猥琐事忙碌了,这是我对你的建议,你应该高兴,只是在草原上独自呆了一夜,你该承受的惩罚远比这要残酷的多。
阿尔申别克明白,原来阿赫梅特然诺夫什么都知道……
他那天去了阿尔玛阿塔。
艾敦加利耶夫一辈子都记得和阿特姆泰这唯一的一次见面,而且从那以后阿瑟尔别克阿赫梅特然诺夫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这对阿尔申别克来说比阿特姆泰是否还会惩罚他意义更重大……
现在在车站,询问哈先父亲的事让教授不得不回忆起那个过去了很久的事情,他尽力回避这个事情,有谁愿意想起只能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事呢?……
他看着哈先,然后悄悄的观察梅鲁耶尔特,他们两个走过来,什么都没说,阿尔申别克的内心非常不安,难怪他每当想到这个小男孩时,都感觉不友善,不友善,只是不友善……他们是敌人——艾敦加利耶夫现在才察觉出来,他们是敌人……
第五章
在阿尔滕地区,人们为了庆祝五一节和播种结束,举办了一场又喜庆又热闹的庆祝活动。
白天老老少少齐聚村头那片空地,乌格留莫夫召开了表彰大会。傍晚时分,在花园里开始举行游园会。花园里,早放的丁香花争妍斗艳,好不热闹,浓密的叶子遮蔽了榆树的树枝,而榆树已完全将曲折小路和小径掩盖。透过芬芳鲜嫩的草地隐现红旗的飘带和写着标语的标牌。花坛内娇嫩的鸢尾花的蓝色花茎高高立起。
不管工作服上浸满太阳油、沾满汽油味,青年人们分散在花园里。到处充斥着欢笑声和吉他声。几近褪色的舞台两旁分置着管乐队,他们在准备了一个冬天的节目。担任指挥手的是尤汉,他是古巴诺夫工作组的拖拉机手。他身材高瘦,头发浅黄,是个爱沙尼亚人。他穿着带蝴蝶领结的白衬衫,而衣服被汗浸湿了。拉玛赞不辞辛劳,卖力地管理铜盘,抖落碎沙,敲打着鼓面,就像真正的乐手一样。在舞场的边上艾让和格拉莎相互交谈,嘲笑女挤奶员的一些事情。
德高望重、上了年纪的人被安置在文化宫附近,他们坐在小卖部今天搬出来的桌子旁。一般都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小孩子们嘴里含着糖果,又咯吱咯吱地吃起饼干来,他们一杯接着一杯贪婪地喝着清凉果汁和柠檬水,表现出无限的满足感。而大人们抽着从县城里送到小卖部的“日古利”牌烟,不慌不忙地谈着话。古巴诺夫所在的那一桌人特别多。恰巧在节日的前夕他在萨拉托夫的老朋友给他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寄来了穷乡僻壤难得的美味——一个鲤鱼包裹。而现在古巴诺夫正用它招待他人。在他们面前摆放着一盘浅粉红色透明去皮的干鱼块。当鱼干一点点变少的时候,古巴诺夫朝某处使了下眼色,就像变戏法一般,又多了很多鱼干。
在其中一张桌旁端坐着老济科利亚,他神情严肃,面带沉思,胡须花白,和即兴诗人肯年比较相像。他时而随便说些啥,点点头,或者听听别人说话。他为人很平静,对周围人都很友善。在他附近,空气很炎热,在躺倒的瓶子前坐着卡昌。他全身通红,大汗淋淋,就好像刚从蒸汽房出来,被白桦树的纸条抽打过一样。妻子惊慌失措地看着伊格纳特弗洛罗维奇。她全身虚弱,个子矮小,就好像快要干瘪一样。四下里气氛喧闹而欢乐,她的眼光平静而深邃,就好像是她一切痛苦的源泉。
艾敦加利耶夫教授和乌格留莫夫搀着妻子,选了条幽静的小径一起散步。她的妻子像一位年老的中学教师,穿着深蓝色的西服,满头花白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
“顺便提一下,我曾经有机会见识过风蚀。”乌格留莫夫说道。“在战前的几年内我跟随专家团出访加拿大……我就感觉整个土地就像直立起来一样,哪边是天,哪边是地,不得而知,漫天阴沉沉的烟雾,根本看不到太阳。风在呼啸,尘土、沙子都混在一起,成千上万公顷的沙土浮在空中……你无法设想那种事情发生了,而我们却还在田地里。今年春天我们刚在安先吉勒区启动试验工作。你应该看看这个区……”
舞场上人们愉快地交谈。事实上,梅鲁耶尔特是这样衣着光鲜、魅力非凡,你根本就不想从她身上转移目光。她开始使自己的女伴们发起愁来……为什么她不跳舞呢?为什么她那双大又黑的眼睛如此忧郁?在梅鲁耶尔特不远处,在那帮机械师中,哈先站着,一边讲着些什么,一边仔细瞅着她。难道他不应该走向梅鲁耶尔特,抓起她的手,一起走向跳舞的人群,然后一起跳舞消失在人群里!
在文化宫的附近,乌格留莫夫轻微地点点头,向客人指了指放羊的老人,然后他们一起去了济科利亚那儿。有人给他们搬来椅子,戴着白色头饰的年轻女服务员,走到党书记跟前,但乌格留莫夫说,暂时没什么需要的。她顽皮地笑了笑,回到邻桌那儿。乌格留莫夫的妻子瓦尔瓦拉米哈伊诺夫娜抛下其他人,自己一个人去园子里逛逛。
“怎么了,村长,我们要把羊群分开?”艾敦加利耶夫试探性地问道。
“是啊,是啊。”老人的脸部表情立即活泼起来。可能,他很满意首都的贵客来他这儿坐坐。“我们的书记一切都理解得很对,这里的羊群足够自由……”他看着乌格留莫夫,表示很赞成。
“我们的羊可以在放牧地放养到深秋。”乌格留莫夫重申道。
“谁将放牧呢?” 艾敦加利耶夫询问道。“我发现你们农场基本都是俄罗斯的年轻人。他们对机器比对羊群更感兴趣吧。而想喜欢孤独环境的老人,我还没发现呢……”
“很明显,”乌格留莫夫回答道,“我们需要首创……”
济科利亚点点头,表示赞同。尽管他不懂“首创”这个词的意思,但是书记所说的一切都让他济科利亚觉得是对的,都跟自己的想法相符合。
“将会很明显。”他跟着乌格留莫夫重复道,并补充道:“有人说,你在莫斯科是个大人物?……”济科利亚
“大人物,小人物——不是这样的,亲爱的济科利亚,”乌格留莫夫笑了笑。“我的责任重大,这倒是真的。我不是对职权迷恋,而是对莫斯科这座城市感觉很惋惜。我爱莫斯科……”他叹了口气。“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不得不离开啊。上天就是跟我开了个这么糟糕的玩笑啊,也许是身体虚弱吧……医生吩咐我带妻子远离繁忙的城市生活,给她暂时提供完全安静的环境……”
济科利亚从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奇怪的病,但也没下定决心仔细询问。他陷入沉思,捋了捋胡须,然后开玩笑道:
“如此说来,你很爱你的妻子啦?”
“爱啊,”乌格留莫夫郑重地回答道。“尽管经常想起莫斯科,但是你们的草原我也喜欢啊。”
老人的眼光立即变得快活起来。
“这很好啊……如果一个人热爱无拘无束,这就意味着,他的灵魂插上了翅膀,想要展翅翱翔……”
教授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卡昌打断了:很明显,他不能忍受他们的谈话。
“真是个怪人,”他用手指指着济科利亚,“我拿香肠招待他,他却不吃……他是不是嫌弃啊,啊?”
他醉醺醺而又浑浊的目光停留在乌格留莫夫身上。
“不是嫌弃,只因习俗就是这样啊。”乌格留莫夫漠然答道。
卡昌沉默了,他紧锁眉头,对书记的话若有所思,表示疑惑。他用叉子对着装有几根没切开的香肠圈的盘子。
当老牧羊人、那位客人和乌格留莫夫重新谈起话来的时候,卡昌的妻子找准机会,拽了拽丈夫的袖子:
“你要是随便吃点也好啊,格纳特,”她压低声音说道,“你也要喝酒啊,在大家面前别不好意思……”
“老太婆,你住口!”卡昌破口大骂。“时间到了,他们自会认识我了!所有人都会!”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低,只有自己的妻子听到了。偷偷地望向两边,她吓得不敢出声。
不久,济科利亚、书记和艾敦加利耶夫坐的那桌上又加进瓦尔瓦拉米哈伊诺夫娜和格拉莎。她们是刚结识的,在公园里相遇,然后就交谈起来。瓦尔瓦拉米哈伊诺夫娜给格拉莎讲莫斯科的情况。而格拉莎没去过莫斯科,听她讲并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去这个美妙的城市听一听红场上的钟是怎么敲响的,在人声鼎沸的高尔基街走走,逛逛博物馆、展览会和剧院。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书里读到、从电影里看到的!她满脸通红,两眼发光。艾敦加利耶夫教授把她滚烫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手掌,然后放走了。看了看周围,给她让座,然后自己坐在一旁。
舞台上弦乐队的乐手们把自己的乐器放在椅子上,下台歇会儿。与此同时,麻利的放映电影的小伙子们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旋律轻柔、节奏明快、韵律很强的音乐。
哈先走近梅鲁耶尔特。
“能请您跳支舞吗?”
“难道你会跳扭摆舞?”她故作惊讶状。
“我甚至还会读书写字呢。”哈先自嘲道。
“看来,你会的东西还不少呢。” 梅鲁耶尔特笑了笑。
他们走到人群的中央。几分钟后舞场就空了,大家都在欣赏这对自由而优美地跳着舞的舞伴。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今天有点沮丧呢。”哈先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想要笑吗?”
“或多或少都想笑吧。”
“因为谁而笑?”
哎,梅鲁耶尔特啊,梅鲁耶尔特。还有谁能使他发笑呢?只有她啊。但是她知道他什么呢?她知道他爱她吗?谁能够解释,为什么对你来说某个人突然就变得比其他人更珍贵?为什么某人现在就成了唯一?因为你爱她,这就够了。不要问,谁还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你的心能回答,但是你的心不会说话。话语能够反应你的判断,但是判断却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但是它们是不可分割的:理智和心灵,感觉和智慧。至少,对于哈先来说……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爱让他如此焦虑不安,如此痛苦……
他明白了艾敦加利耶夫教授爱情缠绵不是平白无故的了。他一定有自己的计划,但是重点不在于他。哈先感觉到这个女孩的内心塞满了多少不安与慌乱,而要是考虑这个奇特的人有多强势有多狡猾的话……
哈先经常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那封临死前写的信。他清晰地记得信中的每一个词,每一行文字。而现在他和梅鲁耶尔特跳舞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对于阿尔申别克的看法,在他的眼前浮现起揉皱的开合得几乎要烂掉的纸张上,纸张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文字。很多地方自己模糊不清,模糊成透明紫色的墨迹,因为那里被她的泪水打湿过。
“亲爱的,”她这样写道,“也许,发现这是一封来自在你很小时就离开你的母亲的信,你就不会接着读下去,而是将它揉成一团,将其撕碎,扔进纸篓里。我不觉得受委屈,因为这全是我自作自受,你永远是对的。你应该不理我,甚至痛恨我。但我请求你一件事:仔细听我讲完。
也许那个时候你感觉到的是悲哀而非憎恨。请相信,只能憎恨那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过而成日昧着良心而活的人。不管是一位怎样的母亲,她迟早会明白她做错了,这个时候她将会一直痛苦地生活下去。
不要咒骂我,同情我吧,即使一点点,我也就别无他求了。怜悯我,那就请把这封信读完吧。这将会成为我带进坟墓中的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当你拿到装着这封信的信封时,我已经进棺材了。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理应为自己所犯下的罪恶惩罚自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买单,把这一切爱恨情仇全都带进棺材。
是的,我很难做出抉择:是离开你和阿尔申别克一起生活,还是离开他和你一起生活呢……他请求我和他一起生活,我也就这样做出抉择。我那时考虑的不是你的幸福,而是我自己的幸福。那时我认为,只有和阿尔申别克一起才能幸福吧,可是事与愿违。母亲的爱比妻子的爱更强烈。很多女性因不同原因而丧夫,或者她们失去热烈并忠实地爱着的某些人,都会在新的爱情和家庭里得到安慰……可是母亲呢?谁能够代替她所失去的孩子的地位?我是如此为自己感到悲哀,我的孩子!这种忧愁很快就使我不再爱阿尔申别克。他是让我哭泣让我痛苦的罪魁祸首,是使我成为弃子的罪人!我气愤自己,更不能原谅阿尔申别克利用我对他的盲目爱情。我恨他,决定不给他生孩子,对我这个弱小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手段能报复他呢?我的忧伤在酝酿着,我如此迫切地想要见你,把你拥入胸怀,用嘴唇亲吻你的额头,你胖乎乎的脸蛋。不,这一切我都是不敢幻想的。哪怕远远地看着你,或者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你也好啊。我心里暗自想:哪怕我只能见你一面我的心里也会好过点。这种思想每分每秒充斥我的头脑,对我来说它们已经变成了某种幻想和痛苦。最终我还是偷偷地来到你们村。那是你只有九岁……
这件事发生在纪念十月革命胜利的节日里。
我乔装打扮成骑兵,在街道上等待你的出现。人们从我身旁经过,匆匆忙忙去参加群众大会,赶往集体农庄广场。忽然,你们就出现了。你和你的外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一起。你头顶红色绒顶狐狸皮帽,身着黑色丝绒大衣,腰束士兵专用宽皮带。或许这条皮带是你父亲送你的吧。外祖父牵着你的手,你跟他讲着什么。我想更近距离看到你,于是就悄悄走进了。我差点没大声喊出来,我差点猛然冲向你!我的孩子,你和五年之前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皮肤还是黝黑,小脸真诚,额头高而凸起。只是你那巨大、天真、孩子的眼睛,却如此严肃,饱含悲伤。这样的悲伤即使在成人的眼里我也从未见过。我双腿瘫软无力,勉强站定。为了防止摔倒,我靠在墙上。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释然,那天苦苦找寻的东西,而恰恰相反。只有在那一瞬间我才完全感受到自己的罪过。你眼睛变成那样,都是我害的。要知道以前,你是个快活、淘气的小男孩,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你顽皮,好动。这些是在我离家之前的情况了。我哭起来了。你们从我身旁经过。我觉得你的外祖父认出了我,可是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仅仅看向我这边,而后又扭过头去,挡在我和你之间。他性格严厉,不轻易原谅别人。即使我再做他的女儿做三次,他还是会把我当成一个抛弃自己孩子的有罪母亲。请求甚至哀求他没有用,因为他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在那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找过他。我觉得,他不见我反而更自在。要是我和他在街道上讲话,所有人都看到的话,他会羞愧而死的。那些老鬼们就是这样,严格遵守草原上的律法。我心疼他,就这样离开了,当然也没能和你亲热。我默默离开。为了你我顺从自己的命运,我强忍着自己对你的思念。我知道,我的父亲能够比我更好地教育你。你缺少母亲的关怀而长大,却能变得勇敢而老实。但是他却不能这样教育自己的女儿,这是事实……在哈萨克人的家庭当中,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而当她们长大,父亲们已经难于教育了,更不敢惩罚女儿了。教育女孩子被认为是母亲的事。我长大成人,没有母亲的陪伴,也没有父亲严厉的苛责。也许,因此我的性格当中就有了息事宁人、优柔寡断、懦弱无能的特点。而我讲这一切的目的不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我回到家,你的眼神如影相随。不管我看向何方,它都在我的眼前晃荡,如此忧伤、严肃、老练……你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我。我不管什么时候都逃脱不了!有时我就想自己一定是发疯了。那个时候我开始请求阿尔申别克同意我将你带到家里来,可是他没有同意。我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无论如何,我的心中对他不是消亡已久的爱情,而纯粹只有尊敬了。曾几何时,我是愚蠢的,轻信别人的,不能够压制内心的一时冲动。我抓不住阿尔申别克内心最重要的东西。而他是个奇怪而自私自利的人。我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回不来了,也什么都救赎不了。
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撒手人寰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是痛苦的事情,你一定认为我写这封信时,内心多么平静。你对我的爱或许早已熄灭或者衰减,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像你小时候那样爱我了。这是容易理解的。对于母亲来说,她们的儿子不会随着年龄变化,即便他们已长大成人,他们对于母亲来说,还是小孩子。可是对已孩子们来说自己的母亲是有年纪的。当孩子们得知自己母亲的死讯的时候,他们稍微难过一下,因为他们自己已经成为大人了。长期以往,他们就像没事人一样。更何况发生了那些事情,你现在肯定不会特别为我悲伤。
不过你不应就此认为是阿尔申别克害死了我。不是这样的,完全是我自己头绪不清、忍受不住、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我还想讲一点你生父的情况。他是个正义、老实、优秀的人。我离开他不是因为我看错了他,不是这样的。只是我爱上了一个人,并且感情冲昏了头脑,使我卸下了责任。仅此而已。是的,我爱过阿尔申别克……等你自己体会到这种感情的时候,你就能理解我了……所以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从不敢奢求你的原谅),那么你可怜可怜我也好啊。
你由外祖父来调教是再好不过了。他不仅能教你变得勇敢而诚实,我相信,他更能教你理解其他的人,理解他们的喜悦与苦楚……要是你由阿尔申别克来调教呢?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学者。而在为人方面呢?也许你会长成像阿尔申别克那样从不为别人牺牲一丁点儿的人吧?阿尔申别克这个人就是一根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总是不择手段……”
哈先回忆完信中最后一行文字。梅鲁耶尔特忽然发觉他的脸颊紧绷而黯淡。
“您怎么了?”她很惊奇地问道,并不情愿地降慢了舞步。
他忽然大声重复道:
“他这个人就是一根筋……”难道他真的总是能达成目的?
“哈先,你在说啥?”
梅鲁耶尔特纤细的眉毛紧锁,困惑不解。她浓密的睫毛下忽然透出专注的目光,他就此可以感觉到,她正在揣度什么,或者更进一步说,揣度他刚才讲的那个人。
“仅仅是……我刚才在呢喃细语、胡说八道呢。这是常有的事。”哈先努力挤出微笑。
他们最后从舞场离开。梅鲁耶尔特勇敢抓住哈先的手说道:
“该走了……您会送我吗?”
“那当然。”
要是她住得不那么近该多好……要是他能和她一直这样并排走、用自己的手触碰她温柔而冰凉的手臂那该多好啊。
就在她的房子前她忽然问道:
“哈先,你会跟一个你爱而且她也同意嫁给你的女孩结婚吗?只不过她同意和你结合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生活所迫。假设你也知道这一点,你会怎么做?”
“那我就不娶她为妻。”
“那为什么呢?你爱她的呀。”
“那又怎样?要是她和我在一起不能幸福的话,那我宁可让我的爱烂在肚子里。”
在阿尔滕国营农场待的第一个春天对于哈先来说来说是心神不宁的,不仅仅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梅鲁耶尔特。
和往常不同的是,今年的春天来得异乎寻常得早。融化的雪水并未来得及浸湿土壤,却早已蒸发得无影无踪。从播种忙完田野里第一批麦苗抽新芽之后阿尔滕地区就再也没下过一场雨。羽毛状轻巧的云朵在明晃晃的蓝天里遮遮掩掩。它们也许会让幻想诗人激情四射,让画家备受鼓励。可是此时哈先正用庄稼人的眼光愁眉苦脸地看着天空。他和土地需要的是其他的东西,他需要的是乌云压境,春雷滚滚!可是这些都没有!
土地很干旱,用手指捻一捻灰色的硬土块,它立即就变成了粉尘。哈先算是明白了:要是夹杂着夏天的热浪再吹起干旱季风的话,那可真的一切都完了。这对于经常遭受侵蚀的地区来说特别糟糕。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救星就是雨。
阿克先吉尔地区采取了新的耕作方式,因此相对来说情况好些。事实确实如此。但是,第一,这还是第一次试用不翻垡耕作方式,其效果将会在国营农场田里展现。第二,即使试验成功的话,阿克先吉尔地区只是一块试验地,而整个农场的耕作地有几万公顷呢。而且还不是仅局限于阿尔滕地区。去年夏天,尽管在乌克兰和俄罗斯的黑土区气候十分干旱,但是仍然能够保证哈萨克斯坦和西伯利亚地区的粮食供给。而今年呢?哈先觉得,所有的苏联人民都指望阿尔滕田里的麦子能获得大收获呢,都指望农场荒地上这位年轻的农艺师呢。
哈先认为,为了防止侵蚀的发生,就是要使用农艺措施,不翻垡耕作方式,正确的耕作方式,广泛使用草田灌溉系统。作为农艺师,他和乌格留莫夫一起保存了这一整套做法,而这一整套措施是建立在现代科技成就的基础之上的。那时在与特列乌卡巴科夫的激烈争辩中,他轻而易举地反驳了特列乌卡巴科夫的论据,并且赢得了尊重,所有人都认为农场主任是个脱离实际生活、不能独立自主、上级指令的被动执行者。难道特列乌卡巴科夫他这样称自己的次数还少吗?如果仔细研究的话,特列乌卡巴科夫也是对的。国家需要实干家!而在耕地面积减少的情况下,采取草田轮作制以增加未来的收成……
从今年春天开始,哈先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他开始关注普里耶西利耶左岸的大块土地。那儿有块草原,草原上绵延着一排不高的丘陵,三面环草原,好似马掌。这里的土地是弃耕的,对于耕作来说是非常有利的,但是想要使用它们也并非易事。丘陵不能为谷底阻挡住风,毫不留情地吹过冬天和夏天。土地湿润是因为有融化雪水的滋润,而在没有冰雪消融的年代土地又干又硬,像石头一般。
哈先认真考虑了下,然后补充讲到,可以用推土机开凿铲平一个作为阻断叶西亚春汛自然屏障的狭长地带,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也好。这样春天当叶西亚的河水涌出进入河谷,土地就能保证一直潮湿。
哈先给古巴诺夫讲述自己的想法,但是没有细讲。哈先和古巴诺夫的观点非常一致,他把古巴诺夫带到了左岸。波尔菲里米哈伊诺维奇在狭长地上走来走去,在几处挖了一些土,估计了一下,结果估计这一大片地需要十多台推土机连日工作一个月。
但是哈先并没有急着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农场主任。
在这片地上矗立着半倒塌的哈萨克族人的古墓,这些古墓里埋着他们的祖先,据说,七代之前呢。要把推土机开到这里?哈先动摇了。当然,如果他这样做,没有人会公开反对他的,但是在内心里……
不仅仅是人们对哈先的看法使他心烦意乱。不管怎么样,在他面前墓地里长眠着他先人的遗骸,这些先人中,也许还有很多好人呢。
哈萨克这个游牧民族并非自古以来就有土埋习俗。他们没有像古埃及人一样建造高贵而永恒的金字塔,也没有像古罗马人那样建立华丽的神庙。甚至也没有像他们的钦察先人那样把坟墓聚集起来。在草原上的各个角落里分散着顶为亘古不变的新月的粘土墓穴。游牧的氏族不能照料它们,翻新它们,保持应有的整洁,但要是谁动了斜心思想要毁了它们,那他就是亵渎神明的人,在草原上是不会有地位的。
必须得这样做,如果想要让叶西亚的左岸出现几个哈萨克氏族墓地的话。
有一天傍晚在左岸这边他遇到了乌格留莫夫。乌格留莫夫从区中心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形只影单的哈先,就命四级放慢了吉普车的速度。
年轻的农艺师跟乌格留莫夫讲了自己对于干燥夏季的担忧,以及启用新土地的必要性。他们刚结识的时候哈先就非常信任乌格留莫夫,乌格留莫夫认真听着他讲话而不打断他,并且毫无隐瞒地说出个人观点。现在哈先认为书记是不懂他的,他嘲笑哈先,并且严守旧时习俗。哈先很怕这一切,他开始用讽刺的腔调讲述自己发现的风力侵蚀、草田耕作系统、灌溉耕作法以及古墓之间的特殊联系。
可是哈先的腔调骗不了乌格留莫夫。当他们开着车回家的时候,他们又谈起几近坍塌的古墓。
“无论如何都不能破坏古墓。原则上你是对的,得开辟新的耕地。毫无疑问,为了引流,古墓终有一日会被推倒的,但是……嗯,兄弟,你给我出了个难题。”
“费多尔伊万诺维奇,问题在于任务确实不简单。”哈先重复了一遍。他们两人心照不宣,这使他很开心。
“人们都说,生荒地对于哈萨克大草原就是某种革命啊,他们这样说还真是不无道理。而改革出自人民之手,不是吗,哈先?人民最终会明白,除了拆除古墓做出牺牲根本没有其他出路的。”
这是多美的早晨啊!
整个自然界,不管是一颗植物,还是一只在绿草地里叫个不停的昆虫,都显现出生命力。浓烈的甜香夹杂着蒿的苦味在草原上蔓延。不远处隐现出小山丘蓝色的顶峰。鸟儿在歌唱。横穿麦田野里的小路上站着艾敦加利耶夫教授。他穿着的浅色运动衫使他看上去非常年轻,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是梅鲁耶尔特。她穿着朴素、配色明快的裙子,在她的腋下夹着一本巨大的相册。
教授没戴领带,他白色衬衫上面两个纽扣没扣。他眯着眼睛,头发向后一甩,注视着蓝色的天际线。而后他弯下腰看刚长出来的麦子,又看着梅鲁耶尔特,好像请她一同来欣赏尖尖的、被阳光照得锃亮的麦芽。
“我离开这一切已经好久了呀!”绕着黄色的草原走的时候,他这样说道。“这儿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任何一片叶子,一株灌木,对我来说都是如此亲切!为什么不是这里,而是那里,”他指着山岗那面,“在那无聊的教室里,在那单调的实验室中,为什么非是那里,而不是这里我该度过我的一生呢?我羡慕您啊,我羡慕您啊,我亲爱的梅鲁耶尔特!”
教授向前奔去,加快步伐,甚至跑上了那个各条小路所通向的矮山岗。梅鲁耶尔特边笑着,边跟在他后面。她已经习惯了有些高雅有自己个性的艾敦加利耶夫,但是看他这么兴奋,这么紧张,还是头一次。而且,她自己也是如此亢奋,拥有节日的好心情。哎,这美妙的早晨!教授让她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最体说来还是相当迷人的。
从小山岗的顶端看整个草原,觉得还要宽广一些。叶西亚河从右边穿过山岗,河水是银色的,小河弯弯曲曲。而在河的后面就是草地和无望无边的田野……
阿尔申别克今天特别想唱歌,特别想笑,他很久没有体会到无拘无束的感觉了。他伸出双手,自己指挥,开始唱脑海中浮出的第一首歌:
“为了证明地球自转理论,
哥白尼努力了四十年,
他真是个笨蛋!
为什么他不喝醉酒,
这样他就不会产生疑问了……”
梅鲁耶尔特笑起来。阿尔申别克不再唱这首大学时代的歌曲。很明显他经常唱这首歌,所以才能在大学的青年人中唱得很好。他饶有兴致地听着梅鲁耶尔特婉转动听的笑声,然后自己也发笑:她、草原、阳光、面前的小花、脚边被践踏的灌木……刚走不了几步,忽然他停下来,慢慢地近乎虔诚地跪了下来。草原上的郁金香像五颜六色的地毯一样,在他面前铺展开。有些郁金香已经开了,就好像一把把小火炬。而其他一些灰蓝色的花蕾,在纤细的花茎上亭亭玉立。还有一些半开的红色郁金香的花瓣,像鲜艳的嘴唇。阿尔申别克专心地看了会儿这些花,没讲一句话。然后他用手小心翼翼掰弯花茎,掐下第二朵花,然后第三朵,第四朵……阿尔申别克摘了这么多郁金香,他自己都沉醉了。他手里已有一大捧郁金香,可是他仍旧不能停下。最后他爬起身来,勉勉强强才站起来。他站立不稳,像一个醉汉。继续走的时候,他还几次回头看,就好像觉得在身后还有几朵郁金香,不摘觉得可惜。
而梅鲁耶尔特呢?她在哪里呢?阿尔申别克环顾四周,他立即沉下脸来。而之前的那种明快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垂着头,慢慢走向河边。他在河边站定,再一次环顾四周,然后凝视着河水。在清澈透明的水底,在黄色的沙上有像蛇一般弯弯曲曲的树干,在树干之间有一群小鱼儿游来游去。长长的水草在灵活地摆动。
阿尔申别克不战而栗:河底有个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是如此得熟悉。但是她大大的眼睛死气沉沉,苍白而纹丝不动的脸庞像死了一般。脸上的血点肆意横流。
原来这是梅鲁耶尔特。她从后面悄悄地靠近教授,现在站定,微笑,而后拿出一束郁金香凑到他下巴。
阿尔申别克轻快地转向她。他隐约看到了什么?就是她,梅鲁耶尔特,活泼、安静、有些飘飘然。阿尔申别克熟知东方的诗歌,他把她比作仙女。
“真是神奇啊!”当梅鲁特耶尔看到阿尔申别克手里拿着一束郁金香的时候,她情不自禁说道。
“这是给您的。”
他把花递给她。
“当我第一次遇见您的时候,您那儿也是有郁金香的。您记得吗?它们摆放在您面前的桌子上,你可比它们中的任一朵都要美啊……我当时就在想,什么时候我要给您送一束。在这一时刻来临之前,我必须多等会儿。”
梅鲁耶尔特把花抱在胸口,并把头埋进花里。
梅鲁耶尔特同意了教授的请求,并在前一夜跟他约定与他一起去散步。今天她起了个大早,逛了下农场,然后处理了一些急事。即将迎来一天长的休息日。但是当她回到家里,换了衣服,然后望向窗外,发现阿尔申别克已经在等她了。也许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空气如此清新,色彩如此明丽,也许是教授跪在地上特地为他采摘的郁金香,也许是她回忆第一次在讲座上见到他,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这么具有吸引力,那么迷人,也没有那样英勇的样子,也不会为了爱她而情愿牺牲。
梅鲁耶尔特,你真是太天真、太容易欺骗了。她认为,他的目的只在于她,她是他整个早晨亢奋的原因。而他觉得她有多值,把自己的面颊陷入大红的郁金香。他觉得他自己很幸福,简直就是上帝的宠儿,上帝能使他美梦成真!
可能会出现其他情况吗?
五月一日晚上当瓦尔瓦拉米哈伊诺夫娜和格拉莎走到他和乌格留莫夫以及济科利亚三个人坐的那一桌时,他的愿望就此苏醒,并且在内心小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他打量着格拉莎匀称的身材,突起的胸部,丰满的曲线,性感的臀部。他触碰了她白皙的嫩手。他用手指叫来服务员,不一会儿桌上上满了菜,连放手的地方都没有:香槟、白兰地、巧克力、糖果、冷盘……所有在农场文化宫的小卖部应有尽有的东西都已经摆上了桌,更不用说那些服务员不想拿出来在阿尔滕地区人人尽知的贵宾面前丢人现眼的食品……
“我至少应该对围坐在我身旁的这些热情好客的人表示感谢。”阿尔申别克对有些慌张的费多尔伊万诺维奇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啊!”他敏捷地拔出香槟酒的塞子,并把糖果盒放到格拉莎面前。她刚开始对教授的关心有点不好意思,也很胆怯,只是抿了一口酒,而后她完全放开,把酒喝尽了。
众所周知,阿尔申别克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在生活中他见过很多人,去过国内国外很多地方。他没有必要去用话语吸引别人,而且他身边坐着格拉莎,她那老实而迷人的眼神一直在他身上,这使他很兴奋。但是有一个人破坏了他的心情:他就是卡昌。他参加聚会很没有礼貌,而且还喝醉了。让他离开,他不离开,也不听妻子的劝说。问题就在于他一杯接着一杯贪婪地喝酒金黄的亚美尼亚白兰地。阿尔申别克皱了皱眉头,可是还是忍住了。卡昌却毫无在意,他一直讲着烂俗的笑话,向教授抛出嘲讽的眼神,用头指着格拉莎。喝醉的人,能察觉到什么呢?
一逮到机会,他就在格拉莎和阿尔申别克中间挤来挤去。
“医生,”他开始嘟囔起来,舌头打着转。“医生,或者应该这样叫你,教授,你要记住:格拉莎不是你田地里的野草莓,懂不懂?”他勒住他的肩膀这样紧,阿尔申别克几乎差点就大叫起来。“而你不要盯着他看。”卡昌转过头对格拉莎说。“他们这儿,他们这里的暖房里生长着自己的野草莓。”
最终乌格留莫夫插进来了,他把卡昌领到一边,小声对他说了一些话。在妻子的搀扶下,卡昌终于往家走。走之前他还用苦恼而忧郁的眼神打量着格拉莎。
这件尴尬的小事并没有影响到接下来的晚会在愉快的谈话氛围中进行。然后,乌格留莫夫和瓦尔瓦拉米哈伊诺夫娜一起回家,阿尔申别克去送格拉莎。要是他的路线交叉的话,他们还可能会遇上:梅鲁耶尔特与哈先碰上,艾敦加利耶夫教授和格拉莎碰上。但是阿尔申别克在送自己的新朋友时,特地选了一条绕远的路……
自从这个晚会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左右。他们经常见面:有时在叶西亚河的岸边,有时在农场中心区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农场上不知有多少小伙,多少男人盯着高攀不起的格拉莎看呢。而艾敦加利耶夫教授……他有理由认为自己是命运的宠儿!
但是,今天这个早晨,对艾敦加利耶夫教授来说,只有梅鲁耶尔特。
梅鲁耶尔特认为,他们都是一样的,同样在一个世界中,同样在一片广阔、幸福而芳香的土地上。她想像孩子那样开开玩笑、淘气、捉弄别人,想蹦蹦跳跳、大声喊叫。她只想这样,因为没有人会看到听到,而草原上的空气让她胸闷,令她窒息。
而现在她多变而轻松,她时而忧虑,时而高兴,时而激情,时而麻木,就好像在奔跑中拍摄的照片。而现在她梅鲁耶尔特在采摘郁金香。这些刚采摘的郁金香照得她满面发亮,而阿尔申别克紧跟其后,注视着她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他很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变幸福了。
梅鲁耶尔特欣赏起花朵来,而他的视线也不忍心离开花。她的眼睛里布满忧伤,而阿尔申别克的眼睛也变得灰暗。她笑起来,他的脸也跟着笑起来。
梅鲁耶尔特坐在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石头上,打开带来的相册。阿尔申别克也坐下来,目光透过她的肩,注视着图片。
“一个人有不同种的幸福。”他开始轻轻地说,生怕一不小心弄糟了梅鲁耶尔特愉快的心情。“就拿我们城市人来说。我们已经适应了从大的范畴去看待生活。我们因自己参与到大事中而变得怡然自得。我们发明了火箭,我们改造了大自然,我们进行积极的原子能试验。可是我们的大事业与在我们头发上闪闪发亮的阳光相比又有什么价值呢?和粘在你裙子上的小草相比又有什么价值呢?”他缓缓地打量四周,就像是给她机会让她跟着他的目光走。“世界是宽阔的、无边无际的,而事实上也只有新生活是最美好的。您会注意到,要是给一个房间配备最豪华的家具,并摆上普通的田间小花,房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哎,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是活的,并使我们想到我们周围活的生命……您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多么美好……但是很多人是否善于发现这份美呢?他们是不会注意到的。而现在来比较一下自己的相片……”他让她的脸稍微转向草原那边。“快看那边,我认为您应该就是在那边作画的。快看!阳光不仅仅照亮了这些浅紫色的山峰,它还照进了它们。而这些小花呢?不,它们也不是普通的,白的、红的、蓝的,就像您画的一样,但是它们颜色渐变,吸收了世界和谐!”
梅鲁耶尔特看向前方,像是第一次见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
“我的天啊,你说得多好啊!是的,周围的一切多么美好!一切都生机勃勃!”她绝望地盯着自己的画作。“梅鲁耶尔特,而这里是多么虚伪啊!”梅鲁耶尔特从图册里抽出几张画作,几秒钟后她的手里只剩下碎片。她起身,把纸片顺着风扔出去,然后又坐下,默不作声,感觉空虚。
阿尔申别克没有打颤,注视着梅鲁耶尔特。在他小眼睛里能窥探到奇怪的快感,他现在欣赏她、她的热情、愉悦、她那孩子般的绝望。他等着再次和她讲话。
“不仅仅是需要热爱土地,”他说道,并用手掌轻抚她垂下的头。“还需要理解土地。我会教您这些的,教您理解珍惜生活,不仅仅是总体的生活,还有具体到每个瞬间。我们不能爱惜这些飞逝的瞬间,对我们来说,我们拥有过昨天,将拥抱明天。我们活着,是为了将昨天和明天连结,其实只有今天,只有当下。亲爱的梅鲁耶尔特,你需要了解这点,并全身心地理解它。只有到那时在你的面前才会展现出美丽无尽的世界,哎,当然这个世界的时间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有限的。土地,我们自身,一切都会消失殆尽,一切都会过去,就像古老但并不过时的书中所说那样。”
他的声音使她有些晕眩。他安慰她,在她耳畔低声细语。她就在在梦里一样笑了。不经意间,她想起了哈先:他会怎么对教授说呢?她极力想和教授提起这件事,可是她却不能。阿尔申别克坐得更近一点,抚摸她的手,把她的手稍微拿到自己这边,他们的嘴唇挨在一起,梅鲁耶尔特闭上了眼睛。
从山岗后的那一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梅鲁耶尔特醒来用力推开了阿尔申别克。不,骑马的人正向农场这边疾驰而来,这一定是哈先,她一听就知道是他!
教授试图再次搂抱她,可是因为她的肩很执拗,他的手从她的肩上滑落,她根本就不去理会他的爱抚,她意识到自己刚才一时的冲动,现在已所剩无几了。梅鲁耶尔特用冷峻、清醒的眼神注视着前方,避免和阿尔申别克的眼神相遇。就这样他们默默地坐着,阿尔申别克时不时咬一下小草,很困惑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梅鲁耶尔特究竟心情怎么了。
而她突然问他的一个问题,让他觉得很奇怪:
“请问,阿尔申克,要是您知道您爱一个女孩,但是这个女孩和您在一起不会幸福,那您还会娶她吗?”
“我?”
“也许,您只要去爱了,就会得到幸福吧。”
阿尔申别克沉默了,他斜着眼睛看着梅鲁耶尔特,笑了起来。
“为什么呢?”他答道。“我会娶她,努力把自己的幸福变成她的幸福。”
梅鲁耶尔特打给就是想得到那样的回答吧。她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心里默念:“而哈先他……”她极力想准确回忆起哈先对于这个问题所给出答案。
她还没来得及回想起他说过的话,还没来得及抖掉身上的脏东西,弄平有点皱的裙子,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阵风拍打着她的面颊。梅鲁耶尔特好不容易拿住头上的方巾,用膝盖夹住往上窜的裙子的下摆。
第一阵风过去之后,又来了第二阵……
天空还和原来一样那样湛蓝,太阳依旧发出耀眼的光,但是风依旧没有平息。风带着咆哮声和嘶吼声疾驰而过,将地上的草吹得歪七倒八。叶西亚河上的柳树歪歪倒倒,被风撕扯着,树枝也被压弯了,就像惊恐的妇女一样,从树顶拖到地上。河水翻滚着白色的浪花,随时都准备涌出,淹没河岸。
梅鲁耶尔特和阿尔申别克没有大声说话去盖住风声,他们的说话声不知道传到哪儿,他们呼吸困难,听不到对方讲话。阿尔申别克像用角瞄准敌人的公牛一样低着头往前走,梅鲁耶尔特紧跟其后。她用手遮着脸,背后是脆弱的辫子。迎面而来的风吹着她,把她往天上拽,使她就像从树枝上摘下来的树叶一样随风打转……
他们勉强到了村庄上。
傍晚天已经黑了:天空填满了乌云,夜幕降临了,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也没有下一滴雨,也没有闪电,也没有作为雷雨来临前的信使的轰隆隆雷声。寒风一直从东北刮来,整个夜里都不安宁。第二天清晨,农场村庄和附近的田野像一个底部装满沙的大锅。沙被龙卷风卷起,成堆地刮起,空气中烟雾弥漫。十几步之外的空间就像一个装着厚厚窗帘的窗户。尽管开着灯,汽车就像盲人一样在探路,只有济科利亚把羊群从栅栏里赶出来,把惊吓过度、走走停停的羊群赶到水草丰盛、避风圣地的峡谷里。
风肆意刮了七天,几乎没怎么停过。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天早晨梅鲁耶尔特在农场上忙活。事实上在风肆意吹刮的这段时间里,家畜在栅栏里的状况要好很多。但是要运输这些饲料确实不容易啊。司机和工人们都累坏了,在这一周之内都累得精疲力竭,梅鲁耶尔特也几近虚脱。她面颊上的颧骨高高凸起,面颊显得很瘦削,而黑眼圈使得眼睛看上去比以前要更大更黑。
从牛棚里出来后,梅鲁耶尔特用肩膀靠在墙上,聆听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她还很不适应。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睛眯成一条线,为了防止风和灰尘迷住眼睛。家畜圈养的院子里堆满了细沙,堆积成沙丘。而屋顶……篱笆,道路——都想黏上了灰黄色的棉花一样。
“难道一切都结束了吗?……都结束了吗?……”梅鲁耶尔特想道,她无法想象这里曾经翠绿饱满的,让人眼前一亮的田野,现在变成了一片沙地,当她想到哈先时,她非常的纠结。
好像为了迎合她纠结的心情,哈先出现了,她坐在马上,骑得非常的缓慢,马儿勉强摆动着双腿,哈先直奔管理部去了,梅鲁耶尔特看到他,急忙向他跑去。从窗户外看到哈先,乌格留莫夫出来迎接他,靴子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哈先非常的瘦削,混身都是灰尘,脸被晒得焦黑,嘴唇也干裂了,眼神非常的忧郁和失望。
“卡拉索尔高原的播种全都被毁了。”他低声说道。
“你赶到那里了?”乌格留莫夫问道。
“我两天内走完了我们所有的天地……”他现在的样子让人觉得播种被毁似乎都是他的错一样,所有集体农庄发生的不幸的事,都是他一个人的错似的。
他尽量不去看乌格留莫夫,也不看梅鲁耶尔特。
梅鲁耶尔特的心被刺痛了,在他内心深处萌生了一个想法,跟随自己的心,拒绝理智,她什么都没有说,然后走向了哈先,想很久以前的哈萨克妇女一样,帮助骑手下马。
哈先非常感谢,被惊讶的笑了……
第六章
“……土地、矿产、森林、河水——我们共同拥有的财富,但是——我们合理的运用了这些财富了吗?我们保护这些财富了吗?我们考虑过后辈有一天会接替我们,继承这些财富了吗?
……我们的意识里早就根深蒂固的认为,我们是从我们的祖先那里继承来的这些,这是不变的事实。我们经常会遗忘,这些土地的表层——是有生命的,是不断生长的结构。他它会根据地质因素、气候、时间、周围的生物和植物而受到相应的影响。
……土地——它肥沃的生长层——如果土地的主人违背了自然和生物的规律,它有可能会贫瘠或破坏,甚至最终会消失。和空气和水不同,土地没有自我净化功能,和植物不同,它没有自我修复功能。他的敌人是——水、风、地震和人类的不合理开发。如果土地表层的两到三厘米被破坏了,那么则需要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修复。
……对于乌克兰和俄罗斯来说,最主要的问题是水蚀,因此成千上万的土地都被淹没了。对于哈萨克斯坦来说,最主要的问题则是风蚀。
……在夏季土地干涸的时候,土地更容易被风侵蚀,而春季更加的危险,因为春天的风更加的有力并且持久,没有了植被的保护,土地更容易被风吹散,然后被风卷上云霄,小麦和其它作物不能抵抗强劲的风力——土地就会被毁灭。冬季时,风吹走了地上的雪,露出了土地,影响了日后的收成……
……在草原播种上,风能引起沙尘暴,风将作物卷起,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如果风蚀未能将土地吹起,那么这片土地未来也会免受风蚀的侵害,在某些地区,这个过程在一年一年的重复着……”
十天后沙尘暴有一次侵袭了阿尔滕阿拉伊。
阳光笼罩在草原上空,天空上非常平静,没有一丝云朵,能听到草随风摆动的声音,叶尼塞的河水在缓缓的流淌着。
到了中午,天空突然变得不明亮起来,好似笼罩了一层褐色的幕帘,又过了一些时候,天空变成了土黄色,但是田野里的百灵鸟吱吱的叫着,农场的狗在门口懒惰的打着盹,黄蜂嗡嗡的叫着……没有人预感到阴雨天的到来。
到了晚上,已经难以呼吸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浓雾,可能是因为天黑了,叶尼塞河边的柳丛好像变成了黑色,树枝向下垂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压着它一样……夜晚来临了,又是没有暴风也没有下雨的一天。
到了早上,太阳散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昏暗的光忙。村子周围的墙壁一片灰暗,没有任何色调,沉闷到无法呼吸——村里的一切都处于沉寂和警戒中。在这样停滞的空气和缺乏生机的草地上,令人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死亡的气息。
很多人发现,年老的济科利亚没有赶着绵羊去峡谷,而是把羊圈在圈里。一瞬间,耶西利亚河的水也变成了黑色,晶莹的浪花泛着白沫,溅起水珠。那天半夜在村子附近一直有嘈杂声,轰隆声,尖锐的吱吱声。好像有很多的恶魔在用不同的方式哀号。
就这样,持续了七天。
哈先又一次开始了自己国营农场毫无乐趣的旅行。沙尘暴几乎摧毁了一半的庄稼,在幸存下来的田地里面,受到轻微损害的有阿克先吉勒地段和艾敦加利耶瓦教授的实验田,这块田里种着新品种的小麦,处于背风面,耶西利亚河泛滥区的旁边。
如果土地失去2-3厘米的土层,那么要使它恢复就需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当哈先看到自己面前遍体鳞伤,被风沙摧毁的田地,他仿佛听见上百亩的田地,像是由于疼痛一样发出叫喊,乞求帮助。他是这片土地的儿子,是她养育的他,而她,在可怕的厄运面前无助的转向他,寻求救援……
但是难道风沙只会袭击阿尔滕的天地吗?年复一年,难道这种灾难会变得越来越恐怖吗?十五年前,这个地方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争,这场胜利的战争就是为了控制这片荒地。哈先那时候还小,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一切。如今要从灾变中拯救这些土地,其实并不比发生在哈先小时候的事情简单。北方人正赶上新战争的开始,并且取得了胜利,这表明他们自己是有能力的。
他这样想过,也这么觉得。他明白,不能满足于那些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比如局部采用农业技术员的新技术或者是选用高品种的小麦种子的方式。与风沙的战争需要依靠科技农业的帮助,需要采用它所积累的所有经验。
还是冬天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和乌格留莫夫一起考虑制定抵抗风沙侵蚀的周密计划。双方都说明了这场灾难的危险性和危害范围。他们通过书,数据以及当地人根据自己的经验的阐述等主要方式,讨论了什么是黑风暴。但是现在,费奥德勒 伊万诺维奇和哈先,见了面还是像见到敌人一样。
那些在他们之前取措施的,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尝试,一个开始。已经没有经验,没有试验,没有共同的想法去刺激双方:需要果断的行动起来,动员所有的力量,抓住所有的机会,去碰碰运气,双方都觉得眼前的挑战并不轻松,但都不敢去设想后面会有怎样的困难在等着他们。
根据乌格留莫夫的建议,在国营农场主培训完回来后,要尽快的召开会议。
参加会议的除了领导外,还有阿尔申别克教授和国营农场的积极分子。农业技术员哈先的报告简单的来说包括如下的内容:必须停止盲目地开荒耕田,转换为轮作制;必须在田地里有规律的轮换种植农作物;在前沿翻耕土地,将种子分类来抵抗风化作用,以便在当地的条件下获得更好的收获。农业的草田轮作体系,其原理由当时的威廉斯研究的,要求广泛的运用无机肥料,合理的运用农业土地,有计划地种植森林保护带。
“当然,他在总结自己的发言时说,维利亚姆斯为其他地区设计的方案,在我们地区是完全行不通的。但是,大多数的,其中包括多库恰叶维在沙漠里抵抗侵蚀所采用的植树造林,我们可以采用,在我们这……不论怎样,但是如果我们接下来不遵从农业科学体系的规则,如果依旧在没有任何体系下发展农业,那么很快就会有意外的灾难降临。”
根据哈先的打算,指定大部分的耕地种植一年生作物,剩下的种植多年生的草。用不翻垡的方法来完善土地,有目标的保存庄稼茬子,以保护土地上层结构。近五年内,在农场的所有田里植树造林,森林带之间相隔四百到五百米,在庄稼地里施高质量的无机肥料。
“您清楚地设想过,要种植多大规模的防护林带吗?”艾敦加利耶瓦耶夫教授带着温和的微笑坦诚的问。
“这完全是正事,而不是设想。”哈先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
“嗯,所有的这些我们还会再讨论。”艾敦加利耶瓦教授带着同样温和的微笑说完,停了下来。
大厅里一片安静,场长第一个打破了这种安静。
“都很好啊,所有这些措施从科学的角度看起来完美无缺。特列乌卡博科夫闷闷不乐的说,但是要是谈到缩减耕地,还有关于缩减……”(哈先知道,他就应该从这点开始,关于使用耶西利亚河左岸的这个想法,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所以暂时决定保留意见。)
“谁允许我们缩减耕地?特列乌卡博科夫继续说,前年秋耕的任务是在九月之前耕两万公顷,我们只耕了七千亩。九月五号我就受到了州农业管理处的警告处分。那时候的主要农业技术员被怎么样了,他只是被简单地解雇了。他就是马特韦耶瓦,格拉希的前夫,接任他的职位的是努尔若夫,年轻而又缺乏经验,看起来一点也不麻利,总共耕了两千公顷——他没有受到表扬,和马特韦耶瓦同样的下场,被解雇了。”
“那个努尔若夫一直是对的,”传来古巴诺夫低沉的声音“不能白白冒险,他做的很好。要知道春天黑风暴会把所有秋翻地的土壤卷走。”
“这是个偶然。也有可能没有这场黑风暴啊,特列乌卡博科夫反击道——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每公顷为国家多上交2—3公担(每公担相当于100公斤)粮食。正如你所认为的,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普罗菲里米亥洛维奇?”
“偏偏没能上交啊……”
“能够上交的。不,根据现在对于粮食的需求,我们是不能缩减耕地的,需要找别的途径。”
“要找什么样的?哈先怒气冲冲的打断了场主的话,——你知道吗?说吧,我们听着呢!”
也许,他的口气过于粗鲁。但是浮现在哈先眼前的是一片片被黄沙掩盖了的,令人触目惊心田地。
“并不难说啊,”艾敦加利耶瓦耶夫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可以说一切啊,任何话都可以说……我们年轻的农业科学方面的同事为我们如此生动的描绘出的壮丽景象,这样壮丽的景象用语言讲述当然不难。您真有些满腔热血,异想天开,但是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植树造林?……太好了。但是即使是有森林带的地方,他们也不能保证不会受到黑风暴的影响。比如,在黑土地带,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草田轮作制?……这还没指望呢。无机肥料?……很遗憾,我们的农业获得的无机肥数量还远远不够。不翻垡耕地用的方法?……这需要专门的农具,需要改组所有的劳作程序。所以,事实上所有的情况都比你在这描述的要复杂的多,我的朋友。”艾敦加利耶瓦耶夫充满怜惜的摊开双手,仿佛对哈先说:“很抱歉,但是我的职责需要我去说这些。”
“有趣……”乌戈留莫夫用手指刮了一下鼻子,微微一笑。这微笑不知是嘲讽,还是难为情。“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不要着急,亲爱的费德勒伊万诺维奇,一切皆有定数。”教授温和的笑了起来,现在,委婉的讲,瓦西里 罗别尔托维奇 维利亚姆斯的体系太过时了。
“不,不是这样的!”哈先忍不住说。
“假设按你的去做,阿尔申别克更加温和的说道,不论是草田轮作制,还是植树造林,所有的这些都不是出路。场主是对的。第一,在我们这种条件下,这样做是没有什么收益的,我们不能缩减粮食的播种地;第二,这个措施耗时太长,要许多年才行。即使这能有效果,那么到那个时候,在这方面的花费也足以让我们农场走向绝境。”
“说的对。”特列乌卡巴科夫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我有别的什么经验。教授自信的说,好像自己站在讲台上,面对着自己的学生。这样,他似乎并没有对这场严肃的谈话做好充分的准备,他用稍许宽容,温和的表情面对教室里的人,艰难的寻找更为合适的话语,尽管他有时候找不到。 我们应该创造性的弄清楚那些庄稼人取得的成绩,例如美国人和加拿大人。费德勒伊万诺维奇曾给我讲过,他自己观察过三十年代处在灾难中的加拿大农场主,那个时候风暴袭击了他们的土地。我想补充的是,在美国,那时候每年风暴造成的损失总共有几十亿美元。但是在这些国家, 因为严格的遵守了农业技术规则,他们才克服了这样的后果。美国人开始采用覆盖土壤,勘察坡面,种植坑状草地和带状农业等一些抵御风暴的措施。其辅助方式有使用化肥,使用浅层中耕机,中耕机以及其他一系列的不翻垡耕地的机器。除此之外,设立严格的土地保护法……”
“什么样的法律?”机械师中有人问:我们很想知道。
“我会讲的。”教授笑着说。
梅鲁耶尔特心不在焉的坐在会议席上。他想,在准备报告的时候,哈先为什么不事先和教授商量商量,要知道艾敦加利夫通晓所拥有的领域“在作物栽培方面,在农业技术方面……”他要羞辱哈先,使他无路可走。梅鲁耶尔特端详着少年罩着冰霜的脸,还有那双布满了彷徨和痛苦的眼睛,又把目光转向阿尔申别克,他体型总是那么匀称协调,神态端庄,温和谦逊,她觉得,他们的力量相当悬殊,但是,听着双方讨论的内容,她仍然相信自己的朋友。艾敦加利夫尽可能的刺激哈先,使别人觉得他就是一个轻率地空想家,幻想家,甚至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为什么?不,不是这样的,梅鲁耶尔特像是要弄清楚他们的争吵。教授考虑的不是田地,他的目的是拯救所有在场的人。
“是的,加拿大人在保护土地方面设立了严厉的法规。艾敦加利夫在这其间继续说,他们预先制定了一系列强制性的经济措施。比如说,如果农场主违反了特定的土地耕作规则,这种做法引起了风暴,给领居们造成了一定的损失,那么他必须要补偿这些损失,就是这样的原则。”
“啊哈!从厅里传来辛灾乐祸的声音——有这样的法律和规则谁也不会再破坏了……谁都愿意珍惜自己的……”
“完全正确!”
“但是那里还有另外的法规。”哈先冒出一句。
“还有怎样的?”教授尖锐的反问。
“是这样的,比如……”哈先站了起来,眼睛直视着艾敦加利夫,“加拿大的农场主们是可以想怎么耕他们的土地就怎么耕,但是必须在每隔二百米的天地上有宽度不窄于十五米的森林带的条件下才可以,而且也要在自己地段的所有分界处都种上树。看吧,教授同志,那里也没有忽视植树造林。”
“太棒了!”大厅里支持哈先的人喊道——按自己想法做。
传来一阵笑声。
“就这样做,有人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加拿大有自己的法律,他们土地是私人的,而我们的是公家的……我们去处罚谁呢?我们自己,是吗?”
“怎么样?搞砸了吧。用自己的口袋也……哪怕你是个拖拉机手,是场主也好啊……”
“哪怕是个部长也行啊!”
“什么,让部长回答,如果他下达了错误的指示!”
“农业管理局会给他打掩护。”
在场的人都开始笑起来。
“我也支持设立严格的土地保护法。当笑声停止后,乌戈留莫夫说,——以后,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法律,但是在主要内容方面会有所不同。土地是大家的,但是必须要学会让自己觉得自己就是它的主人。”
艾敦加利夫教授有点难堪,因为他的结束语显得有些牵强。
“没错,”他附和乌戈留莫夫说,“我只是想强调,如何找出来更多的保护土地的方法,从中选取最有效的。我们不应该抓住那些短时间没有效果的措施不放,何况植树造林花费更高,需要的时间更多,在这之前,那些措施可以起到必要的作用。此外,他们需要特定的工具,可是我们的在哪?”
教授了坐下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奇怪的问:
“还有什么措施?”
“嘿,兄弟,你需要了解历史,”一个浑厚的声音回答他,这声音嗡嗡地响彻整个大厅 ,“1948年有这样一个指示,根据对大自然改革的方针,规定要在全国植树造林……”
“有这样的指示?”同样是那个幼稚的声音问,“是谁破坏了它?”
“唯意志论!”
“怎么破坏了?”
“就是那样!你难道忘了,怎么在会议上抨击那个支持草田轮作制的人了吗?他们说,草田轮作制浪费耕田,浪费一粒一粒的小麦!缺乏无机肥!……就是这样的……”
“那时候所有的报纸上都是这样写的,我——怎么了?我从报纸上知道的这些。”
“什么什么报纸,从报纸上,你活腻了,是吧?……”
大厅又一次沸腾起来。
“是的,是的,梅鲁耶尔特想到,要知道教授……他好像是反对草田轮作制,写了篇文章……1948年?他那时候是如何对待那个斯大林签署的命令的?本来是必须要支持,高度颂扬的。”
她突然想到,无论什么时候对于艾敦加利夫来说,最主要的是玩文字游戏,没有什么见解,为了这些见解,那些真正的学者走到了火坑里,把头放在了断头台上,但是,文字,文字……昨天一个,今天又是另一个……梅鲁耶尔特看到眼前艾敦加利夫平静,冷漠的脸,喷过水的头发被认真的梳理过,好像专门为了显得庄重,严肃。白胡子,光滑的脸颊上没有一点皱纹,这些看起来和他的年龄那么不相符……她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奇怪。
场主用瓶塞敲的瓶子叮当作响。
“笑一会就够了。”他皱着眉头说。大厅恢复了安静。“如果农场主要的技术员只是去考虑如何缩减耕田,就没什么好笑的。……”
乌戈留莫夫站了起来,“我觉得我们年轻的农业技术员的建议是合理的”,他慢慢的说着,斟酌着每一个句子。“过去,我们关于未来的事情欠考虑,现在看来,这样的做法对我们的田地造成了一定的灾难,要知道,重蹈覆辙就是犯罪。是的,我们今天是有损失,但这是为了明天有更为可靠的丰收,为了可以让每公顷能多收一半的庄稼。我认为,就我们的技术员和我们尊敬的教授所提的建议,我觉得没有什么互相矛盾的地方。当然,我们是应该运用加拿大农场主的经验中最有价值的东西,然而,我们哈萨克的学者,尤其是绍尔坦德镇的农业研究所研究出的防风暴侵蚀方法也以多年的实验经验而著称。国营农场的主要技术员都有科学家巴劳夫的推荐信,并且完全按照正规规则进入。不翻垡耕作法在很少遭受沙尘暴的阿克先格尔地段大显身手。草田轮作制体系在我们的条件下也可以起到良好的效果。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在这种程度上我理解,他在植树造林的这个问题上有些分歧,但是我觉得双方都是对的。没错,防护林带当然要花很多钱,要让它带来明显的效果也需要很长的时间,在这方面,我们必须赞成艾敦加利耶夫教授的观点。”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教授满意的冲他点了点头。“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们放弃植树造林这个想法的理由,这点,我们的教授错了。”
“错在哪儿了?”艾敦加利耶夫不满的扬了扬眉毛,问了一句。
“现在让我来解释,乌戈留莫夫依然平静的说着,加拿大人和美国人拥有大面积的森林带。但是,在采用了抵御风沙的农业技术措施后,他们并没有忽视植树造林这一措施,尽管有私人土地所有者们在干预。何况在我们这里,在草原一样的哈萨克斯坦,保护十多万米开阔的空间不受风沙的侵蚀,这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事实上怎么样了呢?在从莫斯科出发前,我对此很感兴趣,并且收集了一些数据……”乌戈留莫夫从口袋里拿出了破旧的便条本,翻了一会,找到了需要的那一页。“就是这些,哈萨克斯坦的护田林带规划在1950年完成了五分之四,在1962年总共完成了十分之一,在最近几年完全没有履行……”
“有这样的事!”有人感叹。
“是什么原因呢?”乌戈留莫夫问完,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大厅里就有人说:
“唯意志论!”
传来一阵笑声。
“是的,总的来说是对的。”乌戈留莫夫表扬道:“战争之后我们往往还是挥舞着拳头。1943年我在奥廖尔,库尔斯克湾的战争还没有开始。战争来临了,我们国家的大片领土被五个国家占领。就是这个时候党做了一个有关森林方面的决定,什么样的决定啊!数百万公顷的护水,护土以及其他有特殊价值的森林带被划分出来,形成了一个具有专门制度的区。很多学者,林业专家都来研究这项措施。为什么要排斥他们做的这一切呢?想起这件令人惊讶的事,我想到的是另一个方面。他们对胜利有着充沛的力量和坚定的信念,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渴望!……人们活在军队里,在掩体里,在机枪的掩护下,一个国家却仍然关心着这些人子孙后代的安乐富足,关心着我们民族的明天,我们民族的未来!……”
乌戈留莫夫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哈先,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是怎么愤怒的喊出那句:“有人却在这个时候只是去干那些勾引别人老婆的事!”
“什么?”艾敦加利耶夫暴跳如雷。他的沉着冷静,连同他的教授风格消失殆尽。阿尔申别克的脸涨得通红,由于愤怒而变得扭曲。“伙计!”他大叫:“你去世的母亲都会为你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羞耻的!”
全场人哑口无言,就是哈先本人也没料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低着头,躬下身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梅鲁耶尔特既不理解哈先绝望的喊声,也不理解教授的回答,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有着某种历史久远却异常复杂的关系……在不了解实质的情况下,她就早早的站在了哈先的这边。但是他的这种幼稚使她觉得难堪!没有自制力。梅鲁耶尔特使劲咬嘴唇,尽力不向他那个方向看。
会议哪还能进行的下去?与会人中最有经验,最见多识广的人就是是乌戈留莫夫了,而此时,他也惊慌失措,停止了说话。唯一一个保持镇静的人是场主卡济拜 特列乌卡巴科夫。他了解哈先的背景以及他对艾敦加利耶夫教授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
特列乌卡巴科夫对小组长说:
“你快说完了吗,费德勒伊万诺维奇?”
“快了。乌戈留莫夫聚精会神的说,我觉得近期我们应该明确抵御侵蚀的所有措施,以便向上级请求帮助。”
“我们暂时进行到这里”,场主面无表情的总结道。
哈先的艰难日子降临了。
无论他去哪里,无论他做什么——会议后出现在他脑袋里的沉重感都没有办法散去。他不想思考关于阿尔申别卡的事,但是有些话一直停留在他脑海里:小伙子,幻想家,梦想家……难道他是正确的?而自己的建议都是些乌托邦式的幻想?已经得到了明年春耕的初步计划。和今年相比增加了五千公顷。那时该和场主说些什么?要知道他不想看到接下来的任何计划。在计划中没有这样的栏目:关于明天的梦想与想法,然后是其它的一些栏目:公顷,公担,播种,收割。
父亲的意外到访使哈先陷入了一种怀疑,焦虑,迷茫的状态。
好久没在家乡见到阿特玛泰。谁还记得那个即使过了好多年,人们还是乐于和他拥抱,把他邀请到家里,让他坐在尊贵位置上的客人。阿特玛泰的到来的确让哈先很高兴。那一天永远的刻在他的心里,他,还是个小孩子,跑回家时发现在门口的木板凳上坐着一个穿着军大衣,双膝间夹着个手杖的奇怪陌生人。哈先记得,当时他是怎样盯着父亲胸前的勋章和奖牌,是怎样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泪光闪闪的眼睛以及怎样试着去习惯陌生且冠冕堂皇的话。
但是很快就适应了,从那天起从前线归来的爸爸不仅扮演了父亲的角色,更是扮演了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人物,这童年的感觉永远的留在了哈先的记忆里。
两人的命运使他们很少见面,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关系除了亲情,更多的还是一种男人间的友谊,同事间的感情,一种互相的尊重;而不仅仅是父亲和儿子那样的关系。
而现在看着父亲,哈先有着一种看着普通人的感觉。粗糙的脸,干瘦但灵活的身材,寡言少语但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想法。对于谈话者的顽固他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是一针见血。看着父亲,他觉得父亲其实是一个有着坚强和始终如一性格的人。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他依然未婚,他爱过哈先的母亲,并且依然爱着。痛苦没有毁掉他,背叛没有激怒他,也没有使他失去对良心,知识和经验的信任。在他的胸前,在小哈先曾经轻轻触碰战斗勋章的地方,闪烁着新的红色的劳动勋章。
一切对阿特马泰来说都是新的,童年记忆中那个从原野这头翻种到那头的地方,有着农场工人整齐的房子,路的两旁长着杨树和桦树,村庄的中间是文化宫。
他一边摸着儿子的脸一边端详着。虽然儿子极力想隐藏自己的感受,但是他还是发现了儿子的不安和惊恐。
有一天他们坐在耶西尔河畔。太阳已经下山,夜晚即将降临。河水平静光滑的像镜子一样,在小河的斜坡上,燕子低飞划过河面。
“我想问,你的心情为何如此沉重?”阿特玛泰说道。“我能否帮到你,大声说出来会使心里好受些……你知道怎样是对的,如果不向别人敞开心扉,只是自己扛起所有的一切……”
哈先期待着这次谈话,他不打算对父亲隐瞒什么。在当时农场的状况下,哈先的前辈们是有错的,但是考虑到以后,便把所有的错都被怪罪到哈先的头上。那他努力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他们组织的这个会议么?从哈先的声音里听出了沮丧和愤恨,甚至是盛怒,反抗那些不愿意理解他的人。
“我算什么主要农业技术员啊,爸爸!”---哈先结束了自己逻辑混乱的抱怨,我最好还是去济克里耶当个牧羊人吧,这样的改变会给我带来好处的。
“好吧,毕竟一个好的牧羊人比一个坏的技术员要好得多,阿特玛泰笑道:只是牧羊人也会遇到很多困难,那时你往哪里退缩啊,哈先?”
“我不会退缩,我会选择斗争的,爸爸!”
“这就对了,1941年在前线的时候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已经无路可退了,后面就是莫斯科了。”而现在你自己说“已经无路可退了,后面就是土地,”你打算把它扔给谁啊?另一个技术员?”
两人都沉默了。
“那我该怎么做呢,爸爸?”
“我认为,应该这样……你们的党组织负责人说得对,应该向地区组织和部门寻求帮助,但是按你的说法,应该采取紧急的措施,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接给阿瑟尔别克 阿赫梅特然诺维奇 写信请求接受。”
“他会接受吗?”
“难道你不打算为自己辩护和争取一下么?你们在村里,和我们在卡拉陶的工厂里,还有共和国领导们在列宁广场上的会议室里,其实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我认为阿瑟尔别克 阿赫梅特然诺维奇会接受你的,而且他自己也去过阿勒腾,还和卡泽克认识,就连你们的厂长也去找过他……”
“是啊!哈先想起来---那时我也听说过这个,只是这样做方便么?要知道那里是解决整个共和国的所有问题的地方啊,还有特别大的问题。像我们这样的……”
“你知道他是怎样掌握和了解共和国的一切的吗?他当上领导的时候是32岁,比你大7岁。那时所有的变革都在他的见证和参与下完成的。你知道哈萨克斯坦在1942年是什么样的吗?为了给国家提供一亿四千万磅的粮食,所有的资源都被调动起来。而现在呢?对比一下。十亿磅!我们曾经耗时5年时间在奇姆肯特 建设一个水泥厂,而现在每年数百万卢布用于基础投资。”
“我必须组织政治学习小组,我可能还会喊口号,它们总在我的脑袋里,你自己是知道它们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的人民在这些年内能达到这一点,难道我们解决不了土地侵蚀的问题吗?所以我说,如果你真觉得无所适从,就走吧……可能和阿瑟尔别克 阿赫梅特然诺维奇的见面能给你带来收获。你将会在前方见到自己的农场---那就是整个共和国。可能,在共和国正好可以着手做些什么呢……所以就去做吧。”
哈先轻松的说道:
“好的,父亲,我想一想。”——这是最近以来他第一次笑。
“现在,你担心的第二个问题……关于麻札(意为圣地,主要指伊斯兰教显贵的坟墓)……你看,正如在党的会议上讲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显然,我们都是怪人:问题的所有不是随便的坐在一个咖啡馆……就是这样,我,哈先,在有些事上不是很理解你。那是些什么样的问题呢——对于你和你的同龄人的?……你们是年轻人,勇敢,——哦,不是这样?……一下子——当事情关乎过去时,这样胆小……这对于我们这些沉睡在黑暗中30年后醒来并开始生活的人就是问题……你呢?你大概读过萨特塔尔耶鲁巴耶夫的《我的同龄人》吧,她对于我们而言就是手头必备的书……”
“当然读了。”
“你还记得主人公考虑要不要同意在他姐姐的坟上打竖井的事?……这很明显,小伙子来自农村,正如所说的,还没有从专科学院毕业……而从高等学府毕业的你们……?”
“我们也在考虑,爸爸。”哈先心剧烈的跳动着,他不想打破在漫长的岁月里形成那种传统观念。破坏这种传统有可能会伤害民族自尊心,自尊感。
“好的,我会和老人们解释的。”阿特姆泰应答道。
农场里众人皆知,主要农业技术员打算把坐落在耶西里河左岸的麻札拆了。哈萨克斯坦的人民担忧起来,尤其是老头和老太太们。卡拉拜故意挑唆他们。他仍然没有离开农场,也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威胁,依旧留在古班诺夫小组。大概觉得自己在同志们面前很丢人吧。甚至以糟糕的性格让他说出愚蠢的话为借口来求得大家的谅解。为此,他看起来可怜兮兮,无地自容的样子!
“原谅卡拉拜……”但是,在知道农业技术员的打算之后,他,——有时候小声的,有时候大声的在老人们的耳边散播着这个消息。
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叹着气,摇着头疑惑的问:卡拉拜,要知道你是我们的第一个拖拉机手,在这件事上怎么会少了你呢?就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的卡拉拜总是答道:谁第一个在这里开过推土机,上帝就会惩罚他。卡拉拜耍滑作假,总是为自己留着后路。上帝会惩罚第一个,第二个……毛拉(对伊斯兰教学者的 尊称)会为第二个人保密的……
有一天,阿特姆派事先和他的支持者乌格留莫夫说好了,把老人们召集到文化宫的阅读大厅里,卡拉拜也来了,远远地躲在报刊合订本后面的角落里。
当阿特姆派讲完话后,老人们低着头。愤怒的人们坐着,与会的人中,男人们捋着胡子,女人们把白色的头巾拉过来盖住自己的眼睛,气愤的彼此望着。
“尊敬的前辈们,你们在沉默什么?”阿特姆派说,不要紧张,说吧,没有人反驳你们,没有人会伤害麻札。
“他们妨碍了谁?”一个老人痛苦的叹息道,在那里树立了多少年,接下来还应该立着……
“多少年没妨碍,现在碍事了,阿特姆派回应他。风力侵蚀……草田轮作制……耕地……扩大耕地……”他努力的给他们解释着,劝说着,证明着。但是老人们就是不让步:
“拆祖先坟墓是不道德的。”
“为什么其他人不害怕这样的罪孽?阿特姆派反驳,你觉得,怎样更好?”
“我没有听说过要拆迁祖先的坟墓这样的事……”
“如果为了人民的利益,迁吧!人们施工的洪流会淹没多少坟墓,不只是坟墓,还有教堂,以及其他这股洪流经过的宗教圣地!”
“大概,你说的对,但是要知道——是别人,不是我们……”
“也就意味着所有的罪恶都让别人承受,而我们——圣徒们,却要索求上帝的仁慈吗?失去了耐心的阿特姆派说,能接受这样的恩赐吗?不能,我们在一起生活,平分粮食,那么所有的罪孽也要一起承担!”
人们争论了好久,最终济科利亚说:
“我觉得祖先们会原谅我们的……”
“那上帝呢?”一位老人不妥协的喊道:“上帝不会原谅!”
“上帝也会原谅的,”济克里又说了一遍,我们这么做是为粮食,圣地上根本没有任何粮食。圣书——被认为是万恶之首的古兰经——扔了了或者把它撕碎。正是古兰经上写着:如果粮食极其珍贵,无法获取,那么请把古兰经踩在脚下。这就是粮食,只有他可以让所有人都富裕。
“如果上帝愿意,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最老的老人说,可是谁第一个从那里开着拖拉机经过?……要知道卡拉拜说,第一个毛拉会让俄罗斯的小伙子经过,我们不可以……”
“哎,不要!……”阿特姆派摇着头喊,“我们不打算听毛拉的,他先装好人,完了会说这是俄罗斯人破坏了哈萨克斯坦人得坟墓。第一个开始的应该是我们自己!——他在谈话开始前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卡拉拜。——我觉得拖拉机手卡拉拜是不会拒绝的。”
“完全正确,阿特姆塔亚附和,她既不像是开玩笑,也不是很严肃的说:卡拉拜的父亲就葬在那,他会在上帝面前为自己的儿子求情的。要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是毛拉,在另一个世界,他也不会落后的。”
卡拉拜蜷缩着,他尽力掩饰着自己像纸一样苍白的脸色。他在农场传播的消息最终发生在了他自己身上,但是怎么办,能去哪儿躲呢?
过了两天,推土机在耶西里河的岸边辘辘的响起来。一辆上面是卡拉拜,另一辆有阿特姆派亲自驾驶,为了这件事,他决定像当年初次得到机会开拖拉机的那个时候一样大干一场。
哈萨克的老人们来到岸边,沉默而又忧伤的看着他们,看着歪歪斜斜的越冬房屋的残墙断壁跌倒,看着麻札的墙壁在扬起一团白色的尘土后坍塌。所有保存在记忆里的一切都在尘埃中四散开来,他们的眼睛像婴儿的眼睛一样明亮,常常一眨一眨的,泛着泪光。
“神圣的祖先们!”济克里感叹着:“请帮帮我们,让你们安息的地方长出果实累累的庄稼吧!”
又过了一年,当左岸长出大片绿油油的庄稼的时候,很多老人,包括济克里,想起来一句谚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所有人都觉得,祖先们都是神圣的……
第七章
阿尔申别克、哈先会面之后,梅鲁耶尔特设法逃离教授,他所有的一切都让她看不顺眼。她感觉他说话很能言善辩,善于掩饰和伪装……伴随着尴尬和烦恼她回忆起和艾敦加利耶夫散步的情景,他为她采的郁金香,那些美妙的话语和动人的瞬间,能更好的感受生活的乐趣。同样的,当时有一个骑士在骑马,只是多么好的风景啊!
但是为什么教授和哈先他们俩那么仇恨彼此……她觉得他们之间很久以前就有仇……
一天梅鲁耶尔特在国营农场附近偶遇哈先,黄昏时分,天气变得不那么炎热了,从叶尼塞清河畔吹来清新的微风。哈先坐在山脚下,双手抱住膝盖,望向草原,忧郁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梅鲁耶尔特走近他,在他身旁坐下。
她想逗逗他,让他开心,驱散他的忧愁,使他微笑。她拿了一片叶子挠挠他耳朵。哈先没有反应。
“你怎么了,哈先?”
“没怎么。”
“你不想看到我?”
“我看到你总是很高兴,梅鲁耶尔特”
“一点也不明显,你想什么呢?”
“太阳太烤了,一滴雨也没有,如果再不刮风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哈先……”她说,她停顿一下,“跟我讲一讲,以前你和教授之间发生过什么?”
哈先眼神再一次的低落,眼睛眯起来。
“有必要吗?”
“我需要知道。”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把自己小而有力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坚硬如铁的肩膀在她的手下渐渐滑下来。
他向她讲述了所有他知道的关于阿尔申别克的一切,有亲眼看到的也有自己理解的。事实上,他有一些细节没说——他至今还没有放下的事。时间飞逝,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当哈先给梅鲁耶尔特讲述比比沙写的信时,她热泪盈眶。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长襟外衣,系着宽的士兵腰带的男孩……她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的母亲,悄悄走在街道上的平顶土房之间,丝毫不敢靠近……她看到她站在教授的房间里——背着自己的丈夫,写下生命里最后的这一封信。
她认为阿尔申别克是个非常可怕的人,更可怕的是还需要和这个人同处一屋……然后传来马蹄声,一个骑士走了过来——现在她更加感谢这个陌生的,及时让她恢复清醒的人!
而哈先呢?……他没有谈及暴风雪的事,他对自己救了教授的命和他们遇到狼的事情都缄口不谈,这些哈先都没有给梅鲁耶尔特讲过。
“那为什么,为什么……”她非常的慌张,还没有从刚才听到的故事中走出来,“要知道这不是什么恶棍、恶魔,他是一个知名的教授,是令人尊敬的人,他是教授年轻的孩子们如何生活的人……我们看到的是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引用赞美家乡的诗歌,诗歌讲述了我们是这片土地的儿子和女儿,我们应该让我们的土地变得更加美丽和有魅力……而他自己呢?……我无法理解,哈先,难道一个人可以直接毁掉一个人吗……一个女人,自己的妻子吗……让一位母亲和自己的儿子分离,她一辈子都是不幸福的——在这以后他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吗?他不会受到心里上的折磨吗?……他的良心呢?……他的良心在哪里呢,哈先?……你记得吗,你曾经说过,让别人痛苦的人自己是不会幸福的,但是好像不是这样的啊,哈先?……可能阿尔申别克是个特例吧?……也可能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在有一颗可恶的心的同时——也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在科学上有所建树和发展吧?……比如说,阿尔申别克种植的小麦……如果……不是这样的吗,哈先?这能代表着一个恶人也可以做善事,是吗?……”
“不是的,”哈先笑着说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是怎么呢?……”
哈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不能回答!……
他能回答……但是他不想……
……在很早以前,哈先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想去学农业学,老翁达先给他简述了关于大洪水的传说,关于先知莫罕默德的的故事,关于老夫妇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袋种子的传奇……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翁达先对哈先说,“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还是给你讲讲我亲眼看到的吧……”
在战争的时候,翁达先在卡拉干达的一个矿井的木柴仓库当守卫他的接替人是出生在撒雷阿尔克的一个老头,在村里住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总是来给他送些东西——有时是一点肉,有时是面粉。他看到老头有一个不大的袋子,但是袋子里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老头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袋子,但是他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个袋子。
有一天,从前线传来了“噩耗”,他的儿子阵亡了,从那一天起,老头知道自己的时日不久了,当他的妻子来看他的时候,他当着翁达先的面把那个珍贵的袋子交给了她,“春天时,你或者自己播种,或者把它转交给可靠的人。”然后他想翁达先解释道:
“我们托克拉乌生长着两种小麦,一种长在河滩边,种子非常的大,是白色的,我们叫它‘托克拉乌阿克比代厄’——‘托克拉乌白小麦’,另一种小麦长在台原上,这个小麦的种子比前一种小一点,但是非常耐旱。我们的农庄主要从事畜牧业,所以对粮食的关注比较少,也没有人研究新的品种,所以现在这两种小麦都消失了。发起战争后,我在台原中了小麦,几乎把所有的种子都卖给了粮食收购的人了,我去了卡拉干达,给我的老伴留了最后一袋种子,我拿着的那个麻袋——就是仅剩的抗旱的托克拉乌小麦……”
死亡一天天向老头逼近,春天时老妇人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她勉强走到老头的坟墓旁,流下了悲痛的眼泪。翁达先把老头留下的大耳护颈皮帽和长外衣交给了老妇人,并询问她如何处理那些种子。老妇人说她听了学识渊博人的意见,去了城市找到了那里最有权势的领导,然后把自己的一袋种子交给了他,而那个领导就是——阿尔申别克……
当哈先知道艾敦加利耶夫要在农场的田地里种植新小麦种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祖父给他讲过的这个故事。根据多方的判断,这就应该是托克拉乌小麦……但是无论是已经去另一个世界的老头,还是老妇人抑或是外祖父翁达先——拿什么证明这一切呢?……后来哈先觉得,重要的不是有了新的发现,也不是给阿尔申别克艾敦加利耶夫带来的荣誉,而是出现了一个新的小麦种,干旱地区特别需要的小麦种,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现在,哈先不打算刨根问底,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不想让梅鲁耶尔特认为他是在污蔑教授,给教授又加了一条罪状……如果她能听说这些,哈先也希望她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的,而不是自己……
他沉默了。
但是梅鲁耶尔特现在知道的关于艾敦加利耶夫的事情已经足够了,她六神无主的坐在哈先的旁边,她有很多的话想对哈先说!……
她想到阿尔申别克的过于华丽的词藻,她感到非常的憎恶,好像这些话语都不是出自真心,也没有那么的动听……
她只是抓过哈先的手,仅仅的握着,没有松开……
但是对于哈先来说,这比任何的语言的意义都更加重要……
阿尔申别克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丑事已经被梅鲁耶尔特知道了吗?面对梅鲁耶尔特的远离,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在我们的故事里是不是占了太重要的位置?或许在阿尔滕阿拉伊集体农庄里没有更有趣的人了吧?为什么几乎每一个章节我们都会涉及艾敦加利耶夫教授?这是个不幸的事情:在生活里有时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很重要的地方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在你无法改变的情况下,你只有耐心的关注事态的发展……
试验田达到了艾敦加利耶夫教授预期的结果,新品种生长迅速,新小麦芽抗旱而且在缺乏水分的条件下也能生长,甚至是沙尘暴也对它无可奈何,试验田位于平缓的山坡上,因此削弱了风和沙尘暴对它的侵袭,从而幸免遇难,教授一如既往的取得了成功。
梅鲁耶尔特呢?……阿尔申别克希望轻松取得成功,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呢?特别是在女人方面?耐力毅力和一点点狡黠是不可或缺的,为什么这个傲慢的女孩没有感觉到教授有这样的爱好,该怎么评价这个如此猖狂而又冷漠的女人呢?
和梅鲁耶尔特相比,教授在思考自己和格拉沙的关系。难道是他不够男人吗?……那些生活中“美丽的瞬间”又算什么呢?格拉沙年轻,丰满,有活力,怎么说呢——他难道不够资格成为美丽的瞬间的人选吗?
而格拉沙自己呢?格拉沙……对于她来说,阿尔申别克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个她不了解的世界,他是大城市里出名的科学家又是教授……那是在五月的一个晚会上,当她看到教授看她的眼神时,是那么的难以置信……她心中激荡,腼腆害羞,她无法和教授相比,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挤奶员。晚会后教授送她回家,两人聊的非常投机,格拉沙非常喜欢听教授说话,回到家中,她难以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期待着下一次见面。
这一切对于格拉沙来说都是新奇的——教授的彬彬有礼和绅士风度,还有他的殷勤。
他的年龄几乎大她两倍?那有什么办法呢?在所有人中他选择了她,更倾心于她,他不想小男孩一样幼稚,而是非常的成熟,不会对所有的女人都献殷勤……
他很固执,也很贪心……她屈服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偶遇了自己的爱情。她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中,白天时盼望着天黑,黑天时盼望着白天,时间过得是那样的快。
格拉沙不知怎么对阿尔申别克说起自己那不成功的婚姻。
那时我刚刚从北部来到农庄,还非常的年轻和幼稚。他在毕业后被派去了国营农场工作,他长得非常的干净,穿着非常的整洁,负责在打扫俱乐部的卫生。那时我们还没有建立文化宫,俱乐部里放着红铅色的长凳,我就是在那里遇到的他。他坐在那里在灯光的照耀下读着书,我当时觉得他跟这里的男孩都不一样……非常的奇怪。他身边有的女孩在嘲笑他,有的在挑逗着他,但是他就坐在那里读着厚厚的书,仿佛置身世外一样,我但是非常喜欢他的谦虚和内敛……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 我们添置了家当,过上了平常人的生活。他跟我说:“有人说我是一个浪漫的人。”但是晚上经常是我躺在床上睡觉,而他在看自己的书。
他认为书中所有的东西都是正确的,应该怎样就怎样,而事实上-所有事情都不是这样的。我对他说:“你的书在撒谎,米佳,并不能驱散你的愁苦和伤心。”而他说:“你根本不懂……”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我们很少在一起,所以我没来得及仔细了解他,但他是个非常老实的人,做事不自私,总是为别人着想,他算的上什么首席农艺师啊?其他人在不满意的时候会敲桌子,会警告别人,而他呢?从来都不发火,毫无自己的个性可言。但是说实话,在给人做讲座和管理图书馆图书这方面,他还是非常擅长的。卡兹拜在开会的时候说道他——马特维耶夫,因为没有完成秋耕的任务,所以撤免了他的职位。但是他不知道马特维耶夫曾经告诫过大家预防沙尘暴,保护土地资源和多年生草本植物,但是他和区里和州里的领导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和睦。久而久之就失去了信心,要么就是没有足够的信心证明自己,我不知道……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从来不会同情弱者。他被撤职后非常的难过,甚至连书都不读了,他说:“我读的这些书都没有用……”然后就离开去了城里,在告别时说:“够了,我厌倦自己的浪漫了……”
“那你呢,他没说要带你去吗?”
“说了,也劝过我……他还给我写信了,只是我自己不想去。”
“是已经不爱他了吗?”
“我甚至都不同情他了,如果你爱谁,即使他走到了天涯海角,你也回去找他。我没有爱过他,只是可怜他而已。当他决定离开时,我就已经死心了。他可以在城里给自己另找一个妻子,他们可以一起读书,一起讨论真理。”
“那就是说,你是用母牛来代替丈夫了吗?……不无聊吗?”
“和母牛?……和它们在一起永远不会无聊的……”
格拉沙热情的靠在阿尔申别克的身边。
“你是说,从那以后,你就没再爱过别人是吗?……我觉得应该有很多人追求你啊?……”他嫉妒的说道。
“牛到处都有,我需要的是一个男人……”
格拉沙若有所思的说:
“集体农庄的卡昌,是农场主管……”
“我记得……”
“他总是缠着我,他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尤其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听说他在来这里之前进过监狱……”
“你是害怕他吗?”
“怕倒是不怕,只是如果他知道我们的事会杀人的。”
“怎么杀啊?”
“非常简单,如果是用刀就刺,如果是用斧子就是砍……”
阿尔申别克以为这只是格拉沙在开玩笑,所以还在等着她的笑容,但是在月光下,眼前的格拉沙是那样的安静,略带着一丝的冷漠。
也许她感觉到了阿尔申别克的不安,他坐了下来,把长长的小腿从床上垂下来。
“别害怕,”她笑着说道,“他不会杀了你的,他要杀的人是我……等你走了以后,他就会在某个角落暗中守候着……”
阿尔申别克认为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他沿着床边摸索着自己的拖鞋。用斧子砍,用刀刺……怎么说还是有警察的……
格拉沙突然哭了起来。
她出乎意料的眼泪令阿尔申别克平静了下来。
“她这是在恐吓我,”他释怀的想到,“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会把你带走的,”他说道,“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听到了吗?……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在房间里徘徊着。
窗户外的树丛里有什么在簌簌作响,教授以为是人的脚步声……他的内心非常的害怕,他感觉是卡昌用恶毒的眼睛在看着他……
在他的脚下有一个黑影……他害怕的跳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这其实只是房主的猫……
但是格拉沙想起卡昌也不是徒然的……
当开始开荒的时候,来了很多英雄主义等待着劳动勋章的充满热情的共青团员,不仅对国家需要面包深信不疑的共产党人……还有追求名利、追求金钱希望发财的人。在这里很多人找到了正确的人生道路,而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卡昌不是他们任何人之一……
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言,有人说在他来农庄前,他在马加丹旁的某个地方呆了很长时间……他似乎是因为被揭发和班杰拉分子有关系而被流放到了那里……但是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情况,他自己也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虽然他曾经讲起过别的事情,但对于此,他什么都没说起过……
我们现在要说起的是比他和班杰拉分子结交要早很多的时候的事……
卡昌出生并在库班的上游,当时那里右侧是哥萨克村,左侧的山脉之间是切尔克斯人村中。
他的父亲是弗洛尔别特洛维奇,他是一个富农,他给卡昌起这个名字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头很像一棵卷心白菜,他的身材还非常的粗壮……
弗洛尔别特洛维奇在新经济政策时期尤其的富裕,到1927年他的产业犹如多枝的橡树一样,非常的广泛:从移民的德国人那里买的几头直角公牛、阎牛,身强力壮的比丘格马重役马,良种猪、水磨坊、五层铁房檐的小楼,最重要的就是——土地,他有两百亩的黑钙土,就在河边……伊格纳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的,他的父亲是一个非常苛刻和残忍的人,但是他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却丝毫不吝啬,他的赛马都是村子里最好的。
虽然当时伊格纳特仅仅十六岁,但是他已经到了看未婚妻的年龄,弗洛尔别特洛维奇想结亲的人家既不是有佣人的富农家庭,也不是贫农家庭。
突然间……晴朗的天空笼罩上了一层乌云,狂风怒嚎着,牛、重役马和五层楼都消失在了风中……弗洛尔别特洛维奇被没收的生产资料和土地都移交到了集体农场,他只是期望自己能从共产党基层组织秘书那里捡回一条命——他自己带着不多的家当很为数不多的亲人前往了——乌拉尔。
在路上,他被梯队落下了,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他不幸的生活中,他经历了常人没有经历过的苦难,心中满是害怕和恐惧。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他穿过了卡玛-列卡大森林,在阿斯特拉罕大草原上放过牧,和渔民们去奥赫特出海打过渔……当过理发师、厨师和搬运工……他生活的并非半饥半饱,也并不比别人差,捐赠了几百卢布给“黑暗之日”……如果没有成功时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幻象,他是不可能过得这样好的……他总是看到同一个幻象:在砖红色的屋顶下,有长着健硕犄角的牛,还有粉红色的乳猪——父亲的田野里长满了小麦和燕麦……
当他被召入伍时,从战争一开始他就在班杰尔那里服役,这个幻象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但是当德国人越过顿河,到达萨里斯克草原的时候,甚至越过库班河的时候,那些幻象中的砖房仿佛是陷入了他们的手中吗?这些砖房会有一番“新景象”吗,这对于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来说非常的重要……
他为德国人服过兵役,也为班杰尔服役过,但是他没有铤而走险,没有在炮火下英勇杀敌,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保护自己——为了“新景象”但是当他的所有幻象变成泡影,化为乌有的时候,他虽然活了下来,但是他被送上了军事法庭……
他活了下来,也因此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在他完成服务期限后被派往了处女地,那里急缺人,所以他立刻赶往了那里。他又是非常的幸运!他擅长农业,农场给集体农庄带来的收益一年胜过一年,顺便说一句,其中有一部分进了他的腰包……除此之外,集体农庄的一切都非常的有秩序,人们非常的富有,领导信任人民——“黑暗之日”对于所有人都是难以预见的!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卡昌快活的生活着!……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变得有些犹豫……是因为格拉沙来到了集体农庄,很难不注意到她,她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挤奶工,他是在街上遇到的格拉沙……当他看到格拉沙匀称的身材,柔顺的秀发和浅蓝色的深邃的眼睛时,他陷入了痛苦之中……她长得并不像茨冈人,没有黑色的皮肤,也没有库班女人的勇敢,但是卡昌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他想让格拉沙当自己的未婚妻……他的心像被刀刺了一样:他平淡的生活着……怎么生活的?他知道,他一直忙于将钱揣进自己的腰包,建房子和添置家具——他这是为了什么呢?……但是当格拉沙——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是多么想叫住她,告诉她,他可以给他买尼龙和卡普纶裙子,她将是他的女王!还会笑着称呼他为老头子……
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讨厌自己以前的生活,也厌恶现在的生活,他把家里布置的非常的空旷和冷清,他顺从忍耐的妻子和周围习惯听命于他的人们——一切的一切,现在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厌恶的。现在卡昌谁都羡慕!羡慕年轻人的青春,羡慕另一些人有可爱的正在成长的孩子,还羡慕别人对生活的全心全意……他是多么渴望幸福啊!
在过节的时候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通常很少会先喝酒,但是现在他总是借酒消愁,而且,坐在他周围都非常的危险……
有一天,格拉沙和他的“情人”分开后,卡昌把她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格拉沙挣开了他的手,跑掉了。还有一回,卡昌喝多了,想向格拉沙倾吐心扉,但是格拉沙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什么都没有听。卡昌开始跟踪她,格拉沙在人多的时候,尤其是卡昌妻子在场的时候,总是暗示着些什么,这是最令卡昌愤怒的事情。有时他甚至以刀相逼,如果有别的人看到,他的眼神会变得凶神恶煞起来,格拉沙感觉他似乎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在村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吗?……一家做鸡肉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卡昌听说格拉沙半夜的时候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集体农庄的经理,真的是这样的吗?格拉沙在阿尔申别克家的那天晚上,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一直在她的窗边守着,等着看她是从哪边回来的,这样就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直到清晨格拉沙的灯都没有亮过,后来卡昌听到有人进到院子台阶的声音,轻轻的关上了门,点了灯,这是卡昌明白了,格拉沙非常的狡猾,她是从后门回来的,从菜园那里……
他想从窗户爬进窗户里,然后把她打个半死,他突然想起他做那个是和领导作对……
他生气的回家了,他想把气撒在一向毫无怨言的妻子身上,尤其是他看到家里的门没锁时,他一脚踹开们……走进卧室,床上整整齐齐,房间空无一人……
但是在桌子上留了字条:
“我再也不想和你一起生活了,永别了。”
他想她一定是非常着急,甚至都没留下自己的签名……这样更好。
他有些担心,跳起来,拿起墙角的斧子,向卧室走去,然后又走进阳台,一切正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密室也紧锁着——什么东西都没丢……卡昌把斧子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用斧头锤了锤突出的钉子。
房间里非常的安静,只能听到老鼠在地板下打洞的吱吱声。
卡昌突然不想喊叫,也不想痛哭——只是想像草原上的狼一样,在寒冷的冬天发出低沉悠长的嚎叫声……
第八章
在那天早上,梅鲁耶尔特碰到了两次苏尔坦别科夫。
第一次是去叶尼塞看河滩地牧场的时候,父亲说知道深秋都可以在那里放羊。当时他穿着白色的圆领衫和深蓝色的运动裤正穿越镇边的街道,他迈着自信又矫健的步伐,挺起胸膛跑到草原的另一边,聚精会神的注视着从他身旁经过的人。看样子他已经准备好一口气跑整整一万米了,如果路上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影响他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跑上一万米。
梅鲁耶尔特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运动员有一张美丽而又精力充沛的脸庞、黑色的卷发、鹰钩鼻、青铜色的皮肤下面是那健壮的肌肉块。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龄,梅鲁耶尔特想,大概,就是简单地做做操。
昨天晚上她听说州里面的一位代表来到了国营农场,不是建筑师,就是负责工作热暖,她记不太清了。只记住人们管他叫苏尔坦别科夫,他曾是艾敦加利耶夫的大学生,教授所喜欢的人之一,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客人希望留在阿尔申别克住的房子里了。
回去的路上梅鲁耶尔特确实见到了他们两个,他们沿着街道走着,谈论着什么。这两个人都很高,别看年龄上的有差异,但在某些方面惊奇的相似。梅鲁耶尔特想起了一个细节,据说,好像是在两年前,就是苏尔坦别科夫解雇了国营农场技术员马特维耶夫,格拉萨丈夫的工作,然后代替马特维耶夫的是努尔让诺夫。梅鲁耶尔特的心里一下子紧张不安起来,她想拐到一个角落里,但是教授已经发现了她并且和客人一道迎面而来。
教授让他们相互认识一下。苏尔坦别科夫饶有兴致的看着梅鲁耶尔特。她有点脸红害羞,除了对这位美丽的姑娘不自然的夸奖之外,他还生气于他的过度自信和丝毫不礼貌的目光。梅鲁耶尔特说她很忙,急着赶回牧场,就相当冷淡地和这两个人道了别。
是否应该找到哈先并告知他一声呢?不过又该说些什么呢?要知道,用这些尚未清晰的预感交谈会很愚蠢,他作为一个男人也不会明白这个的。
然而那天下午,傍晚前,她又偶遇了之前的客人,这次是在特列乌卡巴科夫的办公室,并且遇见的不止一个。哈先被请到主任那里,苏尔坦别科夫在那里等着他,这一点也没有使这个年轻的技术员感到紧张不安。正相反,他很高兴,因为从州政府来的从事农村经济的代表竟来到他们这里。这些人,毫无疑问,有共同的语言,谈事情的结果也将是有益双方的。在这种积极的方式下,哈先觉得苏尔坦别科夫和他属于同一时代人,几岁的年龄差异根本就不是问题。但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对待生活及事件的态度本应该差不多一样。他不是特列乌卡巴克,商量事情不是一下子就能达成一致的……之后,哈先已经了解了点别科夫,在毕业典礼上,他荣获了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承载着所有老师对他啊的希望。确实是,人们推测他已在学术中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并且很远很远!然后又进行了实践。但是国家需要大量的粮食——这也是苏尔坦别科夫当前紧迫的任务,这件事是那样牵动着他的心,不论是在研究院,或是在阿尔玛阿塔,亦或是能够激起他公民义务的地方。
报告人大概就是这样讲述他的,看台的人向他投去接连不断的目光,坐在主席台穿戴整齐、一身黑色西服、仪表端庄的苏尔坦别科夫谦虚地点了点头。
现如今哈先看起来非常的怡然自得,当听到年轻的同事遇到一些困难后,苏尔坦别科夫就急着来到国营农场给予他们同志般的支持。
不过当哈先走进特列乌卡巴科夫的办公室的时候,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了。这里坐着乌格留莫夫、卡兹克和艾敦加利耶夫,但是国营农场的积极分子一个也没有——既没有队长,也没有农机手,亦没有牧场负责人。到底为什么呢?这种场合下通常都会邀请他们的。梅鲁耶尔特倚靠在涂有浓棕色的柜子与铁质保险箱之间的拐角处,一副枯萎憔悴的样子。她到底是怎么了?坐在主任椅子旁的苏尔坦别科夫同样看起来有点奇怪。总之,到底奇怪在哪里呢?客人……但是他坐在那里,他所有的表情都让人感觉到,这里的桌子、椅子不是为他而设的,他习惯于另一个桌子和椅子……尽管在那个时候他责备起来也没什么,但哈先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轻蔑的表情。不论如何都有什么东西影响着哈先,迫使他的内心紧张起来。
别科夫和技术员点头打了个招呼,指着立在对面的另一边有个长凳的椅子。
“我早就知道你了,”别科夫的语气有些冷漠,“因此别浪费宝贵的时间了,况且我还要去两个临近的国营农场……”他瞟了梅鲁耶尔特一眼,仿佛在位过于事务的口吻而道歉,更何况还有如此美丽的姑娘在场……“作报告吧,阿特姆达耶夫。
要知道他们离开,不是为了羊肉泡馕。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回忆起来翁达先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要证明你的观点,不要管听的人什么样,你只要说出了真理,你的话就是有价值的,你只需把它清楚明了地表达出来”。
哈先开始说话了,他说的平缓而详细,援引数据,每年的条款和土地的状况,尤其在国营农场的活动上说的特别详细,没有谁打断他的话,哈森全神贯注的说着……
苏尔坦别科夫傲慢地听着技术员作报告,带着礼貌但又枯槁的微笑,就好像这一切他很早就了解了,好像哈先的每一句话他事先都知道一样。他什么都没有记录,他的职责就是负责听,就是那样,把它听完……
他就在一个地方打断了哈先,当讲到靠近黄岗的地方时,因为是第一次种植,所以应该种两公顷的黍,还是有希望收获好收成的。
苏尔坦别科夫挥手打断了哈先。“我知道,我知道,我曾到过这个地方……但要知道,据我所知,要求你们提高五十公顷,而不是两公顷。因此在这里不要宣传你们的成就,而要清算一下你们给国家少种植了多少粮食。应该是……”他用手指弹了弹带着小球,有着很多颜色的笔,并快速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些什么。“恩,应该是,如果每公顷按一百五十普特的话,那大概就是七千普特。瞧瞧你们给国民经济带来多大的损失啊!”苏尔坦别科夫没有看哈先闪烁的目光。
“但要知道州里面计划所有的土地都要种植小麦,而我们为了不白冒风险,想确定一下这块土地到底适合种什么。”
“我们已经听过这个了,但既然你们提起了这样的倡议,那就应该进行到底。我们不反对合适的倡议,但是反对把四十八公顷的土地就那么干闲着,而国家却忍受着巨大的损失。”
“土地没有闲着,那里放着羊呢。也应该把这个统计进去。”
“我们会考虑的。只是这已不是你的功劳了。”苏尔坦别科夫冲梅鲁耶尔特笑了一下。“我们还会就这方面详谈的,可能,从你们的工作人员中选出一个派到州里去,开一个好头……不过现在说的是关于粮食的事。”他用手势表示,问题解决完了。“继续。”哈先返回到打断他思绪的地方。看样子,苏尔坦别科夫发现,年轻技术员的每一句话都使梅鲁耶尔特感到不自在,但是哈先一点也没有感到难为情,正相反,而是继续讲解乌格留莫夫想出的农业技术方法系统。
“不应该只考虑到现在。”他总结说道。“考虑到我们当地的条件,我们已做出了一整套方法,只是需要时间、实施和其他额外的花费,但是它的成效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看到的。”
他用这样的发言作总结,然后就坐下了。
别科夫冷冷一笑。
“将来,毫无疑问,会使我们所有的人感兴趣。长期计划,前景,预测——所有这些都很好……但是国家需要面包,而且不是明天,恰恰就是今天。今年你们会保证有计划的粮食供应吗?”
“在我们土地这样的条件下,您自己就已看到了。我们未必能够完成州里下达给我们的预期计划,我们唯一能够承诺的就是……”哈先看了别科夫一眼,“国营农场的整个秋收我们定会收割到最后一颗麦穗的。”
“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承诺太无力了!”
哈先本要发怒,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
“您需要承诺还是需要面包?
“我们需要面包,面包,伟大的技术员同志。但直到现在,显然,你们还没弄明白这个!”
别科夫把钢笔扔到了桌上,钢笔滚到了地上,发出了金属那般刺耳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弯下腰要把它捡起来。
接下来的寂静充斥着整个办公室,梅鲁耶尔特小心翼翼地朝哈先看了一眼。她确信,这还没有结束……
所有人都不说话,等待着看州里来的领导会说些什么。然而别科夫也很受折磨,就好像陷入了不安之中一样。
“您和技术员不能相提并论,”最后他转向了特列乌卡巴科夫。“一个在那空说,却什么都不做,另一个一意孤行,第三个……”
“当然,如果有时候派的人不是有经验的专家的话,那么在这件事情上,错的就是我们州政府的工作人员。不过我想,纠正我们的错误还为时不晚……”
他向周围看了看,好像在寻找赞扬似的,并且把那敏锐的目光投向了梅鲁耶尔特。
“明白,”苏尔坦别科夫用缓和的声调继续说道。“这是为了那些不久前离开学习生涯,但却执着追求的人们……但这些人不能合理的将梦想和现实结合在一切,这对事业的发展是不利的……”
他就像刚开始那样,果断地说:
“我认为解除技术员阿特姆达耶夫同志的职务是必须的,我们将会设立一块在我们州开放的实验区。”
又是一片寂静。
至于哈先,看起来好像没有明白说话人的意思,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倚靠在椅子上,想着该怎样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乌格留莫夫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我是听错了还是没有正确理解您说的关于哈先阿特姆达耶夫的事……”
“那我在重复一遍:应该解除阿特姆达耶夫在国营农场的职务。”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不明白自己的主要职责。”
“一个技术员的任务除了与土地、与丰收作斗争之外还能是什么?”
“难道完成提供面包的计划不是他的主要任务吗?”
“对不起,对不起……”乌格留莫夫的嗓音像金属一样低沉。“现在就说没有完成提供面包的任务还为时尚早,尽管在今年这样的年头,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们的机会受到很大的限制。但是负责提供面包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员的工作,而是我们所有人,所有国营农场的领导的工作,其中包括主任,还有我这个党组织负责人。然后最主要的原因……”
“是,是,你说的对,那主要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您为什么不提主要的原因——风蚀呢。风蚀破坏了我们的土地,这又是谁的错呢?这一点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别科夫同志!但阿特姆达耶夫并没有什么错,我们正准备采用他的提议开始与风蚀做斗争呢!
“你们所有人都这么说吗?”
“目前是所有的人。”
“那我就回答你们,解除阿特姆达耶夫的职务的原因。”别科夫明白乌戈留莫服的‘谁错了?’是在暗示谁,但他却装作一副不明白的样子。从他温和的嗓音中可以听出他的优越感。“是这样的……在你们的国营农场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早春。稍微有点头脑的技术员都有责任采取措施保证田里的水分,哪怕是幼芽也需要足够的水分。对于这一点阿特姆达耶夫做了什么呢?几乎什么都没做。就一个专家来看,这已经不是失职了,几乎就是犯罪。而且,阿特姆达耶夫在阿克先吉尔试验区进行不经过翻垄耕地的耕种,那里现在可能已有不错的收成了。为什么这种方法,顺便提一句,没有按照我们的建议在其他的试验区拓展呢?卡拉索尔的土地都流失了。难道是技术不够吗?这还不是全部的问题。当阿特姆达耶夫谈到农业科技措施时我耐心地听着,认真而又耐心地听着。可是没有听到一句关于提高收成的话,也没有听到采用新品种的方法这样的话。同在那个时候,你们农场正在尝试艾敦卡利耶夫研制的干小麦的品种。这个令人奇怪的隐瞒能解释一下吗,我本人真是不明白。说过这些之后就想用接下来的试验来掩盖自己的错误吗?不,在你们这样的经济下,那些无益的空想要不得,而有经验的,懂得多的人会知道,什么才是面包!”
苏尔坦别科夫瞟了乌格留莫夫一眼,说道: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为什么要解除阿特姆达耶夫的职务了吧?”
“这些理由,对你来说看起来是有力的,我反对你的理由也非常的有力,”乌格留莫夫坚决地反驳。“但是问题的本质不在于此……”
“那在于哪里呢?”
“阿特姆达耶夫刚刚才开始工作,他头脑清晰,思路宽广。您不应该那样尖刻地提出关于他的预想与事实相悖这样的问题。”
别科夫带着冷笑反驳乌格留莫夫:
“委派或者解除国营农场技术员——这是我的权利。在这件事情上我在党的基层组织面前没有任何责任,有必要的话组织会派我到其他地方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同意的,”乌格留莫夫回了一个冷笑。
“‘我们’是谁?”别科夫讥讽地反问道。
“我们就是——我、党组织负责人,特列乌卡巴科夫同志,主任和在国营农场服务的工作人员。我想区党委也不会站在你那一边的。总之,我觉得,您一定忘记了,不考虑党组织的意见就解决经济问题的时期已经过去,他们的作用现在已经恢复了,这可不要忘记。”乌格留莫夫懊恼地怂了怂肩。
“关于这一点我知道的不比你少。”
别科夫转向了特列乌卡巴科夫,沉默地等待着他会说些什么。
“我同意乌格留莫夫说的。”卡兹拜像平常一样直率的回答道。“这件事主要是我负责,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过失都归罪于哈先呢?何况他在我们这里工作也没有多长时间。”
别克夫的脸红了。红的很慢——开始时他的脖子由白色不知不觉有点粉红,突然到了衬衫上领口那里;之后,红色就泛滥到了他的脸颊,耳朵,额头——一下子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从一个负有责任的,好像他天生就可以决定别人命运的人变成了一个不知如何处理他所未料到的情况中的慌慌张张,陷入窘境的小男孩。
他的目光四处游荡,变得焦急起来,最后停留在了泰然自若的艾敦卡利耶夫身上。
阿尔申别克给自己的学生施与援手。
“跟人事有关的事情上并不是我负责,”他小心翼翼地说。“但是作为一个对你们国营农场感兴趣的人,我想说,这里应该有更有经验的技术员。显而易见,别科夫同志是对的,考虑到让哈先去试验区是有益的,只可惜,不久前我也观察了作为主要技术员阿特姆达耶夫的工作,但是我可以确信地说:哈先有对土地的热爱之情,渴望劳动,并且还有很多优秀的品质。如果他要能上一所好的实验中学,尤其是经济类的,别科夫同志所在的,那么他一定会成为一名杰出的专家。”
阿尔申别克脸上带着灿烂又开阔的微笑暂缓了一下,吸引了办公室在座的目光。
“不过话又说回来,依我看,现在就免除阿特木塔耶夫有些不明智。应该让州里面在看看这个问题,不能着急,多方面的,我指的是,不仅仅是阿特姆达耶夫,而是国营农场所有的事情,然后采取相应的解决办法。就我自己这方面,我保证,我会尽全力帮助大家的。”
刚才艾敦卡利耶夫说的,使苏尔坦别科夫立马就恢复过来了。脸也不红了,衬衫的领口也变宽了,意志也坚定了,嗓子里发出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
“好吧,他说,我们会在政府里讨论这个问题。现在就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吧。”说完转向了哈先。“但是您要准备一下,你不得不离开国营农场。我保证,那个时候会再讨论你的问题的。他又转向了梅鲁耶尔特:我想,您也会和我们一道去吧。”他微笑了一下,“你关于在国营农场闲置土地上建立牧羊畜牧场的提议完全值得支持,我们将会把你的首创建议给其他的国营农场。”
梅鲁耶尔特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去!”
别科夫翘起了眉毛:
“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任何的创意。不为什么。只不过我的父亲——一位老牧羊人,整个一生都从事这个。如果您还需要一个‘灯塔’的话,那就请他吧。不过请我母亲也是一样的。他们一定会当着你的面反对你这些理论的,这些理论只有在有一定农业经济条件的情况下才能发展畜牧业。”
别科夫没有反击,甚至也没有无礼的态度。相反,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这这位姑娘。
“怎么样呢,”他说,“不得不邀请您的父母和您一起,”他还加了一句,“不要拒绝。”
别科夫起身,所有人也跟他一起站了起来。他与乌格留莫夫和特列乌卡巴科夫握了手告别。
“期待着在政府的会面。”别科夫手里拿着笔说道。
他看都没看哈先,确实就是那样,就像不理会滚落到托架边,在那里闪烁着暗淡的像子弹头般光芒的那支钢笔。
真的很冷酷无情……也许,或者更确切点说,哈先的处境很不好。
夏天的暴风雨猛烈地下着,好像丝毫不知道什么是宽恕。它们不止一次摧毁了国营农场的土壤,由沙土和尘埃形成的黄色的、急速膨胀、在大地上一团团升起的龙卷风让哈先产生了幻觉,他好像看到了阿尔申别克艾敦卡利耶夫和苏尔坦别科夫那两张可怕的脸。而且每当夜晚沙土飞扬,狂风呼号的时候,他就不知不觉想起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在哈先面前嘲弄他——一个单纯的空想者,幻想家,臭小子……
他们很早就做了决定,非常的轻松——用手指轻轻一弹,好比敲打办公室的算盘一样。
农场里短暂的休息已经结束,哈先来到了草场,但他心中多了一份担心。从早上开始他就投入到工作中,无论是重要的或是次要的工作他都竭力完成。工作时也可能会偶尔思考自己的事情,但是哈先从来没有体会到如此快乐与激动。他做什么事很努力,充满了力量,所有的事都做成功了——真令人惊奇。
然而,有什么令人惊奇的?据说,在农场稍微有点什么动静,就会弄得满城风雨。——为什么苏尔坦别科夫要来,人们自己更支持主技术员。哈先每走一步都会体会到他们的真心诚意的支持。信心满满,内心平稳的乌格留莫夫和他们在一起,肩并肩。卡兹拜特列乌卡巴科夫注视着这个经过煅烧,变得粗糙,风蚀后的年轻人的脸,那脸上仅仅有牙齿和松鼠般的眼睛在发着微弱的光芒,他微笑着回忆自己的年轻时光。
看起来,哈先提前完成了实验。他去了卡拉塔和扎姆布尔——张罗着矿物肥料,还有农场经常缺乏的材料。
管理处人非常同情地听完他的讲述,但是,他们借口资金少,生产力收到限制,在最近一段时间内不能保证什么。五六年后共和国会提供充足的化肥,只是现在……但是哈先不能等这五六年,按父亲的建议他去了共青团委员会的党委办公室,在紧急成立大会上发言。不像萨尔坦别科夫,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小伙子、劳动者,就像他自己一样,哈先讲述了威胁农作物的黑色风暴和灾难,必须立即拿出拯救土地的措施来……这是一场报告?以《风蚀》为主题的授课?还是他内心深处的呼救?矿工中没有农业专家,但是他们了解哈先,他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一周后一封电报发到阿尔滕,上面说有若干吨的矿物质肥料在若干时间内将运送到国营农场消耗。“超出计划的产品总量……”接下来还有年轻人组成的工作组成员的签名,这些签名占得地方比电报全文都多。
现在需要想方设法让每公顷播种地的产量增加两三公担,这样就要改变轮作播种制的土地,并且开垦荒地。甚至特列乌卡巴科夫也在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以法律的借口和哈先执拗的逼迫下做出让步,开始一点点地交出土地。
除此之外,部分肥料预定在秋季用于培苗造林。
然而,计划中却明显有一个最弱的环节,为此哈先一直在愤慨的斗争——培苗植林。首先,从哪里、怎么弄来需要数量的树苗?第二,去哪找种树的工人?第三,哈先自己对培苗植林持什么观点?那些在学院里听过的,关于在草原区域植树造林的专门课程,局限于现有的知识框架内,并不具备实际的意义。
现在,哈先清楚地面临了所有想到过的困难,甚至想到阿尔申别克讽刺挖苦的预言将会成真(请您说明白,您发起的是个什么事业?) 最后,哈先仅仅只想着——他准备不吃不睡,跑遍全国各地也要弄到小树苗,另外,他坚信,也确信能找到需要的人手!
因此,哈先整夜都埋首思索关于植树造林的援助,一直到天亮。幸运的是,他找到了帮手——古巴诺夫,一个知识渊博并且经常会突发奇想、出人意料的人。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被查到还在祖国、在波沃尔日后,也加入了森林带的种植中。现在每晚他们都聚在一起讨论关于树坑的尺寸和形状,关于植树工人的伙食,关于怎样在他们势不两立的敌人眼皮子底下保护未长大的小树苗,那些敌人有:漫无边际的冰草,肆意铺展着盘根错节的根茎的灌木,有深五米的绿色吸管茎的狡猾的粉色苦苣菜。哈先采纳了古巴诺夫的建议——给村镇的居民教授最起码的森林知识。很快在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的领导下,在文化宫成立了成年人的工作组,同时在学校也成立了高年级的大孩子小组,由生物老师瓦连京娜谢尔盖耶夫娜戈莉科娃带领,她曾同学生们一起培植了国营农场花园。同样来帮忙的还有两个被派来阿尔申别克的研究生,负责监督和照看试验地。
过了不久在整个村镇都能听到:“穿透带”,“弱穿透性”、“单个的”、“成对的”、“棋盘式的”等词句。是什么让人们团结在一起,甚至比所有的灾难和不幸集结的人更多?对阿尔滕地区来说,黑色的暴风雨才是真正的灾难。以前的人们在灾难面前没有援助,同宿敌斗争时都依靠自己的力量。
知识培训结束后,人们都明白了如何在秋天之前准备富有生命力的用于栽种的树苗、如何处理土壤、如何耕土除杂草。他们还知道了所有关于——如何让树苗在干旱的土地上生长是非常困难的,只能一年又一年地等待土地好转。
但是,土地也教会了人们忍耐,不屈不挠和睿智。土地告诉他们:在生活中不要因为“瞬间的灿烂”而欣喜若狂。要知道,土地的生命是永恒。
然而,在连续不断、热火朝天的一周里,哈先很少想到关于永恒的问题。这天晚上,当梅鲁耶尔特来找他时,哈先正在管理处挑选准备明天乘火车带去市中心的重要文件,在那里他将同林业经济管理处讨论关于树苗和树苗向阿尔滕地区的运送问题。
他在自己的橱柜里翻找着那些浏览过的文件夹,听到敲门声连头都没回,对着身后说了一句:“请进”,凭着这轻的仿佛是腾空一般的脚步声,他明白了来者是梅鲁耶尔特,哈先不会把她的脚步声同别人的混淆。
实际上,梅鲁耶尔特是一位女性——自然晒黑的皮肤、苗条的身材,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连衣裙,腰上系了一条红色的带子。她手上拿着一本灰色封皮的托尔斯泰的书。
“您好,”她说,在注意到哈先从头直到她脚上那双精致的白色缠带凉鞋,正上上下下地充满惊讶的打量着她后,又调皮而不失戏谑地笑了笑。“你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们也没见过几次面。”
“你是这样的美丽和端庄,”哈先含混不清地说着,然后嫉妒地问:“你找谁?”
“找您啊,总农艺师同志,”梅鲁耶尔特故意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姿态。
“找我?”
“是的,有急事。”
“请坐,请您说说,”哈先紧张了起来,放下文件,给梅鲁耶尔特搬了一把椅子,自己坐到她对面,“发生什么事了?”
“是,”梅鲁耶尔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抬起眼眸望向天花板,看了看房间中央吊灯垂下的长绳,然后就撑不住了,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发生的事就是我再也忍不住想见你一面了!”
哈先盯着她的眼睛,傻傻地嗯了一声,然后也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笑了一会。
“真是的,”哈先说,“我们上次是什么时候见面的?你晒得好像个土著黑人,最近怎么样?”
“你瘦了,所有国营农场的事务都要你扛。”梅鲁耶尔特在他对面专注地凝视着哈先,脸上呈现出母亲和姐姐所特有的关心的神色。“你怎么不问问我的事业?割草啊,我还能干什么。好的是,我父亲对割草场区域有敏感的嗅觉,哪里是沿岸柳树从的牧场带、哪里是长满草的灌木小岛,什么都不会被忽略。就这样,不久前我成功的做成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一定听说过,这些地方以前以成群的马而驰名,不是其他任何一个,而是真正的马车的集市。而现在据说,再也没有人在荒地上经营养马业了,所有的马群都消失了。草原上没有马群奔腾的步伐,没有马驹们呼啸的嘶鸣又是什么样?
“那马奶酒呢?马肉呢?要知道很多国家都会购买这些的,比如说法国。”
“对,所以我在偏僻的村庄收集了一些小母马和两匹种马。好不容易才和卡泽克谈妥,毕竟这些马可是值不少钱呐,多亏了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我们两个人一起才说服了经理。”
“那就是说你将有自己的马群了?”
“你高兴吗?”梅鲁耶尔特喜气洋洋地问。
“我?这对国营农场来说可真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厚礼!”
“对你来说呢?”
“对我来说也是!”
“那就好,”梅鲁耶尔特说,“还有一份礼物给你,”然后她把刚刚一直书名朝下放在她膝盖上的书递给哈先。
哈先困惑不解的接过托尔斯泰的这卷书,看了一眼封面《列昂尼德列昂诺夫,俄罗斯的森林》
“这本书讲述的是你生命中对森林带的回忆。”看到哈先还是没明白,梅鲁耶尔特自己翻开书的第一页。
“‘你25岁那天’”,哈先大声地读着,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梅鲁耶尔特今天打扮的如此漂亮庄重,为什么她偏偏在今晚找他。她怎么知道的,如果我自己都忘了她怎么能还记得?
而梅鲁耶特尔却不给他机会去想想明白:
“你看这些电报,别人在邮局发给我的,我求你看看……”
一份电报是来自父亲的问候,其他的都来自大学时的同学和朋友。
但是哈先飞快地浏览了一眼他们,意外地惆怅了起来。
“25,”他从容不迫地说,“25,一年以后,26”
“还有27、28、29、30”梅鲁耶尔特笑起来,“这样可以一直数到一百。”
“而你坚信,哪怕我26岁也还是一个总农艺师?”哈先闷闷不乐地说。
梅鲁耶尔特明白他指得是什么。
“他们不敢,哈先!”
她握紧拳头霍地从椅子上立起来站在他面前,一切都担心,一切都准备去保护、使不受欺负,如果必须的话,先保护好你自己。
“他们不敢,哈先!”
她注意到他在冷笑。
“不敢?就像苏尔坦别科夫那些人什么都敢,至于能不能,这是个问题。”
他一边重复着“至于能不能,这是个问题”,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这句话每说一遍,他的声音就愈加坚定、愈加强硬。
“至于能不能,这是个问题”哈先在梅鲁耶尔特面前停下来,紧紧地用手掌按着她的肩膀,看着那张苍白的,激动的、充满了期许的面孔。
“所以我绝不认输,”哈先说,“谁能取胜,我们走着瞧!”他沉默了一下继续说:“我父亲曾建议我:‘如果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找阿瑟尔别克阿赫梅特然诺夫’,我详细地写了一封信给他,还没有回复,但是阿赫梅特然诺夫不能不回复。”
“你希望……”
“我相信,黑色的风暴无论或早或晚,最终都会来临的。它最好早点来。”
“请你明白,这比拿破仑征服半个欧洲还困难!”
“但是要知道至少我还是个总农艺师啊,”哈先打趣着说,然后又补充道“目前还……”
窗外夜幕迅速降临,房间里也一点点地变得昏暗。
哈先拥抱着梅鲁耶尔特,她也放弃了挣扎。
第九章
哈先是如此的期待同阿赫梅特然诺夫同志的会面,并且都要等得不耐烦了,最终会见在八月初实现了。
那天在阿尔玛阿塔下了一场雷阵雨,正如夏天的雷雨——激烈而短暂。大雨在城市上空倾盆而下,然后突然停了,不一会太阳就出来了,阳光照在潮湿的树叶上反射出了绿色的花火,照得雨后乌黑的柏油马路亮闪闪的,光线跳跃着,照得汽车两侧闪闪发亮。阿尔玛阿塔焕然一新,好似一位光彩夺目、熠熠生辉的美人,还略带一点羞涩。水渠里浑浊的水翻腾着要溢出来,让人想起骤停的雷雨。
阿赫梅特然诺夫同志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哈先,这是一个又窄又长的屋子,家具上都包着上等的绿色羊皮革。别看他在哈先面前露出的笑容和充满男性气魄的有力的握手,阿赫梅特然诺夫的脸上依旧带着疲惫。哈先的目光扫过书桌上堆得高高的书,旁边暗淡的灯罩下的弯腿的台灯,心想:“也许他经常工作和学习到深夜”。
“来,年轻人,坐到这讲一讲,”阿赫梅特然诺夫开门见山地说,“我读了你的信,大意都明白了,但是我想听您说说。”他让客人坐在办公室中间开会用的长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旁边,两个人在桌角两旁。
哈先很久前曾在学生的节日庆祝队伍中远远地在发言人旁边见到过伟人阿瑟尔别克阿赫梅特然诺夫,而现在坐在他旁边,哈先不由自主地紧张、窘迫起来。
阿赫梅特然诺夫显然了解他的心情。
“顺便一提,”为帮哈先打破拘束,他首先开口了,“是您的父亲在卡拉套矿山工作吗?”
哈先点点头。
“我们对他了解的不多,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位忠诚的、有原则的共产党员。真的,他个性鲜明,是个急性子。”阿赫梅特然诺夫笑着说,好像想起了什么。
哈先回想着他的父亲,忽然父亲清晰地呈现了,就好像他作为第三个人出现在这间办公室。
“父亲了解我们农场的情况,他曾建议我来找您,”他直视阿赫梅特然诺夫平静而睿智的眼睛,笑着补充道:“如果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阿赫梅特然诺夫不是因为开心,而是出于同情的笑着说:
“现在看来是忍无可忍了?”
“不得不了,”哈先闷闷不乐地承认。
之后……之后哈先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谈话是怎么进行的,胆怯消失不见了,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单词都流畅而充满自信。支撑他的只有一点:当谈到他的敌人时,他不想变得平庸而肤浅,他不想东拉西扯他的委屈和抱怨、在阿赫梅特然诺夫面前表现的像个诉苦的人。哈先最怕这一点。他说了关于风蚀,关于黑色风暴。谈话的重点是——土地的命运。什么能同这一点相比呢,是哈先自己的命运还是苏尔坦别科夫那些人的命运?
他似乎说了也表达了所有他在飞机上、在来阿尔玛阿塔的路上、昨晚在宾馆里,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直到黎明的时候,还有今天早晨,在雨水冲刷时的路上所想到的,背熟了的,并且重复了无数遍的东西。他说了一切他想说的,应该说的,几乎是一切。然而在脑海里飘来一个问题,不停灼烧着他的语言。
“请继续,”阿赫梅特然诺夫认可他的话,他没有打断他,一直在认真地倾听。似乎哈先一直在把他的话和什么东西加以对比。“请继续,”察觉到了哈先话语中的不确定,他重复道,“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哈先下定了决心:
“我不明白,”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难道这些共和国的领导都不知道吗?假如今天这样的状况只出现在了我们阿尔滕地区,那明天呢?对类似情况的放任和姑息,那所有的处女地不就陷入灾难了吗?”
哈先等待着,对这个问题阿赫梅特然诺夫将发怒或窘迫——虽然是哈先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他一点不后悔——或者是会引起阿赫梅特然诺夫的一些不满。他提心吊胆的等着,但是内心深处却坚信不能这样害怕。阿赫梅特然诺夫的眼睛睿智而敏锐,他沉思着听着,并一直听到最后,准确地捕获了所有信息。
他说的没错。
从阿赫梅特然诺夫的脸上能看出他喜欢哈先的问题——不止喜欢问题,还有哈先本人。现在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谈话者,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与其说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如说是因为能让哈先提出这个问题的年轻人特有的暴躁易怒。
“您的性格和您的父亲……”他说,想暗示哈先的急躁,可是这不仅仅是急躁。
阿赫梅特然诺夫沉默着望向窗外,阳光下新叶嫩芽郁郁葱葱,满眼都是翠绿,高山巍峨险峻、线条清晰、棱角分明,山顶还盖着白雪。
“您认为我们不知道地方上发生了什么吗?我们只是盘着手坐着吗?难道您不知道两年前通过的决议吗?它正好就讨论了必须抵制侵蚀,更广泛地发挥现代农业技术员的能力,这不仅仅在处女地,还在整个哈萨克斯坦……”
哈先直接反驳道:
“知道,但是决议决定了是一方面,而它如何在生活中运用是另一方面,这是两码事。”
“不错,具体问题具体措施,但是总的来说,成功取决于什么?难道不是取决于那些有直接联系的人们吗?而很多人都认为:老路比新路要好。”阿赫梅特然诺夫用气恼的声音说着,“也许,苏尔坦别科夫逐字逐句地研究了抵抗风蚀的决定,但是他是活在今天的人,从不考虑将来。经过了一个多雨的夏天,处女地有了好收成,就不再考虑黑色风暴了,而是挺起胸脯,成了大英雄。在不好的年头里,土壤湿度低,开始变得干旱。那怎么办,说不定接下来是个多雨水的夏天,将拯救土地,不再干旱,但是如果不是呢?如果一年,两年,三年都是这样的呢?到那时,苏尔坦别科夫将惘然若失的抱住脑袋,回想曾经的决议,承认自己的失误了。而土地呢?土地不会因为他的坦白而变得肥沃。”阿赫梅特然诺夫皱起眉头,“有这样一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的就是这样的哥萨克人,或者说是‘狼把羊都咬死了笨蛋们还不知道狼就在山口’。”
“到那时就晚了……”
“所以,一项决议、一个措施不能解决下面的所有的问题。人们要自己去解决——有思想地、主动地并且有才干地去捍卫自己的观点,不仅是嘴上说说,还要在实际行动中做出来。”阿赫梅特然诺夫站起来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两年前那个艰难的秋天揭露了北方的弱点,向国家上缴粮食还要威逼利诱。那时勃列日涅夫同志来到科克切塔弗,之后在博罗维领导下在雷巴其耶组织了党员积极分子小组,在那里的谈话都是严肃且认真负责的。列奥尼德伊里奇不仅仅规定了任务,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具体的决议。他走后,我们同区委会秘书手握铅笔一起结算并明确了储备,采取了一些关于完成计划和边疆区粮食作物经济的可持续发展的措施,而结果呢?你应该知道,科克切塔夫地区那时勉强上缴三千万普特的谷物,现在它上缴给国家的是原来的五倍多。如果不是我们那些毫不吝惜自己并且兢兢业业地做自己的事的人民,难道我们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吗?”阿赫梅特然诺夫坐下,沉默了一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哈先说:“难道您能顺从的得出结论说:我为什么要破坏同经理的关系,同州的关系?树立敌人呢?您不会这样的,您是不会屈服,勇于冒险的……”
“收获的多吗?”哈先看不到希望之光。
“为什么你是如此地期盼你获得的一切都完美无缺?”阿赫梅特然诺夫不高兴地笑了笑,但是他的眼神变温和了,“在生活中这样是不存在的。但是现在有党来调整自己的位置,剩下的最重要的是:像您这样的人有很多,人们学会了发散地按国家的方式去思考。您在巴甫洛达尔州听说过如何阻截风蚀吗?或者不仅仅在那里…….”
他开始详细的讲起来,又举例又引证数字,哈先听着他讲,感觉到:共和国的所有地方都将打响土地战役,而土地战役仅仅只在阿尔滕区开始了。
电话响了,阿赫梅特然诺夫拿起听筒,互相问候之后听了几分钟,然后说:“我现在正忙,有来自处女地的同志在我这里。”
“就是这样,”他想了想,最后也没从杂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绪来,“困难,谁没有点困难啊?”阿赫梅特然诺夫突然沉默了一会,斜眼看了看哈先,偷偷地压低了声音说:“你想想,这些困难对我还不够多吗?够多了。”
哈先觉得阿赫梅特然诺夫给他丢了个既没有那么调皮也不那么忧郁的眼色,“据说,就是这样的,兄弟!可是,他还会这么认为……”
阿赫梅特然诺夫记得曾经什么时候去过阿尔滕区,现在久久地追问哈先关于人民,关于乌格柳莫夫,关于特列乌卡巴科夫的事情,他在自己的职业生涯开始时曾同他讨论过国营农场。
他十分赞许阿尔滕区:未等到上面的指示就投入到新土地的开垦中,不顾忌历史上伊斯兰教的圣徒墓,并且他着重强调,由于考虑到后果了,土地每年的耕翻对每公顷产量的增加有重要的意义。
然后,阿赫梅特然诺夫开始讨论民族问题。
“要知道在你们那里,正如哈萨克斯坦的所有地区一样,生活着不同民族、不同传统、不同习惯的人们。你们生活和睦吗?有没有遇到沙文主义倾向的余孽?有没有民族主义的攻击?记住我们体制的基础和共存的原则——国际主义,尊重任何民族,尊重任何人。”
哈先详细地回答了阿赫梅特然诺夫的问题,但是不值得提及卡拉巴族的狂妄举动,仅仅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早就被遗忘了。
谈话最后阿赫梅特然诺夫给农业经济部和哈先认为在农场措施实施过程中需要得到支持的其他机关部门去了电话。
“给了您需要的帮助,”阿赫梅特然诺夫说“就平静地开展工作吧。我们勉强同意缩小播种面积,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们国家的人口在飞速增长,国际市场上,面包都要和同等重量的黄金一个价了。我们迎合你们,可是如果三、四年后你们没有取得成果……”
他专注地看了看哈先的脸,哈先在这个时候没有像平常人那样说:“那就惩罚我吧”,而是以这句话结束了交谈:“但是我坚信。我们一定会取得成就的。”
几天过后,在阿尔玛阿塔做完了所有事之后,哈先飞回了自己的故土。从城里出发一直等不到公交车,哈先搭了一辆顺路车到了区中心。在茶馆匆忙吃了点东西,手中还紧紧抓着崭新的,装着买的东西的手提箱,走向通往阿尔滕区的新修好的路。剩下的时间里哈先是这样的幸运,他注意到一辆返回农场的嘎斯牌汽车甚至都没有惊讶,但当他看到车里坐着特列乌卡巴科夫、乌格留莫夫和古巴诺夫时他却吃了一惊,准确地说,车门在他面前敞开着,哈先都看见了他们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三个人看见哈先并不高兴,不,现在高兴只能逐渐淡出,挪到计划的第二位了,给什么让位?他不在时农场里发生了什么吗?
确实出事了,就在他回来的今天上午。
在叶西利的河滩上,由于夏天炎热的气候而干透了的浓密的刺沙蓬着起了大火。旁边的沿岸河柳从也劈劈啪啪地响起来,并开始冒烟。大火借着风力猛地烧到了栽着成熟树苗的田野里:这块地是波尔菲里亚米哈伊洛维奇工作组的,它是作为农场第一并且很快要进行收割的。
这天是星期日。布里加达完成了田间营地收割的准备工作后,前天晚上就回到了村镇。营地里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需要调试自己的联合收割机的拉马赞,还有一个是倒班的工人托利亚谢格洛夫。他们从早上就开始各忙各的,临近中午的时候,酷爱钓鱼的谢格洛夫去叶西利河检查吊钩,他梦想着钓到一条活蹦乱跳的有着粉红色鱼鳍和黄色鱼肚的新鲜鲈鱼,托利亚顶着烈日走向叶西利河湾处,突然一阵风吹来一股刺鼻的烧焦味道,然后他看到了烟雾,火焰,宽宽的火焰带呈之字形扑向田野。
谢格洛夫转身飞奔回去,同拉马赞一起开出拖拉机,系上犁,向田野冲去——这片田野是艾敦加利耶夫教授的试验田。它是事先围绕在耕地周围用来隔离火灾的,但是大风吹来了火星,折断了的树枝又十分干燥,就像火药一般被迅速引燃了。谢格洛夫驾驶,拉马赞坐在犁上,他们沿着火焰带行进,企图隔离火焰保护小麦。
当拉马赞的上衣开始冒烟的时候,他们已经拯救了大批小麦。衣服冒着冒着烟就烧了起来,但是他们几乎已经逼近火焰带的边缘了。托利亚谢格洛夫从拖拉机上一跃而下扑向拉马赞,帮他灭火。但是此时,他自己浸满油的工作服也烧了起来。
他没能把衣服脱下来就跌进了火焰带里,拉马赞冲向同志,帮他拍打着火焰——用手、用帽子、用新鲜的、潮湿的东西,甚至用从土里拔出来的犁。
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在这里找到了他们俩,从今天早上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一直感到不安和害怕,实在是忍耐不到晚上了,他就去了他的工作组,于是……
托利亚和拉马赞被送去区医院了。他们包扎后送到病房里,谁也不让进去。医生出来说:
“坚强的人啊”,他说着,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又重复了好几遍:“坚强的人啊”,然后他笑着转身对古巴诺夫说:“他们一个人请您一定记得去取回鱼钩,而另一个人,”他又转向经理和小组长说:“另一个人开玩笑说要给他请一个乐队击鼓演奏。”
这些就是新闻。哈先在路上的一半时间都在仔细听、详细询问,始终摆脱不了眼前所见的画面——熊熊燃烧的火焰缓慢地爬过土地,孤零零的拖拉机停在空旷的草原上,穿着烧得正旺的工作服的同志们,还有拉马赞被烧伤的手上包裹的白色绷带,记得在那个夏天的夜晚当他们和梅鲁耶尔特一起跳扭摆舞的时候,正是他那双灵巧的手轻盈的抛接鼓槌;而托利亚谢格洛夫是一个安静、腼腆、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伙子,但是嗓音嘹亮,还有一双清澈而明亮的淡蓝色眼睛,就像叶西利的河水。有一点他和别人不同的是——他对钓鱼的狂热酷爱,他总是忙着折腾他的鱼竿和鱼钩。当哈先要乘飞机去阿尔玛阿塔的时候,托利亚请求哈先给他带回来卡普纶钓线,德国产的或日本产的,0.1或0.2粗细的。匆忙中哈先也忘了关于钓线的事,现在刚刚想起来,他为自己感到羞愧和懊恼,可是卡普纶钓线是什么呢?最终,让哈先感到羞愧和懊恼的其实不是琐事,废话和古怪的妄想,也不是因为他没有去了解一下这些麻烦事,更不是因为他们没去成体育用品店,而是因为他没有和同伴们一起在田野上,在他们灭火的时候、在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在那里!
而现在却坐在晃动的嘎斯牌汽车里,坐在古巴诺夫和党小组长的旁边,特列乌卡巴科夫坐在司机旁边。哈先感到一股毫无意义的悲哀和罪恶感,因为他自己安然无恙:他的手依旧有力,身体依旧健康强壮,防水大衣也没有被烧焦,更没有燃起熊熊大火,他的记忆中还留着阿尔玛阿塔清凉、轻柔和舒爽的空气。同在这里经历了一切的他们相比,他在阿尔玛阿塔所经历和感受的一切都不知道退到那里去了,都不再重要了。
然而,正是那些和阿尔玛阿塔相关的一切让熟悉国营农场事务的党小组长、经理和古巴诺夫非常感兴趣,所以,后半段路他们详细地询问和倾听哈先。哈先还原了所有细节,甚至是那些极其微小的部分,为此他不得不重新回顾一遍——他和阿赫梅特然诺夫的会面,在他去市中心大白楼的路上紧张、激动地喘不过气来。哈先几乎在每一个自动售货机旁驻足,费力的从口袋里掏出铜币,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冒着银色小气泡的冰水,趁着钱还够,喝吧……然后晚上在宾馆房间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会梦到自己在接待处同秘书确认了阿赫梅特然诺夫拒绝同他会面,但是他坚持着、不断要求要会面,最后他被同伴推醒,同伴生气地说哈先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喊叫着让他没法睡觉。
所有这些都是琐事,哈先就是想到了,顺便一提,最重要的是讲一讲会面。奇怪的是:无论是在阿尔玛阿塔那里,还是现在坐在嘎斯牌汽车在新修好的路上飞驰,哈先充分地意识到了他所带来的消息的重要性。
听他说了这么多,费德勒伊万诺维奇最感兴趣的是同阿赫梅特然诺夫谈话的实质,他听哈先说着,赞许地点头,他赞成,如果是在过去他一点都不会怀疑,一切都按照原来的样子进行。古巴诺夫已经对发展前景深思熟虑,并已得出结论。特列乌卡巴科夫要了解细节,他觉得细节才是最有意义的:他们是怎么坐着的?挨着吗?坐在一张桌子旁吗?阿赫梅特然诺夫长什么样?是怎么谈的,什么语气?皱眉了吗?笑了吗?当知道阿赫梅特然诺夫面带疲惫后,卡兹拜就哀伤了起来,而听说阿赫梅特然诺夫还记得关于他、关于对阿尔滕地区的访问,他就又喜笑颜开了。他十分满足地重复了几遍阿赫梅特然诺夫的话:“狼把羊都咬死了笨蛋们还不知道狼就在山口”。
“对,对,我们中间有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领导指出来,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狼都要来偷牲畜了。”
只有他在这种条件下想过关于苏尔坦别科夫吗?或者记得同乌格留莫夫和哈先的数次争论,承认原来是错的吗?为什么没有让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和哈先明确这一点?他们两个人太顾惜卡泽克的自尊心了,太明白他的个性了。
卡兹拜已经有皱纹了,这个忠诚的年迈的剑士。命令他“下火海”,他就会冲进火中,命令他“进攻”,他就会冲锋,命令他“站住,不许动”,他就会站住不动。如果没有清楚明确的任务时,卡兹拜就会小心翼翼,缺乏决断力。当命令不是自上而下下达的,而是下面的倡导,谁知道他会如何对待这个“下边的”倡导。卡兹拜检查了无数遍,但是检查不检查都会找到许多异议,危险和诡计,没有得到命令,无论有多少他都不会证实,也不会解决。但是,一旦他收到了什么,不是命令,甚至可能是暗示或者建议说:勇敢点,卡兹拜,行动吧!那么对卡兹拜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他将创造让所有人都赞叹的奇迹。智慧、勇气、力量、不知疲惫那时都会在卡兹拜身上一一唤醒——他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嗯,卡兹拜嘛,”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笑了笑,想到,“很明显不能改正你,需要改正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和长处,特列乌卡巴科夫也不例外。而现在一切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并且我们还被告知:‘平静的工作,达到自己的目标’,让特列乌卡巴科夫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吧,他将证明,一年又一年的,老马不会因为要跨过沟沟坎坎而累坏。
据说,在人的性格中,缺点会对优点的发展起作用,乌格留莫夫想,正如卡泽克所具有的那样,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事情是集体决定的,最终他会解决一切。
哈先不知道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在想什么,但是他们的想法相近。当他们从车里看向外面时,能看到田野的边界。半边的天空都洒满了燃烧着的落日的余晖,田野也在闪闪发光,似乎要在金紫色光线的照射下燃烧起来。明天在田野上将开始一场粮食之战,会开始吗?还是说今天已经开始了?就在叶西利河岸那里,当两个人驾驶着拖拉机向火焰冲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吗?
收割期到了。
据说,这年对阿尔滕区来说是与众不同的,不是因为工作轻松,而是因为国营农场的土地分布有数千公顷,并且涉及到风蚀的地段收成还不错。阿克先吉尔证实了他曾经的期盼:收割后尚未翻耕的密集的茬子支撑了土地,保护了作物,小麦长在这里就像墙壁一样笔直。
所有处女地的收成都超过了平均水平。其他地区遭受了严重的干旱,不过,在大多数州还是维持了适度的光照和雨水。人们都在期待着国营农场完成粮食上缴的计划,如果天气不是出人意料的变化并且在收割工作的期限不会缩短。要知道老农民的俗语说:“丰收了,就要把粮仓填满”,这些谚语似乎就是为处女地而作的。雨水倾泻,早寒降临了,成熟的小麦被盖了层白色覆盖物。这就是为什么要集中全国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完整的收割,不能错过通常会在初秋消失的晴朗而温暖的这些天。上万台联合收割机和全自动收割机连续不断的在这里疾驰,从一个梯田到另一个梯田,从乌克兰到库班,从白俄罗斯到摩尔多维亚,在苏维埃所有的土地范围内。学生、工人、职员离开了大学教室、车间和机关,忘记了他们长时间习惯的事务,处女地在召唤!处女地需要劳动者的双手!处女地不能等!
正如前些年那样,大量的人和收割机都开往阿尔滕区。按学生时代在国营农场实践的经验,哈先知道,如果没有附加的帮助,处女地的收获是不能完成的。要知道这可是一个面积庞大的收割,最大的能达到百万公顷。很少有农场仅仅使用自有的劳动力完成收割,但是问题在于,现在的帮手往往比平时贵两倍。要知道有时候,哈先想,一个农场里来了那么多人,却没有充分考虑到实际需要,没有考虑到所有人一起工作的可能性,这是没有益处的。所有费用都要由农场出纳支付。
当特列乌卡巴科夫告诉乌格留莫夫和哈先,来阿特巴萨尔站支援邻近农场的人手和机器中也包括给阿尔滕地区的时候,哈先自告奋勇要去一趟那里。
“但是我们需要的人手和机器比分运单上列的少得多,”他说:“照现在的情况看,二百人、十台联合收割机、三十辆卡车就够了,关于这一点一定要电话告知苏尔坦别科夫。”
特列乌卡巴科夫担忧地看着乌格留莫夫:
“我也在想,这些就够了,既然总农艺的小组长都支持了。一定要动员自有的劳动力并且合理分配。决定性的不是数量,而是组织。”
经过一些变化和犹豫之后,特列乌卡巴科夫同意了:
“没错,您是对的,我们今年在农业技术员和植树造林方面支出了很多费用,应该珍惜每一个戈比。而寄给别科夫同志的电报没有这一点,他明天将会在阿特巴萨尔,哈先你和他好好谈谈。”
哈先微微一笑:“我尽量。”
对于即将到来的会面他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哈先第二天来到乱糟糟的车站,路上被挤的满满的,看不到边,这里行进着联合收割机和小汽车的卸货车,汽车在紧邻着卸货平台的地方加满燃油,在人群和车辆排成的队伍里穿梭前行,逐渐深入至萨雷阿尔克腹地。大学生们穿着牛仔裤,背着背包,像惯常那样拿着吉他,就像无忧无虑的旅行者一样,挤满了车站附近的空地。郑重而从容的库班人,胡须厚而蓬松的摩尔达瓦人,苗条而强壮的伏尔加河流域的人,善良的波尔塔瓦人依旧目光暗含几分狡黠,他们仅仅是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体验过乱成一团的车站式的拥挤。但是所有的人都是久经锻炼的,他们都不止经历过一次完整的收割和清理工作,他们已经习惯了风、阳光、秋日和冲刷着道路的雨。
哈先经过了长时间的寻找后最终在区党委会附近遇到了苏尔坦别科夫,他是以监督视察的目的来的阿特巴萨尔,只在这呆一天。他的崭新的黑色伏尔加牌的轿车停在区委会的门廊前,而他本人却被人群包围,正在发号施令。
注意到哈先后,他突然停止了说了一半的话,他面色红润,带有一些威严和专横,而他稍稍眯着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刚好能察觉到的茫然无措,不过别科夫控制住了自己。
“啊哈,这就是阿尔滕区的!”他笑着向哈先伸出手,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您有机器设备吗?”
“我们有八台设备。”
“怎么这么少?”别科夫惊叹道,“我们一直在忧心要首先保障你们国营农场足够数量的机器和人手”他重点强调了“我们忧心”。“你们预先指定的收割机组还在运送途中,而人手嘛,随时都能带走。”
“我们要200人就足够了,我注意到送来了一些阿拉木图农业经济学院的学生,去年他们就在阿尔滕地区工作,很多人都能驾驶联合收割机和汽车,如果能把他们再派到我们农场就好了。而关于机器我们就要十台联合收割机和三十辆卡车。”
“一共就这么多吗?”
“对我们来说足够了。”
“您又要耍什么花招,阿特姆塔耶夫,”别科夫耸了耸肩,“自作聪明,自作聪明,”他一边重复着,一边仔细地看着哈先,似乎要从他的话里挖掘出隐藏的诡计来。
“我们只不过想要合理地利用经费,”哈先冷静地解释道:“而且我们今年的收割量不多。”
“正确的总是对的,”他充满讽刺地吸了一口气,“实际上你们的收成也是寥寥无几,这样一来,你们是完全不需要收割机组吗?”
“不,并不完全拒绝,但是我们一定会尽可能早地完成收割,”
“明白了,”别科夫说着,继续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哈先,“明白了,就这样。”他转向站在他旁边的穿着皮夹克的人说:“阿特姆塔耶夫同志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否则……”忍了很久的愤恨突然爆发了出来,“否则,他恐怕又要跑到阿尔玛阿塔去了。”
哈先冷冷地回答说:
“希望最好不需要这样。”
就在哈先和阿瑟尔别克阿赫梅特然诺夫会见的当天,电话从阿尔玛阿塔打到了州管理处,告诫他们不要给阿尔滕区国营农场年轻的农艺师设制障碍,不仅不要设阻,还要给他提供协助。在管理处,苏尔坦别科夫在受到严厉的训斥之前一直收到极好的评价,而这次的训斥掩盖了这一切,这就是所谓的: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打一个措手不及。而别科夫天生是一个机敏的人,善于比对、斟酌和权衡现实:一方面,哈先的方案得到了“上面”的完全支持,而另一方面,他也记得阿特姆塔耶夫说过的话:整个国营农场将在他的农艺师的手里崛起。在这种最合理的的情况下退出正是时候。
但是,哈先似乎并没有肯定他想言归于好的退让。
“顺便说一下,我希望您允许我们听取您的畜牧学家的经验”别科夫眯起眼睛,“先进的经验理应在其他的农场里传播,别忘了向她传达我的问候。”
哈先本想回答说,他不能保证自己会记得,但是他忍住没说。别科夫转身走向他的汽车。
收割期的第一周的天气持续晴朗、干燥、光线充足,阿尔滕区的收割工作正在全速进行着。联合收割机的隆隆声整天响彻田野,在各小组的打谷场上,一辆又一辆的自卸卡车行驶着,时不时地翻动一下车身,让谷粒在阳光下充分受热。在这里人们将谷物装车,每辆车都带有两三节拖车,实事求是地说,这些车组合成了火车一般长汽车的长龙,直接开往粮仓。工作不分昼夜地进行着。当太阳下山时,落日惜别的余晖熊熊燃烧着,仿佛经历了繁重劳动一样的疲惫不堪。夜晚的黑暗降临,闪烁的繁星布满天空,平稳从容、富有节奏的隆隆声依旧在草原上轰鸣,而草原的边缘是无数的车灯闪烁。
正如以前那样,艾蒿甜蜜的,使人心旷神怡的气味在辽阔的萨雷阿拉上空飘散,现在在其中还混入了十几种别的气味——收割过后茬子的新鲜气味,汽油味,被阳光炙烤的金属味道,谷粒的味道,所有气味混合成一个整体弥漫在草原上空。
但是没有持续多久,浓密的乌云遮住了天空,雨开始下个不停——细细的,凉凉的,慢条斯理的。这年在阿尔滕区降临的所有不幸中,现在又加上了早秋。尚未收割的作物被雨水打湿,低低的向地面垂着;联合收割机停了下来;装满了抛光的谷粒的汽车,在开往粮仓的路上不停地打滑。人们被降雨截在流动食堂里,终于有机会尽情地一觉睡到天亮,但是没有人因为这个意外的休憩而高兴。在炎热的收割的日子里,学生们热情奔放的歌声一会在这里,一会又在那里响起,帮助鼓舞士气、消除疲劳、驱赶长久的梦魇。然而现在,为了不引起大家的伤感,学生们都沉默了。
但是,厚厚的乌云刚刚裂开,漏出了一撇阳光;风刚刚吹了一会,把作物烘干,田野上就立即恢复了工作。低洼地的小麦还没有完全成熟,人们开始望向田埂,盼望着雨停、天气稳定,那时就可以开始对辊破碎机的脱粒工作了。
当人们期盼已久的晴日终于来临的时候,一个指示下达到了阿尔滕区:必须让所有的联合收割机呈直线作业,以便提高粮食收购的速度。
可能这个指示对于其他农场来说是正确的,但是却没有考虑到阿尔滕区的情况。特列乌卡巴科夫开了一个短会决定:遵照指示,转到直线式的联合收割并向国家上缴作物原料或者继续原来的单独的收割工作。如果按后一种情况将会承担巨大的风险:如果变天了,还没来得及脱粒的作物就会发芽,那么就只能埋在雪下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指望像中大奖一般的成绩:谷物在对辊破碎机内成熟,它的品质就提高了,这对国家或是对农场都是有好处的。
奇怪的是,古巴诺夫通常是周密谨慎、小心翼翼的,但是这次却一反常态,第一个提议要冒险。他一直信任农场的农机手,他相信几天之内他们就会解决那些剩下的作物。在这之后,所有的联合收割机都要转为打谷作业,只有成熟了的谷物才能被送到粮仓。
古巴诺夫支持哈先和乌格留莫夫。重任首当其冲就落在了特列乌卡巴科夫头上,他克制住了自己,做出了让步。他比所有人都更难做出这个决定,因为要承担两倍的风险:一个是作物,还有一个是同领导的纠葛。就算如果收割顺利完成了,他还是预感到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最初是不满,然后电话铃声响起,训斥、处分、严厉的警告,在明天这些都会纷纷降临在他身上。哈先想必说的正是这个风险:
“卡泽克,我们所有人都将冒险,有的人多,有的人少。但是安纳托利和拉马赞已经比我们所有人承担了更多的风险。”
他的话深深影响了卡泽克。实际上,只过了一天电话铃声就开始响起了,焦急而诧异的、官气十足且趾高气昂的声音要求着:阿尔滕地区需严格地着手开展粮食上缴工作。特列乌卡巴科夫顽强地承担了一切降临在他身上的打击。
“还有五天,”他反复强调,
然后,第二天早晨:“还有四天。”
明天,他又会说:“还有三天。”
整个村镇的居民都纷纷涌向田野:妇女们——也是多子女家庭的母亲,车间工人们,退休人员还有小学生。人们跟在联合收割机和收割机后面,把麦穗打落至圆锥破碎机里,为了不让它们在潮湿的土地上发霉。在各个打谷场上,他们同学生们一起翻动、扬撒堆成小山的谷粒,以便通风,防止霉烂。人们把陷在泥里的卡车推出来,平整道路,把岩石、泥土和秸秆堆积起来,以便固定住支离破碎的道路边缘。古巴诺夫和他的农机手工作了20个小时,一昼夜都没有从联合收割机上下来。因为汗水的腐蚀、溃疡和饥饿,他自己变得又黑又瘦、皱巴巴的,眼睛上布满了血丝,眼窝凹陷。当他被约翰从方向盘前换下来时,他感到脚下的土地就像联合收割机的轴桥一样不停地在震动。他闭上眼睛却看到他面前是一大片仿佛海上的波澜一般,摆动着、摇曳着,缤纷闪耀的、漫无边际的田野。
古巴诺夫威严的“麦穗奖”有两位获得者——“西伯利亚人”拉马赞和安纳托利谢格洛夫。波尔菲里米哈伊洛维奇给卡拉拜颁奖时说:
“目前你仍会为了粮食而工作,你自己要养活三个人。”
卡拉拜受宠若惊,慌乱地不知所措。工作队里,人们大声地读着区报,那上面刊登了险些牺牲的、英勇的拖拉机手的事迹。不然他怎么得到的使用联合收割机的权利?
当“西伯利亚人”来到田野的时候,在他前面,在最显眼的地方被小心翼翼地粘上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安纳托利和拉马赞的肖像。而卡拉拜空前地严肃认真且聚精会神的坐在办公室里,不用转头,直接就能看到,由于难为情,他把帽子拉低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些天,哈先废寝忘食,不眠不休。他生命中第一个收割期,也是第一次对年轻农艺师的战斗的洗礼。他不分日夜的守在田野,在打谷场,在汽车修理厂。人们很喜欢他,他从来都是合情合理,从不平白无故的发火,他自持、稳重、勤劳、孜孜不倦。
他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却没有忘记梅鲁耶尔特,她在装载场做统计员。虽然他们不能说上话,但是两个人却时不时地目光交汇,互相微笑,点头致意。有一次,看旁边没人,梅鲁耶尔特说:
“你变的这么英俊了啊,哈先!所有的学生都在瞧你,我注意到……”
他明白她是在说笑:他身上的气味就像疲惫不堪的公马身上的气味一样,头发都粘在一起了,而且嘴唇干裂。
他说:
“是你比以前更漂亮了,你明亮的眼睛就像没有月亮的夜空里的星星。”
“你一定是在嘲笑我。”梅鲁耶尔特说。
她头上缠了一条满是灰尘的灰色头巾,脚上的鞋也是破破烂烂的,鞋后跟还坏了。她那温柔的,洪亮的嗓音也变得嘶哑和粗糙了,或者是因为在变冷的夜晚受了风寒,或者是因为和司机激烈的争吵。
她觉得自己难看极了。
她说:
“哈先,你知道我盼望着什么吗?结束了收割以后,我们骑两匹溜蹄小马在草原上飞奔。不叫别的人,只有你和我,还有月亮。一定要有银色的月辉。你玩过‘克兹库乌’(哥萨克的传统骑马游戏)吗?没有吗?我也没有,我非常想玩,哪怕就一次。”
“是啊,”哈先说,“一定!收割结束了就要开始植林。”
“那秋耕呢?”梅鲁耶尔特突然说,“你忘了吗,收割结束后一定要开始秋耕!”
“我什么都没忘记,”哈先笑了,“瞧瞧,你都没忘了‘克兹库乌’!”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所有的作物都收割完毕堆在一起,联合收割机都转到打谷场去工作了。
这么久以来,卡泽克第一次毫无压力的拿起听筒,拨通了苏尔坦别科夫的电话。
“您听着,特列乌卡巴科夫同志,你们一定是在报告里搞错了什么,”他提了一个数字,“你们在三天里上缴了这么多粮食吗?”
“报告没错,”特列乌卡巴科夫说,“没有人把任何东西搞错。”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沉默。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比你们预计的要好得多。他们分给你们阿尔滕区的都是年轻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请告诉阿特姆塔耶夫,您看,我很抱歉,上一次见面时急躁了些。”
“我会转告他,”卡泽克说,“一定转达。”
似乎,不仅仅是别科夫,连大自然对阿尔滕区的态度都由愤怒变为了体恤与宠信,这年初秋呈现出少有的晴和、温暖和干燥。在打谷场中心,金黄色的粮食堆越来越高,车辆日夜兼程地把粮食运往粮仓。哈先看着路上一直延伸的车队长龙,心想,如果在春天和初夏,黑色风暴没有降临在农场的田野上,那么粮食应该是现在的一倍。
只有一个人,全阿尔滕区唯一的一个人,在如此多的强烈的担忧和让人紧张的失败后,没有和大家共同欢喜,也没有体会到胜利的感觉。如果他能决定这一切,不会让太阳将其秋日的、透明的光线洒满整个漫无边际的草原,不会让学生们的歌声在草原上空飘扬,不会精细的选种,倘若他能决定一切,就让连绵不绝的雨水倾盆而落。但是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卡昌 ,这个农场的养猪场的负责人能做什么?只能做被吩咐做的事:分割猪肉,分别给各个工作队送去新鲜的猪肉,酸溜溜地微笑。当他同在田野上工作的精疲力尽的人谈话时,他只能吩咐厨娘:
“好好地款待款待我们的英雄吧,在肥肥的猪肉上浇上汁,粥里也多加点油水……”
他能吩咐的也只有在工作组厨房干活的格拉莎,她总是能看见卡昌,也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直到现在除了她还没人知道。梅鲁耶尔特也不知道,关于卡昌她连想都没想,她一直在期待着一个满是银色月光的晚上,两匹溜蹄马在月色里飞奔。就连伊格纳特弗罗洛维奇自己也从没想过,他们的轨迹是怎么突如其来且让人感到害怕地交织在一起的。
第十章
曾经的一切都像梅鲁耶尔特梦想的那样。
天空中高处悬着缓缓游动的月亮。
草原的最尽头好似充满着灰暗珍珠色光辉。
两匹在月光的照耀下呈浅灰色的蹓蹄短鬓小马疲惫地垂着头。
在小山丘的脚下,披风铺开在干草垛上,骑马狂奔的激情过后,身心俱疲的哈先和梅鲁耶尔特躺了下来。
梅鲁耶尔特把头靠在哈先的肩头上笑着,好像是为自己的幸福感到羞愧一样,闭上了眼睛。两个人都沉默着,倾听着草原夜晚的静默。
他们觉得,在这样的静默中,人类的一切不安与忧虑都消解得没有了踪影,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了痛苦与眼泪,没有了心灵的忧郁。
在这个他们爱情的最初和最后的夜晚,他们是幸福的!
还是在日落的余晖在西方燃尽之前,东方暮色就已经很浓重的时候,哈先和梅鲁耶尔特在马背上在广袤的草原上疯奔疾驰。
“姑娘的吻”!是谁想出的这个如草原一般古老的游戏?或许是想着得到高傲的姑娘的亲吻的年轻骑手,因为那些姑娘总是不轻易让别人靠近自己。或许是那些顽皮胆大的姑娘们首先想出的这个游戏,好借此来挑逗那些过于胆小的年轻人,让他们激动兴奋,被自己所吸引,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予胜利者自己顽皮又炽热的吻。
无论如何,难以捉摸的美女们在草原上跳跃了多年,而年轻的骑手们总是想着把她们带上自己的马背,梦想着得到吻作为奖励……
哈先和梅鲁耶尔特的马都同样的强壮有力,胜利只取决于骑手的技术。最终哈先的马追上了梅鲁耶尔特的马,得以和她并驾齐驱。她转过头来看到了追逐着的哈先,他兴奋地狂奔着,脸上满是迫不及待,她叫着笑着用马鞭抽打着马!但是已经晚了!哈先已经弯下了身子,在腰后抓住了她的手,稍微一托就把她托到了自己身前,他们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她一下子变软了,好像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他的吻。
现在他们的马已经并排而行了。梅鲁耶尔特并没有留下自己的马鞍,而是用自己强壮又温柔的手托举到半空中……
他们急速地狂奔,他们紧紧地拥抱,他们就这样在草原上沉默良久,沉醉在这广袤之中。对于他们来说好像一切都被遗忘了,一切都不再存在了。他们只是两个人,是这宇宙中仅剩的两人,对于他们来说白色透明的月亮充满着银色的光辉,秋雨过后绿色的草原也沙沙作响,前方叶西利河的拐弯处闪闪烁烁。
只有在疲惫的马匹转换成步行的时候,他们才彼此分开。哈先停在了小山丘下,在干草垛旁,跃到地上,托着梅鲁耶尔特的手。
现在他们躺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草原上四面八方的宁静包围着他们,不时传来阵阵轻声的马嘶。
哈先把头埋进了梅鲁耶尔特浓密的黑发中,它们又细又软,仿佛收齐并赠予这些头发所有秋天的气味。哈先将会长时间地记着这些时刻,长时间就是一生!梅鲁耶尔特轻轻地在他肩头打盹儿,她的柔软秀发使他脖子和面颊发痒……
她的每句话都让哈先铭记,使他铭记的还有她阵阵的笑,她的轻抚他的双手……
“你知道吗,”她用手肘托着说,“你知道吗,我想把这些画下来,我很早以前就想着这幅画面,而现在它几乎就在我的眼前……金色的草原,秋天的小草,在它们上面有微风拂过……太阳闪着光,不像夏天那样明亮,而是轻柔的,就像月光一样……平缓的绿色山丘,上面放养着绵羊,像石头一样散落在山丘上,黑的、白的、灰的、褐的……在那些牧羊人中或许有我的父亲。他思考着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你,看着每一个人,好像是带着希望在等待一个重要的令人鼓舞的消息……你明白吗?生活总是要有希望的……而绵羊、草原和老人们脸上的皱纹,就像是永恒本身一样,也带着希望在生活……我希望每个看到这幅画的人能够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就像我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一样……”
“是的,”哈先说,“我确信会这样的……但是我觉得这幅画的某些细节还不够。比如说,担任绵羊守卫的大猎犬,因为在山丘后面可能会有狼……”
“别说话”!梅鲁耶尔特用手堵上了他的嘴,“你总是用你的大猎犬来争论一切!”她笑着说,但是从她的声音中能听出一点儿委屈……
“还有,”哈先说,“济科利亚想让他的经常跟羊羔玩耍的小孙子消停下来……这件事你怎么想呢?”
梅鲁耶尔特又笑了起来,又堵住了哈先的嘴,但这一次不是用手,而是用嘴唇……
“我曾经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么幸福,”梅鲁耶尔特说,“我曾经听过我自己唱的歌,但是现在好像要唱全新的了,并不是那么……或许,明天我上街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看我并嫉妒我:她多么地幸福呀!因为曾经当我自己看到格拉沙的时候我也羡慕,前些天我们还一起在苗圃干活儿呢,地上一切都脏脏的,黑黑的。突然你就来了,并说阿尔申别克来找格拉沙了。你那时候看到她的脸了吗?
有一次,早上,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天还没亮我就跑到草原上去了,我看到了郁金香是如何开放的。刚刚花瓣还藏在蓓蕾中,然后突然蓓蕾就绽放开了,从它的心中,迎着太阳,突然挣脱了束缚,散发出火苗一样的光芒……要是这些事由别人告诉我,我肯定是不会相信的,但是这是我自己亲眼所见的,郁金香绽放的花瓣是如何装点整片土地的!
因此,那时候当我看到格拉沙的脸的那一刻,我就想起了这些郁金香……她好像是飞在大地上一样,她的脸上闪着光彩,眼睛是那样地放着光辉……我想,如果那时候太阳熄灭的话,四周也会因为她的眼睛而变得明亮的。”
“你只想到了这一切都是阿尔申别克的罪责,但是你那时没有考虑过,她的幸福会不会长久呢?就算像他说的那样会娶她?”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很确定。我试着以你的立场来向她阐述……”
“或许你是对的。我自己也想这样做,可是……你又会说这是软弱和畏缩,可能会更糟糕……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她年轻静好,心灵手巧,但是却没有幸福……她曾经告诉过我自己出嫁的事,我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这个阿尔申别克!也许这是她的错误,或许她还恳求过,或许没有……但是那个时候,说实话,我并没有想到过这些。我不想使她的眼睛暗淡,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幸福!”
“但是阿尔申别克并不是她需要的那个人。”
“可能是这样吧……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哈先。我是如此地希望每个人都能幸福,或许这是因为我现在就身在幸福之中,难道你幸福而别人不幸这应该羞愧吗?我想,也许是阿尔申别克变了?因为时间和经历不会什么都不影响,我自己在看见你的时候不也改变了吗?要知道,就算再坏的人也有好的地方,我对此坚信,哈先!我感到遗憾的是,这些好的东西都藏在了心里,被遗忘了……哦,对了,你认识卡昌吗?”
“不太认识,也没有特别想认识的意愿。”
“我也是,但这不是重点。格拉沙说给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我自己之前也听说过一些……他爱着格拉沙!”
“这可是个新鲜事!”
“对你来说,这是个新闻。因为你是男人,根本发现不了,这件事半个镇的人都知道了……我看他的时候,发现当他笑得时候,他的眼睛里都是恶意和憎恨……他是在恨什么呢?恨你?恨我?还是其他人?总之印象就是这样,好像在他的脸上带着一张面具,他的微笑、玩笑和言语好像都是假的。而这张面具上还有为眼睛而留下的两个孔,看他的眼睛立刻就能清楚,只有虚假,如果想象这眼睛背后有什么,又会让人感到恐惧。我看着他就想:难道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幸福过吗?也许他想,他想要成为幸福的人,并且追求过幸福,然后突然明白,幸福都是属于别人的?还是暂时明白了,日子已经过去了,什么都追不回来了?然后他就憎恨一切,厌恶一切……或许是他从来没有明白过什么是真正的幸福。这可能吗?我这么想的时候,就会突然开始为他感到可惜……”
“小傻瓜……”哈先抚摸着梅鲁耶尔特的头,像抚摸一个小女孩那样。“我曾经也听说过关于他的事,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就是隐藏在山丘后的一匹狼……我建议你要画一只捕狼的大猎犬,你知道的,就是一只非常好的草原牧羊犬……”
“不,哈先,我并没有像你想的那么笨……我自己也跟格拉沙说过,如果他们赶紧离开的话,对她和阿尔申别克都好,因为有一次卡昌拿着刀子威胁格拉沙。”
“这太过分了。你相信这个吗?”
“这是事实,哈先。就在前不久,格拉沙要和阿尔申别克一起离开的时候,卡昌窥探到了……你不相信吗?”
“我看到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侦探,继续说下去,我听着呢。”
“你又笑!哈先!”
“但是……好吧,有一次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整片草原都进入梦乡的时候,恶人卡昌悄悄地走进了年轻的姑娘,在他手上拿着闪着白光的长弯刀……”
“哈先!”
“继续。”
“我不会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了!”
“那就亲一亲我吧……”
“就不!”
“你生气了?”
“你说呢!”
“那我就亲你吧……”
“你敢!”
“咱们和好吧……”
“你……”
“我爱你,梅鲁耶尔特!你现在可以把知道的关于卡昌的故事讲完了吗?”
“我不想讲。现在除了你我什么也不愿想。”
“我也是……”
“后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格拉沙和阿尔申别克离开了。”
“他们明天就走吗?”
“我希望是,这样格拉沙能幸福点儿!”
“我也这么希望。”
“但是你不喜欢阿尔申别克。”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你怜悯他的恶?”
“不。”
“你真善良,你比我还要善良,哈先。”
“这是因为我爱你,是你让我成为这样子的。”
“不,还是你有力量,善良总是有力量的。”
“是你让我变得有力量。”
“还是在小时候的时候我就在梦想着能像在童话里那样遇到一个强壮的勇士……我望着月亮,它就像勇士在战斗中丢失的盾牌一样……盾牌留下了,但是他却倒下了,倒在草原中的某处,被敌人杀害,鲜血直流……你就是我强壮勇武的勇士。那么月亮呢?它像不像用铜铸造出的,在战斗中受到过刀砍斧劈的盾牌?”
“把它给我吧,梅鲁耶尔特……”
“我就把它托付给你了,我的勇士!”
这些装得十分严肃的话被笑声打断,这些关于盾牌的话当他两天后从睡梦中由于叫喊而醒来的时候他还记得,街上响起马蹄声,他朝着外面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他听到的回答是:
“杀人了!我们的姑娘!我们放牧的姑娘!”
后来哈先不止一次地回想起梅鲁耶尔特说过的那些话,善良天真的,想象着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幸福的梅鲁耶尔特……
这片土地伟大又辽阔,但是绝对没有善与恶和平相处之地。
并不是只有梅鲁耶尔特一个人察觉到了,当知道阿尔申别克要来的时候,格拉沙是多么地喜笑颜开。这些也都没有瞒过卡昌。他当时也在那个苗圃工作,和梅鲁耶尔特与阿尔申别克一起……
一些已过中年的妇女留在了农场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去了田野上,去了带状森林填充地带。古巴诺夫开着履带式的带着两个拖车的拖拉机运来一些树苗,卡昌帮着他搬上搬下。
妇女们在这里都是手工工作。植树机非常少有,他们都被派往远途地区工作了。一切都不得不亲自动手:刨坑、清除地里杂草、栽种、松土。下雨后,土地变得泥泞发软,被雨水泡胀,但是这对幼小的白桦树来说是十分有益的。格拉沙催促着女工友们:要赶紧趁着雨水把树苗移植到土地中。要是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只用两周就能生根发芽,树干就会粗壮地成长。她作为一个在森林北方中出生长大的人对此十分地熟悉。事实也是这样,因此所有的妇女都把她当做工作队长。没有人抱怨过,尽管很多人由于不习惯使用铁锨手上磨出涨红的血泡。
当哈先来到工作队的时候,大家都围着他挑着他成功地给她们搞到的防水手套。他告诉格拉沙,他在办公室碰见了艾敦加利耶夫:那个人问着关于她的情况,让转告他在等着……
梅鲁耶尔特最近一段时间里和格拉沙走得很近。她们之间有着很倾心的交谈,彼此分享着自己的不安。梅鲁耶尔特知道,格拉沙在等着自己的孩子,读完了教授寄来的信之后,比起自己的女朋友来,她信任他少一些,她总是担心害怕着。
“去吧,”她跟格拉沙说,“我暂时在这替你待一阵……波尔菲里 米哈伊洛维奇正好也要去中心农场,和他一起去吧……”
没有人对格拉沙和古巴诺夫一起离开感到奇怪。一些人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女人的嗅觉告诉她们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她一会儿重新扎下头巾,一会儿顺顺头发,一会拂去掉落在皮筒靴上的湿草,已经想要爬上拖车去了,这时候古巴诺夫说:
“你的地方在座舱,让伊格纳特坐在拖车上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伊格纳特长襟知道脚后跟儿的雨衣,这雨衣还因为雨水和赃污变硬。或者是因为发现了黝黑的他在上车后用帽檐压到眉毛,领子高高地竖起来……但是无论如何,整个工作组的人都忘了正在下着的雨,围在拖车旁,在马达还没发动起来的时候,纷纷笑着向卡昌投去如细针一样扎人的目光……
他们沿着单调无聊的秋天草原行进着,格拉沙和波尔菲里 米哈伊洛维奇坐在驾驶舱,卡昌在拖车上,背部紧紧地贴着摇晃的被压坏的拖车挡板。对他来说,好像他的整个一生都像是在这拖车中度过,身后是别人的欢乐,是别人的幸福……
晚上的时候他看到了格拉沙和教授在一起。好不掩饰地沿着镇上的主路在走,他的迎面就是艾敦加利耶夫教授,穿着短小未过膝盖的大衣,上面缝着很多的小扣子,而在一旁的格拉沙穿着一件带花纹的无袖外衣,上面绣着浅色的金兰花。阿尔申别克自己在前面走着,帮着她走过前面食堂附近的被那些经过这里的司机压出来小水洼。看起来,之前并没有这样的必要,对于格拉沙来说跨过水洼本是轻车熟路的事,并不需要什么帮助,但是很显然,格拉沙还是对他的关心感到很满意,阿尔申别克也很高兴表现出对她的关心。他们俩都忙着沿着一块颤颤巍巍、好像马上要滑落的小石板来通过这片水洼,都没有发现带着忧郁的耐性的伊格纳特,他前面的路暂时还很好走。
但是当他们并排走在一起,看到伊格纳特那种阴郁愤怒的目光的时候,格拉沙差点儿喊出来,她紧紧贴着艾敦加利耶夫的肩膀寻求着庇护,教授也不满意地皱着眉头。但是他肩头的小肩章都有点抖动……
他们沿着街道又走出了更远,卡昌嘲讽地笑了一下,踩着刚才那块儿木板,他走上去那块儿木板好像要浸到水里一样。走了几步之后,他突然走下了木板直接走在水洼里,水洼里的泥浆在他硕大的靴子周围扑哧扑哧地响着。走到边上的时候他顿顿了,目光追寻着教授和格拉沙,用尽全力用脚尖踹着那无辜的木板。
晚上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空旷又令人厌恶的家里,想着这都是为什么呢?他面前的盘子里拍着一摞切成四分之一的面包片,在桌子上放着大量受潮的盐巴。在桌子中间放着半升装的瓶酒,在桌子边缘放着两个浇注的玻璃杯子,一个在他身前,一个在一张空空的有着弯曲靠背的椅子前。他曾拿着这个酒杯不知和谁碰过杯,嗅了嗅又放下,不知道朝谁使了什么眼色。就这样他度过了自己的夜晚。在这样的情境中,很多事情浮现在伊格纳特脑海,很多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的羞于宣扬的东西。但是现在好像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浮现出了一个想象中的交谈者,坐在盛满酒的酒杯旁边,聚精会神又沉默寡言。总而言之,这表示伊格纳特总是梦想着些什么。
“为什么呢?”他在那个晚上这样想着。为什么有的人事事顺利又如意,像苍蝇掉进蜜罐儿里那样。而另一些人却与此相反,生活总是不如意,没有快乐与希望可言……就像烧坏了里面的细丝的小灯泡,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仔细看,那就发现它是坏的,没有修复……房子、积蓄和财富也是一样,它们被积攒下来并被放在珍贵的地方,而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是他,而是那个教授扶着她走在窄窄的板子上呢?这个傻女人是如此地亲近他,用自己的肩膀、嘴唇和胸贴着他,而伊格纳特就只能在她的小窗前守着,等着黎明的第一声鸡叫?
为什么呢?
综合一切来看,他没有白来,教授并不是想像观赏一株小麦一样去观赏她,而是想娶她。而他,卡昌,就像在养殖场一样,和乳猪与成品猪在一起,计算猪肉量百分比和产仔计划……这些可恶的百分比和计划!这些愤怒的火焰,这可恶的生活!
已经是后半夜了,酒已经喝完了,伊格纳特还是那样坐着,折磨着自己的心。他看起来就像一团黑云一样覆盖着田野,在镇里扬起高过烟筒的沙子,在他的位置上好像出现了黄色的松软的沙丘……仿佛能看见战争突然爆发,许多男人和小伙子被打死,妇女们都哭着喊着……好吧,就算不是战争,也就像粮仓被烧,火焰升腾,哭喊声呻吟声直冲云霄,就像被袭击了一样……
他仿佛还觉得,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着格拉沙,她丰满白皙的手放在桌子上,周围的空气都因此有了胭脂的味道,变得火热,她的绒头巾搭在她圆润的肩膀上,系到脖颈,她的酥软的胸起伏不定,这些都是那样地挑逗着伊格纳特……
伊格纳特抬起头,松开了托着下巴的拳头,但是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一些不快乐和痛苦:弯曲的座椅空空如也,桌子上散乱着面包屑还有那些潮湿的盐巴……
伊格纳特躺在了床上,盖着厚厚的防冷的被褥,并没有妇女的手来拍打使杯子蓬松,也没有一点温暖。很明显,是他在快冷得牙齿打颤的时候看到了这张比格拉沙的、被外族人的手抚摸的身体更温暖的床。
曾经,曾经在一小面墙下,在一个深沟里躺着很多按统一命令被流放的人,他们之中有亚洲人、高加索人浅褐色头发的喀查普人、以色列人……在那个深沟里,是真正的国际化!……
几天过去了。又该是伊格纳特和古巴诺夫去给工作组送树苗的时候了,又要像往常一样:装卸和把树苗栽进坑里,还有要用手拿着铁锨刨土松土,好让树苗长的强壮又结实。但是日复一日的这些让他到了今天无法忍受。为什么他要面对这些树苗这些枝条呢?它们能够保护耕地吗?他为什么要去国营农场?这片土地?它会消失吗?另一片土地在哪呢?那里有谁在等他?或者是那里有一条在这片土地上他没有的路?他把帽子推向后脑勺儿,卡昌用长久的目光看着那片灰色的要下雨的低垂天空……
当知道格拉沙应当跟自己的教授离开的时候,当她的女朋友们,或者是带着轻浮的羡慕,或者是带着真诚的祝福,围绕着她,给她建议、爱与幸福的祝愿的时候,伊格纳特拿着铁锹一阵发蒙,带着凝固的笑容和忧郁颓败的眼神,梅鲁耶尔特记得这些并说给过哈先听。
他自己对此是不是相信,或者他仅仅是想践踏和毁灭她的快乐,或者想看她的脸在恐惧之下是如何变化的,或许,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当他轻轻地跟她说:
“幸福与你的身体是没关系的,只要你把它给我哪怕一个晚上……我会等着的,如果你不来,不温柔地对待这离别,那么我的刀子就会温柔地对待你的教授,会亲吻他的第五块肋骨……”
鲜血向下流,这就是他期待的!格拉沙满脸死灰一样。
“为什么要杀他呢?直接把我杀了吧……”
“我不需要死去的你,我要的是活的……”
直到第二天,格拉沙整晚都没有合眼,她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梅鲁耶尔特。
哈先那时没有认真地听她的话,在他不在的时候,看清了卡昌嘴脸的梅鲁耶尔特也在此时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格拉沙使她惊恐不安,这种失魂落魄表现在她的脸上,还有那失去光泽的眼神……
她抱了抱自己的女伴,紧贴着她那被泪水打湿的面颊。
“不要怕,”她说,“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不敢的。不要想着去求他,不要卑躬屈膝……和阿尔申别克一起离开去阿拉木图吧。这就是我要说的!”梅鲁耶尔特坚决地总结到。
格拉沙徒然地努力着使自己镇定下来。抽出合适的时间后,梅鲁耶尔特直接去找了卡昌去问他那话到底什么意思。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敢这样?
但是卡昌并没有和她达成一致,他是那样地信誓旦旦,人们如何冤枉他是一个坏人的,他没有说谎!他说只是用手指并不是用刀子来威胁人的。
梅鲁耶尔特信或不信不重要,最可怕的是她居然对这个人起了恻隐之心,这是为什么呢?她并没有解释。
“听着,伊格纳特,”她走的时候说,“如果镇子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会知道谁该为此负责的。”
卡昌的目光长久地追随着她,梅鲁耶尔特好像感受到了这种目光一样,抗拒着这种目光径直地走了出去,昂着头没有回头。
“等着我吧!你这只母狗……”卡昌咬牙切齿地说。
直到当天晚上梅鲁耶尔特都没有从和卡昌的谈话中平静下来,而是把这些告诉了管理苗圃的两位领导乌格留莫夫和特列乌卡巴科夫。
乌格留莫夫说:
“我知道他的过去,那真是沉重的过去。但是我不信这些年来他没有变化。”
“你听过蛇与青蛙的童话故事吗?”特列乌卡巴科夫反驳,“没有?蛇请求青蛙帮它渡河。蛇回答说:‘我要是驮着你过河,你就会在路上咬我的。’蛇说:‘我为什么要咬你呢?那样的话我自己也会死的。’青蛙同意了,把它驮在自己的背上游了起来。到了河的中间的时候蛇说:‘我再也等不及了。’然后它就把青蛙咬死了,两个都死了……”
“最复杂的东西就是心理,但是人不是蛇,心理也是不同的。”乌格留莫夫笑着说。
但是无论如何,在格拉沙走之前的三个晚上,卡昌的家,他的每一步都有人盯着,看起来他自己都没有怀疑……
第三天的时候,格拉沙和阿尔申别克顺利地离开了。几乎所有农庄的人都来送他们。格拉沙又哭又笑,她相信等着她的将会是幸福……她最后怀着最深的情谊拥抱了梅鲁耶尔特……
但是在紧接着第二天早上,惊惧与不安就紧随而来了……
在那天晚上卡昌不停地喝着酒,但并没有任何醉意。相反地,好像随着每一杯就下肚一切变得越来越清楚。他的这种骇人的清醒是十分可怕的,这份清醒带给他的只是无可避免的终结。
但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清。火柴一根一根地折断、熄灭了,好像是在厨房的搁板上受潮了一样。或者是他的手发抖而打不着火。但是一会儿一叠叠的钱突然着了,那些谨慎地放在窗台板下面很多年的钱,一张一张地……卡昌狡猾又很有花招,做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坏事。这些钱再也不能为他服务了,但是也不能为别人服务。
看起来这些小火苗就像在铁炉子里玩耍嬉戏一样,他不能也没有从家里出去,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早晨啊!梅鲁耶尔特整个夏天都在日出的时候去叶西利河那洗漱,今天也不例外。她醒得很早,穿上衣服,围上披肩,环顾着高远又清澈的天空,带着用于打草稿的图册。总是下个不停的雨结束了,终于有了晴朗干爽的天气。这次会持续很长时间吗?现在梅鲁耶尔特并没有想这些。锐利刺骨的风在草原上吹着,田野上的麦茬泛着金黄色。叶西利河闪着光,很刺眼。在下雨的日子里它的水位又涨了,水变得有些浑浊。但是现在它就站在梅鲁耶尔特的脚下。
她在叶西利河上站了很久……
伊格纳特在这里看见了她。
他迈着坚定又有节奏的步子走向叶西利河,这里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都很陌生,无论是照射在沿岸柳丛里的阳光,还是他脚下的土地……但是,也许正是因此,这些陌生的东西总是唤起他占有的欲望。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多么美丽,但是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这个美丽又明亮的世界……如果他可以,如果他有能力熄灭这个太阳!他从天上被抛到叶西利这个地方,就是为了看到太阳熄灭在水里!如果他可以,他会烧毁所有的玫瑰花从,尽管来年春天又重新长出来!如果他可以,他会把这片土地践踏成石头或荒漠,好让这里变成死亡之地什么也长不出来!如果他可以,他会用自己的力量让这片土地荡然无存,在他消失后,不会留给这里继续生活的人们任何东西。
但是他没有,他没有这种力量!
这时候他看到了梅鲁耶尔特。
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娇小瘦弱,在那高高的叶西利河岸上,他并没有看到他,看起来好像风会把她吹起来,带着她度过河流,飞过草原,去最高的像银色的网一样的云端。
突然,就像堤坝被毁,伊格纳特的全身气血上涌。气血、使人发昏的迷醉。他记起了在他家附近两个年轻的骑手在月光下疾驰而过,马匹像黑色的旋风一样在干燥的土地上用脚掌敲出巨大的声响。马蹄过后扬起像月光一样的粉末。姑娘的笑声和着这种低沉的声音。他们沿着街疾驰而过,然后消失,消失在这夜晚的静谧中……好像那些永远得不到的幸福的幻影经过他的家……
梅鲁耶尔特的脖子是那么纤弱,伊格纳特的手指毫不费力地勒住它,在他手掌下梅鲁耶尔特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伊格纳特的目光像着了迷一样看着梅鲁耶尔特,看着她抽搐的躯体,看着她浓密睫毛下的眼白……
当哈先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叶西利河边已经聚集了几乎半个村子的人。伊格纳特像一具尸体一样坐在地上,人们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哈先……”有人小声地说着。
人群移动着给他闪开一条走向梅鲁耶尔特的路……
当人们已经把她带回家,洗干净了她的身体把她放在红色地毯上的时候,他又来找她了。
他缓慢地走到床头,亲了梅鲁耶尔特的额头一下,突然变得虚弱,倒了下去,在地毯上翻滚着,像小孩子一样哭着……
之后济科利亚就变得驼背了,他感到了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衰老的老头。他第一个走向女儿的棺材,艰难地拄着拐棍儿,眼睛瞅着这片土地。
“你这片土地啊……你带给人们面包,给予人们生活与幸福……”他这样想着,“为什么你带给我的却是痛苦呢?把我唯一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眼中的宝贝,我的梅鲁耶尔特?……”
结局
三年过去了。
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哈先习惯性地又走上了离着镇上的国营农场不远的小高岗,他喜欢这个地方。草原宽广地延伸到万物的尽头。右边的叶西利河呈现出淡淡的蓝色,在左边,围绕着小山脚,一排青葱的白桦绵延向远方,树干上晶莹的树叶闪着光。哈先能感觉到树木在风吹下的簌簌声,混合着风声与前不久的雨水,这一切都使小麦长势喜人。它们轻轻摇动着,卷起悠长的波浪,就好像田野一片安静,沉睡在梦中一样……
这是个想事情的好地方,关于生活,关于土地与它的命运。经常地,当哈先登上这小山岗的时候,他就会想起2500年前居住在北美的玛雅人的命运来。这个民族曾经建造了很多恢弘的宫殿与不输于埃及金字塔的巨型锥形建筑,它的历法证明了有关天体运行的高深又确切的知识学问。但是更多的学者还是被天上的星星所吸引,而不是脚下的大地。他们开创了建筑和谐的完美典范,却对犁一无所知。人们用削尖了的东西把粮食种进土地里,那些被简单粗暴地对待的土地变得贫瘠,衰弱,之后再也没有生长能力。人们为了寻求生存,被迫忍着饥饿离开这个没落的地方,留下城市与部落,向北方迁徙。难道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每当哈先需要思考和决定什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他就来到这里,和自己商量办法。他在被任命为阿尔滕区的管理者之后就一直这样了。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国营农场发展的很好,恢复了生气,而顽强的工作又使得威胁这片土地的厄运消失,而土地也以大丰收来回应人们的关怀。老翁达先教哈先要像对待生物一样对待土地,你要是关心它爱抚它,它就会用嘉奖来回报你,如果你对待它很残酷,那么它也会愤怒,向你复仇。他是对的,翁达先爷爷……
哈先用最后的时间开始了盘算最遥远的计划,那就是灌溉系统的铺设。但是他今天的思绪却完全被别的事情占据。从阿拉木图来了一封电报,就像哈先猜的那样,这是经过了阿先别克允许的,他一直关切着阿尔滕人的成绩与发展,他们想请哈先去农业部工作。乌格留莫夫建议他接受:“像我们这样的国营农产国家有数十个,你又有知识与经验,你可以帮到他们。去吧。”特列乌卡巴科夫也是同样的意见,他们毫无怨言地让这位年轻的农艺师走上第一工作岗位。可是哈先自己没有决定好该如何……
他和这片土地太亲近了,他也倾注了很多的力量与心血。这里他曾经历过失败的打击,也曾经历过胜利的喜悦,这里有他的初恋和可怕的无法弥补的失去……田野上的小麦闪着绿色的波浪,而波浪地下并不仅仅是小麦的颗粒……它被叫做“梅鲁耶尔特”。知道了梅鲁耶尔特的死讯后,阿尔申别克就提议用她的名字来命名小麦的种类,这经常使哈先回忆起她。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小麦,无论战争与饥饿,它都庇佑着这些简单又善良的人们……
很显然,他就像他的父亲阿特姆泰一样坚定,只忠于一份爱情。在这里他仿佛觉得并不是小麦在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而是梅鲁耶尔特本人在和他说话,倾听着他的想法,给出自己的建议……
梅鲁耶尔特的死并不仅仅使哈先的整个生活发生了调转,不久之后格拉沙就来到了这里。命运把她和阿尔申别克捆在一起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他们的儿子还没有出生就死了,而格拉沙自己感到在教授的房子里就像是一个外人,在很多漂亮珍贵的事物中间,她在这里又算什么呢?是一个什么东西,还是一个玩具,还是激情未退的丈夫的娱乐?这些驱使着她回到田野,回到人群中去,回到自由的生活中来,因为在这之中他能独立又简单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听到好朋友的死讯后,她坚定地认为这都是她的错。难道不是因为她梅鲁耶尔特才和卡昌发生冲突的吗?难道不是她触动了卡昌心中的恶意吗?要不是阿尔申别克,梅鲁耶尔特也就不会死了……
回来后,她跪在哈先的面前大哭着说:“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他把她扶起来之后说了他想了很久的话:
“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保护好梅鲁耶尔特,但是我自己的错误最大……”
但是他说的所有话,他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无益的……
紧随着格拉沙,不久之后阿尔申别克也出现在了镇上,阴郁又沉默。是岁月改变了他,还是梅鲁耶尔特的死打击了他的心灵?首先,很显然,他并不担心冗长生活中繁琐的忙乱与空虚,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各种比之前更重要想法与事情。长久地一个人游荡在草原,游荡在叶西利河河边后,他站在了那个褐色的水草与弯弯曲曲伸向透明的水深处的树干之间,他仿佛看到了梅鲁耶尔特的样子,她的脸上是淌下的血,而不是郁金香……
看着教授,哈先想起了翁达先的话:“人的惩罚就在他自己的心中。”当有一次阿尔申别克和哈先说想用梅鲁耶尔特的名字来命名新的小麦品种。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希望得到他的建议或者肯定,哈先心想,站在他面前的已经完全是另一个阿尔申别克了……
他告诉格拉沙说她现在并没有权利离开阿尔申别克,他将亲自在小火车站送他们俩,那个车站当初还是他和梅鲁耶尔特一起迎接从阿拉木图来的阿尔申别克的地方……
在叶西利河的河边,在一块山岗上的石头上可以看见一座由白石建的清真寺。每天晚上老济科利亚都会和自己的艾让来这里,在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在那里停留着。艾让哭着擦去掉在披肩上的泪水,济科利亚沉默又悲伤地望着草原。当太阳下山后他们就静静地回家去。
这一次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哈先,他们走向他:
“希拉格姆……”哈先听到后抬起头来,从他的思考中醒过来。
他们变化真大啊!济科利亚的头发已经雪白,像一块阴影一样。她的艾让呢?她再也不复当年那个年轻充满活力的妻子的模样了。
哈先赶忙坐起来。
“坐着吧,坐着吧孩子,”济科利亚嘶哑地说着,“原谅我们打扰你了……我们又一件事想问你,今天我们又到自己的女儿墓前去了,在路上我们遇见了临区的毛拉。他说……”老人不再发声,只有嘴唇无声地微微颤动着。
“毛拉说了什么呢?”
“他说……”济科利亚艰难地继续到,“他说他早就预测过,谁触犯了祖先的清真寺,谁就会受到主的惩罚。而你不听这些,还自己为人们祈福,所以主才会惩罚你和你的哈先。也带走了梅鲁耶尔特。”老人顿了顿,“难道他说的对吗?难道真是主因为这个惩罚我吗?”
人是有多少恶呀!毛拉也忍受了不少这些老人的痛苦,他内心也充满了各种创伤!
“不要相信毛拉的话!”哈先搀着老人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按着,“如果梅鲁耶尔特的死是主的事,那么他在进行惩罚的同时也行善事呢?按照毛拉的话,难道这些小麦不是主的馈赠吗?梅鲁耶尔特死了,但是现在她的名字永远地流传在人们的口中。不,并不是主,而是卡昌杀死了她你们做的并不是罪恶之事,而是善事,正因此这片土地才会用善意来当做报答……”
两位老人望着整片的田野,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们道了别就走了。
哈先还是一个人呆着。
他知道从这里出发根本无处可去,再也不能了……
要怎么解释他们才能同意他的拒绝呢?要从这里走出去,背叛梅鲁耶尔特?
他在这座小山岗上坐了很久。周围的暮色已经变得浓密,天空中已经升起了巨大的血红色的月亮,照彻整个原野。他想起了梅鲁耶尔特关于勇士的盾牌的那些话。
“把它送给我吧……”
“那我就把它给你吧,我的勇士……”
不,他想着,真正的黑色风暴并不是沙子与灰尘。难道沉重的愤恨还存在于人的心里吗?难道他们还没有把这世界上所有善良与美丽的消灭干净吗?最痛苦的是,有的人会忘了这一切!
月亮慢慢地升了起来,慢慢地变白,变成了银色……
“我把这个盾牌交给你了,我的勇士……”
“我接受它了,梅鲁耶尔特!……”
他仿佛听见,她在诉说,而他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