Әдебиеттi ешкiм мақтаныш үшiн жазбайды, ол мiнезден туады, ұлтының қажетiн өтейдi сөйтiп...
Ахмет Байтұрсынұлы
Басты бет
Арнайы жобалар
Аударма
萨比提.穆哈那夫 - "思尔 大理亚"

14.10.2015 5969

萨比提.穆哈那夫 - "思尔 大理亚"

Негізгі тіл: "Сырдария" (қытайша)

Бастапқы авторы: Cәбит Мұқанов,

Аударма авторы: not specified

Дата: 14.10.2015

“为了同胞和他们孩子的福缘”

(截自马哈穆别特的诗歌)

第一章

无可奈何的工程师

“锡尔河呀!你的黄土平原,你的黄色浑水,都遮掩了多少奥秘……”

巴依江放下笔,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站了起来。

莫斯科-阿拉木图国际列车的包间里又闷又热。巴依江打开了窗户,灰色浓尘涌进了车厢包间里,空气如同火焰般烫人。为了避免窒息,巴依江立刻关上了窗户,拉下窗帘到走廊上去。可是那里也很闷热。

一个身材矮胖、面色白皙的妇女站在走廊的窗户附近。她穿着很薄的带着红花郁金香图案的无袖连衣裙,不过此时这么轻便的衣服也让她觉得受束缚;她沉重缓慢地喘着气并不停地扇着扇子。

她就是邻座包厢的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阿拉木图一家工厂经理的夫人。至少,第一次见面时她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真是糟糕!”她向巴依江说道,“难道在这么酷热地方也可以生活啊。”

“不但生活,”巴依江微笑了,“而且可以工作”。

“真的吗!”她不相信地叫道。

“您向那边看一下!”

此时火车从沼泽旁飞驰而过。

橙黄色的水面闪着耀眼的光。

在高高的沼泽灌木中有些半裸的人,手里拿着砍土曼[1]走来走去。

“他们正在干什么?”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问道。

“他们在浇地,”巴依江答道。

“浇地?这不是芦苇吗?”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不,这就农作物,”他笑了起来,“这是稻子,稻子是在水中生长的。难道您不知道?”

当然,她不知道此事。

“这个稻子收成好吗?”她犹豫地问道。

“这取决于您怎样照顾它,”巴依江对她的问题微笑。“如果照顾很好,则收成就会好。去年有些集体农场每公顷收成50公担。这是非常好的收成。”

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很爱吃抓饭,不过做抓饭用的大米从哪儿出来、在哪里、怎样生长,她却不知道,好像从未关心过这一点。所以只有一件事情她觉地很奇怪:这些人怎么能在这种地狱般的酷热天气下劳动?

她感觉又热又闷又不舒服,转身离开巴依江,气喘吁吁地走回自己的包厢。

“我真口渴了,”她抱怨地说道,“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来解渴”。

“要么吃西瓜?”巴依江给她建议,“在我包厢里正好有这样的西瓜……”。

“谢谢、谢谢”。

“请您做客……”

到了包厢里。里面已经几乎凉快了:尘土落下了,窗帘投了淡影。

巴依江从桌下面拿出来巨大的西瓜。西瓜大得巴依江好不容易拿着它。

“天呐!”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只说这一句,再也没说其它了。

“这里还有比这个大的西瓜,”巴依江微笑了。

“不会吧!”

此时巴依江想起一个传说,刚想给她叙述,但转念一想,首先要请客吃西瓜。他拿出了哈萨克风格的骨制刀插入西瓜中间。它立刻裂得咔嚓一声响 ——已经这么熟了。像火焰一样红的西瓜让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不禁咽了咽口水。

而巴依江不慌不忙、谨慎巧妙地抽出西瓜的一大片交给女宾。

现在才可以叙述传说,巴依江从离题很远的地方谈起:

“您是否知道,”巴依江说道,“关于锡尔河甜瓜流传着种种奇闻。我要给您说一说其中的一个”。

从前有个农夫,他过着贫穷不幸的生活,唯一的财产就只有一匹驴子。有一天他的驴子不见了。那个贫农四处奔走,还是找不到他的驴子。

贫农回家时他的妻子说:“你去我们的瓜田找驴子吧。我们驴子的叫声好像在附近,不过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贫农漠不关心地说:“别说谎了,”忽然听到了驴子的喊声。他跳起来往院子跑出去,就是这样,驴子的喊声。

跑到叫声传来的方向,也看不到驴子,可以听到驴子的声音就在这里,不远的地方,不过具体地点也搞不清楚。贫农摊开双手,呆板地往妻子看。

“按照喊声的方向,我们的驴子就在某个甜瓜里面卡住了,我们的甜瓜这么大了!”妻子说道。

的确,今年的甜瓜长得那么大,不仅驴子,而且一只牛可以进去隐藏起来,包括它的角和尾巴。

“好吧,”农夫说道,“走,看一下”。

他们在菜园里走来走去,看了不少甜瓜,终于发现:一个甜瓜中凿开了一大洞。农夫看到里面:就是这样,他们的驴子就在那里!甜瓜一半吃掉了,一半还留下。而驴子就在里面。

“真是个有意思的传说,”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微笑了,“不过然后怎么样?”

他交给她另一块西瓜,摇了摇头说:

“后面的部分就说不上了……”

“为什么说不上?”

“绝对不行,东方的传说常常有冒险的结局”。

“是吗?那您说:这里的甜瓜像西瓜一样好吃吗?”

“噢,它们比蜂蜜还甜!吃得真美,直咂嘴呀!”

“比査尔州的甜瓜还好吗?”

“我给您这样说,”巴依江严肃地答道,“这里的南瓜如同査尔州甜瓜一样的价格,而这里的甜瓜绝对比不上!”

“噢,您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现在我才明白了您窜入这么酷热地方的原因。”

“换一句话说,就是为什么在这儿工作?不,我来这里工作的原因更郑重,”巴依江微笑了。

“那么,我希望这种更郑重的原因不是秘密呀?”

“看来不是秘密,”巴依江沉思地瞧了她一眼,又拿了刀子。

“再吃吧?”

“不”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吓了一点,“我一点都吃不下啦,不过我对您的郑重原因极度感兴趣,您能否说一下?”

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的好奇心一向出众,而且巴依江是又青年又英俊的身颀肩阔的小伙子。刚在莫斯科火车站上发现他时她就想了想:“长得真漂亮!不过太年轻。要是能够进到同一个包厢那好极了!”

但是他们住进不同的包厢,不过是同一节车厢。

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的室友竟然是个老头子,而巴依江的室友更糟糕,是个无聊不爱说话的中年男人。

巴依江喜欢打朴烈费兰斯。

火车刚开动了,许多乘客还站在窗口附近,他出到走廊大声说:

“同志们,要不要玩儿一场朴烈费兰斯!有没有愿意玩的?啊?”

“这真是好事儿!”走廊不同地点的人员响应。巴依江与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就这样相识了。

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玩儿牌很狂热,对输的反应异常热闹,与对手的争论也很激烈。因此她与所有的赌徒都吵架了。只有对巴依江的态度一直婉转礼貌。她喜欢他的一切:他的脸、匀称的体格、应酬方式等。

哎呀,要是他也照顾她呀!哪怕他能够温柔一点,就行。她就可以把这次的旅程看作幸运。她的表情、她的眼睛、她的笑容,都很明显地暗示这一点。“你看,我多么喜爱你,我一个人感到寂寞。难道你不明白呀!”

不,巴依江不明白。其实是他什么都懂,不过正因为如此他仅保持礼貌的态度,沉着的客气而已。

只是 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可以对这点聊以自慰吗?有一次她开始长时间、模糊不清的谈话,谈论到她的青年、老早以前的对象,也谈论到她丈夫的一些话(此时她作出小鬼脸),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只有对他的尊敬,终于用手指来吓唬巴依江,开玩笑地说:

“看起来,您也梦想某个心上人!不要骗我吧,我会看到一切。她是谁呀?来,说一说!请您都说出来吧!”

不过巴依江脸上只有微笑。他并不习惯面对任何妇女就倾吐心事,所以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的微妙魅力完全没用。巴依江瞒着对这个妇女的漠不关心的反感。她以自己的手忙脚乱、放荡不羁、俏皮话、含有不规矩意思的玩笑、放肆无礼的客气话使他觉得厌弃。他当然不应该给这个厌烦的人说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不过她变得越来越讨厌和纠缠不休。

“我请求您,”她懒洋洋地、微笑地说道,“我恳求您……听见了吗?来,说吧!”

巴依江勉强自己,避免对她说无礼的话。他一般不喜欢关于自己谈话,更不喜欢谈论到他的恋爱。要是他必须讲讲关于他的古丽娜尔(这就是他的新娘名字),那也不可能和 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谈论。怎么能跟这个鄙俗、浓妆艳抹的女人讨论他少年的精神恋爱?

巴依江 拜波斯诺夫 出生于彼得罗巴甫尔县的一个乡村。他的来历跟我们国家万千幸福的年轻人相同,都在光荣的1917年之前出生。

巴依江的父亲是贫穷、平和、谦虚的人。因为有很多孩子,所以贫农无法自立。不过父亲有个小弟 – 耶斯波,是个活泼灵活的人。他的命运不一样:先找到了姑娘,然后和她约定私奔到彼得罗巴甫尔斯克。在那里他进到制造毡靴的工厂做工人。他一直保持与大哥的关系,而且太依恋最小的侄子 – 巴依江。尽管耶斯波还有自己的孩子,叔父带侄子做客,就在自己家里保留了。男孩长得活泼聪明。八岁时他已经能够考入哈萨克语言的‘阿克塔斯’十年制学校。学习中一直获得最佳成绩,毕业时学校给他颁发奖状。此外他积极参加不同的小组,诸如话剧小组、歌唱小组、绘画小组等。

不过他梦想不是这些,他特别渴望成为作家。

他所读的书很多,几乎读完所有的哈萨克作品,俄罗斯作品也读的不少。他自己也试试写作。

学校乐意把他写的诗词和短篇小说在壁报上公布,可是其他报纸上没有刊载。

中学毕业的那年七月中旬他被邀请到阿拉木图举行的文艺会演。

该活动所有的成员安排到最大的学校之一。那所学校处于在城市中心的加里宁大街。

巴依江坐的大巴车停到那座高楼前面,他一下车,就发现到了很多年轻人,甚至令他目不暇接。他上楼时,一批又一批新来的男女学生走向他或超过他,其中包括俄罗斯、哈萨克、维吾尔、乌兹别克等其它民族的男女青年。他谁也不认识,但知道这些青年人都是文艺会演的成员,也就是说他将来的朋友或者对手。

突然他停住了脚,一动不动:在他旁边走过的乌兹别克姑娘 – 高高的个子、黑漆漆的头发、白皙的面庞上一双善良的大眼睛。毫无疑问那个姑娘是乌孜别克族的:她的头发编成小辫,就是按照乌兹别克风俗习惯一共40个细细的长辫子,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转动着他明亮温柔的大眼睛,脉脉含情的望着他,然后走过去了。

她走过去了,而他还是一动不动,继续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看她。

她走到林荫道的椅子那里,可是没有坐下来,就在紫丁香树里悄悄走掉。她已经看不见了,可他依旧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多么漂亮啊,”他情不自禁地想一想,“啊呀,真漂亮!”

此时有人拍了他的肩。他立刻转身过来:

“你在干嘛呢?”有位同志笑着问了他,“还来不及安排住宿条件,已经寻找对象啊?!看把你美得!”

“怎么了?哪个对象?”巴依江不好意思了,尴尬地离开了那位同志。

那位同志吹了一声口哨。

“喔,好小子!哦!看上了那么好的姑娘!不行,你绝对不要盼望她!你不会成功的!”

“只有鬼知道你是那样的傻瓜,”巴依江骂了他一次,而心里想“她到底去哪里呢?”

他们俩在一次会议上又见面了。看着她,巴依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觉得不安。

他们坐在一起,也进行了简单的对话,可是巴依江每次都感觉像是碰到不可见的钉子。他所了解的信息只有她的姓名:波列娃娅 古丽娜尔 阿纳托利夫娜。现在他就不肯定,他是哪个民族?姓和父名两者都是俄罗斯的,只有乌兹别克的名字。四十个发辫也是乌兹别克的,她俄语说地很地道。

他几乎失望了,但幸亏还有了会面的机会。文艺会演派他们俩当报幕员。后来他们开始约会;约会一天比一天多,时间越来越长。但是他了解不了为什么乌兹别克姑娘的姓是俄罗斯的。

她的性格内敛和抗拒:有一点冷漠。可是后来她还是畅谈起来了。

“我的父亲”,她说道,“是个莫斯科人,大夫的儿子。中学校毕业后我的父亲考入水利大学,但毕业于大学当年判处流刑,因为他参与革命小组,流放地为中亚地区。当时在乌兹别克正在开凿‘沙皇渠’。虽然我的父亲没拿到毕业证,但也可以找到土壤改良工程师的工作。在那儿他就认识了我母亲的父亲。中亚区有一个灌溉的专业叫‘米拉比’,他们从事农田水利。‘马利’-是个‘测量’的意思,对人来说就是测量学家,‘阿比’-是个‘水’的意思,哈语说的不一样。所以‘米拉比’就是个灌溉专家。我母亲的父亲就是米拉比,名字叫古尔邦。他和我的父亲交友了。当时我的妈妈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这样他们彼此相爱了(那个时候我父亲的乌兹别克语言已经说得跟俄语一样好),不过他们无法结婚:伊斯兰教不允许回教女子嫁给非教徒。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父亲和母亲私奔了。但从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他去水利工程管理总局请教。总工程师听取他的事情后说道‘对,这种事情很麻烦。但没有办法,让你们去锡尔河下游区,那个地方正在挖掘渠道。我派您当工程的指挥员’。父亲只好同意了。在革命前他就在那里过生活。20年代他调到哈萨克水利工程总局,而1928年变成了州府的总工程师。”

古丽娜尔还关于自己也说了一些。原来她和巴依江几乎是个同岁人。今年她就毕业于俄语的十年制学校。

“我的母亲,”古丽娜尔说道,“虽然吸收了古老东方的传统教育,但她绝对不想女儿也受同样的教育。因此她对我做的关于乌兹别克教育的内容只有如下:缝制彩色衣服、编制乌兹别克发辫,教我唱乌兹别克诗歌、跳乌兹别克舞蹈。‘唱歌吧’,她经常给我说道,‘你还年轻。长大以后就有义务,生孩子,就无法唱歌了。现在愿你唱歌,天天开心,我也和你一起唱歌’。以后……”

古丽娜尔突然沉默起来。巴依江惊异地看了她。她坐得毫无动作,情绪阴暗。巴依江什么都不懂,小心翼翼地摸到她的手,才发现她居然眼含泪水。

她这种情绪是那么意外,甚至让他急忙站起来。

“不要,亲爱的,不要!”他恳求她,而自己差点儿哭了“现在什么都不用说,回头再说吧……”。

但她已经恢复常态,就全部说完了。原来一年前她的母亲因患癌症突然去世了。

“原来如此,”巴依江想了想,顿觉释然:她不是不喜欢他,只不过还是因为母亲的离世倍感忧伤。

后来巴依江尽力总是和她在一起。他们的约会越来越多,感情更加坚定了,多亏这次文艺会演异常地延期了

古丽娜尔母亲曾经给她说过一件关于撒马尔汗蓝石的民间俗信。传说根据这种石材的状况,当地居民确定立夏期间。太阳拥有两个眼:夏眼和冬眼。太阳闭上夏眼 冬天就到来,而夏天来的时候,就闭上冬眼,而夏眼张开。

第一个光线辐射到撒马尔汗蓝石,它晒得极热,变成柔软、易弯的。这时春天和夏天到来。

现在看来巴依江有这种撒马尔汗蓝石的特点。按道理说,巴依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身颀肩阔、黑色卷发、额头宽阔、眉毛浓密、活泼的眼睛、鹰钩鼻子、黝黑的脸庞,古丽娜尔记住了巴依江的这种样子。

他们还是避免讨论彼此的感情,但他们的问题已经很显然了。

我们的先辈亚当自己

主动来到了夏娃先母

这是萨拉女诗人进行与有名的笔力冉阿肯[2]的赛诗会中唱的歌词。

此后过了很长时间,但这种恋爱的规矩至今没有变动!那么,如果这个规矩不变,所以第一句话不是巴依江要说的啊?只是他不够勇敢,每次说到这里,他就脸红,也找不着合适的话。

不过那些无法说的话可以写在纸上。有一天古丽娜尔收到了一封信,内容是热烈爱情宣言,写了很多字,可是她不怎么喜欢这种说话的方式:写信人很多语句都是引用奥涅金对塔季娅娜的信里的内容。因此巴依江第一次倾诉爱情的长信没有得到回信。

于是他下定决心去冒险表白。他领古丽娜尔在公园散步,在路上开始表白。他的话语热情洋溢,而且他说的话似乎有条有理。

他不敢看着她,而她要不就是沉默,要不就是向他瞥一眼,她眼睛里具有几乎觉察不到的暗淡色调,然后给他安心地说道:

“是的,是的,我听着呢……”

终于巴依江的力气用尽了,就默不作声了。“她挖苦我呢”,巴依江闷闷不乐地想,‘那没关系’。

走到公园的座椅处。这是个寂静凉爽的场所。稀疏的较大树荫落到草地上。

“要么坐一下,”巴依江说道。

她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巴依江也不说话。

他不说话,因为在路上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讲完了。古丽娜尔呢,简直心慌意乱。巴依江的表白很热情,毫无疑问是诚心的。说实话,他也讲了不少废话,只不过是这件事情也不容易的。

不过她现在能够做什么呀?巴依江要求立刻回答。她有点开不了嘴口。

“要么……”她刚开始说就又沉默了。

现在也不可能给他说:“要么我们回家?”。

“来,来”巴依江迫不及待地说,“您是不是想要给我说话?”

她细心看到苹果了。

“今年的苹果多么好吃……”,她刚一说话就有沉默了。

“但您不是要给我说苹果的情况,对吗?”巴依江忍住愤怒地问道。

她突然像下定决心了似的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你知道吗?让我们实事求是地说,别用引语。我们两个是共青团员,所以对爱情应该坚持共产主义的态度,对吗?所以让我们坦诚以对吧,好吗?”

巴依江点了点头。

“那么亲爱的!说实话,我们互相了解太少,真少!有一句话 - 人生多支路。”

“接着说吧,”巴依江答道,由于她的语气激动起来了“请您接着说吧!我听着……”再低声地补充“我从未听任何人如同听你说的话”。

“生活多么长呀,”古丽娜尔延缓一阵再说了,“天晓得我们一起还要住多长时间,所以我们应该怎样彼此了解,以免将来后悔!古语这样说:应该用烧红的烙铁来检验我们感情的强度”。

她不再说话。

巴依江也不说话。

“所以亲爱的”她坚决坦率地说,“我给您提出三个条件。注意听我说的意思。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我们是共青团员,所以不仅要考虑自己,而要考虑我们为了祖国和人民能够做什么。首先我们应该找到自己的事业,也就是说学会某种专业,然后才可以讨论其它事情”。

巴依江皱眉了。

他有点不满意她这种语气和说的话,谈恋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您说的话有道理,但为什么您提这样的问题:不是爱情,就是专业?为什么它们相互冲突?”

“因为如果我们延缓这些问题的解决,等待更合适的时间再看,所以我们的恋爱不会出事儿,对吧!今天的爱情,明天还是爱情,对吗?”

“哦,谁都无法和你辩论,”巴依江笑了起来。

“所以,第一条件:我们之间的感情问题只能大学毕业后再发展”。

“到了那个时候,怎样办?”

“天呐,”古丽娜尔悲叹了,“难道必须说到每一个细节?难道每个思路必须以说话方式来表达?”

“好吧,我同意了。先不说这一点。那我们在哪儿学习?”巴依江问道。

“比如说我本人要成为医生,”古丽娜尔断然地答道。

“医生?”巴依江叫道了。

古丽娜尔叹了一口气。

“对”她坚决地说道,“您很容易猜到为什么,癌症杀了我的母亲,而我要杀掉癌症 ,这就是我一辈子的目标。知道吗?”

“知道!”巴依江答道。

“现在论到您,要是我说的算,我可以推荐给您一个专业……”

“请说!”巴依江说道。

“首先请您听两个传说,在锡尔河平原那里人人皆知”。

“接着说,我听着!”

“老早以前,锡尔河边缘有位少女,名叫马克巴尔。有个名叫谢哥子的小伙子爱上了她。虽然有人传说还有别人,可他们两个人一直心心相印,芳心互许”。

“所以?”

“接着听。他们相处很融洽,不过后来遭到不幸。谢哥子带马克巴尔去他的故乡,是个半沙漠地。他们一到了目的地,马克巴尔姑娘就生病了,她皮肤变黄了,如同初雪下的秋草。他们请求很多大夫来救她的命,但谁也治不好她的病。

住在锡尔河平原的少女父母得知他们的女儿有病,他们也不管平原的庄家歉收前来探望可爱的女儿。既然那个地方很缺水,他们带了满水的风箱。为了防止水恶化,他们放在风箱里酸奶疙瘩[3]。马克巴尔少女一喝这种锡尔河水,她的病眼看着越来越好、越来越健康。不过风箱里的水并不多,喝完水以后她又变得憔悴不堪。

她的亲戚才明白:马克巴尔舍不得她的故乡锡尔河,所以把她护送到老家……少女一到锡尔河,就倒伏在河岸,喝了喝河水,又变了原来的美貌。她高兴地回到丈夫的半沙漠家乡。但是刚到那个地点又生病了。她爱人才明白了:没有锡尔河的水,他妻子活不下去。因为他真的爱她,所以搬家到锡尔河平原。目前他们的子孙还在那个地方继续生活。”

“我理解了,”巴依江答道,“那么第二传说呢?”

“第二传说如下:

一个乌兹别克小伙子爱上了少女,可她提出条件:我的故乡很贫穷、很荒凉。为了振兴故乡,必须灌溉平原的土地。你要从锡尔河岸边开凿渠道,以便把河水洒到田地。如果能够实现这个条件,我就属于你。”

“他实现了这个条件吗?”

“因为他十分爱他的新娘,所以他完成了这个任务。”

“啊!”巴依江意味深长地叫道,“这意味着您给我提出同样的条件,是吗?”巴依江一分钟之后问道。

“对”。

“但为什么提这种条件?”

“现在我解释,”古丽娜尔答道,“我有一种宝贝,我永不离开他,这就是我的父亲!”

“难道有人不爱自己的父亲?”

“每个人都爱,但我的爱那么深,我绝对不会抛弃他”。

巴依江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东西使您快乐起来?”古丽娜尔生气地问道。

巴依江继续笑。

“好吧,”古丽娜尔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了。

“您去哪儿?”巴依江叫道,不让她走。

“我是在郑重其事地说,而你却笑话我呢”。

“算了、算了”巴依江友好地说道,握着她的双手“我认真的听你说……”

他想让她坐下来,可她继续站着。

“对”她坚决地重复,“我永远离不开我的父亲,他舍不得我,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最宝贵的就是我”。

“这么着吧,”巴依江想了想说,“我并不愿意得罪你,但你自己想一想,我怎么能不笑?你已经20岁了,而你的想法如同小女孩一样:我离不开父亲。不过女儿能够幸福地出嫁,那就是父亲的最大的幸福!而且谁让你抛弃你的父亲?你可以和他一起住在我的家乡。难道岳父在女婿家里生活是不好意思的吗?”

“不是不好意思。问题是他不会去别的地方……”

“怎么可能?”

“我父亲有个心愿 – 把锡尔河歉收的平原变成花园。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谁也不能动摇他的意志”。

第二天,这种对话已经在火车站上进行的。古丽娜尔要去克孜勒奥尔达,而巴依江护送她。

此时他们约定了一切……他承诺考上某种水利大学。古丽娜尔希望他的父亲可以帮助她的新郎。

他们的计划很快就实现了。巴依江刚到彼得罗巴甫尔斯克,就收到了克孜勒奥尔达州水利管理局的电报,要求他过来。巴依江已经知道,这就是古丽娜尔帮他的忙,所以收电报那天他就出发了。

在城市那里他没有见到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他奔赴阿拉木图市。不过老工程师安排了所有的一切事情。水利州局递交了巴依江标准合同和莫斯科水利大学的派遣证。水利州局请莫斯科大学录取巴依江并承担了他在学习中一切生活费。

巴依江没有相见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就到莫斯科去了。四年以后大学毕业,再过了一年也顺利通过论文答辩。

克孜勒奥尔达州水利总局的合同还有一个优点:每年的实习时他可以到克孜勒奥尔达与古丽娜尔会面。他们可以整个夏天在一起。

这就是巴依江爱情的故事。

中午火车到达克孜勒奥尔达。

巴依江带行李出到车厢门口。他后面站着苏珊娜。火车快速经过火车站的楼房、花圃和铁路建筑物。在一群迎接人员之中苏珊娜看到了穿着乌兹别克衣服的美女。那位美女发现了巴依江就挥手了。

火车停了。巴依江刚准备下车时在他旁边跑过来了个头高、黑头发、白脸庞的美女,她高兴地叫道:

“巴依江!”

“古丽娜尔!”巴依江也叫道了并往地上跳。

但没有任何怀抱或接吻。可苏珊娜就等待这样的接待。不知道因为什么,但迎接的冷漠有点刺激苏珊娜。

“那样的情人啊”她想了想。然后目送他们了:他们俩在站台上携手走着呢。两个人并肩,都是年轻的、高个子、漂亮的青年。

“不,还是很要好的一对情人”苏珊娜 本尼迪克托夫娜 想道。

第二章

婚礼之前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无论外表还是风度都与普通哈萨克人一样,但他具有俄罗斯人的优秀品质,这也特别影响到他与女儿的关系。怎么能想象东方的女孩子跟她的父亲随便说出隐秘细情,况且如果这种细情对恋爱或选择爱人有关系。而古丽娜尔在这种方面的信息一点也不瞒着父亲。

波列沃伊 精通哈语。谈话中他能流利地说出很多哈萨克的俗话、俏皮话、谜语,滔滔不绝地表达丰富多彩的东方语言,而且所说的话,都很地道。

他穿的衣服,不认识他的陌生人会感觉有点奇怪:身体上穿着俄罗斯服装,但头上戴着哈萨克传统帽子。俄罗斯工程师还有很多与哈萨克人的相同处:他爱吃肥肉,特别爱吃手抓肉面[4]。他喝马奶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能喝过他。他可以不断地喝马奶,只要及时换奶碗。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也是非常好的马术专家。他骑过数不尽的千里马和骏马。如果他喜欢某匹马,他就可以献出一切来获得该匹马,可以精心地照料马,购买带有精美银制装饰的马鞍。作为酷爱打猎的人,狩猎时他总是骑马。

个子高挑、身段挺拔、背上一把枪的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骑马的时候,他后面跑着猎狗。在锡尔河平原的每个哈萨克人遇到他的时候,都恭恭敬敬地叫他‘苏氏-阿纳托利’,也就是说‘灌水的阿纳托利’。这个‘苏氏-阿纳托利’不论男女老少都认识他。

有一次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经过陌生的阿吾勒[5]到一个哈萨克人的家来做客。这是遥远的阿吾勒,所以那个哈萨克人看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不眼熟。

快到午饭时,在大砂锅里煮着肉。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饿死了,他直盯着砂锅。守钱的主人并不愿意把极宝贵的菜给陌生的过路人吃。他只给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一碗爱兰[6]。他喝完了爱兰,但继续做客。

主人等待客人走去,可他不过去。砂锅的盖子已经扑起来了,烫快熬干了,肉快要烧焦了,不过客人还坐着呢。

于是守财奴软弱无力地对妻子说道:

“这个俄罗斯人坐得时间真长”。

妻子是个聪明人,立刻答道:

“他戴着哈萨克帽子,他的头颅会不会有裂缝?”妻子答道。(如果到阿吾勒来了俄罗斯人,而且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哈语,则为了互相警告,以免不小心地说话,一般说这一句话‘他的头颅有否裂缝?’也就是说 – 会不会有哈语进到他的头脑里面的意思)。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立刻响应了这句话:

“主妇!我头颅的裂缝不会造成灾害。那么如果你们的砂锅裂个缝,那就倒霉了。快把火上的砂锅拿下来吧。于是夫妻才明白了,他们家里作客的人就是‘苏氏-阿纳托利’”。他们就款待了这个客人。

你们听一听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关于俄罗斯科学、伟大俄罗斯人民在中亚地区民族生命中起作用的想法。他亲眼看到了,荒芜的沙漠怎样繁荣起来,覆盖了鲜花和森林!

“问题就在这里,”他答道,“不是欧西国家启发亚洲,而是俄罗斯带来了科学之光。难道十月大革命不是俄罗斯人民自发的事情吗?没有十月大革命,就没有农业集体化,这意味着不会产生世界最大的农业基础。而如果没有这些,中亚及哈萨克斯坦都是什么?不就是死亡的沙漠!问题就在这里”。

他凝思不语一段时间,然后突然把他的又大又壮的双手放在桌子上。

“对呀,死亡的沙漠、歉收的平原,”他洋洋得意地说道,“所以我本人遇到了这种缘分来实现俄罗斯科学家的梦想”。

波列沃伊 说到中亚民族的家庭堂规的时候,他又想起俄罗斯人民,又说了很多赞美之词。

“有定居的民族:乌兹别克、塔吉克,”他说道,“也有游牧的民族:哈萨克、吉尔吉斯、卡拉卡尔帕克。这种特点造成不同的家庭堂规。但是这样那样都不好。定居民族把自己的妻子锁在房子里面,给她们挂面纱。游牧人肯定不能把女子关在家里,因为在他们的帐篷里面,哪儿有隔壁呢?不过他们的女人命运也不算容易:把女人可以随便购买或者销售,如同任何商品 – 只要价格合理而已,然后逆来顺受,接受现实。不过如果忍耐不变成感情,那该怎么办?生命就悲惨了!而在俄罗斯哪里有这样的事儿?说实话,以前在俄罗斯也有灾难、贫困、横行霸道的现象,更不用说在这里,但绝对不是这么厉害,女人应该……”

此时老工程师醉心于谈论,然后开始讨论有关女人应该拥有的许多优点。女人应该聪明、博学,她应该自主地作出决定……

“世界上谁也比不上俄罗斯美女,”他年轻的时候跟朋友说过。突然他取了乌兹别克的妻子。说实话,他有点不满意她性格,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不灰心。他知道可以改造她的思想,不过有时这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儿。沙哈达提不是每次同意丈夫的一切说法;有时发生过相当严重的矛盾。

当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和沙哈达提私奔的时候,他只有25岁。一年之后他们生孩子了,不过一个月之后孩子死了。他们还生孩子,可他们都也很快去世了。只在第10年,沙哈达提终于生了女儿 - 古丽娜尔。这个女孩就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东方的父亲往往不把女儿看作家庭的真正成员,因为他们从未忘记一句东方谚语“儿子归父亲,女儿归陌生的小伙子”。所以在家里的女儿一般被视为要离开家的人。

沙哈达提很了解这种闺房的规矩,可她意识到将来有没有别的孩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就不敢看丈夫。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到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不理解她的恐惧,并且将男孩女孩一视同仁。这样的态度叫她又惊讶又安心。

与此同时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争取使女儿受到教育态度和风度尽量同于欧洲平常有文化的女孩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他让女儿多读书。当时他自己贪婪地读过整个图书馆的资料。现在他把书本当作自己的同盟者。

古丽娜尔知道她父亲的专业是土壤改良,大部分的生活奔走四处。她真的不知道,父亲怎么会有时间学会一切科学?他的博学涉及到天文学、植物学、生物学,此外他还了解不少美术。而且不仅读过俄罗斯作家的作品,还读过外国的作家,并热烈地复述引人入胜的作品内容。所以古丽娜尔最大的娱乐就是听父亲讲故事。

当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争取使古丽娜尔具有这样的思想:对友情始终不渝和对爱情不变心;不要分散感情,要是选定了爱人,就要尽量靠近他吧。

后来,当古丽娜尔变成大姐的时候,她可以与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进行整天的争论。他们常常互相不理解而保留自己的意见。不过他们之间这么小分歧绝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妻子去世的时候,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53岁。他的身体健康,体格很壮,看起来很年轻。古丽娜尔一直担心,因为父亲觉得太孤独,就要再婚。她也不能反对这一点。

有一天,她偷听到父亲与朋友偶然的对话。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干脆不客气地说道:

“不行,不行,我的福分就是我的女儿、我的生命、我的工作。其它都不需要。”

古丽娜尔哭了一整夜,此后照顾父亲如同孩子一样。这样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她给未婚夫答道:“我永远离不开父亲”。

她这样对父亲介绍巴伊江:

在文艺会演上,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想成为土壤改良的专家,但是他应该上大学学会这种专业。所以他请我和你商量最好上哪所大学。顺便说一下,这是他的照片。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斜着眼看到古丽娜尔,他立刻明白一切。

“那么,写给他这样 – 他应该上莫斯科水利大学,而你要上莫斯科医学院!这样你就在陌生城市里有认识的人”。

但古丽娜尔不想去莫斯科。她早打算上阿拉木图的莫洛托夫医学院。她就给父亲这样说道:

“所以你的朋友为什么不想在这里学习?”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表示惊讶。

“不知道因为什么,可他宁愿上莫斯科的大学”。

“好吧,”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答道,“这样更好。你该知道,我们不仅需要土壤改良和农田水利的专家,但还需要大地测量工程师……”

他通晓锡尔河平原的问题,必须建立一体化、配合好的水利枢纽系统。他也知道这个在北哈州严寒的气候中长大的小伙子不是由于锡尔河酷热的黄土平原而迷住,也不是干旱的沙漠,只是古丽娜尔。要是这样,那么易懂的道理是:不可能把外人一辈子绑定在烧红的沙漠异乡。他同意成为水利专家已经算不错。

这样巴依江就变成了水利工程系的大学生。

根据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的推测,巴依江经受不了暑热。他好几个礼拜不得不呆在沙漠的天地之间。太阳晒伤了他的身体,嘴唇都干了,他口渴难耐。

然而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容易经受任何酷热的天气。他讥讽地眯缝起眼来看着他一事无成、太过脆弱的徒弟。

“嘿,兄弟怎么样?”他问道,“是不是很热?”

巴依江仅点点头,他甚至说话也觉得痛苦。

此时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常常翻来覆去他喜欢说的笑话:

“你觉得什么东西最火热灼人的,太阳还是爱情?”

“太阳,”巴依江愁眉苦脸地答道。

“不对,”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高兴地挥手,“什么东西使你赶到这么酷热的地方,难道不是爱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你变成土壤改良的专家吗?”

巴依江只有喘着气走。他不少次想过:“结婚之后对什么都瞧不起,带古丽娜尔和她一起到北方去,不过暂时必须忍耐”。但这样的思想他只能在心里隐藏。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了解他的徒弟是多么艰苦,他怎样遭受暑热、灰尘、缺水。虽然两个工程师关于这些事儿的话说得不多,两者都可以猜到对方的思想……“好吧”,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想想,“也许他能够爱上这个故乡,就留在这儿;也许带新妇去别的地方。能怎么样?强拧的瓜不甜。我也是这样……”

他就想起流放之初的日子,那时的他是多么忧郁苦闷啊,他本来很想要不就是跑到中国,要不就是跑到印度。然后很想用枪自杀,要是没有创造和热爱劳动的激情支撑,他早就自杀了。他发现到了这里的人民为了一撮大米而奋斗,他才明白了他是唯一的人可以帮助他们。于是他整天不是呆在草原上,那就是埋头画图纸。就在这时候,他认识到沙哈达提。

“所以,一定要跟这个小伙子结婚”,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想想,“肯定要结婚!好吧,如果他们俩已经约定了一切,我只得在婚礼上玩一玩。他们也不会办喜事。太年轻,经验不够,而婚礼呢 – 是件大事儿呀!倒是我也办不了喜事。应该请锡尔巴依帮助”。于是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确定到锡尔巴依去商量。

强悍、结实、不爱说话,甚至似乎孤僻的老头子,名叫锡尔巴依,是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的老朋友,他在来到这个平原的第一年时就认识到了这位老人。他们的友谊不是无理由。这样精通锡尔河沙漠水土的行家里手打着灯笼没处找。他什么都知道:哪个地点开凿灌渠系统最合理、怎样凿开沟渠、哪个土壤不好挖、怎样维护沟渠和其分枝,以免倒塌和污染,哪块地可以收成大获,而哪块地一点关心都不用。这些问题的解决非请锡尔巴依的教不可。他说到水土的问题,感觉似乎专业高手的探讨,可他一点儿也不识字。

去世的沙哈达提尊敬过锡尔巴依如同父亲。古丽娜尔一般叫他“阿塔”,哈语“爷爷”的意思。锡尔巴依也有唯一的儿子,岁数像古丽娜尔一样。

孩子们有点长大了之后,锡尔巴依半说半笑地建议与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结亲。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答道:

“现在说这个问题太早,让孩子还长大一下,之后再说吧”。

果然,锡尔巴依很快就发现到时间的确太早。首先,他的儿子达武猎特刚学完中学校的课程,就不深入自己的学习,去集体农场干活;其次,他有了心上的姑娘;其三,他得知了古丽娜尔也答应了某个城里小伙子的求婚。当巴依江到了克孜勒欧尔达的时候,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通知锡尔巴依即将到来的喜事。

“很好,恭喜恭喜,”老头子说道,“这么大喜事,我劳驾你一下”。

“来,说吧……”

“你和我一起过日子,一起变老了,变成了兄弟。这意味着你的古丽娜尔也是我的女儿。让我们一起办喜事啊”。

这样的建议无法拒绝,要不然锡尔巴依会一肚子怨气。

“那我们在哪儿举行婚礼?”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问道。

“这么着吧,”锡尔巴依接着说,“让我们这样做:煮大锅肉、安排摔跤的比赛、然后赛马、然后刁羊。你看,行不行?难道在克孜勒欧尔达城市里面可以安排这些活动吗?所以,我们要在村庄里举行婚礼”。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沉思了。他对这种婚礼十分合意,可他也知道,婚礼相关的费用由于主办人的一切亲戚甚至一切朋友来分担,这样好不好意思?

“也行,”他终于答道,“不过问题是孩子们都在城市里长大的,看来他们要按照城里习惯办喜事”。

“两者不冲突,”锡尔巴依答道,“让他们在这儿和在那儿同时举行婚礼。你知道吗?我们有婚礼一句祝愿:‘你办喜事之后,愿举办第二场婚礼’。达武猎特这个夏天也有快乐的事儿,所以在这次婚礼上他也可以玩一玩儿!”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想了想,就同意了。

锡尔巴依的儿子达武猎特管理集体农场的养羊业场。那个农场挺大,大概有八千头家畜。

达武猎特被看作是优秀工作者。只在上个年度之内,给他奖励过五十头羊。而今年还加了三十五头。因此锡尔巴依的家庭被认为整个地区内最富裕的。所以,如果不是锡尔巴依,则谁可以举办真正的哈萨克风格的婚礼,包括赛马、刁羊、丰盛豪华的宴会?

朋友们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他们要两次举行婚礼,一次在城市里,一次在村庄里。

* * *

巴依江住的宾馆是个古老亚洲风格的楼房,里面是狭长的走廊,墙四周都是许多小屋子。巴依江要了最大一间,宾馆人员叫它“客厅”,里面具有四张床和一张小桌。

夏天又热又旱。不但土地、路面铺上的沥青及石灰板块,而且宾馆室内的木地板灼得怎么热甚至要一天两次洒水。宾馆室内的窗帘一拉下,空气就变成热乎乎如同桑拿里。

巴依江观察他的舍友,他们遭受暑热都不一样。

一位舍友是梭梭树营造林企业的工作者,个子高、身体干瘦、长长黄脸、稀疏短胡子的哈萨克人,他消暑办法是这样:请拿来水火壶,就在一天内倒空几次。水开了后,他一下子放半块紧压茶,然后夙夜不断地喝这种棕褐色的浓茶。

不带水火壶的屋子里已经热得不得了,但那个几乎裸身的哈萨克人,用毛巾(天内几次交换)时时刻刻地擦身并自言自语:“没关系,以开水攻暑热!温度计上有50度,而在水火壶里100度,我还打赢呢”。

的确是这样,他觉得舒服极了。

但另一个舍友使巴依江特别惊讶。那位是老年哈萨克人,德高望重的老人,整齐梳理的长白胡子。他来自远离的哈萨克啊吾勒处理某些事情,总是跑到各种各样的法律咨询处。

他有另外的消暑办法:在夏服上还穿着两指厚的棉袍儿,还穿着长皮靴和毛毡袜子,把头用薄毡风帽包起来。他以这种样子可以在浮冰块上过冬。

这间房还有一个来自首都的舍友,名叫拉比诺维奇。

他从莫斯科来到这儿处理某种食品造业集团的事情。一进到这所宾馆,住到这间房就发傻了:中午他脱掉全部衣服,躺在床上,盖上床单就开始嘟嘟哝哝发牢骚。

他抱怨快要死了,因为他的心脏太脆弱,所以由于这么酷热心很容易破裂。巴依江瞧他时,就觉得舒服一点。他不是一个人难受暑热。

巴依江特别痛苦是到达的第一天。他刚从火车站凉快楼房出到广场,就感觉如同桑拿一样。他斜着看古丽娜尔,可她若无其事地走路。

“她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啊”,他羡慕地想。

五分钟之后他的背出汗了。街上到处乱飞灰尘。它黏在脸上,以脏的痕迹慢慢淌下来。只要他不小心呼吸了,灰尘就会进入嘴里,他就会咳嗽。“怎么能在这儿生活?”,他痛苦地想。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的身体怎么样?”他问古丽娜尔。

古丽娜尔迟延回答,她沉默地走了几步。

“谢谢”她说道,“爸爸很健康。他等着你,但忽然要他到阿拉木图出差。他很快就回来”。

巴依江咬紧了下唇。他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每次来访古丽娜尔,她父亲每次都不在家,所以这意味着:你不能在我们家里待,亲爱的,你该在宾馆住。

巴依江对这种态度从来不生气。他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不过以前他像朋友或同志一样来的,而现在呢,他来地如同新郎,几乎丈夫。她父亲知道,此外他同意了这门婚事。真是莫名其妙,他呆在这个万恶的宾馆里干吗呀。

他们走到广场的一端,那边停了一辆旧的嘎斯牌车。

“去宾馆吧”古丽娜尔吩咐。

巴依江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哪样的宾馆。没有餐厅,没有娱乐室,没有排水系统。洗脸跑到院子的水井。想起水井,巴依江摇了头就沉重地叹息。

古丽娜尔送他到宾馆大门,但不进里面。

“休息吧”他握着他的手,“下午我来接你,我们去逛街”。

巴依江一进房间就躺下沙发。里面太热,甚至他想跳出往院子的水井,但是他刚刚抬头就又跌倒了。

高个子的哈萨克人来了就给他说:

“你喝点热乎乎的绿茶吧!以毒攻毒,一出汗就舒服一点儿”。

巴依江相信他的话,喝了一杯茶就出了大汗淋漓,甚至可以拧干他的衣服。

他躺着哼叫。

“不要喝水”另一个老人严肃地说道,“现在重要的是吃饭。软弱无力的人立刻遭受暑热的影响,吃了一片肉,就好转了。拿吧,尝一下”,他殷勤地递给一块胸肉。

巴依江对出的主意道谢,但拒绝吃猪肉。

“大概冷水可以帮助一下,”拉比诺维奇哼叫了。

“还不一定,”高个子的哈萨克人摇了摇头说,“一个外来人把一桶冷水往身子浇了,几乎见到阎王了”。

巴依江听不下去了。他从沙发站起来,从宾馆摇动地走出去。他想了想:如果不能用井里的冷水冲身子,那就可以去锡尔河游泳。

河里游泳的人这么多,甚至应该找个地方换衣服。

青年人玩民间流行的沾人游戏。巴依江也会玩这个游戏,也可以参加这个游戏,但现在实在没有办法。

他已经游到了河岸,此时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转了头,就看到了古丽娜尔。她穿着好看的粉红色泳衣。

“吓死了吗?”她笑着问道。

“你从哪儿出来了,”他反问。

“哈,你还问我从哪儿出来?这就是我们河 – 锡尔河呀!”

“别吹牛,”巴依江笑了起来,“‘我们一条河’,地球上的河不少”。

他们游到河岸边就卧躺在沙滩上。

“对,河流倒是很多,不过这样的暑热哪儿没有。所以,我们比你们的彼得罗巴甫尔斯克更需要河流”。

“确实这样,”巴依江想了想同意她,“如果没有河水,也没有生命”。

“你终于明白了,”古丽娜尔答道。

第三章

他的书房

来到克孜勒奥尔达的第二天,州委书记迎接了巴依江。

他们把与巴依江相关的一切问题确定这样,等待计划起草人 -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 回来再探讨。巴依江乐意同意了这样的决定 – 因为他自己急不可耐地等待他新娘的父亲。

不知怎么搞的,但是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一直在出差呢,所以巴依江只能偶尔与他见面。虽然他不觉得怎样,只要古丽娜尔在他旁边就行,可是现在他巴不得那个老人马上回来。

巴依江来到这位老工程师住宅的时候,经常注意到主人书房附近的房间。那个房间总是锁门儿。他知道那个房间叫做研究室,这里古丽娜尔的父亲进行夜间的工作,巴依江对这件事儿非常感兴趣。正因为如此,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一回来,巴依江就问他:

“师傅!我能否看到这扇门后面存放的东西?想必那里存放的不是金子。”

“对,不是金子,”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笑了起来,“可是我绝不会舍这些财富而取黄金。好吧!请进我的房间,我给你们看看”。

他们三个人进入研究室后,巴依江感觉好像进到一所地志博物馆。室内的墙面满挂着卡纸宣传画,画上贴许多照片;桌子和地柜上放着沉重的银皮封面相册。四面各处有玻璃柜展出岩石和土壤的样品。架子上放着带水文取样的密封烧瓶。

墙上挂着大规模的锡尔河平原地形图。

古丽娜尔常常进到这间屋子,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从未想到咨询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的收集品包括哪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对他的专业有什么关系。而现在她对父亲的解释真有趣。

巴依江也认真的听。当然,他自己有所了解这些信息,但他喜欢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关于锡尔河平原有滋有味地讲话。看起来他真的热爱这块大地。

“那么,开始参观吧,”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向巴依江和女儿说道,“这里你们可以看到我们洲的地形图。瞧一下,图上的咱们州显然和其它哈国邻接州的形状及颜色不同。可见它的又黄又条的颜色如同老虎皮。沿着这皮脊骨蜿蜒曲折线 – 这是个锡尔河。它的前头处在两条河的汇流点。其中一条卡拉河发源于喜马来雅山脉,另一条纳伦河发源于吉尔吉斯坦的天山,在伊塞克湖很近的地方。在费尔干纳州,这两条河合流形成咱们的锡尔河。

这条河几乎全部属于哈萨克斯坦:2190公里长度的1500多公里的部分经过哈国领土。它流入荒凉无人的咸海。它比米拉紫湖低于273米。

把这些锡尔河盆地的1500公里可以变成繁荣的平原。统计数据认定锡尔河的水量可以灌溉1000万公顷的耕地面积。可在这儿有沙漠:西部为克孜勒库姆沙漠,东部为库鲁克姆沙漠。这些沙漠覆盖二十六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换一句话说,河流几乎百分之八十二的部分是沙漠。还留下58120平方公里的耕地面积。按照最小统计数据,锡尔河平原可以灌溉不少于3百万公顷的田地。

同时,1940年我们只用7.5万公顷的耕地。所以还剩下292.5万公顷的面积。难道可以容忍这样的浪费?”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用教鞭失望地指出地图上的经过黄色斑的河流。

“现在继续听吧。当亚历山大大帝踏上锡尔河土地的时候,当地人请他吃抓饭、葡萄、杏干、水果等。这些都是由于原始手工灌溉田地培育的。亚历山大大帝时代,即公元前第四世纪,这条河的古称叫‘雅荷洒河’,亚历山大大帝这么爱上了这个平原,甚至去世的时候遗言嘱咐把自己在雅荷洒河底埋葬。据老人的传说,于是人家把河流堵住了导水,埋葬了英雄,再放了水流到原来的河床。在克孜勒奥尔达的咸海方向至今保存了干河,叫做‘库岸’。据说,这就是双角王(穆斯林人就这样叫亚历山大大帝)的坟墓。

过了一千多年,阿拉伯人也踏上锡尔河的岸边。他们又遇到了稻田、硕果累累的果园、开着花的平原。这些也是原始手工灌溉田地培育的成果。阿拉伯人把锡尔河叫做‘塞洪’,而把阿姆河叫做‘绕洪’。你们知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这样的名字?非洲!巴尔托迪院士在他的作品中这样写着。

很遗憾,十三世纪是锡尔河平原繁荣的末期。这个世纪蒙古人侵占了中亚地区,毁灭了已有的城市,而在文化绿洲地上只留下了大堆灰烬。到现在为止还可以遇到这种遗址。比如奇伊利区的萨格纳克市的遗址。只在此区归并与俄罗斯之后,即在第十九世纪中叶,才开始恢复古老灌溉系统的作业。可是基本上没有做到头。土地私有制度阻碍了沟渠系统的恢复。革命之前在锡尔河平原的耕地面积只包括一万五千俄亩[7]。你想想”,他对巴依江说道,“在这些一万五千俄亩之中有多少稻田?”

“我真的不知道啊,”巴依江答道。

“我可以给你说:九”。

“你说的是九千俄亩吗?”

“不,只有九!九个俄亩!明白吗?就是一万五千俄亩之中只有九个俄亩作为稻田,就这些!”

“即使不相信……,太少了吧!但为什么呢?”古丽娜尔不信任地问道。

“可爱的女儿,原因是这样:稻子只能在泥田上生长。从发芽出来到收割之前,它的四分之一的部分必须在水中留下,要不它就死了。难道可以保持这么大的水量,哪怕在1913年,沙皇俄罗斯最繁荣的一年?”

“您说了,耕地面积总共有七万五千公顷,那么之中稻田是多少?”

“两万两千”。

“可不少啊!已经不错。”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皱眉了。

“亲爱的,这是很少,可耻的少。我曾经说过,总共耕田面积为三百万公顷”。

他想了想,有用教鞭往地图指。

“总之,根据莫斯科认可的总方案,我们要在三处筑堤坝:第一处,扎纳科尔干附近的水坝;第二处,克孜勒奥尔达附近;第三处,卡扎林斯克附近的水坝。1950年要完成这项工程。你们知道吗?我们将征服沙漠的耕地要多少?150万公顷!”

“得了吧,”古丽娜尔很惊讶。

“你们在这里看一下,”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拿上了巨大书本,翻页查到必要的内容,“对,在这里就写着150万公顷。”

“哈萨克人常说:如果宰一头骆驼,就取得很大的大盘炒肉”,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接着说,“筑完堤坝后,就看一看,可以取得多少大米”。

“您已经数过,对不对?”巴依江笑了起来。

“那还用说吗?当然数过了。你们听一下:在一个集体农场,有位哈萨克人收割了每公顷100公担的收获”。

“在《真理报》上写过这条消息,”巴依江想起来了。

“完全正确,”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笑了起来,“所以,1950年一百万公顷的面积作为稻田。百万乘一百公担等……”

“一亿公担,”巴依江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问道,“不相信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您!”巴依江答道,“土地总是土地”。

“对!土地总是土地。而水总是水。所以,应该设法抽水浇在土地上。这样就可以收获。看”他从小桌拿上了相册。

“看”他重复了,“这里是我一辈子的历史。请看!”

他开了第一页,卡纸上贴着照片,下面写着地名‘阿特帕克’。

照片表示很大坑,坑两边是两条不同方向的水沟。一条水沟去到平原,另一条从河流去到坑里。在坑边钉着木桩。木桩上挂着某个很长的东西,好像是带木头把子的水斗。水斗一端悬在水面上。半坑满了水。

不过照片上最重要的是老人的体形。他拍得特写镜头:身瘦、驼背、丑陋。他有乱蓬蓬、成绺的胡子,还有老是流泪的眼睛。他的冷淡、满脸皱纹、干燥皮肤的样子有点像贫乏的故乡和酷热的沙漠一样。即使脸颊和前额的皱纹,也提醒太阳烧毁的千年地缝儿。

老人的岁数多大?六十、七十还是更多?有可能这并不是老人,而是中年男人。那么他不是六十还是七十岁,而只有四十岁吗?。

他一点衣服也没穿,除外臀围的破布。他用水斗打坑里的水灌倒去平原的水沟。

这条小沟的终点在哪儿,也不知道。但可以容易猜到,以这种浇水方法只能灌溉微小俄尺的小麦或黍子耕田。

这位老人每天花多少小时来浇地,以便能够收获,而且他的耕田可以收成多少俄担?

巴依江就向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提这个问题。

“嗯”老的工程师耸起肩来了,“如果好好工作,他不会饿死了,而因为疲劳过度却站不住脚了。可见是老人没有家畜。他是孤独无力的人,所以,任何劳动组合队都不能录用这样的工人”。

“劳动组合队的生活是不是好一些?”古丽娜尔问道。

“那你们瞧吧”。

第二张照片表示整套的驮运队。

驮运队由于裸身人组成,都不穿衣服、身瘦,因为他们带着很重的水袋,所以全身躬下。人很多:右边显出某人的腿脚,还有某人的脊背,相机只定像驮运队的中间和尾部。

“那么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袋子里就是水。你看,人多,离耕田还远,他们无法凿开沟渠,所以他们自己背着水袋走。”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翻了几张银色卡纸。

“现在我给你们看工业,这已经不是野蛮时代”。

又表示河岸边。还有某种木头制的建筑。巨大水车旁边有一只蒙眼睛的牛。牛附近有老人拿着鞭子。他们盘旋在同一个地方。

根据人驼背、他的狂似表情、牛低头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们走得好长时间。在受同一个羁绊拘束的牛和工人盘旋动作里面有某种又无穷、又怪诞,甚至无法做到的现象。

“为什么牛蒙眼睛?”古丽娜尔问道。

“为了避免头晕。你试一试整天这样旋跑”。

第四张照片又表示水转筒车,可是它的结构比较复杂,包括相当大的水车,把水桶接上该水车,还有驾牛的车辕子。总得,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水车,而是简陋的木头机器。

第五张照片上的水转筒车结构更复杂。其水车的直径等于五米。这个机器已经由于好几个工人和不少动物进行维护。那是属于巴依[8]的水转筒车。

“这个庞大而笨重的机器已经可以灌溉多大面积?”巴依江问道。

“这是又大又好的水转筒车”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答道,“这样的水转筒车大概为了十个俄亩可以供水”。

“只不过如此?”古丽娜尔失望地拉长声音说道。

“你以为这是很少吗?不,平原工人也不敢希望取得更大的结果。”

“这样,”他说完,啪的一声合上了相册,“封建时代的灌溉历史结束。后面已经实行苏联水利和综合勘察队的工作。要是你们不累……”

“没关系!”巴依江挥了手。

“那么,请看,”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道并从桌面上抬起第二相册来。

这些照片说明并不久以前的时间,所以巴依江和古丽娜尔对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本人的照片最感兴趣。照片上的他很年轻、英俊,流露出力气和兴奋。

第一张带《1924年》题词照片上的他有很大方形胡子和松软丰厚的头发。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所穿的衣服都是白色的,甚至头上炫耀着白色的软木盔。向经纬仪俯身,他正在定向要施工的路线。

“当时我们刚开始探索第一灌渠的方向,”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解释,“可是它的施工花了十年!”

第二张照片表示装建筑材料的骆驼驮运队。

第三张照片:很多人都在排队挖土,为了标记灌渠的路线。

第四张照片:打下主要闸门的基础。

第五张照片:埋下该闸门的混凝土墙壁。

第六张照片:已完成的闸门。它站得如同庞大、黝黑的围墙,提醒人们这要不就是中世纪的城堡,要不就是独眼龙的堡垒……

第七张照片:宽的、直直的水槽,土中挖掘很深的洞。一分钟后它们就要冲水。但暂时这里都是凉快、半明不暗和安静。

第八张照片:闸门开着;水冲到灌渠。非常好看的、很清楚的相片。感觉到自然力的怎么嚣张、水流怎么汹涌,甚至可以听到释放水流高兴的哗啦哗啦之声。它终于扫除了一切阻碍。

第九张照片:某种糊涂事儿。看来是某种野蛮的游戏。有些人用绳子系在一起,有人把他们推进水里。一个人被扶起,摆动起来了,马上就要扔到水沟里。另外一个人是从水中被拉出来的。他的头发粘住了,脸上流水。他什么也看不到,可是表情很满意。人家都哈哈大笑。

巴依江细瞧了,认出来那个人,他就是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这到底什么事儿?”他惊异地问道。

“这是我们一种风俗。首先浸在水里,然后祝贺。这意味着施工完成,已冲水”。

“哎哟,这样很容易受伤,”巴依江小心地拉长说话,“所以您多少次这样浸入水?”

“革命前大概有七十此,革命后只有四次。你大概会问,为什么这样的差距?因为以前开凿了小沟,就施工完了,而现在需要好几年劳动才能完成工作。我们目前开凿的灌溉渠道,至少比我革命前所有施工的水沟长度和宽度多五百倍。”

“那么,这些是什么?”巴依江从相册到满放烧瓶的架子来而问道。

“这些都是我们锡尔河的水文样品。你知道吗?不同季节,这条河水具有不同的化学成分。所以我们研究它。这也是用于灌溉农业。”

“那么”巴依江拉长说,就不由地问道“您还保存土壤吗?”

“也保存土壤,你看这里……”,他开了凉台的门。

在他面前是果园:硕果累累的苹果树、李树和杏树。

在直接靠近凉台的部分里面,树下面在树根附近放着巨大,橙黄色的,几乎红颜色的南瓜和甜瓜。其中有纯净黄色的椭圆形甜瓜,也有正圆形的甜瓜。它们的皮明显地刻着多面,好像奇妙的结晶。还有光滑的、阴沉沉的南瓜,以及有巨大扁平的南瓜,如同蟒蛇头。它们的图案也是五光十色的如同蛇皮。

“这些东西都是在我有意地从沙漠拿来的土壤中而生长,”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道。“这块地是从歉收平原挖出来的。我并没有加入任何化肥,只不过向这块地浇了水。锡尔河平原一千五百长的面积上很快就是果园和瓜田”。

巴依江跳到地上。

在一个特别大的南瓜上面,长着一颗匀称挺秀的高树,带着浅蓝色的花如同巨大的响铃儿。它们有这么易碎娇嫩的样子,使巴依江很想折下一枝送给古丽娜尔。

他伸了手,就叫了喊声而把手缩回来。他的手指出血了。像男孩一样,他把刺伤的手指放在口里,就开始吸血。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站着发笑。

“嘿”他说道,“并不是我们每朵花可以用裸手摘下来。有些花可能刺伤你。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巴依江愁眉苦脸地说道。

“所以,当心吧!”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而想着自己的事儿。“锡尔河的花朵需要特殊照顾,应该好好对待。请你记住!”

他的这些话温和一些,并满面地笑起来了。

第四章

瘦拉克水沟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和巴依江确定去察看将来的土方施工地点,而顺路访问锡尔巴依。

锡尔巴依住在一个集体农村,它的名称真奇怪叫“瘦拉克水沟”,从哈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非常短的水沟”。正好在这个集体农村附近要开始初期的土方施工。

工程师们坐M1车沿着河流西边走。

穿过沙丘。开车很难,车一直空转,而一个小时以后完全陷入沙子里,并且陷入得很深,甚至无法拉出来。当司机处理车辆的问题的时候,他们不得不下车走路去。

沙子挺多 – 在一个地方他们用棍子来计量沙层厚度 – 原来离大陆面有一米厚的沙层。

说实话还有另外一条路,更方便,但是……

这件事儿前几天,巴依江被邀请去州委,在短暂聊天之后,州委书记建议他承担施工管理的工作。巴依江先开始拒绝:理由为他很年轻,最好先在意义不大、更小工作量范围内试用他。

不过书记坚持下去。他说:巴依江是精力饱满的年轻人、哈萨克族,而施工当中几乎仅仅使用当地哈萨克人员。而且共产党成员的称号要求他必须同意。

巴依江同意了。他一同意,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开始催促他上路。他说道“必须察看将来施工的地点”。他带巴依江到地图并指画沙漠黄斑,说道:

“这是我们最主要的问题 – 易于飞散的沙质土。它们占了足足一千平方公里,但最棘手的是这些沙阜在沙漠内经常迁移。在去年沙丘之地上现在是沙漠,而以前沙漠之地现在是沙丘。所以,沙阜迁移到更远的南方、北方、西方的地点。然后在那块地上又造成新的沙山。你想想,我们将来面对多么繁重的工作量?有些地方需要把土壤用混凝土而硬化,用构架而坚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要带你通过这条极难的道路去,因为将来的灌渠就要在这里开凿。与这个沙漠交界庞大的平原,这也是无生气、荒凉的平原,但它的土壤是肥沃的黄土。这里分布了我们地区上的九个集体农场。它们之中没有一个即使在一千公顷的面积上播种。灌渠修完之后,耕田面积应该增到好几万公顷”。

“看来,”巴依江说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些集体农场建造灌渠……”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耸耸肩。

“九个集体农场可是不小的面积,”他答道,“但这不是我们最大目标。更重要的是:沙漠后面延伸带沙子的一大片平原,它叫 ‘密尔杂驱力’,意思是‘富饶沙漠’。这块富饶沙漠的面积大概有十万公顷。土壤是非常肥沃的黄土。大概根据这个原因把这些无生气的沙子叫做‘富饶’。灌渠就要穿过它们。很有趣,从前在这个地方曾经凿开过整套灌溉系统。在瘦拉克水沟集体农场上部地点存在沟壑。目前它是个干谷,但从前它是个灌渠的河槽。这是个挺大的灌渠。灌渠这么大,里面可以容纳足足白杨树森林。由此得出它的名称‘图浪古丽赛’,意思是‘白杨树沟壑’”。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沉默一阵,再补充:

“当然,最好骑着马走,不过…… 你会骑马?”

“为什么不能用车?”巴依江问道,他忧伤地向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瞧,“我本人,怎么说呀,”他有点犹豫不决“不是特别好的骑手”。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生气地耸肩。这么干练的、体格匀称的小伙子,而连据鞍也不会。这是老工程师是无法理解的。‘女儿的丈夫’,在他的头脑里闪过去。

“那,随你的便吧,”他唠叨地说道,“坐车就坐车。不过出什么事儿,别责备我……听到了吗?”

多亏,他们没必要经常下车而走路。碰上了很有经验的司机。他带了毡子和几片苇席。当车到了沙子填沟壑或坑的地方时,他先铺毡子,再铺苇席,并奋勇把车开过去。不过有一次他们这么堵塞了,甚至不管是毡子还是苇席都没用。

不过哈萨克人有一句话:‘谁不必饿死,谁在沙漠中碰上鱼’。当司机和工程师们处理堵车的问题时,回空的驮运队追到他们了。那个驮运队帮助把车拉出来。然后巴依江吃惊地强调了,足足二十五公里的路驮运队几乎跟车一样走。

“这是因为我的骆驼在沙漠和泥坑里比你们的车还快,”驼员笑着解释道。

他们刚出到平原时,在远处出现了某种黑漆漆、很高、模糊不清的现象。

“这是什么?”巴依江细看着问道。

“森林!”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答道。

“它又大又密呀!”

“很密,但不大。它的名称叫‘塔尔图盖’,意思是‘狭窄森林’。”

“为什么‘狭窄’呢?”

“因为:浩罕汗国[9]统治时代,这个森林附近住过一个大汗[10]的土屯[11]。他是一个残酷的人,老百姓都恨他,可他本人是个懦夫。无论去哪里,每次都带卫兵。在家里住,也挂着七把锁子[12]。他愿意建造自己的堡垒,但是游牧人会建哪样的堡垒?他只在春天一段播种黍子的时间内,还有秋天一个月时间住内在同一个地点 – 就在锡尔河岸边。为了这个目的,他选了一块狭窄而弧形的地岬,三边流经河水,而在第四边与草原邻接的最窄地点的出口被森林封锁。所以,因为这个原因把那个森林叫做‘狭窄’。在这儿,土屯建造了清真寺和10间屋子的伊斯兰学校(边宗教,边世俗的教育),还建好了自用的高层大厦。”

“这里的地名真有趣!”巴依江浅笑了,“这里的森林‘狭窄’,水沟‘太短’。”

“哦,一切都有自己的历史。应该知道,这个地方第一个地主就是土屯。他播种过十到十五公顷耕田的黍子。这些耕田上的雇农都是无法游牧的贫穷人。所以土屯跟他们达成协议:为了给他们夏季为期的一头牛,要求他们提供三十俄担的黍子。当然,他一点也不关心会不会收成,只要为一头牛还给他三十俄担黍子就行!为了工作变成容易些,贫农以两到五个人为组合起来。当时这种组合队叫做‘魔音扣死’,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成对的脖子’。锡尔河的水必须从远处用牛运来,基本上这种劳动都是无报酬的。不仅如此,这些贫农还要支付租赁费。这是完全不能忍受的条件。

后来,正是在我们这个世纪初,这里的居民着手于水沟的开凿,但光用铁锹和坎土曼可以挖出多少土?五十个农场团结起来了,一整夏天昼夜干了活,但只挖出了五公里的水沟。所以把这个简陋的五公里水沟叫做‘非常短的水沟’”。

“那么现在集体农场的人员为什么不继续挖出这条瘦拉克水沟?”

“因为这是完全无法实现的。后面是一个高地,所以水沟的方案搞错了。它的前面部分应该提高一下。”

几分钟他们没有说话。

“现在已经快到了,”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道,“戴拉巴依维奇[13]大概巴不得我们过来”。

“您怎么说?戴拉巴依维奇?这是谁?”

“应该知道,锡尔巴依父亲叫戴拉巴依。实际上,你大概知道,每个哈萨克人的名字拥有内心深处的意思。比如说,接待我们的人叫锡尔巴依,由于‘锡尔’和‘巴依’两个词组成,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愿你成为像锡尔河一样富有的人’。”

“这个意思我明白,”巴依江说道,“老早以前我很想问您:‘锡尔河’这个单词怎样理解?因为‘锡尔’有两个意思:染色和机密。所以那位用这种单词来叫做河流的人所指的意思是哪一个?”

“回答这个问题不太容易。应该知道,锡尔河的水把大量的黄土冲刷到河里,所以河水变成黄色的。因此,把河水叫做‘染色的’是理所当然的。从另外角度来看,这些平原里面的一切生命都有与锡尔河直接的关系。不过,试一试把它的水用一下!因此原始人类觉得锡尔河水里面遮掩某种机密,即还是这个单词‘锡尔’。所以当他们说‘锡尔河’的时候,就以为‘奥秘河流’的意思!”

“那,您自己怎样想?”

“而我更倾向于第二个想法”。

“对,看来这个意思更真实”。

“那么现在听一听‘锡尔巴依’名字的历史。我从离题远的地方谈起。根据这位老人说的话,他的曾祖父叫‘耶时克巴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山羊的主人’)。那个耶时克巴依是‘口拉穆萨克’的儿子,口拉穆萨克的意思是箭筒。口拉穆萨克的一群牲畜就在锡尔河岸边过冬。那你肯定知道,哈萨克人员在1723年遭受哪个灾害:准噶尔敌人侵犯了哈萨克草原,把财产抢劫并拿走了,把马群赶掉了,烧灭了一切帐篷。当时还发生了‘朱特’ – 灾荒的意思。所有的牧场被薄坚硬的冰层封住起来了。因为没有饲料,剩下的牲畜倒毙了。这样灾害就开始了……真正的灾害,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巴依江答道,“当年我的先祖从锡尔河平原逃到克孜勒扎尔平原”。

“对,那一年就在哈萨克民族脑海里只记得颠沛流离这个词。

当年耶时克巴依,像很多其他人一样,失去了一切财产,就到锡尔河小支流‘蓝苏’去了。一整个夏天钓鱼。到了秋天之后,就把河水堵住了,然后用这些水浇到土地上,而春天开始耕田。这里他们终于走运了。收成好极了。所以耶时克巴依生儿子的时候,给他起名‘托赶巴依’,意思是‘愿你成为像这个堤坝一样富有的人’。

可是,父亲犯错了。儿子长大以后,突然蓝苏河干了。一切播种的农作物死亡了。那么应该去哪儿呀?当然到源源不绝的锡尔河水!于是托赶巴依搬到该河流的岸边。

不过锡尔河很小气顽强,他不会白白地给水。在它岸边上人家进行翻地、开凿水沟,突然在这种农忙时期当中他们生男孩子。现在他们又祝愿他成为富有的人如同开凿的水沟,就给他起名‘灌渠巴依’。这个孩子长大了,强壮起来了,突然又倒霉了:水沟只能在洪水时充满水。所以灌渠可以整年不给水。此时必须用水车来浇地。所以灌渠巴依生儿子时候,给他起名‘水车巴依’,因为不用水车就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用吱吱响的水车可以打多少的水量,在这种系统当中收成多大?于是水车巴依已经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戴尔巴依’。当然,穷人想想:巧妙办法都没用,而‘戴尔啊’[14]比大家更有福!让男孩靠着锡尔河岸边,也许有一天他要变成富人。”

巴依江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问道。

“没什么,”巴依江答道,“您讲述了全家人的历史包括几乎三百年,而除了名字以外,什么其它关于家庭的信息都不知道。”

“是吗!”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眯缝了眼睛。“那么,根据你的看法,这些都是臆造吗?”

“理论上也会这样”。

“不对,不是会这样,但只能这样而已”。

巴依江耸了一肩。

“那,对不起,看样子我使你讨厌了”。

不过老人特别爱说话。一、两分钟之后他继续说。

“好的,我尽量讲得简单些。这样你会看到,由于锡尔巴依祖先的名字组成五辈代代的生活历史,其主旨是像生活一样无法克服的渴望:取得锡尔河富饶的水来灌溉平原。这个历史还是表明另一个:这个目标恰恰没达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给苏联时期生的孩子,锡尔巴依起名‘达武猎特’”。

“意思就是富有的人吗?”。

“这个单词还有其它意思:国家、幸福,当然还有最主要的意思就是财富”。

“您知道我的看法吗?”巴依江说道,“要是您在州委宣传部工作,您可以成为很优秀的宣传员!”

“你是否想过,我并不一定在州委工作,但还是可以当宣传员?”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冷漠地问道,“我给你这样说: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够宣传和激励,那才是优秀的员工。”

他们到了半岛时候,巴依江先看到了一个二三十米高的丘陵。外地人会觉得这是作为一座桥的人造路基,把陆地与河流连接起来。

“听说,过去它更厚、更宽,但锡尔河坚持不懈地啃啮这块地岬。现在只留下狭窄的弧形地面。再过几年,”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向丘陵看着说道,“塔尔图盖半岛要完全变成河里的岛”。

“要是这样,集体农庄该怎么样?”,巴依江问道。

“农庄居民已经下了决定,灌溉渠道一凿开好,他们就搬到灌渠岸边,于是塔尔图盖要变成集体农场的修养院。”

他刚想要更详细说明这一点,从丘陵后面突然骑出浑身出汗的溜蹄騧马:马上坐着打扮马裤、方格衬衫、带羊羔皮顶子貂皮帽子的小伙子。

“达武猎特!”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叫道并碰了司机。

汽车停下来了。厚厚的灰色尘土遮住了骑手的身像。

“这是谁?”巴依江问道。

“我们刚才谈论的人 – 锡尔巴依的儿子”。

灰尘落下去了,再次首先出现一匹马,再出现骑手的影子。

小伙子下了马,抖着身上的灰尘向车辆跑过来。他是个身颀肩阔的年轻人,但走路时有点驼背。他有黝黑大鼻子的面孔。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开了车门。

“阿萨老穆噶类库穆”,小伙子用穆斯林的欢迎词说道。

“吴噶来库穆啊萨浪”,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也用穆斯林的欢迎词答道。

他们两个人相互握手了。

“给您介绍,这位是我将来的女婿”。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道。

达武猎特伸了手,而巴依江的手指就完全陷于他的宽大手掌里。

“这个男孩还不错吧”巴依江想了想,“他只有二十二岁”。

“让我们等你们好长时间!”达武猎特说道。

“你的老父亲大概骂着我们?”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问道。

“有一点!”达武猎特微微笑了下。

“怎么回事儿?”

“这个怎么说!三天以前宰了一只羊,而你们一直不来,他就吃掉了这些羊肉”。

“嘿,你的老头子已经撒了沙土[15]。怎么会这样?怎么能吃掉给客人的羔羊?不过,有一句话:富有人夸奖 – 就可以算账,穷人夸奖 – 就要变成乞丐。你的父亲少了一只羊,绝不会变穷。而你呢?我看你有点忧愁……觉得遗憾,因为少了那头羊?”

“有什么遗憾的?还是有东西可以给贵宾端上桌子!”

“这才好……要是你模仿父亲,那就谁也不会叫你吝啬鬼。你们家里大概还有客人吗?”

“州委书记。拉和米耶特。那你的父亲不是闲得无聊。走了吧!”

达武猎特还想问什么,但回头转了,就不说话了。

汽车从四面包围了成群的人民。

“啊”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得意地说道,“同乡啊,大家好!”他开了车门,就出到人群。有些人立刻奔向他。有些人跟他握手,有些人抱了一下,有些人拍了肩,有些老人甚至亲吻他。

“那么,新郎带来了吗?”突然从人群里出来了一位年迈体衰的老人,就问他。

巴依江开了车门,跳到路面上。

“就是他,”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笑着说,“你们喜欢吗?”

巴依江鞠躬了。

“为什么不喜欢?”老人说道,“挺好、体态端正的、很客气呀”。

群人都重复:“挺好、体态端正的、很客气”。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顺便已经给某个人说了,他的女婿是位工程师,他要管理灌渠的施工。

“他就可以把这项工程作为彩礼。”还是那个老人说道。“灌渠是个很好彩礼。无法反对!”

客人们又上车走了。达武猎特跳上马就疾驰而去了。虽然现在汽车跑在平坦、光滑的路面上,不过达武猎特的马还是超过汽车。

“天哪!它的腿这么快呀!”巴依江表示惊讶。

“哦,这是有名的千里马,”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答道,“去年锡尔巴依买这匹马时付了与过去彩礼一样的价格。他在很远处,好像是乌勒套那里买到了这匹马。我问过他:难道不珍惜钱啊?你知道他回答什么?‘我们以前不仅马匹,但甚至生疥的驴子也没有。而目前呢,已经发财了,愿儿子骑他喜欢的马’。”

“哦哟,慷慨好施的老头子!”

“你瞧一瞧,他要怎样照顾你。按照哈萨克谚语,上帝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

锡尔巴依的房子由三间屋子组成,其中一间给客人住。

巴依江老早以前已经发现到了,锡尔河平原哈萨克人的家里豪华环境比北哈居民情况更有福。这里很喜欢用枕头、地毯、各种各样的被子。但特别豪华的环境在客厅里陈设。锡尔巴依把墙面和天花板都刷白了,在地面上铺了很大彩色的地毯,地毯上放了绗过的软被子。在一片墙面上挂着白色底子及画上哈萨克风格图案的毡子。对面还挂着这么出色的挂毯,甚至第一次看到这片挂毯的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倒吸了一口凉气。该挂毯上 刺绣了等身像的孔雀。它泛出彩虹的七色。在他面前鲜艳艳的香花。后面是周围栽种丁香花的池塘。这些都是闪变闪光。挂毯这么薄如同水彩画。

“你从哪儿弄到了这个神奇的东西?”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向锡尔巴依问道。

“这是一种特殊的故事。在‘日德利’集体农庄有一个朝鲜族的朋友。我很早以前就在他那儿挑选了这个挂毯。很想要出来,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后来他的妻子准备生孩子当时我宰了一只羊送给他作为‘卡尔扎’[16]。我的朋友就问我:‘我要回赠什么礼物?’而我呀,开着玩笑向挂毯指出。他说:‘好了。如果生男孩我就赠送你。我很幸运,果然诞生了儿子。于是他把挂毯取下来给我说:‘拿吧,给你用’。我给他说这个那个,我并不是真的意思。他什么也不想听:‘拿吧,要不然我就生气了’。这样我就把这个挂毯挂在墙面了。它真好,是不是?”

巴依江望着这个筋骨壮健、瘦削的老人而想:他已经六十八岁了,而他还是身材挺拔,像煤炭一样黑漆漆的头发,笑的时候可以看出来整齐的牙齿,还保持健康的样子,只有变黄一点儿。不过老头子吃到了不少苦头!因此,他的脸全满了皱纹。

巴依江还发现了另一个特点:这个六十八岁的老人向小伙子一样结实。午饭之前巴依江出到院子里吸一阵新鲜空气,就看到以下情况:锡尔巴依正在砍锁锁树。他知道,这种很奇怪的木柴用斧子无法劈,只能把它甩到石头裂开。况且巴依江对看到的事情更吃惊:锡尔巴依拿着巨大锁锁树狠狠抽打石头。巴依江等了等十秒钟,瞧了瞧老人这么容易地拿上整一颗树并甩它到石头。“它是不是空心的?”巴依江想了想。

“让我试一下”,他请锡尔巴依。

锡尔巴依看了他,就靠边站了。巴依江紧紧抓住锁锁树,就呆立不动。

“八八[17],您是个大力士”他终于说道,“我都拿不起来,而对您来说这个木柴好像木屑一样”。

“亲爱的,好汉不提当年勇,”锡尔巴依松了一口气,“现在已经不行!以前背上骆驼的行李,拉着拉着,一点都不弯曲!那时才有力量呢。而目前呢!”

他又抓上了木柴,这么甩到石头,它的木屑都迸裂出来。

看到老人的结实又有力的胳膊,巴依江想了起来将来的岳父讲述的故事:十年前老人成了鳏夫之后续娶了。妻子比他年轻得多。她叫塔利比亚。不爱说话、很谦虚、很节俭,客人来的时候她进入食堂只要拿来拿去什么东西,而在所剩下的时间内一直呆在后堂。

巴依江回来的时候,发现到了新来的客人。在桌子后面区委书记拉赫穆特旁边上座的是区内的农师卡拉凯。在他后面坐的是矮胖、带着大秃顶和稀疏、敖荣粗硬的黑色长胡子及光溜溜下巴的人 – 集体农场主席马萨克派。马萨克派与卡拉凯说话时,一直斜视到区委书记,对他很关注。“拍马屁的人”巴依江不屑的想。

巴依江更喜欢卡拉凯。晒得黝黑、身高高、很壮的卡拉凯感到自在,迅速、愉快、礼貌地说话。

客人们吃饭、聊天。

快到了晚上,进来了圆脸儿、一整面颊泛起红晕的美女。她打扮了城市般的服装。头上戴着红色丝绸的三角巾。

巴依江来不及想:“主人的女儿这么好啊!”,此时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向拉赫穆特侧身一下,问他:

“她是谁?”

“将来的主妇,”拉赫穆特低声说,“达武猎特的新娘 – 艾芭尔莎”。

美女到巴依江来并友好地打招呼。

将来的主妇就像东家一样表达自己:她和达武猎特一起进来,毫无拘束地欢迎所在的客人,跟每个人握手,然后坐下挂毯下面的凳子。

在托劣(家里最受尊敬的席位,该座位上只能坐很重要的嘉宾)上,在两个领袖图像之间放着一部扬声器。

“为什么它不响了,”美女向达武猎特问道。

“好像坏了”。

“那,留声机在哪儿?”美女问道。

“在我的房间里”。

“拿来吧”。

客人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美女不是请,而是命令。

达武猎特本来想走,但犹豫地停步。看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方便。

“拿来、拿来!”美女重复了她的命令。

顺便带来塔什干的唱片。

达武猎特拿来了留声机、唱片,在新娘面前放了下来。

她坐到地面上,立刻上了留声机发条,看完唱片选了一张,放起来。原来是‘莫斯科歌’。当客人听歌的时候,锡尔巴依的妻子拿了进来带酸马奶的很大木制碗。然后拿来铺上了桌布,其上端了一碟黄油和包萨克 – 一种哈萨克传统的细小油炸面圈。

根据阿吾勒的习俗,款待应该从早到晚举行。客人们已经吃得饱饱,已经觉得烦腻,已经打嗝儿,几乎呕吐,而他还是给他们吃的东西。

日落时,宴会快结束,客人还来不及从桌旁站起来,突然来了一个邻居,抱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并请他作客。在邻居家里不得不坐一小时。刚打算去休息,又来了第二邻居,也请做客。在他那儿也吃了一些东西。再来第三邻居,完了之后再来第四邻居。客人已经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而还继续给他们吃东西。

大家都知道了,今年要开凿灌渠。因此,所举行的谈话都涉及到这个题目。开始想起来过去的事儿。

巴依江先听得很有趣,可是以后忍不住地站起来,到锡尔巴依的家里去了。刚到了床子,一躺下,就睡着了。

快到中午,他才起床。在他旁边站着达武猎特和锡尔巴依。他倾听他们说的话,他们说的意思是拉赫穆特打算去查看耕田。

“可以驾马?”锡尔巴依突然向集体农场主席说道。

“驾吧!”马萨克派又短又冷漠地答道。

根据他瞧老头子的样子,根据他的眉毛颤动一下的样子,巴依江明白了,马萨克派对锡尔巴依生气了,看样子完全不喜欢他。

“你的新娘也走吗?”巴依江问达武猎特。

达武猎特迅速向爱芭尔莎瞧了一下。她抓住了他的眼光,就微微笑了。

“给我也驾马!”她命令下来。

“所以需要六匹马,”锡尔巴依总结了。

马萨克派和达武猎特去驾马。在他们后面锡尔巴依和艾芭尔莎走着。

“集体农庄居民的生活就这样啊!”拉赫穆特沉思着说道。

“就是,”波列沃伊 安静地答道,“集体农场之所以组织起来,主要是为了改善人民的生活”。

“的确是这样!”拉赫穆特同意了,“不过财富也不在于食品的丰富。集体农庄很有钱,而红砖垒的楼房只有一座,就是学校!其它房子都是用土砖而建的。等一等,一年之后我们要盖红砖房子,街上栽树,开辟果园,安装电灯 – 于是你们认不出来我们阿吾勒”。

“问题就就在于这个,”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点了点头。

“当然”,拉赫穆特同意了。“问题就在于这个。但最倒霉的是很缺水。如果有足够的水量,则我们的集体农庄比不上了”。

“所以我们的灌渠要经过你们集体农场的耕田,”巴依江说道。

“可以上马!”达武猎特开着门叫道。

客人们出到院子。锡尔巴依和艾芭尔莎已经在那边等他们。

“去河边,”锡尔巴依说道。

“那我们不要看耕田吗?”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问道。

“我们过渡锡尔河,就可以看到耕田了。那个地方现在用渡船。”

“赛马吧,”一出到平原艾芭尔莎叫道。

“这个随客人便!”达武猎特友好地向巴依江瞧着答道。

“来,大哥,赛马吧!”艾芭尔莎向巴依江叫道。

“你们骑着千里马,而我用骏马”巴依江腼腆地答道。他根本不想奔腾。

“但您骑的马是我的骏马,而它呀可以追过任何马。”达武猎特说道,“只要放衔纵马”。

“好吧,看一看”巴依江同意并放衔了。

青年人奔驰过去了。

拉赫穆特、两个老人和马萨克派在后面走着不着急。他们正在讨论自己的事儿。

“这是你的儿媳妇”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问锡尔巴依。

“还不知道,”锡尔巴依支吾搪塞地回答,“好像在他们之间有这种意思,以后再看!”

“她很勇敢地表达自己如同城里人一样!”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指出。

“父母唯一的孩子!家庭很有钱,所以娇纵了她。去年他父亲却去世了。不过她的母亲本人是集体农场的先进工作者。”

“母亲叫什么名字?”

“朵灭特康”。

“她不是萨勒穆萨克的妻子吗?那位制造水车的工匠……”

“就是她”。

“那我应该知道她”。

“看样您认识所有的人?”拉赫穆特说道,“您从哪里知道她?”

“作为水文员的我怎么不会知道水车制造高手。所以我很好认识他的妻子。萨勒穆萨克是个普通、温和的人,就像我们主人一样,而他的妻子也不是很骄傲。那么女儿长得像谁呀?”

锡尔巴依在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的话里面感觉到间接的责备,冷漠地答道。

“我不是没有给你说:家里娇纵她了,所以表现这种样子。没什么特别事儿?他们都是新人,习气也新。也无法给他们带上枷锁。她也不是做什么坏事。所以让她自由生活!有可能要变成我家庭的成员,我无端地责备她何必呢?是不是?”

“对,就是这样,”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同意了。

到了河边。青年人已经用渡船过了河,现在把它发回对面的岸边。

锡尔巴依不怎么想带客人去那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年的收成不是很佳。没有什么可以自夸的。因为他自己是个灌溉专家,配置水量,所以他觉得在这种情况当中也有他的罪过。但客人坚持下去。怎么了,也无法对抗他们的愿望。第一踏上渡船的人就是他。

锡尔巴依从自立起以来仅仅从手农作物,其它事情都不管。不过他对黑麦、小麦、大麦极端漠不关心。因为把稻子看作他故乡的主要农作物。

当然锡尔巴依不是唯一的人认为稻子当作为庄稼汉的最重要而高尚的职业,但他一个人以为在这区无生命的沙漠播种稻子不但是可以的,而且是必要的(也许唯一必要的)。这个好像是荒谬,甚至是疯话:稻子很爱水,它半身必须在泥中、在沼泽中生长,而这里哪儿有泽地呀!不过锡尔巴依不妥协。

那里的条件允许,他就在那里开辟微小的稻子泥田,天天照顾它们。果然在近年之一内他自行收成了五十公担。

那是空前的丰收。不过它不再重复了,而上个春天的收成实在很小。

锡尔巴依向巴依江抱怨的时候,他答道:

“土地太贫瘠,缺水。”

“我们的黄土永不衰老”。老头子阴沉沉地强调了。

“怎么不会衰老?”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插嘴了,“的确会衰老,应该往地里施肥,追肥等。而你们做什么呀?”

“这个问题你给集体农场主席提出,”锡尔巴依皱眉地驳斥了,“所有的化肥就在他手中”。

马萨克派发了一下抖,向拉赫穆特瞧了一下,他是否听到了老头子胡说什么。不,拉赫穆特和艾芭尔莎一起走着热闹讨论什么。马萨克派放心了,指指卡拉凯。

“你问这个人吧。他是我们的农师”他说道。“区委土地管理局承诺很多,却什么都不给”。

“怎么不给呀?我给。比如给了你四十桶过磷酸石灰,而你呀,都在水中淹掉了”。

马萨克派那么发呆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来辩驳。他在一瞬间内又向拉赫穆特瞧了一下。不,他这次也没听见什么 - 继续笑着走。

在回程上艾芭尔莎又建议赛马。大家立刻同意了,除外卡拉凯,他本来不是个好骑手,而且不过就以前从马鞍跌倒那么厉害,甚至抓破脸并把一只脚脱臼了。至今他还是瘸腿。

巴依江落在后面很多,而艾芭尔莎和达武猎特奔驰过去了,在河边才停了。那边他们放鞚了,沿着河边走来走走去,以便让燥热起来的马变凉。

“所以,达武猎特,”艾芭尔莎说的声音使达武猎特明白她想要说特别重要、周密考虑出的意思,“你还要多长时间放牧?”

“怎么了,我已经算是个很好的农场管理员”达武猎特顶嘴了。

“那算什么,你就是非常好的农场主任,但这仅仅是农场而已。不过我们现在特别需要土方工人、会用坎土曼的人员。你的羊也可以委托老人来管理。这不是丢脸吗?你怎么、年轻,而一直呆在草原里,像残废人一样,你总是想的只有一件事儿 – 羊、羊、羊就是了!”

这种讨论不是第一次发生,达武猎特也感觉艾芭尔莎约略说对。对,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正确的 – 大家干活,而他在草原里呆着。则达武猎特想起来,他怎么样成为畜牧家。

他没有考入中等技术学校,因为他很想当拖拉机手。他两年学了这个专业,毕业之后开始在拖拉机队里当统计员。突然他感冒了,患了胸膜炎,病复杂化而导致很严重的肺炎。只有强壮的身体救了他。

他一整夏天躺在床上,快到冬天才站了起来。但门诊医生给他看病之后,摇了摇头,让他走说:

“记住吧 – 最近一年绝不能在拖拉机队里工作!”

而给家长严肃地说:

“要是想保留儿子,他的病完全好之前不让他靠近拖拉机。他这样的肺脏已经忍不住这种工作。要不然,你们的小伙子就白费了”。

这样达武猎特就变成了畜牧家。学习中他落后于同学,也不愿意留级一年。

多亏畜牧业是个很有意思的专业,所以达武猎特从未后悔他同意离开拖拉机队。

谁能相信,无生死亡的库鲁克姆沙漠,满满都是隐形无数的生命。而这是真理。数不过来这些沙地和穿过它的黄水河岸边喂养多少野兽、爬行动物和鸟类。

在沙漠里有狼有狐狸,沙狐跑来跑去,黄鼠狼刨自己的洞,整年在河曲里山羊、羚羊吃草,而在茂密的芦苇丛中有野猪。

达武猎特舍不得枪。实际上很不容易理解他到底是谁:畜牧家还是猎手?艾芭尔莎也这样戏弄他。他属于那些有一句话描述的人类:“可以打到山羊的眼”。从他变成猎手之日起以来,他手下的牧人没有一天不吃肉。到家里也拿过来相当多猎物。

除此之外,他向艾芭尔莎赠送了三个宝贵的礼物。

首先,他给她送来了野山羊的幼兽。

野山羊的眼睛如同所有的羚羊,也是这么大和深黑。要是哈萨克男人要赞赏女子的美丽,他就会说“她像野山羊一样”,这意味着她具有羚羊的眼睛。

艾芭尔莎饲养了这只小山羊,它就如同小狗一样,一直跟随她跑。

艾芭尔莎到区级学校那里去学习时,也带上了野山羊。它和她一起住在同一房间里,甚至在靠近她床的地毯上睡觉。

第二个礼物是带绒毛的鹈鹕小雏。鹈鹕是一个可笑的鸟,很难看,艾芭尔莎一直不会喜欢它。但是达武猎特给她解释:

“你等一等,鹈鹕长大以后就可以吃蛇头”。

还给她解释,蛇毒不会伤害鹈鹕。他对蛇咬的注意程度不比蚊咬那么严重,用双脚压下蛇头,然后从头开始吞着吸入整蛇。所以在草原里这只很奇怪的鸟以头和啄朝上的样子漫游,而从嘴里伸出蛇尾。

这种故事说来也怪,但艾芭尔莎很快信服了达武猎特说的话是正确。她的鹈鹕就这样行动。

然后,她想出来一种游戏:让达武猎特拿来蛇头,纵鹈鹕追捕它们。

但最有意思的,可也最可怕的礼物是一种沙漠巨蜥“瓦腊纳西”,在草原里它还有另一个名称“科协李”[18]。这只巨蜥很大如同人的胳膊。她不爬行,而用又长又壮的腿跑步。它的头和背全是角质鳞,这种鳞怎么坚硬,甚至用木棍也打不穿。这只巨蜥跑得怎么快,甚至好马也无法追赶它,而如果赶到,这只巨蜥会发出怎么刺耳的啸声,让马停蹄并浑身发抖。在追捕过程中碰到沙漠,巨蜥好像在水里一样可以沉没。

哈萨克人不喜欢这种奇怪的巨蜥,他们惧怕它。按照他们的民间俗信,它会带来不孕症。

艾芭尔莎对这只狂怪的爬行动物很有趣,但不敢把它留在家里。因为还有什么比这个又叫瓦腊纳西、又叫疾病(哈语当中两个意思都用一个单词来表明)的动物更可怕。

艾芭尔莎把她的角质鳞动物捐赠阿拉木图动物园。

这些礼物当然令美女开心,可是现在她想把这个讨论坚持地说到终点。

“所以你继续当牧人吗?”她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的同志们要开凿灌渠,而你呢?”

达武猎特不说话。

“嘿,你是个懒汉。你的病早就好了,你像牛一样强壮,而还是想放牧。你是否好意思吗?!”艾芭尔莎低声地说出苛刻的讥刺话。这种说法是那么可笑,甚至终于让达武猎特发笑起来。

“好的、好的,我也要去施工。现在我的身体好多了。”他说道。“去挖土吧。但你瞧着我的吧!”他用手指来吓唬她。“在施工中我逼得你走投无路。我要看一看,你是哪样的土方工人,如果你也不让我休息。行,我要成为用坎土曼的挖掘工人,而且向你挑战竞赛!同意吗?”

“挺好!同意!”艾芭尔莎叫道。

“你瞧着我的吧!”达武猎特又吓唬她,“一不做二不休。别到最后哭鼻子。那你该记住 – 这是你自己的愿望。”

“对,是我自己的愿望,”艾芭尔莎同意了,就握了他的手。

他们就这样达成了这种协议。

第五章

四万坎土曼

古丽娜尔和巴依江刚刚从灌渠施工现场回来,就立刻登记结婚。

城里人等待隆重的婚礼、盛大宴会,不过一切都由于民事登记处而限制。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老头子准备准备举行婚礼,半年大家光讨论这件事儿,突然一下火车,就去结婚登记处。为什么这样啊?”人家困惑不解地问道。

“因为说的废话还是废话。老人怎么能办整套的喜事啊!东一句,西一句,就够了。看来这样更有利!”别的人说道。

还有第三类人家,什么都了解,他们说别的意思:

“不,”他们强调,“老头子肯定准备好了。他厨房里有一袋杏干和一袋葡萄干。还有两袋大米。还有十只肥羊,把这些羊他送到锡尔河对岸的阿芒格离迪集体农场,以便让它们更多吃胖。还听说,他在四个葫芦瓶里面隐藏了五桶醙酒,还有两个陶罐里面的十桶酒。总计多少?此外,他还向一个葡萄栽培者给了两个大桶葡萄酒的定金。不久以前,晚上给他运过来了一整篷马车的甜瓜。大概有一百多个甜瓜!各种各样的品味:有纹理的甜瓜、花皮甜瓜、光皮的甜瓜、早熟小甜瓜等。看来老头子还想准备软果糕(瓜浆),还各种瓜干。为了这个给他送来了两个很大袋没有完全成熟的或者过熟的甜瓜,用于上述甜食制造。说不了他还准备什么东西,甚至聘请厨师。难道这些都是浪费吗?”

“要是这样,那就怎么了?”不怀好意的人持续说话,“准备准备,而什么也没有举行。是什么原因?好像只要登记婚礼就够了!”

“这意味着……”,什么都了解的人说道“他在瘦拉克水沟集体农场具有亲密的朋友 - 锡尔巴依。他在那里当米拉比(传统灌溉专家)。那个锡尔巴依家里十分富足。所以水管人求得老人家的同意在他们集体农庄举行婚礼,他说:‘所有的费用由我承担。’看起来,就要这样进行。他们就打算在那里宴喜。问题就在这里。”

“你们说谎”,第四类人家说道,“怎么可能,跟朋友约定了在他的阿吾勒那儿举行婚礼,至今一直忙碌,突然一切都落空了。我们很熟悉这个老头子,他不是个骗子,他一句话也不会白白地说。好像这里边有什么不对劲儿。”

所以人家还是不明白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决心什么。有人甚至去直接请他解释,但一无所有。

“就是干不来呢,”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道,“我已准备好了一切,可是有些情况不允许。”

这些情况就是这样:

工程师们的出差突然由于州委加急电报中断了。他们半途中不得不赶快回到克孜勒奥尔达去。

到达当日,他们就与州委书记进行了谈判。此时他们得知哈萨克斯坦政府批准了巴依江当作施工管理员。

谈判可以被视为结束了,巴依江和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彼此对看了一眼,打算出去,但书记仍然继续坐,默默着看第一个,再看第二个。然后突然站起来了,绕桌子过去到对面墙,猛然地拉绦丝下去。

墙面的帘幕整整齐齐地叠上去,从帘幕后出现了几乎一整壁面的将来灌溉渠道的施工现场平面图。其上用箭头指出分支渠沟,而绿色方形表示将来的播种面积。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的表情立即开朗了。他大步上进,伸出双手,他面对的东西好像不是图纸,而是宝贵情人无限亲爱的面庞。

“对!”书记微笑着拉长声音说,“看来你们很熟悉我的美女。”

“是否熟悉?”,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重问,他继续不断地看图“已经数不上多少年我爱它。”

“对呢,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内行看门道。”高级书记同意了。“您是从遥远北方到我们草原飞过来的第一燕。所有水利工程的图纸都是从您手中到我们这儿来。但我们最感谢您的工程,就是这一项。它已经不算工程,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而你呢”,他居然向巴依江转身过来,“你对我们的美女看法怎么样?”

“哦,我还不够熟悉它,”巴依江谦虚地笑了一下,“可我争取尽量了解它。”

书记把帘幕落下。

“挺好!那么现在尊敬的巴依江。我有点熟悉你自己心上的情况,所以你瞧着吧!你对那个美女的爱情绝不要影响你对这个美女的爱情。明白吗?它高于一切。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您的看法怎么样?”

“当然,”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道,“这个美女值得一切可能的恋爱。哈萨克斯坦草原里从未建设过这样的灌溉渠道。该草原已有几千年当作为不生产的沙石地。你们看一下,这么大的面积全部……”

“嘿,现在无法停止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的话,”书记微笑了一下,还补充:

“稍微等一下!我要说完我的意思……你们该知道,施工就在今年夏季开始。还有别克巴斯诺夫同志也陪伴我们。我将要说的内容挺大。我指的是 —— 下次党委会上我要听取您们的想法。应该说明具体的缺乏,尤其是建筑材料是否足够。恳请您们两位,尊敬的领导,——好好准备。开完会之后,你们就要到施工现场去。”

当天工程师们开始编写报告资料。

从小的时候,巴依江如同一切男孩对武功很入迷,勤学很多运动项目。他读书籍很广泛,尤其对战术和战略有关的作品特别多。根据所学内容,他了解到在攻击敌国之前,任何国家先要把自己的密探派到敌人的后方,依靠这些密探采集关于敌军实力的全面信息。搜集并总结关于敌国的财产和经济生产能力、其军队武装程度、其军队的人数、敌人精神上和政治上的状况。只能在获得这些信息、全面了解敌人的情况之后,才可以开始大战。如果双国实力的比较对攻击者不利,则它绝不会耀武扬威。

但是任何斗争都有这种规律。自古以来的人类与自然的斗争难道不是大战!

人类的进步很慢,人类逐渐征服火力、水力、地下资源。人类已经侵伐天空,让它为人类服务。

在人类的面前,无生力的自然像某种生物一样已经屈服了。人类获得胜利,让自然服从人的毅力。

不过,得胜者达到的这种成果难道容易吗?

它难道没有损失?

未经争斗吗?

是不是一天战胜敌人?

难道,在征服火力、水力、天空、地下资源之前,必须熬过艰苦年代,是否感觉这种斗争没有意义。

难道,自然没有应付人类,彻底消灭不少部落和民族?

在这种人类的道路上还有多少这样的艰苦困难?

巴依江对这些了解清楚。他一向注意科学思想,他一个科技新发明也不错过;他最尽力得知的是对已完成的工程或刚开始实现的新建筑工程有关的信息。数不上他已读的关于白海运河建设工程、德涅伯河水电站、马各尼托戈尔斯克工程的书籍和报刊杂志。好像他知道有关这些工程的一切数据,甚至包括成本费用和完成期限。

不过这仅是书籍和杂志。管理这种庞大工程之一的实践是根本不同的事儿!

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世世代代人类与固执的锡尔河水作斗争。这个故事妙极了,其内容充满了胜利和失败、攻击和后退!

但问题也不是在这儿。问题是至今谁也不能锁住这条狂暴河流,无论任何人民还是政府都不能给它带上任何枷锁。只在苏联时代,才可以给锡尔河套上第一活结 —— 老百姓建造了费尔干纳灌渠。不过,难道这条河屈服了吗?可它依然狂暴,难道不是吗?

像红马鬃一样散开的河流掀起泥土,啃咬岸边,使河边倒塌。瞧一瞧,右弯左曲的河流,它冲到不同方向,总是改变河道,谁也不能知道,下一年它要去什么方向。

在它黄色河水里灭亡了不少森林、小河及山谷,吞吐片片谷地,但还是不平静。

试一试,把这条河放入混凝土床,制服它,要求它守秩序!

不!只能绞尽脑汁。数不上人类已经关于它写的深奥书籍,弄坏了多少纸!

巴依江知道,只在七个世纪之后,才恢复古老灌溉系统还可以用的一部分。他也知道,同时开始进一步扩大这种灌溉系统。但只现在,就在巴依江领导下,正在凿开始终存在一切水沟之中的最大灌渠。最大!但这项庞大工程仅仅侵占河流拥有财产的百分之一的部分。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还需要多大努力?巴依江走向将来施工现场平面图。其表面上满满都是数字和图例。

这就是对水土总攻击的战略部署。这些都是与河流做大战用的数据。

这些数字的行列要冲到水土和平原。老师傅很早以前开始整整齐齐地搜集这些资料。好几团勘察队已到达将来的战斗现场,已经屡次进行了勘探。编写、思考、测算,然后备案,所有的资料都没用!作为基础的方案还是用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自己编写的方案。

向经验丰富的将军一样,一向有把握的老头子一点也不激动,并且他给巴依江教同样的思想。

“尊敬的兄弟”,不眠之夜中他常常绘着画放在徒弟肩膀上又宽大又冰凉的手掌并说道,“你该明白这一点:谁会等待,长时间准备、思考,然后正确无误地打击,谁总是会得胜。不要太急躁,要不你会伤脑子。你要深信不疑地行事,但也不要无所顾忌。你看这边……”此时他给巴依江看看新画的图纸并给他解释新的方案。

当巴依江仔细地熟悉到施工详图设计的时候,其内容如下:

中间是蜿蜒的水路命脉(其名称就是“茹昂热尔马”,翻译过来的意思“宽大河槽”),它的长度为二十五公里,双边之间的宽度为五十米,底面宽度为三十五米。

前头部分的深度为五十米。

整体河槽的深度是自五至十米。

基础的深度还要用专门的机器来调整。

这条水路命脉要穿过全土叶沙漠,灌渠还没到这场沙地,它就要分出巨大水沟——“包尔马克”(意思是很大手指)——至少图上这样表明。贯穿沙漠之后的灌渠还要分开左右支线。右线长度为三十五公里,左线长度为十五公里。

在灌渠途径上具有沙丘、深沟、干湖,这一切都要不见踪影,要不就是扫掉,要不就是淹没。

更小的分线还要达到更远处。长的、短的水沟应该以细微纹理方式切穿平原。浸透水的平原就要呼吸呼吸。

整个浇水系统用直线算的长度达到六百公里。

土方的工作量为一千万立方米。

一千万立方米!

这到底是什么?

一个工人在一天内可以挖掘三个立方米。所以为了在一天内竣工需要三百五十万工人的劳动。如果在一个月时间内进行施工,则可以用十六万工人就够了。

不过全克孜勒奥尔达州一切集中农庄的人口只有十五万五千人。还要减除老小,就剩下九万人。所以施工期限还得延长到一个半月,如果所有的农民到参加施工。

但这种情况也是无法实现的。农民一部分必然留在自己的农场里,特别是在夏季农忙时期内,绝大部分的人员不得不要耕地和放牧。最如实的人数不超过五万人。所以只有为了完成土方工作量至少需要200天的时间。因为克孜勒奥尔达州的土地早冻住晚溶解,所以为了完成土方工作量一年度的时间不够。

可是灌渠凿开不但包括土方工作,还要建筑大小闸门、灌入底面水泥浆、进行架桥的业务。

这样施工计划包括两年,所用的人力达到五万人。

要知道,这个劳动大军还需要吃饭、住宿,必须装备工具。

但能否解决这些问题而限制。

这里所指的是苏联劳动者。这意味着还得建设俱乐部,建一座也不够用。没有剧院、影院、图书馆的还能算俱乐部吗?年轻人还需要体育馆。

论到图书馆怎么办呢?如此多的杂志和报纸怎样订阅?

难道可以考虑到这个劳动大军的一切需求?

而全部工程的领导就是他——巴依江。这意味着他承担一切责任。他能胜任,那就很好,而如果不胜任,那怎么办呢?

工程师们从州委楼房出来之后,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看到他的徒弟心慌意乱的表情就问:

“害怕吗?”

“不,我不害怕,”巴依江答道,但他说话的声音不怎么坚定,“我只有思考:规模这么大的工程!当然能够管理这种建设项目很荣幸,但也不能辜负共产党的信任。达不到成功,那怎么办呢?吊死吗?”

“为什么你要辜负?”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问道。“请你记住,任何工作仅需要两个条件:聪明的头脑和责任心强。如果两个条件都有,你就不用害怕。嘿,好兵,不要灰心丧气!难道你一个人要管理?共产党要管理,而人民要建设。”

在这些令人鼓舞的话语作用下,巴依江开心起来了。他心里出现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像当将军命令军队投入战斗时的感觉。

将军就是他——巴依江。

敌人——锡尔河。

目标——以半击倍的战胜。

那么现在出问题:这么大军队的将军还剩下多少休息的时间?

当然,一分钟也没有!不但必须研究数据和进度表,还要施工。必须安排木匠、土匠、铁匠的工作组,应该搭帐篷、建设俱乐部和电影院、确定饭菜,简单一句:准备开工!

“那么古丽娜尔?”朋友们问他。

他仅仅摊开双手。

“绝对不行,要是这样的未婚夫,我肯定要分手”他很严肃地说道,“如果不是现在,姑娘什么时候还可以玩一玩儿。例如她想去看电影,可她不去,没有人陪她去,在朋友面前又可惜又不好意思。”

然而,他们有时候抽出几个小时逛逛。平时这样的逛街下午很晚的时候进行,因为克孜勒奥尔达白天的时候,即使是他们有空儿也无法休息。此时,市内到处又闷又热,所以街上只在日落之后,才熙熙攘攘。

就是此时,克孜勒奥尔达人民才到城市花园去玩儿。他们很喜欢这个花园,为它而自豪。

说来也怪,可是在沙地生长的花园真好。这是绿荫蔽日的花园,内部环境美貌,有很多树,花坛里盛开繁花。

花园里还有一个特产,那是非常好喝的克孜勒奥尔达牌的啤酒,热爱自己城市的人算这啤酒遥远优于日古利牌的啤酒。

有一天,古丽娜尔和巴依江走林荫道之后,喝了喝这个出色的啤酒,就下到河边。

市郊区很暗无人,许多水沟截断了这个地方。应该很有技巧为了避免堕坑。可是他们顺利克服了一切障碍,就走到河边。锡尔河这个地方又宽又静,晚上多么安静,仅仅按照水面鳞波和闪耀可以猜到附近就是河流。

“要么咱们划船,”古丽娜尔建议,“可以去卡伊勒。”因为巴依江不知道卡伊勒的意思是什么,所以她解释道:“这是河水淤成的浅滩细砂岛,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保留,然后冲毁不见。”

自此以后,卡伊勒变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地点。这个地方空空无人,所以可以大声说任何东西,还可以高声唱歌、朗读诗词、哈哈笑。古丽娜尔平常就在这段时间内开心。没有任何奥秘,她没有告诉爱人,没有任何情话,她没有给他说。

巴依江高声朗诵莱蒙托夫的诗词:

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你跟其他一样的人

他们几乎每个休息天就这样进行。突然这一切都扰乱了!特急电报来了:检查委员会快到将来的施工现场。这意味着马上就要开工了。

他们沉思起来了。

“看来去婚姻登记处的时间到了,”巴依江说道,“要不然办这件事儿的时间也不够。不过婚礼该怎么办呢?办喜事需要三天!我们抽不到怎么多时间。应该到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去请教。”

来到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那挺好!”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说道“很早以前就要这样做。祝你们幸福的生活!”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早上巴依江和古丽娜尔登记好了婚姻,然后来自阿拉木图的委员会就到了,这么打扰巴依江打得举办简单晚会的时间都不够。

工程师们没日没夜在施工现场上呆着。

初期巴依江十分想念妻子。“生活阿!不易了解的生活!”他心想。“他在五年内一直考虑一个对象,不过就以前终于结婚了,但是……”

全世界各个民族都把婚礼之后的第一个月叫做“蜜月”。可是他在这个时间内好不容易抽一分钟的时间来见到妻子。

有时候,他吃着午饭居然站起来,展开平面图,用四个图钉固定在桌面上并弯下腰自言自语地进行某种计算。

期初古丽娜尔从他手中抢去图纸,给他唠叨地说:

“你要安静地坐。桌子上必须吃饭,而不得忙于图纸。”

可是她只在初期内保持这种态度,然后慢慢习惯了丈夫古怪的行为,并争取减轻他的劳动难度。

作为少女的古丽娜尔希望找到一种药,可以掐死癌症,因为该疾病杀了她的母亲。在大学年年学习中她不断地思考这个该死的病,阅读很多资料来想象克服此病的办法,然后突然理解到:“不,她不可能找到新的药物”。所有书籍里写的一切,著名专家所有讲课的内容,这些仅仅是假设的话语。暂时无法打败此病。

这样的结论十分影响她了,甚至在一阵失望当中她下决心停止学习。可是她已经花了不少时间!此时父亲也干预了进来,让她毕业于大学获得医生的毕业证。

现在古丽娜尔成为外科医生,肿瘤学的专家。在这个活动范围内,她遇到了另一个可怕的敌人——癌性瘤,这是肿瘤学的名称。已经试试很多疗法,可这个不知从哪里增长的严厉肿瘤什么都不怕。很多研究结果令人重大希望,可暂时没有可靠的治疗方法。

忙于其它疾病时,古丽娜尔一直对她的敌人不放手,总是选择武器,细看并测量它的特点。一直等待那一天可以打败这个捉不住的敌人。哪一天谁能得胜?

巴依江是幸福的人!他上了疯马,无论它怎样颤抖,反正早晚要屈服。阻挡锡尔河的水,然后浇灌平原,这也算停止死亡。

河流双边都是死亡的平原,深深地沉入暂停生命的状态。给它们水喝,就意味着复活。

所以当她瞧着爱人干活麻利的双手时,她心想:“他俩都学过打败死亡。她在医院里,而他在荒芜的平原里。那么,如果她的丈夫更能胜任,难道她可敢羡慕他?”

巴依江刚刚从宾馆搬到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的住宅,第一天交给妻子纸卷说:

“你把这个挂在墙上,这是灌渠的平面图。”

瞧,墙上挂着图。古丽娜尔细看图纸。

这就是她故乡的血液循环系统!中间是个心脏——锡尔河,它分出好粗的动脉——灌渠的重要命脉,四面八方流出较细的水沟——周围血液循环系统。系统内流的就是血,那个血就是生命。细看这个几乎生理性的图片时,古丽娜尔心想:“没有营养血浆,则无法生活。不带这个水流循环系统的锡尔河平原就是死亡的沙地,给他水喝,那就是复活。而这场建设的领导就是巴依江——我的丈夫。这不是幸福吗?”

古丽娜尔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不再责怪巴依江吃饭不正常,相反她尽力减轻他如此严重的担子。意义重大的日子到了:顺着施工现场扎营,可以住宿的人数为一万人。营地周围搭起两千多帆布帐篷。离帐篷不远之处布置了厨房和食堂。灌渠左右分支线附近坐落的三个俱乐部显得好看,每座楼为了一千人。

在地区内有电力、无线收音机、电话机,缠绕不同电线。

图书馆开着门,食品和工业品的小卖店开放营业。

医疗卫生营就由于古丽娜尔管辖,各区有她的医疗所。

建筑材料的储备也挺大:木材、水泥、钉子、芦苇、坎土曼、铁铲、锄头、铁撬、斧子、钻子、榔头、肩舆等。

施工党小组长由于州委任命区委的书记 拉赫穆特 巨谢穆宾,共青团小组长是 达武猎特 锡尔巴耶夫。

八月初工人们开始聚集到施工现场。远处的工人是坐火车来的,近处的工人坐汽车和马车来。拉赫穆特 巨谢穆宾 迎接坐着火车来的工人,然后用汽车送他们到现场。

在火车站和枢纽站上乐队演奏音乐、上演戏剧、宣传队工作。

巴依江以高兴满意的样子走来走去。

他是个施工领导,他必然高兴地对待这个蓬勃人潮!他心想:“那边流着锡尔河。如同蟒蛇一样它制服了平原——放荡不羁、狂风大浪、倔强的河流!而我们用套索捕捉这条河,它也不会往自己方向强拉绳子,它必须屈服。平息、服从我们的毅力之后,那么这个像金一样宝贵的水就流到平原,造成果园、谷穗成熟、田地欣欣向荣。”

在指定日期,四万个人拿着坎土曼沿着施工现场排队,彼此之间的距离为三米。扛着坎土曼等待命令。

开工之前要开会。政府成员祝贺大家开工,工人代表、各级党员都给政府、共产党和斯大林同志保证灌渠的建设必须提前完成。

扬声器把他们说的内容传播到整整施工现场,其长度已超过一百公里。

乐队演奏国际歌,其结局缠声的时候,政府成员补充:“伊始克夏提”,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万事如意!”这一瞬间四万个农夫齐心协力地打下坎土曼。

建筑领导处于在离灌渠前头三公里之地,在即将建设的主要闸门之处。那边站着挖掘机,用豪华地毯装饰起来,挂着很多标语。此时该闸门当作为开会发言人员用的演讲台。

黎明时间刚到了,太阳刚出来了。

这个地区从黎明到日落的天空很晴朗,与其它地方比不上。如果晚上聚集乌云,反正在曙光之前还是要消失。不过这次像天鹅绒一样的愁云悬空。感觉如同从天到地垂下红旗。因为这些鲜红的云彩,灌木丛、低树木和周围一切的东西都有红色的样子。像海市蜃楼一样遥远的土叶沙漠都极端紫红颜色地明明亮亮。

在建筑工人上面悬着重大红旗,绕罩天地、河流、人民,周围猛烈燃烧标语和地毯的紫红火焰。

当发言时,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发现到了锡尔巴依下了挖掘机并快速走了。

“你去哪儿?”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低声问道。

“有一件事儿,”锡尔巴依简短地答道。

“现在会有哪样的事儿?”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惊奇地问道。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一边细听大功率扬声器的喧嚷声,一边继续观察锡尔巴依的动作。

不远处,小群人挤在挖掘机附近躺的黑色养肥雄驼旁边,哈萨克人把这种骆驼叫做“布尔”。锡尔巴依就向他们那里去。

所有的民族都有一种古老习俗:现场上最尊敬的人要打进第一木桩或者放好第一砖。灌渠的建设人员也决定遵守这种习俗。

大家把打进第一木桩的权力委托锡尔巴依。他应该在第一水闸地点上进行此典礼。

这个行动仪式内容也仔细考虑:施工领导来到锡尔巴依握住他的手,带他到第一木桩打进的地点。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绝不会明白,突然锡尔巴依违反仪式而下挖掘机,到另一边去,就到在马路中间躺的黑色毛茸茸的雄驼。

突然一件念头,忐忑不安的念头闪进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的头脑里。他从挖掘机立刻下来,甚至跑下,并到锡尔巴依奔去。

他想起以下事情,还在青春时代,他经常听到老人家的故事:“某位贵族的巴依老爷(此时一般说出他的姓名),在开工之前刺杀了马或牛,另一位宰杀一只羊”。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古代习俗。要开工——请献祭血色祀品。

一旦建筑问题得到解决,锡尔巴依就开始考虑祭品的事情。他跟农夫商量过这件事儿,然后问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那你打算宰杀什么?”工程师问道。

“布尔”

“布尔吗?”

“那你对什么惊讶?我不是刺杀集体农场的雄驼,而是我自己的。我有两匹骆驼,我就要献祭它们之一的雄驼。”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很感兴趣,到底为什么骆驼,而且黑色的雄驼?表现辩驳之前他先问:

“为什么布尔?宰一只羊、刺一头牛,这样我还能理解,这种习俗倒是有,但宰杀雄驼……不,我没听说过,从来没有这种习俗。”

“有过,有过!浩罕汗的大臣在敷设水沟之前刺杀了布尔。为什么雄驼?因为在草原里没有更圣洁的动物,其肉很好吃,随时可以吃!……”

“所以你打算了宰杀布尔,是吗?”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问道。

“不知道,到时间再看”锡尔巴依支吾搪塞地回答。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从小的时候对考古很有趣,他知道一切历史建筑物,诸如教堂、宫殿、清真寺,都是不但在流血基础上,而且在杀人骨头上建设的。在希腊至今存在着一种迷信说法:来到还没有献祭血色祭品的施工现场的第一人,他就要在这一年去世。因此,建筑工人着手工作之前,必须刺杀羔羊,如果没有羔羊,那就杀鸡也行,然后把手浸入它的血,才可以开工。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亲自看过,在新建的地点上哈萨克人经常杀羊或其它更小的家畜。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过有杀骆驼的事情。

他和锡尔巴依谈话时想起了另一件事儿。

卡拉布尔翻成俄语的意思是“黑色雄驼”。不过这不仅是唯一的意思,还有第二个意思:水坝、河堤,可是一种特殊的拦河坝。

它制造的方法是这样:搓制很长的粗绳,一条跟一条地铺在地上,盖上芦苇草。然后用浸水的泥土放在上面。此后这一切用拉紧的绳索坚结,最后变成一个大包,其粗度为两三人抱。

这就是黑色雄驼——卡拉布尔。用它来堵住水沟。在哈萨克斯坦草原里,卡拉布尔水坝是最常见的。有人说,用这种土包而制造的水坝磨损不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不仅知道这个办法,而且相信它,甚至现在他给自己的女婿建议,堵住水的时候也采用卡拉布尔的方法。

所以,当锡尔巴依关于黑色雄驼说话的时候,沉思建设情况的他对这个很早以前了解的单词,实际上是一个技术术语,理解为含有特殊形象意义的单词。古时,开始挖凿水沟时,一般献祭黑色的骆驼。然后用习俗名称来叫做建筑材料,再叫做这种建筑本身,最后这种堵水办法也叫卡拉布尔。

猜到这一切的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居然明白了他发现到准确,但目前完全失去的这个陈旧草原水利术语的意义。

在别的情况下,他会对这种意外的发现很开心,也许在州级报纸上刊布小文章。不过现在他顾不到历史语言学,马上要发生到闻所未闻无耻的事情:他的老朋友想要用异教主义最野蛮的习俗来亵渎苏维埃的建设。

而且这种事情会有极端意外、不良的后果。真难以设想:优秀的农夫献祭血色祀品,并不是在家里,不是夜中在锁上门内进行这种活动,而在人民庆祝之日进行的。这意味着给大家做榜样并令大家模仿。其他老人家会说:“锡尔巴依可以献祭,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他在大众面前献祭了雄驼,而我们连一只羊都不能宰杀。难道这是公平吗?”所以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开始辩论。他给锡尔巴依说明了他所有的想法,然后最终坚决地说道,他不允许宰杀雄驼。

他说话时,锡尔巴依沉默地站着,往地看着,并心想。

“好的”他支吾搪塞地回答“回头再看吧”。

这样他们就散开了,没有做过任何决定。

与此同时,锡尔巴依想到:“应该偷偷摸摸地宰杀,不让任何人看到。请两三个老人帮助,其他人都不需要。”

自此以后,过了很长时间。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已经忘了这次谈话,也忘了献祭的事情。只有现在,锡尔巴依从挖掘机下去并匆忙地走到雄驼的时候,他心慌意乱地想到:“哎呀,如此固执的老家伙!应该停止他。”

这是一只养肥的雄驼。别提了,锡尔巴依整整冬天忙于它。专家判断:只在骆驼峰里的脂肪至少沉积了十俄担。

在庆祝典礼之前,还在夜中,锡尔巴依带雄驼来到指定的地点,把它拴在坑对面,然后让它躺下并绊上它。锡尔巴依心想:“让雄驼躺在地上,刺杀的时候,它的血直接冲到坑里。”

那个坑也有自己的历史。问题是在锡尔河平原有很多地面下的陷坑。如果挖凿水沟的时候遇到这种陷坑,那就堵住水沟就跑过去!无论如何,水还是要往地下流过去。在什么地方可以遇到陷坑,只有米拉比[19]可以确定下来。然而,如果米拉比说了这个地方会有陷坑,那就不用挖凿,反正徒劳无益。

锡尔巴依一望而知在什么地方可以挖凿水沟,而在什么地方一点劳动都不用。至于陷坑,锡尔巴依按照只有他唯一的人了解的根本隐形特征来确定是否存在陷坑,而且每次确定很准确。建设灌渠的人员广泛地使用锡尔巴依的咨询。按照最初计划,灌渠的开头应该在河流弯曲之一的地点开始,那个弯曲地点因为奇怪形状而叫做“库苏幕色克”,意思是鸟嘴。所以刚开始讨论这个“库苏幕色克”的时候,锡尔巴依立即提出反对意见。

“做不成,”他说道,“为了挖凿灌渠,好像没有比这个地方更好的位置,但是您们瞧:高高的河岸、陡峭坡度、下面都是地槽,所以这个位置肯定有陷坑。”

“别胡说,”巴依江向他挥个手。

不过,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的想法不一样。

“老家伙对说的内容是个内行。”他向巴依江说道,“应该好好探测这个地方,这样就不会受到灾害,我们要做取样。”

取样了,在取样地点居然发现到了又宽又深的坑。

应该又填土,然后把辐射灌渠地点调上了七公里。就在这里挖了第一坑,打进了第一木桩。

后来锡尔巴依把他的忠实的鬃长雄驼带到的地方就是这样的陷坑。

“怎么样,阿克萨克尔[20],这个位置比库苏幕色克还好,对吗?”,一位工程师问锡尔巴依。

“不”锡尔巴依回答,“还不如,没有比库苏幕色克更好的位置,如果该死的陷坑没有毁坏这个位置,则我们的灌渠最好从那里开始挖凿,不过这个地方也不错……”

领导之中一个人也没想到锡尔巴依准备献祭的计划。锡尔巴依也没有告诉任何农夫自己的计划,只有给几个同龄人说明了一切,但严格地要求他们保持沉默:“你们瞧,一个人也不要知道这个计划。如果街上所有的人都可以闲看,那怎么能算这是献祭呢?开晚会之后,就可以做献祭。”

会议结束了。政府代表员开始下台,锡尔巴依就给他的助手命令:

“推到雄驼!”

雄驼大喊大叫并跳动。怪不得!大约十个人拉着穿过它下唇的绳子。当雄驼的头向后仰的时候,它的尖声越来越绝望而发狂。

此时,锡尔巴依(他卷着袖子站住,准备好了一把哈萨克传统的长刀)往前伸出双手并祷告说:

“阿拉!请祝福我们的事儿!愿这条灌渠自建筑之日起到永远给所有的人和家畜带来繁荣的幸福!”

“此后,根据穆斯林法的圣洁规矩,他应该用手掌摸到面颊。但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汩汩流下,所以他只能把手提到脸就放下,因为这种眼泪不得擦干。”

然后他拿上了又长又锋利的刀子,用迅速精确的动作向动物脖子挥起手。他的手硬、懂眼,他肯定不会脱靶。但是有人从后面抓住他,老人有劲的手悬空了。

黑色雄驼的浅灰色软嘴唇安心地咀嚼事物,而它的如同东方美女的眼睛向锡尔巴依斜着眼看。

锡尔巴依愤怒地转身过来。他看到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达武猎特、政府代表团,他们都站着惊讶地观察这场工程师与老米拉比之间的战斗。

“立刻放手!”锡尔巴依又低声又愤怒地说道。

“不放了”,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也低声地回答。

“为什么?”

“听我说!”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果断地说道,甚至居然因着急而脸红了“你杀这个骆驼干嘛?切我的脖子吧,来杀我吧!”

“怎么可能?”锡尔巴依表示惊讶。

“就是这样。你自己想想,你对我做什么?我到处夸奖你,找不到适当的词来赞美这么好的你,而你呀?供奉血色祭品呢?你多么落后于现代时间?老家伙,你在什么国家生活?而你本人,你是谁?巫师、魔法家还是诚实的劳动者?现在政府代表员会说什么?嘿,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你的朋友怎么好啊!而且你自己是哪样的人?在30年友谊时间内没教好他任何概念?因为你,他还是个野蛮人。”

锡尔巴依气喘吁吁,但已经不挣脱了。

“那我给你说最终一句话”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精确清楚说道“立刻放下刀子,撒开不再想可以用流血来祝福苏维埃的建设。现在你不是要宰杀骆驼,而是我们之间的友谊。听见呗!”

“我听见了,”锡尔巴依低声地请他,并低头折节地补充“随你的便吧。”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才让他放松了。

政府代表员到来了。主席拿来了带红旗的较小木桩。应该用这个红旗来确定打下第一个水闸的位置。

“给老家伙吧”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请他们。

委员会的主席疑问地向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和锡尔巴依瞧了一眼。他什么都不明白。直接在他面前放着捆绑的黑色骆驼。锡尔巴依局促不安地自言自语,并把刀子藏好。

“给这里木桩,”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重复了。

委员会的主席笑了起来,并把桩子交给锡尔巴依。

锡尔巴依小心地双手拿到它,放下坑里并开始填土。所在一切的人员也拿一把土扔到坑里。

锡尔巴依离开了红旗,他像寒热病一样发抖,他的嘴唇颤动,不断地重复:“阿拉、阿拉!”

站在挖掘机的巴依江猛然挥动了红色的手帕。为了回答这个信号,乐队巨声地演奏。工人们挥动了坎土曼。

四万坎土曼!高尚浅蓝铁色闪耀了阳光,四万把黝黑手放坎土曼到平原的硬地上。

第六章

丢失的草图

州委会向水利管理局征求对拟推的工程领导的意见时,里面的一位领导提拔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这引来了许多议论。州委书记在与水利管理局主任私下谈话时说:

“不知道对您提交的报告说什么好。当然咯,整个工程的基础在于泼列沃伊同志的规划,不过让老头儿来当总工程师,直接领导现场上的所有工作……反对意见也太多了吧……”

“比如说?”水利管理局主任问。

“泼列沃伊同志年纪大了,而这里得没日没夜地守在现场上,几天几夜都不睡觉。他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工作强度?还有一个意见,比这个重要得多。”

“什么?”

“我们想让泼列沃伊组织规划我们灌溉系统的新项目。预备工作不久之前已完成,其中的勘测正是这个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领导的。所以,难道他不是这项工程的起草人。就让他专注于这个吧。总而言之——我还会和他私下谈谈的。”

他们第二天就私下谈过了。

听完所有的意见,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

“嗯,是啊,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当然咯,最重要的是水坝工程。就是说既得挖灌渠又得准备规划。就这样了。”

“嗯,您一人能胜任这全部吗?”

泼列沃伊笑了。

“怎么能说只有我一个?如果只有我一个,我就不会揽下这个事了。但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很多助手,只要会领导他们就成。嗯,至于其它的,”他笑了笑,“您懂的——‘没有攻克不下的堡垒’……”

州委书记摇了摇头。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的这个新提议——领导两项工作——引起了极大的怀疑。克孜勒奥尔达水坝的工地具有那么重大的意义,在它面前,连灌渠工程都黯淡了下来。正因如此,让老工程师把灌渠放在一边,专心拟定规划才更有意义。

“唉,您怎么能如此劳累呢?”书记说。“不,可别委屈啊。我是知道您多么身强体壮。但要知道,今时不同于往世。您要再累倒了,水坝的规划可怎么办啊?”

“我知道,我知道,”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笑了笑。“但您只要想想:我怎么离得开工程,既然我将这辈子最好的时光都用来设计这条灌渠了……我的整个青春!”

泼列沃伊不再作声,陷入了沉思。

“是这样的,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但是,”州委书记握住了老工程师的手,“要知道斯大林灌渠也是您的心血啊。”

“那就听我说完。是啊,当然了,斯大林灌渠,正如您所说,是我的心血,正是我的。大概,这并没有言过其实。”

“没有,没有!”州委书记笑了,“完全没有言过其实。灌渠是您的心血。”

“嗯,怎么可能我突然离开了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就在它成年的前夕!我生了它,养了她,养大成人,它庆功宴上难道就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吗?为什么偏偏是我——它的父亲——不该位于这个大好日子的嘉宾之列?要知道这是我的才智,我的心血,我的骨肉!……”

州委书记陷入了深思。老头儿的感受他理解,可是……如果水坝设计不能没有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那工地上也已经不再需要他。那边现在只需精良能干的执行者即可,而这样的执行者多的是。而水坝的勘测和它所有的施工图……能干它们的,除了泼列沃伊,还有谁?

州委书记又开始劝说老头儿。

“无法想象,”书记说,“两个项目都不会蒙受损失,如果同一个人来着手的话。可工作范围太大了,两个项目领导职责的跨度也太大了,一个在工地上,一个在规划局的办公桌上。您想想看,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主要的毕竟还是工作和事业成就,而不是自尊心。您的感受完全可以理解,荣誉也会给你的,但论及这一切……”

老头儿突然大笑起来。

“我亲爱的,”他说,“我的职责跨度太大,我胜任不了,正如您所说。嗯,允许我问问您:您相信自己吗?”

“什么?什么?”书记都跳了起来。

“您相信自己吗?到底相信不相信啊?”

“嗯,信啊,”书记困惑地耸耸肩。他着实惊讶于话锋的意外突转。

“您是州委第一书记,难道不是么?”

“嗯,是啊。”

“是啊,您是第一书记,”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笑了笑,“您有助手和副手——工业上有副手,集体农庄建设上有副手,文化上,贸易商,在所有方面都有副手和助手。但终究还是您在领导工厂,集体农庄,文化……”

“可我不十分明白您的意思……”

“听我说完。现在您完全明白了。就是说您领导一切,您负责一切,未经您同意,没有一项大型活动能够举办。如果您能胜任这一切,那么荣誉和赞美都是您的,而无法胜任的话……”

“那就撤掉我书记一职,什么都没了。”书记轻轻耸了耸肩。

“完全正确。而且不仅是撤职,还会给予严重批评。您背后总有领导监督。党中央之所以将您留在这个职位上,是因为您不会辜负党的信任。难道不是吗?”

“是啊,但您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要知道我和您谈论的可不是我的工作,而是您的规划……”

“我们这就说到了这一点。非常好。您是个好领导,布尔什维克主义者,而我也是个很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也是好领导。或者说,也许,您像不信任无党派人士那样不信任我?那就没道理了,也,也……也很糟糕。”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扭过脸去。

“哦不,不是的,”书记从扶椅上一跃而起,“不,不是的,瞧您说的。您是知道的,我们有多么器重您。‘无党派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者’,这就是斯大林同志对您这种人的称呼。还是您认为我在撒谎?我看着您的眼睛说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套?您可是自己说的,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诚实的党领导。就是说,我知道,谁的分量有多少。”

“我毫不怀疑。”泼列沃伊心平气和地笑了笑,“您是个名副其实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者,诚实的领导。而我也是个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也是诚实的。假如是这样的话,那让我避开所有的困难是根本不可能的。您看看,您通过自己的机关部门领导了那么多完全不同的工作领域,也毫无大碍。您胜任一切。那么您又为什么不愿意信任我?要知道我也是从来都胜任自己工作的。”

“好吧,”书记笑了笑,“我投降啦。您自己选择吧。”

“我既选灌渠建设,又选水坝设计。我会在灌渠那儿担任总工程师,也会在规划局这儿担任主任。”

“非常好,”书记简短地说,“我同意。”

他们谈话的三天后通过了这项决议。

“嗯,看看这,”书记一边签决议,一边心想着,“目前现场上的工作热火朝天,泼列沃伊,当然了,顾不上规划水坝的,等到了冬天,还差三四个月就收工了,那时他就会坐下来好好盘算一下,大概,这样就更好了。”

而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哪儿都赶得上,他每天都在现场上呆上几个小时,又整宿彻夜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研究规划图。

如果不是某种情况,也许他就撑不下去了。

水利管理局下辖着规划局——其估算锡尔河谷灌溉设施的全部建设项目。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认识这个规划局的主任已经40年了。

和州委书记谈过后,他去和他说了一切。

“在所有方面,州委不管讲了什么,我终究是拥护的,”他说完了这一切,“他们说:‘我老了,胜任不了’,而我却想:不,胜任得很,因为我有朋友。我们互帮互助了40年,他现在也不会让我难堪的。瞧瞧看:你帮我——两个工作我都揽下,你不帮我——我就只在工地上干,把水坝让给别人。只是要我从手里放走这水坝,该有多难过啊。朋友,决定吧!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你!”

“我不会让你难堪的,”老同事严肃地答道,“你怎样决定的,就怎样做。你带着总策划书,所有的资料我都会准备的。我们要互相征询意见,或许你就能兼顾灌渠跟水坝了。开工吧,别磨蹭了。”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就开工了。

一个月后工作便开始了。

老同事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怎么也放不下心来。他所有细节都亲自过问,什么都想亲自看看,什么都要亲自校对。

是啊,水坝建设,正如州委书记所言,是一项比开挖灌渠更为重要的事业。统计数据很容易说明这一切。

灌渠竣工后,本州的播种面积增加一万公顷。水坝将之提升至四百万公顷的天文数字。

水坝坐落在克孜勒奥尔达以外25公里处。河流流向古老的河床,在这里有一个急转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线,其两端相距15公里。建筑师的任务就是把弧线和新河床连接起来,在这个位置上建起一座水坝。经估算,该水坝的灌渠应为斯大林灌渠的5倍宽,而这,同样也意味着,横穿这半公里宽的灌渠的水坝,其长度也应为半公里。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彻夜整宿不眠,他过问于规划中最微小的细节,他在办公桌边直坐到早晨,一直在核查校对。只有经过这个以后,规划局才能决定最终方案。

秋天之前新建设计划的总草图基本完成了。

草原上有句谚语:“只有一样东西不会让人厌烦——那就是你自己的孩子。”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把他建造的所有灌渠都当作自己的孩子,但那些都是早已离开、也不再需要自己慈父的孩子。而这水坝——完全是两码事。这是他最钟爱的小女儿。

斯大林灌渠呢?当然了,那些声称其他工程师——他的学生,年富力强的水文学家,建筑师——现在也能让它完工的人并没有错。老工程师自己也没察觉到,他已经越来越频繁地离开工地,满心想的都是新的大水坝图纸。

是巴依江第一个发现这个变化的。

从灌渠建设的一开始,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就在现场边上用黏土和芦苇给自己造了个小屋,把自己画图纸的桌子搬了进去,把所有的草图都放上去,说:“这是我的办公室。”

常言道,老人不安眠。或许是这个原因,或许是因为灌渠处处都需要照看,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第一个月睡得特别少,少到几乎没有。哪来那么多时间呢?如果说老工程师白天不在工地上,而在办公室或在城里,那么晚上必定会在现场上。他一般骑马,工长和队长就拿着手电筒走在他后面——主人来验收白天做的工了。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可是名副其实的严格的主人。不管怎么细心做,就差用尺量了,工人照着他的图纸做,他还是什么都不信任。从马上下来,用卷尺,要不就是用脚丈量白天挖好的灌溉渠道。哪里有不对劲,他就要求立刻修正。

他有多频繁到现场上,就有多频繁到水闸工地上。在这儿把什么都看了,什么都量了,做出修改,要求修正。

不过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只在土方作业最初的日子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着。之后一切都变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突然整整一周都没出现在现场上。现在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工作着。

“老头儿累了,”巴依江心想,“那也好,就让他歇歇吧。现在我们自己也能胜任。”

很快工地主任就确定他错了:那个古怪的“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亮着灯,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没日没夜地画图纸和描本。而巴依江只是很偶然才知道那些图纸画的是什么。

有一次,和妻子一起巡视现场时,他望了一眼小屋。老头儿坐在桌子后面,咔嚓咔嚓地摁着计算器,而桌上,椅子上,沿墙的架子上,到处——甚至是地板上——到处放着浅蓝色的描本。

“这是怎么回事?”巴依江摊了摊手,“我们已经完成了一期工程,而您——还在看规划。”

“这不是灌渠的规划图,”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答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头脆得发响,“这是克孜勒奥尔达的水坝。”

巴依江的嘴都张开了。

“那就是背叛了,师傅!”他激动地说,“怎么能这样?很久以前您说过,修建灌渠是您的毕生事业,是您什么也换不走的,而现在……”

“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亲爱的,”老头儿突然生起气来,“你说得这么难听!我自己的事业——征服锡尔河流域沙漠的事业——不曾背叛,也不会背叛。这也是我人生的主要目标。我就是为了它而日日夜夜工作着,灌渠也好,水坝也好,不一样的么?”

“就算是这样,过劳累倒,真的好吗?到时候工地可怎么办呢?您哪怕考虑过这个也好?”

“别担心,你不小了。我什么都考虑过了,也决定要坚持下去。”

他俩的谈话就这么戛然而止。

古丽娜尔当然比她丈夫更清楚父亲的计划,也毫不怀疑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能坚持不倒。她担心的倒是另一样东西。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是个健忘而散漫的人。关于他的散漫和健忘,还有一个笑话。他的马鞍可以前后放反,要拿哪张图纸却往往拿了完全不同的一张,有一次上班甚至把衬衫里外穿倒。弄丢图纸,忘在什么地方,对他来说已经不值一提。曾经不知怎的,他把资料和预算单的文件夹不知丢在什么地方,这可是他好几年辛勤工作的成果。这个文件夹就再也没找见,古丽娜尔还记得,这件事为全家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如果现在父亲又弄丢了这些纸可怎么办,要知道他可是到处带着它们的……

“为什么你要把这些描本带来带去?”她说,“很容易出事的。还是在办公室里规划为妙。”

“我只是偶尔去一趟城里,这也需要时间。”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皱着眉说道。

“哦,把它们带到阿拉木雷克去做吧。”

“那边更不方便吧?不了,就在这里做吧。”

古丽娜尔明白,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哪都不会去的。她如果能做什么,那还是自己过来做吧。但这是不现实的。阿拉木雷克在造医院,古丽娜尔不能让这工地无人监管。

很快她家就发生了一桩倒霉事。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灾难啊!

一次突然有人来用力敲门。古丽娜尔跑到门口,打开了又赶紧闪到一边。

她父亲站在她面前,表情是多么的颓丧!

他脸色惨白,目光如死一般呆滞,肩膀耷拉着。

“爸爸,你怎么了?”古丽娜尔尖叫着抱住了他。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只是摇了摇头。古丽娜尔把他带到床边,想让他躺下歇歇,但他就是不躺,只是坐在床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爸爸?”古丽娜尔问道。她都快哭出来了。

“完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沉痛地说着,闭上了双眼。“都弄丢了!”

“你把设计图给弄丢了?”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点了点头。

“丢在哪了?什么时候?”

“今天一大早。”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沉重地慢慢答道。

“啊,但怎么丢的,怎么丢的?”

“待会儿,待会儿告诉你。让我缓一口气也好。啊,真是灾难,灾难啊!”

“要不您喝杯茶吧?”

“等等,等等,一会儿喝。”

他还嘀咕了什么,但古丽娜尔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抱了抱他,把他带到卧室里,给他脱了靴子,让他躺在被窝里,严严地盖上被子。于是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平静了下来。

惨剧是这样发生的:

上周一他在规划局里拿了文件夹,里面有水坝及其所有设施的最终方案,把它带到了办公室。

“这已经是最终方案了,”规划局局长把这文件夹递给他时说,“看看,只是别搁太久,要送到人民委员部去的。”

“嗯,为啥要久搁,过一周你就全拿回来了,我这儿不会久搁的。”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答道。

一周过去了。这段时间他浏览了所有文件,详细审视这个方案的优缺点后,写了自己的鉴定,然后——周日的时候——他把这一切小心翼翼地装回文件夹,文件夹是塞在一个皮褡裢里的。他骑上马,要到城里去。他该去阿拉木雷克的,就在那边可以坐到火车。

然而这次泼列沃伊工程师骑的不是自己的老马,而是一匹脾气暴躁胆子又小的母马。这匹马他从没骑过,而现在,就好像故意过不去似的,骑了这一匹。

“可别惹它生气啊,”老马夫忠告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道,“您骑的这一匹可凶了。”

“我骑过的可比这匹凶多了。”泼列沃伊自负地挥了一下手。

马夫紧紧地把褡裢系鞍子上,工程师就跑远了。

他沿着灌渠现场走——他一般都走这条路去阿拉木雷克。边走边欣赏风景。直到这儿还一切都好。是啊,密林杂草都被铲子清除了——未来的灌渠河床。现在这儿的河床深深裂开,两边都刮起潮湿而臭烘烘的尘土。灌渠是如此笔直,就好像是画在纸上的那样。

秋日有点冷,然而人们并没有让大地安息。他们用铁锹和锄头工作。这工作,和谐,友爱,就连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也很爱看。他终身的梦想在这里渐渐实现了。人们会征服沙漠。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在沟边走着,用马刺踢着马儿,逼着它下到灌渠河床上去。工人、挖掘机、汽车齐心协力,整个谷底嗡嗡作响。

马儿常常受惊,竖起前蹄,窜到一边,竭力甩掉骑马的人,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稳稳地坐着,甚至不怎么注意自己马的动静。

他就这么走完整条现场,开始横穿草原。

草原上寂静而荒芜。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继续向前走,穿过带刺的灌木丛。这里常常放牧着山羊——它们连灌木丛里长着的最小的坚果都爱吃。现在灌木丛里的羊群浩浩荡荡。经常听到鞭子的嚓嚓声,隐没在灌木丛牧人高大而黑色的影子里。

劣马东奔西逃地躲闪着处处出现的羊的魅影,突然狂奔起来:在它脚下,一只小山羊猛地从灌木丛里窜出。

这是如此意外,以至于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一瞬间松开了缰绳,而马儿在这段时间里竖起前蹄,激烈地跳到一边。它跳得如此剧烈,以至于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从鞍上飞了出去,头磕在地上,一瞬间失去了知觉。他很快就坐起来,马儿已经跑远了。他只看见它在灌木丛里时隐时现。

怎么办?这地荒无一人,他也不熟,也没有能来帮忙的人,追上马儿。只有一个老牧人走过来,摇了摇头。

“哎呀,真是灾难,”他说,“现在能做什么?马儿跑哪去了?”

“无影无踪,这匹臭马!”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骂了出来,“资料在哪儿呢?”

“什么?”牧人不明白。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挥了一下手,走掉了。他很快走到路上,遇见一辆马车,把他送到了阿拉木雷克。

他就是这么来古丽娜尔家的。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时,巴依江来了,弄清事情后,赶到现场上组织寻找。

打发人骑马去找。他们向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直到晚上才回来。其中一人抓着那驽马的缰绳把它带了回来。但它上面既没有鞍子,也没有包袱。

第二天早上接着找。这一回把灌木丛和羊群都走遍了,还是没找到。

老头儿比乌云还要阴沉。

“不是资料,而是我的名誉没了,”他说,“我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美名。想想看,由于我的过失,建设要耽搁两三年了。”

看着父亲黑下来的脸,古丽娜尔想起了一件事,他们家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那时古丽娜尔还很小。父亲很多年后将给母亲听,她才记住了这件事。母亲认识这位工程师,怀念他时也常常哭泣。

工程师过河时把装着图纸的文件夹弄掉了。文件夹很重,很快就沉底了。工程师潜入旋涡中去找它,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这样,几乎是在同一刻,工程师和他的终身事业都葬身水底。

父亲,大概……古丽娜尔把这些思绪赶出脑海,但它们却挥之不去。

她没有把父亲放在一边不管,想方设法尽力安慰他,但她也清楚,他无时不刻不被损失带来的苦痛和惊惧所折磨。

锡尔巴依突然来了。巴依江在院子里迎接他,就在那里把倒霉事告诉了老人。

“唉,人没受伤吧?阿纳托利还好吧?”老人担心地问。

“人没事,”巴依江答道,“只是图纸……”

“唉,假如人没事,那就没有什么好难受的。”锡尔巴依甩了一下手,急步走进屋。

“阿纳托利在哪?”他问了边哭边迎向他的古丽娜尔。

“爸爸在那儿。”古丽娜尔答道,指了指锁着的门。

“睡了吗?”

“不知道。您进去吧!我们怕打扰到他。那样他会吓死的。”

“哎,没事的,重要的是人还好。”锡尔巴依甩了甩手,勇敢地打开老头儿房间的门。

古丽娜尔和巴依江留在了走廊。

“你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古丽娜尔问。

“一切,原原本本。”

“那他什么反应?”

“正如他所说,重要的是人还好,纸头不算什么!”

“他怎么这样?他可是个体贴而聪明的人。”

“体贴,不过不识字。纸头对他来说算什么,反正他不认字。”

“不,他不是这样的,”古丽娜尔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他们走到门边。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讲得很大声、很激动。锡尔巴依幽默地回应:“哎,哪有,”他说,“纸头算什么……脑袋在肩膀上就好……你可能会磕坏头呢,我会哭的,纸头么再写呗——好像你写得不够多似的。”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终于受不了了。

“哎你搞搞清楚:我磕伤自己的头,还比丢掉这些纸好点。”

“唉,好吧,我们后面再讲这个,”锡尔巴依无动于衷地说,“咱们去食堂吧,我有点饿了。”

这里老头儿边吃边讲出了一切。

文件夹在他那里——是集体农庄的一位牧人带过来的。牧人和羊群一起回家,突然在灌木丛里撞上了摔得粉碎的马鞍,还有褡裢,里面紧紧地塞满了纸。牧人马上就认出,这些东西是属于谁的。“阿纳托利,他想到。他出了什么事,有没有摔伤,有没有被谁抢?”他拿着捡到的东西去找了锡尔巴依。

锡尔巴依仔细听完,甚至没看包里的东西,就冲向了马。但他没来得及走——院子里来了那个用马车载老工程师去阿拉木雷克的人。锡尔巴依冷静了下来,把自己的行程推迟了一天。

现在他到了阿拉木雷克,故意没带褡裢,就想吓唬吓唬老朋友,然后再笑笑,高兴高兴。但是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被他气成那样,他马上就感到了后悔。

“别啊!”他说,“别磕伤头,也别哭……我告诉你:有一个好人来到我这儿,告诉我……”

他简短地描述了牧人捡到的东西。

“这是真的吗?”老工程师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真的,真的,”锡尔巴依答道,“过来看看。”

“所有的纸张都完好无损?”

“全部,文件夹怎样,纸就怎样。”

“草图也在里面?”

“草图也在里面。你以为我不知道草图是什么样的吗?纸是黄色的,有光泽,都是方格纸,上面有所有方向的沟渠——用墨水画的。我这辈子看到的这种草图还少吗?”

“主啊!你救了我一命!是的,是的,这就是草图。没有人掏过它吧?”

“就是掏过了给我的,”老米拉比生气了。“我一拿到褡裢就锁了起来。‘放着——我会告诉老头儿的——所有这些都在大箱子里。就把它们放到主人来。主人会来的——会感谢我们的。’对我和我老伴儿说声谢谢,啊?你说吗?”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猛烈地亲吻着他的老朋友。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汩汩流下。

“你是能开那样的玩笑,我的朋友。”他苦涩地责备道。

“骆驼有时也会跳,而我对他更不好。”锡尔巴依答道,难为情地笑着。他是明白自己的错的。

第七章

竞赛

工作进行得热火朝天!三万五千多人同时挥锄劳作。他们每个人的日工作量都能达到三立方米。完全没有人拖后腿。很多人都超标完成了任务。

《为水而战》报纸每天都报道那些完成日规定工作量的百分之三百、百分之四百、百分之五百、甚至百分之一千的生产组。记录不断被刷新。劳动生产率提高了。工作日得到了充分的利用。

达武猎特·锡尔巴耶夫和他的未婚妻艾芭尔莎的名字一直没下过表扬板。他们组织取得了多场胜利。

春天的时候,该地区两百三十名中学高年级学生向区教育处提交了提前参加升学考试的申请。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能提早投身建设工作。

申请被上呈到了人民教育委员会去,并且很快得到批准提前组织考试。考试对二百三十个考生来说都进行得罕见地顺利。大部分人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学校团支书艾芭尔莎也是这场考试中的佼佼者。她完全赞同所有团员,总共大概有五百多人,都提前参加考试,然后加入到建设中去。但人民教育委员会却不同意低年级学生这样做。然而高年级的三个年级的学生这样做他们是允许的。于是艾芭尔莎召开了一场会议,并在会上提议:每个农庄都作为一个独立的生产组进行建设工作。她还提议由学生们组建一个自己的特别工作组。所有都支持她。

特别工作组就由二百三十个学生组成了。其中姑娘有一百零五个,小伙子有一百二十五个。艾芭尔莎是组长。

至于艾芭尔莎的未婚夫达武猎特,他也指挥着一支共青团员组成的生产组,同时也是建设工地的共青团小组长。

他俩之间定下了一个约定。还能有什么样的约定呢!当然是真正的、书面的约定。达武猎特往往忙得脸上的污秽都不去擦。他名副其实地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斯达汉诺夫建设工作者。但是艾芭尔莎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三万五千挥锄劳作的人中有一万五千人是女人。

挥锄劳作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但锡尔河畔的女人们自古以来就干着这份工作。她们的手早就习惯了这件劳动工具。她们甚至都感觉不到它的沉重了。艾芭尔莎走在所有一万五千个挖锄的女人的最前面。她完成了七倍于指标的工作。不是任何一个男斯达汉诺夫工作者都能超过这百分之七百的任务完成量的。

大家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俩间的竞赛。这对未婚夫妇的名字先是开始出现在区里和州里的报纸上,之后接着登上了全国性的报纸。他们的事迹开始得到大量的报道。记者们就他们的事迹写了很多文章,作家们也以他们为原型写中篇小说,诗人们则为他们写下诗歌。全克孜勒奥尔达州闻名的行吟诗人纳尔塔依也为他们创作并演唱了一首感动人心的歌。歌儿那美丽的旋律迅速在整个哈萨克斯坦流传开来。很快一面墙报上出现了一幅漫画:画中艾尔芭莎站在前面,她身后是地球,达武猎特在后面拿着喷壶辛勤地给它浇水。漫画上的题词是这样的:两位斯大林灌渠的著名斯达汉诺夫工作者 — 达武猎特· 锡尔巴耶夫和艾芭尔莎·萨累姆萨科娃。

达武猎特:“艾芭尔莎,你为什么身后拖着个中学的地球仪?”

艾芭尔莎:“如果这是中学的地球仪的话,那你应该可以把它举起来啊。可是这是地球。

达武猎特:“我的天呐,毛拉们[21]常说,地球在灰牛的两只犄角上转动。难道你是头牛吗?”

艾芭尔莎:“不是,我可没听说过什么牛。撬动地球是老头子阿基米德教会我的。”

达武猎特:“我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艾芭尔莎:“你自己没学问,难道是我的错吗?阿基米德是一位生活在公元前三世纪的学者,物理学家。他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而我刚好比他晚2135年出生。”

达武猎特:“别卖弄自己的学问啦。你哪怕先能把灌渠移动就不错了。”

艾芭尔莎:“好吧。我们以后就会知道谁更有学问了。而现在我们先这么办:我会把地球举起来的,而你呢,先用掌声和稻子给它播种,用喷壶给它浇水,以便能有好的收成。”

达武猎特:“呃,好吧。如果你不动手举地球的话,那我也不会开始播种和浇水。”

读完这则漫画的人都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留下来了,特别是他们的亲朋好友们。他们见面的时候都问:“嗯,那么你俩谁是播种者呢?谁播种了谁呢?”

所有这一切都传到了锡尔巴依那里,使他又忧又喜。作为一个信教徒,他十分害怕别人恶毒的眼光,因此他替这对未婚夫妇担忧。令他欢喜的则是,他的孩子们在全哈萨克斯坦声名远播了!有一天巴依江找到了他,塞给他一张报纸。

在报纸的头版上锡尔巴依看到了达武猎特和艾芭尔莎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锡尔巴依一下就认出了两人来。

“这是什么报纸啊?”

“真理报。”巴依江回答。

“哎哟!”锡尔巴依惊叹道。他知道有这么一个主要的报纸叫《真理报》。这报纸是在莫斯科出版的,从头至尾由斯大林亲自写的。锡尔巴依激动万分,甚至坐倒下来。

“对,这就是《真理报》。”巴依江确认道,“你看,你儿子和他的未婚妻多么受人称赞。以前只有哈萨克斯坦人知道他们,现在整个苏联都知道啦。我很高兴地祝贺你。老人家。”

“谢谢你的祝贺!也祝你幸福。孩子。”

但是就在这样欢喜的时刻老头子也不忘记抬眼向天,嘴里含糊地祈祷道:“造物主啊!请保佑他俩免受别人恶毒的眼光和言语。”然后他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他俩如此地相爱,似乎就是大水也不能把他们冲散,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现在还没结婚。”

他已经不止一次问过儿子:“你俩什么时候才打算把婚事给办了?”

儿子总是回答他说:“我们会告诉你的,一定会告诉你的。别担心,我们不会逃避这个问题的。”

“但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到底还有多久呢?”

“我们到时会告诉你的,一定会的。别操心啦。”

“哎哟,我的耐心都用完了。我已经等得没有耐心啦! 要知道我都快给人家的闲言碎语烦死了。人家问我:‘听说你悄悄给儿子把婚事给办了。你这样做算怎么回事?难道怕我们吃了你不成?’我给人家说:‘没有,他们还没结婚呢,他们还只是在交往。’但是人家却反驳我说:‘别骗我们了!老雕,茶叶,我们又不是瞎子,我们可什么都看到啦。’”

但是不管锡尔巴依怎么努力,始终没有什么结果。“我们到时会告诉你的,一定会的。” — 他得到的永远是这个回答。他想,儿子在兜圈子。再说,达武猎特也只能这么回答。因为要拖延婚事的不是他,而是艾尔芭莎。

达武猎特是个安静少言的人。但他悟性很好,看什么东西总是一看就懂了。虽然他只上过七年学,但他却读过很多书。他爱看文学作品。每次去图书馆的时候,他一定会选几本讲述关于爱情的书。

读这类书的时候,他常常把自己要么和阔孜库尔佩西、要么和法尔哈特,或者是和叶甫盖尼·奥涅金相比。而把艾尔芭莎,相应地呢,与芭艳、希琳或是塔季扬娜相比。这取决于他眼前正在看哪本书。

读了十来本这样的小说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多数的恋人都是不幸的。而他们之所以不幸,正是因为想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而他们要么根本没能在一起,要么付出了痛苦的代价才最终走到一起。

达武猎特并没有特别深入地思考这种痛苦的原因。他只是用心感受去主人公的生活,为他的忧愁而痛心,为他的快乐而开心。在将自己与男主人公相比时,有一点让他很开心:没有人阻拦他与自己的意中人结合。他自己在心中常常重复道:“太好了! 我们正好出生在当今这个时代真是太棒了!”有时他甚至会大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问艾芭尔莎:“喂,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早就该去登记了。”

但是艾尔芭莎每次都往他头上泼冷水:“你这么着急干吗?”她说。然后总是马上就给他一大堆各种各样明智的理由。她有时候会这么说:“我们俩可还没成老头老太太吧?就算我们多等上一年又能怎么样?”

她有时候甚至会因此生气。“ 只有你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她懊丧地说,“不管跟你聊什么,你最后总能说到这件事上来。”她还求他至少等她上完十年级再说。

现在她十年级已经念完了。

“呃,现在我可等够了。我们现在就去婚姻登记处。”达武猎特果断地说道。可是艾芭尔莎这次又拒绝了。她又找了些理由,一些借口。达武猎特一头陷进了她温柔而狡猾的话语里去。

艾尔芭莎在劝说、安抚达武猎特,同时又与他争论的时候,温柔地叫了一声‘达武卡什’。他呢,则半开玩笑,半是严肃地对她说:“喂,别人会以为你在叫我‘达武卡斯”(爱闹事的人)呢。这样难道好吗?”

“你本来就是个爱闹事的人啊。”艾芭尔莎回答说,“嗯,你要是再这样缠着我,到时候话传出去,你就成建筑工地上最爱闹事的小伙子啦!”

“那这样吧,我不会再坚持啦。”达武猎特同意道,“呃,有一首民歌你听过吗?”他唱了起来:

一只小山羊啊,从早就跑在那陡峭的山岗上

姑娘和小伙儿啊,游戏耍不完呐……

“呃,够了,够了,”艾尔芭莎生气地打断了他,“够啦,结局我自己知道啦。”

歌儿的结尾是这样的:

让他们玩个够吧!姑娘很快就要嫁作忠贞的妻子啦,

那时她将把白头巾紧紧地戴上啊。

艾芭尔莎不是不喜欢她也需要像所有结婚了的妇女一样包着白头巾。她明白,这样是应该的!她只是无论如何不肯同意一旦她成为人妻,就不能再玩爱情游戏的说法。她在这些挖苦的玩笑话和惹人厌烦、恶毒的揶揄里看到了某种邪恶的幸灾乐祸。她想:‘要戴白头巾那就戴吧。可是要是我连跟爱人开开玩笑的权利都没有了的话,那可就糟糕了。’所以她才会这么突然地打断了达武猎特的歌声。

但他们总是难舍难分的。只要活儿一干完,艾芭尔莎马上就会找到自己的未婚夫,把他从路边拉走。

天热的时候 — 锡尔河谷地的夏天特别地乏人,人们需要得到良好的休息,才不至丧失干活的劲头。所以年青人们一干完活,就马上投入到了疯狂的游戏当中。但是如果这儿的白天特别炎热的话(鸡蛋埋在沙子里,过三分钟就会被烤熟),那么晚上必须穿着厚厚的毛外套才能出门。也不知是经过漫长炎热的白日之后这凛冽的严寒变得十分惬意,还是因为青春本身就拥有无限的活力,任何事都不能抑制住它,反正直到夜里这群年青人还不离开排球场。他们当中最喜欢玩排球的是艾芭尔莎。直接从球场出发去工作对她来说是常有的事。

应该公正地评判她的这种行为。玩了一整晚排球之后,她并不会抱怨说累,也不会想要休息。不仅她自己不休息,达武猎特也同样不得安歇。

达武猎特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的精力也十分旺盛。可他不像自己的未婚妻那样。不知怎么地,他不喜欢玩游戏、体育运动这样的休息方式,而是喜欢那种安静平和的娱乐方式,比如说去听音乐会,看演出或是电影。

他俩经常为这事发生争执。有时候呢,他们会达成某种协议。艾芭尔莎会陪达武猎特去看演出,或者反过来,达武猎特陪艾芭尔莎去玩排球。如果达不成协议的话,那他们就牵着手到田野里去。在那里他们一连好几个小时沿着宽阔的草原踱步,双双向对方表白自己内心深藏的想法,告诉对方自己的小秘密。其实他们的秘密就只有一个:他们彼此爱着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放弃。

他俩爱的本质和对爱的理解相差甚远。不过他们都在通往个人幸福的道路上。其实也并不是他俩都这样,而是只有艾芭尔莎一个人在通往自己幸福的道路上而已。

起先她以要读完中学为借口拖延婚期,后来又说她想去塔什干,要去念完水利学院。达武猎特听了之后蹙起眉头。而艾芭尔莎呢,又给他摆出一大堆理由和借口。

“你想想看,把锡尔河两岸贫瘠荒凉的草原变成鲜花盛开的园子,这事可得靠我们。要是我们能把河里的水引到岸上来,那我们就可以在这片荒地上想种什么花草果木就种什么啦。而假如这事是这样的话,假如这事只能靠我们的话,那么我们应该袖手旁观,等着别人来做吗?再说到时候人家还会在这事上对我们指手画脚的。难道成为其他人的榜样不是很高的荣誉吗?”

达武猎特如何能反驳她的这番话呢?他只能无奈地摆摆手。是的!她说的一切都很对。一切似乎都理应如此。

这时她又接着继续往下说。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让我们一起去学习吧。建设工作干完之后我们一起去塔什干。我进水利学院,你呢,去技术学校。我俩毕业之后就一起回国。如果你到时候还想继续深造的话,那你就转到学院来。你在那里继续读书的时候,我呢,会一边等着你,一边在啊吾勒工作。好不好?”

好吧。达武猎特也打算同意这个主意了。

“好,好!”他说,“很好!但是在有一点上你得同意我的看法。如果我们准备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的话,那我们彼此之间为什么还要保持距离呢?……”

不,还是那首歌里唱得对:“姑娘和小伙儿之间,耍不完的游戏啊。”

他们连着争吵了几天几晚。但是都没得出什么结果来。他们晚上吵架时说过的每个理由,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又被拿来当新的再用。

有一天,他俩吵架吵得声嘶力竭了之后走到了草原上去。夜色很美,月光如水。

穿过建设工地上的大路后,两人停下来商量该继续往哪儿走。须知这处在无尽沙丘中的凄凉的草原上并没有充满欢歌鸟语的果园和湖泊,而有的只是些山岗和岗上的一排排帐篷。

他们走向一口井边。建筑工人们夜里都聚在这口深井边休息。井周围凹陷的地方颜色已深得发黑了。凹坑的大小和形状十分像一个槽。不断地有人往这地槽(哈乌斯)里倒水,于是它渐渐地变得瓷实了,好像石头做的一般。一颗大功率的灯泡照亮着这槽和井。灯泡固定在一根长长的木杆上。灯四周有很多飞蛾、螟蛾和愤怒的大甲虫飞来飞去。有时候突然会有带翼的生物,像是蝙蝠,急扑过来,一下子就仰翻跌在哈乌斯里。

这地方来人始终络绎不绝。白天午休的时候,工人们在地槽里洗澡。傍晚和夜里的时候,散步的人来这儿看歌舞演出或者只是欣赏美丽的蓝色星空。

我们的主人公正是来到了这里。此时这儿已寂静无人。

不要看艾芭尔莎平时活泼机灵,但这时她心里仍是相当地害怕。特别是当他们牵起手从井边往草原上走的时候,她开始恐惧起来。她不停地问达武猎特:“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走吧,走吧”达武猎特对她说,“走吧,别怕。现在整个草原上没有谁比我们俩更强大了。你看,大家都睡了!”他用手指描绘着淡青色月光笼罩下的草原的轮廓。

他们慢慢地沿着沙丘走了很久,静静聆听夜的声音。夜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饥饿的豺狼的哭号。

有一只狐狸在焦急地狂吠,显然,她是在找自己的孩子。

一群野山羊咩咩地叫唤。

远处山岗上某一地方一只猫头鹰发出呜咕的叫声来。

有时候一只兔子、沙狐或是别的什么小兽像火花般一闪而过。

有一次一条极度扭曲的,像是动物死尸般的树干挡住了他们。原来那是垂倒的一丛梭梭树。

四下无人,夜色已深,再加上这种不知疲倦地到处蔓延的生有百只眼珠的生物使艾芭尔莎受到了惊吓。她向达武猎特靠得更紧了些。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表现得愈发像个高傲的护花使者。他想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你这是在干嘛?”达武猎特装作不理解她的感受般问道,“亲爱的,你这么地害怕吗?”

但他更多时候是体贴而温柔地说: “别怕,别怕,亲爱的,有我在你身边呢!”

是的,他从未像这个月夜这么勇敢、这么沉着镇静过。

他们沿着沙丘慢慢地走着聊天,一路上争吵过也亲吻过。突然听到一阵震耳的驴吼声传来。有不下百头驴拉着犁头,迎接朝霞。驴群的吼声震天动地,将他俩的谈话半路打断了。

“唉哟,你,我的中亚小地方!”他有些懊丧地喊道。

要知道这群可恶的驴子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打断了他俩的谈话。

“顺便说一句,他们这是在叫什么啊?现在是半夜还是黎明?”达武猎特稍等了一会儿后问道。

“院子里已经天蒙蒙亮啦!”

“这么快就到黎明了?”

“嗯,是啊!半夜那时候他们已经叫过一阵了。”

“那么晨星到哪里去了呢?”启明星金星在那里呢?

“咳,你在找什么呢?喏,你看天上星星还多吗?”

达武猎特看了看天。确实,别的星星也已经不见了。

“你看,月亮也已经没有啦……”

“难道月亮已经下山了?”

“对,早就下了。那时我们还在……”

“你倒是什么都听见了,星星也看到了。喔唷,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一直神智很清楚嘛。”

“哪有什么会妨碍到我的神智啊?”

“那为什么我却会精神恍惚呢?”

“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看不出来吗?那这么说吧,如果我都没有注意到天上什么时候起了乌云,什么时候月亮落山了而黎明已经到了,那么就是说,我肯定精神恍惚了。”

艾芭尔莎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这说明爱情占据了我的整个头脑,所以我……”

艾芭尔莎向他靠拢。

“达武卡什,”她温柔地轻声说道,“我们以后再继续这场谈话吧。不然我们到时候昏昏欲睡、疲惫不堪地去工作,再把我们所有的指标都搞砸了。到时候怎么办呢?”

“你听我说,”达武猎特恳求道。“我会百分之两千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的。你听到了吧?求你哪怕认真听我说一次话也好……”

他把她朝自己拉了拉。她推开了他

“你看着,我可要生气了。”她说,“你别看我今天温柔又顺从。一旦我开始咬人,你可就要倒霉了!放手!”

达武猎特松了手。他知道,不能惹她生气。

“喏,那现在怎么办?”他蔫蔫地问道。

“回去!”艾芭尔莎命令道。

他们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谁也不看谁一眼。艾芭尔莎突然可怜起他来了。

“好啦,好啦,别生气啦,达武卡什。”她甚至以请求的语气说道。

他不答话。

“你真地生气了吗?”

达武猎特一下子笑了。这时她转过身来,抚了抚他的脸。现在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满是老茧,粗糙不堪,完全不是为爱抚而生就的。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啦,达武卡什。”她又说道,“你要知道,除了死,可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俩分开了。所以就请你再忍耐忍耐一段时间,啊?这样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吧?让我读完大学。”

“嗯,可是等你毕业之后会不会又像现在这样?”

“呃,怎么你不想着理解一下我呢,达武卡什?…… 如果男人和女人合得来,那他们就需要组建家庭。可是我常常看着自己,然后想到:我还不能成为一个妇女,现在还太早了。我还需要学习,掌握一门专业知识。现在有谁需要没有学问的人呢?”

他们已经走到大路边了。

“哎哟,我好累啊。”达武卡什说着把一条腿搭在了高高的土堤上。

“我们休息一会儿,想吗?”艾芭尔莎提议说。

“想睡觉了。”达武猎特打着哈欠说。

“那你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吧。”艾尔芭莎建议道。

他靠过来之后,艾芭尔莎把手放在他的脸庞下面,轻轻地摇着,哼起首什么歌儿来。

“不,最好给我唱首《芭蕾姆莎》吧。”他用已有些睡意朦胧的声音请求她道。

这是一首不久前刚流行起来的歌。

芭蕾姆莎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但是在这个芭蕾姆莎所住的农庄里还住着六个美女。歌的作者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六个姑娘。他给歌的每一节都配有副歌,每一段副歌里女孩儿的名字都不同。副歌他重复唱了六遍,六个姑娘他都用了同样的歌词来夸赞。艾尔芭莎识得调子,但却不记得歌词,所以她只唱了歌的开头一段。这一段的副歌里面提到了芭蕾姆莎。艾芭尔莎的嗓音柔和悦耳。她开始唱了起来。然后达武猎特开始给她伴唱。就这样,他们一唱一和地唱完了第一句:

“我多想亲吻你那双蓝色眼眸”

第二句艾芭尔莎唱对了:

“你悄无声息地从我身旁走过……”

达武猎特却唱成了这样:

“你的胸脯在丝裙下颤动……”

他们每个人自己唱自己的,并没有吵起来,而是此唱彼和地唱完了这首歌。

“每一个想你的夜,我直躺到天明,

任那忧愁和悲伤的泪水横流,芭蕾姆莎!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你的面容在脑海里浮现,

可你,就像那空气和阳光,

甚至听不见我的歌!……”

他们还在继续唱着。突然土堤上有一块儿垮了下来,一大团土块在他们脚边散落开来。

他俩惊吓地跳了起来。

有人在他俩头顶上跑,踢得小石子纷纷从他脚下散落。

“这是谁呀?”达武猎特问。

艾芭尔莎抬眼望了望上面。

“好像只是一块土掉了下来。”她说。

“它怎么就会掉了下来呢?地震了,还是怎么地?不对,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跑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人呢,还是牲口呢?嗯,我们爬上去瞧瞧。”灌渠

他俩爬到土堤上一看,确实有什么东西在这上面弓着身子跑过,然后顺着山岗溜走了。

“嗯,这肯定是个人了,”达武猎特说,“我们去把他拦住吧。”

“你干嘛要去拦人家啊?只不是有人开了个玩笑罢了。”

“不,不像是玩笑。他这么做好像是认真的。”

“那就让他见鬼去吧。”

达武猎特叫了声:“诶,你!”

但是上面已经复归于平静。很明显,那人躲到山岗后面去了。

“我还是会抓到你的。”达武猎特凶狠狠地朝他喊道。

艾芭尔莎抓住他的手。

“放过他吧,别再纠结了。”她说。

“你放开我!”达武猎特暴跳如雷地喊道。

“可是我跟你说:你哪儿也不准去!”艾芭尔莎话里有一股命令的语气。

这时一个人骑着马从土堤的另一面出现了。这人是巴依江。

“嗳哟!”巴依江说,“原来是我们的阔孜库尔佩西与芭艳苏露。小情侣,你们好啊!”

“你好!”达武猎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是这样的,我看见你俩互相在吵些什么,所以我就过来了。你们在为什么事争吵呀?”

“我们刚刚在往上面爬,叔叔。可是有点难爬,所以我们就推了对方一把。”艾芭尔莎很快应付道。

巴依江也就没有再问了。“刚才他那么飞快地从我身边跑了过去,肯定吓着达武猎特了。”巴依江心想。

问题是,刚才那人跑过巴依江身边的时候,巴依江认出了他来。那人是区农业局的农学家卡拉凯阿尔忒科夫。

达武猎特不久前告诉过巴依江,卡拉凯疯狂地迷恋上了艾芭尔莎,经常为她焦虑不安,爱得如此地痴心。当时巴依江只把这话当成了耳旁风。现在他则陷入了思考中。这年轻人刚才可跑得真是飞快啊。“是了,大概,他们莫不是在因为他而吵架?”他想了想,但却没有开口问他们。

达武猎特和艾芭尔莎不自在地沉默着。他们到底没能知道,是谁在偷窥他们。而巴依江却想:“他俩都不开口!这样可不妙了!可别让这个小伙子坏了他俩的事。”他一下子纵身下了马。

“嗯,那么好吧,在这儿稍稍坐上一会儿!”他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们在这儿坐会儿,说会儿话。”

“那我们坐会吧。”达武猎特同意了,向他伸出手来。

巴依江把笼头扔在马背上,然后坐下了。艾芭尔莎坐在中间,两个男人坐在她的两旁。

“我累了。”巴依江说着擦了擦额头。

“你本来是要去哪儿啊?”达武猎特问道。

“还能有哪儿呀?怎么,难道我不是在建设工地上上班么?我现在整天像狗一样东北西跑。从灌渠的一头到另外一头需要跑上两三天。还需要慰问一遍所有的建筑工人。看一看,谁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帮一帮。一个人都不能漏下了。”

“那汽车是来干什么用的?”

“汽车!亲爱的,汽车没法开到这儿来!这儿可比不上我们阿尔卡。我们那儿的草原就像桌布一样平坦。这儿每走一步,就会遇上沙山、沙丘。沙都深及膝盖。要是你到平原上去的话,那就比这还遭了。那里的梭梭林密得你都没法在里面转身。”

“你为什么要在沙里和梭梭林里走啊?马路修起来就是为了让你走的啊。”艾芭尔莎说。

“路修好了!这也就是问题的所在了。这些路怎么修的,修得像个什么样子啊。我们那儿的马路,修得就像箭一样:笔直、平坦、宽阔。样子完全就是一条中央大街。可你们这儿呢,河是什么样子,路也是什么样子的。绕得像个环,再加上九曲十八弯。还到处都是沙尘、沙尘,我的天哪!马还没抬腿呢,就已经看不到马和骑马的人了。要是开车走马路的话,驾驶室都会被沙埋掉。你到时候还是得爬出来把沙子给倒出去,不然你就会闷死在车里了!这就是你们的锡尔河。”

“嗯,嗯”艾芭尔莎很委屈地回答说,“你们那儿什么都好,我们这里什么都糟透了!可我告诉您:就是拿十个你们的阿尔卡来换我们的锡尔河我也不肯。就是如此!那您为什么要到我们这里来呢,假如我们这里这么糟糕的话?您快请回吧。我们谁也不强留。”

“你这就生气啦!”巴依江说,“您性子可真烈,小妹妹,说你们这儿两句都不行啦。”

“不,其实,”艾芭尔莎继续道,“是您自己曾经说过,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们这儿更棒的地方了。只是缺水灌溉。可是现在呢……”她没有说完,因为她看见,巴依江在笑。“呃,您怎么啦?”她惊奇地问道。

他求饶地挥了挥手。

“我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话,小妹妹,您差点就要为了你们的锡尔河咬我了。”

“嗯,那么,也就是说,我俩都只是开了个玩笑了。”她仍然有些拘谨地说道,“我只是用玩笑回答了您的玩笑。”

“不,我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小妹妹,”巴依江严肃起来说道,“我整天忙得根本就没有回想和后悔的时间。你简直都察觉不到一天过得有多快。您知道吗,有什么我会抱怨一天为什么不是一百二十四个小时。哎,那时我就不会有做不完的事了。”

“您这想法倒是不错,”达武猎特说,“要是人能活上五百年就好了。”

“是啊,将来一定可以这样的。人的寿命是一个有限的概念。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没人想去死。想死就是憎恨生命。而我觉得这样仇恨生命的人在我们国家是找不到的!”

“这话很对,”艾芭尔莎赞同道,“但是活得太久了也没意思。我们阿唔嘞里就有一个老婆婆,已经一百一十五岁了。她牙齿掉光了之后,又长出了新的牙齿来。新牙又大又漂亮,就像珍珠一样。但你要是稍微碰一下,它们就会摇摇晃晃。而老婆婆自己呢!呃,简直就是皮包骨。佝偻着背,整天哼哧哼哧的。人常说,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神志不清,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这个老婆婆却什么都记得。像她这么老,可太受罪了,然而她还不想死。一群小女孩常常躲在墙角后面朝她喊:“老巫婆,老巫婆,你把别人的一百年给吃了吗?你活了这么久,也该知道羞耻了!”老婆婆气得要死,朝她们吼道:“我叫你们舌上长疔疮,小鬼头!我把你们的一百年给吃了还是怎么着?你们这群鬼东西,把地球都变挤了。”

“那您看,”巴依江说,“也就是说,就是活到一百一十五岁的时候死亡也不是甜蜜的。”

“嗯,可是向她那样活着,我还是不赞成”艾芭尔莎若有所思地说道。“要是生命已经成为一种负担,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前不久读了帕拉金诺教授的《返老还童》这本书……”

“哦!”巴依江惊奇道,“也就是说,您也是会读点东西的?是,这是本好书。我很喜欢它。”

艾芭尔莎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达武猎特打断了她。

“这些都是废话,同志们!让那个一百一十五岁的老太婆梦想第二次青春去吧。而我们好好度过地第一次就行了。”

“不,这还是很有意思的。”巴依江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嗯,好吧。我们回我们的锡尔河边去吧。我就说时间不够,工作太多了: 工作量确实很大。要是工作能按现在的速度继续进行下去的话,下个秋天灌渠应该就可以开通了。那么我就该说:我在我们的平原上可没见过像你们的斯达汉诺夫工作者这样卖力的工人。把我们的农民派到你们这儿来的话,要五个才能顶你们的一个。”

“啊哈,”艾芭尔莎满意地说,“您早这样说就对了嘛。”

“唉,女人啊,女人!”巴依江朝达武猎特使了个眼色,“首先往后仰,然后又俯身俯到地面,一光就把灌渠底面的泥土、沙子、石头抛到上面去!高度会达到五六米。每次挥锄都是一桶碎石。”

“诶,”达武猎特叫到,“你说话的口气好像个作家。”

“他本来就是个作家啊,”艾芭尔莎嘲弄地眯了眯眼,“我读过他写的诗呢。”

巴依江马上睁圆了双眼。

“你从哪里弄到的我的诗啊?”他问。

“呃,这我可不告诉您。”

“别吖,我亲爱的,请告诉我吧!”巴依江朝达武猎特挤了挤眼睛。“这可是件严肃的事。您不知道什么是著作权吗?”

“不知道,是什么啊?”

“这就是了。有这么一条法律: 未经作者同意,传播尚未出版作品者,著作者有权依法提起诉讼,追究其法律责任。”

他皱着眉头,厉声说道。但是艾芭尔莎却一下子大笑起来。

“啊,是这样啊!那就是说,久莉纳尔可逃脱不了啦。”

“呃,不是的,亲爱的!这关久莉纳尔什么事?会遭到审判的人还是你!”达武猎特说。

“为什么啊?”

“人家夫妻俩可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妻子是有权看丈夫的作品的,而你却没有。”

艾芭尔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看到了吧!”巴依江朝达武猎特点了点头,“ 小妹妹,你可忽悠不了我们。”

“我看到啦!”艾芭尔莎说,“但是随你便啦,不过那种写的东西只有老婆和自己读的作家…… 可是没什么价值啊!”

“对的就是对的。”巴依江认真地说道,“我是当不了诗人的。无论如何也不成的!我的旧诗已经被您看过了,新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写了。我也没什么值得一夸的。”

“不,不,我开玩笑的。”艾芭尔莎急忙说道。巴依江温和的态度已使她怒气全消。“诗还是不错的。”

“嗯,谢谢夸奖,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的话。”

“嗯,不是的,我不是在开玩笑。”

“谢谢,谢啦”巴依江如前般严肃地重复道,“是啦,是啦,我是成不了诗人的。所以,你们也瞧见了,我就做了工程师。可朋友们,你们知道吗,我是因为久莉纳尔才成为工程师的。要是没有她的话,我就不会到你们这美丽的河谷来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艾芭尔莎问。

“不,我不后悔!”巴依江坚定地点了点头,“聪明人应该把参与开通这条灌渠这样的事业看作是荣誉。再说锡尔河谷地的人民可真不一般呐!他们的双手可真能干!只要想想看,为了在这片土地上获得好收成得花多大的劳力就知道了! 在我们阿尔卡哪需要费什么力啊?春天播下种,然后基本上垂手坐等着收割就行了。只不过除上两次草,就再没别的事了。要是风调雨顺的话,庄稼就会自己生长;不然的话,那就颗粒无收了。可你们这儿却是另一回事。有了灌渠以后,就不需要什么雨水了。地里要什么样的好收成都不成问题。”

“你刚说,雨水,巴依江,”达武猎特若有所思地说,“不,老天保佑这里别下雨。”

“我正想说关于这一点呢,”巴依江说,“这里的情况是,雨落到炽热的沙土上,形成一层硬壳。嫩芽在这下面就像是在棺材盖下面一样。前不久我读了学者里津卡姆普夫的一部关于锡尔河的两卷本著作。这部作品1930年出版于列宁格勒。这位学者这样写道:1889年的时候游牧部落的人和农民之间为一件事发生了头破血流的斗殴。那年下了场雨。当然,所有庄稼苗都给淋烂变坏了。但是庄稼人们听说,这雨不是天自己下下来的,而是游牧部落的牧场工人带来的。游牧部落的萨满有一块魔法石,叫“扎达塔斯”。农民们就出去打听,结果得到消息:游牧部落的人在山里面给这块石头供奉祭品,祈求说:让雨一直下下去吧,这样牲口就能长得膘肥体壮了。啊哈,这样啊!我们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雨!农民们聚齐一大群人,往山里去了。他们要求山民们:“现在马上把雨停了。”呃,难道你能把雨给停住吗?所以他们就打起了群架。有好几个人被打死了。

“好象我听过一个这样的故事。”达武猎特说。

“我再给你们说点东西。你们都总说:“我们的锡尔河,我们锡尔河。” 可你们知道吗,如果将你们的锡尔河水引到灌渠里,让它去灌溉田野,那么庄稼会长得好得到时收庄稼的人手都不够了。嗯,在斯大林的第五个五年计划内在克济尔-奥尔金州要建成几座水坝?”

“我们知道!”他俩齐声回答。“三座!”

“对的!三座水坝。他们将能灌溉多少公顷耕地啊。这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他俩再次齐声答道。

“三百五十万公顷!而现在播种面积是多大?”

“八万公顷。”艾芭尔莎回答。

“好样的,小妹妹!是的,很对,是八万。而到时候将会是三百五十万。播种面积将增加多少个百分点?”

“呃,这我可马上算不出来。”艾芭尔莎说,“我得想想看。”

她陷入了思考中。

“你别算啦,小妹妹,”巴依江笑了,“我告诉你吧:是四千三百七十五个百分点!太棒了!我们继续往下说。目前州里的所有农庄共计有十五万五千人。劳力的人数当然比这少些。但是我们假设,到斯大林的第五个五年计划时,孩子们都长大了,这部分人都变成了,象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常说的那样, 实际单位劳动力。那时每个单位劳动力将分摊到多少公顷地呢?你们不知道吧?那我告诉你们:二十四公顷!现在第二个问题出来了:用原始的老方法究竟能灌溉多少地呢?”

达武猎特已经猜到巴依江话头要往哪儿转了。

“是,要知道技术在进步,”他怯怯地说,“将来我们会用飞机来浇庄稼。”

“别太得意,小兄弟。那为什么你们那么怕下雨呢?不,证明过的事已成定局了:从上面流下来的水 — 对锡尔河谷的庄稼来说就意味着死亡。”

“那要是用管子呢?”艾芭尔莎不太有把握地问道。

“那得需要多少水管子啊?”

“呃,这不成问题。我们这儿有足够的铁。在所有的耕作区地下都铺上水管,然后用管道输水。”

“那么,”巴依江看着异想天开的艾芭尔莎,满意地拉长声地说道,“你全都考虑了,可是有一点没想到。如果地下全埋上水管的话,要怎么耕地呢?”

“艾厄姆1,”达武猎特笑了起来,“你别和巴依江争啦。他比我俩都聪明。让他一个人讲吧。”

__________________

1是一种亲昵的称呼

“嗯,好吧,我俩就只听着好了。”艾芭尔莎同意道。

“这么着,为了耕种三百五十万公顷地呢,需要增加至少四倍的劳力。”

“这么多劳力从哪儿来啊?”艾芭尔莎问道。

“从哪来?”巴依江对达武猎特使了个眼色,“你怎么没考虑到人口自然增长呢?再过十年锡尔河谷地的人口要翻一番。这是自然规律。”

“对,”达武猎特明显带着满意的语气附和道,“是自然规律。”

“但是,困难在于,”巴依江继续说,“当然,为了开垦被荒漠侵蚀的所有土地所需的人口增长率,锡尔河谷居民在规定的时间内是达不到的,这是其一;其次,就算在所有水坝完工之前人口增长率达到了要求,那么在这个五年计划内出生的孩子,也还不是劳动力,这是其二。”

“那么该怎么办呢?”艾芭尔莎问道。

“这也就意味着,问题只有通过移民来解决。”

“啊哈,”艾芭尔莎有些委屈地说,“原来如此。你是要把自己所以的亲戚族人都拖到我们这儿来。而你先问问看,我们准不准他们来!”

“哎哟,您可别准!呃,这个问题我们可不用跟你们商量。”

“为什么可以这样啊?”

“因为嘛,首先,我们拥有使用锡尔河的权利,就跟你们一样。我们的祖先曾跟你们的祖先一起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只不过“黄麻”再加上卡尔梅克人逼得他们背井离乡,迁居到了阿尔卡。这呢,小妹妹,是1723年,大迁徙那年的事。所以你将来可不能写上“我们的河”几个字。”

“噢,是这样吗?”艾芭尔莎问,“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就是从这儿知道的:我们那儿流传的有些词,老人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你们这儿连小孩子都懂。这也就是说,这些词是我们从你们这儿带过去的。”

“你俩争也是白争。”达武猎特打岔道,“你,艾芭尔莎,不要吝惜我们的地啦。我们都发发慈悲心。我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地。您哪怕明天就把自己的亲戚迁过来都可以,叔叔。然后这个问题我们就此打住。你们同意吗?”

“我倒是同意,可就是小妹妹有点反对。”巴依江笑了笑。

“嗯,”巴依江继续说,“就比如说,我们那儿骂人或者羞辱谁的时候常说:“哑科尔特克”,特别是这样子辱骂个子矮小的人。可是这句骂人话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懂。原来呢,你们这把驴叫做“科尔特克”。我们那里没有驴。所以这个词的意思就失传了,只剩下一个用途 — 骂人。可是要知道这个词是怎么传到我们这里来的呢?我们的父辈这么骂人的时候,他们知道这话的意思。 还有,要是一个有软骨病的小孩生下来:肚子很大,两条腿细细的。大家就会说他:嗯,这不是干活的料。他的肚皮像个小酒馆,腿呢,像两根棍儿。南瓜可是小酒馆是什么东西呢?我们那儿谁也不知道,但是呢我们的祖先还是把这个南瓜给种下来了。他们才知道,得软骨病的小孩的肚子像什么。”

“那难道,”艾芭尔莎问道,“任何一个词都有意义吗?”

“不然呢?什么是语言,词语,概念?人只有在碰到一个东西之后才能给这个事物命名。不包含着某种具体的行为,人与事物相遇的行为的词是不可能存在的。为什么一种语言里会有死词呢?那是因为,这种事物的使命,也就是它的实用功能,被人遗忘了, 那么这个词语本身呢,也就成了一种无意义的音节,只剩下某种固定的含义用法。“您,似乎,世上的一切都知道,叔叔!”达武猎特说。

“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知道!我们主要的不足就在于,我们知道的很少,太少了,尽管我们都是些受尊重的成年人。”

“您这是在说我吗?”达武猎特有些委屈。

“呃,您想多了,”他把手向上挥了挥。“准确的说,我是在说自己。谁能无所不知啊?灾难就在于,我们的知识还不及不知道的东西的千分之一。”

“呃,您这可就是在谦虚了。”艾芭尔莎说。

“不是的,我没有谦虚。是这样的,以前我想的是,我大学毕业,然后就去锡尔河,去教化那里的人民。后来我毕业了,来了这儿,我才发现: 我自己才需要学习人民的智慧。”

“您刚说的死词现象很有意思。”达武猎特若有所思地微笑道,“嗯,嗯,你们那儿还有些什么这类的词呢?”

“嗯,这样,我们想骂谁的时候会说:“你对我来说还不如一个绍帕克呢。什么是“绍帕克”? 谁也不知道,但还是这样子骂。原来,绍帕克是甜瓜的另一种称呼。这些词都很浅显,一呼一吸间就迅速传开了。可是只有到了这儿我才得知这一切。再说一个。有人特别想喝水的时候,大家就会对他说:“你托尔坎喝多了,还是怎么的?”什么是“托尔坎”呢?原来你们这儿按俄式托尔坎的叫法叫小米面粉。”

“这挺有意思的。”他的两个听众都笑了。

“人太瘦了,大家会说他没用,但是带着明显的怜悯的口气:‘哎啊,他的乌斯肯生得不好。’你们这个灌溉农业王国随便找个小孩,他都知道“乌斯肯”是固定水车车轮用的粗树桩。有意思吧?”

“有意思,”艾芭尔莎说,“只不过,不是随便哪个小孩都知道这个。这个东西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那就更对了。水车在退出使用,所以与其对应的概念也就在慢慢消亡了。现在灌渠正在取代水车。你们看,一种东西消失了,与其对应的概念也就变成了一组空洞的音节了。你们看到了吧,我们的语言是一种多么灵活的,运动的交流工具。”

显然,如果不是突然传来了“阿德尔纳”[22]尖锐的哨声的话,我们的三位朋友们还要在高高的土堤下聊很久。

“弟兄们,已经天亮了。”巴依江叫了起来。

“您却现在才察觉到。”艾芭尔莎笑了起来。

“聊得起劲,一夜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但是,最主要的是,我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您今天还没睡过觉吗?”

“没有,当然没有!现在可没空睡觉。”

“那您到我们那儿去吧。我们给您安排休息的地方。”

“他这就去你那儿,”达武猎特笑了起来,“他要是不到老婆那儿去的话,他可合不了眼。”

“够了,笑个够吧,”巴依江起身说道:“等您结了婚,您也会成这样的。”

巴依江的马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在打盹。但是“阿德尔纳”的信号声一响起来,它就抬起头,活动起耳朵来了。

“那您要走了,叔叔?”达武猎特问,也从沙土起了身。

“对,时间到了!”

“您等等,我去把马给您签过来,”艾芭尔莎说,“照我们的习俗,女孩子要送送客人。”

她帮巴依江上扶了马鞍。

“谢谢,小妹妹。”巴依江说,然后用马刺刺了刺马。

第八章

食人鲇鱼

卡邦湖[23]是该区域的中心。

湖泊四周是长满绿油油青草的河滩地,而岸边是茂密的芦苇丛。从前,在茂密的芦苇丛中挤满了野猪,卡邦湖的名字由此而来。

多年以前,一位有名的地主在这个湖泊岸边逃避饥荒。当时这位地主多么喜欢这块地,甚至决定留在了湖泊区。卡邦湖距离锡尔河不远,锡尔河每年泛滥的时候,淡水都会涌向湖泊,并填满它。

湖泊的一侧是一个低缓的矮坡,这个矮坡是一个极好的饮马场地。巴依老爷自家的帐篷就搭在这里。渐渐地,在巴依老爷家周围出现了许多小房子和过冬处所。一些新来的人们也在此处建造了小家。这样一个小地方逐渐变成了一个大型的阿吾勒,而在苏联时期,则是区中心。

小城发展的很快,学校、医院、苏联的机关大楼也逐渐建成,城市在地图上也占有了一席之地。但是,福祸相依啊!锡尔河改变了河道,不再流经湖泊了。湖泊开始变成一个发黄的沼泽,然后慢慢干涸了。人们开始挖井,抽水,但抽出来的水却远不能满足小镇的需求。

该怎么办呢?从锡尔河引水不仅难度大,而且不现实。大家商量着要把区中心迁到一个更加适宜的地方。

“那,哪里又才是更加适宜的地方呢?”

大家整天整天地商量,但却没有得到一个众人都满意的结果。

就这样过了几年以后,根据斯大林灌渠的工程计划,该灌渠将会持续从锡尔河干线引水,于是,区政府决定将区中心迁到灌渠口。

该决定获得了阿拉木图政府的允许,当局并为此设立了专项资金。在拉赫穆特·巨谢穆宾的领导下成立了专门委员会。

该项建设的目标是在灌区开通之前建成新城。在新城中心已经开辟了一座公园,而区机关楼就坐落在公园里或者附近。

每座建筑物的四周都是果园环绕,因此,整个城市被称作“阿拉木雷克”,也就是“苹花城市”。

巴依江和古丽娜尔接待客人的房子是多么新建,甚至还没来得及铺上屋顶,就更别提粉刷了。

当我们的客人稍作休息并环顾四周的时候,古丽娜尔告诉艾芭尔莎,浴室准备好了,她可以送她过去。艾芭尔莎立刻站了起来。

艾芭尔莎一直想用河水洗澡。因为井水是硬水,并且含有盐分,洗澡的时候不会起泡沫,而且井水不适合洗头发,只会让头发更杂乱。艾芭尔莎有一头及腰的长发,梳成了粗粗的大辫子,由于一周没洗头发,她的头发看起来乱蓬蓬的,甚至都没办法梳顺。

当古丽娜尔和艾芭尔莎从浴室回来的时候,达武猎特和巴依江已经从电影院回来了,并为她们准备了茶点。

大家坐下,并聊了一会天,之后决定去俱乐部。俱乐部今天上演歌剧《吉别克姑娘》[24]。苏联人民演员库利亚什·拜谢伊托娃是此剧的主演。这出剧正在进行巡演。

朋友们打算看完这出剧,吃过晚饭,然后去图浪古丽赛找锡尔巴依。在图浪古丽赛要举行娱乐晚会,有人给他们打电话说,年轻人已经到了,就等他们了。

图浪古丽赛是大型灌渠中一段干涸的河床。这个大型灌渠是几百年之前挖凿,现在已经荒废了。灌渠两岸曾是几千公顷的肥沃耕地。然而,高温干旱早已使这片可耕地变成了沙石地。不过,即将建成的斯大林灌渠会使这里重新成为高产地。

灌渠和图浪古丽赛在土叶沙漠附近交叉。由于此处的河床干涸,因此应该在这个图浪古丽赛周围建成一条贯穿的干线。这就是最初的建设方案。

但是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在勘探了地形之后提出了另外一个方案。在他看来,最初的方案考虑的不够全面。原先的灌渠流经平原低地、河床,而河道偏高,因此河水流不到灌渠。所以,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认为应该从锡尔河的险峻河湾处再挖凿铺设一条河道,也就是说要在离主干道口十来俄里[25]之处再挖。

最初的方案计划在两条灌渠交界处建造一座水坝。然而,此项工作会影响到新灌渠的铺设以及旧灌渠的清理。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提出的灌渠铺设的新方案由锡尔巴依全权负责。

事情就是这样的。

区委书记向锡尔巴依详细介绍并说明了建设方案以及将区中心迁到灌渠口的决定。他还说,将来这个小型的中心城会成为水路干线的大型中心。

到了目的地。拉赫穆特突然说道:

“啊,对了,我还想给您一个建议。”

“但说无妨。”

“我听说您所在的集体农庄是叫‘塔尔图盖’,也就是‘狭窄森林’,对吗?”

“唉,听听,这个名字的确不怎么样,”——锡尔巴依皱着眉头说。

“也没有您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图盖’就挺好的,只是‘塔尔’的确不怎么样。还有狭小的集体农庄又有什么特殊含义呢?名字是对的,可又有什么用呢。对一位巴依老爷来说,土地足够了,但是对整个农庄而言,土地有点少。我听说,你们农庄打算迁到一个更加合适的地方,是吗?”

“的确如此。等灌渠建好了,我们就选一个适合迁移的地方。”

“不用这么麻烦,我现在就可以给您推荐一个好地方。”

“如果你知道,就请告诉我吧!”

“你一定听说了,我们打算把水引到图浪古丽赛。”

“当然听说了。”

“灌渠两岸有几千公顷的可耕地,你知道吗?”

“嗯,知道。”

“那你也一定听说了,我们要在灌渠的交界处建成水坝?”

“这也听说了。”

“那就太好了!但是我们面临着一个问题,旧的图浪古丽赛干河布置特点就是水流不过去。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寻找一个新的地方,但是,这个地方巴克巴斯,你知道在哪边吗?”

“那,怎么不知道!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从巴克巴斯铺设灌渠,仅这样才好。旧灌渠的河床很低,水流无法通过,灌渠却又比较高,而巴克巴斯的河岸有利于供水,因为此处的水流湍急。也就是说,此时水的压力很大。水和风一样,都有压力。但是得挖很长,或许,这只能是个梦吧!”

“对一个人来说很长,但对所有人民而言用坎土曼挥动一下就是十俄里。”

“小伙子,你说的真是太好了。我代表全体人民感谢你。不过,我得好好想想。”

“那我们就这样做吧。从巴克巴斯引水,在新选的地方建设水坝,那样,旧的图浪古丽赛水沟就可以填满。”

“好,要是真能做到的话,那它就会永不枯竭。”

“那如果我建议把集体农庄迁到旧的水沟岸边,您觉得这个地方合适吗?”

老人想了一会。

“当然,水沟最合适不过了。”

“不过,图浪古丽赛很大,您打算在哪落脚?”

老人又陷入了沉思。

“当然是河流和灌渠交汇的地方。要知道,灌渠也就只是灌渠。”

“瞧瞧!虽然您以前的居住地又小又窄,但是却有森林,而巴克巴斯虽然大,但四周却是光秃秃的荒原。您不喜欢这里的寸草不生。难道不是吗?”

锡尔巴依微微耸了耸肩膀。

“只要我们那里有水,而水就是森林的根源。”

“那是自然,”——拉赫穆特称赞了他。

“好,那就这么定了。让旧沟流水,然后把集体农庄迁到这里。是吗?”

“当然。还有什么迟疑的。要知道越快越好!”

“没问题。不过,既然要迁到新地方,那集体农庄就得换一个名字了。”

“我们很早以前就开始讨论这个事情,以后的居住地辽阔宽广,但集体农庄塔尔-就是狭小。该如何是好?住在那样一个农庄里我们都很羞愧。”

“那你们想出名字了吗?”

“没呢。”

“我这儿刚好有个名字。”

“什么名字?”

“肯图盖(辽阔的森林)。”

老人顿了一下,想了想。

“你说的很对,”老人说到,“但得和村民们再商量商量,但愿他们都会喜欢。肯图盖,肯图盖,真是个好名字。”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还有一件事情呢,”拉赫穆特说,“工程负责人巴依江就像您的儿子一样,那我就和他还有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约定,由您来负责放水事宜吧?”

锡尔巴依同意了。

工作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即使是建设者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快的速度。虽然灌渠的支流比较狭窄,但挖掘机仍在没日没夜的工作。

锡尔巴依马上就表现出了主人的魅力,他立刻就给这个地区换了名字。原来的名字“蛤蟆头”(巴克巴斯)已经不用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地段命名的名字——肯图盖。新名字获得了大家的认可,很快,灌渠也开始叫做这个名字。

紧接着,锡尔巴依开始劝说集体农庄的农民同意将农庄迁到新地方。他起了带头作用——用铁锹在荒原上划了一个范围,并自豪地宣布:

“这就是我的新家。”

虽然除了杂草和干涸龟裂的土地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但人们都相信他说的:这就是他的家了。

锡尔巴依没有闲着。他找来粘土和芦苇板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小房子,并很快地搬了过来。当然,这里也得开辟出一座果园,他想到。正因为老人是个言行一致的人,所以在他还没来得及选好地方的时候,克孜勒奥尔达苗场就已经给他送来了果苗和观赏树苗。老人的妻子塔尔比娅培育了这些树苗,锡尔巴依以前哪能顾得上这些。但是当看到果园里叶子绿了,幼芽萌发,羞怯的花蕾盛开的时候老人很开心。

开渠仪式定于1941年5月1日。建设们等这一天都等得不耐烦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天气也是异常炎热。在线路偏远地区无论挖凿多少口水井和水槽,仍不能满足所有的建设者。越靠近水源越拥挤。但现在水够用了。

渠道建设的第一座建筑要举行盛大的庆祝会。建设者认为,所有建设队的代表、斯达汉诺夫式的工作者[26]以及所有的优秀员工都应该参加这次庆祝会。

庆祝会的活动丰富多彩,包括赛马、传统摔跤、马术竞赛以及抢亲等,最后是所有活动的总决赛——马技竞赛。

在这个庆祝会开始前几天,锡尔巴依突然宣布:

“同志们,高兴归高兴,但是水一旦流了过来,我们可得看紧了。”

“您在说什么啊?”有人问道。

“这片图浪古丽赛里长满了灌木丛和杂草,而在这些野草堆里生活着野兽和蛇。这里有许多蛇穴,如果天气晴朗的话,这里会特别热闹,就像蚂蚁窝一样。到处是蛇穴。所以,我们应该提前想好,如果水流过来了,该怎么处理这些。野兽会跑走,蛇也会游走。但我们不能闲着,要用干草围住蛇穴,只要它们游出来,我们就立刻放火。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可能会被这些恶棍咬伤。但如果有一条蛇点着了,剩下的都会前赴后继的扑到火里!这就是蛇的习性啊,接二连三地赴死,一条也不会活下。猎人也应该牢记自己的技能。要备好马,喂饱狗,带上猎鹰还有武器。一切就绪,打猎开始了。”

巴依江、达武猎特、艾芭尔莎和古丽娜尔打算去看看这前所未有的场面。他们骑上马,拿上火枪就出发了。

锡尔巴依从早上起就开始忙碌:切羊肉,准备宴席。要知道今天一下就得庆祝两个活动——开闸仪式以及古丽娜尔和巴依江的婚礼(老人当然还想在村里为他们再办一次)。

妇女儿童在这一天也做了许多事情。她们找遍了旧水沟中的蛇巢,并用干草围住。这里还设立了固定值班组,只要一收到信号,他们就会立刻放火烧野草。

放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还要考虑到灌渠的长度。

在施工的主要部分中有一截不易挖凿的地段。锡尔巴依对此特别关注。问题在于锡尔河的粘土是一种特殊的土壤。这种土壤是一种无机矿物质土,即使植物的根都无法穿透。此外,这种土壤中不仅没有黑土,连水分也没有。拿在手里,就会像尘土一样飞散。

因此,它承受不了水的压力,就会轰隆一声地倒塌,一不小心的话就会为在此工作的人带来灾难。正因为这种造成意外伤亡的事件频繁发生,所以人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在工人的身上绑上绳索。工人一旦落水,他就会被立刻拖上来。

锡尔巴依就是这样做的。

放水时间刚好赶上河流汛期。获得自由的水流会充满力量地飞速地涌下来,并把旧水沟深处的树连根拔起。

在灌渠交汇处,水会停下来。即使水流的力量巨大,但它还是无法撼动挡在它面前的大规模的土屏障。此时,十几个挖土工人以最大的力气,最快的速度齐心协力地挥动着坎土曼,摧毁了屏障,为水流开通了道路。

随着轰隆声,水流冲向了新的河床。

水流冲垮了堤岸,从河床底部卷起了大块大块的石头,摧毁了堤坝,被大水拔起的树木在愤怒的泡沫中起伏。

突然,绑在工人腰间的绳索不知为何松开了。好几个工人掉落到水中。

“快拉紧绳索呀,快点!水要吞没他们了!”锡尔巴依大声喊道,即使是在如此可怕的时刻他都镇定自如。

十几双手拉紧了绳索,死里逃生的人们逐渐浮出了棕黄色的水面。刚开始失踪了两个人,他们不是被水冲走了,就是被坍塌砸死了。

几分钟后,终于找到了他们。古丽娜尔一直在忙活着救醒他们。但是,当他们能够开始呼吸的时候,古丽娜尔抬头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艾芭尔莎、巴依江还有达武猎特都不在。

“他们都跑哪儿去了?”古丽娜尔困惑不解地问。

“瞧,那边荒原上尘土飞扬,”有人说道。

古丽娜尔朝别人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的确是尘土飞扬。骑马的人们沿着道路疾驰,并用鞭子抽自己的马。

他们急匆匆地飞驰着。他们要超过水流,因为那里有丰富的战利品在等着他们。

但是,实际情况与锡尔巴依预想的不同。从野草里只跑出了几只狐狸和兔子。这就是所有的野兽了。

然而,这里的确有很多蛇。水刚涌过来,这些蛇就开始游向荒原,但是它们前进的道路被火堵上了。这些蛇发出嘶嘶声,扭动着身体,恶毒地蠕动着,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火焰立刻包围了它们,它们像湿柴火点燃时那样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

瞧够了大火之后,骑马的人们返回到了灌渠口。这里也有一幅异常有趣并且不同寻常的场景。一条巨大的鲇鱼从锡尔河浮出,并沿着灌渠游动。

天呐,岸上乱成了一片!人们喊着,跳着,拍着手。

“快看,快看,鲇鱼!”孩子们大喊着。

“哎呀,老天爷啊,它长得可真大呀!”女人们惊叹着说。

“快点,抓住它。”男人们嚷嚷着。

“就是,你一定能抓住它,那还用说……”

锡尔巴依突然很快站起来跑着紧跟在了鲇鱼后头。它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游着。在岸上可以看到鲇鱼时不时地摇一摇尾巴,扭一扭扁平的蛇形头,晃一晃胡须。

锡尔巴依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鲇鱼。他和鲇鱼有账要算。锡尔巴依曾替去世的哥哥教养侄子。小男孩叫做伊拉利,七、八岁左右。锡尔巴依对他宠爱有加。

但是有一天伊拉利的小伙伴们从河边回来,并对锡尔巴依说,你的侄子被鱼吃了。刚开始老人觉得这些小孩是由于害怕所以在撒谎,但事实却是如此。小孩子们仔细说了伊拉利死亡的经过,以至于没人能够再怀疑他们。鲇鱼真的把小男孩吃掉了。

从那以后,锡尔巴依就开始憎恨所有的鲇鱼,他想把它们全部杀掉,但抓住鲇鱼谈何容易啊!锡尔巴依活了这么久也才只抓到过两次鲇鱼。

杀掉它们后,锡尔巴依最关心它们的胃。但是在胃里头,他只找到了腐烂的鸭骨头、鹅骨头还有一些鱼头。

自此以后,锡尔巴依更加渴望抓住食人鲇鱼。现在,他看着这条游动的鲇鱼,心想,或许,我可怜的孩子被卡住了也说不准。他决定不放跑这头怪物,并想办法抓住它。要知道再游两、三公里鲇鱼就会撞上拦河坝,也就是说,它一定会往回游。等到那时候就是杀掉它的好机会。

锡尔巴依手里拿着带钩子和铁钉的钩竿,这种钩竿是专门猎捕大型鱼类的工具。钩竿上挂着活鲤鱼。鲇鱼扑向诱饵,一口吞下鲤鱼,上了钩。

天呐,岸上的人们开始激动不安。

“怎么吞不下去……”一个人困惑地说。

“唉,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另一个人说。

“要是有一把枪的话,”第三个人说道。

“这鲇鱼可是和狐狸一样狡猾,不是吗?我觉得应该需要一张大鱼网。”

“不用,这个叔叔这么严谨,肯定没问题。你的大鱼网对他来说也就是张蜘蛛网。”

岸上人声鼎沸,人们又怀疑又期望。而与此同时,鲇鱼已经开始往回游,游到了鲤鱼跟前并把鲤鱼吞了下去。鲇鱼是一种蠢笨的,没见识的鱼类,但在其一生中也吃过很多鲤鱼。鲤鱼进肚后,鲇鱼感觉到体内流动着一种舒适的温暖。但就在刚才它吞咽的时候,喉咙里扎进了坚硬锋利的东西,使它感到很痛苦。这是一种新的,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它开始不知所措,然后全身抽搐。但是疼痛依然没有减缓。鲇鱼开始发狂,它周围的水也翻腾起来了。

当然,我们的锡尔巴依同样没有闲着。他指挥着人们把绳索的一端放进水里,另一端拉到岸边,开始往上拉鲇鱼。事情刚开始进行得很顺利。鲇鱼自己也往岸边靠。但当它的口鼻露出水面的时候,它开始扭动起来,拍打尾巴,人们不得已又牵来了两头骆驼,就这样勉勉强强地把它拖了上来。

这条巨大的黑鲇鱼无力地躺在草地上。刚开始鲇鱼还跳几下,抽动几下,之后踹它一脚它才开始呼吸,无精打采地拍打着尾巴,大嘴一张一合。

“怎么处理它?”有人问道。

“难道要把它拖回家,赶到养殖场去,过冬之前或许还要再喂它点牛奶?”锡尔巴依恶狠狠地说,凶残地看着这个大怪物,“把这东西给我弄远点!”

他弯下腰,拔出刀子,这是一把锋利的大刀,就像剃刀一样。锡尔巴依用脚把鲇鱼踢翻过去,让它肚皮朝上,并用力把它从头到尾劈开。

刀子划过怪物的肚子,就像烧红的针划过肉一样。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场面。三个骑马的人——巴依江、达武猎特和艾芭尔莎也都低下头看着这个场面。

“你们谁敢掏掏它的肚子?”锡尔巴依问道。

一个工人卷起袖子,跪在地上,把手塞进了鲇鱼的肚子,然后把掏出来的东西扔到了草地上,这些东西里头有湿漉漉的破布,脏兮兮但光滑的一团物体。锡尔巴依立刻就切开了它。这一团东西原来是鸟类的骨头,鱼鳞还有许多垃圾。但工人还在一直摸索。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是腿,”他惊恐地说,并跳到一边。所有人都急忙躲开了。只有古丽娜尔弯下腰看向了那一团物体。

很快,岸边就出现了一堆不成形的东西:衣服碎片、腿骨、鞋底,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小男孩的东西。

“锡尔河里都是些什么怪物呀,”巴依江从马上下来后说道,“多少鲇鱼在河里等着吃人。但最可怕的怪物是河流!要知道,她吞噬的人可比鲇鱼多得多。今天,我们抓住了一条鲇鱼并划开了它的肚子,瞧瞧,它是多么温顺,多么软弱地躺在草地上啊!明天,这条河也会温顺软弱地臣服在我们脚下。不论是生活在河里的鲇鱼,还是河流,都不可能再夺去我们的生命——这就是我们布尔什维克人的追求。同志们,这是值得的。对不对?”

“对,”人群开始沸腾。

“是啊,”锡尔巴依也肯定地说道。

第九章

听着,请听着!

在建筑工地上成立的所有兴趣小组里面,达武猎特最爱光顾的是俄罗斯语言和文学小组。

至今他的俄语仍然很不好。他出生在锡尔河平原。这儿直到不久前还很少有俄罗斯人的村镇,懂俄语的人自然也就很少。达武猎特长大的那个农庄完全与外界隔绝。农庄里除了少数几个和城市有联系的人,其他人都不会讲俄语。达武猎特也不懂俄语。

是艾芭尔莎干预了进来。中学毕业的她从学校里带来了正宗的俄语知识。她俄语说得很不错,写的也不错,当然,错误是有的,但都是小错误。时间越长,她的俄语也变得越好了。

就是在这段时间内艾芭尔莎和达武猎特相识了。

他俩一起到草原上去,到锡尔河边去。在这儿谁也不会打扰他们长久的交谈和表白。至少,达武猎特心里是这么单纯地想的。但是还是有东西会打扰到他们。

达武猎特早就察觉到:他给艾芭尔莎讲啊讲啊,讲了半天自己对她的爱,诉说了半天自己的心意。可是姑娘却坐着,点点头,只在远处肯定地哼上一声。

这时达武猎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问她:“艾厄姆?”

她身子动了一下,抬起头来。

“嗯嗯,你在说什么?”

达武猎特窘迫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

“我给她好言好语地说了半个钟头,可她呢,只是坐在那儿点点头。你难道聋了,还是怎么地?”

他非常地生气。艾芭尔莎马上认了错。

“你原谅我吧,达武卡什,但是我今天听不大清楚你的话。”

“为什么啊?”

“嗯,你看到了,我刚刚在看书。”

“你在看书!你看书用眼睛看嘛,耳朵用来听我讲话。”

艾芭尔莎一下子笑了。

“你真是啊!读书不是只用耳朵和眼睛,而是要全身心地投入。而心神最怕被分散。我读书的时候呢,就是在倾听作者的声音。他的声音是响亮而鲜活的。”

这么一来达武猎特觉得更委屈了。

“这个游手好闲的人给你说了些什么啊?什么话把我的话 — 表白的话都给淹没了?有什么话能比我的这些话更美好呢?你现在就告诉我!”

艾芭尔莎只是摊开双手。

“你瞧,”她说着举起厚厚的一册书来,“760页。每一页有45行。每行有10个词。760×45然后得到的结果再乘以10,得到的是多少?”

“我不知道。”达武猎特承认道。这样突如其来的转折完全把他弄糊涂了。

“那我们一起来算吧。”

她从兜里掏出铅笔和活页本。她默默算了一分钟,然后得意洋洋地宣布:“三十四万两千个词!作者给我讲了这么多好话。”

“噢,好多啊……”

“多吧?……”艾芭尔莎讥笑地眯了眯眼。“而你今天在我耳边絮叨了多少个词呀?”

“这谁能说得上来啊?”

“那我来告诉你……你听说过速记法吗?”

“不只听过,我还见过呢。但是这跟速记法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就在这儿:据速记员们说,人在慢速讲话的时候一分钟会说30个词,在快速急遽讲话的时候一分钟一般会说75个词,有时候也能达到100个词。现在你来算算看。我们十一点从家出的门,现在是三点了,也就是说,你一直不停地讲了4个小时。你一分钟呢,当然能说不只30个词,而是100个词。要知道你说话本来也不象一般人。你说话总是那么着急,把词的中间给吞了,词尾也听不清楚。 这样一来的话,你这四个小时内一共说了多少个词呢?”

达武猎特感到既窘迫又委屈,甚至脸都羞红了。

“那么,” 她又重新掏出铅笔和活页本来,“我的朋友,你今天呢,对我说了两万四千个词。”

“不可能!”

“嗯,好吧。”艾芭尔莎怜悯起他来,“我听漏了你的一万四千个词。那么就让剩下的整整一万个词留在我心里吧。但这似乎也够了。”

“可不是够了嘛!”达武猎特冷冷地苦笑道,一副被这些数字弄得大失所望的样子。

“停,但这还远不是所有的。你这样子把我带到草原上,然后给我讲啊,讲啊讲……已经有半年多了。你现在算算看,你一天讲一万个词,那么一个月就是三十万个词。把你讲的话收集起来出版的话,那么到月底就会得到一本和我手中现在拿的这本书大小一样的小书。”

“是,我倒是乐意出版,”达武猎特讥笑道,又开始想一直在自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心事。“只是我听说,要知道作家出版小说都是能得到一大笔钱的。可是谁会花钱出版我的书呢?”

“你能得到很多钱的, 小伙子。你先把书完成,然后再找人要钱。”“啊哈,”达武猎特高兴起来,“我早就跟你说过,让我们一起把小说写完吧。”

艾芭尔莎蹙起眉头。不管跟达武猎特讲什么事,他最后总能扯到自己的事上去。

“那么,”她继续道,“你刚刚问我读的是什么书吗?我本来也很乐意告诉你,不过又有什么意义呢?要知道你可对俄罗斯文学完全不怎么了解,而用哈萨克语写成的小说多吗?”

“我觉得,不是很多。”达武猎特结结巴巴起来。

“而我觉得呢,是非常非常少。总共就十来本。而托尔斯泰一个人就写了一百部。要是你在加上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高尔基,那么这一共会有多少部呢?而从各种西欧语言翻译成俄文的书又有多少呢?嗯,你自己算算吧……”

“他们的作品你全都读过了吗?”达武猎特羡慕地问。

“不,当然没有!我读的最多的是小说。但是俄罗斯文学不仅仅是由小说组成的……而你连小说都不会读。你还在后面拉着我的手。我将来要怎么跟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一起生活呢?”

“嗯,那以后该怎么办呢?”达武猎特朴实而真诚地叹气道。“阿唔嘞里没有俄罗斯人,我没办法学俄语,所以就变成了这么一个没有学问的人。”

达武猎特一直没有忘记这次交谈。他买来自学教材、字典,全身心地投入到外语学习之中。然后他开始用俄语给艾芭尔莎写信,虽然他俩就住在一个农庄里。下面就是他写的其中一封信:

“艾厄姆!

这是我从克孜勒库姆给你写的信。我很健康。冬天很好,牲口很肥。

艾厄姆。我想你。你教我说俄语吧。我做到了。我的话。你什么时候做。

你和我活得就像单干户。我们什么时候像集体农庄一样生活呢?

吻你达武卡什”。

为了公平起见应当指出,达武卡什真的很怀疑,艾芭尔莎能不能看懂点什么。为了以防万一,他在这信后面还附上了一个解释的便条。便条是这样写的:

“艾厄姆,我记得我俩的约定。如你所见,我在很努力地学俄语。只是,如果身边没有懂俄语的人,那我做的这些功课又有什么意思呢?单词我背会了很多,但是却不能把它们连成句子。你也看到了,我写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确定,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这封俄文信。嗯,你能理解也好,不能理解也罢,不过,估计你会捧腹大笑一场。”

为了以防万一呢,这是信的翻译:“亲爱的,我从克孜勒库姆的沙漠中给你写信。我身体健康,一切都顺利。但是如果你能明白,我有多么思念你,那该多好!艾厄姆,心上人,你命我去学俄语。我向你做出了保证,你看,现在我正在兑现自己的承诺。嗯,那你什么时候兑现你的呢?现在我俩暂时都还各过个的,学知识呢,也是各学个的,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是时候我俩在生活和学习上都团结一致了吧?

吻你,你的达武卡什”。

艾芭尔莎表现得就像个苛刻的女老师。她把信里面所有的错误都标出来改掉,然后把信又送了回去。

达武猎特的第二封来信仍然有些错误,但已经比以前已经少了很多。他的第三封信已经可以让人毫不费力地看懂了。

达武猎特第一个提出了在建设工地上组建俄罗斯语言文学兴趣小组的问题。在建设工地各个地段就组建起了俄罗斯语言文学兴趣小组,兴趣小组按照学习者的知识水平,分成了几个不同的等级。

达武猎特在小组成立之前进行了大量的练习,得以进入了高级组。当然,这正是艾芭尔莎负责的那个组。

在第一堂课开始前,艾芭尔莎发表了讲话。

“同志们!小组将我们建设工地上已经相当熟练地掌握了俄语的工人和职员们联合起来。我们课堂的目标是使职工们能正确无误地识得俄语。而这呢,同志们,是不容易的。 因为俄语有规定具体的语法,有许多变位和一些它所独有的特点。因此我在这儿向组员们提议: 从今以后在工作的时候我们只能说俄语,在小组里更是如此。我的条件能接受吗?

“就这么着!”许多人同意道。“可是我们在哪儿去积累那么多词汇呢?这毕竟不是母语。”

“没关系,”艾芭尔莎说,“我们造句之前可以先思考一下。那么就算错了,错误也不会太严重。”

大家也就此达成了一致。

* * *

始于1940年8月的土方工程持续到了10月。再继续干下去已徒劳无益。土壤冻住了,用坎土曼都挖不动。

工作结束前夕达武猎特召开了团支书联席会议,并在会上提出了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是这样的,同志们”他说,“建设季已经结束。但是仍然有两三千人需要留在这里过冬。所以我提议:让所有共青团员也加入两至三千人之列吧。”

达武猎特的提议得到了热烈的回应。

冬季工作开始了。工作多得堆积如山。首先,需要在灌渠的渠道上建立建造大大小小近一百道闸门。第二,需要帮助移民在新地方安置下来。要知道城市和集体农庄都迁移到了肯图盖河口。

但是有这么优秀的同志们,什么事不能完成呢!不管工作量多大,他们都能提前完成。

文学兴趣小组在建筑队里积极地展开活动。已经有相当多的组员们完全能流利地说俄语了,甚至还能流畅地用俄语写东西。

达武猎特俄语说写几乎比组里所有人都好!

灌渠工作者们也没有忘记学习理论课程。工程师巴依江带领大家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区委会书记拉赫穆特带领大家学习党史;艾芭尔莎则一如既往地负责俄语文学兴趣组。

噢,组员们尊称她为痴迷的“女作家”,当然也有开玩笑的成分在里面。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她就酷爱都小说。他最喜欢读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的作品。一谈起托尔斯泰,她就爱重复列宁的那句话:“世上没有能与他相比的人。”

“他塑造的那些人物形象可真棒啊!他的文笔多么准确、简洁、清楚。”她向自己的学生们解释道,“你们看,他的史诗巨著篇幅超过两千页,可里面连一个多余的词、一个空洞的修饰语都找不到。所有的词都是必须的、独一无二的,而且总是处在合适的位置上。因为它们共同创造出了完全独特的、托尔斯泰式的形象。”

“谁不知道托尔斯泰的话”,她还有一次讲道,“这人当然就不能被算作是有文化的人。但是难道俄罗斯文学就仅仅只是托尔斯泰吗?托尔斯泰只是七巨匠之一。他是群龙之首。我们先从杰尔查文和克雷洛夫说起,然后再转到格里鲍耶陀夫和普希金。继他们之后是莱蒙托夫、果戈里、涅克拉索夫;然后呢,我们再了解赫尔岑的作品以及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洛留波夫的批评文章;课程最后以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结尾。那么到1941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就只剩下一个苏联文学了。”

他们的学习就照这计划进行了。

1941年6月的时候组员们翻开了托尔斯泰著作集的第一部。

“我们从什么开始呢?”艾芭尔莎问。

“当然是从小说开始。”大家回答她说。

“而我们能学会吗?”

“同志们,”达武猎特插话道,“有句俗语说得好:‘如果必须要跌倒的话,那就从骆驼上跌下来吧。’所以,就让我们从小说学起吧,虽然……”

“我们从战争与和平学起。”艾芭尔莎提示说。

“什么,这本书就算我们真要读的话,”有人质疑道,“可我们能读懂吗?”

“没事的,”有人支持艾芭尔莎说,“有句谚语说:‘如果我打神够多次的话,神也会被打死的。’托尔斯泰的小说我们也能学懂的。”

“噢,是这样么?”那个组员继续怀疑道。

很多人站出来给艾芭尔莎撑腰。

“从《战争与和平》开始是很正确的”,一个组员热切地说了起来,“当我在十年制学校上学时,团组织给我们规定了俄罗斯经典文学必读书目,首先列入其中就是《战争与和平》。我当时看了看,厚厚的四卷书,一共有2000页。我的俄语现在也不是很强,当时更是一团糟。但是,能怎么办呢?该读!所以我就开始读了。你们想想看吧:我刚读了前面一百页,就一头扎进了小说里面。令人纳闷的是,现在我知道接近百分之七十五的俄语单词的意思,而当时,正相反,我只知道百分之二十五的俄语单词,剩下的百分之七十五都一点都不懂。然而我确信:小说的每个句子,每个场景我都看懂了。而且我读得很入迷,一个月之内就读完了整整四卷。”

因为整个建设工地上就只有一份托尔斯泰的小说,而它归艾芭尔莎所有,所以他们决定集体阅读,然后把不懂的地方单独抄在笔记本,然后特别加以讨论。他们决定阅读完之后再对小说进行整体讨论。

但是他们刚读完了第一部就已经开始了无尽的争论。

问题在于,区农业局的农学家卡拉凯 阿尔忒科夫会大声地把书读出来。其实,他在建筑工地上无事可做。而且卡拉凯根本就不会到渠道上来,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情况的话 — 他爱上了艾芭尔莎。

他搜寻她的人际圈子,向她献殷勤,努力吸引她的注意。但这一切努力都是可怜而无用的。他曾经想法子通过中间人跟她结识,但是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此后他本应离开,但是他却不能抽身离去。这个成熟的,受尊敬的人在自己的一系列笨拙的尝试里显得如此可怜和无力。甚至达武猎特最终都可怜起他来了。

“你干嘛像赶狗一样赶他?”他对艾芭尔莎说,“他想见你。好吧……我们这儿看人又不收钱。让他看呗。这对谁有害处呢?”

但艾芭尔莎几乎有些憎恨自己这个令人厌烦的爱慕者。他俩差异太大了。就拿这一点来说吧,卡拉凯毕业于农业学院,俄语说得很好,但是对文学却不怎么感兴趣。他是学精细科学的人,自然不喜欢一切含糊的,不必要的东西。

“而这儿有什么可理解的呢?”他这样说小说或者叙事诗的作者。“他们构想了半天自己脑袋里浮现出来的东西,写到纸上,然后,你们就请读吧,付钱吧。噢,他们都是一群骗子!他们写啊,写啊,可是他们写出来的东西连鬼也看不懂。”

事实上,他也不相信任何写的东西。如果有人在他面前称赞某部作品、某本书的话,他会拿起这书来,先认真地看看前面几页,然后他的注意力就减退了,他已经不是读了,而是飞快地翻阅了,再到后来呢,连翻也懒得翻了,干脆就把书丢远点。常常关于有机化学问题的专题著作或是《土壤学》杂志的全年合订本 — 这才是他阅读的东西。

既然这样,他还去文学兴趣小组干什么呢?但是对这个不喜欢自己的姑娘的依恋之情太强大了,所以他几乎是第一个报名参加这个小组的。

得知这事之后,艾芭尔莎火冒三丈,说了些犀利的言语。达武猎特干涉道:“既然他也妨碍不到你,那就让他来吧,随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卡拉凯就开始来上课了。但他来上课的代价可不小。以前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干练的、追求实干的人,而现在突然一下子都知道了他是个无可救药地陷入单相思的人。这招来了各种各样挖苦的玩笑和暗示。

“啊哈,”同志们幸灾乐祸地说道,“我现在相信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什么样的了!要知道人家,看起来,连看也不想看到你,而你却像头驴一样跟在人家后面献殷勤。”

卡拉凯默不作声。他也承认,他明白自己的努力是无望的,可是却已经停不下来了。

卡拉凯俄语掌握得不比哈萨克语差。他是保育院长大的孩子。那里的孩子都很活跃地说俄语。所以他可以不带口音大声地念俄语书。他念书的迅速和发音的标准很快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大家常常随时让他来念托尔斯泰的小说。他读得响亮、清晰又准确。要知道这可是他走进艾芭尔莎心扉的途径。

1941年6月21日阅读的时间被延长了。所有人都听得认真。当卡拉凯读完:“安德烈公爵和其他伤重不治的人一起被移交给当地居民照顾。”之后,他合上了书。房间里一片沉默。被小说中故事情节深深吸引的听众们沉默良久。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卡拉凯自己。

“呃,够了,同志们!我们该散了!难道因为这个公爵死了,我们就也应该去死吗?”

“他没死,”有人回答说,“等我们读到第二部的时候他就会回家了。”

“怎么会这样?”

讲述者本来想开口。

“嗯,不,这样是不对的,”艾芭尔莎果断起身,“不要有任何转述,同志们。我们读书就是这样子读。让我们一起决定:是散了还是再坐会儿?聊一聊刚刚读过的东西?”

大家决定分享读后感。

“谁第一个来?”艾芭尔莎问。

在相当长时间尴尬的沉默之后,一个叫埃斯塔伊的组员举起了手。所有人都转身瞧着他。他个子不高,但很结实、肩膀很宽。虽然他缺了一只眼,但长相还是相当漂亮的。他参加过芬兰战争,胸前佩戴着两块勋章。他在军队的时候是连指导员,这个职务教给他了很强的自律精神。

来到建设工地后,他就这样子继续学习。没有比他更积极的组员了。但他不管说什么或是问什么问题,最后都会归结到战争上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一举手,整个房间里一下就热闹活泼起来的原因。

“同志们,同志们,”艾芭尔莎呵斥道,“让我们先听,然后再笑。埃斯塔伊,你说吧……”

但是只要埃斯塔伊一开口讲点什么东西,大家就又哄堂大笑起来。心地善良的埃斯塔伊真地觉得特别委屈。

“呃,你们要是再有一个人笑的话,那我就走人。”他果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时巴依江走了进来。埃斯塔伊就乖乖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去了。

巴依江停在了门边,打量着组员们。

“同志们,你们好。你们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逗留?”他问。

“是这样的,”艾芭尔莎说,“我们刚读完了战争与和平的第一部。”

“啊哈,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在交流意见。好吧,这挺有趣的。那你们怎么都不做声呢?埃斯塔伊同志,你发言完毕了么?”

“我刚刚想说,”埃斯塔伊开始得很犹豫。他害怕自己一开始讲,大家又会笑起来。“这个安德烈沃尔孔斯基将要成为法国人的俘虏了,而法国皇帝拿破仑却下令自己的朝臣救治他。这怎么可能呢?”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拿破仑,”一个叫别吉姆别特的组员回答说,“拿破仑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是不会无故作恶的。”

“你这理论倒好用……你从哪儿刚学来的啊?”埃斯塔伊鄙视地说。“而你觉得曼涅尔格伊姆是聪明人呢还是笨蛋呢?”

“这还用问么!”别吉姆别特耸了耸肩,“他要是傻瓜的话,怎么能管理一整个国家呢?再说你问这干嘛?”

“还能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俘虏的!”

“怎么不知道。你整天都在我们耳边唠叨这些东西。”

“我问你你就回答呀,你回答啊……你回答啊,你知不知道?”“知道,我知道,就因为这样他才是曼涅尔格伊姆啊。他讨厌我们的人,所以才费劲要把我们消灭掉。你满意了吗?”

“不,还不够。你继续听着。70年,在谢丹大溃败之后,当德国人抓住了以拿破仑三世为首的一万余人法军俘虏……”

“哎,哎,同志们,天知道你们已经扯了多远了,”有组员喊了起来,“你们从文学说起的,最后却以什么拿破仑三世结尾。”

可埃斯塔伊好像没听到一样,转向别吉姆别特。

“那么就这样,俾斯麦把这位拿破仑三世陛下召到了柏林去,并给他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别吉姆别特匆匆回答。所有人立马就明白了:他正是不知道这事。

“那我现在问你,俾斯麦参没参与摧毁巴黎公社和大规模枪杀?”

“参加过!”别吉姆别特瞎蒙道。

“而原因在于……嗯,在于什么?你说!你说!”

“这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你想说什么?”

争论白热化起来。埃斯塔伊握紧了拳头。

“打住,打住,”艾芭尔莎说,“这是还要干嘛?请你们心平气和地讲或者干脆就别讲了。”

“对,是时候散会了。”卡拉凯连声说是,“我们这不是政治学习时间。俾斯麦和曼涅尔格伊姆,可是要知道我们在谈的是《战争与和平》。我们要么谈小说,要么就去睡觉吧。”

巴依江插话进来。

“埃斯塔伊,你还想要说什么吗?”

“是这样的,拜然叔叔。但是首先请允许我直接问您:战争会打起来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

“他找到问的东西啦!”有人嘟哝说。

“说丧气话,说吧!”另一个角落里有人责备说,“把灾难招到自己头上来吧!”

“亲爱的同志们,战争是逃避不了的。”埃斯塔伊叹气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想这事,可却不敢问……”所以我就问了。巴依江叔叔,您怎么看呢?”

巴依江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战争不可避免。他甚至还知道是要和谁打仗。但是在这儿不能谈这事。

“你们也看到了,整个欧洲都笼罩在战火之中。亚洲和非洲也战火熊熊。这火焰完全可能烧到我们的家园上来。那时我们年轻一代的人当然就不得不承受战争的重负了。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在自己小组的课上再讲。现在我是来客,只听各位发言。”

“不,不,您请讲,”别吉姆别特催他道(他怕又有人要开始问他关于俾斯麦和拿破仑的问题),“有句谚语说得好:“如果舵手来了,那就赶紧从桨边滚开吧。”您是舵手,也只有您能回答埃斯塔伊的问题。不是这样吗,同志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巴依江身上。

“嗯,好吧,我只能说一点,那就是:暂时我们还不会和谁打起仗来的。”他开始说道。

“暂时!”角落里有人叫道。

“你们也不要怕,灌渠我们还是能及时完工的。”巴依江安慰道。

“原来如此!”有人猜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

“跟英国么?”那人继续问。

“什么?

“我说,是要跟英国打仗么?”

“和德国,”另一个人回答说。

“可是和约怎么办呢?”有人抱着侥幸心理问道。

“和约归和约,而仗还是要打的。要知道报纸上都这么写了:德国在我们的边境集结军队……它平白无故会这么做吗?”

一场混乱无序、无休止、不像样子的争论开始了。只听到有人在说:“英国”、“德国”。谁也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每个人都在回答些并没有任何人提出的问题。总之,就像俗语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在“赶着自己的骆驼飞跑”。突然,喧哗停止了,从角落里传来阿克潘德声音。他参加过芬兰战争。

“唉,你们别吵了!”

当所有人都在喊叫争吵之际,他就站在壁式扩音器旁听着。

天已经亮了。

“你在叫些什么?”大家转向他。

“你们都闭嘴,我现在再重复一次。”阿克潘喊道。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的头上传来讲师清脆响亮的声音。

“注意,大家请听着……今早上八点将传达一条重要的政府通知……”

“嗯,这是如此,”埃斯塔伊语焉不详地起身说,“战争……”

大家“嘘”声让他安静,还朝他叫喊起来。但是那个干巴巴的、高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将来会看到的,”埃斯塔伊捏紧拳头说,“战争!和德国的战争……”

这一次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每个人都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第十章

那一天

小说的前几章中古丽娜尔和巴依江已经相识,彼此相爱并结婚了。下面我们将转而讲述其他几位主人公。

片面理解“主人公”一词的读者可能会对我们有些抱怨,因为他们觉得既然是主人公那就意味着他就是中心人物,整本小说就应该只讲述他一个人。

“亲爱的作者,”一位读者说,“我还是不能完全理解您的意图,您为何多此一举要在故事快结束时转而描写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次要人物和小事呢?”

若不是巴依江和古丽娜尔在人生道路上面临战争这一可怕之事,我恐怕无法完整地回答这个问题。假如不是战争的爆发,可能也不会有这部小说的诞生,因为小说就意味着冲突、矛盾和悲剧,而如果小说只描写自由幸福的爱情、和睦富裕的家庭和身心健康的人们,那么“小说”一词的经典意义又体现在哪里呢?

还是回到我们的主人公身上吧!

结婚十个月之后古丽娜尔生了个儿子,为了庆祝新生儿的出生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活动,哈萨克人将其称为“施力杰康”,意思是婴儿出生之日举行的亲朋好友间的聚餐。

大家开始左思右想,反复讨论着新生儿的名字。

“但愿他能闻名全世界,”一个人说,“我提议叫伊斯康杰尔。东方可有位亚历山大·马其顿王呢。”

“不合适吧,”有人反对,“皇帝终究是皇帝。叫马拉特吧,真是个好名字……”

“好是好……”另一个人插嘴道,“就是哈萨克人中已经太多叫马拉特的人了,叫马拉特的小男孩就……克孜勒奥尔达就有一半的男孩叫马拉特。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就有五六个呢。我提议叫阿斯卡尔,哈萨克人将最高的山峰称为阿斯卡尔,出生于我们州的伟大诗人也叫阿斯卡尔·托克马卡姆别托夫呢,我觉得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又是一阵吵吵嚷嚷。

“我觉得还是问问孩子的妈妈吧。说不定她已经想好名字了。”一个女人说。

古丽娜尔站起身来。

“我想说的是,”她小声地说,“谢谢大家对孩子的祝福,因为想要给他取个好名字就已经是最好的祝福了。但是如果我采纳某一个人的提议,那其他人一定会感到委屈,这就不太好了。我自己已经取好了名字,我倒是想让他叫巴赫特江。”

孩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巴赫特江意为灵魂的幸福。

儿子的出生使夫妻二人的关系更为紧密,一个幸福的苏联家庭就这么诞生了。

但是这又怎么能体现小说的冲突呢?

锡尔巴依的妻子塔尔比娅先于亲朋好友就来找古丽娜尔了。

“你看,亲爱的,”还没进门她就说开了,“这可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你还不会带孩子呢……我家老头儿让我来的。”“把古丽娜尔带我们家来,这样才能照顾得到她……”

古丽娜尔还是没去他们家——地区医院随时待命着呢。但是从这天起塔尔比娅就留在了她家,并且立马开始了必须的准备工作。这位年老的女人有着强烈的母爱,很难想象还有比她更有经验的保姆。她会喂孩子,照顾得孩子不哭不闹。这让古丽娜尔完全不会觉得一切忙乱不安。而她需要的正是这些。

在这位经验十足的女人的照顾下巴依江的儿子出生了,慢慢长大着。

但是难道这就构成一部小说的内容了吗?读者可能会说:

“好吧,作家同志!那就按你认为的来分析吧:这是一部小说,你没弄混体裁吧?但事实上你给我们呈现的不是一部田园诗吗?在古丽娜尔和巴依江的工作、爱情以及他们的儿子出生中没有体现出一丝浪漫主义情调啊。您觉得他们就是您小说的主人公吗?难道男女之间的任何一次见面就已足够写一部小说了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浪漫主义绝不意味着恋人携手走过的平坦大道,而应该是两种意志的斗争,是不断出现和随时需要克服的障碍,是苦乐参半,是离别与重逢。尽管我们每个人遇到的障碍不尽相同,但是在任何情况下这都不会体现为政治、经济和种族障碍,那么,当然,如果恋人生活在我们国家,肤色和阶级差别都不会成为恋爱路上的拦路虎,但是这样一来,小说,尤其是爱情小说诞生的条件又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就算政治、经济和宗教矛盾不会成为二人相爱的羁绊,难道就不会有别的因素了?那忌妒呢?难道就不需要考虑到?譬如,两个小伙子爱上了同一个姑娘,但姑娘只喜欢其中一个。这不就给您提供了造成各种心理和生活矛盾的土壤了吗?失恋的小伙子甘愿放弃心爱之人吗?他不会报复情敌吗?如果报复的话,那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结局呢?哎,上帝啊!这种混乱情景下可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啊!

读者会说:那好吧,那又是什么使您偏离了之前拟定好的提纲呢?您小说的两个主要任务几乎是一见钟情了。他们之间的爱简单自由。父母不但没有反对,相反还促成了这桩婚姻。两个主人公可以自由结婚,事实上也确实结婚了。那小说的这两个主人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幸福、沉着、稳重之人?那还有什么值得读的呢?这世上这样的幸运儿还少吗?

如果不是伟大的卫国战争突然席卷整个苏联,如果我笔下的主人公没有被牵涉其中,我恐怕很难应对读者对于他们身上具有的浪漫主义情调的合理怀疑。至此正常的生活节奏全乱套了。

我故事的脉络也被打乱了。

……俱乐部小组的课堂上很安静。所有人都若有所思、坐立不安、默不作声。提出的问题很多,但每个人都不敢吱声。

汽车驶近了,传来了汽笛声。

“同志们,时间到了!”巴依江精神振奋地站起来说着,“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剩下的部分我们到工地再听吧。”

小组成员陆续往外走,巴依江是最后一个。他靠着汽车的挡泥板默不作声地望道路远处看去。得去挖土工人那儿一趟,看看他们的工作进行得是否顺利。但是……但想起广播通知的内容,他决定最好还是先去一趟区委员会,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了阿拉木雷克之后他先回了趟家看看儿子的身体状况。他特别喜欢孩子,尤其非常溺爱自己的孩子。要是因为公事要离开,他过几个小时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什么也不想做。这时他就会急着回家。要是儿子还没睡,他就会抱着她和他玩一会儿,要是睡着了,他就会等一会儿,一直俯身在小推车上看着儿子,然后才踮着脚尖离开。

要是回来得晚,他一般会去敲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房间的窗户。老人像鸟一样睡觉非常警醒。只要弯着手指轻触玻璃他就一跃而起迅速下床,匆忙披上旧长衫小跑着去开门。

今天却不一样。汽车还没停稳塔尔比娅就冲了出去。她穿戴整齐,脸上毫无睡意,这么看来,她根本就没躺下睡觉。

“都听到广播了,”巴依江这样想着下了车。

“姨,”他边说边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您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不知怎么的睡不着。”她回答道。

“她一定是知道了。”巴依江想着朝门口走过去。

他一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巴依江赶紧朝墙壁看了看。儿子可在隔壁房间睡着呢!可别把他吵醒了呀。他用手掌捂住了听筒。

电话是拉赫穆特打来的。

“你听广播了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听了。”

“你怎么想?”

巴依江刚想回答,这时门吱吱响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和古丽娜尔从自己的房间走了进来。妻子手里抱着巴赫特江。

“就是说,他们都听到了,心里都不安着呢!”巴依江想着。

“叔,”他对着话筒说,“你现在在哪里呢?”

“在区委呢。”

“我就去找您。”

巴赫特江突然笑着伸手去拿电话听筒,他很健康,小手小脚肥嘟嘟的,像是被一根细线勒成一节一节藕似的,这会儿他笑着探身要到父亲那儿去。

巴依江内心不安,他明白古丽娜尔这会儿带儿子来办公室不是没有原因的。

的确如此。巴依江有一种不好预感。

这家人通常睡得很晚,因为男人们要到快天亮时才回来,女人们一边等他们一边聊天儿,他们还会经常给彼此讲童话故事呢。

什么童话故事塔尔比娅不知道啊!《一千零一夜》她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她可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另个两个人都喜欢喝茶这一点使他们彼此关系很亲近。

晚上她们生起了镀镍的大肚茶炊。茶炊很破旧,表面有压痕,好多地方看起来都发黄了。这个茶炊还是她妈妈的,以前也精致、结实着呢!女人们还没聊上几句,茶炊就烧开了。

厨房里这就开始摆桌子了,桌子中间放着一个宽大的高脚盘,里面的软果糕堆得像座山似的。她们在桌边坐了下来,喝着香气扑鼻的加凝乳的茶,吃着软果糕。

又是一个难忘的晚上。把巴赫特江哄睡了之后,塔尔比娅生了茶炊,烧好了茶,开始讲有趣的故事。

古丽娜尔头也不抬地坐着,一声不吭。塔尔比娅突然意识到她有心事。

“古丽娜尔,你怎么了?”他不安地问。

古丽娜尔抬起头来。

“啊?什么?姨?”

“我不喜欢你今天的状态。你怎么了?吃坏肚子了?”

“没有啊,就是心理惴惴不安的……”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有时一阵沉默。

“姨,我去躺下了,”古丽娜尔突然说。“试试看能不能睡着。”

古丽娜尔离开了。

塔尔比娅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很明显古丽娜尔的不安影响了她。她试着入睡但怎么也睡不着,他干脆起来去找古丽娜尔了。

古丽娜尔和衣躺在被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怎么了,亲爱的?”塔尔比娅轻声地问。

古丽娜尔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没事儿,没事儿,”她答道。

“没事儿,”她想着,“那怎么还没睡?肯定是有什么事儿。”

又是一阵沉默。

“你怎么也没睡啊,姨?

“我来把巴赫特江抱走好让你睡个好觉。”

窗外传来了马蹄声。

“父亲!”古丽娜尔说着起身站起来。

还真是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他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塔尔比娅开始忙活孩子,给他换了尿布,把他放到小推车上,推去了自己的房间。

她俯身在小推车上打着盹儿,突然听见门吱吱作响。

古丽娜尔走了进来。

“你怎么了?”塔尔比娅边抬起昏沉的头边问。

古丽娜尔坐到了床边儿上。

“就是睡不着。不知怎么地心里很不安,心砰砰地跳个不停,就像一个人在一个空房间里踱来踱去。”

“天呐!”塔尔比娅小声地说,然后立马问古丽娜尔是不是哪儿疼。

她沉默地摇了摇头。

“上帝啊,那到底是怎么了?”塔尔比娅不安地喊道。

古丽娜尔还是一声不吭。

就这样在这个折磨人的夜里大家都无心睡眠、心神不宁。

房间窗户上垂着丝绒窗帘,房间里一片昏暗,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女人们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天已经亮了。古丽娜尔本想看下手表,结果指针指向莫名其妙(原来是她们忘记上弦了)。她起身走了出去。

“你这是要去哪儿?”塔尔比娅喊了一声。

古丽娜尔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扬声器里传来了播音员清晰的声音:请注意,请注意……

古丽娜尔瞳孔放大,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地听着。

“莫斯科时间今天八点会播报一则重要的政府通告。”

广播停了半分钟,之后又开始重播。

“八点……政府通告……”

古丽娜尔关掉了广播,走回到塔尔比娅身边。

“八点会有一则重要的政府通告。”她对她说。塔尔比娅挥了挥手。

“随便他们说什么吧。”她漠不关心地说。“都是提前定好的。”

远处传来了汽车驶近的响动。塔尔比娅起身去开门。

“估计心情也不好,”古丽娜尔想着巴依江,“他肯定也听到广播了。”

每个女人都认为,不管丈夫心情怎么不好,只要一看到孩子就会好起来。这不古丽娜尔就抱着儿子去见巴依江了。

当她进屋时,巴依江已经在打电话了。孩子笑着向他伸出双手:这使得巴依江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也伸手去抱儿子。巴赫特江晃动着两只小脚。巴依江小心地抱着儿子亲了亲他的鼻子。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又要打扰你了,”拉赫穆特说,“听着。”

“嗯,拉赫穆特,说吧。”

“快点到区委来。”

“好的。”巴依江说,随后他默默穿好衣服出了门。

区委第一书记的办公室已经挤满了人。大概有十个人,他们在墙边站的站,做的做,都在听拉赫穆特讲话。巴依江朝他们点了点头,在门边唯一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巴依江同志,”拉赫穆特说,“你就别坐了,刚刚州委来电话说派飞机来接我们去朱萨雷,然后再飞去克孜勒奥尔达。”

“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就知道了。电话里说不方便,我也不想你惊动家人。”

所有人往外走的时候,巴依江突然返回了,好像忘拿了什么。他走到电话跟前拿起话筒,但没说话只是抓住不放。他又朝门口走去,但还是没忍住又回到桌旁。

给家里打电话呢,但没有人接。再打仍然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电话接线员说。

“怎么回事?”巴依江喊了一声,“再打一次。”

“无人接听。”电话接线员又重复了一遍便不再说话。

巴依江走出房间。区委成员都已经站在台阶上,注视着在降落场上空盘旋的飞机。

飞机在这儿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物。因为有一条邮政航线从这儿经过。每天都有飞机降落在此来取邮件。另外,还有六架救护机长期在这儿工作。

锡尔河汛期泛滥时会在这儿形成一个湖泊。在春天到夏天中间这段时间湖泊会干涸,之后会出现一片辽阔的草地,长满芦苇和沼泽地的各种杂草,完全无法通行。真是个该死的地方!

只要太阳一落山,所有的小飞虫,如疟蚊、小咬就黑压压的一群群从灌木丛出来飞进村庄和牧场。人们只能用烟熏来自卫。他们用烟熏房间、田地和花园。但是怎么可能靠这种方法就能驱散它们保护自己和家畜呢?家畜也掉膘了,人们也生病了。

哈萨克人有句俗语:在锡尔河沿岸生活会遇到许多的麻烦,任何一个就会弄得生活不得安宁。你要是问到底是什么不幸呢,老人们就会回答:地里蚊子、小咬、蚂蚁和蛇太多,所以太阳下山之后最好就别去地里了。其实锡尔河沿岸这些蚊虫要多得多呢!

锡尔河谷地的居民是这么处理这个麻烦的:早春的时候他们点燃干芦苇,还没来得及长翅膀的蚊虫就被烧死了。但是能点燃的只是长在旱地的芦苇,长在水中的根本就点不着。所以火攻对于帮助居民摆脱这一麻烦根本无济于事。

苏联国防和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的机动队来到了这里。由六架飞机组成的航空分队选择了阿拉木雷克作为自己的基地,一整个月都在处理周边地区。起初他们点燃了芦苇,然后再查看被大火烧过的地方,仍然长有草木的地方他们就用毒药再处理。小咬消失了,夜里可以不用关窗了。家畜也很快恢复健康了,奶牛渐渐上膘能挤出更多的奶了。

“过两年就完全不会有这些蚊虫了。”卫生队工作人员夸下海口说。

他们又进行了一些更为繁重细致的工作:对集体农庄庄员的住处进行消毒,处理每一个窟窿和每一条缝隙。家里的寄生虫也随之消失了。

“我们这就给你们解决了所有的麻烦。”卫生队的工作人员开玩笑道。

所以飞机在阿拉木雷克就不算稀奇。只有孩子们会注意到漂亮的银白色“大鸟”定时定点的起飞和降落。但这会儿每个房子前都站满了人,仰头注视着飞机。

整个村庄因为这个通告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听了广播。躺下睡觉的时候集体农庄庄员打开了扬声器。十二点之后广播停止播音,天亮时才重新开播。这意味着必须马上起床去上班。

今天广播通知了所有人一则重要的政府通告。所有人立马都处于一种不安之中。

“这不是个好兆头……”

所有留在家里的人——老人、孩子和没有劳动能力的女人们一听到飞机的嗡嗡声都跑上了街,仰头注视着盘旋的飞机。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及家人也走了出来。

飞机降落在区委对面的大广场上,一群区委工作人员走出大楼朝飞机走过去,巴依江就是其中一个。

古丽娜尔扭头想对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小声说点什么,但是她的声音完全变了,出乎自己意料地喊了一声:

“爸爸!”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回头望了一眼。

女儿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得有点吓人。只有嘴唇神经性地抽动着。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走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亲爱的,怎么了?”他温柔地问,语气中夹杂着不安。

“爸爸,”她又喊了一声,“好像江也要去啊!”

“不会,怎么可能?”眼神不好的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惊慌地说道。

“他在那儿!就是他!”古丽娜尔喊了一声并快步走向了飞机。

她是个医生,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得像个小姑娘显得不太得体的话,她就会跑起来了。她走得特别急,走到一半喘不上气来就停住了,只呆呆地看着。

飞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一团尘埃扑面而来,人们急速闪开跑向一边。

要走了。古丽娜尔按住自己的胸口,好像它随时都会跳出来似的。

飞机突然加速,像一只鹤做着起飞的准备。飞机颠簸着滑行起来,很快就起飞了,慢慢向上爬升。

古丽娜尔回头看了一眼,人们都默默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第十一章

离别之际

当巴依江被问及为什么自己被任命为施工首长而感到如此失落时,他只是无奈地耸耸肩。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比较老实吧。刚出校门就对我委以重任……”

建设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他没有一次对自己的任命感到后悔。

“或许是,”他慢条斯理、若有所思地说,“害怕遇到困难吧。然而它们并没有出现。倘若出现劳动力不足,材料匮乏,工具缺少,资金短缺等问题,那时我们不得不要拿东补西……但是我们并没有出现诸如这种,那种,甚至第三种的问题。”

“现在,每当我审视建筑工程时,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所有运行力一致配合的巨大工厂。我曾来过这样的工厂,也会记住自己是带着怎样一种接近信仰宗教的感觉观看巨大的涡轮和机床,看它们相互配合运转。可见一个车轮的运转与其他成千车轮的运行紧密联系。而这种联系恰恰基于我们成功获得了它们运行的严密一致性。”

“还有一样让我对这些莫斯科的大工厂感到震惊。我知道,每一个车间都会有上千人在工作。然而,当我游走在这些车间时,却没有看到这些人,只是在后来我仔细观察时才看见。仿佛是被这些运转的机器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无暇去观察这些工作人员。而在施工现场完全是另一些东西,那儿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活生生的人。在一个大工厂有四万多个设备不断投入运行,然而在人工水道取代这四万多设备和机件工作的则是四万多工作人员。而他们工作的协调一致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设备带动着四万个零部件在运行。”

“那挖掘机呢?我们有吗?当然有了,但是要承担所有工作量,我们得有不少于三百台。然而困难还并不在于此,而是使用挖掘机也无法挖通渠道。渠道的底面要比河床两岸边的距离窄得多。除此以外,河道的侧面不能过度垂直,不然,急流巨大的水压会逐渐损坏河道侧面使其坍塌。如果这个渠道是在角落部位挖的,那水对它的影响会稍微小一点。所以正因为如此,才不能使用挖掘机。还有,在两三米深的地方,潜水会把土地变成泥泞的沼泽。这种土壤条件下也是无法使用挖掘机的,因此大部分还是得用手挖。”

“我们只使用二十台挖掘机来完成渠道侧面垫圈,这个深度不会超过三米,而这些只是最初步的工作。在挖掘机工作过后是一些挖土工人再继续工作,他们要做完剩下所有的活。现在您想一下,按计划我们要取出一千万立方米的土,对于锄地的人来说要抛出不超过五千米的土。也就是说,为了挖通渠道,一个坎土曼要挥动几千万次?正如人们常说‘积少成多’。这话着实有道理。我们在人工渠道线上工作了两个季度,您知道我们已经挖了几百万立方米了吗?六百万。虽然很难相信,但这是事实。这意味着,到丰收时节,我们就能够把剩下的四百万立方米的工作量完成......”

“是的,我承认,我吓了一跳。这么一堆工作,这么一堆数据。如何全部胜任呢?但一旦开始了工作,我的恐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看到了,在我的指令之下那些精力充沛、纪律严明的工人是如何工作的:我所有的指令他们都执行的非常准确,他们都十分忘我地投入工作,就像在庆祝节日那样劳动着。而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家,就像是在主持着这个节日。这种感觉至今为止还伴随着我。偶尔我会想,以后会怎么样呢,当所有工作完结,这个队伍解散时?那时候我会苦恼……会时常想念……”

在巴依江情绪如此高昂时,突然传来了可怕的消息——战争……

州委的汽车在机场接到了区委书记和巴依江。

局会议在第一书记的办公室进行着。第一书记讲着话,他们进去的时候,他朝他们点点头并示意他们坐到空位子上,然后接着讲话。

会议内容有关粮食的灌溉和耕耘问题。书记讲了很长时间,巴依江认真听着并思考着对策。如果这事实上是局会议,那么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莫非昨天他们就在这儿开会了!总之,他们决不会是今天才聚到一起的。

会议最后,书记宣读了去不同区域出差的局里工作人员的名单,然后走到拉赫穆特和巴依江身边,跟他们打了招呼。

“怎么样,你这儿有什么好消息吗?”书记精神饱满地问道。

“目前一切顺利”拉赫穆特回答道。

“非常好,那……”他接着又提出了十多个有关庄稼,牧场,水道建设和工作人员的问题。

书记的问题都短小精悍,巴依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也应该言简意赅。

州局会议是从早上进行的。

这个会议召开的前两天,书记进行了一场公务旅行——他去参观了黄水河流域谷地附近的牧场。书记对此行非常满意。牧场的情况非常好,地域辽阔,牲畜好像有意安排似地,他碰到的都是些被喂养的健康、肥壮的。

在回来的路上,书记去了一趟阿雅克湖和捷力克湖。他知道这是个狩猎的好地方。这一次,甚至在没射杀到大野猪时,他就很快就打到了许多猎物。书记专注于打猎,竟没有注意到太阳已经在芦苇后落下,天气也逐渐变凉了。

是时候要回家了,但是回家之前还有一百五十俄里的路程。

回家的路上经过沙漠——整整一片,千篇一律,了无人烟:既没有沙丘,沟壑,也没砂丘。正因如此,这个死寂的地方也被称之为“不毛之地”,其意义也就是光秃秃的草原。这条道路白天还不怎么显眼,但现在却完全消失在夜色中。书记问司机道:

“你会不会迷路?”

“迷路?”司机重复着问道。“哦,我不会,您知道,在中心道路上全速驾驶汽车和在沙漠里驾驶于我而言差不多。就算闭着眼睛我都能找到家。”

“哦,很好”书记安心下来,“真是英雄啊,内行看门道。”

司机真心觉得自己就是英雄。当书记趴在芦苇荡里打野鸭的时候,他正坐在锅炉前将肥美的秋鹅拔毛,取出内脏,将其刷洗干净,放入小锅中开始烹饪午饭。鹅煮了很长时间,其间,司机从自己的旅行用水壶里时不时地呷一口,这水壶中的酒还是出发前他在克孜勒奥尔达装的。

司机很有经验,是个老油条,醉得不快,所以书记没法立刻察觉,是怎么回事。而这时他已走到车跟前,钻进车里,认真地说道:

“在这样的道路上行驶,倘若我在天黑之前不能将您送到家,那我的驾驶权力就可以被剥夺了。即使我闭着眼睛也能将汽车开回车库。”

前不久司机刚结婚,他也等不及要回家。除此以外,今天的狩猎也很成功。打的这些野鸭和鹅也有他的份。他已开始想象:回到家小心地在妻子面前倒出自己的猎物并说道:

“天哪,今天打猎太成功了……甚至主人还要求我给他一半。我是那种不愿给予的人嘛,当然给了他一些,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年轻的妻子,当然是,高兴地喊了一声,而他则轻揉着腰部走近房间说道:

“要是这会儿有杯热茶就好了……”

他幻想期间书记已钻进车里,并说道:

“嗯,开车吧,我想睡一会儿”,说罢便在车厢中盖着自己的衣服休息起来。

司机用自己厚实的手开动汽车,将速度发动到车呼呼作响。“再过一个小时就能到家”他打着哈欠想着。

过了几分钟他望向书记:他睡着了。“过一个小时到家”,司机又昏昏沉沉地想,接着竟闭上了眼睛。

书记狠狠地推了他一下,汽车正在深深的沙土里打滑,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司机呼吸均匀、安逸。书记越过方向盘将车停下来,并开始摇晃这个睡着的人。

司机起初是含糊不清地说话,紧接着猛地推开书记的手坐下,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诶呀”书记严厉地责备道,“你就是在天黑之前将我送到家了!”

司机沉默不语。

“幸好你还没把我甩到坑里。”书记说道。

司机霍地站起来。

“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飞快地说,“宁可我的头被砍掉,也不……”

“好了,好了”书记平息下来说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只有当书记说了这话时,司机才感觉拨云见月,整个沙漠都亮起来了。司机开始仔细查看。

“这是那儿”,他自信地说,“古木少夫,其实也就是个小沙丘,它的再左一点是处女山阿德尔吉斯塔斯,也就是说这地方离公路不远。我们现在出发!我对这些地方了如指掌。再过一个小时肯定到家。”

“不,不要这么自信!”书记说,“今天已经够了,你要睡觉了吧!我只有一条命!”

书记很快就又睡着了,而司机却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安心。

他心里想着,他可是个好司机啊!从来没挨过骂,开车技术还一顶一的好,连白酒都和别人一起喝。并且,从没有人看他喝醉过……在汽车全速前进时睡着啊……

他们在早晨快来临时进了城。

汽车还没来得及停到书记家,妻子已经迎了出来,衣着整齐,面色苍白。

“一切都顺利吗?”他担心地问道。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向他伸出一只手。“不,家里肯定有些不对劲儿”书记判断道。

他们走进前厅,妻子打开了收音机。就这样书记收听了这样一则已传遍全城的消息。

于是很快他就到了州委员会。看完密码文件,他立刻安排了飞机去接拉赫穆特和巴依江。

“事情是这样的,同志们,”他说着。局会议结束后他将他们留了下来。“政府命令很快就要下达,和德国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我号召你们不要将战争的恐慌带到建设中去。相反,越是这种时候我们更应该将人民紧密团结到党和政府周围。所有的精力和资金都应该集中投入到对抗敌人上,从子弹和粮食上消灭他们。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关注我们的建设事业。渠道建设比任何时候都要迫切。要知道渠道工程竣工后,我们的粮食播种面积会增加到百分之八十,而粮食正是我们战胜敌人不可或缺的武器。其次,现在所有的年青人都应该被动员到施工现场。当然了,听说了战争的消息,可能有些人想回家,但是不应该这样。”

拉赫穆特和巴依江在会后立刻返回了阿拉木雷克。

过了几天,工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一些。

所有人都觉得斯大林同志要上台了,并每天都盼望着。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

所有人都聚集在广场收听广播,因此广场上聚集着激动的人群。

巴依江瞥了一眼拿着坎土曼的达武猎特和艾巴尔莎。他们永远那样彼此挨着站立,静静地,挺拔地,表面安逸地站着。

那时,艾巴尔莎在听到政府命令时焦急起来。她专注地看着达武猎特,她多想能了解达武列特的想法。要知道他要被选去从军,她想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反正一定会去。他明白这一点吗?达武猎特此时安静、沉默,她无法读懂他的想法。

此时耳边响起了斯大林的演讲:

“同志们”领袖说道……

艾巴尔莎看着达武猎特。他半眯着眼睛,把双手插进皮夹克的兜儿里,站着倾听演讲:

“公民们”,斯大林说……

艾巴尔莎又看了一眼达武猎特,他依然静静地,安逸地站着。

“兄弟姐妹们”,她一边听着,一边又看了一眼达武猎特,他的脸现在突然抽搐起来,青筋都在明显地颤动。

在克孜勒奥尔达这么炎热的天突然刮起龙卷风。风呜呜响起来,旋转着,放佛要铲平地球的一切覆盖物,在清明、晴朗的天空下升起一个土柱,黎明的黄昏由此到来。那时候必须背对着风将脸、眼睛、耳朵密密实实地捂起来,不然就就不会有好下场的。当看到达武猎特突变的脸色时,艾巴尔莎就回想到了龙卷风袭来的情形。

“我们部队和海军的战士”亲切的斯大林对着人群说道,艾巴尔莎此时已没有勇气去看达武猎特。

“朋友们,请认真听我说”,斯大林说着,艾巴尔莎听到了可怕的声音,就像石头在相互碰撞一样。她转过身看到达武猎特脸朝后仰,颧骨都在紧张,大颗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她自己也哭了起来,但仍然静静地默念着:“达武卡什啊......”

达武猎特只有眉毛上下浮动,“安静!”他已经恢复了意识,又那样安静、笔直地站着。

他们就这样听完了斯大林的演讲。

“明白了吗?”他们回自己区域的路上,达武猎特问艾巴尔莎。

“明白!”艾巴尔莎回答。

“你明白的是什么?”

她只是莫名其妙地耸耸肩。

“好奇怪的问题,达武卡什……我怎么会不明白斯大林的话,他总是讲得那么清楚,那么……”

“我问自己的不是这个……我们去参战,那么谁留在这儿?”

“啊,你要说什么?”艾巴尔莎微笑着问道,“我们去参加战争,你们结束工作,这就是你想说的,对不对?”

“是的,是这样,但是‘我们’是谁,允许我问一下吗?”

“我们就是妇女,姑娘,年青人,难道不是吗?”

“是的,是的”达武猎特接着说道。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要上战线去,也需要有人去投入生产”艾巴尔莎好像顺便一样提了一下。

“那你觉得什么人要投入生产?”

“生产建设需要谁,谁就去那里。”

“我还真想见识一下这种人!”达武猎特愤怒地发着脾气。

“就像你啊,像你这样的人。”艾巴尔莎说,“巴依江还请求将自己分配到克孜勒奥尔达投入生产建设。”

达武猎特顿了顿。

“你问我有关于这些的了吗?”他愤怒、飞快地说。“那如果我没有同意呢?我的同学们去了前线,而我却留下来做一些搬运工作。”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帘。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艾厄姆……”突然达武猎特用亲切、柔和的声音说道。

“怎么了我亲爱的达武卡什”艾巴尔莎回应道。

“我想和你谈一谈……”

艾巴尔莎突然哭了起来。

“诶呀,怎么会这样呢?”达武猎特有些许害怕,悄悄地问艾巴尔莎,并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猛地推开了他,一屁股坐到土堤上,低下头,用双手捂着滚烫的脸。

达武猎特拥着她,她一动不动,但他却透过她颤抖的身体感觉到她的战栗。

“诶,诶,艾巴尔莎”,他说“难道我们只能这样吗?诶呀,我的天哪,你不要再哭了!……够了,够了!听我说,艾厄姆,够了!”

她突然用双臂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她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起来。

“哦,天哪”达武猎特开玩笑地说,他觉得自己坚强、成熟。“我想着你如此英勇,坚强,而你却抽噎着啜泣地像个五年级的学生……诶,这样不好。嗯,嗯……冷静一下……马上就要离别去前线了,到那时候你再哭……”

艾巴尔莎将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安静却坚定地说道:

“我也要去……”

达武猎特战栗了一下。他知道,当艾巴尔莎下定决心做一件事,那么谁也无法将她动摇。

“是的,我要去,一定要去!”她站了起来,双手从工作服的衣兜里取了出来,扭过脸去,擦干眼泪。

达武猎特等了一会儿,将她的手放入手心。

“艾厄姆”他说。

“怎么了,达武卡什?”艾巴尔莎已然平静地问道。

“你听着,斯大林说:‘我们终将胜利’”

她又点了点头。

“那么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

“嗯,嗯……”

“战争始终是战争。而这次的战争好像特别可怕……”

他开始沉默,若有所思。沉默了一阵。

“然后呢,怎么了?”艾巴尔莎问道。

“是的,非常可怕……但是,每一个奔赴前线的人都应该对自己说:我会回来的。”

“这样做很对”艾巴尔莎说。

“这也就意味着为了生活我要拼命死守。所以我要给你提出一个条件。”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和我要这样说话”,艾巴尔莎愁眉苦脸地问。

“是请求,请求,艾厄姆。我不应该这样表达,不是条件而是请求。”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开始怜悯他。非女性所能承受的、过度的压力使她变得坚强、倔强,她立刻觉醒,为了不使自己哭出声,脆弱的她紧咬嘴唇。然而这已经是另一种泪水,温热、软弱。

“说来惭愧,亲爱的,我相信预感。我觉得自己能够活着从战场回来,甚至能安然无恙。我会一切顺利,平安无事。”

“对,对”艾巴尔莎接着说“是有这样的预感,我听说过,感觉是不会骗人的。”当然了,即使她没听过也没关系,为了安慰达武列特她只能这么说。

“对啊,正如你所见”,达武列特高兴地说,他若有所思,充满希望,彷佛他们面前冉冉升起一幅神奇画卷。

达武列特畅想的画面是这样的。等他们粉碎敌人。一年,或者两年后回家的时候……那时,我用电报告知你们我回来了,我从车厢出来,月台上满是我的亲朋好友:你、爸爸、妈妈、阿纳托利的爷爷、巴依江、古丽娜尔还有其他人。我们拥抱、亲吻、各种打招呼,然后我们也聊天……我突然问你:

“渠道工程怎么样了?竣工了吗?”那时候你们中有人回答我:

“达武列特,或者称呼为达武卡什,渠道工程很早以前就竣工了。你过来亲自看看。”

“嗯,那好吧。带我参观一下渠道。”说着便坐上汽车。不知道车子会行驶在怎样的路上,或者是小路,或者是我梦寐以求的宽敞、笔直、平坦的道路,就像桌布一样,道路两旁都种着树,全都是些小杨树。道路一直延伸到一片稻田旁……田里长着高高的、能跟人比肩的水稻。沉重饱满的穗子从金色的水里显露出来。我看了看远方,它绵延到哪里啊,这是稻田吗?它一望无际:到处都是金色的水,水上是饱满的穗子。那时候呢,你拥着我的肩,对我说:‘怎么样,达武列特,看够了没?要接着走吗?’‘接着走,给我展示一下所有的产业……’我们嗡嗡的汽车飞驰着跑进果园……”我推了一下司机说道,‘停一停,我们要看看。’我们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下,而周围却满是梨树、杏树、桃树、无花果树和其他一些果树。你站在我旁边,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首古老的乌孜别克族的歌谣:

“市场宽又大,

给我买珍珠,

没有什么比丰盛的水果

更好更珍贵的礼物”

接着我用哈萨克语唱道:

“果实已下垂,

不要触碰它,

包括你,包括我,

嘴像罂粟,眉弯弯,

我和你一起离开……”

“我们唱着歌,而汽车继续向前开。一会儿,在果树后面出现一些房子。我问你:‘这是什么呀?’你回答我说‘这是我们的阿吾勒’‘停,停’,我说,‘我们的阿吾勒在空荡荡的地方。’你回答说‘曾经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地点,现在这儿满是果园。’”

此时汽车停了下来。看,我们的房子坐落在这个山丘上—也不是房子,而是整个宫殿。铁制的,用鲜花装饰的屋顶,大门牢固而结实。窗户雕有花纹,装饰华丽,像姑娘的裙边儿。房子周围全都是杨树……

“这是谁的房子?”我问道。“我们的,是我们的……”你回答说。我接着说“自从我参战后,你……我就拥抱你了。”

达武列特面色凝重,一把拉过艾巴尔莎亲吻着她发红的脸。

“停,停”,艾巴尔莎说,她笑着推开他,“我们还没有家呢。”

“你知道吗?巴卢安·舒拉克诗歌里唱过‘你是我的太阳,你是我的爱’,你笑了,而我抬抬眉……

“你笑了,我一整颗心都乐开了花……艾厄母,我们就这样约定吧。我去前线狙击敌人,你为了实现我的梦想去做这些事情。我们就这样约定了,好不好?”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艾巴尔莎。她感到有些为难,要是约定也就意味着她要留在这里。她只是跟他说她也要同赴战场,要是不约定,可这是达武列特的心愿,当然也是她的。

“怎么样?”达武列特问道,“那你还在等什么?如果你同意,那我们击掌。”

艾巴尔莎伸出一只手。达武列特用一只手和她击掌,另一只拦腰将她搂入怀中。这一次是艾巴尔莎第一次吻他。

就这样他们许下了第二个承诺。

第十二章

男子汉大丈夫

世上的人多种多样,但是每个人的存在都有其特殊意义。

一些人被叫作“男人”,而另一些人则被称作“男子汉大丈夫”。人类的语言和民族认识清晰明了地区分了这两个词汇,虽然“男人”和“男子汉大丈夫”是同族词,但是却有完全不同的含义。缺点不明显,优点又不突出的人就是男人。而男子汉大丈夫则完全不同。他拥有刚强的意志,坚毅的性格,强大的心脏以及远大的追求,而这些恰恰是男人所缺乏的。

“男人与男子汉大丈夫不同,”荒原上传来这样的声音。我们应该看到男子汉大丈夫近乎残酷的忍耐力、承受力以及决断力。

锡尔巴依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从来没有人见到过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当然,也没有人吹牛说看到过老人轻易流泪。即使是与达武猎特分别的时候,他也没有一反常态。

在这一天,这一个小时,硬汉的哀怜之心却超出以往。在儿子准备出发前的最后几个小时,老人所有的力气像被抽光了一样。他甚至能感觉到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仍然故作冷漠地皱了皱眉头,平静地说道:

“儿子,你得出发了!我们该道别了!”

达武猎特惊讶地转过身看着父亲。而老人却继续冷静沉稳地说:

“现在,我们都忙着收庄稼,大家也在一直等着我。”

“让他们等着吧,还早着呢,”有人气呼呼地说,为父亲的漠不关心而愤怒,“要知道可不是每天都要送儿子上战场。”

“不,我已经晚了,”老人绷着脸说。

塔尔比娅哭得更厉害了。由于哭喊,她的声音已经嘶哑,而现在震惊于丈夫的冷漠无情,她扑向自己那可怜的继子,并搂住他的肩膀。

“又是晚了!你已经晚了!”她恶狠狠地喊道。

锡尔巴依知道,后母宠爱她的继子,但他仍然粗声粗气地安慰道:

“你消停,消停吧,瞧瞧,都要涨成气球了。儿子要去打仗,你就知道给他添麻烦。快别说了!”

老人了解自己的妻子。虽然他说的话难听,但目前也就只有这些话能管点用。塔尔比娅一听到可能给儿子招来麻烦,她就立刻闭了嘴。这时,锡尔巴依又说道:

“麻烦什么的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但你瞧瞧她,就像在哭死人。”

塔尔比娅打了个哆嗦。她哭是因为离别的痛苦,是因为担心心爱的儿子,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孤独。而现在她却有一种更糟糕的感觉,但她努力抑制着不去想。

而锡尔巴依却继续残酷地说着:

“你要想想,你的儿子要去哪儿,他能不去吗?不能?好,那就闭嘴,不要再招来灾祸了。来,给他送上母亲最好的祝福。不要再像鸽子一样气鼓鼓地绷着一张脸。为他祝福吧,要轻松愉快地送别他。”

他愤怒地看了一眼客人。从四面八方响起了欢呼声。

“好样的,老头儿!”

“听听他说的!”

“说得真是太好了!太对了!”

锡尔巴依解开父亲特有的结实的宽腰带。这条腰带曾经也是闪闪发亮,但现在腰带上的金属装饰片已经发黑,腰带也早已褪色。灵巧的腰带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挂各类刀具的刀环,挂火药袋和霰弹袋的钩子,打火石以及其它一些荒原上和打猎时必备的物品。锡尔巴依活到现在也没有与这条腰带分开过,而现在,当他解下腰带的时候,周围人都在想:“他脱了上衣,看来是打算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

锡尔巴依摘下腰带,把它戴在脖子上,并说道:

“好,儿子,来,让我们一起祈祷!”他双手叠合在一起。

然后低下头,闭上眼睛,这样持续了一分钟后,他又开始说:

“儿子啊,以前人们对即将奔赴前线的人都会说:‘愿神圣的科德尔[27]祝福你一路顺利,事事如意’。而我也要对你说,记住我们祖辈说的关于瘟疫和歉收的话。‘就算多给它四十年,那些该死的人还是注定得死。’斯大林会陪着你战斗到底!他在何方,胜利就在何方!好,那现在……”

锡尔巴依站起来,开始系腰带。

“我得走了,你跟着我,”他说道,“要时刻记住前人们说的话:‘出门的人,请你记住我的话,在路上是你的福气’。”

“你怎么能这样,”塔尔比娅生气地说,“你急着走,那就走好了,可为什么要赶儿子走呢?”

“你是他妈,那就更不能拦着他了。既然他要走,那就让他走吧。我可不能送他,得去收庄稼。你知道斯大林说什么了吗?没有粮食就不会有胜利。就算我哭着再送他十俄里,那有什么用呢?一点用也没有。我还不如去帮他杀敌。这就是作为一个父亲能给儿子提供的最好的帮助了。”

大家都知道了老人的决定,事情就这样了。

应征入伍的人要在砖砌的谷仓附近集合,而这里现在是集体农庄俱乐部。在谷仓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大家很热闹,很开心。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拉手风琴。锡尔巴依依旧皱了皱眉。嘈杂声、响亮的音乐、歌声——所有这些都不是为了他。

“都高兴的太早了吧,”他说道,又皱了皱浓密的眉毛。“要记住,战争可不是什么酒宴,上战场就是送命去了!等我们的好儿郎胜利归来时再欢庆吧!现在可不是什么高兴的时候,现在得干活!”

“你还是去教育你儿媳妇吧!她才是整件事情的策划者,”有人对他说。老人只能两手一摊,没辙了。

“她才不听劝呢,”老人无奈地说道。“她就是这样,一高兴就蹦蹦哒哒的,真是拿她没办法!”

“那你可得严加管束了!得时不时地责骂几声!”有人给他出主意。“瞧,都是你惯的了!”

“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看看,兴奋地像个小马驹似的乱跳!就那样吧,等养了孩子自然就稳重了。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她一个姑娘家的能干什么。呸,呸,可别带来什么麻烦。”

艾芭尔莎这点在平时挺好,但现在可是在打仗啊……爱人就要上前线了,可她却没有丝毫的收敛。锡尔巴依总是斜眼看着,什么也不说。然而,就在今天,平时的一些想法一直在困扰着他,“或许,他们在共青团也是这样”……现在,他痛苦地意识到,“难道她就一丁点错也没有?如果她老是这样大大咧咧的,那她能是个机灵鬼吗?真是个冒失的小丫头!”

艾芭尔莎看了一眼老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要知道,其实她难过得心都碎了。她坦率地说:“要是达武猎特有什么不测的话,我也不活了。他不在我身边,我可没心情想别的。我讨厌周围的一切。人们在欢笑,我懒得看他们。”

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有表现出绝望,甚至连一丝悲痛也没有。她不知为何一直坚信达武猎特能回来。这种感觉是这样地强烈,以至于她如此地相信达武猎特,而她就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等,“你们会看到他是如何回到这里的!”

有一天,艾芭尔莎把这个讲给自己的妈妈朵灭特康听。“很好,”她说道,并相信女儿的一切想法,“如果一个人的内心平和,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心灵是预言家,会告诉我们一切真相。”

送别达武猎特的时候艾芭尔莎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知道,达武猎特的亲戚,甚至是她的母亲朵灭特康都会哭泣。

那她当时又能干什么呢?难道要让大街上的人都看到她哭就好?她告诉达武猎特这一点,而他坚定地说:她是不会哭的,无论如何都不要哭。更何况,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她可是共青团书记。

这就是艾芭尔莎一看到远处的丈夫就立刻躲进人群中的原因。

“她这是怎么了?”有人问道。

“她呀,她是拉不下脸哭,”另一个人说出了艾芭尔莎行为怪异的原因。

应征入伍的很多人不是在看艾芭尔莎,而是在看聚集在锡尔巴依家附近的人群。他们看到,有人从屋里头出来,坐上骆驼,然后就走了。然而,他没有走向即将离开的人们,也没有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而是去了集体农庄的庄稼地。这个人就是我们的锡尔巴依。

“怎么了,他这是?就不想送送儿子?”应征入伍的人都困惑不解地互相问。

“唉,他就那样,”有人说道,并无奈地耸了耸肩,“大家都拿他没办法。”

锡尔巴依出发前去塔尔图盖。“上帝啊,”他祈祷,“请保佑我不要为死者哭泣啊!”他悲痛至极。扔掉缰绳,让骆驼自己走。这是一头经验丰富的老骆驼,它步履平缓,只是有时扭一扭那天鹅般的脖子,有时用漆黑的大眼睛看看赶不上妈妈大步子的小骆驼。

到了塔尔图盖后,锡尔巴依才恢复常态。他在这里碰到了许多熟人。他们几乎都围在学校附近。送行的人仍没有散去。

锡尔巴依掉转骆驼向学校走去。他本来打算顺便去看看那个和他一样都是糟老头的亲戚,但这里到处都是熟悉的地方,锡尔巴依一秒也不想多呆。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唤起了他对儿子的思念。而他本应该像石头一样的坚硬。

到了学校附近后,他跳下骆驼,可是人群中有人突然抽噎了起来。老人呲了呲牙,握紧了拳头。

“都给我闭嘴!”他冲着人群喊道,“你们就知道添麻烦!我也才刚把我儿子送走,难道他比你儿子,还是比你儿子差劲?我可没哭哭哒哒。现在,最好是祈祷我们的孩子一路顺风,战无不胜!”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是啊,大家都知道,泪水带不来什么好结果,”有人说道,“老人家说得很对:眼泪代表着无穷尽的灾难!”

锡尔巴依看着那些站着的人,觉得他们都应该下地去。

“你为什么不去地里?”他拉了一个人问,“我们得干活,可你在干什么?”

大家开始嚷嚷。

“你是说,我们不应该去送儿子?”

“管他呢,他可不在乎我们的儿子……恐怕啊,在人家心里,他儿子可比我们儿子金贵的多……”

锡尔巴依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难道你们觉得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呵斥道。

“我们伟大的领袖斯大林是如何评价人的?他说,人是世上最宝贵的财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儿子是最棒的,但那又如何?你不去杀人,别人却会来杀你。所以,就让我们割舍心爱的儿子,让他们去奋勇杀敌……”

“说的好!真是太好了!”人群中有人支持他。

“但怎样才能消灭敌人?你们知道斯大林是怎么说的吗?”锡尔巴依问大家。

“当然知道了,”大家说。

“那你们肯定也知道,他说的,庄员的责任是什么吧?”锡尔巴依又问道。

“这个当然也知道了!”大家答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你们有谁后悔让儿子听从斯大林的命令上前线了!还不快跟着我收庄稼去!”

锡尔巴依抽了一下自己的骆驼就走了。大家都跟在他后头。

锡尔河河岸。这里往常都有渡船行驶,但现在却没有。岸上杂乱地堆放着破烂不堪的绳索。锡尔巴依知道,河水漫出来了,并冲走了渡船;此时,绳索跟细绳一样,承受不住压力,断了。

“唉,看来得游过去了,”锡尔巴依心想。当然,这可难不住他,因为他有骆驼,即使在洪水最大的时候,这种动物都能很轻易地游过任何一条河流。如果一头骆驼在河流这岸,那么,无论河水多么汹涌,它总会想方设法地回到有渡口的那一岸。

锡尔巴依从骆驼上下来,并把小骆驼拉过来,先让母骆驼喂它。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骆驼牵到水里,但小骆驼却一直嚎叫着往后退,母骆驼看着它,也不下水了。不管锡尔巴依怎样吼,怎样抽打,母骆驼都纹丝不动。锡尔巴依想了想后,脱掉靴子,卷起裤腿,把衣襟塞到腰带里,抱着小骆驼下了水。这时,母骆驼也听话地跟着他走。锡尔巴依把小骆驼高高举起着前行。

在这个地方,锡尔河河岸陡然断裂。母骆驼已经下了河,并开始游动,但锡尔巴依仍在忙着摆弄小骆驼。随后,他看准了骆驼的位置,大吼一声,跳到了骆驼背上。

“瞧瞧,好样的,”他对着小骆驼嘀咕,“没什么好怕的,来,游起来。你天生就是游泳的好手,只是刚开始不知道怎么游。”

刚开始小骆驼的确不知道怎样用它的四条腿,又叫了起来,但突然看了一眼妈妈,然后就照它的样子开始游,先是右边,使劲地用脚蹬着水。

锡尔巴依松开缰绳,一点也不担心。现在,小骆驼一个劲儿地努力不落下。母骆驼也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瞧瞧,它多爱自己的孩子啊,”锡尔巴依心想,“它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可我儿子在哪儿?”

他们很快就游到了浅滩。母骆驼一碰到河底就大吼了一声,站了起来。虽然离岸边还有不到五十步,但这里的河水仍然有锡尔巴依的膝盖那么深。小骆驼站起来后,抖了抖身上的水,现在河水刚到它脖子跟前。不知是因为此处的水流依然汹涌,还是因为小骆驼晕晕乎乎的,它突然之间摇晃起来,眼看就要跌倒。锡尔巴依赶紧拉住缰绳,把小骆驼拽到自己跟前,抱了起来。

就这样,他们终于上了岸。这里是沙地慢坡岸,曾经长满了沙地梭梭[28],但现在几乎都见不到了。因为这么多年来,人们一直拿它当柴烧。

锡尔巴依走了几俄里后停了下来,路边的大土堆上长了一颗巨大的老梭梭。

人们都说,圣人的坟墓之上是土堆,而土堆上生长的树由这个圣人亲手种植和栽培。没人知道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是如何联系在一起。但现在梭梭树茁壮成长,即使是几头最有力气的骆驼也拽不倒它,——有人就冒出了一个亵渎神灵的想法,那就是砍了梭梭作柴火。

据说,梭梭的寿命是一百五十年。然而,这种顽强的植物到底能活多久却没人知道。锡尔巴依记得,六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棵梭梭已经长得很大了,就和现在一样。

没人知道这个坟墓里躺的是哪位圣人,也没人知道他的生卒年月。据说,他死于一场战役,但这是一场怎样的战役,和谁交战,为何交战,却无从得知。

即使如此,大家都还是非常崇敬这个土堆,没人敢砍掉这棵孤零零的老树。也没人敢捅掉搭在梭梭树粗枝上的燕子窝。路过坟墓的老人都会从马上下来,跪着祈祷;而路过的年轻人通常是摘掉帽子,以示尊敬。

锡尔巴依从骆驼上下来,坐在石头上,开始飞快地嘟囔“真主保佑”。他只记得这一句祈祷词。虽然他是一个虔诚的信教徒,但是祈祷词总是说的东一句,西一句。单个儿的词他说的是颠三倒四,而其它的又会漏掉,反正一句话,他的祈祷词就是冗长累赘,不知所云,但他却总是郑重有力地说出来。

一个虔诚但不识字的信教徒教给他祈祷词,这个人他自己都没搞明白说的是什么。但很明显,他们俩都挺喜欢这样。

锡尔巴依按照伊斯兰教的神圣教规进行祈祷:他抬起白发苍苍的头,闭上眼睛。虽然他现在很想眯起眼睛,可是……老觉得树枝上有东西在晃。他仔细地瞧了瞧,而且首先想到的就是蛇!因为草原上的蛇最喜欢的就是鸟蛋,有时甚至是呆头呆脑的小鸟。锡尔巴依觉得所有生物中,蛇最阴险狡诈。

他常看到这种畜生偷偷爬到窝巢里吃鸟蛋。大的就吸完,小的就整个儿吞下。他也见过蛇是怎样找到云雀窝、麻雀窝和鹌鹑窝,怎样吃掉未长羽毛的雏鸟。

听人们说,它也就只拿燕子没办法,那是因为:在锡尔河流域生存着一种很奇特的生物,它不像其它昆虫那样,它长着笨拙的带钩儿长爪,像蝗虫一样锋利的鞘翅,怪异的长头,有力的颌骨。锡尔河流域的哈萨克人把这种奇怪的小东西叫做“达乌特”。而科学家把它叫做“螳螂”。

生活在锡尔河流域的哈萨克人中有这样一个说法,这种似乎是故意生长在梭梭树林中的小怪物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它可以灭掉蛇。据说,蛇一靠近螳螂,它就会跳起来划伤这个恶棍的眼睛。螳螂那笨拙的带钩儿长爪轻轻一勾,蛇眼睛就会掉出来,而蛇也会难逃一死。

燕子和螳螂是同盟关系。每个燕子窝里都有螳螂,为了不让它跑掉,燕子通常会用细细的马毛把它套在窝里。燕子也照顾螳螂,像喂自己的孩子那样喂它。等雏鸟学会了飞,螳螂就会恢复自由之身。

锡尔巴依咕噜咕噜地说几句祈祷词,这几句后就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好不容易爬上土堆,开始仔细看树枝。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满了发亮斑点和金属般肿块的黑色毒蛇。它正顺着树干爬向鸟窝。

锡尔巴依朝四下看了看。没有棍棒,也没有石头,没有打落这个恶棍的东西。

但是鸟窝里已经乱成一团。两只雏鸟挥动着羽翼未丰的翅膀,大张着嘴,爬到鸟窝边儿上,凄惨地叫着。

“如果生长在圣人坟墓上的梭梭树是神圣的,那么,在神圣的梭梭树上营巢的燕子也应该是神圣的,”锡尔巴依想通后,就抓住了蛇尾巴。但这条蛇异常强大,并且不屈不挠地抵抗,他记得有一次大家曾拽过蛇出洞。蛇使劲儿往洞里钻,大家就往出拽,蛇还是往里钻,突然,一个胆儿大的人飞扑了上去,他抓住了蛇尾巴,但蛇头已经爬进了洞。这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

空中突然有东西一闪而过。他哆嗦了一下,松开了蛇。转眼间,蛇就消失在树枝中。

与此同时,燕子尖叫着从他跟前嗖地一声飞过。蛇头已经伸到鸟窝上。雏鸟开始尖声大叫。

“主啊,上帝啊,快救救它们吧!”锡尔巴依说道。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蛇突然像断了一样从树枝上掉下来。锡尔巴依马上踩住它的头。蛇尾疯狂地盘在他的靴子上。

“你就嘶嘶地叫吧!叫吧!”锡尔巴依恶狠狠地说,“反正你也活到头了。”他想把这个恶棍碎尸万段的时候突然想到,它怎么掉了下来?锡尔巴依抬起脚,看到蛇眼处有两个正在冒血的小窟窿。“天呐,只有“达乌特”才能像打了掌的鞋后跟一样,把这恶棍的头骨击碎。”

锡尔巴依站在那里,一会儿看一眼脚下匍匐的蛇,一会儿抬头看一眼鸟窝,胜利者自豪地端坐在两只雏鸟之间,他张着嘴大笑起来。

打小,他就对所有生物都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喜爱。整个自然界在他眼里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他知道,所有的野兽,无论大小,所有的小虫子,小蚂蚁都会关心,保护自己的后代。即使是最奸诈的蛇都会看好自己的穴。它盘卧着,而幼仔被护在中间。总之,万物都希望生命可以延续。

老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达武猎特。他现在到哪儿了,过得怎么样?

锡尔巴依站在神圣的土堆前,看着梭梭树丛,泪流满面。

集体农庄庄员刚好撞到这一幕。

“您在这儿干嘛啊?”有人问他。

锡尔巴依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正在啃草的骆驼,拉起缰绳,走了。他没和任何人说话。

就这样,锡尔巴依到了田里。一看到庄稼,整个人立刻轻松了。他想起了第一任区委书记说的实诚话。

“老伙计啊,”在送别达武猎特的前一天晚上他说道,“您是个饱经风霜老人,虽然不轻易流露感情,却教会了人们勇敢。我知道您心里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好想一想吧,不是我们要送您儿子上战场,而是祖国需要他,在召唤他。不管我们同不同意,他都会奔赴前线。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全心全意地祝他万事顺遂。”

庄员都挤在锡尔巴依跟前,几乎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悲痛。日渐消瘦的人们站着,每个人都有一张哭得浮肿的脸。

锡尔巴依握紧拳头:

“都干活去!还不快去!”他使劲儿地大声呵斥道。“都瞧瞧我!我一直哭唯一的儿子了?现在除了祈祷我们的儿子身体健康,平安归来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小时候就有人给我讲过,恶棍抓住一个虔诚信教的人并把他扔到火里。此时,一只喜鹊和一只燕子飞过火堆。恶贯满盈的喜鹊开始往火里扔干草,而燕子却飞到河边,用水打湿翅膀,然后再把水洒到火上。所以,同志们,我们应该像燕子一样。如果我们不把火扑灭,早晚有一天会被火吞噬。那么,现在……”他走向自家地里。

“该死的,他还说服我们!他比任何人都需要这一切,”有人小声嘟囔。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恐怕不好受。唉,自欺欺人!瞧瞧,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

锡尔巴依的毅力可真够长久。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老人始终没有退缩。但是,最近一个沉重的打击使老人开始不知不觉地衰迈。

这个打击就是,“肯图盖”集体农庄今年的收成低于以往。要是水源不足也就罢了,可事实是,人们都不卖力干活。

锡尔河流域的土壤很特殊,是一种含有大量食盐的黄土。如果连续两三年在这里播种灌溉类作物,那么,可溶于水的盐会浮于地表,到时候,这里就成了盐碱地,一粒粮食都长不出,又或者稻子在水里长了一半,而稻子生长所需要的水就会淡化土壤。

当然,如果情况总是这样的话,那就想不出比稻子更适合种植在锡尔河流域的作物了。尽管如此,仍有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首先是,在变成沼泽的土地中茁壮的芦苇迅速成长,严重妨碍了稻子的生长;其次是,土地迟早会变成沼泽,那时,就不可能再耕作了。因此,锡尔巴依老是念叨着:

“我们得提高产量,而不是把土地白白浪费掉,让它变成沼泽。虽然土地的数量少,但质量得高。要好好伺候土地,才能获得真正的大丰收,不要单纯地追求土地开垦的多少。动动脑子,就算种几百公顷的稻子,那又能收多少?我们不能再糟蹋地了。”

集体农庄庄员一边听,一边赞同地点着头。他们知道,锡尔巴依不是在胡扯。

然而,集体农庄的主席马萨克派只是不赞同地摆了摆手。

“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呀!”马萨克派轻蔑地说。“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其他人都在扩大稻子种植面积,而我们却应该减少?整个区都这样做,可我们却背道而驰?真可笑,谁会姑息这种做法?”

马萨克派不久前才当上主席,但从成为主席那天起,就开始大力扩充稻子种植面积。在1941年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他家的地就到达了220公顷,但将近六成的土地都属于集体农庄。

“现在粮食最主要,”马萨克派想起了前任主席的悲惨经历。他不仅丢了工作,还被当作破坏分子接受惩罚。现任主席想,或许是因为当时农庄的种植面积有300公顷,稻子却只种了21公顷。所以,他开始改变策略。第二年春天种了70公顷稻子。本来打算再多种点,但是种子不够了。稻子长得很好,每公顷都收了240普特[29]

“等来年,”马萨克派吹牛说,“要种200公顷。到时候,我倒要听听大家怎么说。”

锡尔巴依不作声了。他觉得有点尴尬,有些害怕新主席。而且马萨克派说的也对,所有的集体农庄都在扩大稻子种植,只有他一个人反对。他怎么能不挨骂。

来年春天,锡尔巴依到底还是顶不住了,在会上,他强烈反对农庄土地沼泽化。有的庄员支持他,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敢这样做。马萨克派刚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大家立刻就闭上了嘴。

“糟老头儿,我是怎么告你的?”马萨克派一字一顿地说,“能不能少管闲事。你知不知道上一任主席现在在哪儿?你最好别吱声!否则,我就到区里抗议去:简直没活路了,随便把我扔到哪儿都行,我可没办法和这些老顽固共事。”

他坚持己见:农庄要种200公顷稻子,而不是70公顷。

马萨克派可真够走运的,土地这次也很给力:每公顷都收了100普特的粮食。

“瞧瞧,都瞧瞧!”马萨克派自夸自雷,“你觉得怎么样?100普特啊,这可不是玩儿的。”

“我都看到了,三年后你再这样讲吧,”老人阴沉地说,“我们的地里会长满芦苇。”

马萨克派尴尬地抽了抽鼻子。

“哎呀,老头儿啊,老头儿,原来害怕芦苇!要是害怕草,那可就别在这世上活了。好了,老大爷,别垂头丧气了,总会有办法克服的。”

“克服?那就到时候再说吧,”老人简短地回答道,结束了谈话。

1941年,送走了达武猎特后,锡尔巴依和主席走遍了稻田。马萨克派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和老人曾经说过的一模一样。顽强有力的芦苇挤得稻子不能生长;芦苇比稻子多得多。每公顷能收五、六公担[30]稻子就算好的了。

当老人把这个告诉马萨克派的时候,我们的主席忿忿地回答:

“那你还在等什么?”他突然骂起锡尔巴依。“不管拔草,还是浇地,全都应付了事。自从开始挖渠,你们都像丢了魂儿似的,没一个人听话,只有小孩干活!就拿你来说吧。看起来挺自觉的,但一整个夏天都在哪儿晃荡呢?挖渠?”

锡尔巴依只好默不作声。的确,他一个夏天都在工地上。本来还想继续呆着,但在收割时期,灌区建设暂停了。工人都回农庄收庄稼去了。

稻子的收成确实不怎么好,锡尔巴依发火了。但要综合考虑这些因素,如战争,劳动力缺乏以及恶劣糟糕的收成。

“如果明年我们的收成还是这样,”马萨克派说,“那就得承认我们的土地衰竭了!等灌渠挖好后,唉,还得等多久啊!”

“为什么这样说?”锡尔巴依问。

“因为没人干活,”马萨克派挖苦道,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和你一起把渠挖通,怎么样?不可以?好,那就闭嘴。”

“可以,当然可以了,”锡尔巴依说,“我整个夏天都呆在施工现场了。看着人们是怎样干活。而且我相信,我们不用再在光秃秃的地上种东西了,很快就会有灌溉地。”

马萨克派只是耸了耸肩。他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

锡尔巴依现在还有一个担忧。如果收成不好,那就需要把粮食都集中起来。但这样做也会引起各种麻烦。

河谷上空时不时地会在突然之间迅速刮过一阵炎热的疾风。这里的人们把它叫做“红色旋风”。这种旋风一吹,稻穗就都散落了。去年还打算收20公担稻子,但突然刮起了一阵风,连5公担都没收到。

锡尔巴依还记得这个,他带着自己的生产队没日没夜地干活。但事情进展得还是不顺利。

“是啊,还等什么,”他忧伤地说。“我这里现在还有多少能干活的人?十个,剩下的就算了吧。好,那就让我们试着战胜它!”

为了实现目标,他甚至晚上都睡在田里。村里有人来告诉他说,他的妻子快疯了,天天都想儿子,连活都不干了。他也就只是摆摆手。

“那我又能怎样?”

有一天,一个信使飞快地从村里来。

“达武猎特来电报了!”送信的人在马上喊道。喘了一口气后,接着说:

“达武猎特今天会路过咱们村。他要从塔什干去莫斯科。艾芭尔莎已经去接他了。他给她拍过电报。这都是您妻子告我的,她让我来叫您。快扔下手里的活去吧。”

大家立刻开始喧嚷吵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有人猜,或许达武猎特不是一个人路过,和他一起的还可能有一个村的其他人。听了这个后,大家都很开心,许多人打算和锡尔巴依一起去。

老人突然喊了一声:

“都给我闭嘴!谁都不许去……”

大家都傻眼了——没人想到会碰钉子。

“好了,”锡尔巴依接着喊。“我们扔下土地,去接孩子,然后就开始哭啊,诉苦啊,这能带来什么好处?不仅自己伤心,还会让孩子带着泪水离开。”

“什么好处呀,”一个老人说,“你得理解大家。我们胸膛里长的是心,可不是什么铅锭子!每个人都很想自己的孩子。”

“那好啊,你去见了他,往后呢?”

“往后?什么往后?”老人生气了。“简直就是荒谬至极。难道我不能看看自己的儿子?”

“见了又如何,”锡尔巴依坚定地重复,“又能改变什么?就只会哭天抹泪!我们还不如好好干活,那就能打更多的粮食,可以送到前线去,送给我们儿子,到时候,就能改变很多。天阴了,瞧瞧,风刮起来了。庄稼长得不好,什么都别想干。”

锡尔巴依一个人都没放走。

大家各就各位,每个人都在心里狠狠地骂组长。

“唉,什么都打动不了他。他就像长在坟墓上的梭梭树的老枝,没心没肺。”

“他这是年老发疯。”

“真是个狠心的老头儿!”

有人突然说道:

“他这不是狠心,同志们,他才是真正的……”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词,他结巴起来,看了大家一眼,又说道:

“他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第十三章

最亲爱的母亲

巴依江向州委递交了申请书,请求准许上前线。很快,州委书记叫他亲自过去。

他们之间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令人不快的谈话。一开始,巴依江觉得一切会很顺利,因为他已经说明了上前线的理由,不得不说这些理由都站得住脚,并且很有说服力。而在他看来,第一个原因是最不容置喙的。

他的妻子是预备役医生,给他写信说,再过个一天半天。她就要征召入伍,然后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妻子在战场上,而丈夫在后方。更不用说其他的了,这难道不是在践踏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第二个原因是:他是一位年轻、健壮、勇敢的共产党员,而且达到了兵役年龄。没道理要和老头儿、小孩儿还有老太太一起留下。此外,难道就只有他一个土壤改良专家?难道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就不能完全接替施工现场上的工作?哎呀!当然可以!但愿州委可以按他请求的那样做,这样,没人会后悔。

他又口头大致重复了一下,此时,第一州委书记把他的申请书放到桌子上,说:

“的确如此,但请正经八百地解释一下,怎么了?”

因此,巴依江又不得不再说了一下申请书里写的理由。

“所以,”书记说,“但你为什么要隐藏另外一个原因?来,说说吧。”

“我都说了呀,”巴依江困惑地耸了耸肩。

“都说了?反正我是都说了,你再好好想想。留在建设工地的人本来就很少。原本计划召集四万人,可现在只找了一万五千人。而且全是老人和孩子。你想想,如果我突然倒霉了,那时该怎么办?不去干活说不过去,战争,溜到前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不是吗?”

“完全不是这样,”巴依江愤怒地站起来。“我想为国捐躯,而您却找了一个如此卑劣的借口。”

“卑劣!就算卑劣又如何!”书记抬高了嗓门,“小伙子,不是我找你麻烦,而是你自己就躲躲闪闪的。实话告诉你,我不打算批准你的申请……你要不把它拿回去,要不就别拿党证上前线去。它就在桌子上。”

“想上前线难道也是一种犯罪?”

“当然不是,”书记一字一顿地说,“但你想丢下建设去前线就是犯罪。你应该清楚,我会向项目决议委员会说明开除你的理由。所以,给我听话些。”他有腔有调,清清楚楚地说,好像真的在读决议书似的。

“斯大林灌渠的建筑工程负责人——巴依江·别克巴瑟诺夫,扔下建筑工程,奔赴前线。别克巴瑟诺夫的这种做法不是别的,而是一种破坏行为,是面对战争时期困难的退缩行径。给予巴依江·别克巴瑟诺夫开除党籍的处分。”瞧,这就是决议书。你可以没有党证顺顺当当得去前线了。

“或许,再把我交到军事法庭?”巴依江气忿地打断了他。

“用这样的措词把你驱逐出党,就像我说的,懦夫和破坏者。那就试试吧,然后再给你恢复!”

“您吓不倒我!”巴依江愤怒地喊了一声。“空口白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

“当然不是小孩子,所以,你得明白,我不是吓唬你,只是提醒你。”

巴依江坐下,呼吸困难急促。然后,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书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到他肩膀上。

“这次谈话,”他说,“可以说,是一场官方的谈话。我正式地答复了你那正式的,当然,也是愚蠢的申请。你可别怪我。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你,你也会对我这样说。你的打算不合适。我们可以派任何一个人上前线,但是找到像你这样的工程师可得花一年时间。你或许会想,我们为什么无缘无故地任命你做建筑工程负责人?不,亲爱的小伙子,任命你,是因为相信你。现在是什么时候,战争时期啊,到哪儿找个合适的替补?你说,工作太吃力。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才把你留下来。你要担起重任。记住,没有布尔什维克攻不下的堡垒。好好想想,要是你能在资金和机器都匮乏的情况下按时完成建筑工程,那么你会获得多大的荣耀,不是吗?”

“按时完成!”巴依江说。“事实是,我们必须得按时完成。但要是完不成呢?”

“不相信?我可相信你。没什么,小伙子,别泄气。我们要做十倍的努力,晚上不睡觉也要干活,而我会用州委书记的权利为你扫平一切障碍。那就这样定了?好,很好!”

书记走向桌子,再一次拿起他的申请书。

“拿回去吧!不得不说,应该关注你的第一个原因。你的妻子是医生,她应该在伤员周围。”

“您要明白!”巴依江郁闷地说。

“懂了!但有一点我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上前线。克孜勒奥尔达就有后送医院。那里现在已经有伤员了。我昨天才去探望过他们。唉,说起来,倒不如不去。”由于心里难受,书记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样好了,”渐渐平静下来的书记又开始说,“就让你妻子呆在这里吧,我们会给她找到合适的地方。”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书记从桌子上拿起最新一期的《真理报》。

“你读过《哈萨克人民响应领袖的号召》这篇文章吗?”

“读过,”巴依江说。

“既然读过,那你就更应该清楚,哈萨克斯坦的每个州都在为战胜法西斯奉献自己的力量:卡拉干达送煤炭,恩巴是石油,奇姆肯特和巴尔喀什是铜和铅,北部各州是运粮专车。那我们呢?”

“我们也可以送粮食。”

“你倒有很多粮食。来,算一算,我们能产粮食的土地统共有八万公顷。这些对战线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我在哈萨克斯坦北部工作过,清楚地知道,哈萨克斯坦北部州的两个区所产的粮食都比我们克孜勒奥尔达八个区的总和还要多。所以,现在你得费心了,只要灌区建设一完成,我们的种植面积就会立刻扩大两倍。产量提高百分之三百。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这些早都实现了。”

他走到墙跟前,猛地一拉绳子。墙上出现了一幅灌渠建设现场平面图。

“现在来看一看,干线总长是25公里。现在,所有的土建施工已经完成。要开始建设包尔马克支线。等干完了后,又得开始建设左侧支流。而幅员辽阔,土壤肥沃的土地就集中在此。但遗憾的是,在战争期间做完这些谈何容易。我们本该按时完成那两条干线,但这些干线也得干完。所有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要有正确的领导。人民的力量足够,只需要好好利用它们。”

他想了想,问道:

“顺便问一下,共青团小组长劳动队的工作进行得如何?”

巴依江耸了耸肩。

“挺好的,可就是没有人。只剩下几千人,而且一半都是残疾人。他们很多事情都干不了。不,建设要垮台了。”

“啊哈,”书记满意地说,“你总算承认了!”

巴依江垂下了头。

“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嗯,的确如此,”巴依江屏住呼吸,点了一下头。

“对就好!”书记用手敲了敲桌子。“我理解你。艰难的处境,很艰难,而且令人不快和紧张。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耗费很多精力。但是,还是应该去……记住一条,如果我们完成了已开始的工作,那么在下一年我们就能多种六万公顷的土地。这不少了:多种六万公顷稻子!那你还说要上前线。这样好吗?”

巴依江沉默了。

“‘去打仗!’可事实上,你对战争的了解是幼稚的。步枪射击,这是打仗。上前线,这也是打仗。而保证前线的粮食供应,却不是打仗,这是一种蔑视普通人的行为。你的妻子也将奔赴火线,那也将是一场战争,而如果在这里她要照顾伤员,这就是老大妈干的活。不,小伙子,我们也会加入战争,但不想士兵那样。如果前线需要你工作在大后方,你就该呆在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把你妻子派到后送医院,让她照顾我们的士兵返回前线。你也得竭尽全力地向他们提供粮食。你,这是累了?在我这儿歇歇吧。我去给你铺个沙发。等晚上了,我们好下象棋。夏天的时候,我就有一罐马林果酱,记住啊。”

巴依江又恼火又惭愧,他立刻坐上车,走了。

巴依江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走进屋前的小花园。铺开的地毯上有人蒙着头躺着。他枕着马鞍。缎面的毯子闪着微弱的光。巴依江认出他是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躺在院子里……唉,真是个怪老头儿……古丽娜尔不在家吗?”他仔细看了看睡着的人,想道。

但古丽娜尔这次在家。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是由于其它一些原因才睡在院子里。

老人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坐立不安。纳粹法西斯的大举进攻使他终日狂怒暴躁。击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随后几个月发生的事件——大军溃败撤退,而他却一直相信俄罗斯军队是不可战胜的。他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伟人,没有比这种爱更强烈的了。

“这个人很伟大,那个人更伟大,”在谈到西方的时候他这样说。“都听着,世界各国伟大的人特别多。而我只说一个名字,那就是列宁!试着在外国找找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人……啊,斯大林!除了他,还有谁能在农业大国俄罗斯建立如此强大的工业体系。”

他总是这样结束谈话:

“走集体农庄这条路子是实现国家复兴的最好途径。西方做梦都不会想到。”

他始终坚信:哪怕是一寸土地都不会放弃。

战争啊!法西斯的铁骑已深入内地,而他却细看地图,还在想,“哦,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群该死的德国佬!你们来的人是多,可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活着回去几个?”

然而,德国人越来越深入内地。战线已经拉到东面,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曾经呆过的故乡也成为沦陷区。如今,他又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怎么会这样,我们是怎么了?”老人觉得揪心。

“亲爱的孩子们,都去吧,去吧,”在送别即将奔赴前线的年轻人时他说道。“我知道,我找不到比你们更加强壮的人了。没有你们我会很困难,但那又怎样?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住。赶走敌人,到时候……”他挥了挥手:

“去吧,都去吧……”

他甚至对自己的女儿也那样说:

“宝贝女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去哪儿,爸?”她问。

“瞧你说的!当然是去前线。苏联当局难道没有给你们同样的权利?”

“爸,你在开什么玩笑,”古丽娜尔生气了,随后就走了。

可是,德国人越来越深入内地。即使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应征入伍,一些妇女也被派到前线。

古丽娜尔瞒着所有人向军区提交了一份报告。

她在结尾写道:“那么,请您按惯例征召我上前线吧。我希望我的丈夫不会知道我向您提出的请求,因为他是灌渠建设的总工程师,所以必须留在后方。”

在此之后不久,和丈夫沿河散步的时候,她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她想知道,她该准备什么。

她刚说出自己的打算,就遭到巴依江有理有据地强烈反对。可是最后他说道:

“好啊,那么我也上前线去。”

“那灌渠怎么办?”

“让别人去挖吧。”

他们开始争吵,差点打起来。事实上,他们的谈话充斥着叫喊声:

“我要去,”古丽娜尔喊道。

“我也不呆在这儿,”巴依江回了一句。

“那好啊,”古丽娜尔在气头上同意了。

“简直是太好了,”巴依江断然回答,转身回了家。

就在那时,巴依江决定去州里,打听他上前线的可能性。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古丽娜尔来了。她外套口袋里装着军区通知书。

“你很快就回来?”

巴依江没有搭理她。

“很快,对吗?”她温柔地问。

“看看再说吧,”巴依江嘟囔了一句。他很感动,但不想表现出来。

“那现在我告诉你,要快点回来!”古丽娜尔吩咐他。

当古丽娜尔送走丈夫,从车站回来的时候,家里头空空的,就像几天前一样。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只是偶尔来一下,而塔尔比娅也已经回自己家了。古丽娜尔以前都没发现这一点,但现在一切都是如此的醒目,让她难受得窒息。想起了儿子,他在塔尔比娅那儿。

古丽娜尔是个爱儿子的母亲,这一点让邻居感到很惊讶,因为她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却这么爱护地照料孩子……在决定上前线之前,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儿子。把他丢给谁照顾?丈夫?但他也可能去前线。要不托付给塔尔比娅?对,这是最好的选择。

事情不能再往后推了,因为通知书每天都可能下达,她带着儿子巴赫特江去了锡尔巴依那里,几天以后,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儿子呢?”回来后有人问她。

“在阿派[31]那儿,”古丽娜尔简短地回答。如果继续追问,她会这样说:

“自从儿子上前线后,塔尔比娅婶婶就一直想他。这不,我就把自己儿子送到她那儿去了。”

哈萨克人有这样一句俗话,那就是“只有一个亲生母亲,但其余的都可以叫做母亲。”塔尔比娅天生就是所有人的亲生母亲。她是如此地爱孩子,以至于从来不区分手里的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

在她眼里,所有的孩子都很好。

塔尔比娅刚进锡尔巴依家门的时候,达武猎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她从来都不让达武猎特觉得自己的亲生母亲早已过世,和他一起生活的是他的继母——完全陌生的一个人。达武猎特像爱母亲一样爱她。

因此,由于亲爱的继子离开,塔尔比娅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她越是想念达武猎特,就越是依赖巴赫特江。当古丽娜尔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她的时候,她却断然拒绝了,这使古丽娜尔大吃一惊。

“这怎么可以,”她慌张地说,“从一个母亲那里夺走儿子?不,这不可以!”

该怎么办呢?只能告诉她一切。

“我对小家伙的爱不比你少!对,一点也不少!”古丽娜尔轻声说,但早已泪流满面。“可是必须得出发。祖国在召唤。就像你没有劝住达武猎特那样,不管你怎么哭,他也没有听你的,上前线去了……大家都说,‘祖国——母亲’,所以,当敌人进攻母亲的时候,谁又能在家里坐得住,不去保护她呢?当然了,”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只有懦夫!如果没有您,我会留下来。但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您,塔尔比娅婶婶。我还有什么愿望呢?无论那里发生什么,只要一想到儿子,我就很放心。”

抱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又坐了很久。她们一直在哭,并且互相安慰,但当早晨来临的时候,古丽娜尔就告了别,独自一人回了家。

令人痛苦的几天慢慢过去了。古丽娜尔强迫自己忘掉小家伙,然而,她越是不去想,就越想得厉害。可是,巴依江什么也不懂,还一直让孩子回来。古丽娜尔只得劝他。

“不害臊吗?”她说,“这么自私。达武猎特走后,锡尔巴依家就空荡荡的。的确,我爸他会很难过,但好歹你还在他身边。可是,锡尔巴依家一点生气也没有。让老人能忘多少就忘多少吧。请你不要反对!宝贝和我更亲,我都没说什么……”

当然,古丽娜尔自己也知道她的解释没什么说服力,可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卧室的墙上挂着巴赫特江的照片。古丽娜尔刚开始还总是看看,后来就突然摘下来,藏到大箱子里了。她知道,再看下去她会发疯的。

巴依江去了克孜勒奥尔达。古丽娜尔把他送到火车站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并放到行李箱里。她又找到了一张儿子的小照片。照片拍得太棒了。胖乎乎的小家伙躺在小木床上,枕着套着古丽娜尔亲手做的绣花枕套的小枕头。小家伙长着肉嘟嘟的小脚丫,黑色的小头发。小男孩眼前的床头小柜子上放着一束花,他笑着,伸过去手,想够着花。

古丽娜尔抓起照片,默默地紧贴在发烫的脸上,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她出神地念叨着“亲爱的宝贝,亲爱的小家伙!”,突然,两腿发软,重重地倒在床上。

她从脚步声中清醒过来。有个人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走向她的房间。她赶快抬起头,想站起来,但已经晚了:父亲走了进来。

古丽娜尔迅速地把手伸向床头,抓起毛巾就要擦脸。就在这时,巴赫特江的照片掉到了地上。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捡起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问:

“很想儿子?”

古丽娜尔只是摇摇头。

“我都懂,”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接着说,还是看着照片,“哈萨克人中有个小故事。‘儿子问,爸爸,你一直看着我,还亲我,我有这么好吗?父亲说,等你有了儿子,你就知道了。’所以,女儿啊。草原上常说,‘老马爱小马驹’,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古丽娜尔不吭声了。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离不开孩子,那孩子离开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

古丽娜尔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在父亲面前这样躺在丈夫床上不太好。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把照片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突然问道:

“就是说,你要去?”

“爸,我要去哪儿?”她马上想道,“天呐,难道大家都知道了?”

“得了把你!”父亲生气地朝她摆了摆手,“还有哪儿!我都知道了,你要上战场。”

“爸,你在说什么啊?”古丽娜尔装着很惊讶的样子。

“别扯谎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朝她喊道,甚至握紧了拳头。“我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古丽娜尔想问“都知道什么?”,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

“谁告诉你的?”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走向沙发椅,坐下后才说道:

“谁说的不重要!知道就够了。别扯谎了!别害怕,我不会教训你。眼泪打不倒敌人,他们见多了。”

他坐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打着扶手,朝着某一处说。

“是啊,敌人还在前进,还在前进……这该死的……很快就能打到莫斯科。”

古丽娜尔没吭声。老人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突然,老人猛地抬起头。

“是呀,我不能再拦着了,”他说。“去吧!要是我还年轻,我就自己去了。什么时候走?”

“和塔什干派出的第一批人一起走。”古丽娜尔忧郁地回答。

“这么快!不过,这也好,越快,眼泪越少。看看你,现在哭得就像个村妇,算什么战士?在战场上,女人心肠管个屁用。”

“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古丽娜尔不满意地皱起眉头。“不管我是女人心肠,还是男人心肠,它都是人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听听,听听,”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你把儿子送走的时候,我还在想,谁生了你这么个狠心的丫头?现在,我可算明白,你为什么把小家伙送走。”

古丽娜尔刚想抬起头反驳。

“你做得很好,很好!”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打断她。“真的很好!就得这么做。嘿,打起精神来,不要再没精打采的!”

古丽娜尔不说话。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走到她跟前,把手放到她肩膀上,说:

“你不能老哭小家伙,亲他的照片。要知道,你的心会滴血。”

“我知道,可我……”古丽娜尔刚开始说。

“够了!闭嘴!就你现在这副样子根本不用上前线。走的时候会忍不住回头看。让你和儿子告别,你得难受死。去把儿子带回来,再和他呆最后几天。记住,要充满母爱地和他告别。或许,以后就见不到了。”

“不,不,”古丽娜尔感到恐惧,甚至摇起手来。“爸,您怎么这样!那个时候,我……”

“我要你听我话!既然都说了,那你必须要这样做。我现在就去接小家伙回来。”他摔门而出。

当他回来的时候,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照片也重新挂到墙上。古丽娜尔一动不动地静静站在它跟前。她笑着。但,天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啊!

“别这样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愁眉苦脸地说。“已经让人去接孩子了。”

古丽娜尔看着照片,脸上挂着微笑,默不作声。

“我躺下休息一会儿,小古丽。或许,那两个老家伙会和巴赫特江一起来。”

“你逼他们说出一切了吗?”她问道。

“没有。我就只是惩罚他们把塔尔比娅和巴赫特江带来。有能上桌的东西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出去了。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古丽娜尔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着,整夜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时,她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一会儿在走廊,一会儿又在她房门口,她知道,他一夜没睡。

“可怜的爸爸!”她刚想到,又忽然想起,“不能怜悯,不能!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舍不得,”她绝望地想。“舍不得父亲,舍不得丈夫,也舍不得儿子……要是老这样,那什么时候都走不了。既然决定去了,那就必须得去。逼自己忍一忍。不想亲人,也不想自己。一旦决定了,那就必须去做!”

脸色苍白的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低声说着“不能舍不得,不能!谁都能放下!”

晚上,塔尔比娅来了。她一开口就是询问:

“巴依江还好吗?”

古丽娜尔沉默地点了点头。塔尔比娅不相信她,因为她满脸绝望。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在安慰她。

“一切,一切都会好的,”他开始不停地说。“一切,一切。巴依江去克孜勒奥尔达了,明天就回来。”

晚上,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被人叫到区委会,这时候,古丽娜尔把一切都告诉了塔尔比娅。

“你是说,要去当兵?”塔尔比娅挥了挥手,又问了一遍。“亲爱的,留下来!哪有女人去当兵的?”

古丽娜尔没听她的话。她低下头坐着,拨弄桌布上的穗子。她摆出一副大家都理解的样子。塔尔比娅也懂了。

“亲爱的,”塔尔比娅像母亲那样轻声说,并用自己粗糙的,布满皱纹的手握住古丽娜尔那和绑带打交道的细嫩的小手。

“重要的是,爸爸,爸爸!”古丽娜尔回握着她的手。

“他对我说,‘去’,要知道,他这是在撕自己的心。虽然他很镇静,但我一点也不相信。”

“你知道‘口呢’是什么?”塔尔比娅精神一振。“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有一座阿吾勒,一年,两年,一直在一个地方,连地上都全是厚皮层,这皮层积得是那么厚,棍子都穿不透。所有这一切都来自粪便。突然之间,‘口呢’开始燃烧。可是它烧的很奇怪,只在下面烧。地面之上是一片祥和,而之下是火光、烟雾和火焰。你的父亲就是这样。他的内心在燃烧。”

塔尔比娅说的话深深地铭刻在古丽娜尔的心里。现在她真正地懂了,父亲得有多大的勇气和自制力才能隐藏住自己的痛苦。她马上就想到,“或许,我能帮他点什么。故事里讲过一只燕子,为了扑灭搭窝的屋顶上的火焰,它翅膀上沾着水。我竟然不如一只燕子?不是屋顶,而是我的祖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难道我要坐在老人跟前,看着他?”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在吃晚饭前回来了。吃饭时,他讲到一份电报,电报里说,“运送孩子的列车已经出发,要确保会见,迎接并分配住宿。”

“也就是说,再过两三天他们就到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没人知道他们有多少。于是,成立了委员会:主席是巴依江,艾芭尔莎是委员,卡拉凯是区地政科农艺师。”

大家等巴依江等到半夜,但他一直没回来。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出去的时候,古丽娜尔把塔尔比娅叫到自己房间里,说:

“您带着巴赫特江睡吧。”

“你说什么呢?”塔尔比娅很吃惊。“不要这么残忍。带着小家伙睡吧。他要是啼哭,我会醒来,带他过去,现在还是让他和你睡吧。或许,我睡在你屋里。巴依江大概不回来了。”

自从古丽娜尔下定决心上前线那天起,她就开始让孩子习惯人工喂养。可她没有告诉塔尔比娅,怎样喂小家伙,喂他吃什么,所以,她一点也不明白。这些复杂的食谱对她而言很陌生,她甚至都搞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刚开始,她还客气地听着,而随后就断然说道:

“亲爱的,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一点也没弄明白!你得知道,要遵循主的意思!如果小家伙面临死亡的威胁,那什么也不用做,顺其自然就好,到那时,我也会随他而去。所以,我会照我的办法喂养他。”

古丽娜尔知道,继续再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她疲倦地说:“那好吧,大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小家伙就托付给你了。”

她每天都打发信使到锡尔巴依家去打听,巴赫特江过得怎么样。锡尔巴依每次都这样说:“小家伙很健康,很快乐,不仅没瘦,反而胖了。”

她很高兴,可一点也不相信。但现在,巴赫特江就站在她眼前,这样一个胖乎乎,粉嘟嘟的快乐小男孩。

“您喂的他什么啊?”古丽娜尔问,她们只捡最重要的话说。

“你知道‘包尔钙马克’吗?”塔尔比娅也问道。“不知道?这是一种浓乳脂,山羊奶做成的最好。喂他一小勺,一天都不饿。要是还想喝,我就喂他骆驼奶。”

“骆驼奶?”古丽娜尔大吃一惊。

“有什么好惊讶的?世上没有比骆驼奶更营养丰富的了。只给吃奶的孩子喂这个。要是自家没骆驼,甚至会去借别人家的。”

塔尔比娅把包尔钙马克和骆驼奶也带过来了。巴赫特江只吃这个,吃一点后,一整天都是快快乐乐,活蹦乱跳的。但这是浓缩食品。他一个小孩子能吃这么多吗?古丽娜尔一边想,一边和儿子睡着了。

隔壁房间是书房,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在里头坐着,吹着口哨。他一直睡不着。在想古丽娜尔。

他眼看就真的就没有女儿了。上了战场,没人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而他的傻女儿又是个不要命的。想必会拼命冒着枪弹冲在最前方。

他突然觉得心里是如此地憋得慌,于是解开领子,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走到院子里。塔尔比娅听到了他那沉重的,磕磕碰碰的步伐,把长袍披到肩上,也匆匆地跑了出去。他们在门廊里碰到,都沉默地看着对方。随后,塔尔比娅挽着老人的手,小心地坐在台阶上。

老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成团的眼泪涌到嗓子眼儿,他只是无力地摇着头。

这晚,他是在院子里睡的。而巴依江刚好碰到这一幕。

他在老人跟前站了一会儿,为了不吵醒他,蹑手蹑脚地上了台阶。在台阶上,他又看到了塔尔比娅。

“大姐,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巴依江惊讶地问。

“昨晚上。”

“巴赫特江好吗?”

“很好,他就在这里,”塔尔比娅回答道。“和妈妈搂着睡觉呢。”

“什么?!”巴依江大为吃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塔尔比娅。

“要知道,她也是个母亲,”塔尔比娅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突然问道:“要去睡会儿吗?”

“嗯,去躺一个小时,”他说。

他走进卧室,站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四肢伸展躺在床上的古丽娜尔和巴赫特江。随后,小心翼翼地走向床头小柜子,拿起古丽娜尔的表。他注意到一个塞满纸的信封。里面装着她所有的证件:公民证,毕业证以及最重要的——兵役委员会通知书。

巴依江觉得,他的脸都开始发冷。他后悔打开信封,宁肯什么都不知道!并且马上就想起,区党委书记已经着手把古丽娜尔安排到克孜勒奥尔达医院。他心里想,或许,没必要去前线了。又开始稍微镇静地翻看她的证件。

与此同时,古丽娜尔睡醒了。她抬起头,看到巴依江正站着读兵役委员会通知书。

巴赫特江被母亲剧烈的动作弄醒了。他开始咧着嘴笑,挥动起小手来,高兴地咿咿呀呀说着话。

巴依江猛地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巴赫特江殷勤地挥着小手,越挥越快,越挥越开心。

“你知道,”古丽娜尔说,“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离开。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那又怎样!”她抱起儿子,下了床。

“你自己在大会上也都说了,祖国一旦召唤,每个人都有责任为国捐躯……现在,它召唤了我。我坐今天的列车走。”

巴依江拱着背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第十四章

亲切感

八月份的时候州党委和州执委会做出决定:一切建设工作暂停,调动所有力量收割庄稼。因此建设者们就各自回自己的农庄去了。

艾芭尔莎也作为区委会全权代表到一个偏远农庄去了。她在那里呆得不是特别久。回到城里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访巴依江家。

巴依江家空荡荡的。除了女工玛特廖娜外,里面再没有住别人。巴依江去阿拉木图了,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在克孜勒奥尔达设计水坝工程。这样一来整个家里就只剩下一个家庭女工人了。其实,把玛特廖娜叫做家庭女工是相对的。

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 曾经在市储蓄所当了很长时间会计员。后来她失去了深爱的丈夫。这事使她大为震惊。她差一点进了精神病院。

无论如何她绝对不宜再从事任何脑力劳动。她的老熟人 — 州水利科首席会计向她提议,问她是否愿意接手他所有的简单业务。

“我们家只有两个人”,首席会计对她说,“我俩没有孩子,我妻子在工作。也就只能为了工作不顾家庭了。而您也是孤身一人。如果您能同意帮我妻子做点家务,她一定会十分感激你的。”

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同意了。

她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家庭,变得就像是这个家庭本身的一员。但是首席会计后来被调到鞑靼去了。而玛特廖娜不愿离开故乡的城市。因此他们不得不分开了。

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由首席会计推荐到了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家。在这儿她也很快就适应了。

她作为完全的主妇进入了这所空荡的房子。房子里一下就热闹了起来。用沙子擦洗干净的锅具闪闪发光,模糊不清的呈虹彩的玻璃窗变得锃亮,地板总是打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每周洗一次。甚至连性格孤僻的古丽娜尔玛特廖娜也能很简单轻松地接近。很快小女孩就十分依赖老太太,在她的照顾下甚至暂时忘了失去母亲的痛苦。

小女孩长大嫁人之后,玛特廖娜曾长时间地犹豫是要跟古丽娜尔走,还是留在波列沃伊老头子身边。但这时建设开始了,主人一家各奔前程去了。玛特廖娜突然就出乎意料地一个人留在了空荡荡的家里。

老婆子百无聊赖,消瘦下去,甚至连饭也不做了。再说,做饭给谁吃呢?她一个人有一块面包就够吃了。只有一件事令她感到安慰:古丽娜尔很快就该有孩子了。按照她的想法,当这时间到来,古丽娜尔撑不住了,就会回到自己的保姆身边来,然后就一直留在家里面了。她非常宠爱孩子。她曾经也有过自己的孩子,但是几个孩子都没能活下来。因此她经过小孩子身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亲抚一番。现在巴赫特江在她心中代替了一切: 家和孩子。

突然家里来了另外一个女人,叫塔尔比娅。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女人毁了一切。孩子变成由塔尔比娅来带。玛特廖娜默不作声,但却别扭地看着自己的对手。

“好吧,”她在心里想,“等婴儿长大点,那时可就没你什么事了。”

塔尔比娅对玛特廖娜也不友好。虽然她性情温柔随和,但她性子里也有一点古怪的地方:她不信任异教徒,总是避开他们。她把异教徒叫做“卡菲尔”,这个词意味着“不信教的人”。她对玛特廖娜的反感不仅仅是嫉妒,更有虔诚的穆斯林对基督徒的不信任。不过,两个女人都没有表露自己的感受,表面上一直和平相处。

战争开始后,一切都乱套了。古丽娜尔上前线去了,塔尔比娅把巴赫特江带到自己那儿去了。巴依江呢,从前也没在家久待过。只剩下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一个人,但他很快也被调到克孜勒奥尔达去了。这样一来,往日充满生气、欢闹的家里一下子就空了。在这些空荡得能听到回声的房间里,玛特廖娜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儿搁。她也想离开,但是房子不知道丢给谁。

艾尔芭莎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处于这种心境。玛特廖娜一见到艾尔芭莎,马上就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哭诉。她以为,按照农村的习俗艾芭尔莎也该这样做。但是艾芭尔莎起先默默地抚摸着她的头,一边说着:“嗯,别这样!别这样!没事,没事!”然后就只喊了声:“嗯,够了!”,用双手把她沉重的头抬起来,更坚决地重复道:“够啦!不然我以后再也不来了。过来安慰她,她却好像不高兴。”

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 稍稍平静了些。她们坐着聊了会儿天。

在出发去区委前,艾芭尔莎请玛特廖娜给她做库阿尔达克,一种哈萨克传统的过油炒肉。

“您这儿有肉吗?”艾芭尔莎问。

“有,不过是熏肉,不适合做炒肉。”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艾芭尔莎决定说,“那您就煮汤吧,这样就变成了煮的库阿尔达克。只是请在汤里放上库里莎塔伊[32]。然后我们就再喝会儿茶。”

不知是因为她刚刚能够痛快地哭诉了一场,还是因为艾芭尔莎的到来使她觉得房子不象以前那么空荡了,玛特廖娜平静了下来,开始认真地做午饭。

在中亚,一般家里除了冬天的炉子,院子里还有一个夏天用的炉子。随着天气暖和起来,一般都露天做饭。现在这个炉子已经冷放在那儿一周了。给炉子生上火之后,玛特廖娜享受地看着从狭长的弧形烟囱里冒出来的烟。

在区委有个大好的消息等着艾芭尔莎:有人把达武猎特的电报转交给了她。原来他之前在塔什干,现在正在去往前线的路上。需要去接他。艾芭尔莎平静地把电报放在桌上,闭上眼睛,开始计算。她算出来达武猎特明天黎明的时候会经过。

欣喜激动的艾芭尔莎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区委书记过来问了她点问题。她请书记去吃午饭。书记同意了,但是问道:“那卡拉凯怎么办呢?”卡拉凯也坐在这儿,一切都听在了耳中。所以不叫上他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们仨一起去了巴依江家。

玛特廖娜早就把炉火关小了。她把煮熟的肉从锅里取了出来,以免煮得太烂,然后把它放在了一个白色大盘子里。她自己呢,就坐在小台阶上,等艾芭尔莎回来。艾芭尔莎这就回来了。但是跟她在一起的是谁呢?她把谁给领来了?玛特廖娜马上起身,把炉火吹旺,把肉重新放进了锅里,然后加入了库里莎塔伊。

拉赫穆特和玛特廖娜打了个招呼,开玩笑地问道:“嗯,上帝是怎样忍受罪过的?您没有特别无聊吧,啊?”

“感谢上帝,我活得不无聊!”

艾芭尔莎把客人领到房间里去,然后自己拦住玛特廖娜,给她看了从塔什干发来的电报。

“嗯,上帝保佑你一切顺利,孩子!”玛特廖娜高兴地说,“老天,愿你们会面愉快!”

她突然问道:

“这条狗怎么跟着你来了?”

“您这是在说谁呢?”艾芭尔莎惊讶地问。

玛特廖娜恶狠狠地朝卡拉凯点了点头。

“我,婶婶,”艾芭尔莎平静地回答,“我自己什么都明白。您别为我担心。”

玛特廖娜猛地转过脸去,开始摆弄锅里的汤。小面饼已经煮烂了,现在在透明的琥珀色的油里面沸腾。

“您怎么觉得,”艾芭尔莎问,“该通知老人们达武猎特回来的消息吗?”

“不然呢?”玛特廖娜惊讶地问道。“他们大概无聊得都不知道该去哪儿了。你自己去告诉他们吗?”

艾芭尔莎只点了点头。

“不,我一步也离不开城里。今天来了个儿童专列,区委把我也列入到委员会里去了。”

“这不会影响到你俩相见么?”

“不会。”

玛特廖娜想了想。

“孩子很多吗?”

“好像很多。从乌克兰来的。”

“天哪,我的天啊!你们能安置下这么多人吗?”

“指派委员会正是为此。孩子们都很饿,又有病。如果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安排到宿舍里,很多人会经受不住的。所以我们会把身体特别弱的孩子安置到各个农户家里去。”

“他们会接收吗?”

“怎么会不接收呢?我们可是整天在说民族友谊。而像现在这样的时候还不向人民展示这种友谊,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你这是说得好。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这种观念。有人这么认为,有人却不这样想。”

“您哪怕,比如说,这么想过的吧?”

“我呢,小姑娘,是愿意为这些话赴汤蹈火的。”

“真的?”

玛特廖娜甚至有点委屈了。

“我一把年纪了,阿涅奇卡,是不会骗人的。我可活了五十年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请原谅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我把您也列入名单里。”

“正该如此!”玛特廖娜如有所思,“你想没想过……”

“您想说房子是别人的么?没事的!您可是这座别人的房子里的自己人。不然巴依江叔叔可应付不过来。他将来还得感谢您呢。我只是有些同情您了:您干什么都总是一个人。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现在也是一个人。也同样没人安慰她。”

泪水在艾芭尔莎眼里打转。

“午饭快凉了,”玛特廖娜突然催促说。然后转身向锅。“天哪,茶,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走吧,把桌子摆好。”

“我对您还有一个请求,”当他们走在院子里的时候,艾芭尔莎继续道,“我想让我妈收养两个孩子。因此我想请您去我们阿唔嘞走一趟,拜访一下她,让她准备好……”

她俩看到了卡拉凯,突然一下就默不作声了。卡拉凯站在门边,开心而殷勤地微笑。

“你怎么回事啊,我亲爱的?”他放肆地问,“你把我们叫来做客,自己却躲到一边去了。要知道我们想吃饭了。”

她们不喜欢他的笑话。玛特廖娜甚至咬了咬嘴唇。女人们就这样沉默地走进了房间。

而卡拉凯站在那儿,心想:“没事,没事!现在一切都在像应该的那样进行。达武猎特马上就要上前线去了,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也就是说,所有的事都在进行之中,都能支持住的。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特别谨慎地与艾芭尔莎相处。跟她讲话的时候决不比和其他所有人讲话的时候更温柔,不让任何事出卖自己的感情或者是意图。甚至连工作的时候他也不特别经常找她谈话。现在是他第一次冒险跨过工作关系界限的尝试。“可别破坏了一切。”他担忧地想。

当玛特廖娜和艾芭尔莎走进厨房的时候,拉赫穆特从古丽娜尔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他神情严肃,甚至有些失落。显然,房间里寂静无人使他很难受。但是他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忧虑。看见女人们端着热汤过来,他对她们微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啦!”他朝锅里点了点头。“这是我的老相识。我还记得当时它是一只全身黄褐黑鬃黑尾的跛脚小母马。为了把它养肥,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用玉米喂了它三个月。最后快死的时候它已经胖得动不了了。我们现在吃到的肉已经是最瘦的了。”

“嗯,这最瘦的肉也有四指厚的油呢。”卡拉凯豁达地安慰玛特廖娜。

而拉赫穆特已经在讲别的事了。

“我刚一走进卧室就想:‘要知道就在一个月前整个城里再也找不出比这个家更快乐的地方了。而这两周我甚至有些怕走到这儿来了。房子被废弃太糟糕了。但是今天艾芭尔莎跟我说,我们到玛特廖娜婶婶那儿去吧。她要隆重招待我们。你们不去的话她就不准我进门了。所以我这就来了。’”

“谢谢你们。”玛特廖娜感激地说,甚至还按照俄罗斯的习惯微微鞠了一躬。

吃过午饭后,玛特廖娜骑上艾芭尔莎的马,向农庄疾驰而去,去通知达武猎特到来的消息。

她有些胆怯,因为农庄到城里来的农民们都说锡尔巴依就像梭梭树,什么都不能把他掰直。还有关于塔尔比娅的消息也是众说纷纭。起先听说她整个人黄瘦下来,脸也消瘦了,奄奄一息了。后来又有人说,她病情缓和了,因为人有什么不能习惯的呢!现在,玛特廖娜听说锡尔巴依去田里了,家里只剩下老婆子一个人。

老婆子会怎么迎接她呢?这尤其困扰她。她一会儿这样想象,一会儿又那样想象。她以前为了小男孩跟我争风吃醋,而现在她想要怎样呢?要知道她已经有他了!— 玛特廖娜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她脑子里还冒出来另一种想法。这想法使她羞愧得多。要是巴依江动身之后老婆子抛弃了小男孩,现在他已经成了又脏又饿的流浪儿,那会怎么样呢?到时她将需要采取什么行动呢?怎么把小孩给夺来自己养呢?看来,只好大闹一场,直接把孩子抢来带走了。

与此同时,在塔尔比娅身上发生的事是这样的。

在送巴依江和古丽娜尔去火车站的时候,她对艾芭尔莎说:“是这么回事,亲爱的,现在我要带上巴赫特江一起走的话是相当不便的。老头子该怎么办呢?只好在这儿住上一阵,哪怕等到巴依江回来也好。你也留上一两天,好让老头子安心。”

艾芭尔莎点了点头。

“我也想留,”艾芭尔莎难过地回答,“可是我还有工作。现在时局动荡,人心惶惶。需要警惕,需要小心翼翼。不,我一天也不能在这儿多留了。您呢,当然请在这儿住上一阵,等着巴依江回来。”

塔尔比娅的担心是多余的。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变得更加孤僻了,脸色苍白,形容消瘦,但他没有放弃。他甚至像往常一样准时去上班。于是塔尔比娅就把巴赫特江带在自己身边走了。她已经看出来了:老爷子能撑住。哈萨克人有这么一句谚语:“有子女的家好似闹市,无子女的家如同孤坟。”

确实,巴依江的家变得像孤坟一样,像草原上孤单单、空荡荡的哈萨克坟墓了。但是塔尔比娅的农舍却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小男孩的每个动作、他可爱的咿呀学语声,沿着小床爬动 — 所有这一切使老太太微笑,让她感到享受。

不久艾芭尔莎不期而至,来到农庄里。她吩咐朵灭特康宰了头小羊羔,并邀请自己未来的婆婆 — 塔尔比娅。

宴会办得很棒。老太太们很想念对方,一直聊到了夜里。在她们聊得正起劲的时候,艾芭尔莎突然对塔尔比娅说:

“要知道我可对您不满意。是的,是的,我很不满意。”她顽皮地嘟了嘟嘴。“您把自己的许诺都给忘了。”

“什么许诺,我的太阳?”塔尔比娅着急了。

“您想想,达武卡什在送别的时候给您说了什么?‘我从战场回来的时候,只问您一件事:我小园子里的果树苗怎么样了?树苗一共有三十颗,您给他们浇浇水,常常照料。如果哪怕有一颗枯死了,我也会觉得委屈的。’他是这么说的吧?”

“是这么说的,艾厄姆。”塔尔比娅承认。

“而他才刚走,您就把一切都忘记了。”艾芭尔莎继续道,“从他离开之日起您甚至一次也没给树浇过水。灌渠空了,草也枯了。等到儿子回来了,您要怎么给他交代呢?”

从这次谈话以后,塔尔比娅把水沟掏得干干净净,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放水。同时她还打理巴依江家的菜园。

艾芭尔莎常常来看望她,对她说:

“您好好地照料着。不然等到战争结束,达武卡什回来了,您拿什么招待他呢?”

“是,是,”塔尔比娅点点头,“会回来,我们的达武猎特会回来的。”她整天忙活,好像全忘了自己的忧愁。

她也可以忧伤一会儿或是哭一会儿,可是她根本没时间。一会打理园子,一会儿照看巴赫特江。一切都需要她的照管。要是照看不过来的话,那就糟糕了。哪怕从前线传来令人担忧的消息,她只是记着达武猎特在分别时对她说的话:“妈妈,”他对她说,“千万别失去希望,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塔尔比娅相信他的话。天知道,如果失去这个坚定的信念哪怕一分钟,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玛特廖娜在菜园子里碰到了她。

玛特廖娜是个久经世故的女人。她很清楚地懂得古老的哈萨克俗语:“如果带来好消息的话,就会获得好名声。”“蛇为了听好话也会从洞里爬出来。”正是她给老婆子带来了这么好的消息,她以此安慰自己。“我就告诉她,达武猎特要经过,而他要去哪儿和怎么去呢 — 这我就不给她说了。就说不知道就完事了。”然后玛特廖娜把自己待会儿怎么举止也想好了:她一进门,首先立马就要酥云希 — 给报喜人的礼物。

她驱马疾跑,进入菜园。

“酥云希!酥云希![33]”她从马鞍上喊道。

塔尔比娅哆嗦了一下,然后挺直身子一看,马上认出是玛特廖娜来了。

“酥云希!酥云希!”玛特廖娜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给我什么做酥云希呢?”

“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塔尔比娅很快回答说。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

“达武猎特要来了!”玛特廖娜说。

“哦,这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塔尔比娅叫了起来。

“发来的电报上说的。”

老婆子拿着锄头站在那儿,困惑不解甚至有些不安地望着玛特廖娜。突然她的目光落到了小灰马和马鞍上。

“谁派你到这儿来的?”她问。

“艾芭尔莎。她吩咐我告诉你,让你们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去火车站接儿子。所以我这就骑马跑来了。”

“那她自己在哪儿呢?”

“她留在巴依江家里了。”

塔尔比娅只耸了耸肩。但她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么重要的消息艾芭尔莎为什么不自己来一趟呢?”这个问题不无道理,但是玛特廖娜没给她把问题想通的机会。

“她说你们要快点走,越快越好。傍晚前就该到那儿了。”

塔尔比娅还是倚着锄头站在她面前。

“大概,要把他派到哪儿去吧?”她固执地、甚至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噢,你这是在审问我吗?”玛特廖娜生气地朝她挥挥手。“我知道什么啊?艾芭尔莎给我说:“你去农庄,通知塔尔比娅,说她儿子来了。就没了。我骑上马然后就跑来了。我忍不住想要让您高兴高兴。而您呢,不但不感谢我,还对我不满意。””

“呃,对不起,亲爱的。”塔尔比娅态度一下子温和了下来。“太感谢你啦!你别委屈啦。我是高兴过头了,想把一切都弄明白。我们进屋去吧。”

当他们进门的时候,躺在客位上的巴赫特江微笑起来,开始向门边爬。

塔尔比娅一只手抱起他,搂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掀开门帘。房间里一下子就变得明亮了。

玛特廖娜打量了一下小男孩。他变化很大:晒黑了,变结实了,甚至还长高了点。现在已经能清楚地分辨他哪儿长得像父亲,哪儿长得像母亲了。

巴赫特江有着像父亲一样短而扁平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他从母亲那儿遗传了宽大浑圆的额头、浓密的眉毛和乌黑圆润的双眼。这孩子的小嘴很漂亮,完全像是女孩子的嘴。但他的胸膛一定会变得宽阔而隆起,就像父亲的胸膛那样。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两腮上就会有两个酒窝儿,就跟古丽娜尔一模一样。这对酒窝儿很适合做母亲的,她把这可爱的特征也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玛特廖娜看着巴赫特江,恨不得马上把他抱在手上。塔尔比娅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笑了起来。

“你看,他在把小手伸给你。啊哈,他认出亲人来了,小家伙,认出来了!他想你啦!嗯,走吧,走她那儿去。她爱你。”

玛特廖娜抱住巴赫特江,不住地亲吻他。泪水顺着她的双颊流了下来。然后她俩坐下来,拥抱了一下,然后说了会儿心里话。

“请你原谅我以前对你不友好。”塔尔比娅说,“你虽然不信教,是‘卡菲尔’— 这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异类的意思。但是你是个大好人。我是这么看你的 — 我有儿子,你谁也没有。儿子走了之后呢,我还有巴赫特江留了下来。你呢,就像是无家可归的孤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一座空荡的房子里。好的是呢,你遇到了像巴依江和小古丽这样的人。我很可怜你。请相信我,我不是在说假话。”

“谢谢,亲爱的,”玛特廖娜回答说,“其实在你面前我也有罪。好吧,我俩都信神,而神并没有仅仅因为我们由不同的母亲所生,就叫我们彼此怀疑。你自己想想看: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是“卡菲尔”。你丈夫是信教的。可是他俩有什么分别呢!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会同意把锡尔巴依换成一个俄罗斯人吗?再拿巴赫特江来说。就连真主自己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卡菲尔”还是信教的。他一半的血液是这样的,另一半是那样的。而这对你来说也无所谓。如果有人向你提议,用一个纯穆斯林血缘的孩子来换他,你恐怕是不会选纯穆斯林血缘的孩子吧,啊?

“上帝保佑你,你说的是什么话啊?”塔尔比娅气愤地说,“我自己的孩子就是拿一千个最虔诚信教的也不给换!”

“我喜欢共产党员的一点就是,”玛特廖娜继续说,“他们把所有人,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都看作自己的兄弟。这才是真正的人道。那么穆斯林、教徒、“卡菲尔”、基督徒,所有这些难道不是都无关紧要了吗?所有人都是人。”

塔尔比娅同意她的话,但还是默不作声。

“当然是胡说八道,”玛特廖娜又坚持说道,“有人编造出这种隔阂,是为了让人们相互争吵。而大家都相信了这些胡说八道,然后开始算账,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该这样。我看到了,小男孩在你这儿很好!你就像亲妈一样照看他,喂他,疼爱他。好吧,这可让我羡慕他了。只要他能好好活着。而我呢……”她突然哭了起来。

“嗯,别哭,别哭,原谅我这个笨老婆子。”塔尔比娅说,“人与人之间因为愚笨无知而产生的过节还少吗!让我们再好好拥抱一下吧。”

她俩拥抱了一阵。平静下来之后,他们开始谈正事,谈迎接达武猎特的事。

“要知道,现在是这么个情况。”塔尔比娅若有所思地分析道,“我家老头子和艾芭尔莎的妈妈都收割庄稼去了。阿唔嘞里也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派谁去找老头子。我出去试试看,说不定能找到个带信的人。我们还该吃点东西。我们先吃东西吧,然后再出发。”

她们就这样子决定了。塔尔比娅找到个老头子,给了他一匹马,去追锡尔巴依去了。

当送信的人回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喝完茶了。送信人一脸惊慌不安的糊涂相。

“怎么回事?”塔尔比娅担忧起来,“老头子那儿怎么了?”

“他无论如何不肯走。他自己不走就算了,还把朵灭特康也给留在那儿了。”

“他最好把自己的脑袋也留在那里算了,没心肝的!”塔尔比娅恶狠狠地说,“他的意思是,农庄的粮食比自己的亲儿子还贵重了。”

“那要不你自己再去一趟?”玛特廖娜怯怯地提议说。

“不,任谁也拿他没办法。这颗麻木不仁的梭梭树,假如它自己长成了这种扭曲的圈的话,那就连魔鬼也把他弄不直了。我们自个儿去接人。”

塔尔比娅已经煮好了午饭,但是却没人来吃了。

玛特廖娜坐上马。而塔尔比娅抱起巴赫特江爬上了骆驼。

傍晚的时候她们到了阿拉木雷克。迎面有个人从巴依江家里走出来。

“是谁啊?”玛特廖娜喊道。

“我,是我,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黑暗中传来巴依江平静的声音。

小男孩哭了起来。

巴依江跑到骆驼跟前,抓住它的笼头开始往下扯,想让它跪下来。但是骆驼不想这样,发出愤怒的啊呼声,直接往巴依江脸上喷唾沫。

“哎哟,你这该死的畜生!”巴依江吼道。他一把护住脸,然后使劲拽骆驼,骆驼马上就躺下了。

这时塔尔比娅才把小男孩交给巴依江。他吻了吻儿子胖乎乎的、被晚风吹得有些冰凉的双颊。

“一路顺利吗?亲爱的。”塔尔比娅含泪问道。

“谢谢。挺好的。你家老头子怎么样了?”

“恐怕谁也不会偷我家老头子。没人需要他这种人。”塔尔比娅有些粗鲁地回答说。巴依江明白,她是在生老头子的气。

“嗯,古丽冉写信说了些什么?”塔尔比娅问。她用平时的爱称来称呼古丽娜尔。

“没什么。”巴依江支支吾吾地答道,“她活的好好的,身体也挺健康的。”

“哦,她真的健康吗?”老太太有些怀疑,又严厉地问了一遍。

“好像是健康的。她现在在医院躺着。”他突然很急地说,“子弹打进去,又钻出来了。他们把这叫做穿透。嗯,没事的。她只算是轻伤。”

“噢,我的天呐。”老太太恐惧地说。

“没事,没事了。她现在已经又在工作了。”

“怎么,难道他们整天走在枪林弹雨中吗?敌人拿枪打他们吗?”塔尔比娅惊恐地问。

“冒着枪林弹雨,不冒着枪林弹雨,有时候还得把伤员从炮火里拖出来。有什么法子呢?她是个医生呢!”

“唉,古丽冉啊,古丽冉!”塔尔比娅叹了口气说,“你往哪儿跑呀?打仗难道是女人该干的事么?我们的病人太多了。”

“呃,达武猎特从塔什干出来了,这是真的吗?”巴依江换了个话题。

“对的,对的。”塔尔比娅回答。她很发愁,差点抽噎起来。

“嗯嗯!”巴依江说,“不能哭。您想要给他招来灾祸吗?!”

“我不哭,不哭啦。”塔尔比娅吓坏了。“只要他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就行了。”

“没事,他会回来的。像他这么棒的小伙子,杀敌一百自己也能全身而退的。好啦,我现在去区委,然后我们去接他。我也想看看他。钥匙给你们。”

“你不吃点东西吗?”玛特廖娜问。

“没时间了,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区委打电话来说,乌克兰的儿童专列到了。我现在跑步去车站接他们。”

在区委巴依江碰到了拉赫穆特、艾芭尔莎、卡拉凯,还有区里的一些工作人员。

“亲爱的,是这么回事。”拉赫穆特马上步入正题,“我们现在最少需要一下子派五辆货车去车站。可是你的会计像驴一样固执。他一直都是那句话:“我没有燃料。”然后就再没别的话了。”

“要知道也真的是没有啊。”巴依江微笑着回答。

“那你把两吨汽油藏哪儿去了?”

“呃,不是,我不能把汽油给拿出来。我要去奇姆肯特运水泥。我已经签了任务单。如果我们拿不到水泥的话,就完蛋了。”

“那就让它完蛋吧,让撒旦去取水泥好啦!”拉赫穆特气冲冲地吼道,“你更可怜谁呢,是人还是一普特水泥?!我收到数据 — 孩子们几十个地死在路边,而你还在想着水泥!要是再过一小时你还没到车站的话,我就要叫一队警察来把你的汽车全拖出来。再把你的会计送上法庭。就这么着!就这么着了!”他看到巴依江想反驳,喊道,“就这样了!你别再废话,给我们六辆车。”

“现在说第二件事,”书记继续道,“你的房子我们要收来做保育院办事处。行吗?”

“行。”巴依江回答。

“还有第三件事,不过这已经是个请求了。我知道你家有个俄罗斯女人在干活。她以前在办公室上过班,对吧?”

“对!”

“她是个诚实的,有教养的,爱清洁的女人吧?”

“是的,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她好像是叫做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吧?”

“是的。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 尼古拉耶娃。”

拉赫穆特记了下来。

他把记录本收起来,解释说:“我问你这些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想用她在儿童食堂干活。有一部分孩子将来就留在这儿,在区里。”

“但是我怎么能替她决定呢?”巴依江摊开双手。“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她能同意的话,那再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等所有人都散了以后,艾芭尔莎回到了办公室里。

“叔叔,”她找到拉赫穆特说,“您知道,我从不推辞任何工作的,可是现在……达武猎特明天一大早就要到这儿了。显然我们要去站台上接他。呃,如果就在这时儿童专列也到了,开始忙乱起来,那该怎么办呢?”

拉赫穆特摆了摆双手。

“能怎么办呢?这事又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会议决定的。”

“会议!”艾芭尔莎说。“但也该考虑下我的处境(她低下头,肩膀颤抖着。)要知道我们可能再也见不了面了。”

“你这爱哭的孩子,团员同志!”

拉赫穆特走进她,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嗯,嗯,别哭了。别提早把未婚夫给葬送了。不是所有人都会死在那儿的。有的人是该回来的。你知道吗,‘生活中高歌前进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倒下的。’你记住这话。”

“您不用来劝我,”艾芭尔莎生气地责怪道,“我自己也常这么跟别人说。我只求一件事 — 请您允许我们告个别。”

“好吧,好吧。”拉赫穆特重复道,“你们能做什么就去做吧。”

儿童专列夜里到了。

专列负责人共青团组织书记娜塔丽娅 奥西波夫娜 波列休克 完全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她报告说,来了六个保育院的学生,途中成员还有多次扩充。

路途艰险。他们多次遭到扫射。有好几节车厢里德国人的炸弹掺杂在泥土里。三个月的行程中他们不得不把很多孩子留在了路上。到达的孩子也十分虚弱,勉强能走动。波列休克提议现在把车厢开到备用轨道上。明早上把孩子们喂得饱饱的,然后才开始下车。

他们于是就这样做了。

“这样的话,叔叔,”在结束了第一波忙乱之后,艾芭尔莎说,“现在我去接达武猎特去了。可以吧?”

“嗯,你现在解放了。随便你干什么。”

波列休克向艾芭尔莎走过来。

“我想请求您一件事。”她对艾芭尔莎说,“我看见,您要去接前线战士。他可能将会去我们那儿。我把自己的地址和照片给您,请您转交给他。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会偶遇上我的某个亲人……到时候……”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嗯,好吧,”艾芭尔莎很快回答说,“请您把地址写下来,我会把一切转交给他的。”

火车站人声鼎沸。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铁拖车间发出尖锐的叮当声。火车头汽笛长鸣。

平均每十分钟有一队火车经过。其中只有一些车会做很短暂的停留,另一些呢,则轰隆隆从旁呼啸而过。谁知道呢,达武猎特会不会从这些车里的某一列坐过去了?

艾芭尔莎试图从士兵们那儿打听消息。但是所有人都一无所知。有的人干脆嘲笑她。要想在这儿找熟人!你试试在干草垛里找根针!

但是这时又来了一辆专列。停了下来。战士们开始从红色的车厢中跳下来。

艾芭尔莎很快消失在这汹涌澎湃的人海里。这儿有乌兹别克人、塔吉克人、吉尔吉斯人、俄罗斯人、哈萨克人 — 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她的达武猎特。而且谁也不认识他。不管她问多少遍,别人连话都不想跟她说 — 所有人都在急着往某个地方赶。

这时钟声敲响了。此时已经彻底绝望的艾芭尔莎穿过整个人声鼎沸的月台大声喊道:

“达武猎特!”

站在旁边的人吓得急忙向一旁闪开。有的人笑着用手指指了指额头。她也确实很像个疯子。但是她现在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了……

“达武猎特!!”她喊得更绝望,也更大声了。

突然从某个地方,好像是从很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回应声:“艾芭尔莎!”

而列车已经在启动了。货运车厢轧轧响起来。战士们都在往回跑,在往车厢里跳。

不知是有人推了她一把,还是她最终精疲力竭了,反正她突然跌倒了。但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她还是抬起头来,想第三次再喊出对她来说最珍贵的名字。她想喊但却喊不出来。有什么东西憋住了她的嗓子,话卡在了喉头。

她就这样躺着,一边喘气一边哭。而身旁绿色、黄色和红色的车厢一节节掠过,越开越快,越来越快。

这时谁的一双有力的手抓住她,把她扶了起来。她已经无所谓了。但是她转过头来,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只能说出一句:“达武卡什!”

他和她一路奔跑,靴子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敲得咚咚响,追赶上了自己的车厢。她并不是特别的沉重。但是火车在一直不断地加速。她不得不用尽全力奔跑。

聚集在最后一节车厢的战士们笑了,鼓励地对他喊道:“来,让她到这儿来!”

于是他放开了一只手,抓住车厢扶手。他一进入车厢,把艾芭尔莎一放到长凳上,当时的事和之后的事就都记不得了。

第十五章

灵丹妙药

他们晚上把儿童专列放在了铁路的死岔线上。

这一切办好之后,拉赫穆特走进车厢客厅,对服务人员们说:“现在孩子们都睡了。离半夜时间也还久。我看你们都累得快站不住了。所以你们也请睡会儿吧。今天将由我们的医务工作者来值班。卡拉凯同志,请您代表区委留下。”

“可我们自己也有人啊。”波列休克小心翼翼地说,“我们,真的,无论如何也不该打扰同志的。”

“嗯,当然,我在这儿也是多余的。”卡拉凯对她表示赞同。

“既然我准备把你留在这儿,”拉赫穆特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那就说明,你怎么都不会是多余的了。”

“好吧,主人待客之道,”卡拉凯有些委屈地说,“但是说实话,我怕一个人留在这儿,要知道我又不能为谁负责。”

拉赫穆特嘴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去。

“那就这样吧,同志们,”他又说了一遍,“你们好好休息。我就不再打扰你们了。”

他们开始进行安排。

保育员和医务工作者占了三等舱。车厢包间之间的过道被铺上了床单和被子。

所有人都散了之后,娜塔丽娅 波列休克却留了下来。

“您要干嘛呢?”拉赫穆特问她。

“我想和您谈谈。”她怯怯地回答说,“可以吗?”

“请讲。愿为您效劳!”

“但您可别笑话我!”她脸红了。“我最喜欢的主人公拉赫梅托夫 — 这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一书里的。我觉得您很像他。请您相信,这不是恭维,我说的是心里的感受。”

“我相信。”拉赫穆特回答,并微笑了一下。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又说道:“您注意到了,我的包间里躺着个小男孩吧?”

拉赫穆特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亲弟弟。他已经快三岁了。我一路抱了他五十俄里。可我现在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今早上他特别难受,身子特别不舒服……我本应该走到他身边去,可是我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要是他已经突然死掉了该怎么办?”

“他吃过什么东西吗?”拉赫穆特问。

“咽了几勺米汤。”

“那就行了!也就是说,他会活下来的。”

“噢,要是能这样就好了!”话带着呜咽声脱口而出。

“嗯,就该如此的。”拉赫穆特微笑道。

其实,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她。小男孩已经虚脱到只剩下一把瘦小的骨架的程度了。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在被头皮轻轻绷紧的圆圆的颅骨上闪着可怕的光。

“他现在还活着吗?”拉赫穆特心想,然后拉起波列休克的手。

“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

包间里很昏暗。油制的蜡烛只冒着烟。拉赫穆特从兜里取出小手电,把它举到小骨架的头边。他用手指摸了摸小男孩的太阳穴,感觉到了微弱的跳动。于是他轻声凑到娜塔丽娅耳边说:“还活着!”

她哆嗦了一下。

“活着,活着!”拉赫穆特重复了一遍。“他甚至睡出了很多汗。您看看!”

娜塔丽娅碰了碰小男孩的额头。小男孩的皮肤确实是湿湿的。

他们踮着脚出了包间。

“嗯,那么现在请允许我告辞了!”拉赫穆特伸给娜塔丽娅一只手。

“天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娜塔丽娅送他到车厢门口的时候说道。

“呃,小事一桩。您赶紧回去躺下睡觉吧。”

娜塔丽娅往包间去了。卡拉凯突然从黑暗中跳了出来,跟在拉赫穆特后面。

“那我真的需要留在这里了?”他问,“这样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

“而我呢,亲爱的,也没打算跟你开玩笑!”拉赫穆特用干巴巴的声音回答,“你要保护这个专列,明白了吗?”

“那医生和护士是来用干什么的?”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就这个专列对我负责的是你。”

“你这样就使我陷入不幸之中了,”卡拉凯失望地说,“我们这会儿把他们喂饱了,要是他们死在这儿的话,那我就得对一切负责了。”

“呃,不是的,兄弟,我们可是有头脑的人。你知道巴肯吗?那个老医师?认识吗?”

“知道。”

“我把他叫到这儿来了。他是个阅历丰富的人,似乎世上一切都见识过了。他给我们下了这样的命令:先给孩子们喂上一顿浓米汤。他说,只有等到小孩子的胃康复起来了,才能考虑喂别的饮食。我们就照他的吩咐做了。有些身体强一点的,我们就给喂的是粥。我一开始也害怕。可他使我们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就是说,你不用害怕。嗯,再见了!”他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走了。

卡拉凯目光紧随着他的背影,就这样在门边站了会儿。他这样做是有特殊原因的。

今晚上达武猎特要从这个车站经过。艾芭尔莎要去接他。他继续往下想 — 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直接离开。这儿已经没你什么事了!看你自己心爱的姑娘亲吻别人可不是看热闹。走掉就好了。

可他还是留了下来。拉赫穆特一走,他就一下子从车阶上跳了下来,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来接人的人很多。他一边走一边警惕地看着两边。果然在。就是她了。艾芭尔莎就站在月台上。有两个女人跟她在一起。

卡拉凯闪到了电报桩后面,开始注视着她。

很快来了一辆军用列车。

艾芭尔莎沿着列车奔跑。她一面沿着铁轨飞奔,一面向取暖室打开的门里张望,仔细地辨认战士们的脸。

没有她的未婚夫。

卡拉凯一动不动地直直立在那里。忧伤已经离他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愉快的愤恨。“你再找找吧,”他想,“他刚好也在这儿跑着呢。”

火车停的时间很短。铜钟大声地敲响了,火车头愤怒地断断续续地叫喊着什么作为对它的回应。然后火车启动了。

卡拉凯本来已经想从自己的藏身之处出来,然后向艾芭尔莎走去了。突然艾芭尔莎喊叫起来,急忙追在火车后面跑。

她绝望地喊着什么,好像喊的甚至不是个名字,也不是个词。也许她是在忍不住号哭。但就在这时从车厢里窜出一个人来。卡拉凯既没看清也没认出来是谁。他离的太远了,看不清楚。但不知为何他一下就明白了,这人就是达武猎特。

然后他看见,达武猎特抓住了艾芭尔莎,追着车厢跑,然后抓住了某双好心伸出来的手,火车就带着他和艾芭尔莎离开了。

卡拉凯恶狠狠地骂了一阵,然后转身往儿童专列走去。但是他并不想到这节挤满小孩子的车厢去。“哎哟,要是回家去该多好。”他心想。可是他不敢走。拉赫穆特要是知道了,他就活不下去了。在这种事上他总是毫不容情的。卡拉凯把手插进弗伦奇式军上衣的兜里,开始沿着车厢踱步。这夜有风,但是蚊子像乌云黑压压一片。地方不太好,是片多沼泽的地方。而卡拉凯害怕发疟子。

“唉,不好。什么都做不成。该爬进车厢去。”他想着,跳上了车阶。

车厢里一片漆黑,十分安静。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折椅旁,坐下了。把帽子推到耳旁,试图进入梦乡。

娜塔莎听到他的脚步,然后心想:“大概,这是留下来值班的那个人在走动。”现在呢,她脑子里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

“但是要知道他刚刚并不想留在这儿,并且好像已经完全离开了。”

她起身望了望走廊里,看见正是那个人坐着在睡觉。她心里马上变轻松了。在这个接近死亡国度的地方哪怕还有一个活人也是好的。而且他是多么地谦虚啊。他甚至没有请求哪怕给自己铺条床单,而是静悄悄地打开椅子坐下来,用制帽盖住脸就睡了。“有他在这儿很好。现在,要是小弟弟发生什么状况的话……”

她突然清楚地明白了,现在她弟弟再也不会出什么事了。他现在一定会,绝对会康复起来。因为一切可怕的事都已留在过去了。

夜里余下的时间她没有睡,而是坐着,回想着心事。

娜塔丽娅 奥西波夫娜 波列休克前不久才满了二十岁。

她于二零年出生在巴尔塔市。她的父亲是全城有名的鞋匠。在小姑娘满三岁那年,爸爸猝然去世了,妈妈搬到了日托米尔去。那儿住着她的一个兄弟,是个小工厂的工人。那儿还有她舅舅。舅舅是个沉默寡言、性情冷漠的人。他都没有注意到小女孩。但是舅妈才是个真正的泼妇。他们开始了无尽的争吵。争吵的结果是让母亲把娜塔莎送到保育院去,然后自己改嫁。

娜塔丽娅十七岁念完了保育院中学,然后进入基辅师范学院一年级学习。她学习成绩优异。从二年级起她被派到一家大型模范保育院实习。她很喜欢这里,决定以后就留在这儿了。

这家保育院的大楼耸立在高高的第聂伯河岸边,掩映在树丛和花园中。它离基辅十分近。保育院下面有附属的示范性副业。年轻的女保育员把自己的母亲和继父安置到了这儿来。在6月21号这天刚好娜塔丽娅最后一门考试得了优。

第二天早晨德国人的第一批飞机开到了基辅。学院关闭了。

学生们各奔前程。娜塔丽娅步行到了自己的保育院。

当她到那儿的时候,大楼只剩下了一片黑漆漆冒烟的瓦砾。一个活人也没有。所有活着的生物都躲到树林里去了。娜塔丽娅父母住的那个简易工棚也频频遭到德国炸弹的袭击。谁也不知道,里面住的人怎么样了。

几个小时后娜塔丽娅在树林里碰上了自己三岁的弟弟。小男孩睡着了。她把他抱起来,然后继续走。

应该把孩子们运出去,可是路已经被炸毁了。娜塔丽娅不得不加入了难民的队伍。她和他们一道,有时坐大车,有时搭顺风车赶路。而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是步行。短短几个小时的行程中就死了一百多个人。他们走到库尔斯克用了一个月。在这儿他们被安排到了专列上。

但就是这样路途也并没有变得轻松些。路上堵满了火车。专列在不同的火车站停了好几周。食物都吃光了。孩子们挨着饿。等到一个月之后他们到奔撒的时候,五百多个孩子只活下来了一半。保育院院长、几乎所有的保育员和一半的服务人员要么掉队了,要么在轰炸的时候丧生了。

在奔撒他们查了一遍孩子的数量,把他们带到澡堂去洗了个澡。然后他们把其他几家也准备转移到中亚去的保育院的孩子们并入了队伍中。娜塔丽娅 波列休克被任命为这个现在已经大联合的队伍的负责人。专列的路线是从奔撒到克孜勒奥尔达。

于是一场艰难的、真正的朝圣之旅又开始了。物资补给状况确实已经有所改善,然而药品却已经完全耗尽了。当专列到达克孜勒奥尔达的时候,一千个孩子只剩下七百多一点还活着了。

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波列休克最常最多回忆起来的地方是第聂伯河。似乎,她再没有比对这条河的热爱更浓烈的感情了。还在日托米尔上十年制学校的时候,她就对这个强壮有力的美人仰慕已久了。当她阅读果戈里的作品时,他所描述的那种强烈的美甚至使她喘不过气来。“要是我能自己亲眼见到这一切该多好。”她想。

后来娜塔莎的愿望实现了。整个大学时代她都是在第聂伯河畔度过的。她曾多少次在它那清凉澄澈的河水里游过泳啊!多少次在它沿岸绿油油的草地上休憩过,在它的树林中走过,与女伴们互相寻呼,而回来的时候呢,则提上了满满几筐草莓和悬钩子。她曾多少次歌唱它那明丽的草地和树林啊!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的话,她难道会愿意与第聂伯河分别吗?

娜塔丽娅现在见不到第聂伯河了,取而代之的是锡尔河浑浊的黄色河水和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原。

娜塔丽娅好像存心把地理学得很差一样,关于哈萨克斯坦,她只记得:是一片由草原、沙地和炽热的土壤组成的地区。现在她亲眼见到了这一切。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植物的草原一望无际。沙子和石头 — 这就是一切了!花十分稀少。不管你朝哪儿望,看到的都是炽热的荒漠,没有鸟兽,也没有一个人。

“到底是谁会生活在这儿呢?”她惊奇而忧愁地想。

“您不用失望。”同行的一个饱经风霜、见多识广的人对她说。“哈萨克斯坦 — 这是地球上的一整块。等我们过了这片荒原,就能见到草地了,草地后面是连绵起伏直到天边的山峦,那高山之上有海一般宽广的湖泊,而这些海子后面又是接连不断的森林、河流和海子。”

所有这些她也在地理课本中看到过。但是在这些荒原和该死的沙漠里真的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它们好像完全消除了人对于生命的一切幻想。让人觉得,它们那死气沉沉的,上面长着同土地一样毫无生机的荆棘的辽阔荒漠会无边无尽地延伸下去,在它们的后面不会有森林、也不会有草地和山峦。而她多想哪怕能看到锡尔河也好。

这个名字她还刚中学毕业的时候就记得了。当然,锡尔河不能与第聂伯河相比,但它好歹也是条河。而有河的地方就会有绿洲。

但是后来河也出现在车窗下了,可火车还是在沿着那片荒原奔驰。荒原上一点变化也没有。

苦命的草原小河!它那浑浊的、平静的河水缓缓地流动着,而河周围铺着的还是那种灰色的沙子。

的确,过了卡尔玛克恰之后他们也开始遇到芦苇丛了。但是,令人惊奇的是,这些芦苇直接生长在干燥的盐碱地上。而且它们也不是真的,而是低矮的,干枯的,更像是长得比较高的草。看着这些芦苇,娜塔丽娅痛苦地回忆起了第聂伯河。她痛苦得眼里甚至都充满了泪水。

她快到清晨的时候才睡着,睡醒时已经很晚了。

她身边站了很多人。其中有昨晚的骑士和分发米汤时来过的老医师。拉赫穆特也在。

“嗯,您睡得好吗?”娜塔丽娅问卡拉凯。

从他回答的迟疑中,她已明白了,他睡得不好,而且很可能完全没睡着。但他精神抖擞、神情愉悦地回答道:“睡得好极了。谢谢您的关心。”

“您真是太好了!”她感动地说。

“啊哈,”拉赫穆特笑了起来,脸上也心满意足地泛起了红晕。“您看到了我们这儿都有些什么样的人了吧?没事,没事,将来习惯了,就会爱上这儿的。到时候您还不想走了呢。而卡拉凯在我们这儿确实算不错的。您怎么看呢?”

娜塔莎微笑了一下,然后向卡拉凯伸出了双手。

“嗯,小男孩怎么样了?”拉赫穆特问。

“没事,没事,”老医师安慰地说,然后用粗糙的硬邦邦的手掌挨了挨她小弟弟的额头。“这男孩儿会活下来的。”

娜塔丽娅有些害怕地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聚在这儿干嘛?”

老医生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然后大笑了起来。

“你别怕,小姑娘!”他说,“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小弟弟会活下来的。’我这脉也把得不错。他的脉象平稳,是好脉。前不久他喝了浓米汤,现在在休息。你们可别碰他!”

娜塔丽娅俯身看了看。小男孩没睡。他的眼睛比昨晚更明亮些了,双颊上好像类似红晕的东西。小男孩转过头来,小声地叫了声:“娜塔莎!”

他再没多说什么。但是她明白,这是他在告诉她:“别怕,我亲爱的,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怎么样?”医师问,“你怎么觉得,他好些了吧?”

“是的,好像好些了!”娜塔丽娅回答说。

“不是好像,而是真地好些了!”老头子甚至快对她吼起来了。“既然我说过他会活下来,那他就会活下来的。对于像他这种情况的,米汤可比世上什么都管用!米饭是最能救命的药!”

“而您呢,亲爱的同志,睡得可有点久啦。”拉赫穆特把表举到娜塔丽娅面前,开玩笑地说道。“您看看,已经两点啦!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来这儿了。可我不忍心叫醒你。车厢里除了我们,一个人也不剩了。”

“怎么会这样的?”娜塔丽娅吓坏了。

“就是这样的!嗯,这个姑娘您认识吗?”

“我们昨天认识的。”娜塔莎惊慌失措地说。她还是不能回过神来。“您……,不好意思,您怎么称呼?”

“艾芭尔莎 萨雷姆萨科娃。”艾芭尔莎微笑着自我介绍道。

“您,艾芭尔莎,好像昨天接谁去了吧?嗯,怎么样,顺利吗?”

“相当顺利。和他们一起坐到了克孜勒奥尔达,我才返回来。我整夜都没睡。”她愉快地补充道。

“您可太惨啦!”

“没事,没事,”艾芭尔莎安慰她说,“别的时候我们已经睡得够多了。好吧,既然我们已经相识了,那就请允许我直接步入正题了。首先。请你们相互认识一下。”艾芭尔莎把一个年老的哈萨克女人推了出来。“我妈妈,朵灭特康。”

“很高兴认识您!”娜塔莎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朵灭特康不知所措地望着艾芭尔莎。她不知道该拿这个陌生的俄罗斯姑娘伸出的手怎么办。

“把手伸给她,妈妈。快点伸。她这是在向您打招呼。”艾芭尔莎迅速地耳语道。

老太太尴尬地伸给波列休克一只手。然后姑娘热情地握了握她的手。两个人都笑了。

“注意秩序。”拉赫穆特说。

“遵命。”老太太说。

“现在是这么回事。”艾芭尔莎继续说道,“拉赫穆特同志下达了命令:应该把特别虚弱的孩子给志愿者领养。所以我就决定了要领养你弟弟。您睡着的时候,我看了他很久……”

“谢谢!”娜塔莎温和但果断地打断了她,“但是,请原谅,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分开。”

“为什么要分开呢?”艾芭尔莎愉快地问道,“不,请您也留在我们这儿。家里就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我们过得还不错。这样我们就将变成四个人了。而妈妈很需要有个孩子带带!”

“哦,不知为什么我不相信他能活下来!娜塔丽娅叹了口气。

“但是,是您太固执了。”医师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您请原谅,娜塔莎,”艾芭尔莎温和地说,“大家好像是这样叫您的吧?但是我们这里有这样一句谚语:‘无人走过的道路上应该会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石块。’我明白,您在我们这儿刚开始会不容易。锡尔河不是第聂伯河。这也没什么好讲的。”

娜塔丽娅暗中深呼了一口气。

“我也明白您为什么叹气。”艾芭尔莎继续道,“故乡对谁来说不珍贵呢。但正因为如此,我们也热爱我们的锡尔河,并且就算拿你们美妙的第聂伯河来换它,我们也不换的。但是,我觉得,您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对它适应了之后,您也会爱上它的。这是巴肯老爹,我们的医师,大家都这样叫他。他刚刚跟您说了,米汤是救命的良药。而我们锡尔河就是救了您弟弟性命的这种药的故乡。”

第十六章

一心一意

对于形容沉着、顽强、很有心计的人,一般说这一句话:“即使是骆驼在他上面走,他一动都没动。”

人家关于拉赫穆特的话说这样:

“好像他完全不会生气!拿两个区委书记来比较一下:拉赫穆特和他前面的书记。那个人,要是有什么他不喜欢的,立刻沸腾起来,喊叫争吵,甚至可以掩着耳跑过去。而这位,从来不会说‘你’,早上找他来访问,他握着手很礼貌地说‘您、您’。晚上还是说‘您’。家里也只能说‘您’,不会叫人‘你’。农村老百姓一点也不怕他,可以跟他随便聊天。他的生活符合一句话:‘未婚妻由于步伐来认出,而牧羊人用他的棍子来认出’。他工作如此好呀!他来之前,我们的地区很落后,一旦拉赫穆特来了,我们地区第一年就位于前排之列。”

“就是,这位书记不会耍花腔!”别的人说道。

“虽然有一句话:‘在不闲谈的地方,每个人都穿新鞋’,不过我们的书记并不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的行业比任何专家还了解,还有谁和他辩论?”

关于拉赫穆特的话就这样说的,其实是说得很有道理。

他的谦虚和礼貌客气的行为并不是假装的,这些都基于一个原则:“布尔什维克必须当老师”。拉赫穆特就是这种老师。他知道老师应该会理解每个徒弟的精神。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意志、优劣点。如果没有研究好人心,那怎么能对待他呢?这是件很费劲的事儿,但拉赫穆特并不伤气。在他的脑海回忆中经常浮现阿拜的诗词:

在教学的神圣天职上

老师千万不要疲倦

拉赫穆特不知疲倦。

礼貌和客气不但变成他的习性,而且是他的第二自然。

当然大战改变了他关于人民和世界的概念,改变很多,而且他自己的变化也不少。以前他是很开朗的人,很喜欢讲笑话并善于开玩笑。无论他说的内容什么,都带着微笑说。而目前他变得更加孤僻了,以至于变成严肃少言的人。

“哎呀,我们书记的变化很多”,有人表示惊讶。

“现在肯定会变!”其他人辩驳“现在不会不变!你以为我们负担的很沉重,而他很容易,是吗?不对,他比我们的沉重更多。”

“当然”,第三类人摇着头地说,“现在他没有什么可以喜乐的。谁和老百姓一起生活,谁感受老百姓的痛苦。助手都没有。你试试一个人管辖地区!有一句关于一只鸟的俗语:‘靠翅膀飞驰,而用尾巴落下。’他的翅膀就是人民,而现在剩下的人多不多?”

拉赫穆特如此急剧变化的原因就在这里。

有一天,当他与巴依江谈话时,拉赫穆特坦率而清楚地给他解释一切。当时巴依江抱怨人力不足:

“现在州委也干涉这件事儿,他们答应提供人员”巴依江愁眉苦脸地说道,“但我已经不相信可以保持原来的工作进度。人不仅很少,而且他们已经不是跟以前一样。”

拉赫穆特往自己移动过来放在桌上的表格单,并说道:

“来我们准确地计算,可以预料到什么成果。您瞧,区内三十二个集体农村派了一百八十六个人当兵。我的办公室还缺两个秘书、三个助理和两个指导员。执委会好几处没有主任。像地区土地管理局如此重要的部门可也没有主任。而且在哪儿可以找到像前面那样的主任?极少有的男子汉。”

“对,我认识他,他的离职,真是很大损失。”巴依江同意道。

“怪不得!以前的主任很聪明,什么都知道,一切都会!前不久他从军队寄过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他被委派了团政委。”

“很快!真不错!”

“有什么快的?要知道,他是个军人,参加国内战争的老兵。”

“是吗?”

“可倒好!而你说了,你认识他。快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就去赤卫军当兵。因此他没有学完大学的课程。他就在水利大学学习。在塔什干军队当三年兵之后复员的他不知怎么样能够通过考试获得毕业证。当时他被派到我们地区当农师。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

“我当然有所了解一些信息,比如他在我们这里当过农师,至于他参加国内战争的事情,这个我第一次听从您说的。”

“太糟糕!这意味着你弄不清楚人家的情况。不过他也是不怎么喜欢聊天。只有跟农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谈话。而且他所有实行的工作,都是像完好的仪器运行。他走了,机器停了,哪个人可以替他工作,我不知如何是好。”

“那为什么您及早不保留他投入生产?”

“试着保留如此固执的人!他一句话都不愿意给我说。该走,就走掉了。现在把一位牧业科的高级研究员委派上他的岗位。这是个精明强干的妇女,却还是不怎么样。虽然她是个专家,但还是不懂农业,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战争需要粮食,而为了粮食能够生长需要的头脑,而且不是哪怕一般的聪明头脑,一定需要经验丰富的农师头脑。而在哪儿可以找到这种农师?所以我要跟你商量,我这里看中了一个人,其实他不太值得重视,但怎么说——滥竽充数吧。还是要把他试用一下。”

“他到底是谁?”

“卡拉凯。”

“您说真的吗?卡拉凯 阿尔忒科夫?”巴依江的表情出现了如此惧怕,甚至皱着眉的拉赫穆特微笑了起来。

“不喜欢吗?”他问道。

“嗯,肯定不喜欢!我不能指责他有什么罪,可是他有点不正常,跟其他人不一样……不过,要是您决定任命他,那就不用跟我商量!”

“我之所以给你说这件事儿,正是因为不愿意由于这种任命使你震惊。你也不要皱眉,没有别的办法。拿锡尔巴依来举出例子,难道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们的地区。给他拿来一把土,他不仅根据样子,而且根据其香味可以判断是哪来的土地。不过如果让他当地区土地管理局的主任,那就倾家荡产。这意味着他的知识不够。他的知识不是科学,而就是哈萨克人说的“黑棒槌”或“毛毡书”那样的熟巧。而我们需要第一流的专家。只用洞察力是不够的。需要正当的知识。”

“就是这样,”巴依江同意道。

拉赫穆特站了起来,靠近巴依江坐下来了。

“而我知道,为什么你反对卡拉凯。他静静地走进你朋友的未婚妻。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事儿!艾芭尔莎绝对不会让他走进。”

“但问题不是艾芭尔莎,”巴依江沉思而平静地答道,“我知道,即使是世界都变了,这个姑娘却不变。可是您看中的这个人不怎么诚实。这样他会开始向艾芭尔莎发泄自己的气忿。而且地区土地管理局的主任可以添加多少麻烦?那该怎么办?”

“嘿,亲爱的,你不要瞎聊!难道我们没有眼睛吗?我们会如此打击他的手,他的手指就断掉。此外,其实你过分责骂他,他这个人来历很不简单,他是个孤儿,在保育院长大了。我们必须培养这样的人。”

巴依江已经对关于卡拉凯的题目相当讨厌了,就简短地答道:

“你看得更清楚一些,我仅仅是说,我本人不能指责他任何罪儿。要是他辛勤劳动,那就好了。”

“那就这样定就算了,”拉赫穆特作出决定,“他能够胜任,那就保留他,要是不胜任,一个多余的小时都不给他工作。此外,还得考虑到接班的人。要是艾芭尔莎不介意,我就派她参加短期水利培训班。你的看法如何?”

“这个想法很有道理。我觉得她不会介意,”巴依江答道,“克孜勒奥尔达中等技术学校里有六个月的专科教程。您就派她参加那个培训班。”

“很好,这个问题也解决了。见到她时,就给她说一说。”

“那么,现在说到你的事儿。你要坐今天的火车到克孜勒奥尔达去。州委答应了集合全州的工人。这件事儿必须在一周内完成,因为在土壤冻结之前,我们还应该挖凿一个支线。”他站了起来伸手“来,再见……”

巴依江走了。

拉赫穆特向党委会成员打电话,获得卡拉凯任命的同意之后,叫他过来。卡拉凯进到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拉赫穆特正在研究他个人的履历表,完全没有注意到进门的人,以至于卡拉凯出汗了。

“农师同志,请说情况怎么样?”拉赫穆特终于把履历表放在桌子上再说,“耕地计划完成怎么样?”

卡拉凯有点摊开双手。

“完成不错,”他说道“可是土地不够。田地都老了,土壤已贫瘠。要是沿着支线犁田,则也不知道哪条支线最先完成。”

拉赫穆特站了起来,走到墙面上挂的规模挺大的灌渠平面图。“至今为止,”他说道,“我们的施工现场已达到这个位置。没有人想到我们在如此短期内可以完成怎么打的工作量。你瞧,我们已经所完成的灌渠阶段,它立刻将播种面积增加一倍。这意味着我们的努力有目标,但工作量还是很大。”

“说的没错!”卡拉凯支持并反问:“现场上的施工还要继续下去吗?”

“那可定,并且我们要加快建设的速度。州委保证集合整个地区的员工。左支线灌溉的区块,而我们就是要挖凿左支线,大约包括一万五千公顷,其中至少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经在明年要播种。这意味着我们地区的播种面积立刻增加百分之八十。”

拉赫穆特绕过桌子,又坐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我们如同布尔什维克要克服困难,对吗?”他问卡拉凯。

“对,”卡拉凯答道。

“而工作最沉重的部分由于我们两个人分担。”

卡拉凯默不作声。

“为什么我承担你肯定明白。但为什么我还要你当作我的帮手,这个你不太理解,对吧。你自己觉得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农师吗?”卡拉凯问道,但还是不太理解,到底要求他做什么。

“不仅是这个!”拉赫穆特补充道,“绝对不是因为这个。你知不知道地区土地管理局现在没有主任?”

“怎么没有?那边坐着党员。”

“如果人员没有专业,则党籍无法摆脱困境。她是个牧业专家,而这个位置需要农学家。在农业区内最重要的机关就是土地管理局。如果该机关在无知识的人领导下,则整个地区工作都失败了。因此应该选定合适的专家。”

拉赫穆特如此向卡拉凯看了一眼,让他心里想一想:“他兜什么圈子?他到底要什么呢?”

“那就应该找一找这样的专家,”他枯萎地说道。

“所以,我正在找,”拉赫穆特答道,“请听一下,”他从公文包拿出来卡拉凯的履历表,并读起来。

“我是1917年在克孜勒奥尔达州亚呢库尔干区目前扎纳塔拉布集体农庄的地方出生。我父亲是巴依的牧人。我四岁的时候,他因为患了伤寒症而去世。在过一年之后,母亲也去世。我家剩下了三个人。使用我父亲劳动的巴依把我们赶走。然后我的弟弟也去世了。某个慈悲的人带我和姐姐送到阿雷斯的保育院。那边我唯一的姐姐也去世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然后……”

拉赫穆特放下履历表并向卡拉凯看了一眼。

“这些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你从小而知贫困!生活阅历相当不错!后来的生活经验是理所当然的。还是在那个保育院你毕业于十年制学校,此后考上了大学。对吗?”

“没错!”

“倘若巴依在沙皇时代赶你出去,你不仅无法获得高等教育,而且会饿死。要不,你一辈子牵拉巴依的背纤带,最终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在他家门口附近倒毙。对吗?”

“的确是这样。”

“请你记住这一点!”拉赫穆特又向他的履历表俯身。

“苏联共青团的成员。在共青团里面的党龄已有五年。相当不错,预备党员的期限从1939年起开始计算。哇塞!差不多三年了。”

“前不久提交了入党申请书。”

“这个我也知道。”拉赫穆特再把履历表研究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到一边,“好!我老实对你讲——你的性格里面有些我不大喜欢的。当然你没有犯过罪还是不可原谅的什么错误。但你瞧!要是你不整风,则你愚蠢的举动不会导致良好结果。这个我应该给你坦率地说。”

卡拉凯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拉赫穆特皱着眉头问道。

“您只不要生气。可我想起来了一个故事。有位军士爱上了一个农村的少女,可她已经有未婚夫。所以军士叫那个小伙子过来,给他说:‘敢!你赶紧收拾东西,一个小时之后滚得远远,谁也不要再看到你。’‘但为什么?’‘谁知道你?也许你是个盗贼……’‘上帝保佑你,军士先生!怎么可能我是个盗贼?’‘不是盗贼,可你的眼睛都是贼溜溜的!’”

“好,”拉赫穆特果断地说“不要结束你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寓意很明显。不过,首先,我不了解你的爱情问题,并一点儿也不愿意知道。听见了!”

“我呢……”卡拉凯结结巴巴地说。

“闭嘴!别说话,听我给你说!你是个布尔什维克,而布尔什维克的主要好处之一是总是克制自己的能力。而你没有真正的耐心,首先你深思熟虑不够地对待环境和你自己的问题。这是我要给你说的第一件事儿。”

“您还有第二个吗?”

“第二件事儿也得说。你就是像回声一样,无论谁说什么,你都可以反应。这样也不错,‘人民之声就是上帝之声。’不过当别人的尾巴,实现古怪的要求,整天轻摇轻摆……不行,这并不是布尔什维克的事件。”

“既然你开始品头评足,那就打死我吧,”卡拉凯说道。他很想表达开玩笑的意思,但在他的脸上出现了惨痛的表情,“大概还有什么其它要说的?”

“你也不要赶时间,不要顶嘴。还有一些可说的,”拉赫穆特平心静气地答道,“我不是怨恨,而是按职责给你友好地说。我不会给你说‘卡拉凯,因为我比你聪明,所以你要听从我。’不过我的经验肯定比你丰富。你暂时仅仅是一般的实践家。但问题是应该把实践与先进理论相结合。斯大林同志就这样教我们。你还记得哈萨克俗语:‘不要询问寿命长的人,而要询问一生中经多见广的人。’我比你见得更多,因此我可以教你。”

“我并不反驳这一点。”

“所以第四:共产党委派我们不是为了进行某种运动,而是为了教训人民群众。但为了能够当作这种教员,必须自己受到良好的教育。应该在任何情况下作榜样。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可以当作这样的教员。”

“换一句话说,您的意思就是恰恰我的道德品质不足够。”

“不对,恰恰这个我并不想说,”拉赫穆特答道,“如果我有这样的想法,那我们根本不会讨论什么。这是我对你关于共产党人员道德品质问题的答复。而我和你谈话的第一个原因是作为党员的我们俩必须互帮相助修正错误。第二个原因是党委会打算任命你为地区土地管理局的主任。”

“而党委会问过我吗?我是不是同意这种任命?”卡拉凯突然问道。

“同意不同意——这不算谈判。你熟悉这种工作。如果不是大战,除你以外,我们肯定还会找到别的人,而现在没有人可以选定。唯有你一个人。”

卡拉凯默不作语。

“所以,在下次党委会上就要通过这个决定。愿上帝保佑你!工作吧!我们约定了吗?”

“不知道,”卡拉凯困惑地答道。

“你不要固执,”拉赫穆特严肃地说道,“现在我和你郑重其事地说话。你是个专家,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允许你在地区土地管理局像草人一样呆着,我们要榨取你所有的血汗。现在每颗粮食等于子弹。记住吧。”拉赫穆特站了起来又走到平面图。“首先我们要完成灌渠的左支线。这是解决问题唯一的正确办法。”

“正确是正确,要是其它区委能够协助,那才好,而如果不能。”

“我已经给你说了:州委已作出决定。如果已经决定了,那就无法拒绝。收割时期,州委暂停了灌渠的建设,那是对的。主要收获庄稼归仓。现在收割结束了。昨天我给州委书记打了电话。他答应把所有的人力调到首期工程,也就是说在霜冻之前完成左支线的建设。巴依江现在到克孜勒奥尔达去处理劳动力量的问题。”

“他们答应了提供多少人?”

“除了我们地区农民以外,还提供一万人,你觉得是否足够?”

“哦,那肯定可以竣工。”

“就这样,地区管理局的主任就是你,别忘了!这种工作非常重要。我们为了战线所能提供的帮助就是谷类和畜牧业的食品,这一切都是在你的手中。正因如此我责骂你。请你不要生气。”

“没关系!”卡拉凯边回答,同时表达他接收这个建议。

拉赫穆特从自己的座椅站了起来,并靠近他坐下来。

“现在说到最后有关艾芭尔莎的问题。”

卡拉凯的脸突然涨红了,他颤动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话。

“停!”拉赫穆特停止了他,“我知道你爱她。这是你私人的问题。我自己也不一定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但是你爱她,却她不爱你。她爱奔赴前线的达武猎特 锡尔巴耶夫。而你知道这个。”

卡拉凯默不作声。

“所以,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理,我担心最终会弄出太大的乱子。”

“为什么?”

“因为如此,各人有自尊心,自高自大的傲气。有时这种傲气会增大,甚至遮住一切。请你理解我的意思:没有人不允许你爱艾芭尔莎。可是你应该聪明而诚实地对待她。如果你取得不了她的爱情,那怎么样?别管了她,也不要算账。”

当卡拉凯想要提出一些反驳的意见时,突然从前厅里传来了快乐的女人笑声。他们两个人立即向门口瞧。

“叔叔在吗?”在门外有人问道。

“请进,”拉赫穆特的秘书答道。

艾芭尔莎飞入敞开的门里,向拉赫穆特跑过来。

“大哥,酥云希!酥云希!”她喊叫起来,将拉赫穆特一把抱在怀里,并几次亲吻他的双面颊。

然后她把手按在心胸上,并低声地说:

“哎呀,我怎么没有死!”

“到底,怎么回事儿?”拉赫穆特问道。

“就是这个,”艾芭尔莎从军便服胸兜里取出蓝色信封塞给书记看,“达武猎特寄来的信。”

“他写什么?战场上怎么样?”

“以后再给您说。但您还记得吗?我曾经给您看过一封信,其中他写了‘明天我要攻战’。自从过了一个月左右,在这个时间内关于他的什么信息,我都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

“在这个月内,”艾芭尔莎继续说,“我对生活彻底绝望了,甚至眼睛有点模糊。而现在呢……哎呀,大哥……”她突然擦了眼泪,“为什么在最幸福的时刻我开始哭喊?”

拉赫穆特从她的手里拿出信封,从信封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图片上是作为坦克兵的达武猎特,他有身强体壮英勇的样子。

“他这小伙子真不错!”拉赫穆特说道,“有这样未婚夫的新娘很幸福。来我看一下,他写什么。”

“不,不,然后我自己给你念。我忍不住要说,”她一点也不注意卡拉凯,“在晋吉卸布市附近达武猎特碰到了一群德国人。他开的是‘KB’坦克,用那种坦克碰撞了敌军的步兵,这样压死了数不清的敌人,感觉向揉和粘土一样。”

“活见鬼!”拉赫穆特兴高采烈地欢呼道。

“好吧,现在您自己看,就在这儿:‘奖给列宁勋章’。”

拉赫穆特开始看信的时候,艾芭尔莎突然发现到了卡拉凯。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当艾芭尔莎以闪耀的眼睛而举目看他时,好像问他“你为什么不高兴?”,卡拉凯立刻扭脸过去,往对面的角落看。他的表情如此讨厌,甚至让艾芭尔莎捏起拳头,她差点儿骂一句话。如果没有拉赫穆特,她肯定会给这个卡拉凯说些无礼的话。

“非常好!”拉赫穆特突然叫了一声,把信封还给艾芭尔莎,“真的很好!何等战功!”

第17章

就是罪有应得

达武猎特离家参军后不久,朵灭特康决定和女儿艾芭尔莎认真地谈一谈。不管怎么样,谈话还是必要的。这还不够吗?

“我亲爱的,”母亲说道,“听我说啊。你在我们家无拘无束地长大。我们没有禁止你任何东西,也没有阻止你做任何事。我们记得谚语说:‘如果嘴比翅膀硬,那就不打翅膀,而要打嘴。’而今时已非往昔。现在已经没法把一个姑娘关在家里了。的确,古代有钱人家的女儿养得比我们穷人家的还要无拘无束。但要知道巴依家的大小姐的自由也只是在娘家而已。把她嫁出去,一切都结束了。过去小媳妇都怕走到公公跟前,现在却以‘同志’相称。但我要告诉你,虽然你还没有离开娘家,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的未婚妻。你未婚夫的父母是很好很真诚的人,他们爱你就像爱亲生女儿一样。但是女儿啊,你还是要看牢吧。”

艾芭尔莎打断了她:

“妈妈!你说这些话用意何在?直说吧!”

“好吧,我就直说吧,小囡囡。假使没有战争的话,我们和你就没什么好说的。只消说,你出嫁的时刻到了,离开娘家去丈夫家吧,这就是谈话的全部。我不认为,老人们会让你感到拘束,更别说是丈夫了,你会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那样活着,而现在……”

“现在怎么了?”

“这就是怎么了,亲爱的。达武猎特去了前线——愿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如果造物主听允了我们的祷告,一个月便会像一天那样飞逝。而你必须保护好自己的贞操。老头儿没有儿子,请你把自己当作他的女儿,并记住——他是一个老脑筋的人——严肃又朴实。而你却不理会这一点。看啊,比方说,有个认识的男人来你这儿,而你却和他挽着手走,全村都看见了。罢也!对达武猎特来说它算不上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姑娘,如果未婚夫信任你,那么所有人都会信任你。现在不谈那个事了。”

“那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妈妈?”艾芭尔莎皱着眉头问道。

“现在,亲爱的,你背后到处都有眼睛看着。你去了哪,和谁去的?你举止如何?所有这些都被看在眼里,所有这些都让人想知道。”

“唉,妈妈,任何人的嘴都是堵不住的。”——艾芭尔莎简短地答道。

“亲爱的,你知道另一句谚语:‘世界上最坏的事就是流言蜚语和疾病。’我知道,你不会有坏名声的,而这一切还是不好。”

“你就是要说这个?哦,那又怎样?等我有了坏名声,你再和我讲这个好了,现在讲什么?”她已经转过身,想要离开。

“停下!”朵灭特康对她喝道,“坐下!是你开始谈论流言蜚语的,我可要讲别的东西。我说的是,应该想方设法安慰一下老头儿。锡尔巴依是个朴实的人,不会耍滑头,不是太喜欢开玩笑。他要么爱,要么恨。看看你,比方说,他直到今天为止,还是像亲女儿一样地爱。”

“而现在,恐怕是要开始憎恨了。这样的话,是不是?”

“你的举止要如何?如果好的话——有什么好恨的。他是个公正的人,这就是我要说的。”

“妈妈,”艾芭尔莎短暂思考后,说道,“你不要看我对你唠叨了很多多余的话。我是知道的,你的用意是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一切都懂。你是个诚实又善良的女子。我在人群中生活,不会比你差的。难道你怀疑吗?”

“哦不,不怀疑,亲爱的,只是在告诫你。你更端庄些,在老人面前表现得更严肃些,努力让他们一直看见你。你要去哪——再一次请求他们的允许,他们会为这个感到高兴。要忍忍啊!达武猎特就要回来了,那时一切就弥补回来了。”

艾芭尔莎慢慢地、沉静地摇了摇头。

“这是不可能的,妈妈。你自己也说了:‘今非昔比’。现在所有男人都在前线。那应该谁来工作?妇女和姑娘。何况我还是个队长。而你知道,我们是如何工作的。早上出去,夜里回来。可没有卫队护送我走路。”

朵灭特康沉默了。

“你要做什么!这可是工作!只是大概有一点——我会更频繁地和他们在一起,而不是呆在自己家里。我要和他们商量,把一切都告诉他们,总有法子解决的。”

那个就这么说定了。

与此同时,灌渠左支的准备与敷设工作也安排就绪。巴依江去接工人了——上头答应给他一万人。他九月底回来了。然而人数比预期的少了很多。他一共招募到六千工人。集体农庄庄员这段时间要清理水沟,脱不开身。

这里每年秋天要清理水沟,这还是必不可缺的。当秋风开始吹时——凛冽的,刺骨的,干燥的——它夹杂着大堆大堆的沙尘,将水沟给填了。但这还算不了什么:掏沙并不费时间。最重要的是另一码事——沙子掺杂着草茎,垃圾,飞扬的作物种子,这些有时会把水沟整个儿填平。

杂草带来了特别多的麻烦——不同种类的征蓬——草木犀目的巨大作物。这种草叫土耶卡林,也就是骆驼的肚子。的确,和其它杂草比,土耶卡林看起来就像骆驼在羊面前一样。

锡尔河平原的征蓬是一种球状物体,高度和一个成年人一样,厚度却有两三个人合抱那么粗。

看哪,一个这么大的浑圆的镂空的球在草原上滚着。它就一直滚着,直到被水沟或深坑阻拦。那时它就扎根了。

然后就发生这样的事。

土耶卡林浓密的,精巧地纠缠在一起的树枝开始扎入沙子,灰尘,细小的砾石之中,那时再把这个巨大的球状物体拔出来已经几乎不可能了。没法用斧子砍断——它不是木头;坎土曼也没法刨出——它不是沙子;也没法用铲子将它扒出,就像扒稀泥一样;也没法用牲口将它制伏,即使你用的是骆驼。上面的那部分毁坏了,下面的——还是留在坑里。不过就是上面的部分也不容易撬下。即使枯萎了,这种草的茎也像钢铁一样。

草原上秋天的时候,当第一场寒气降临,所有的土耶卡林,不管它们有多少,都从根部脱落,在草原上飞行。这种场景真的很值得一看!巨大的土耶卡林那时就像某种发狂的巨大牲畜群一样。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如果所有这些巨大的球状物体都飞到你身上,你会被它们压死。灰尘,风,呼啸声。可以想想:所有的生物都被这些神秘巨大的怪物的入侵所磨灭,扫除。只有你是唯一幸存的。

如果能把这些草编成坚固的巢,那么在第一年,整个浇灌系统就和平原不相上下了。所以集体农庄庄员要清理水沟系统两次:秋天——寒风平息之时;春天——送水之前。

现在这项工作有了特殊的意义:留在家里的集体农庄庄员都明白,他们挖不出新的灌溉沟渠,所以需要维护好旧的灌溉沟渠。

就在这个最不合适的时间,传来了消息,所有稍微有点儿劳动能力的人都要去施工现场。所有的集体农庄都开了会。

有很多的赞成意见和反对意见,但大多数人还是决定了:应该过去,那边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地招人的。所以,除了按计划专门分出来的人,还涌现了很多志愿者。在州报《列宁之路》上刊载了《肯图盖》共青团员的号召,其中号召了州里所有的青年。所有能拿铲子的共青团员都应征来到了施工现场。

这个号召的首倡者是艾芭尔莎。撰写者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号召信写得非常有说服力,所以在这灌渠上的六千工人中,有四千五百人是共青团员——大多是姑娘和妇女。

老头儿们只是挠挠后脑勺,难为情地哈哈笑。

“嗯,我们等着瞧,等着瞧,”他们说,“这灌渠会被娘们儿整成啥样。没有男人,她们做得出什么?”

但很快他们就确信,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完全就好像在那儿劳动的是清一色的男人。

艾芭尔莎被任命为工地的团支书。她主持了一系列全体大会。这些会议作出了以下决议:

1.向指示机关提出申请,将左支流改名为‘共青支流’。

2.在霜冻前竣工灌渠。无论如何,冬天在冻土上也要接着工作。

3.共青灌渠应能供给几万公顷的耕地。

施工在两个方向同时进行。工人一班也就是最大的那个班,挖灌渠中央干线的左支线。二班完成锡尔巴依的组开始的工作。

巴依江任命艾芭尔莎为总队长。锡尔巴依曾经是,现在依然是总工程师的组长。这样,锡尔巴依和艾芭尔莎分开去做了不同的项目。

艾芭尔莎想要任用塔尔比娅,但是锡尔巴依提出反对:

“不,不,亲爱的,你不要考虑这个,”他说,“我没有老伴儿可怎么办?要知道,亲爱的,我已经七十岁了。如果夜里出了什么事故,我可怎么办?不,不,你可别动我的老伴儿!你还是带上自己的妈妈吧。朵灭特康是个能干的妇女。”

艾芭尔莎就这么做了,但她迁到身边的不仅仅是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养子伊斯康杰尔和这个养子的姐姐——娜塔丽娅。

一切都平静,祥和,锡尔巴依对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儿怎么喜欢也不够。突然有人告诉他说:卡拉凯经常跑窑洞里去。他会在休息天的早晨去,到晚上也不爬出来。他在那儿干什么,去找谁——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去找巴依江。

锡尔巴依一开始对这些传闻毫不在意,后来开始顾虑,末了也只是向朵灭特康征询建议。

但她只是摊了摊手。

“我对女儿说过了!她只有一个答复:他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找娜塔丽娅的。唉,你能对这个说什么?我自己也注意到了:他来找这个娜塔丽娅,就像苍蝇缠着蜂蜜一样。只要一来,就寸步不离娜塔丽娅。”

“唉,好吧,如果是这样,”锡尔巴依回答道,已经有点儿平静下来了,“而人们却把它讲成了另外一码事。你看,她可是未婚妻。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他充满深意地在她鼻子前摇了摇手指。

“你没有权利这么想,”朵灭特康打断了他,“我不是这样教养她的。不,不,你不要听坏人的话。不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

就在这天她跟艾芭尔莎谈了谈,甚至吓唬了一下她,但她只是非常简短扼要地回答道:

“你不要再管我,我自己会关照自己的。也不要蒙骗我。如果小伙子是来找我朋友的,那就让他来。我不会反对这个的。”

“这样就对了,”朵灭特康再次同意道,“也要知道,小伙子什么的也不是太好。”

艾芭尔莎只是对她甩了甩手。

“你知道,妈妈,”她兴致勃勃地说,连眼睛也闪着光,“看错一个人是多么可能!要知道我也不把他往好处想,而实际上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个平常人,甚至还是个挺好的人。这意味着,我不是从那个角度去看待他的。我们就这个已经谈过一次话了。”她喘了口气,集中思想。

“这就是他对我说的:你和我的关系不对,艾芭尔莎。你从一开始和我的关系就不对。曾几何时,我深深地钟情你,而你却对我无动于衷。这还不算什么——你爱着另一个人,就这样了。只是为什么要笑话我?而你就是在挖苦我!我对你生了很大的气,艾芭尔莎。我思量着,怎样才能报复你。也许早就报复了。可是突然爆发了战争,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所有的这些委屈和不愉快,就像皮一样,随风而逝。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工作,每一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我们何至于再争吵,为小小的仇怨耿耿于怀。来吧,我们握握手,像兄弟般彼此亲吻。在这事上我们就各归各位了。”

“原来如此,”朵灭特康再一次说话,“而要知道人们对此说的还会少吗。不要相信任何人,你也知道,舌头这种东西是没有骨头的。”

“那你工作时就看看他,”艾芭尔莎为自己的新朋友热烈地辩护着,“你看看,他白昼黑夜无时得安宁。他整个人都蒙了一层灰,有时好几周也不脱外套,就这么睡在野外,所有的东西都亲自检查,不把任何东西推给别人。不,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的。”

“这样啊,”朵灭特康说,“哎,那他和娜塔丽娅是什么关系?”

“和娜塔丽娅是什么关系?”艾芭尔莎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想着自己的什么事,疑惑地看了看妈妈。“哎,你是看见的,也许,有什么关系吧。”

“说吧,说吧,”朵灭特康催着她说。“把一切都告诉我,什么都不要隐瞒。她就像是我的第二个女儿一样。”

“她对卡拉凯非常依恋,”艾芭尔莎压低了嗓子解释道,“你知道的,卡拉凯整整十二个小时,几乎没离开过,守护着她快要死掉的小弟弟。就在那时娜塔丽娅也对我说,她心里对这个卡拉凯印象非常深刻。唉,还能怎样,他是个有趣的小伙子。我建议他俩谈恋爱。”

“但愿他们之间不会出现什么岔子。”朵灭特康含含糊糊地说,又在想自己的心事。艾芭尔莎大笑起来,甩了甩手。

“娜塔丽娅不是这样的人。”她心想道。

建筑工人充满活力地工作着。所有人都很满意他们的工作。只有锡尔巴依一个人愁眉苦脸,嘟嘟囔囔。这就是他嘟囔的原因。

把大米颗粒归仓后,他去了集体农庄主席马萨克派那儿,说:

“我亲爱的,收割已经完成,播种期近了,但你要知道:我们收割大米的地方,地力已经耗竭了。应该让它休耕一段时间。为了我们的幸福,在“图浪固赛”周围已结束了灌渠的挖掘,水也通了,那里的好土地可不少。应该在那里耕地。”

“是这么回事,”主席说,“但还要知道赤手是拿不下这片土地的。需要从主沟渠中挖出灌渠。我们能吗?”

“能的!”锡尔巴依振奋地晃了一下头。“你只要指出,我们要在哪里播种,我就把所有人都打发到田里,从小到大,一个星期内就能完成。”

但主席一如既往不信任锡尔巴依。据说,你可有那么多条水沟要接着挖呢!那样锡尔巴依就直接去找了拉赫穆特,后者则下达指示,实现老头儿的愿望。

工作就这样开始了。锡尔巴依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招集了所有手里能拿铲子的。从一个角度来看,招到的人多吗?和平时期集体农庄大概抽得出两百以上人手,现在则似乎根本没人来工作了。但这只是表象。锡尔巴依仍然把两百人领到了田里,用坎土曼来装备他们。是啊,这儿有白胡子老头儿,年老体衰的老太婆儿,还有昨天还追着蝴蝶的小孩子,但这些都是劳动力,名副其实的劳动力。

艾芭尔莎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地段工作,正好不知道这一切。

拉赫穆特碰到她的时候,说了政府作出的更快结束左支流工作的决议,并补充道:

“你要注意,有两个原因让我们很难招到人。第一,我们消耗掉了集体农庄里最后的劳动力;第二,大多数工人都是妇女,而她们并不习惯离开家庭哪怕是一天,不得不用车把她们拉到这里一个夏天。所以人们也有可能不来我们这儿。你出个主意,应该采取什么办法?”

他们一起草拟了一系列措施,但它们之中最主要的还是艾芭尔莎提议的。

“我们的共青团组织应该面向州里的所有共青团员。”

那个全哈萨克有名的号召书就是这么出现的,由作家执笔,签署的人里有拉赫穆特和艾芭尔莎。

正巧在这时候,锡尔巴依也在为灌渠挖掘集结劳动力。艾芭尔莎一如既往地来找他寻求建议。她特地来找老头儿,为的是告诉他她和拉赫穆特的谈话。

“嗯,但愿成功与你同在!”她一说到她招募共青团员的计划,老头儿就冷淡地打断了她,“如果您这样决定了,还要我的什么意见?”

“就是说,您并不喜欢这个,老人家?”艾芭尔莎警觉起来。

“很好的事,怎么可能不喜欢!”锡尔巴依接着说,嗓音里还是带着那样的寒意,“但是,你知道,常言道:‘追两只兔子,就一只都捉不到。’要知道那边也需要人,这边也需要人。我们会分散自己的力量,什么也做不成。”

就在艾芭尔莎告诉老头儿那个针对州内共青团员的号召时,锡尔巴依完全愤怒了。

“唉,我的女儿,你想得有问题!”他生气地说,“我直说——有问题。你在那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不要动我的人。我自己是不会把他们给你的。嗯,假如他们真的去了你那儿,你也做不成什么的。”

第二天他听说了,会议已经举行,号召也被通过。他一开始甚至还不敢相信,他被弄得如此难堪。

“怎么能这样,”他说,“这可是背后一耙!你这个女儿!”

锡尔巴依是个公道的人。当他受了委屈时,他不会吵架,也不报复,他只是不再关注使他受委屈的人。就这样,他不再关注艾芭尔莎。她为这争执感到非常不安。

“你不要着急,别着急,亲爱的,”拉赫穆特劝告她说,“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我自己会去和老头儿说的。”

他这句话没有白说。拉赫穆特对锡尔巴依有着无限的影响力。老头儿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不信任一个人,那就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是,如果信任的话,那就全盘相信。

锡尔巴依仔细听完拉赫穆特说的,只求了他一件事。

“请给我们,”他对书记说,“机会和时间来完成我们集体农庄的灌渠。”

拉赫穆特同意了。

巴依江计算了工程规模,明白了:灌渠建设到冬天以前是完成不了的。这意味着,需要预备在冬天的环境下工作。决定了这个,他就从阿拉木图订购了一些标准化的可拆卸房屋,插在灌渠的新线路上,安排挖了一些很大的窑洞。只要天一冷下来,所有的工人都搬到那里去。

“叔叔”艾芭尔莎对巴依江说,“请从你们的房子里给我拨出一套专门的公寓。我会叫来老头儿,妈妈,娜塔莎。”

巴依江看了她一眼。

“你和老头儿处得来?”他问道。

“怎么着也得处得来啊!”她支吾搪塞道,“我觉得,这样对我而言,会好一些。”

他什么都懂了,也同意了。

“顺便说一句,”他说,“我还是想问一问,只是忘了。前不久我在你们那儿过夜,看见你妈妈在照顾一个三岁的小毛孩儿。他是谁的孩子?”

“您觉得是谁的?”艾芭尔莎笑了笑。

“天知道他是谁的!我看了看——黑眼睛,黑头发,就像吉普赛小孩儿。这儿有很多这样的小孩儿。想必是哪个亲戚的儿子。我猜对了吗?”

“不对!”艾芭尔莎笑了起来。“不对,你猜错了。这是个俄罗斯族的小孩儿,娜塔莎的小弟弟。她把他和保育院一起带了过来。”

“原来如此!”巴依江摇了摇头。“不过,这不是那个和她在一起、呼吸很费劲的孩子吧?难道这就是他吗?”

“这就是他。”

“他变好看了很多!哎,还用说,你妈妈每天都把他收拾得非常干净,就像喂奶的母马那么收拾小马驹。”

“请再加上一句:也非常爱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

“是啊,但是为什么娜塔丽娅从来不说她有个小弟弟?要知道我可在你们那里住过一夜,什么东西都聊过了,却没有聊过这个。”

“这是我劝她这样做的。我想的是:如果她要照顾自己的小弟弟,我妈妈就不会粘着这个小孤儿了。为了精心呵护这个孩子,她需要考虑到,他孤单,被抛弃,很不幸。我对妈妈说:‘照顾好这个可怜的小男孩儿,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儿子,他就会成为你的儿子。不要指望他的姐姐,她稍微整整,就要嫁人了!’妈妈也同意了。然后我和娜塔丽娅谈了谈:你要离那个小孩儿远一点儿。她就这样疏远了小孩儿。”

“小孩儿强烈地眷恋你母亲吗?”

“就像亲生儿子一样!现在妈妈叫他伊斯康杰尔。”

“哦,”巴依江说,想着自己的儿子,“我们的孩子也在别人的妈妈那里。古丽娜尔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会怎样迎接她,走到她那儿。”

“而你们一开始还问我们,要不要把我们的养子送给你们。”艾芭尔莎开玩笑地问。

“你们要别人的孩子做什么,你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巴依江挥了挥手。

“愿神应允。”艾芭尔莎叹了一口气。

她在样板房里得到了一间三居室的,这样张罗了它:分了一个房间给老头儿(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来做客时,锡尔巴依和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住在里面),另一个房间里住着她,她妈妈,伊斯康杰尔和娜塔丽娅。第三个房间是厨房。他们让巴依江也搬到了这儿,但他断然拒绝了。

“不可以!你们会因我而每日每夜都得不到安宁的。要知道我经常有事,经常有人找。”

工作干得热火朝天。冬天以前支流的测绘几乎要完成了,但也仅仅是几乎而已。

草原上的气候既严酷又寒冷,就像这片草原本身。冬季是如此严酷,当天变得最冷,却没有雪的时候。那时草原灰茫而荒凉,就像突厥斯坦和亚洲的所有其它草原一样。在这片没有雪的草原上经常刮着尖锐而刺骨的风,而土地冻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坎土曼吱吱地刮过它,就像刮在大块石头上一样。

而这是四十一年来第一次用坎土曼敲打着这片冻土。大地好像被深深地冻透了,有时甚至深达一米,但最奇怪的是另一件事:把这些沉积物凿通的时候,下面扑哧着稀稀的泥浆。

人们不遗余力地在现场工作着。甚至连娜塔丽娅都被工人们不屈不挠的精神所感染。她也把这个说给了艾芭尔莎听。而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等一等,当人们开始开垦处女地时,也许春天就要来了!顺便说一句,你知道吗,什么是带刺灌木丛?”

“我看见过一次,它里面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它是对树木可笑的模仿,稀疏的小树枝,还有刺,刺,刺……你们走到它跟前,怎么就不害怕?”

“唉,亲爱的,也就意味着,你不知道灌木丛还是什么!听着啊:我们用梭梭林来生炉子。这,也许就是世界上最热的燃料。据说,根据所释放的能量数来看,它现在仅次于煤。而带刺灌木——这种稀疏的,矮小的灌木——现在仅次于梭梭林。我再对你说一点:这里的砖头一直都只用带刺灌木烧制,那样它们会比用其它东西烧得结实坚固得多,我们说的是用云杉柴。而它们的颜色也不一样——不是红色的,而是发青的。敲打这样的砖头时会冒有星星点点的火花儿。在突厥斯坦的城市里坐落着阿和穆德 亚萨吴伊 传教士的陵墓。它早在十四世纪就由塔梅尔朗建成。它那青色的砖头是如此的结实,以至于能从中敲打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儿。老人们说,这是由于它们是用带刺灌木烧制的。”

“很有趣。哎,那如何开垦如此大的灌木丛?”

“首先用坎土曼来做,为的是除去所有的根,然后就开耕了。”

“那灌木丛会对坎土曼束手就擒吗?”

“哦,还能怎样!用坎土曼把它们砍掉,就像用大镰刀一样。人们是如此熟练,以至于连脚都不会被刺扎到,很多人都是赤脚干活的。”

姑娘们一在公寓里安顿好,区国民教育处就传见了娜塔莎,推荐她做俄语老师。但她拒绝了。拒绝是因为,第一,她经常要出差。她的学生分散在附近所有的村庄,而她一个月至少应该拜访他们两次。第二,她不想和小弟弟以及艾芭尔莎分开。而接受区国民教育处的推荐,就意味着——离别。

所有人都在现场工作,虽然没人强迫娜塔莎,她也着手拿起了坎土曼。一开始怎么也干不了活。她磨出了那么多水泡,以至于一整天都没有恢复知觉。但这只是一开始的日子。很快她就如此熟悉工作和坎土曼,以至于她的姓氏被记载了红榜上。后来就比这个更好了。在一篇纪念建筑工人的文章里,她被提到了。

除此以外,娜塔莎越来越频繁地帮助艾芭尔莎在工地上主持文化政治工作。读报纸,举办座谈会,给集体农庄庄员讲述战争时的英雄故事。

艾芭尔莎在空闲时间努力离锡尔巴依近一些,他也很快就给她找到了事儿做。

“喂,情爱的”他说,“请给我拿一些小报。”

锡尔巴依订阅了若干报刊:《真理报》,《哈萨克斯坦真理报》,《社会主义的哈萨克斯坦》和《列宁之路》。读报从《真理报》开始——老头儿相信这份报纸,胜过其它所有报纸。

战争爆发的时候,锡尔巴依只对一样事物感兴趣:莫斯科发生了什么?他在莫斯科呆过半个多月,直到现在谈起它,都不能不带着赞美。

在那些幸福的年岁里,当庄稼收成尤其富足时,锡尔巴依一年可收获近两百吨大米和小麦。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在锡尔巴依那儿做客时,突然对他说:

“哎,老人家,你既然生在锡尔河沿岸,大概,也不会从这儿搬到任何地方去吧?”

“我能搬到哪里去?”锡尔巴依困惑地问道。

“地球很大,老人家,在她的锡尔河后边也,嗯,有很多。你知道,我要对你提什么建议?……你是个富裕的人,你们有穿的,更不用说吃的了,而娱乐消遣……”

“哪来的娱乐消遣!”锡尔巴依甩了甩手,“我年轻的时候就不热衷于这个,而现在……”

“现在怎么了?我们没有人现在能甩掉这笔账。你坐在软席车厢里,去看看大千世界!”

“也许吧,但愿它不会影响,”锡尔巴依同意道,“但要知道我不懂俄语。当我走出车厢时,能做什么好?”

“你要带上一位懂俄语的同志。”

“那谁会去?”

“谁啊?如果你支付他的开销,任何人都会去的。”

“那要不你去?”

“我么,当然咯,会去的!”

“我们去哪呢?”锡尔巴依开玩笑地问道。

“首先要去莫斯科……”

“去莫斯科!”锡尔巴依都开始抱怨了。

“怎么了?莫斯科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我们的首都。那里有克里姆林宫,那里有陵墓,城市也很不错。我去年去过那儿,简直认不出过去的莫斯科了。街道变成那个样子,都无法形容了!”

“你带我去那儿?”锡尔巴依问道,依然在怀疑着。

“话不会白说的,我们出发吧!”

一星期后他们已经从车厢里出来,到达莫斯科的一个火车站了。

“我们住在哪儿啊?”锡尔巴依问道,不知所措地环视着火车站广场,上面挤满了人,“你在这儿有没有熟人?”

“熟人是有的,”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但我想做另外一件事。你那儿有足够的资金,我们去住莫斯科宾馆吧。我们会租下一个套间,像两位大公一样住着。”

他们就这么做了。租下一个很大的两居室套间,在里面住了半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带锡尔巴依参观了莫斯科的所有名胜古迹。

“再为我做一件事,”锡尔巴依说,“带我去见斯大林。给他写封信,要如此如此写,也要写,非常想要看见您,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写这封信的人是锡尔巴依,已经快要七十岁了。我知道:斯大林是个很忙的人,也不会见一个老头儿。但如果不可能同斯大林见面的话,那咱们就去加里宁那儿一趟。要知道他可是斯大林的好朋友。”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帮锡尔巴依去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加里宁的一次招待会。

“哎,现在咱们回家吧!回家吧!”锡尔巴依从加里宁的招待会上出来时说,“看过了克里姆林宫,见到了加里宁,还有什么?啊,阿纳托利,阿纳托利,愿你再活一千年!”

锡尔巴依在整整一年里只谈论莫斯科。他向朋友们谈论莫斯科,在梦里看见她,吃饭时也讲述她。总之,正如哈萨克人所说:“他像鹅一样在这条记忆的长河里游着,像潜鸭一样往里面扎猛子。”

伟大的卫国战争爆发了。敌军日益逼近莫斯科。

锡尔巴依只会想一件事。“莫斯科是国家的心脏。如果敌军染指于她,把这颗心脏握在拳头里——一切都完了。”

当有人给他读到报上的敌军占领或夺回居民点的事,他只是懊丧地挥着手。

这些都不值一提!现在莫斯科怎么样了?

很快就有人告诉他,德国人占领了科林,逼近了图拉。开始撤退了。政府机关从莫斯科搬到了库依比舍夫。锡尔巴依听说了这个,他那因上了年纪而布满皱纹、因风吹日晒而焦灼的脸变成了灰色。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正相反,他平静得多。

“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放弃莫斯科的。”他固执地说。

“唉,我可不知道,唉,不知道!”锡尔巴依回答道,“敌人扼住了国家的咽喉。这意味着,也可能把心脏给拽出来。”

听说某些政府机关撤退到库依比舍夫,锡尔巴依不安地问道:

“斯大林在哪里?”

“在莫斯科。”人们回答他说。

锡尔巴依理解地点点头。“这意味着,莫斯科没有放弃,意味着,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而莫斯科依旧被捍卫。”他想。

有一次有人给他通读了《真理报》上发表的一篇号召,号召杭克半岛的保卫者去英勇地保卫首都。他高兴了起来。

“看哪,我们需要写写这样的号召,”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把手指戳进了报纸,“我们要写,我们全心全意地与他们同在。他们战斗,我们挖掘灌渠,为的是供给他们面包和大米。”

“会有这一天让我们这么写的,”人们安慰他道,“也不要为莫斯科担心——她不会碰上敌人的!只要我们,后方的工人,不负众望。要早日挖好灌渠。”

11月3日在《真理报》上出现了江布尔的诗作《莫斯科》。这首诗的哈萨克语版在同一天被发表在《列宁之路》上。

“唉,是呀,好样的,我们的江布尔!”艾芭尔莎给锡尔巴依读完这首诗,他喜悦地惊叹道,“你的心声——我的心声。就让莫斯科听到它!”

时间过去了。在11月7日的《真理报》上刊载了斯大林同志关于十月革命二十四周年的报告。报纸的第一页上放了领袖的巨大肖像。

锡尔巴依久久地凝视着他:

“这张肖像是旧的还是新的,最近拍的?”最后,他问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

“当然是最新的!”

“不,我们的领袖不像是绝望的人。你看,他是多么平静而坚定地注视我们。他的脸上也没有忧虑的迹象。”

“他坚信着胜利,因此也平静。”

“啊,胜利,胜利!该死的德国佬就爬吧爬吧!”

“把他的鼻子在克里姆林宫的墙上打断!”

“哎,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11月18日锡尔巴依通读了关于用红旗勋章奖励第八近卫师的指示。艾芭尔莎告诉老头儿,这个师是在哈萨克集结起来的,里面有很多哈萨克人。

“啊,多么好!”锡尔巴依高兴地说,“这就意味着,我们的骑士也在保卫莫斯科。”

但他还是越来越担心。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心想:“国家以后会变得怎样?怎么拯救莫斯科?”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有一次灌渠现场驶来了信使——巴依江和艾芭尔莎。

从收音机上听到了德军在莫斯科郊外的溃败,巴依江跨上马跑去找艾芭尔莎。他带上她,他们一起去锡尔巴依的组上。为了不被当作是报恶信的,他们高喊着“酥云希”,挥舞着红色的头巾。

锡尔巴依在中央科工作。他和他组里的人,察觉到信使后,费力地登上了土堤。看到红色的头巾后,他们也挥起了帽子和头巾。

巴依江一直驶到土堤脚下,高喊着“酥云希!”“酥云希!”跳下了马,又这么栽倒在冻僵的土地上。尖锐的土块儿把他的脸直磨出血。但他一跃而起,攥紧了拳头,高喊道:

“莫斯科解放了!敌人被赶走了!”

“你真是我的小心肝儿!”锡尔巴依叹道,甚至像孩童般地拍起了手,“愿你一直都有奶油吃!”他很快地擦干了泪水。

“嘿,看样子,连锡尔老人家也会哭!”有人惊奇地说。

“就让他哭吧!为这样的喜讯而哭,是可以的。”

“就让他哭吧!不是因为灾难,那么,就让他哭吧!”周围人同情地说了起来。

巴依江从口袋里掏出了小笔记本儿,想要读一下,但他还是太激动,声音都断了,所以他把它塞给了艾芭尔莎。

“你来读!”

“我们的部队开始进攻了……”艾芭尔莎读着,“在莫斯科郊外歼灭德军的战斗于12月10日结束了。”

大家叫嚷起来。

“这才是战斗!不为生,而为死。”有人喊道。

这个人立马被嘘了。

“安静!读呀,艾芭尔莎,读呀。”

艾芭尔莎读着。

“在12月6日到10日的这段时间里,也就是四天的战斗中,我们解放了四百个居民点。”

“噢,万岁!!!”

“由我们部队所缴获的战利品……”

“怎么样?怎么样?!”

“歼灭并缴获:1434辆坦克……”

“啊哈,那群畜生!”锡尔巴依欢呼道。

“汽车——5416辆……”

“他们就是罪有应得!”锡尔巴依说。

“大炮——575架……”

“啊哈,他们就是罪有应得。”

“迫击炮——339架……”

“这又是什么啊?”

“那种大炮。”巴依江答道。

“啊哈,他们就是罪有应得!就让所有的敌军部队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机关枪——870架……”

“他们就是这个下场!他们还剩多少人?”

“八万五千人。”巴依江答道。

“啊哈,他们就是罪有应得!”锡尔巴依叫嚷着。很多人在他后面也如回声般嚷道:“他们就是罪有应得!”

艾芭尔莎合上了小笔记本。

“我来得及记下的,就这么多。”

“难道这还少吗?”人群中有个人问。

“好了,安静!”锡尔巴依突然站起来说。所有人都不再作声。

“你们这群坏蛋,就是罪有应得!畜生,你们明白的,你们终于算是跟我们杠上了。这就是所发生的事:我非常担忧,从来都没有那么担忧过!我担忧着我的整个国家。只有一件事让我平静了下来,那就是斯大林一直都在莫斯科。这就意味着,他并没有绝望。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我的心就平静而坚定。结果我并不是白白地想起他。我的心能感受到领袖的想法。”

又开始喧哗了。

“德国佬失算了,该死的德国佬失算了!现在你可别指望宽恕,我们要杀死你,也要不遗余力地踏着你们的尸体工作!”

“是的!”人们重申。

“所有人各就各位!”

“所有人各就各位!”在人群中响彻。

工人们都走开了,但是有人叫住了锡尔巴依,对他说:

“锡尔老人家,你们最后为什么不再喊一声:‘啊哈,真是罪有应得!’?难道是忘了吗?”

“不,我没忘,”锡尔巴依答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词。也早该这个样子了。啊哈,畜生们真是罪有应得!”

所有人齐声喊道:“啊哈,他们真是罪有应得!”

这一次老头儿的话像所有人民的声音那样回响。

第十八章

爱或不爱

娜塔莎阅读书籍很广泛。她读最多的是普希金作品。

“普希金的所有作品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她说道,“然而每当我打开他的书时,还是常常会碰到一些全然陌生的东西。这时候我才明白,不管我再读多少他写的东西,我还是无法彻底地理解他。每次读完他的书之后都仍会有一些遗漏之处。因此,每次当我拿起一本书来,都仿佛是才初次与这书相见。”

但在她的心中,对自己最喜爱的诗人除了热烈的崇拜,还存有一丝怀疑。娜塔莎自然不是怀疑普希金的哪部作品不够高明。绝对不是!只不过她对其书中主人公的行为不能全部认可。譬如说,对《叶甫盖尼 奥涅金》的第三章,确切来说是其中塔吉扬娜向奥涅金表白的那几行诗,她就十分怀疑。

“当然,爱情是由不得你的,”娜塔莎说道,“两人当中自然须有一人先坠入爱河,就算这人是女方也没什么。但是这姑娘竟自己亲口来跟人家说她自己忘了女孩子的矜持与骄傲,又对不喜欢她的男子死缠烂打。这我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

朋友们常常反驳她说:“世上什么样的事没有啊!要是你哪天也有了心上人,那就能明白这一切了。”娜塔莎仍是坚持己见。

然而,生活却对她开了个恶意的玩笑:娜塔莎恋爱了,而且是她先对别人动了心。她爱上了卡拉凯。

这始于她到的那天晚上在火车站与他的相遇。之后她又在一个名叫肯托盖的集体农庄见到了他。当时她在那里当统计员,住在艾芭尔莎家里。

当他走进办公室来时,娜塔莎正坐在桌后整理表格。她忙着干自己的事,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来人。

办公室里的人很多,闹嚷嚷的。所有人都挤过来要问娜塔莎事。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突然听到有人在她头顶上大声说了句:

“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她抬起头来。

“卡拉凯!是你!”

他站在那儿,朝她微笑。他脸上容光焕发,神情愉悦。他笑得十分开怀,煞是好看。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他的手晒得黝黑,十分粗糙。手掌上全是疤痕和茧子。

她脸红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缓缓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了眼帘。“她这是怎么了?”卡拉凯心想。这时办公室里静了下来,大家都站住了望着他俩。

“她到底怎么了?”卡拉凯在想,这时似乎有人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句:“傻瓜,你难道是瞎子吗?她是喜欢上你了呀,笨蛋!”

但他没能证实自己的猜想。他俩总是相隔在人群之中。而娜塔莎此时已恢复了神智,十分冷静地回答了他的问候,开始谈起旁的话题来。他们再次相遇是在一个特殊的场合。

卡拉凯在给整个农庄进行对播种工作巡查。为了此必须得经过过沿河一片泥洼的灌木丛。老远他就看到迎面有人骑着驴过来了。他凝神细看。过来的是个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完全没法过这片芦苇丛。她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膝盖光在外面。轻风把她披散的头发吹得有些蓬乱。“这个骑驴的女人,”他想,摇了摇头,“我的天啊!谁让她这样子就出门的?”

当他们离得近些的时候,他认出来骑驴的女人原来是娜塔莎。

“娜塔莎·奥斯塔波夫娜!” --- 他叫道。

她勒驴停下。卡拉凯向她走了过去。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嘴半张着。她不停地抿动双唇,显然是想喝水。

“太辛苦了,您太辛苦了!”他愉快地说道,“还有,你怎么会想到走这上面的?这路哪里是女孩能过的啊?您看起来快渴死了吧?”

“是啊,我好想喝水啊。”娜塔莎抱怨道。

他瞬间翻身下了马。

“下来,快从驴上下来,”他欢快地说,“您瞧,您把牲口都给累坏啦。坐到我的马鞍上来吧。这儿不远处就是我们农庄的营地啦。我们一起去吧!”

“我不是要去那儿,”娜塔莎说,“再说去营地我骑驴也能到。您给我指条道就行了”。

“呃,不行,亲爱的”卡拉凯开玩笑地说,“那样你可就会变成老虎的开胃菜啦。您在这儿可不比在基辅。听牧人们说,昨天老虎把一只羊给抓走了……”

卡拉凯无意中戳中了娜塔莎的软肋。她恰好非常害怕老虎。她以前在基辅的时候读过多册谢苗诺夫-天山斯基的作品。他其中一册书讲的就是土库曼边境,锡尔河地区。这本书里讲了很多有关凶猛的老虎袭击人的故事。

到集体农庄的第一天,她就问起过关于老虎的事。这里已经四十年没有过老虎出没了。不过大家还是很热心地解答她的疑问。

“怎么了!我们这里倒是有,”一位农夫说道。“我们这里的芦苇丛满满都是它们。老虎发现到骆驼也无所谓。可以一击重创骆驼,而说到人,那就别提了,所剩无几。”

“这些可恶的野兽,可以说是遇上了就没命啦。”另一个爱开玩笑的人附和到,“我们甚至都想过把农庄迁到别的地方去。”

可以猜想到,娜塔莎上路时有多么提心吊胆。

她要走的路相当长。她可是需要检查她被分配到各个山村里的孩子们的状况!以前总是有一个猎人陪她去的。这次猎人病了,没有来。她不得不孤身前往。

她怕得发抖,边走边想:“要是一头老虎从灌木丛里窜出来的话,我可就完蛋啦。骑马的话可以跳着跑开,可是骑在驴上却要怎么躲开?”所以可以想象,她遇到卡拉凯时心里多么地欢喜。

“您,”卡拉凯说,“请不要跟我争啦。您单是想想看,要是我骑着马回去,却让您骑着驴跟在后面,那营地的人该怎么瞧我了?再别多说什么了,我们把坐骑换过来吧。”

他们第四次会面的时间就要长的多了。先看了电影,看完之后他俩一起去散步。但卡拉凯一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因此这次会面也就无果而终了。

当时卡拉凯心中还爱着艾芭尔莎。他当然明白,自己和艾芭尔莎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是想忘掉她却也是不能。他觉得,要是能放弃自己得不到的,而选择自己能拥有的,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了。他知道娜塔莎喜欢自己。要知道一个好姑娘的爱情可不是一文不值的。而他也并不富有。没有随意抛弃这样一份珍贵情意的资本。更何况在终身大事上他已经落后于人了。

他成家立业的时间,老早以前就到了!啊吾勒里面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丈夫是脑袋,那妻子就是脖子。脑袋可得随着脖子转。”这话也许是对的,可这些都是不够具体。但他可不想要这样的老婆。他要给自己找一个大诗人阿拜诗中所写的那样的妻子:

她心中时刻为你受惊吓,

她的脉搏快得停不下,

为了你她把心肝掏,

爱得把你罪都饶。

可是,艾芭尔莎并不是这样的姑娘。说到她读书的爱好,卡拉凯心里可不满意。她读过太多书,这可对他大大地不利。“脑袋和脖子”——好吧,但要是老婆只是脖子的话,那就可以让她随脑袋的心意转啦。他可不需要那种倔得随意摆布脑袋的脖子。所以说来,艾尔芭莎并不是卡拉凯心中理想的类型,她只是卡拉凯一时心动的对象罢了。

这么说来娜塔莎倒是更适合他。可是倒霉的很!卡拉凯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跟女孩子谈感情的事他总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就拿他跟艾芭尔莎的当时来说吧,每次走进她的时候,他都暗下决心要把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可是当只剩下他俩人面对面相处时,他又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了。

而如今遇到娜塔莎也还是这种情况。本来当他在河边解救下这姑娘,把她送往农庄野营地的时候,时机就再好不过了。当时他就可以说明自己心意的。可是他呢,一句话也没蹦出来。这一次呢,他们就整整瞎聊了两个小时。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他们沿着锡尔河边直走到快半夜。聊了很多,可对于最主要的事他却只字未提。

娜塔莉亚曾向艾尔芭莎打听过她所知的关于卡拉凯的一切情况。她跟艾芭尔莎交情很好。她可以完全信任自己的这位女伴。

她俩聊了很多,可以说是无话不说。只差一样东西她们始终没聊到 -- 那就是娜塔莎对卡拉凯的感情。艾芭尔莎猜到了娜塔莎的心意,可是却不便说起。难道你要告诉自己的女友说“我当初拒绝了你喜欢的这个人。要是你也这样做就好啦。”这样的话是该说的吗?而娜塔莎之所以没提起这事,是因为她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要知道他们双方对此都还没提起过一个字呢。

有一天,正是他俩一起去看电影的那次会面之后,娜塔莎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自己的心事全给艾芭尔莎说了。她们相拥坐在床上。已经是深夜了。

“你明白吗,”娜塔莎忧伤地说,“原来普希金竟是对的。我现在看明白啦:可能的,对,塔季扬娜是可能给奥涅金写那样的信的。极有可能!我现在也想给他写信,就是不知道,您会不会不高兴?您会不会觉得这太可笑了?”

艾芭尔莎没有立刻回答。

“你来向我求助,是因为我是你心上人的族人。她说道,“可是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是好还是不好。只有真主才知道。应该再仔细观察观察,这样的话才能……”

娜塔莎不说话,难过地垂下脑袋。

“那好吧,”艾芭尔莎继续说道,“我答应你:我去和他谈谈,最近几天就替你把一切弄明白。”

时机到来得很快。

卡拉凯有事到建筑工地上来,过来说了会儿话,已经打算要走了。艾芭尔莎突然对他提议说:“一起走吧,我们正好顺路。”

卡拉凯又惊又喜。他可能也猜到了要有什么不好的事。但究竟具体是什么事,他可就猜不着了。艾芭尔莎一开始先缓缓地聊这聊那。她说起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又说到达武猎特快到了,他寄了信来,这信她正好带在身边。她边说边拿出信来给他看。

她在说着话,而他却默默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悲伤而犀利。

她把信递过来。他接过来,读完了,一言不发,马上掉头往回走。过了一分钟他才悲伤而犀利地问道:“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信?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顿时窘迫起来。而他则拉着马的缰绳,不去看她,而是看着前面的道路,自言自语般说道:

“当然我不是个典范人物,甚至你可能觉得我并不是个特别好的人,可我并不是卑鄙无耻之徒。为什么要给我设下这样的圈套呢?再说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整个国家仍然笼罩在战火之中。每天都有成千上万我们的人死去。而我们却要在这儿玩起躲猫猫的游戏。艾尔巴萨呢,你这件事做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我知道,你想用你的未婚夫来刺激我。说实在话,你现在这么做完全是多余了。你知道吗,高攀不起的东西,人家甚至都懒得嫉妒了。你未婚夫的事迹中央各大报纸上都登得是,这我难道拦得住吗?既然拦不住,那我干脆就不去想了。而至于我对你的爱,-- 他面容扭曲地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要是你要因此而怪罪我的话,那么我确实是有错。可是我从没遮掩过我对你的这份情意。你又为什么要嘲弄我呢?”

艾芭尔莎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我不怪你,卡拉凯。”-- 她平静地说。

“那你在为什么生我的气呢?”他苦笑道,你要知道我并不怪你爱我的竞争对手而不爱我。至于我有没有为你吃过醋。”他顿了顿,转过身来。“这自然是有的,”他恨恨地道,“而且吃得很厉害。我也不打算掩饰这点。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开枪自杀么?我又还没有嫉妒到这种程度。所以只剩下一种办法了 -- 把自己的心揉碎在拳头里,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也并不轻松。嫉妒心 -- 这是人最可怕的敌人。这敌人不是马上就强大起来的。而一旦你让他强大了起来,你自己就会被彻底击溃,很长一段时间里心灰意冷,觉得生活无望了。也许将来有一天你自己也会体会到这种滋味。但是愿真主保佑你免受这苦楚才好。”

“愿真主保佑。”艾芭尔莎回了一句。

她十分地尴尬。卡拉凯说出这样直白而诚实的话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人们常说,真主,真主,”他重复念道,沉思了一会儿。“人们常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真主在和撒旦做斗争。那么,如果智者没有骗人的话,那我心中的撒旦就是我的嫉妒心,而真主则是我的美德。我觉得自己心中的撒旦现在已经被驱逐了。现在的时局不容许人起嫉妒心。嫉妒达武猎特更是不对的。要知道我可是明白达武猎特的为人的,我也知道他为什么现在不在你身旁。我要说的都说完啦,亲爱的。以后再别刺激我啦。这样子的对话可不怎么令人愉快啊。”

艾芭尔莎飞快地转身向卡拉凯。

“把你手给我,卡拉凯,”她说,“从今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

卡拉凯温顺地低下了头。

“让你把手给我,”艾芭尔莎重复了一遍,“我手伸给你啦。”他俩停在路中间,两只手交叉放在一起。他俩这握手握得十分地紧和久。

艾芭尔莎直到深夜才回来。娜塔莎已经睡下了。但是艾芭尔莎碰了下她的手,她就立马坐起来了。两人先沉默了半分钟。然后艾芭尔莎把手放在娜塔莎的额头上,温柔地说道:“你爱或是不爱,这是你的事,小莎莎。但是至于卡拉凯这个人吧,他真是个不错的人,值得你去爱。”

第十九章

被盗的种子

“是,”锡尔巴依对自己的朋友们说,“我们农庄的一切不知为什么跟别的农庄不太一样:如果收成好,那是我们种子播的少。要是种子撒多了,那就颗粒无收了。土地感觉不到自己上头有主人……我有时会回想起过去的时候。过去虽然沉重,可却是应该回忆的,朋友们。这是50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很少有哈萨克人是以种地为生的。春天的时候我们去阿尔卡放牧,整个夏天赶着羊群在草原上度过,到了秋天的时候呢,开始往回走。我们那时候完全没有种庄稼。粮食需要从俄罗斯男人的手里买。”

“可怎么能说清这是谁的错呢,”有一个听众答话道,“我们的地是什么样子的啊!所有人的手都在土里刨折了。阿尔卡那儿多好,跟我们简直是天差地别!在那里你种上一小块地方,假如阿拉给下几场雨,那你就发财了!”

“情况倒是这样。”锡尔巴依回答说,“但也还得走运的时候才是这样。你们听说过‘达克尔科扬’(裸兔)年吗?”

他才刚一说出这个词,大家就笑成一片了。有人自己经历过这一年,而有的人则从老一辈那儿听说过。那年春天哈萨克人从锡尔河谷地放牧放到了萨雷阿卡。而秋天的时候他们则奄奄一息地返回来了,牲口和马匹都没了,而且还不是所有人都回来了。许多人就这样埋骨他乡了。

“就是这样的。”锡尔巴依确认道,“一切我都记得。我那时候已经十二岁了,也可能还要再大点。在阿尔卡,一切都取决于老天爷给不给下雨。而在这可恶的一年里天上一滴雨也没下过。土地干裂了,把庄稼苗也给烤枯了。粮食没了影。绵羊也被饿得有气无力,开始相互吃对方的毛了。就在这时我们想起我们美妙的锡尔河来了。虽然开垦它的土地得把你双手都给弄折了,但总是能包你温饱的。在这之后不久,我们的人民就转行种地了……但是要会跟这片土地打交道!不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整个阿唔嘞都播种了,但收庄稼的只有两三个人。”

“嗯,好吧,”有人反驳锡尔巴依说,“年年境况不相同。‘乌云大,地无涯’,一切都取决于老天。”

“当你自己有双手的时候,还要老天干什么!”锡尔巴依生气的打断了他。他不喜欢这种论断。“我这么跟你说:如果你好好打理土地的话,它是永远不会委屈你的。想就这一点讲讲。”

“请讲吧。”

“这是发生在那次可怕的饲料缺乏和歉收两年之后的事。我和父亲受雇于一个有钱的巴依,给他家做工。我们之间的契约是这样的: 他出牲口、犁、种子和土地,我们出劳力。他放给我们一口袋种子,我们需要还给他五袋。如果土地没有长出五袋种子来,那就意味着,我们连一戈比也没权向巴依要。”

“那要是多了呢?”听众们问道。

“嗯,假如多了的话,那么三分之一归我们。就这样我们开始给巴依打工了。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条件就是强盗的条件!而且不管你去哪儿,其余的巴依老爷们也不会少要的。我们也就开始琢磨怎么样才能让粮食长得不仅够交给巴依,而我们自己多少也能得到点。不,你什么都想不出来的。阿拉给你什么,你就只能收什么。有一天我唯一的一头驴给弄丢了。我出去找它,然后碰到了一个过冬的老地方。众所周知,过冬的地方都有厩肥。夏天的时候草就是靠这厩肥生长起来的。通常我们都不留心,把厩肥就留在那儿了。而在这儿我看到 — 长的不是草而是黍。长得很茂盛、浓密。它的穗是那样饱满、笔直、沉甸甸地挺立着。呃,哪怕是直接送去莫斯科参展也行的。这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之中。回到家之后,我说:‘呃,然我们往地里加点厩肥吧,这样就能丰收了!’我这话一说完,马上就有一个同志跑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袖子。他说:‘你这是干嘛,是来开玩笑来了吗?我们不是人怎么着?你觉得我们会吃不洁的粮食吗?你要么是在开玩笑,要么就真的是个傻瓜。’他们差点没把我痛打一顿。但我是个固执的人。‘你们想怎么样请便,可我要试试看。’然后我就试了。你们知道,我从一袋种子里收获了多少粮食吗?一百四十普特。收成几乎是种子的三十倍。于是这时我就把巴依给愚弄了。”

“嗯,你证明了什么呢?”听众问锡尔巴依,“人民支持你吗?”

“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而支持的人也没有理由留下来。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地都是好地。你不管往沼泽地里撒多少厩肥,里面除了脏兮兮的芦苇仍是什么都不长。呃,而他们开始给那些沼泽施粪肥。就这样我的技术失败了。而那时候我们还不会跟芦苇作斗争。后来是一个老头子教会了我。他开创了一种很独特的方法。”

“那就是说,老头子很聪明了?”

“十分地聪明!他在布哈拉[34]埃米尔[35]身边工作了七十年。他给我们建议说:‘你们把芦苇给割掉,然后快到第一次降霜的时候,往这些割剩的芦苇茬上放水 — 到时这些芦苇就活不成了。’我们照他的话做了。真的,来年一根芦苇也没长。我们用五年时间把芦苇丛给摆脱掉了。”

“嗯,然后呢?”有人问他。

“后来又有芦苇丛长起来了。这样是战胜不了沼泽的。只有现在我们才学会了用正确的方式跟它作斗争。现在我们都是内行看门道的专家。只要开工就行了。糟糕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这一点……有时候可以碰到如此糊涂的人啊……”

他停住不说了。但听的人都明白 — 老头子是在说马萨克派。

所有人都知道农庄老队长和主席之间的纠纷。这始于马萨克派不知怎么地听说了锡尔巴依巧妙的建议,然后挥了挥手,并且打断道:“你来干涉我的事,而自己的事你却弄不明白。你是灌溉用水管理员,请你分配用水,决定在哪儿挖条小沟,而哪儿要围起来。这是你的事。而我用不着你来教,我靠自己的头脑就能过活。”

马萨克派是个狡猾、卑鄙而温和的人。但他和锡尔巴依说话时只是这样。他不喜欢锡尔巴依。他说话不谨慎,有时候话说得很不合时宜,弄得自己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瞧哪儿好。他也不喜欢钻研自己的正事。然后不知为什么他十分吝惜公家的财物。你试试看,多杀一头公羊或是给自己牵只产奶的小母马 — 他马上就会发现。而马萨克派自己过得很阔绰,经常宰杀农庄的公羊。怎么能这样呢?他既需要款待检察长,又要给法官送点小礼物,还要区警察局长送东西,或只是偷偷给某个警察塞点东西。他就是靠这生活的。他不是那种没有得力助手也行的人。他的助手是个机敏、灵活的小伙子,是个会计员兼出纳员。他名叫特尔特克,这名字意思是“烧坏的。”这个特尔特克颇有家世渊源。他出身于显赫的浩罕代理人家族,也就是那个把塔尔图盖岛选作自己府邸的家族。他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受过高等神学教育。苏维埃政权在哈萨克斯坦确立后,他搬到乌兹别克斯坦去了,并很容易地在那儿当上了清真寺的伊玛姆[36]。伊玛姆有三妻十子。他的第三个妻子生下了冉霍热 — 这也就是特尔特克的真名。大家开始叫他“烧坏的”,是因为在童年的时候他差点和全家人一起被烧死。三个兄弟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焦炭。他的右手和肋部成了终生畸形的。

伊玛姆在乌兹别克斯坦停留的时间不长。1927年他跨过伊朗的国界线,从此再没在苏联境内出现过了。他最大的和最小的两个儿子留在了乌兹别克斯坦。告别的时候,伊玛姆没有忘记“烧坏的”— 他特别严正吩咐大儿子教育他,把他送到保育院里去,只是一定要是俄罗斯人的保育院。

“他,烧坏的,反正都看不到幸福的。”伊玛姆说,“那就让他早早地就和俄罗斯人一起生活吧。再有,你要小心,不要自己送他去保育院。你派一个熟人,让他领着去。但是你要关注他!你虽在远处,但是要关注他。他毕竟是弟弟,请你别忘了这点。”

事情就这样安排了。很快“烧坏的”念完了十年级。哥哥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来,想送他进城继续学习。但特尔特克不是那种愿意白白浪费时间的人。他从五年级起就开始在市场上做买卖了。并且尽管他的手很畸形,但他在这方面的成绩比在学习上强多了。后来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宣布要去家乡,去集体农庄找工作。

这事从各方面都令哥哥喜欢。首先,他可以长时间地,也可能是永远地摆脱烧坏的丑八怪;第二,…… 这“第二”呢,他是这么表达的:

“你看,”他吩咐道,“你可别犯傻,用不着为了别人的事拼命。你记着:你将要去工作的地方,你的祖父曾是那里的统治者。我们的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而现在你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说出来。人家把它从我们这儿夺去了。你请记住这点。”

特尔特克完全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好,”他说,“我会努力记住的。”

一切原来都比他想的容易得多。没有人问起他的亲属。根据保育院的文件,他很容易地顺利被当作弃儿。他哈萨克语,用他的话说,掌握得很差,只是现在才开始学。而因为谁也不是特别清楚他哈萨克掌握得怎么样,那么所有人就只惊叹于他的能力了。两个月内他就学会了有礼貌地闲聊!起先他很讨锡尔巴依的喜欢。老头子还把他带回了自己家去。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管狡猾的特尔特克怎么擅长隐藏蛛丝马迹,不论他如何巧妙地回避和隐瞒,锡尔巴依很快就感觉到了他是个庸俗、不诚实、心机深重的人。于是,有一天,在一次小小的磨粉工作之后,他把他叫到自己身边,然后对他说:“你知道吗, 我们俩是无论如何相处不来的。也许,你该另谋高就了,啊?我老了,又蠢,你呢,年轻又聪明。我俩哪里能和睦相处。”

“烧坏的”不久就找到了去处。他直接去了马萨克派那儿。他们之间牢固的、严格保密的友谊就从此开始了。

马萨克派总是吩咐特尔特克说:“你要留意这个老鬼。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脱离视线范围。他驼着个背,走路脚步蹒跚,可他那双生着白翳的眼睛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察觉得到。唉,可惜时候未到,否则我可要给他套上笼头。

伟大的卫国战争突然爆发。达武猎特作为第一批志愿者上前线去了。于是马萨克派遇到卡拉凯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嗯,现在你只要默不作声,留意两边的形势。她就是我们的人了。明白了吗?”

这个主意对卡拉凯很有利。一开始他也很高兴达武猎特不在。但随着敌人渐渐逼近莫斯科,占领了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他的心境急剧地改变了。这时不是应该考虑个人利益的时候。

很快他发现自己在为达武猎特传来的每一封好消息而开心。而有一次,当有人给他看了一期上面描写了达武猎特功绩的中央报纸时,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去找艾芭尔莎。热烈祝贺她之后,他说:“愿上帝保佑你的未婚夫平安归来!你得把他守住了。你一时之间想再找一个这样的未婚夫可找不着。”

他说得真诚。艾芭尔莎也明白这点。很快从前线传来一封给卡拉凯的信。

“日安,亲爱的朋友,”达武猎特给卡拉凯写道,“我很高兴你和艾芭尔莎成为朋友了。我想,等战争结束后我们仨会成为好朋友的。显然,战争不仅改造了身处前线的人,而且也改变了后方的人。请再次接受我热切的问候与祝福。”

当关于这事的谈论传到马萨克派那儿去之后,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并这么对卡拉凯说:“嗯,兄弟,你真狡猾。而要知道你表面上可真像个老实人。嗯,不错,真棒!以后你继续这么做吧。”

“继续干嘛?”卡拉凯觉得委屈。“现在我和艾芭尔莎还有达武猎特是朋友。”

“呃,好,好,”马萨克派说,“愿上帝保佑你二人一切都好,一切顺利。祝他好死。祝你顺利得到未婚妻。大家各得其所。”

“你疯了吗?傻瓜。”卡拉凯很生气地说。

“好,好,一切我都明白。”

但是会计员对这一切的态度却与他的主席不同。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要达武猎特牺牲,而艾芭尔莎嫁给卡拉凯。他这样是为了不让有影响力、受人尊敬的农学师离开他们的圈子。而卡拉凯已经在离开了。他和艾芭尔莎建立起了一种温暖、良好的、纯友谊的关系。

“不,这样不合适,”特尔特克对马萨克派说,“她应该至少和老头子吵一架。不然我们就一切落空了。”

为什么他“烧坏的”会糟糕了呢?这一点他并不是特别明白。然而,他想尽一切办法要使卡拉凯他们朋友间争吵打斗起来。他一直想啊、盘算啊、思索啊,然后有一天还是想出办法来了。

“我看呢,这就是我们将应该做的事。”他对马萨克派说,“他们喜欢喝茶 — 艾芭尔莎和巴依江。喝茶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未婚夫妻一样一对一地坐着。好。那我们就用茶把他们灌醉,让他们第二天早晨躺在一张床上。而且还要躺成那种姿势……”他笑起来,摆了摆手。“嗯,好吧。我会想出,用哪种姿势……”“你看!”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个纸包,摆在手掌上。纸包里是像罂粟籽一样的细小种子。

“天仙子!”他心满意足地说。

他们就这样说定了。

“烧坏的”去找艾芭尔莎去了。他很走运:他刚好碰上她一个人在家。朵灭特康和娜塔丽娅送伊斯坎杰尔去医院去了。他身体有些不适,不知是得了猩红热还是麻疹,或者只是湿透了双腿。艾芭尔莎正站着摆弄一口不大的,在惬意地咕噜冒泡的茶炊。

“好,”“烧坏的”想,“一切都正好!”然后他问:“巴依江很快就要来了吗?”

“快了。”艾芭尔莎回答道,“他总是在这时候过来。怎么了?”

“我要找他。”“烧坏的”说。然后他趁艾芭尔莎进厨房的时候把茶壶盖揭开,撒入了天仙子。

巴依江确实很快就来了。艾芭尔莎见到他很高兴。她摆好桌子,打开果酱罐头,然后倒上了茶。

特尔特克坐在长凳上瞧着。艾芭尔莎倒了三杯茶。

“呃,你干嘛呢?请入座喝茶吧!”她邀请“烧坏的”。但他只是摇摇头。

“我不能喝,姐姐!我两小时内不能吃喝。我刚服用了一种治胃病的药液。医生严厉嘱咐口里不能进任何东西。”

“那你吐唾沫!”巴依江冷淡地说。他自己从不生病,也就无论如何不能明白,别人怎么会哼哼、呻吟,忍受某种节食方案,去疗养院疗养。

有人在敲门。通信员带着区委书记给的函件进来了。

巴依江拆开信封,很快从桌后站起身。

“我马上就来,”他说。自己杯中的茶一口未动留在了桌上。“他们急着召我去。”

“你把拉赫穆特也带过来。”艾芭尔莎追在后面喊道。

过了十分钟,然后又过了十五分钟,然后又再过了半个小时。拉赫穆特没来,巴依江也没出现。

特尔特克仍然坐着。但艾芭尔莎没有跟他讲话,也没有注意到他。他被迫起身离开。在办公室他打听到,拉赫穆特让巴依江坐进自己的汽车里,带着他走了。

好可惜,他想,一切都在最后几分钟被破坏了。

然后他脑中突然又冒出了一个新的主意:“要知道艾芭尔莎好像现在已经把茶给喝掉了。也就是说,毒药已经起作用了。也就是说,现在……”他打住了,然后自己想象一切。“现在这事,”他大声说道,“嗯,他走了也好!啊,一切变得多好啊!……”他急忙地往回走。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一阵。屋里静悄悄的。特尔特克推开门,然后看到:茶炊还在桌上,但已经不响了。瓷茶壶已经不在桌上了,而是在小炉子上了。艾芭尔莎站在房间当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啊,进来吧,进来,”当他犹豫不决地停在门槛边的时候,她招呼。

特尔特克还来不及多想,艾芭尔莎就已经走到门边,用钥匙把门锁了。

“往这边走!”她平静地说。

他有自己的理由害怕艾芭尔莎。有一次他们在草原上不期而遇。特尔特克,如他自己稍后所讲,想要开开艾芭尔莎的玩笑,然后扑过去拖她下马。事情以她把他拽了下来,用皮带横系在马鞍上,然后开始在草原上跑告终。当时他的心脏差点都要跳出来了。从那以后他俩都互相提防着对方,艾芭尔莎更是特别提防着他。

当特尔特克走出房间之后,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煮的茶散发着某种令人窒息的脏东西的味道。她揭开盖子,向壶里面望了一眼。那里面漂浮着某种细小的黑色果核。她用小勺子把他们舀了起来,然后就明白了。“这是天仙子。这是用来干嘛的?”她恨恨地想,“哼,你等着瞧吧!”

特尔特克一重新走进房间,她就把他带到里面去了。

“你说,坏蛋,你为什么要在茶里下毒。”她喊道。

他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这彻底惹恼了她。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然后把他扔在了地板上。她手底操着把刀子,稍加思索之后,她把刀子向特尔特克头上挥去。他吓得缩成了一团。

“你干嘛,你干嘛!”他完全毫无意义地重复道。然后他突然嚎叫起来:“救命啊!”

艾芭尔莎抛下刀子,然后扼住了特尔特克的脖子。

“如果你现在……”她每说一个词都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下。“如果你现在就……”

她把他吓得太厉害。最终他声嘶力竭地说:“你放手,我什么都说……”

她把他放开了。

“我发誓……”他说着举起了双手。

这时她又把他撞得嚎叫了起来。

“我说,我全都说!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突然他很快地补充道:“这是卡拉凯的主意。”

“什么?”艾芭尔莎愣住了。

“烧坏的”已经进入了角色。他坐在地板上,大声抱怨道:“他,他可恶死了。他撺掇我来干这事的。你说他是朋友。他是哪门子的朋友?他是条狗。”

“你在撒谎!”艾芭尔莎说。

“烧坏的”双脚跳了起来。他已经感觉到,现在力量在他这边了。

“不,我没撒谎。”他坚定地说,“我现在没对你说谎,而他过去和现在都在对你撒谎。我现在已经谁也不骗了。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你们和自己的那些破事见鬼去吧,就是这样!”

他沉默了一下,想了想什么,然后突然补充道:“要不我把他写着所有指示的便条给你带来怎么样?”

看了一眼他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脸,他那眯缝着的、闪着残忍冷酷的光的双眼,艾芭尔莎马上感到一阵寒意。她突然感到很忧郁、很孤独。她甚至忘了她现在在和谁打交道了 — 和“烧坏的”,和那个刚刚试图下毒害她的下流货。

“要拿来吗?”他又问。

“你拿来吧,”她说,然后机械地补充道:“只是如果你突然想要逃走的话……”

这个可怜的威胁使他开怀地笑了。然后他公然走出门去了。

他带着个信封返回来,把它放在了艾芭尔莎面前,然后自己在长凳上坐下。

艾芭尔莎开始读便条。是的,事情确实正如这个混蛋所言。卡拉凯下达了详细的指令:在哪儿去弄到天仙子,为了使它快点生效,应该怎么使用它……

艾芭尔莎放下了拿着便条的手,把头靠在墙上哭了起来。她坐着,泪水就那样顺着她的脸庞奔流而下。

“你看到了?”“烧坏的”幸灾乐祸地问。

“啊,坏蛋,”艾芭尔莎小声说,“啊,他真是个大坏蛋!”

“烧坏的”大胆地走近她,把手放在她肩上,然后说;“你看,你都交了些什么样的朋友?你现在要弄清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如果你要相信谁的话,那就相信我吧。我好歹说话不绕弯子,直话直说。”

艾芭尔莎摆了摆手。

“你走吧。”

他走了。艾芭尔莎走到床边,双膝跪地,把脸埋进被子里。她的整个身子都因为近乎歇斯底里般的号啕大哭而麻木了。

“啊,卑鄙小人!啊,多么下流的人!”她绝望地重复道。

阴谋的第二位参与者是马萨克派。他也没闲着。在特尔特克通知马萨克派说,有天仙子,他今天终于可以完成一切必须的事的那天,马萨克派认为,现在事情已经可以算是搞定了。他毫不动摇地相信“烧坏的”那双手的灵活和敏捷。他甚至高兴得拍起了巴掌。现在呢,他去给马备鞍子去了。

再去锡尔巴依家的路上,他想:“让老狗欣赏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和自己的学生。让他欣赏……”

马萨克派一到老头子家,就开始他去艾芭尔莎那儿,说是去详细解释说明她组里的一些事。但是锡尔巴依拒绝了。他准备去女邻居家做客,无论如何不愿爽约。

“我看呐,我们就这么办,”老头子说,“我们去女邻居家呆上两个小时,然后再顺便去一趟艾芭尔莎那儿。”

所有这一切使马萨克派不太高兴。他想尽快见到艾芭尔莎。但他并没有和老头子争辩。

“好吧,做客,那就去做客吧。”他说。

邀请锡尔巴依去做客的女人跟他同岁,是一位十年前已去世的故人之妻。老婆子一个人在农舍里。她成年的儿子去邻居家做客去了。邻居那儿在搞庆祝活动:祝贺主人的娇妻产下头子。

锡尔巴依和马萨克派坐了会儿,和老太太聊了会儿天。她已经摆上了茶炊,这时他的儿子,一个年轻、魁梧帅气的小伙子突然出现了。他以主人的名义请两位贵客光临庆祝活动。

马萨克派去了。他很爱喝酒。并且他知道,在伏特加的故乡总有够所有人喝的酒。

锡尔巴依留下来陪老太太。他俩重新聊起过去和现在的时光,聊起亡人曾是个多么优秀的丈夫,以及他长大成人的儿子在相貌、性格和智慧方面多么像他。这是老年人之间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如果马萨克派没有突然吵闹地闯进房间来的话,谁知道他们还要这样子聊多久呢。主人家的儿子在后面轻轻扶着他。马萨克派喝得烂醉如泥。扶着他根本就没用。他一进入房间,就一头栽倒在了地板上。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抬起来放在了床上。主人的儿子站了会儿,看了看喝醉的主席,然后摇了摇头走了。

老人们又开始自己聊自己的了。过了几分钟,他们听到床上一阵闹腾的声音。马萨克派艰难地把自己紫红色的脸从枕头上抬起来,两片嘴动了动,努力想说点什么。他的脸因盛怒而变得扭曲,一双小眼睛因为忿恨目光变得模糊不清。

锡尔巴依担心地走近他。而马萨克派,克服了自己的虚弱无力之后,站起身来,直接扑到了锡尔巴依身上。

“你去哪儿?”锡尔巴依问。

“去找你。”马萨克派回答。

“为啥?”

“我这就说给你一句话,”马萨克派回答。他用平静的,几乎是理性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是个可怜的人!”

“什么,什么?”锡尔巴依不解其意,问道。

“给你说过了:要注意自己未来的儿媳,要爱惜自己的名声!你听不进去,这下就……得到教训了吧!”他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锡尔巴依大吃了一惊。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生气。

“你在瞎嘟囔什么?”他问。“什么名声,发生了什么事?”

“你未来的儿媳和巴依江……”马萨克派幸灾乐祸地说。

“啊,你这条臭狗,”锡尔巴依十分生气。“啊,你这讨厌的混蛋!”

“你不相信?我们一起去看看。”马萨克派踩着老头子的脚说。

这时锡尔巴依抡起拳头,咚的一拳打在他脸上。马萨克派倒了下去,就像瘫痪了一样。锡尔巴依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转向地板,用他的鼻子朝地毯上撞了几次。马萨克派放开嗓子喊了起来:“救命!杀人了!”

老太太朝锡尔巴依扑过去,开始松开他的双手。但是他只轻轻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她就跌坐到床上了。

如果要不是这时门打开了,拉赫穆特和巴依江走了进来,真不知道这事会如何收场。看见他俩后,锡尔巴依放开被掐得半死的马萨克派,然后跑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拉赫穆特问老太太。她只是把手一摊。事实上她也不怎么明白刚发生的事。

拉赫穆特走进马萨克派。这人躺在地板上直呻吟,一个问题也不回答。只有到了早上的时候,他才对拉赫穆特说:“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啊!我喝多了,然后对他说了点什么。这个该上拷刑架的老鬼就这么把我往死里打。壮实的恶鬼!”

这样拉赫穆特还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当天晚上马萨克派还与区检察官助手有过一次交谈。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俩是知心朋友,马萨克派从不对他隐瞒什么。

“嗯,”检察官助手听完一切之后说,“现在有毒打造成的人身伤害做证据。这事就可以办了。很幸运的是,我上司刚好不在区里,他去阿拉木图参加进修班去了。我们如果将事情加急办理的话,那就能至少把这个老无赖监禁一年。”

“那书记呢?”马萨克派提醒道。“他可是会为老头子赴汤蹈火的。”

“没事!”检察官助手微笑了一下。“只要有相应的法律条款再加上罪证确凿……不只是区委书记,就是共和国检察官也无能为力。这是法律!”

“好,如果是法律的话。”马萨克派喜笑颜开。

检察官助手突然陷入了思索。

“老头子这一年会怎么样过呢?如果是再监禁一年的话就好了。不然要知道他就会开始上诉 — 以互相欺侮,严重侮辱的话语,被告人的年龄为由,然后州法院就会改判监禁为在农庄或建设工地上强制劳动。那要是给他25﹪呢?不行,用钱是打动不了他的!应该找个别的办法。”

“别的什么办法?”马萨克派问。

“我不知道!你好好想想吧。这可是你的事情。”

马萨克派摊开双手,然后马上就叫了出来:“找到了!找到了!说真的,我找到办法了!两袋粮食 — 就这么着!”

“什么两袋?”检察官助手问。

“啊,老鬼,这就是你落网的地方!”马萨克派兴高采烈地叫道。“你看到没,”他对检察官助手说,“他准备组织自己的生产小组。他和拉赫穆特说好了之后,就开始准备精选的种子了。他整天带着把剪子在庄稼地里转,剪穗子 — 收集了整整两袋种子!”

“那管理委员会呢?”检察官助手问。

“管理委员会什么也不知道。管理委员会对锡尔巴依来说算什么?他根本就对它满不在乎。”

“嗯,这就行了。”检察官助手说,“法律条款也准备好了。还能是哪一条呢?当然是八月七号颁布的那条!盗窃国家财产!10年及以上,没有特赦。只是得这么着 — 让管理委员会给我送一张报告条来,上面写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个人是人民公敌,是社会财产的盗窃者。能从管理委员会那儿弄到这样一张纸吗?”

马萨克派否定地摇了摇头。

“不好!那就是说,需要写张报告。请你尽快找到那种人,并且越快越好。”

马萨克派点了点头。他心里有这样一个人选。他找到了他,报告也在当天准备好了。

尽管一直只是默默地憎恨着老头子,但农庄司机埃谢特有自己更为沉痛的理由。很充分的理由!锡尔巴依的儿子抢走了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埃谢特不知为何去找锡尔巴依,请求他阻止自己的儿子。而锡尔巴依狠狠地呵斥了他一顿,让他再也不敢提起这个请求了。他现在愿意为马萨克派和“烧坏的”提供一切能够毁灭老头子的帮助。

诚然,他的文化程度不够,写不了一篇详尽的报告。但在这事上有“烧坏的”帮助他。埃谢特只须把它誊抄一遍。

在拉赫穆特去阿拉木图的那天,检察官助手带着两个警察敲响了锡尔巴依家的门。他们一进来,就马上宣读了为没收被盗农庄粮食开具的,用于搜查和逮捕锡尔巴依 代拉巴耶夫的拘票。

这天锡尔巴依家在办宴席。老头子在战争结束前很久就在庆祝胜利了。报纸上报道说,德国匪军溃败了,被打回西方去了。

他们甚至没让锡尔巴依好好吃点东西。他们直接把他从桌后面拉起来,然后和两袋罪证一起带到区监狱里去了。在场的人都又惊又怕,甚至都没有人想到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天之后,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应艾芭尔莎之邀从克孜勒奥尔达回来了。他马上就跑到检察官那儿去了。

“但要知道这根本就是荒谬的无稽之谈,”他说。他用手按住胸口,因情势的荒唐而感到痛苦。“要知道这就是个笑话!”

检察官助手耸了耸肩,然后摸了摸立在他办公室里的口袋。

“罪证确凿,”他微笑着说,“我只是个小人物。不是我要惩罚他,是法律要惩罚他。”

“嗯,好!”阿纳托利用沙哑的声音说。然后他坐上马,往车站驰去了。

三日之后有人递交给区检察官助手一封电报,上面写着:“释放由你处拘押的肯图盖农庄队长锡尔巴依 代拉巴耶夫。归还没收的粮食。所有初审资料和你处的解释信一起提交给共和国检察长本人。”

检察官助手读完电报,大骂了一通。然后命人套马,他好去区监狱提锡尔巴依出狱。

第二十章

最后的挣扎

关于锡尔巴依被非法拘押的问题在克孜勒奥尔达州委的委员会会议上得到了详细的讨论。

被邀并出席会议参加案情讨论的有区委第二书记凯尔 科别列科夫,区内土地管理局主任卡拉凯 阿尔忒科夫,“肯图盖”农庄代表马萨克派 库尔梅科夫,农庄司机埃谢特,最后还有受害人锡尔巴依 代拉巴耶夫。艾芭尔莎也接到了邀请,但她因病不能出席。

马萨克派感到非常地不自在。他知道,他的那些把戏不会让他轻松地逃脱的,他已经提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前好歹还有点希望:也许可以把一些事情推卸到卡拉凯身上,或者哪怕用他来做推托的借口也好。就说自己去过他那儿,和他说起过,他支持我说:“你去吧,去报告吧,让他们去处理。”但是卡拉凯就直挺挺地坐在旁边,显得很孤僻。很明显,从他那儿是得不到任何帮助的。不久前他俩还争吵过。

一切始于卡拉凯开始怪罪马萨克派非法逮捕老头子。马萨克派呢,不承认自己有罪,虽然他也没有否认自己的参与。但是他援引了派人去告密时的那些崇高的指导理由。分别的时候,他俩的关系紧张到了剑拔弩张的状态。

此后不久卡拉凯带着一份呈请撤除马萨克派主席职务的报告走进了区委(倒霉的农庄主席马上就听说了这事)。区委第二书记凯尔 科别列科夫是个很优柔寡断、胆小怯懦、总是对一切没有信心的人。他说,恐怕应该再等等:没有公开的罪行。而马萨克派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把一切事务都掌握在手中,他对整个区就像对自家的小木屋一样了解。你现在用谁来换他?再说时机也不对。一切于是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而现在一切又重新开始了,而且是怎样开始的啊!而卡拉凯这只猪无论如何不肯伸出援手。

“亲爱的,你干得不错。”马萨克派不知怎么地找卡拉凯说起话来,“你想想,为什么我和锡尔巴依吵翻脸了?我什么不是跟他共享?只是因为你才会闹出所有这些事来。如果你没有爱上艾芭尔莎,我也不会要帮助你的。我和老头子就会和睦相处。而现在呢,吵闹开始了:你在边上,而我在耙上。难怪谚语说:舔干酸奶油的人及时逃走了,舔净锅的人落网了。你不要与我为敌,亲爱的!你记住:我是因你而受苦的。”

卡拉凯心情不好,哈萨克俗语让他听得皱起了眉头。

“你别糊弄我,”他说,“你想把事情推托到我身上。而我还曾劝过你放弃这事。你没听进去。嗯,那好吧,你这是咎由自取。我直接告诉你:‘你要是再撒谎和兜圈子的话,也不会掉脑袋的!’”

“那我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呢?”马萨克派挠了挠后脑勺。

“我来教你。你就说:我和卡拉凯在同一个保育院长大的。我们曾是朋友。后来我的这位朋友爱上了别人的未婚妻。而因为她对我的朋友不理不睬,他就想要报复他。我俩就是在那时又再次和好了。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马萨克派答道。卡拉凯的话语还有他的语气使马萨克派感到惊讶。他不能明白卡拉凯的用意。

“然后你再说:卡拉凯当然知道我是个不怀好意的人,并且没有什么能使我停手。他过去就明白我是这样的人了。但是这次他一定错了。是的,他错了。然后你继续说。因为我马萨克派突然变得如此卑鄙下流,就连卡拉凯也无可奈何了。于是他和我分道扬镳了。但我却已经停不了手了,这就是结局。说得好吧?!”

“好,而且不符实。”马萨克派愁眉苦脸地回答。

“你再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做出这一切来呢?锡尔巴依哪儿妨害到我了?要知道他们肯定会问我这个问题的。”

“那你就这么给他们解释:‘你就说,我是个贼头贼脑的人,我有只长手,什么东西乱放在哪儿,我就会因此肚子痛。而锡尔巴依是个正直的老头子,他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所以我就和他吵了起来。我想到,反正我俩不在一起住,然后我找到自己的手下写告密信。而那人也很开心地效力……’”

马萨克派坐着,看着他。

“噢,你可别弄错了,亲爱的。”他突然说,“你是从那个结局开始一切的吧?噢,你别弄错了!”

卡拉凯笑了起来,然后马上用严肃的语气说:“你最好还是别绕弯子,而是直接说:‘事情变成这样,都是误会。全是我的错。但是因为我并没有什么恶意,而且我的告密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那么就请原谅我这个傻瓜吧。’俄罗斯人常说,刑不及悔过者。说不定他们会饶恕你的。”

委员会会议上一切都没有像马萨克派预料的那样发展。原来他对埃谢特的担心是白费的。司机表现得很棒。

“报告是我写的,过错也是我的。”他说,“有一天我看到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割穗子,然后往口袋里放。然后第二天、第三天我又看见了同样的事。这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就在剪了。可要知道他剪的是农庄的财产,是公共财产。我开始怀疑,然后我就这事写了封信给检察官说:请弄清楚这事的问题在哪儿。然后你们都看到了,检察官把这事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否认,一切是由我而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双手一摊,补充说:“只是从什么时候起警惕变成一种犯罪了?”

但是卡拉凯却狠狠地使主席难堪了。他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刚才所说的一切,一字不漏、一字未添。相应的决定当然也就随之而来了。其中关于马萨克派是这样决定的:

“……鉴于农庄主席库尔梅科夫 马萨克派挑起内讧,导致播种运动部分中断,宣布对其严重的警告处分,并将其撤职问题提出由农庄村民讨论。”

至于农庄今后的工作,委员会会议决定如下:

“1.支持锡尔巴依 代拉巴耶夫同志关于以精选优质种子为途径提高稻谷产量的倡议。

2.建议区内土地管理局划出相应的试验田供播种代拉巴耶夫收集的种子使用。

3.委托农庄管理委员会划拨出供试验田使用的种子。任命代拉巴耶夫为组长。

4.没收的种子归还代拉巴耶夫。建议国家种籽基金会对发芽率进行分析,并在种子受损的情况下必须替换种子。

5.建议机械技术委员会对代拉巴耶夫播种地段的耕作提供必要的机械力量保障。”

“你埋怨我吗?”当他俩一起走出州委大楼的时候,卡拉凯问前农庄主席。

马萨克派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突然朝自己从前的朋友转过脸来。他抽搐的面孔上一副憎恨的表情。他低声但是清晰地说:“你要给我记着这事!在我这儿你还……”然后就很快走掉了。他急着去找烧坏的。

在这之前马萨克派和特尔特克有过这样一场谈话:

“特尔特克,你明白这一切会怎么收尾吗?”马萨克派问他。

“没事的!也许还是我们会赢的。”烧坏的怯怯地说。

“那要是赢不了呢?那时候希望就都在你身上了。”

“会需要钱的,”烧坏的叹了口气,“没钱你能藏哪儿?什么事有了钱都好办。”

“我还能从农庄里榨出点东西来。”马萨克派意味深长地说,“再加上自己的钱……等等,我算算……嗯,我有三万。我想,马我也能卖上一万。两头猪我也卖了,也就是说,钱还会再多点。这是多少了?”

“五万。”特尔特克说。

“这样!现在我还有两张毛毯。好毛毯。它们我也总能卖上个三万的。嗯,那儿还有各种零碎小东西:几只母山羊和公绵羊,还有一些抹布、勺子、锅子,就再算上两万,总共就十万了。你觉得,这够了吗?”

第二天马萨克派把三万转交给了特尔特克,让他好好把它们藏在自己那儿。可能发生的事还少吗?

“还有要是他们突然把我逮捕了,”他忧虑地说。

“如果把你抓起来了,”特尔特克想,“那你的钱就全变成我的了。够我用两年了。”

当特尔特克到了克孜勒奥尔达,去找马萨克派的时候,他还在州委的会议上。他开始等他。一个小时后马萨克派回来了。

“嗯,怎么样?”特尔特克问他。

“他们把我撤职了。”马萨克派相当平静地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给了处分。”再想了想,又最后说了句:“严重处分,记入个人档案了。”

“狗他没事?”特尔特克问。

马萨克派点点头默认。

“我现在还能拿他怎么办呢?”他不知怎么地甚至痛苦地拖长声音说道:“聪明才智我用不上……”

特尔特克突然问:“你有没有他的什么小字条?”

“有。怎么了?”马萨克派问。

“你把它给我。我用得上它。”

“好,”马萨克派简短地回答,也没有再细问。

事情呢,是这么回事儿。特尔特克有一项和他的其它才能并列的、高出所有人的才能:他极善于伪造笔迹。他伪造得太好,弄得保育院里所有的老师彼此间都争吵起来。但是,常言道,绳子不管怎么缠绕,绳头总是躲不了的。烧坏的被叫到了警局去,费了很大劲才摆脱出来。从那以后他就收手了。只有在农庄的时候,他才重操旧业,干起了伪造笔迹的勾当。

马萨克派也没怀疑过,足足有四分之一的会计文件和所有的账单、票据都是由会计员伪造的。

回想起自己的才华,特尔特克想到:“如果我实际上给卡拉凯使下这样的绊子会怎么样呢?以他的名义写几封信,给艾芭尔莎一封,巴依江一封。他也不会猜到是谁在害他。”现在呢,他的思绪飘得更远了:“那要是以卡拉凯和巴依江的名义给艾芭尔莎写信,再以艾芭尔莎的名义给卡拉凯和巴依江写信,然后再把所有的信件收集起来,然后寄给达武猎特和古丽娜尔呢?背叛的证据就确凿了。只需弄到笔迹范例就可以了。”

从不幸的事开始往马萨克派身上降临的那时起,锡尔巴依就感到极不好意思。而当他们把他从主席职位撤下的时候,老头子彻底失去平静了。

“会审判他吗?”他问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要是他突然因我再坐了牢怎么办?”

“你就是因为他坐的牢啊,”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笑道。但是他看到朋友的脸色之后,急忙补充道:“不,不会把他上交法庭的。他们可以把他发配充军。”

锡尔巴依摇了摇头。

“唉,不好。”他遗憾地说道,“人家因为我而丢了职位。不好,不好!我自己前不久也遭过难,以为自己日暮途穷了。而现在呢,我又给别人带来厄运。神在倾听受委屈的人,他可别生我的气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不是能分担老米拉比感受的那个人。他只是把老头子的感受理解为:锡尔巴依现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而且他不想看到任何人不幸。前不久他真的觉得自己不幸,可是现在……

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以为达武猎特战死了,然后团部把这个消息通知到了他的户籍所在地。信一如既往落到了烧坏的手里。他先把它读完了,然后又再粘好,又大大的大写字母写上了艾芭尔莎的地址。信被交给了她本人。过了一小时后,母亲发现艾芭尔莎陷入了深度昏厥。她在桌子角上把自己脑袋撞伤了,必须把她送医院去。锡尔巴依认为儿子的死和儿媳的病是自己日暮途穷的时候了。但当他收到儿子的来信时,太阳又重新升起了。达武猎特曾陷入了包围,而现在他活的好好的,而且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古丽娜尔在一起。

锡尔巴依很快备上马鞍,手中拿着信,头发蓬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然而一脸幸福地奔驰到了区医院。他推开护理人员,差点碰伤值班医生,推翻了路边的小药箱,然后把儿子的信扔到了艾芭尔莎床上。

这几天都是他的欢喜之日。他现在怎么能让别人不幸呢?于是他口述,由巴依江记录,给马萨克派写了封信。老头子很礼貌和热情地邀请前主席来他家吃点东西,再商量商量能否帮上他点什么。

马萨克派没有接受邀请。而是把那张信转交给了特尔特克。那人高兴得不得了。现在他只需再弄到艾芭尔莎的笔迹就行了。而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不管他怎么找他的信,却始终都不能找到。

得去一趟城里。理由他已经找好了:恭喜艾芭尔莎,她的未婚夫原来出人意料地还活得好好的。

艾芭尔莎出院后住在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空着夏天用的公寓里。房子很大,很阔气。它从前属于一个富有的乌兹别克人,是按照乌兹别克的样式建造的。房子有长长的粘土砌成的围墙,和高大坚固、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院门。特尔特克开始敲的就是这扇门。

久久无人来给他开门。他生气了,拿脚用力踢围墙门,踢得大门都震动了。艾芭尔莎从窗子里马上就认出来是他了。她没有开门呢,是因为他在思考达武猎特的信。这信有些奇怪。

达武猎特没写他现在在哪儿,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只请她不要担心,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艾芭尔莎从这一点明白了,他现在处境很不好。达武猎特信中有三行还写到了古丽娜尔。“按照多年友谊的规矩,”达武猎特写道,“我得照顾她。等我们回来之后,你试试她,问她:‘我是不是个糟糕的卫生员?’最主要的是,我俩都活着,都精神饱满。很快我们就有希望见到自己的部队了。”

艾芭尔莎先把整封信读完了,然后重新回到最费解的地方:“按照多年友谊的规矩照顾她。”但如果他在照顾她,而且还是作为卫生员,那就是说,古丽娜尔病了。受伤了,大概。但如果她受伤了,那为什么她又不在战地医院里呢?“我们有希望看到自己的部队,”也就是说,现在他俩不在队伍里。那么他们在哪儿呢?

“那就是说,被包围了。”艾芭尔莎想,“古丽娜尔受伤了,而达武猎特在照顾她。但她脑海中还产生了另一种想法。要是他们被包围了,那达武猎特怎么还能寄信呢?”

她对这封信想得越多,她的心情就越沉重。为了写回信,她需要把一切仔细考虑、斟酌。她留在了城里,也就是因为她需要单独一人的环境来写信。现在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家里就只有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和某个老太太 — 巴依最后一任妻子的远亲,再没有别的人了。但是现在玛特廖娜 雅科夫列夫娜对艾芭尔莎来说碍手碍脚的。她把她打发到哪儿去了,然后在桌旁坐了下来。

她写下了第一个词“达武猎特”,每个字母都写得规规矩矩的。但这事就是进行不下去了。她坐了会儿,想了会儿,然后又从兜里掏出团员证来,把它翻到了中间夹着达武猎特照片的那两张上。这张照片她从不离身地带着。只有最近这段时间,那封奇怪的信来了之后,她摸出照片来的次数才少了些。这封信的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着什么,但直到信尾却仍是什么都没有说明白。达武猎特站着,身穿坦克手的制服,显得高大、英俊、魁梧。“你现在是不是这样子的呢?也许,他正满身是血地躺在某处灌木丛下?”眼泪从她眼里流了出来,她把头抵在桌子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个钟头,她还是不能平静下来。烧坏的就在这时出现在了街角。

“来找我们的,”她很快地想,“这来的可不是时候!”她仍然很快地从兜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眼睛红红的,脸也肿了。怎么可以让烧坏的见到自己这副模样。“我不开门。”她决定了。

与此同时烧坏的走近围墙门,敲了两下,然后就直接开始拆门了。“这个傻瓜。”艾芭尔莎心想。然后她又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有信送来呢?”

她很快走到大门边,站了会儿,然后很平静地问道:“是谁在那儿啊?”

烧坏的应了。这时她才同样不慌不忙地取下了门闩。

“你在这儿要干嘛啊?”她很不友好地问。

“来跟你和解。”烧坏的答道,“我们之间曾有点小误会……但是是不必要的。”

“这怎么是不必要的了?”艾芭尔莎喊道,整个人气得脸绯红。“你偷偷下毒害我……”

“嗯,还下毒呢!”烧坏的很自然地笑了起来。“哪有什么毒药……我那样做不过是想开玩笑……人们常常会因为天仙子而醉醺醺的,手舞足蹈,笑个不停,说出各种蠢话来。所以我就想……”

“那也就是说,你想得太坏了。”艾芭尔莎严厉地打断了他,“嗯,好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你下次可得给我小心点。听见了吗?”

“听到了!给我一只手!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和平了。人常说,坏的和平也好过好的不和……你怎么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就像是一夜没睡觉。”

“昨晚有客人来,”她回答说,“他们坐了很久才走。”

“有谁来过啊?”烧坏的问。

“也就是那几个现成的人。锡尔巴依,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巴依江、卡拉凯。”

“你就撒谎吧!”烧坏的差点当着她的面喊了出来,但他克制住了,然后一脸无辜地问道:“顺便问一下,锡尔巴依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艾芭尔莎很精神地回答说,“给他划拨了工人和种子。”

烧坏的做出一脸高兴的样子。

“大家没睡觉就是因为,”艾芭尔莎继续道,“他们到早上才各自回去了。我把他们送到火车站,然后回来之后,像死人一样,倒下就睡着了。而你在这儿差点把门都给摔坏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气力?”

“我的气力做什么事都够用。”烧坏的话中有话。

“好吧,我们进屋去吧。”艾芭尔莎忧伤地说。她明白,如果他要是有带信来的话,就不会这么站着了。

烧坏的心里也在想:“不,亲爱的,你不像是睡过的样子。老太婆睡浮肿了会这样子,而你这样是哭过。只是为什么哭呢?”

艾芭尔莎安排烧坏的在厨房里坐下,然后很快钻进卧室去了。她走到带镜子的衣柜边,然后停下来细细打量自己。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红肿的,她自己觉得很难看的脸。于是她很快拿起一条长长的厚毛巾,把它搭在肩上,走进院子里,然后往井边走去。

“你坐会儿,”她对烧坏的喊道,“我先洗把脸。”

烧坏的点点头。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他迅速地把房间打量了一遍。一片碎纸也没有。“你在这儿来找找看。”他不满意地心想道。

突然艾芭尔莎夏天的外套闯进了他的视线。他站起身来,踮着脚走进,然后把手伸进了侧面的口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呢?还真有一张字条!他把它打开来。字条是写给巴依江的。艾芭尔莎写的是关于州委会议的事,里面提及了卡拉凯和马萨克派的名字。他想,不会是他们蓄意安排了这一切吧。“好,”烧坏的想,“万万没猜想到,我正好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他起先把信放到了口袋里,然后很快地脱下了靴子,把字条塞了进去。这样更可靠些。

艾芭尔莎把他叫进了房间里。从敞开的门里他看到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墨水瓶和一张纸。“那我就从这事说起,”他决定了。然后他问艾芭尔莎:“达武猎特写什么了?”

“他没写太多。”艾芭尔莎回答,“就写了他活着,身体健康。”

“那就谢天谢地了!你不会在是准备给他写信吧?”

“是。”

“我也想附上自己的一条短信。可以吗?”

“好的,你写吧。他会高兴看到的。”

她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去,轻轻搽了点粉,整理了一下头发。当她回来的时候,烧坏的已经从桌边站起来了。

“给你!拿着。”他说。

“谢谢!”艾芭尔莎回答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不是,哪有什么事。只不过想打听一下,达武猎特怎么样了。”他开始告别了。

艾芭尔莎把烧坏的送到大门口,对他挥了挥手,然后就回来又坐在小桌子边,读完了特尔特克的便条。信写的不错,语气很友好,就像是人们给在前线的好朋友常写的那种信。信里内容一应俱全:同情、问候、祝好、小新闻。

她把自己的信写完了,把烧坏的的短信放到了里面,然后站起身来。

“如果你真心要当我们的朋友,那好。”她突然大声说道,“如果你是在撒谎的话……那就无怪乎常言道:‘陶罐染上了在水边走的习惯,那它也就会在那儿掉脑袋。’”

第二十一章

真正的友谊

达武猎特服役的部队,在多日顽强战斗之后,撤离了旧鲁萨的战略基地,向着火车站的方向进发。

达武猎特的坦克连如果再慢一点,就会陷入包围了。

德国人正在努力截断莫斯科至列宁格勒的铁路线,他们沿着维舍拉运河和旧鲁萨下来,打进红军的后方。接着他们已经向加里宁行进,一路摧毁铁路桥,在桥间的过道下埋上地雷,拆毁路基和高架桥。总而言之,他们不择手段地试图阻止红军撤至洛瓦季河和波洛河一线之后。

此次撤退期间,在横跨洛瓦季河的桥被炸毁之后,达武猎特和自己的坦克连藏身在了密林之中。

其时已至十二月中旬,大雪满地堆积。一切在远距离处看起来有点像军事设施的东西或只是人的住房,都被从大地表面抹去了。人们都躲到森林里去了。

红军队伍在波洛河北岸筑上防御工事后,与敌人进入了交锋。大地和空气因为大规模的炮击对决而在好几个小时内嗡嗡作响。人们成十上百地倒下。

与此同时达武猎特的坦克连不但没有损兵折将,相反还迅速壮大了起来。虽然他们连的四架坦克只修好了两架,但有别的部队的战士加入了他们。当连队的人数增至50人后,达武猎特说:“好吧,今晚我们就将突破包围,与自己人会合。为此必须强行渡河。我下令销毁一切多余物品,侦察浅滩地带,弄清对手火力分布。我宣布现在暂时休整。”

但他自己却休息不了。他带上几个人跟着自己,出去找渡河点去了。在河边这儿他遇上了卫生队。古丽娜尔 波列娃娅是这队的负责人。

她十一月初到了前线。在这期间曾几次受到轻伤。

与她同行的卫生人员在旧鲁萨附近某地遭到了炮弹扫射。之后,当红军部队已撤退之后,卫生队才只到达洛瓦季河,并在那儿陷入了绝路。搭新桥是无法可想的。军队强行涉水渡过了河。他们想在夜里的时候用渔船把伤员转移过去,但是敌方的空军晚上也让人不得安宁。

但是古丽娜尔没有失去勇气。她知道,指挥部正在调动一切力量使卫生队能冲出这个火药坑。

当达武猎特走进哨岗的时候,卫生队正在他们的车厢客厅里开会。古丽娜尔在讲话。她通知说,指挥部正在想办法把卫生人员弄到对岸去。工兵要搭桥已是来不及了。伤员必须用小船转移过去……那就意味着,我们医务人员的任务在于……

“队长同志,请允许我通报,”副哨说,“坦克连指挥官上尉锡尔巴耶夫请求您准许进入。”

波列娃娅医生脸色变得苍白,两手举起轻轻一拍,然后快速走到门口。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自己的上司是个稳重、干练,自制力极好的人。今天她一整天从一个车厢到另一个车厢指挥伤员转移工作。并且她果断地不让任何事情泄露自己的疲惫。她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波列娃娅医生飞快地离开了车厢,导致副哨兵,是个身材高大、红头发的小伙子就那样还保持“立正”的姿势站着。

“稍息!”一个少尉命令他,然后问道:“这个锡尔巴耶夫究竟是什么人?”

副哨兵两手一摆,说:“好像是个近亲。”

“你为什么认为他是她亲戚呢?”

“因为她一听到他的姓,马上就脸色发白,不好意思了……”

“你去吧!”

副哨兵还没来得及走上几步,就又看到了那个陌生的上尉,还有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女长官。

她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大声抽噎,也不拭去眼泪。

达武猎特在安慰她。

“我觉得,你已经适应了一切,而且完全是个英雄。可你像个小姑娘一样大哭了起来……嗯,这像个什么样子啊?”

古丽娜尔又再一次急遽地痛哭。然后她掏出手帕,开始擦泪。

“请你原谅,亲爱的,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老家一样。”她说着平静了下来。“我想忍住,可是不能够。泪水自己就奔流而下了。嗯,让我再次瞧瞧你。”

她再次拥抱并亲了亲他。

“你长得多雄健、体格多匀称啊!”她带着一种母亲的自豪感说道,“你看,甚至都抱不住你了。嗯,好啦,我们走车厢里去吧。”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一边问,一边坐下,并让他也坐下。“谁把你派到这儿来的?”

“我运气如此的好,”达武猎特微笑道,“我万万没猜想到,而这就遇上了。”然后他讲述了,他和自己的十个战士怎么久久地在毁坏的列车和拆毁的道路中间寻路,又怎么最终走到了车厢客厅边。

现在会议已经是在新来的上尉的参与下继续进行了。达武猎特作为军衔最高的人,承担起了夜间渡河的指挥工作。

他很快加强了岗哨,派人出去侦察。然后他着手把伤员转移到岸边,以便夜晚来临之后好把他们运送到对岸去。

熟悉环境之后,达武猎特很快地清算了渡河的工具。他看到渡河的工具很少很少。于是他下令用几艘小船和木板建造一艘大木筏。当然,这种木筏用不了太久,但达武猎特也不指望它能用多久。他只需要用木筏一夜就行了。

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地工作。车厢一节节地空了出来,伤员很快地被送到了河岸边掩蔽的地方。当担架不够了之后,轻伤的伤员帮助自己的同志们,把他们拖在背上,或者是用防雨布在地上拖。

达武猎特到处忙:他指挥全局,建造木筏,甚至还抬伤员。他完全不知疲倦。

夜幕降临之前,木筏已经准备好。达武猎特命令立刻开始将伤员装上木筏,把他们运到对岸去。木筏还没有游过一个来回,他们就从那一头把救护火车开到断桥边来了。恰好就在这时候侦察员向达武猎特报告说,渡口附近出现了德国步兵队。

“那么,”达武猎特说,然后握住了古丽娜尔的手。“现在渡口不得不由你自己负责了。你尽量在早晨之前把一切结束。我要把你这儿的战士带走。请你和医护人员们不管怎么样应付住局面。而同志们,”他对战士们说:“你们放下担架,然后跟我来。”

古丽娜尔面色苍白、惊慌失措地站在那儿。

“再见!”达武猎特说完很快向岸边走去。

“我很快就会到的,古丽娜尔。”他已经是在远处喊道了。“祝你成功!”

送走达武猎特,古丽娜尔争分夺秒地向车厢奔去。为了能在一晚之间在达武猎特的队伍的保卫下将所有伤员都成功转移过去,需要加紧行动。

与此同时达武猎特已经选好了最适合防守和保卫卫生队的隐蔽点。他把战士们分布开,然后命令他们准备好应对一切情况。

“我们的任务就是,”他说,“在救护专列发车之前,耽搁住敌人。会有信号弹通知我们发车的消息。如果德国人到底没有走近的话,那我们就抽身离开,因为我们的义务是保障将伤员顺利转运到对岸去。德国人显然没有怀疑我们在这儿,不然他们早就会投弹将这整片河岸给炸了。如果他们终于还是靠近了的话,那我们就应该让他们尽量走近些,然后用枪口顶着他们打,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

快到午夜的时候敌军侦察队出现了。德国兵大摇大摆地走着,高声交谈。

这时信号弹升起了。德国人看见信号弹之后,停在那儿,就像被活埋了一样。他们离得那么近,在黄色的光线照射下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制服上的扣子,甚至还能看清肩章。

“开火!!!”达武猎特下令。他身边的土地和灌木丛仿佛都爆炸了。第一队德国兵就像被割掉的草一样倒了下去。其余的德国人匍匐着跑步后退,然后躺了下来。对射开始了。

过了半小时之后,达武猎特感觉到,德国人增派了新的力量:他方的射击火力增强了,迫击炮投入了战斗。迫击炮弹频频爆炸,击中小分队的战士。需要赶紧撤退。

就在这时达武猎特听到了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快速回转身。叫他的人是古丽娜尔。

“你从哪儿来了?”他很惊讶,然后立马问道:“专列呢?”

“一切顺利。”古丽娜尔回答。

达武猎特点了点头。没有时间在进一步打听了。

“撤退!”他向战士们下令。“向桥的远端行进。到那儿之后躲藏在毁坏的车厢和炸毁的桥墩后面,等待进一步的指令。”

“我们走吧,亲爱的。”他对古丽娜尔说。

当他们从掩体后面出来,沿着灌木丛跑的时候,扫射加强了。炮弹一直在炸,跳动的白焰照亮了撤退的人。迫击炮弹开始落得更密更频繁了。有几个红军战士倒下了。古丽娜尔撑不住了,惊呼:“躺下,达武肯!”然后自己就倒下了。

达武猎特俯下身,触到了她。

“你站起来!”他用命令的语气说,“我们需要逃跑。”

她站起身来,跟在达武猎特后面跑。烈焰在他们周围熊熊燃烧。一些不大的树被歪斜的烈焰烧死,倒了下来。他们曲折地跑着,已经近河弯了,突然又有一颗迫击炮弹炸开了。然后古丽娜尔跌倒了。

“怎么回事?”达武猎特问。

“腿。”古丽娜尔回答。

他向她俯下身来。然后一把抱起她,开始跑起来。

这时德国人到了河岸边。达武猎特和古丽娜尔被河隔绝了起来。怎么办?要知道是不能朝德国人走的!达武猎特转身进入右边一片黑乎乎的树林。

之后回想起这晚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有一件事让达武猎特感到很惊讶:当他奔跑,然后又抱着沉重的古丽娜尔走的时候,怎么会一次也没被绊倒或是跌倒。他走了很久,跑了很久,完全精疲力竭了。

他们到了树林之后,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对此没有在意,继续向树林深处行进。突然他陷入了及膝深的污泥中。他不得不停下来四面环顾,选择一条最佳路径。

在锡尔河的沙质草原和半荒漠上出生长大的达武猎特只有在这儿才有机会遇上了沼泽。有一次他看见,一辆车开进了那种潮湿腐朽的小树林,马上就陷到了车身高度:泥沼地把它拖陷了进去。“这儿也是那样的。”他想。到处都覆盖着洁白的,很平滑的积雪,但它是具有欺骗性的:脚一踏上去,马上就会陷到及膝深。他觉得,这整个地方就像个大脓疮,你一挤它,就会流出脓来。他知道:只要一站不稳,稀泥就会马上把两个人都吸进去。

但是需要走。他背上负着重往前走。有一次他陷得及膝深,还有一次差点陷及腰部了。他双手撑在雪面冰层上,爬了出来,继续走。又冷又黏的污泥灌满了他的靴子。脚趾都失去了知觉。

每一次摇晃都使古丽娜尔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她咬紧牙关,安静地伏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她开始请求道:“请你把我放在一个干燥的地方,然后你就走吧。你要努力自救。不然,我俩都将陷入这泥沼地,甚至都无人给家里报信。”她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的。为了不大喊起来,达武猎特自己也需要咬紧嘴唇。

“那如果我们落入了德国人手里呢?”她突然问,然后立马就小声补充道:“不,你最好把我留在这儿。你自己走掉。你走吧,亲爱的!”

“我们为什么应该落入他们手里呢?”他说,“我们无论如何能自救……而你想想看,如果我把你弄丢了,我将怎么给家里交代?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巴依江?你想过这些吗?不!我不走。如果我们死了,那就同穴而眠,而如果我们能走出去的话,那就一起走出去。”

古丽娜尔还想说点什么。但达武猎特重新把她扛在肩上,开始继续往前走了。

后来古丽娜尔陷入了无意识状态。她不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了多长时间。是达武猎特关切的询问使她清醒了过来。

“你腿怎么样了?”

古丽娜尔的腿红热得像有火在燃烧,火苗越窜越高。她因疼痛和失血感到万分的难受。但她不想使达武猎特担忧,鼓起勇气回答说:“没事,没事。好像轻松点了。”

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东方天空开始泛红。而达武猎特还是在走啊,走啊。突然他看见了一座高高的小岛,上面长着几棵树。这使他感到欣喜,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到达林中空地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古丽娜尔从背上卸下来,把她放在了一棵树旁,然后自己歪倒在了旁边。

“喝水!”过了一会儿古丽娜尔请求道。

他本来拿起了小水壶,但是他记起来里面没酒了。他走到一旁,开始用双掌捧雪。古丽娜尔狼吞虎咽地咽下。而他在一旁难受地看着她。

她脸色发乌,嘴唇被咬破了,眼睛凹陷了。她没有呻吟,但她看达武猎特的眼神比什么都可怕。

然后她抬起手,抚着喉咙,小声地补充道:“恶心……坏疽的过程开始了。”

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轻轻地、温柔地抬起她的头,把它放到自己的膝上。古丽娜尔马上安静了下来,但她呼吸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

起风了,下的不是雪,而是细细的,讨厌的雪糁子。达武猎特看见这雪糁子在古丽娜尔脸上落下又融化,开始觉得难以忍受。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军大衣的前襟盖住她的脸。

古丽娜尔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噢,”她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眼睛是睁开的,但看到的却是达武猎特身旁的某个地方。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手发着热。

“达武卡什!”

他俯下身。

“已经早晨了吗?”

他点点头。

“没事,没事,达武卡什,”古丽娜尔说,“你知道吗,当我小时候发寒热,侵晨妈妈告诉我:‘没事的,小女儿。你睡吧,现在你已经可以睡了。病魔只在晚上出来走动,白天的时候她在睡觉。’你安安静静睡吧。现在我的病就在打盹儿了,我觉得轻松些了。你告诉我,我现在说话清晰吗?没有语无伦次吧?”

“没有。”达武猎特回答。

“把我扶起来!”她请求道。

达武猎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然后把她靠在一棵树干上坐下了。她疼得皱起眉头,把头垂在膝盖上。

“我想看看脚怎么样了。”

他们开始把毡靴脱下来。肿块已经扩散到大腿了。毡靴脱不下来。

“嗯,”她最终说,“我的状况不妙。如果这儿有外科医生的话,当然还应付得了,可现在……”她看了看达武猎特。

达武猎特沉默不语。

“这,要知道,就是人的意义。晚上的时候我那么地想死,可现在呢,当太阳升起,又如此地想活下去……”

古丽娜尔闭上了眼睛。又过了一分钟,她重新叫他,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话。她讲话有很大的停顿,但仍然很清晰。

“你记得吗,去年在建设工地上一条蛇咬伤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大脚趾。她起先用毛线把脚包扎得高过膝盖,然后用斧子把半草鞋砍下。你记得吗?我们还赞许过她的坚持……所以,如果我不把这只脚了,那谁也救不了我。”

“假如你连头都没法抬起来,这事你怎么做得到?”达武猎特问。

“不是我做,不是我,”古丽娜尔小声说,“不是我,是你来做!你明白了吗?红色斑点已经蔓延开了。这就是坏疽。快点,要快点!”她的声音在颤抖。

达武猎特默然不语。

“如果一切按照正确的步骤完成的话,那就可能会顺利成功的。我包里绷带和棉花,柳叶刀和碘伏里面也有。只是没有酒精。”

达武猎特仍是默然不语。

“你整晚把我背在肩上,然后又带我逃离了必死之地。那么请你再次证明一下自己的友谊吧!”

“好,”达武猎特坚定地说,“是,应该如此!我去用雪洗个手,然后再……”

然后他走进了树林里。

他过了一小时才回来,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和一整个小队。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的留着胡子的人与他们同行。他一手拎着只金属箱子,里面装着绷带,而另一只手里是一只装着各种外科手术工具的皮匣子。

“我给你领了个医生来。”达武猎特开心地说,“常言说的不错,野兽也有跑到猎人跟前的时候。你看,我在苇丛里遇到了自己人。他们也掉队了。”

外科医生跪在地上迅速地摸了摸,检查了她的腿,然后要求把伤者转移到开阔的林中旷地上来。

“手术会比较艰难,”他说,“因此,同志们,我请你们离远点。除了我和我的助手,谁也不能呆在这儿。上尉同志,这首先是针对你说的。”

达武猎特走开了。他在灌木丛中和空旷的雪地里穿行到傍晚。当他一想到古丽娜尔血淋林的腿和这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的留着胡子的人正在对她做的事,他就变得忧郁得想死。

他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医生穿着棉夹克坐在篝火旁。达武猎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医生瞟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呃,怎么样了?”达武猎特小声地问。

“一切顺利。”医生回答。“我把膝盖以下截除了。假肢甚至不会被人察觉。”

“但是痛呢,痛她是怎么忍受住的?”

“我用酒精把她灌醉了,”医生说,“灌到失去了意识。”她甚至动都没动一下。您现在可以去瞧瞧她了。

古丽娜尔裹在毛皮大衣里,直直地,一动不动地躺在云杉枝搭的棚下面。在她身旁,医生助手直接坐在雪地上。

“古丽娜尔,”达武猎特小声地叫她。

她睁开眼,然后立马又闭上了,没有给一点回答。

“请别碰她!”医生对达武猎特说。

整个晚上和夜里一半的时间古丽娜尔的病情都处在严重的状态。医生一直没有离开她身边,但是他不准达武猎特在场。只有到了早上的时候他才说:“脉搏微弱,但已经可以令人满意了。现在一切开始步入正轨了。”

中午的时候达武猎特和两个战士去察看周围的情况去了。他到晚上才回来,并报告说:“我们现在位于伊利缅湖地区的某处。离这儿不远处有很多干枯的芦苇丛。在那儿一个活人也找不到我们,除非他们是从飞机上眺望,才能看到我们。其实,不,就算从飞机上你也看不到这些灌木丛里的东西。”

晚上古丽娜尔头一次吃了一片罐头肉,一块巧克力,然后静静地、安稳地睡了。

早上的时候达武猎特又出去侦察去了。中午的时候他又带了十个左右红军战士跟自己回来。他们也是掉队了。这里面有一个带着无线电台的电报员。

当天红军战士做了一个担架,然后抬着古丽娜尔继续往灌木丛深处进发。他们潜入了洛瓦季河三角洲,到达了它流入伊利缅岛的地方。他们隐藏在了这儿的半岛上。

战士的数量每日每时都在增加。到了周末的时候他们已经超过了一百人。他们同大陆联系上了。指挥部答应派飞机来接伤员。达武猎特的队伍则受命追随岛附近的游击队。指挥部任命达武猎特为小组指挥员。

飞机在夜里准确设定的时间点降落在了冰上,卸下食物,带上古丽娜尔,然后启航往大陆飞去了。

就是在这架飞机里达武猎特寄出了给艾芭尔莎的那封信。那封她在克孜勒奥尔达琢磨了很久的信。

达武猎特的游击队控制了普斯科夫和旧鲁萨之间的铁路。游击队把车厢从路基上弄下来,点燃油桶,摧毁了大车队和德国人的有生力量。德国人徒劳地追捕了游击队很久。当面临被包围的威胁时,游击队员们钻进了泥沼地里。

有一次,游击队员们陷入了包围,遭受了重大的损失。只有一半的战士成功突围。达武猎特受了重伤。伤势很快加剧了。

这时候他被用飞机送往了基涅什姆野战医院。

过了段时间达武猎特收到了两封信。一封信是装在信封里的,另一封信被折成了三角形。

达武猎特打开了第一封信的信封,然后一整叠用结实的线缝起来的纸张掉出来,落在了床上。他翻看了一下,什么也没弄明白。他把信拿了起来。信上的笔迹很陌生。

“亲爱的达武猎特!”他读道,“这几行信使你的同情者写给你的。请不要感到惊讶。你不认识我本人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们所有人彼此之间都血肉相连、休戚相关。我亲爱的,你在战斗,而我们这儿有人却在闹出丑事来。请你读完这些信,然后你就会明白了。请你相信,把这些令人讨厌的东西转寄给你,我的心情也不轻松。要知道我也明白,他们会让你产生什么样的感受。但是能怎么办呢?口袋里是藏不住锥子的。也许,一切还可以挽回。请你想想看,用智慧琢磨一下。

待你归来之后,当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祝你一切安好!

你不知名,但爱你的朋友!”

“什么东西?”达武猎特心想,“他这是在说什么?”

他重新拿起了一叠写得满满的纸张。这是一些信和便条。巴依江和艾芭尔莎、卡拉凯和艾芭尔莎的一系列来往信件。达武猎特读完了一整叠信,然后把它丢开了。不必怀疑:他认识他们的笔迹。他的心情变得很沉重。他承受不住,然后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就这样子一动不动地躺了近十分钟。然后他起身一把抓起艾芭尔莎的信,打算撕毁它。但理智战胜了他的愤怒。他打开三角形的信,开始读了起来。

信写得充满爱意,又好又清楚。艾芭尔莎写了很多关于自己的爱情的话,然后更多地写了关于建设的事,还稍微提及了各种琐事和家中发生的大事。她认为他身处包围之中,替他担忧,但又想安慰他,鼓励他,使他快活起来。她给他写信用的是开玩笑的、温柔地鼓舞的语气。她写了很多关于后方的工作的事,关于帮助军队的事。如果没有那另一封信的话,达武猎特就会觉得自己今天特别幸福了。但是该拿那第二封信怎么办呢?他坐下来,用双手环抱住脑袋。他觉得,如果他不用双手压住脑袋,他的头骨就会胀裂。他什么也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呢?这事怎么会这样呢?”他想。要知道他不可能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由烧坏的一手捏造的。

逐一回忆起过去的事,达武猎特想起了拉赫穆特来,然后一瞬间就做好了决定。是的,他要给拉赫穆特写信,并把第一个信封中所包含的一切随信附上,连同信封一起寄到阿拉木雷克去。让拉赫穆特把一切弄清楚。

他就这么干了。

第二十二章

一团乱麻

由于缺席三个月,拉赫穆特的桌子上已堆满了信件,全是来自前线的电报和信。拉赫穆特最先拆开了一个盖着基涅什马邮戳的鼓鼓的大信封,从中倒出一小张信纸和一捆笔记。拉赫穆特看完了信,拆开那一捆笔记将其读完,然后骂骂咧咧地将这些信件放于桌上,就那样呆呆地坐着。

书记的助理见着他这副样子,看他脸色不对,便踮着脚尖悄悄地从办公室出来,迎面便撞见了锡尔巴依。

“怎么样啊,姑娘”他高兴地问道,“可以吗?”

她什么也没回答,锡尔巴依又重新坐回到沙发。他知道,既然拉赫穆特在忙,那就得等。于是他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书记助理则坐在自己的桌前翻阅着文件,进进出出地,完全不搭理他。

“亲爱的”锡尔巴依对她说道,“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你跟他说是谁来了吗?”

“现在,马上就去说,老人家”助理回答。她从座椅上站起走进办公室。

拉赫穆特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办公室徘徊。

“怎么回事呀?”他不满地说道。“不见,任何人都不行!我忙着呢,”说完他又开始踱步。

助理站在那儿看了他一会儿,心想,既然这么长时间他谁也不见,那么肯定发生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儿。她深知惹恼拉赫穆特并不容易,但一旦惹恼了他,就要警惕些。此刻他继续在办公室踱步,谁也不见。她走到接待室,看见锡尔巴依,想对他说书记谁也不见,但看到他面色沉重,她就又回到了办公室。

“怎么了?”拉赫穆特严厉地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已经说过了,谁也不见,谁在那儿究竟?”

“是达武猎特的父亲”,助理答道,“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

拉赫穆特的心情立刻豁然开朗。

“啊,是锡尔巴依,快,赶快让他进来。”他说道。“你应该早点说的。”拉赫穆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叠纸将其放在抽屉里。“让他进来”,他边补充,边去迎锡尔巴依。

他们问好之后,锡尔巴依立刻将双手塞到拉赫穆特面前。

拉赫穆特跟他握了握手,拥了拥老人的肩,小心翼翼地将他带到办公桌前。

“好,孩子!”锡尔巴依说道。“你在我这儿是好样儿的。什么都不用说,很好。我就像喜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喜欢你。”

他用双手捧着锡尔巴依的头,拥了拥他,轻轻地亲了下他的面颊。老人的手是如此结实、有力,但呼吸却有些沉重,夹杂着呼哧声。

他到底知不知道?拉赫穆特心神不安地想着。如果他不知道,那就没必要告诉他。于是他问道:

“达武猎特经常来信吗?”

“昨天收到一封信,信中说他还活着,很健康。”

“那太好了”拉赫穆特高兴地说。

“他信里还说,他受伤了,但并不严重,现在已经康复了。到底是不是他说的这样就不知道了。我想相信他说的,又不大相信。他说受过几次伤,但都不重,可能不想让我失望吧。”

不,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拉赫穆特很快做出了判断,并接着问道:

“那艾芭尔莎怎么样了?工作了,还关心您吗?”

“谢谢你,孩子。她是个好姑娘。”

“您对她还满意吗?”

“怎么说呢?她是个文静又谦恭的女孩子。”

“达武猎特会经常给她写信吗?”拉赫穆特问道。

“以前每天都写,现在少了。”

“怎么会这样呢?”拉赫穆特惊讶地说。

“我也觉得很奇怪。偶尔会想,他没有写信是不是因为有人跟他说了些艾芭尔莎的坏话。”

“难道您能明显觉察到他对她的变化吗?”

“不,我不想瞎说。至今为止我什么都没发现”,锡尔巴依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看着书记答道。“她是一个不错的姑娘。要知道,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她很不错,就你观察而言呢?你知不知道,以前有这样的说法:‘儿子呆在家里,而他的命运跑到草原里’或者也有说法是‘闺女虽待在家,但所有人都知道有关她的事’,以前同样也有古话说‘周围的邻居都在觊觎我的女儿’。而现在没有人想观察这些,所以毫无办法,那么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老天或者人的良知了。是不是这样呢,孩子?”

“是这样,是这样”拉赫穆特说,为了转移话题,他接着问道:

“生产小队怎么样了?”

“谢谢你关心,孩子,生产队都是些善良的人,俗话说‘人老心不老’能怎么办呢,儿子参军了,我留下来替他干活。我想为他做很多事情,但人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您很厉害,老人家!我们对您非常满意,我都听说了您对马萨克派这个混账的特殊安排。”

“诶,诶,”老人焦急起来,“还有什么可说呢。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是他咎由自取,就是可怜了他的孩子......”

“有什么可怜的,可怜他成为一个被发配战场的受惩戒的军人?这不过是种什么样的因,便得到了什么样的果。他不检讨自己,反而抱怨卡拉凯。”

“对,对,您还碰见他来着”锡尔巴依回想起来,“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卡拉凯是个坏人,卑鄙下流,是个两面派。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你怎么看?”

锡尔巴依无奈地耸了耸肩。

“谁能知道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打个比方,他曾帮了我个大忙,我不知道在哪个方面否定他。”老人坐着思考了一会儿,“不,不,不能相信马萨克派的话。他和卡拉凯以前是好朋友,当然也会吵架,可他现在会说有关另一个人的谎话,而卡拉凯是个正义的人啊。”

“啊,是呢”拉赫穆特点点头,“那个时候,当然了。”

拉赫穆特回想起马萨克派说过的话“这个卑鄙的艾芭尔莎,他使得老人冲昏了头脑,完全看不出她的诡计。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淫妇,她还整天和娜塔莉亚和卡拉凯待在一起,他们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对了,你儿媳妇的朋友娜塔莉亚怎么样了?”他问锡尔巴依。

“啊,还好,还好”锡尔巴依笑起来,“怎么说呢,她也是一个好女孩儿,待人恭敬,可爱聪慧。她与我儿媳妇的友好关系好得像分不开的水,我也很高兴,他们让这个可怜的女人生活变得更好。这会儿我先跟你说说工作的事儿……”

锡尔巴依开始说生产队工作的事儿,秘书又走了进来。

“巴依江来找您了,”她说,“让他进来吗?”

“不,不,让他等一会儿”拉赫穆特急切地说道,他的脸色一下都变了。锡尔巴依察觉到了这一点,站起来跟他道别。拉赫穆特也没有强留他。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说,“我们就先聊到这儿?嗯,很好,再见,老人家。”

锡尔巴依从办公室里出来碰到了巴依江,跟他握了握手,微笑着。然而锡尔巴依也不容易受欺骗。

“怎么了,亲爱的”他不安地看着他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我妻子的腿可能保不住了。”

“喔,是这样”锡尔巴依忧伤起来,“没关系,只要还活着就好。毕竟战乱时期能活着回来就很不错了。阿纳托利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还什么都没跟他说”。

“那就保持沉默,他以后肯定会知道,但现在先别告诉他,明白吗?”

“明白了,老人家!”

这时,他们身后的门开了,他们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拉赫穆特。他站在那儿,看着他们俩。

“请进吧,别克巴瑟诺夫同志,我已经在等你了”拉赫穆特冷冷地说道。

“他怎么了呀”巴依江好奇地想着,他总是那样善良,友好,怎么这次会面突然变成这样。他转过身来跟锡尔巴依告别。

“去,赶紧去吧,孩子”锡尔巴依焦急地说,“我要等你和拉赫穆特来我的家做客,我们家老太婆已经等不及我做饭了。”

巴依江走进办公室时,拉赫穆特已坐在办公桌后了。他勉强回应了巴依江的问候。“这是怎么了,”巴依江想道,“见鬼去,我什么都不管。”

于是他的脸色变得愈加冷峻。他走到拉赫穆特跟前,想把古丽娜尔的信给他看,跟他商量一下,而此时气氛这样,正好,他也可以一本正经地说。

“这样,这样”拉赫穆特端详着他说道。

“是的,已经是这样了”巴依江回答道。

他们盯着对方,半天没有言语。拉赫穆特沉默不语,而巴依江什么也没问。

“工作进展得如何?”拉赫穆特问道。

“凑合”巴依江答道。

“意思是,进展得不顺利?”

“没有,为什么说不顺利?战争期间不允许工作不顺利。”

“不,有人应该不顺利。战争期间许多人都有些其它的勾当。”

“都是什么样的勾当啊”巴依江问。

“当然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是怎么跟姑娘们一起工作的?”

“我和所有人一起工作”巴依江打断了他的话,“既和年轻姑娘又和老人们一起。”

“这样啊”拉赫穆特意味深长地说,突然他又问,“收到古丽娜尔的信了吗?她还活着吗?健康吗?”

“目前还活着”巴依江说。

“那达武猎特呢?”

“这个你应该问那个老人家,我和达武猎特又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只能问那个老人家?或许可以问问艾芭尔莎,她曾经可是达武猎特的未婚妻呢。”

“曾经”巴依江注意到了这一点,接着说道:

“你要知道我又不是艾芭尔莎。”

“你怎么这么说,毕竟你们在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正是如此”巴依江打断了拉赫穆特,“发生什么了,你要这样眯着眼睛,咬着嘴唇,面带笑容地暗示性地说话。我们为什么要提到艾芭尔莎,到底怎么了?要知道,不管怎样,我不是到你这儿来做客的。你是区党委的书记,而我也是党的一员。我们这会儿在你办公室呢,别打哑谜了,坦白说。”

“坦白说?”拉赫穆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好!”拉赫穆特拿出信件,扔到桌上。

都是些不同尺寸、样式的信。有些是笔记本上的纸,有些是卷香烟用的纸,还有一些是书本作业纸和习题纸。所有这些有二十多张。

拉赫穆特取出其中一份给巴依江,问道:

“你写的?”

巴依江读道:《艾芭尔莎,今天晚上我等你,有很多事要跟你说。巴依江》。

他把纸条扔到桌上,耸耸肩。确实,在和艾芭尔莎一起工作期间他写给她这样的纸条还少吗?

“这就怎么样吧”他问拉赫穆特。

“这么说这就是你写的?”

“对,是我写的”巴依江挑衅性地回答。

“混账!”拉赫穆特怒吼着,拳头狠狠地砸着桌子。

“怎么了”巴依江从位子上站起来。

“混账!”拉赫穆特又重复了一遍。

巴依江昏头昏脑地冲向他,抓着他的肩。

“放开”拉赫穆特举起拳头,大声地怒吼道。

如果不是电话响起,天知道这场面将如何结束。拉赫穆特从巴依江身边走开,他握住话筒很长时间才送向耳边。电话一声接一声不断响起,拉赫穆特克制住自己,调整好呼吸,将话筒送向耳边:

“喂”

“我是卡拉凯!”电话那头急切地喊着。

拉赫穆特骂了一句,并重重地挂上了电话,但过了十几秒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要干嘛!”拉赫穆特粗鲁地问。

“我们的通话中断了”,卡拉凯着急地说,“拉赫穆特大哥,我已经准备好了所有需要的材料,我现在……”

“以后,以后再说,这会儿有比你这更着急的事儿,”拉赫穆特懊恼地说着挂断了电话。

他从电话跟前走开,并没有坐到之前的位置,而是走到了房间的角落。

接着又开始沉默。

“拉赫穆特大哥”,最终,巴依江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上帝知道你在怀疑我什么,很显然,你想得很肮脏。能告诉我,您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我的忠诚的吗?”

“兄弟,”拉赫穆特字句清楚地回答,“动物身上尚且有斑点,人怎么可能没缺点。”

“你没有克制好自己”,巴依江沉默良久后答道,“如果不是这通电话,天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好的,我不再生气了,但我们应该弄清楚。这些纸都是什么,你只是给我一个小纸条,而你那儿却有一堆。这是什么呀?”他将手伸到拉赫穆特面前,拉赫穆特推开了它。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巴依江问,“您责难我也不算责难,也不想好好地跟我说说嘛。”

拉赫穆特拿起达武猎特的信,越过桌子,扔向巴依江。

“念!”

巴依江看完了信,就消沉了。

“但这些是谎言!是污蔑!”他喊叫着,“难道您不明白吗?”

“那这是谁的笔迹?你的笔迹?你的!确切地说,是你们的笔迹,你和艾芭尔莎,你们都写了。你的笔迹你已经承认了,现在好好看看,这张字条上的笔迹是不是艾芭尔莎的?”

“嗯,是有点像,”巴依江说。他完全不明白,惊讶地看着拉赫穆特,“这到底是谁干的?”

拉赫穆特拿起信,将它放入抽屉。

“好吧,党委会会调查是谁干的,到时候就会知道谁对谁错。”

巴依江突然想起一个同事提起过的事。这件事跟一个制造假币的团伙有关。这个团伙中有一个人专门伪造军需官的笔迹以支取纸币。而且他造假的技术让有经验的鉴定专家都无法鉴别。虽然纸币上的笔迹各有不同,有普通的,奇特的,而且上面有很多的结,和带弯钩的花体笔画,但无论多么难他都可以伪造。而反观不管是他的笔迹还是艾芭尔莎的都是简单、易懂的。

巴依江将这个情况告诉拉赫穆特,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样吧,”拉赫穆特说,“我们先到此结束,让党委组织来调查,再下定论,您也会感到羞耻了。”

“那你觉得是谁,如果不是你,那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做的?”拉赫穆特突然问道。

巴依江看了他一会儿,好像回想起了什么,突然说:

“正如您所见,这一切都出自马萨克派之手。”

“你疯了,”拉赫穆特摇摇手,但又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可能呢?

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一捆信件默默地递给巴依江。

巴依江看完了信件,站了起来。

“嗯,好”他说,“意思是,您认为,我想和古丽娜尔断绝一切关系,但是,您认为我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不,不是,这不仅仅是个借口,而是冒诈,恶狠狠的敲诈。”

“借你吉言”,拉赫穆特说,他已经觉得可能急于得出结论——“如果没有战争发生的话,你应该是个好人。”

“不要提战争,战争只会使敌人分离,而使朋友紧密联合、团结一致。正如这些天,我在这儿的时候,我的妻子却可能死于截肢手术,我将置身于一些阴谋里。看哪!”巴依江就给他看古丽娜尔写的一封信。

古丽娜尔在信中叙述了一下他和达武猎特见面的情形,然后讲述了在森林和沼泽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她说,她现在在奥什卡尔奥拉市,她现在过得特别好。

信的末尾这样写道:“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一切,也许有很多事情没法让你通过一封信明白,但是请相信我,我会对自己朋友的生命负责。你或许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牺牲了,老天都不会同意。我愿为他献出所有的血。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公平、正义可言。正因为公平、正义都还在,那么我相信他会继续活着,即使他只是为了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艾芭尔莎,准确来说,就如我要见到你一般。请相信我,达武猎特是我见到的人当中最值得我重视的。最近,我见到了很多好人。请原谅我不能写的更多了”。

拉赫穆特念完了信,将它放在桌上。

“对!”他说,“他们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苏联人”。

巴依江看着他。

“是的,也许我说这话可能不太谦虚。但我说的却是事实。我认为自己也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苏联人。您看,我向您倾诉自己的痛苦,而您却以拳头相向。感谢电话响起,让我们有机会能够这样看着对方。”

“那么,好吧,”拉赫穆特说着把信又放回了抽屉。“会这样的,即使什么细节也没有,我们也会找出罪犯的。”他突然用尺子敲着桌子说道。监察官怎么会错过这么令人恶心的事呢,他不会让这种事情见诸于报纸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前线战士感到高兴呢!”他痛苦地喊道。“好,我给你保证,如果这是挑拨离间,那么挑拨者也不会得逞。”

他们就这样散了。

晚上拉赫穆特没有睡觉,而是回到了区委会,并让卡拉凯到他这儿来。

很久以前他在《苏联司法》杂志上读到过如何让一种罪行暴露。丈夫勒死了妻子,并把她的尸体投入河中。毫无经验的罪犯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和受害者斗争的过程中,他在家中留下了重要的罪证——妻子的鞋。而另一只鞋就在尸体的脚上。这只丢失的鞋子搜查时在凶手的家中被发现。因此,办案人员便偷偷地将鞋子藏进口袋,随后在审问凶手的时候,就将这个奇怪的证据放于桌上,并向他说明了一切,他如何杀死了妻子,为什么一只鞋在他这儿,而另一只鞋却在被发现的尸体脚上,尽管事实上,尸体还没被找到,罪犯却供认了一切。

拉赫穆特也想用这种方法实践一下。他拿出所有的信,将这一沓堆在桌上,而事实上,在显眼的地方放着卡拉凯的信。

他们的谈话从牧场开始,然后话题转移到兽医学,以及其他的一些我们并不感兴趣的事。

卡拉凯坐在椅子上,回答问题有理有据,深思熟虑,他直视着拉赫穆特的眼睛,尽管,他肯定看到了信,但他仍然没有将任何注意力分散在那封信上。

终于,拉赫穆特还是发怒了。

“嗯,好吧,”他突然说道,“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至今为止我都认为你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但你......”他停了下来。

“怎么,然后呢”,卡拉凯说,“但我……”

“但你好像不是这样!你和艾芭尔莎发生什么事了?”

“真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拉赫穆特用拳头敲着桌子,“我知道,你死乞白赖地追着她,她没有回应,你就一直在等这样一个诋毁她的时刻。是不是这样啊?”

“你说的话莫名其妙”,卡拉凯两手一摊,表示不解。“战争开始之前这样的事还少吗?人们闹得厉害,直到现在是不是还这样?先巴结奉承,然后等待反击。好,就算一切如你所想,但我没有暗中使坏,我是如何工作的,您该看在眼里。”

“那波列休克呢,”拉赫穆特坚持问道,“你老实说,你们是怎么回事?”

“我跟她的关系非常要好。”

“意思是你结婚啦?”

“没有”

“这我就不明白了,关系好而没有和她结婚?”

“怎么了,难道不行吗?”卡拉凯好奇地问。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卡拉凯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用自己修长美丽的手拿出烟抽了起来,长叹一声道:

“当然,我结婚了,不用在这儿兜圈子。如果我爱的姑娘不想嫁给我,我就和爱我的结婚。”

“亲爱的,哪儿来的自我牺牲和高尚!你嘴上说得好,但事实是否如此呢?”拉赫穆特讥讽地摊开双手,“你的歌唱得好听,但你要坐在那儿?”

卡拉凯发怒了。

“听听,这是什么谈话啊,”他怒气冲冲地问道。“您暗示什么呢,我一点都不明白。”

“不明白?好啊,你就会明白了。你说你和艾芭尔莎之间什么都没有,那么好,这封信又是什么?”他抓起信封在他面前晃了几下,“这情书是什么呀?”他怒喊道。

“我没给她写过任何信,不管是情书还是普通信件”卡拉凯回答道。

“是你的笔迹呢?”拉赫穆特问,“给,看看吧,就是你的笔迹!”他猛地将信扔在桌上。

卡拉凯拿起信看了起来,这封信写得很愚蠢。

有人署了卡拉凯的名,罗嗦愚蠢地向艾芭尔莎询问有关她未婚夫死亡的事。“现在,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们的了,”这个不知名的卡拉凯写道,“让我们相爱吧,爱慕你的卡拉凯”。

卡拉凯猛地抓起信,将其叠成四块,撕成碎片,扔到办公室。

拉赫穆特奔向他,抓住他的手,但还是迟了一步。

“就是这么回事儿”,拉赫穆特说,“一个乌鸦呱呱叫,所有乌鸦嗓子疼。也就是说,你想毁灭罪证,你认为这是所有的吗?证实自己无罪吗?”

卡拉凯突然呆呆地停了下来,举起双手伸向自己滚烫的脸,站了一会儿便慌忙夺门而逃。

“站住!”拉赫穆特在他身后咆哮着,“听见没,给我站住!”

“恶棍!”卡拉凯从楼道里朝他喊“哎,你真是个恶棍!”

拉赫穆特竟也没弄明白,这话到底和谁有关。

第二十三章

医院相见

古丽娜尔恍恍惚惚地记着,自己先被抬上了飞机,紧接着送上了医疗火车。她在奥什卡尔奥拉的后方医院才逐渐恢复了意识。或许她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一个月后她便能拄着拐杖在病房里活动了。

当夜晚警报拉响,所有人都睡下时,她悄悄地爬了起来,披上灰色的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就那样思考着思考着……

她想到了这些,她二十三岁了,她现在扪心自问,这些年,虽然只是几个月,几周的战争所经历的是否值得。

她看着镜子摇了摇头。以前,她的皮肤白皙、细腻,额头和眼角一丝皱纹都没有。而现在她的脸上爬满了细细的皱纹,皮肤粗糙、暗淡、没有光泽。而且这难道是唯一的变化吗?她头发也开始斑白,新长出来的灰白的头发每天都在增加,她自己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起初,她还试图与这些白发对抗,解开辫子将长出的白发拔掉,但是一周之后,她也无奈地放下双手。而要知道,她母亲晚年的时候仍然拥有乌黑的秀发,面容年轻,皮肤白皙,没有一丝皱纹。她仍然记得,母亲是如何梳理自己掉落的头发的,她哭泣着想“天呐,要知道她还很年轻哪,头发还如闪亮的黑色丝绸一般”:

曾几何时,在母亲生病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古丽娜尔问她:

“妈妈,怎么你的头发都不会变白呢?”

母亲微微一笑,回答道:

“闺女啊,快八十岁的时候会白的。你奶奶的头发就是在那个阶段变白的。”

古丽娜尔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有多高兴。因为恰恰是这个原因,也就意味着,八十岁之前她的头发不会变白。

但是,现在她只有二十三岁,可她的头发却白了……也是,怎么可能不变白?她开始回忆起来。

那天夜里,她站在沙龙车厢[37]里,透过窗户环顾四周。夜里阴冷潮湿,天空下着濛濛细雨,土堤上黑色的水洼波光粼粼,不断泛着涟漪。时不时的还能看见一些废墟,燃烧殆尽的房屋,砍伐殆尽的树木。

她所管理的医疗火车的任务很普通,却又很艰巨:尽可能地深入着火线,汇集并运送伤员。在伏尔加河对岸那儿有一列装备良好的医疗专用列车。这辆列车接收她手里的伤员,并把他们运送到更远的后方医院。

在军队医疗处,当她被告知要管理怎样一列火车时,她感到非常害怕。她是第一次处理伤员!要知道,至今为止,她只是在教科书上了解过如何查看所有的烧伤,平躺身体,舒展开满是内脏的腹部和被烧坏了的腭。她怎么也忘不了自己参与了的第一次手术的所有细节。那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他的胃黄橙橙地深陷下去,脊柱都已明显的可以画出来。他蜷腿走着,就像得了一种久治未愈、顽固不化的恶疾。接受完检查,一周后,他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古丽娜尔透过白色的纱布,带着恐惧和好奇看着医生用手指飞快地在打开的胃腔里翻找着。

从那时候起,又经过了很多年。现在每当她靠近病人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任何恐惧和好奇。她的手指坚实、娴熟,行动敏捷、沉稳,她现在害怕的只有那些复杂的复合型手术。

军用列车开动着,并最终停靠在森林中的一个会让站。昨天这里还是一个小村镇,今天就只剩下了一些残砖、废墟。在这个烧毁的小车站没有人,甚至连一只狗都没有!幸运的是,在这儿并不是没有人支援他们。所有人都参与了伤员拖运、接待工作,卫生兵、铁路工作人员和医生。担架不够就扛在肩上走。古丽娜尔和其他人一起工作着。她的腿从早到晚都在隐隐作痛。

她在车厢里来回走了几趟,完全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着某个问题,她给病人的腿部做了麻醉,并且有人突然从后面给她穿上了手术服。受伤的格鲁吉亚人微微欠起身子,他身材魁梧,脸色暗淡如烟,顶着一头被烧焦的漂亮头发,大眼睛含情脉脉,却暗淡无光。此时他正睁着眼睛非常认真地注视着她,这个医生她自己将伤员拖到车箱内。

格鲁吉亚伤员捏着她的手,语速飞快、却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她克制住自己,俯身和蔼地看着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时候他突然又开口说话,虽然语速仍然很快,但几乎已经能听清楚了:

“厉害啊,厉害!你好强悍啊!记得吗,是你把我扛在背上拖进来的。难道你不感觉到我重吗?你知道我有多少斤吗?”

古丽娜尔那时候注意到的是:他说的是‘我多少斤’而不是‘我体重是多少’。他这样说自己好像自己已经死了一样。她自己也想知道,但是该如何向这个双腿比膝盖伤得更重的人提问呢?

手臂重伤、活泼外向的鞑靼小伙儿很快帮她解答了这个疑问。

“他非常健康,有一百公斤重呢,他和我曾经是一个部队的……”

火车原路返回时,她回到自己的车厢,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她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害怕,自己当着伤员们的面突然大哭起来。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她怕自己一哭伤员们会非常非常担心。

虽然他是个格鲁吉亚人,但也有三十二岁了。战争开始之前,他曾是某个国营农场的农艺师。一天之前,他的身体都还强壮、健康,而现在却成了这样,他失去了双腿。他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失去双腿的后果,但是明天会怎么样呢,两天后,三天后呢?

格鲁吉亚人确实情况变得更糟了。前三天他还静静地躺在床上,发紫的眼皮包裹着自己暗淡无光的大眼睛,后来就开始说胡话。有一天,他恢复了意识,在床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用手触到本该属于双腿的位置,他摸了摸被子,明白一切后,用牙齿咬碎了枕头套。

古丽娜尔就在他旁边,她用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他没有抬头,只是摇了摇头。一个小时后,他又开始说胡话。

车厢的另一头躺着一个还很年轻的莫尔多瓦人。他的右手被炮弹炸伤了。他是一个安静的病人,古丽娜尔从来没有在他的病床前多做停留。然而有一天,他请求她给他打一支吗啡。

“多一点,多打一点”,他顽强地补充道。

他起初没有弄明白,没有给他开吗啡啊,他总是静静地躺着,从没有抱怨伤口疼啊。那时候他突然极不舒服、难为情地说:

“只是为了让你把一切都搞完,我想给您少添一点麻烦”。

古丽娜尔听到这话想反驳,她想责备他的胆怯,最后批评批评他,但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使她觉得这个谈话所有的恐惧和徒劳恰恰体现在此刻。再过一天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这个姑娘曾经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是钢琴班的最后一届学生。她是志愿来到前线的,现在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甚至吭都不吭一声,她的胳膊被炸断了,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这个飞行员呢,他的脸全部都烧伤了。打空战的时候飞机油箱烧起来了,就像火苗一样已经烧得很旺了,可他却奇迹般地使飞机着陆到了自己国家的领土上。现在他全身上下只有两处地方完好:眼睛和嘴巴。

第二次飞行的时候古丽娜尔还很年青,而第三次她的眼睛下面已布满细细的皱纹,也出现了灰白的头发。在回来的路上,一个姐姐轻轻地拉住她的手,小声地说:

“现在飞机正在下降,我们坐一会儿吧。”

古丽娜尔坐了下来,她坐在古丽娜尔旁边。她抚摸着古丽娜尔的头发若有所思,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多大了?”

“二十四岁”古丽娜尔回答说。

姑娘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巴,但是却什么都没说。他们只是那样相对无言地坐着。

“你有白头发了”姑娘用手指触碰着她的太阳穴,突然小声且小心翼翼地说。

第六次飞行过后,古丽娜尔被放了个假。为了迫使她好好睡一觉,给她分了小旅馆一个单独的房间。前几天她躺在床上睡不安稳。睡着的时候,她看见伤员们,听着他们的呻吟声,她倒伏在地上,她上空回响着敌人作战飞机激烈的声音。她醒过来的时候,那可恶的声音仍在耳边。

周末的时候,她开始读报纸。而她下周周末的时候被迫闲散,这比让她去着火点工作更让她感到憎恶、难过。旅馆无所事事的宁静和不真实的安逸都让她感到非常难过。当她被招去医疗处,被派往医疗车时,她会很高兴。

那时候她工作的时候,她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医疗列车,没有碰到达武列特,她还没有被送往后方医院。

在后方医院的时候,她总是会比较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医院的情况。那时候的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人们恢复健康后不会留下深刻的记忆。而现在的人们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这儿的每一个人恢复健康都会被当做一件令所有人高兴的大事来庆祝。现在有了那种坚如磐石、让人一生铭记的友情。

那时候没有与现在相似的服务人员,在医院和诊所有病人和护理人员之间的严重的冲突。病人抱怨护理人员,护理人员又打病人的小报告。而现在这种事情都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护士们为病人奉献了他们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恻隐之心、怜爱之意和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他们甚至不睡觉也不休息,而病人也报以他们热忱的感谢。有时候病人可能会惧怕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因为他们有时候很忙,说话可能有点激动,有时候甚至会对病人提出批评,但护士们却……她们对待每一个病人都温柔细语、客客气气。

古丽娜尔还指出了一点:病人在医院都会不断提高自身修养和学识。激情洋溢的即兴作品一个接着一个被创作出来,每一个人的作品都各具风格。他们中有一些是颇负名望的散文作家。他们的作品庄重地娓娓道来自己的生活,为了不让作品拖沓冗余,他们都是细细斟酌每一言、每一语。有一些是豪放不羁的诗人——他们不是特别注重诗歌的具体内容,而是激昂地抒情,因此他们大多都是和平的抒情诗人。他们诗中三分之一的词汇可能都是杜撰出来的,比起读者他们对这些词汇更加确信。有一些是讽刺作品的作者,他们会在作品中揭露黑暗、邪恶。也有一些是温和的幽默作家,他们身边总有一些快乐的、整天乐呵呵的人。

“要是能写一些哥特人的短篇和长篇小说就好了!”古丽娜尔这样想。

这些小说和诗歌作品最虔诚、最喜欢看的读者就是那些护士了。伤员不会永远信任伤员,也不会永远沉默。而护士怎不是这样!她们能哭能笑,讲述人的心情能够感染伤员们的情绪。她们要么在整个房间哈哈大笑,或者静静地坐在伤员们旁边,用手抚摸着他们的头,安慰他们。

古丽娜尔渐渐开始对这些谈话产生了兴趣,甚至她自己也会讲一些有关过去和不久前发生的事。很快在她身边也出现了听众,她是一个病房护士,她是马里人,叫做阿娜斯塔西娅。她个子矮、胖乎乎的,红彤彤的鼻子上满是雀斑,长着一头硬硬的漂亮头发。她既不会说俄语,也不会写,而且马里语也会得不多。但是在这个马里族女孩身上却散发着如此多的人性温暖和爱!她能够很轻易地走近伤员,因此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古丽娜尔就深刻、真诚地喜欢上了她。病人永远在她心中,尽管她从来不会刻意讨好他们,也不会纵容他们的任性,她只是将病人当做自己的兄弟或者自己的孩子来照顾。

当她早晨出现在病房的时候,病人会从四面八方将手伸到她面前,只是为了跟她打个招呼,人们亲切地称呼她为“阿尼娅婶婶”。有的病人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他还是必然称呼她为“婶婶”。她确实也很像善良、操心的婶婶。她总是把病房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就像是个经验丰富的教育专家,总是能够立刻摸准病人的性格和情绪。病人刚一出现在病房她就能看穿一切:这个病人心情不好,很显然,他在思念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很可能他会哭泣到醒来。而这个病人醒来的那一刻就非常开心,还哼着小曲儿,从骨折的那时候起他就胃口很好。如今他躺在病床上,摆弄着一部相当不错的小说。一周后,他出院的时候,他确实非常难过。

阿尼娅管理的是女性病房。古丽娜尔来这儿之前,这里已经有十来个病人:他们分别是无线电机务员、电话接线员、工兵零件和单位的工人、侦查兵、护士——这些病人都是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没有伤病特别严重的人。病房中的人开始说话、唱歌。这十个病人最主要的倾听者又是她——阿尼娅。然而,她无法倾听每个人的诉说:时间不够,而且那时候还有作息限制。晚上查过房后,阿尼娅悄悄地来到病房,坐到病床上轮流做讲述人。他们常常会聊天聊得很晚,深夜才会坐起来离开。

阿尼娅有个工作搭档——年青、漂亮的护士尼娜。她很注重自己的仪容仪表:每天都会修理自己的指甲,梳理一个精致、漂亮的发型,她喜欢穿漂亮衣服,每逢过节的时候,她都会特意整理、装饰一下自己的工作服还伴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她右脸颊上有一颗痣,病人们观察到,每一个月这个痣的位置都会改变。她的眼睫毛弯弯、尖尖的,像箭一样。

尼娜是负责病房的护士。但是她在病房里的工作并不得心应手:通常她站在走廊里靠近窗户的地方和康复的病人卖弄风情,病房里的人都不喜欢她。

然而当婶婶阿尼娅出现的时候,病房里的所有人都会高兴,这其中最高兴的就是古丽娜尔了。甚至刚开始的时候,古丽娜尔很难理解,如此不同的两个女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阿尼娅说俄语甚至不是很清楚,但她们还是能交谈好几个小时。阿尼娅能够触及事情最敏感的一面,能够把最主要、也最核心的东西讲得如此普通,以至于根本没有可能不回应或者不继续这个话题的交谈。

古丽娜尔在战场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一个很奇怪的特点:她从来不会回忆,也不会说关于自己家中的事。原因是这样的:她刚开始要回忆的时候,所有这些想法,特别是一些重要的、迫切的东西,突然都会在战争时期她所听、所看到的事情面前让步。是的,在这些惨烈的和毫不留情的残酷事实面前,所有那些温情的、真挚的东西都会暗淡无光、被抛诸脑后。古丽娜尔在经历了和病人的第一次冲突之后,看出了自己这种奇怪的冷漠感觉,而且有时候她甚至会感到害怕。她带着什么回家?看到儿子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感觉?她要跟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说些什么呢?而现在在这里,在后方医院,这种两条心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减,消减,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重新感觉到自己女性、母亲的一面,她又能够花很长时间去讲述关于自己儿子的事,她又会看着自己儿子的照片哭泣。在医院她经常会回忆自己以前所有的生活: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她会从头到尾、不留遗憾地仔细审视自己的生活。中间有一段时间她放空自己,感觉和目标也缺失了。自从和巴依江见面的那天起,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她又重新开始变得明理、可靠,又重新拥有了生活目标,但是这仍然不是最终的。真正的生活应该只有从现在开始。

古丽娜尔跟阿尼娅婶婶说了这些事情,古丽娜尔似乎是个不错的讲述者,而阿尼娅却是个绝佳的倾听者。

古丽娜尔并不是每天都能收到信。每当邮电工作人员将信件交到阿尼娅婶婶这个“邮局”手里时,她总是第一个跑到古丽娜尔那里去。古丽娜尔自己先看这些信,等晚上查完房后,她会把信中的内容讲给阿尼娅听。从来没有一封不能够和朋友分享内容的信件。

然而,有一天这种信件还是出现了。古丽娜尔看完了信,将它揉成一团,扔向窗口。然后一整天都躺在病床上,整个人都笼罩在阴暗、毫无希望的情绪中。她就那样静静地若有所思。

阿尼娅立刻就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儿,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甚至只是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古丽娜尔觉得很羞愧,她将阿尼娅叫到跟前,并跟她讲述了一切。

信件是匿名寄送的。这个古丽娜尔的“关心者”以匿名的方式给她说了一件事,信中说了她丈夫和她的好朋友之间不耻的行为。古丽娜尔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个谎言,但是信件仍然让她感到难过,古丽娜尔最害怕这种编造的、邪恶的闲话。“这种闲话会传遍四里八乡,败坏我和丈夫的名声,而之后这种令人厌恶的事情就会接踵而来。”

晚上,古丽娜尔发起了高烧,睡得很不踏实、不断说胡话。早晨,古丽娜尔收到了电报,里面说巴依江很快要来看望她。

“嗯,这就好了”阿尼娅说,“而且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等巴依江来会解释清楚这胡说八道的事儿!……”

“嗯嗯,是胡说八道”古丽娜尔重复道,“但他什么时候到呢?”

阿尼娅拽过地图开始推算:很显然,巴依江会坐着飞机从阿拉木图到莫斯科,然后接着坐飞机从莫斯科再到喀山,那儿有直通这里的铁路。计算一下,为了准备这次会面,经由这条路要持续多长时间。

日子在期望中一天天过着。突然有一天,古丽娜尔收到了一个大包裹。她拆开这个包裹,从里边倒出来一大堆纸,其中有一些是巴依江写的,而另外一些是爱巴尔莎的笔迹。她拿出前两页纸,看了看,立刻觉得情绪高涨,怀疑荡然无存。

她面前是一封情书,正是那封,给她写匿名信的“关心者”所写。她的丈夫向她的好朋友表达爱意,而她的好朋友则予以回应。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儿啊,她想着,这根本不可能?我不相信这事儿,我不相信!而突然……突然,她想,这要是事实呢?古丽娜尔开始感到恶心,她的状态很不好,她低声地说道:“还不如死了的好!”

晚上阿尼娅来到她身边,问古丽娜尔今天她收到的大包裹是什么东西。古丽娜尔头一次这么不情愿地跟她说这事儿,但是她还是骗了阿尼娅。

“寄来的是”古丽娜尔说,“以前工作时的一些文件。”

阿尼娅仅仅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相信了古丽娜尔的话,然后她就想明白了,“根本不是这样”。她小心谨慎地向古丽娜尔提出了一些问题,但是古丽娜尔总是愤愤地带着自己的倔强,要么沉默,要么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而到了最后就只是一味地哭泣。古丽娜尔的眼泪使阿尼娅也感到非常伤心。

她知道,有很多离婚的情况和与战争有关的家庭风波。但是古丽娜尔是哪种情况,她真的无法弄明白:好,是丈夫背叛了她,但他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而那个时候,巴依江每到一站都会发送一封电报,这时候就还有一封,最后一封:“明天早晨就到”。

阿尼娅打算去火车站,她因为看过很多次照片所以对巴依江的脸很熟悉,因此她能够一下就认出巴依江。

一小时之后,他俩都已经在病房里了。当他们坐车穿行在城市当中时,阿尼娅看着巴依江严肃的脸,担心地想着:“当他们见面的时候,他突然坐到离古丽娜尔很远的凳子上如何开始谈论离婚的事儿?他只是为了这个事情而来到这里,这种情况下古丽娜尔又该怎么办呢?”

但古丽娜尔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阿尼娅看着她的脸,甚至因为因她骄傲而挺直了身板儿。她平静、清楚地跟丈夫说着话,淡淡地笑着,真诚地讲述着有关自己的事。心地善良的阿尼娅想:“或者有可能,这个厚厚的包裹里真的仅仅只是工作的地方寄送来的资料?”

巴依江坐在妻子病床前,身心疲惫、若有所思,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的脸就像一块被红色斑点覆盖的铁锈。他很少微笑,他努力使自己的眼皮不耷拉下来,阿尼娅明白:他累了,肩上好多事情,没时间卖弄风情!

古丽娜尔又思考着另一件事:“他们现在要说些什么呢?她还什么都没从他那儿了解。如果这一切都是谎言,难道还要让他也惊慌不安吗?而如果是事实,如果他沉默,难道要让他随便跟我说些什么。”她相信,也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离开后,深夜的时候,她从病床底下拿出所有信件,并把它们全烧掉了。

第24章

夜谈

卡拉凯走了几步突然陷了进去,差点摔倒。暴雨已下了一周多,足所能踏之处,尽是黏乎乎的泥泞。

卡拉凯磕磕绊绊地走着,机械地扶着树或房屋的墙。他没在意大雨,也没在意湿淋淋的衣服。这漆黑的夜晚,无止尽的雨,黏乎乎的泥沼,都对他造成了阻碍。恶事一桩接一桩,甚至是他的人生——现在不也陷入了泥沼?他的名誉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地。

就这么艰难地摸进屋,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关于卡狼巴依的传说。

说有这样一个人,不但把整个世界一切财宝都搜刮来,更是让老百姓陷入贫困……这人罪孽深重,连大地都承受不住,只得抛给天堂。可天堂不接收罪人,他又坠落回那公义而智慧的大地。地开口把他吞灭了。人们分了他的财宝,浩如烟海的畜群也四散了。

“大概我也是这样的罪人?”咒骂着世上的一切,K绝望地想道。地也担负不起我,以及我与痞子们的交情。他清楚这一切,却无能为力。这也意味着,他走投无路了。意味着只剩下……他走到树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也只是感到,自己有多么湿,多么脏。意味着,只有去死了。怎么死?饮弹自尽?他有一把毛瑟枪。服毒自杀?他弄得到砷。是啊,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下定决心早晨一定要死,卡拉凯甚至感到了一丝平静。

接下来的路似乎好走了些。这里坐落着加工厂那大大的窗,占了大概有半堵墙,里面总是亮着灯。卡拉凯把斗篷的领子立了起来,走得更快了。

一个骑马的人径直向他冲来。卡拉凯——不想和任何人打照面——朝路边纵身一跃,但还是被叫住了。

“喂,你是谁?”

这是艾芭尔莎的声音。

女骑手又喊了一声,见没回话,就抽了一鞭,朝他那儿冲了过去。卡拉凯跑了起来,但艾芭尔莎很快就追上,对他举起了鞭子。她还以为是个从加工厂破窗而逃的小偷。

卡拉凯惊恐地叫道:

“你干什么?是我——卡拉凯!”

艾芭尔莎放下了鞭子。

“你从哪儿来的?为啥不回答呢?”她严肃地问道。

“答什么?我正赶回家呢。看看,雨下得多大!你怎么想的,停下盘问一个路人?”

艾芭尔莎犹豫了下。

“你从哪儿来的?”

“区委会。”

“那边在干嘛?”

“讨论播种计划。”

卡拉凯脑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咦,多好呀,我自杀了,谁会知道那封惹麻烦的信不是我写的?人们就会说:“活得罪恶,死得可笑;狗就该死成狗样。”于是他攥住艾芭尔莎的胳膊肘。

“听着!”他坚定地说,“我的命现在只取决于你是否跟我走。嗯也不止我的。听到了吗?也许还有你的。”

艾芭尔莎甩了一下手。

“你又来了。”她恼火地说,“我们已经为这事说了很多遍了!放开我,听见没有?”

他没放手。

“艾芭尔莎!亲爱的!”他突然恳求起来,“想想看,这一切都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完全不是。不,不,不是的!如果你不听我的,就会失去一切,因为下一次我不再有勇气。我会往自己额前开一枪:一切都结束了。以你未婚夫的郑重名义,跟我走吧。”

他一口气说了下去,极为热切;艾芭尔莎也想着:“谁知道他呢,或许真的是什么大事。”

“唔,好吧。”她想了想说,“走吧,不过别扯缰绳。”

就这样,他们回到了家——她骑马,他走在一边。进了屋。她脱大衣时,他站在前面沉思着。然后突然把门开了一条缝问道:

“你知道哈语里的卡拉凯是什么意思吗?”

“大概是野蔷薇一类的东西吧。”艾芭尔莎迟疑地答道。

他走过来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

“没错。带刺蔷薇。只不过和小白杨差不多高。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个哈萨克人去乌兹别克人那儿做客。他们吃了,喝了马奶酒,哈萨克人便问道:‘你们的神叫什么名字?’乌兹别克人答道:‘我们的神是白米饭。’啊,这样!(一勺一勺把饭舀完)‘喏,你们的神什么都没给你们留下。只落得些空盘子。神整个儿没啦。’乌兹别克人很委屈。他也问道:‘你们的神又是谁?’‘欸,’哈萨克人答道,‘我的神是你永远不会懂的。他在我村里呢。过来看看。’乌兹别克人很感兴趣,就去了哈萨克人那儿。‘好啦,给我看看,你的神在哪里?’‘我的神,’哈萨克人说,‘就是卡拉凯。’‘把这个卡拉凯带到我面前,我一口就把他给吃了。’‘瞧你说的,哈萨克人说,走吧。’他们出到院子,哈萨克人把乌兹别克人引到一株野蔷薇跟前。‘你倒是来吃我的神啊。’乌兹别克人站了一会,折下一根小枝,上面的刺粘住了他的山羊胡,扎破了他的舌头。乌兹别克人哀嚎起来。哈萨克人却对他说:‘老兄,你可别生我的气啊,只是你的神并不是真神。米饭——算是什么神啊?你到它跟前去,抓一把,就吃了。而我的神则是人和任何牲畜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你只有被它缠住,然后就挣不开啦。这才是神,这样的神。把这个用你的山羊胡绕好。神应该是凡人不可及的。’”

“嗯,很有趣的小故事。”艾芭尔莎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卡拉凯接着说,“给我起了这个名。他希望我像蔷薇的刺一样。我就长成了这样一株有毒的带刺灌木,横在了你和达武猎特中间。你懂吗?这并不是我的错。完全不是。唉,那边传的都是什么谣言呢。你自己也知道这一切。大家可都知道我是如何轻浮地追求你并遭到了拒绝。恶事传千里啊!”他突然苦闷地嚷了一声,“好事不出门呢。这不,区委书记悄悄塞进这个假文件,让我确认是我写的。你觉得这样好吗?这样就剩我一个了,去上吊。明白了吗?”

“明白了。”艾芭尔莎答道,“而你只是个傻瓜!”

“是啊,你讲得真好。如果你是我……”

“傻瓜,还是傻瓜。战后上吊。见鬼去吧!现在你连上吊都不敢了。知道这叫什么吗?临阵脱逃!”

“唉,我是多么厌倦这一切啊,”卡拉凯疲乏地甩了一下手,“我头都晕了。你说,还能做啥?我和拉赫穆特该怎么办呢?”

“好了!”艾芭尔莎思忖片刻说道,“我会把拉赫穆特搞定的。只是你别去。你俩可都像公鸡一样好斗。”

“他会把你撵出来的。”卡拉凯心烦意乱,“一定会的。你知道,他现在可成啥样了?”

“别担心,该怎样就会怎样。我会负责好的。和我握下手,从此不要再谈这件事。”

天已经完全亮了。窗玻璃发白,树梢拂过清晨的第一缕微风。

“欸,我多想睡觉啊。”艾芭尔莎说道,“而睡下就没时间了。得赶紧的——回趟家,然后上班……”

“你哪怕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也好。”卡拉凯建议道。

“不!我现在得走了。”她走到窗前,望了眼院子,又赶紧闪开。卡拉凯注意到了,也看了眼窗外。

锡尔巴依站在院子里。他抓着艾芭尔莎马的缰绳。

“哎呀,完啦!”卡拉凯呆滞地说,“这就是我那该死的命!现在锡尔巴依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为啥?”艾芭尔莎惊恐地问。

“还能怎样?你知道这老头是怎么看我的,而你骑着他儿子的马来见我。他不会放过我的。”

“没事儿!”艾芭尔莎说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会跟他解释一切的。”

‘这个糟老头是不会信你的。’卡拉凯心想。

他们又看着窗外。锡尔巴依站在马边上,想了想又抓住它的笼头带到院子外面。他在那里上了自己的马,把马栓在了自己鞍上。

“全完啦!”卡拉凯苦涩地说,甩了下手。

第二十五章

警报

区委会的灯还亮着,巴依江疾步走进办公室,书记拉赫穆特迎面站了起来,除了他和一个趴在一大堆文件上睡着的助理之外,区委会没有其他的人。巴依江看着书记摇了摇头,他一向穿戴讲究,每一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但现在拉赫穆特一副居家的样子,军便服的领口敞开着,腰里也没有系带扣的军腰带。

“坐,歇会儿。”拉赫穆特闷闷不乐地跟巴依江打着招呼。

“奥,不了,我只待一分钟”巴依江连忙说,“我坐便车来的……”

“坐,坐,”拉赫穆特语气柔和,但却又十分坚定。“聊会儿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非常简短地,几句话就将自己与卡拉凯之间的谈话整个儿叙述了一遍。

“不好,”巴依江沉思着说道,“无论怎么样,这样总是不太好。”

“是的,不好,问题就在这里!”拉赫穆特情绪有点激动。“知不知道有句谚语,叫‘小题大做’。用我们的话来说则是‘花斑小马掀翻了整个村庄’他突然笑了起来。“这是我不久前在乔卡纳·瓦利哈诺夫的书上读到的,不知道吗?很有意思。”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并朗读:“曾经,当我们民族与蒙古部落为敌时。有一天,卡尔梅克人袭击了哈萨克人,并偷走了他们的马匹。哈萨克人积聚兵力,开始追赶卡尔梅克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不得不追赶卡尔梅克人。有天,当侦察兵报告说,克尔梅克人的驻扎地就在不远处时,哈萨克人便安排好哨岗,停下来过夜,以便在进攻敌人之前休息一下。半夜时,响起了警报:‘敌人来了’——哨兵大叫。熟睡中的哈萨克人爬起来就惊恐地往回跑……,但很快他们就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敌人。此时,头领让队伍停下来,弄清拉响警报的原因。原来,从被卡尔梅克人偷走的马群中跑出的一只花斑马在逃跑的路上碰到了熟睡中的哈萨克人。哨兵把这只花斑马当成了前来进攻的敌人,于是拉响了警报。一件小事却引起了如此大的动静……,哨兵,自然不用说是受到了惩罚。从此之后,如果在民间再出现诸如此类的一些毫无缘由的躁动,人们就将其称之为‘花斑马引起的不安’”。

“是的,挺有意思的。”巴依江笑着说。“只是为何要说这个呢?”

“原因就是,这匹‘花斑马’你也知道,就是那个被叫做‘烧坏的’的家伙,他拿走了集体农庄钱柜所有的钱,数目还不小,大概有十万。直到现在也抓不住他。”

“真厉害”巴依江嘘了一声。“这个恶棍。”

“这还不是厉害的地方,更厉害的是,他从自己的好朋友马萨克巴依的妻子那里勒索了五万,他对她说:‘我已经贿赂了主治医生,然后再封住他的眼睛,那时你的丈夫将留在家里。’就这样,他不仅仅封住了她的,还有我们所有人的眼睛,怎么样,厉害吧?”

“只是,你知道,”巴依江不知怎么地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来是他写过信,他!他!就是他!”

因此,当书记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时,巴依江明白,拉赫穆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有可能,”他说,“那么卡拉凯怎么办呢?”

巴依江默不作声。

拉赫穆特叹了口气,拿起话筒,拨通内务人民委员会区部电话,这个电话打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容还是关于那些信以及十万块钱。

突然,书记提高了嗓门。

“你说什么?奥,这太好了,那么,听着,亲爱的,或许你可以顺便到我这里来一趟?好的,我等你,只是最好早一点,就十点钟吧。”

他放下话筒说道:

“好了,现在一切都可以弄清楚,抓住了混蛋。”

“您将看到,”巴依江热切地说道,“一切都将如我所说,这就是他,真正的他。”

“看到,看到,”拉赫穆特安抚了他,“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去我那里喝点儿茶,我现在就给老婆打电话。”

此刻,在区委会书记家做客的锡尔巴依已经睡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半夜两点钟的时候门响了,并传来了愉快的声音,锡尔巴依听出是巴依江和拉赫穆特,他继续躺了会儿,然后起来走到饭厅。

桌子上,装满蒸汽包子的锅正冒着热气,边上放着一瓶红酒,之后又摆上了茶炊。

三个人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慢慢地吃了包子,饮了酒,之后又喝了茶,直到听到驴子的叫声,他们才意识到已经早晨了,便散开各自回房。锡尔巴依走出院子,天已经完全亮了,他走近马栏,想着给自己的马添点草料,却发现马不见了,锡尔巴依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锡尔巴依的爱马有一个不好的习性,那就是,无论锡尔巴依骑着它去哪里,不管将它拴在哪里,它一定会将缰绳扯断跑掉,但一定是除了回自己的村子哪儿都不去,甚至,即使给它加上绊绳,它也会像麻雀一样往村子的方向跳去。现在它又跑掉了,粗壮的绳子则扔在地上。

“这该死的,”锡尔巴依咒骂着,“看我不把你找回来!”

锡尔巴依没敢耽搁,顺着马的脚印一路找去,一直找到城外很远才将它找到。

回来的路上从卡拉凯的房子旁边经过时,锡尔巴依不经意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看到了在矮矮的栅栏外面站着儿子达武猎特的那匹灰色的骏马,是的,没有错,就是它,但是它怎么会在这里呢?要知道艾芭尔莎总是到哪里都骑着它,锡尔巴依也曾这样对她说道:“好的,孩子,还是别让这骏马知道它再也没有主人了,在达武猎特没有回来之前,你就骑着它吧”。就这样,这匹骏马现在站在了敌人的院子里,那么,这就意味着艾芭尔莎现在在这里,锡尔巴依从马背上跳下来,走进了院子里。

老人家突然感觉不舒服,胸闷,不由得靠在墙上,当他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扔在柴堆里的斧子,他捡起斧子无意识地在斧刃上用手指摩挲着,斧子是把新斧子,还很锋利。

锡尔巴依想起了一个老故事,曾经,一个富裕的巴依和一个穷人的儿子,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而姑娘则更喜欢穷小子。于是,巴依便雇佣杀手将小伙子杀死。此事几乎一年进行审查,然而,当对簿公堂时,案件却突然落入证据不足的境地。原来,法官已经被巴依买通,不允许查案人员深究此案,侦查工作到此结束。晚上,穷小伙的父亲潜入巴依家杀光了巴依一家,连刚刚出生的小孩也没有放过,最后便自杀了。

收回思绪,锡尔巴依望了眼斧子,拿起它,刚往卡拉凯的房子走了一步,达武猎特的马突然嘶叫起来,老人叹了口气,脑海中呈现出这样一副画面:穷小子修了两座坟墓,一座是给自己的未婚妻的,另一座则是给自己父亲的。此刻,关于自己的父亲他将会说些什么,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对于父亲他是会理解呢还是指责。当然,毫无置疑,他会指责他,锡尔巴依扔掉斧子,走向骏马,解开缰绳,将马牵出了院子。

拉赫穆特还没起床,他的妻子给锡尔巴依开的门,这会儿又躲到帘子后面去了。但老头子给她叫声:

“嫂子,把你的丈夫叫起床吧。”

当拉赫穆特打着哈欠走向锡尔巴依时,锡尔巴依闷闷不乐地跟他说,希望能跟他谈谈。

“那么进去房间吧,”拉赫穆特提议。

“不,不,”锡尔巴依摇着头说,“还是去院子里谈吧,巴依江还睡着呢,这是个秘密谈话。”

拉赫穆特虽然有点吃惊,但还是走出了院子。锡尔巴依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他讲地很平静,言简意赅。拉赫穆特看着他那张阴郁却又平静的脸,心里在想:眼前的这位老人多么厉害啊,能够控制的住自己。他的脑海中重现出曾经喜欢用在锡尔巴依身上的比喻:这个老人,就像大地一样,包罗万象,无所不知却又深藏不漏,无论表面发生什么——森林枯萎,山岩坍塌,河流枯竭——大地依然一如既往地保守自己的秘密。

“那么,好吧,”锡尔巴依讲完之后,再说,“就这些,我该走了”

“不,瑟罗科,如今你更应该留下来,”拉赫穆特说,“这件事应该一查到底,彻底弄清楚,我现在就把他们两个都叫过来问清楚。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艾芭尔莎十分讨厌卡拉凯。他们可能有事儿而会面,后来,时间不早,下着雨,于是艾芭尔莎就在卡拉凯那儿过夜了。这样的事儿常常发生。

“你是区委会书记,内行看门道,”锡尔巴依冷漠而审慎地答道,“但是,别拦着我,我要走,”他不再听任何解释,上马疾驰而去。

拉赫穆特不敢耽误了,立刻叫来了值班通信员,吩咐他去请卡拉凯来,并嘱托,如果艾芭尔莎也在,就让她也一起来。

通信员来的时候,卡拉凯和艾芭尔莎都穿着衣服,两个人还聊着什么,但表情却露出了不安。

“哎,卡拉凯,”当通讯员传达完区委会书记的命令,出去后,艾芭尔莎说,“坏了,我觉得捅娄子了。现在拉赫穆特要跟我们说什么呢?老家伙已经去告状了吧。”

卡拉凯沮丧地默不作声。

“当然,拉赫穆特会先问我们的,但是,只要我们如实交代,他就不会再追问的,他是个通情达理而又聪明的人,不会不相信我们的。但是,我们该拿老头子怎么办呢?”

她又想了想说:

“不过,你最好还是待在这里,我先一个人去跟拉赫穆特谈,如果有必要,我再叫你。”

当艾芭尔莎刚一迈进办公室,拉赫穆特就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并大叫道:

“那个混账在哪儿?”

“您指的是谁?拉赫穆特大哥,”艾芭尔莎平静地问道,“是卡拉凯吗?”

“拉赫穆特书记,请让我告诉您,到底怎么回事,我并不是毫无缘由地留在卡拉凯那儿的。”

她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拉赫穆特。

“好吧,”书记赞同地说道,“就这样吧,我将撤销对你的起诉,但是,你为什么要替卡拉凯说情呢?知道吗?亲爱的,托尔斯泰有写过这样一个童话小故事:农夫撒网扑朱雀,有只鹤与朱雀一起落网,农夫将鸟儿一只接一只从网里捉出来,将脖子拧断,扔在一边,鹤央求道:‘别杀我,农民伯伯,我不啄你的大麻,我是鹤’,而农夫对他说:‘你,老兄,只要是和贼落在一起,就应该跟贼受到一样的待遇’说完,扭断了鹤的脖子,跟卡拉凯一样,你也看到了,他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特尔特科和马萨克巴依,第一者是混账,第二者还更坏。如果不是真正的敌人才好。现在就将他抓起来,并进行询问,天晓得又会问出些什么,泄漏出些什么样的同谋,或许,连你的朋友也会受牵连。”

“如果不是呢,”艾芭尔莎固执地问道,“要是卡拉凯根本就没有犯错呢?”

“亲爱的,怎么可能没有犯错。他是个共产党员,却和这些下流的人酗酒。那么,好吧,仅此一回,我替他兜着,只是,让他有所收敛。如果再让我发现,就完了。”他看到了艾芭尔莎多么想要冲到他身边就急切地说完,“谈话到此结束,就让你的卡拉凯继续活着吧。让他记住,他差点捅出了什么样的篓子。最好还是我亲自跟他说吧。好了,现在让我们来商量下,怎么给老头子个交代,要知道,老人家可是什么都不相信……”

第二十六章

“科捷尔梅”卫兵

锡尔巴依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大家心里在想,这一切将如何结束。

“哎,糟糕”拉赫穆特说,“老人家非常生气,脸色都变了,像他这种人,一般是宁死不屈的,希望不要出现什么太糟糕的结局。”

“糟糕的结局?比如说呢,”已经清楚整个事件的女助理问道。

拉赫穆特摊开双手。

“他将如何发泄自己的仇恨,这个我还无法想象到,也许,他会找某个人去算账的。”

“和谁算账呢?”女助理问道。

“可能会找卡拉凯算账的,我担心,希望他不要弄出太大的乱子来。”

“难道他会找自己的儿媳妇儿报仇?”

“儿媳妇儿?不会的,我不这样认为,老人家的性格里有种独特的侠义精神,他不会跟女人一般见识的,至于卡拉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老人家是个有个性的人,在他身上没有中间立场这一说。我担心,我们区委土地管理局不会有好下场的。”

卡拉凯也为此担心不已,最近一段日子里,他显得脸色发白,总是不断地踱步,心里在想“最终,这一切将会如何收场?”

有人给卡拉凯建议,让他直接去找老人家,并向他说明一切。“他是个内心纯洁的,有良心的人,不要对他隐瞒任何事情。锡尔巴依是个受人敬重的人,大家都很尊敬他。所以,去找他吧,诚恳地向他坦白一切,再请求他的原谅,如果只是有什么惹怒了他,那么就不会有什么罪过的。”

卡拉凯心里也这么想,但是要真去找锡尔巴依,还是胆怯了。“老人家会怎么迎接他的到来?会跟他说些什么?万一,他去了他家而落入人家设好的圈套呢。”因此,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去找拉赫穆特。

“老人家最敬重的人就是您了,”卡拉凯说,“如果您能跟我一起去,那么,老人家可能也就是大吵大闹一顿,但最终会和我握手言和的。”

“是的,如你所说,”拉赫穆特回答说。

“要和区里最受人敬重的人吵架,这让我感到很难过,有人诽谤我,散布谣言,而我要负担责任。要知道这个问题很损害事业,老人自己也为此深受折磨,也许他会感到自己深受侮辱与欺骗的。”

“这个,”拉赫穆特说,“你好好想想,是的,这一切是时候结束了。但是,现在我很忙,顾不上这件事,等我空闲了我们就去,也就是过三天左右时间,怎么样?”

但是,过了三天,五天,一周,而拉赫穆特还是抽不出时间和卡拉凯一起去找锡尔巴依,又过了五天,拉赫穆特的事情还是没有忙完。

卡拉凯提醒过一次拉赫穆特前往之事,后来又提醒了一次,第三次的时候,他自己已经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要一个人前去,他又没有那个勇气。

那些好搬弄是非的人仍然在到处散播谣言:“和锡尔巴依之间有过一次关于你的谈话,他谈到你,用拳头敲着桌子,用劲之大,连桌上的餐具都震得跳了起来。他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们不可能两个都活着的。’”。

如今,卡拉凯即使傍晚时分上街都提心吊胆的,要是非得出门,那也一定会找个人跟自己一起。最终,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把弯刀,总是随身携带。晚上,总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甚至连大门也要锁起来。他常常请求自己的朋友中有人留下来陪自己过夜,“鬼知道他呢,这个老人,”他心里想,“用斧背把窗扇砸开,然后,再用斧背将人打死,而丢掉脑袋之后,怎样再去打官司。”

有天,有人告诉卡拉凯说:

“瞧吧,好像,老家伙要有所行动了。他在等待合适的时间,现在已经开始沿着克孜勒苏灌渠(哈萨克人称呼沿着还没有融化的冰面流动的洪水)在走,随身带着五六个坎土曼人,朝着科捷尔梅小镇的方向走去,一旦,他把坝给摧毁了,那渠就完了。”

“这个强盗!”卡拉凯的脸色苍白,“大家还看什么呢?抓住他捆起来。”

“谁去抓呢?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其他的人要么参军了,要么都在渠上,”传话者忧伤地跟他说。

“这样,现在就应该派上面的人到区里去,”卡拉凯惊慌失措地说,“好在灾难还没有发生!哎,老人家啊,老人家,你的头脑多么愚蠢啊,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事来呢?”

危险性确实很大,科捷尔梅是个填土坝,填筑高地,灌溉沟渠从它上面流过,如果不得不经过峡谷和坝开凿,摧毁科捷尔梅就意味着,一下子,完全将所有的水从渠里放到峡谷中去。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建议巴依江不要修建科捷尔梅,只是将渠道加长就行了,不要直着修筑,而要从浅沟两边迂回,巴依江则反对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的建议:“这样挖,就意味着,渠道绕远加长了整整一千米。”

“这个我知道”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但是,你要想想,峡谷中的土壤本就不结实,水流上涨,这段路基都不得不重修,那么,按照我的办法,渠水可以沿着牢固而又坚硬的土层流淌。是的,这样一来,工作量就会变大,但是只要辛苦一次,然后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否则,每年春天一到,就会有新的麻烦出现。”

政府委员会听取了波列沃伊的建议,并批准了他的计划,但是,当填土坝的工作进行到峡谷地段时,巴依江则让渠道直接通过峡谷,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巴依江也不会选择第二种,这种相比之下更容易的方案,然而,现在他没有别的出路,修建工程本应该按期完成,但是,现在工地上的工人只剩战前的三分之一,亦或四分之一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致力于大克孜尔奥尔达水坝图纸的研究,对于自己学生的这种擅自行为,他知道时已为时已晚。堑壕已经挖通了,想要改造已经修好的路段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哎,你最好把我的脑袋揪下来吧,”当他们从施工地段视察回来的时候,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然后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再怎么着也应该好好地修建科捷尔梅啊,却掺沙子和芦苇进去,对此你还心安理得,你哪怕是问问我也好啊,我也还可以告诉你什么样的黏土可以选择,如何将其与铁丝网混合在一起,从而保证堤坝的坚固性。”

“那现在怎么办呢?”巴依江问道。

“怎么办?地基应该重新修建,应该放置一些木桩子,栅木,取代沙子用黏土与铁丝网混合在一起,这样,还需要……”

“好的,就这样干吧。”巴依江说道,“明天我派木工和技术工来。

“得了吧,建筑师,”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忿恨地说道,“现在,土地硬的跟石头一样,你无论是拿丁子镐,还是铁锹都别想翻动,可能,也就只能用火药来炸开,只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挠挠头,想了想,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决定道:

“不,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你不得不因为不听我的话,而着急地上跳下窜,如果洪水冲毁水坝,锡尔河就会在我们整个附近泛滥,也许,还会冲走我们的工程,因此,现在只能等待春天的到来,不要错过时机,等到一开始解冻,就建坝,别再走眼了。”

“我会一切都照您说的做。”巴依江愁眉苦脸地说道。

“你是否照我说的做吗?”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痛苦地摇着头说道,“哎,现在我已经不再对你抱有任何信任了,一旦有人欺骗了我,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他,好的,修吧,我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他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一定要有个人来监督巴依江,但这件事交给谁呢?自己没日没夜地忙着方案设计,他没有助手,又不宜将这件事交给归巴依江管辖的工程师。那么,交给谁呢?”突然,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锡尔巴依怎么样?他做事情总是有理有据,如果不能相信他,那么就连自己也无法相信了。”他备好马向锡尔巴依老人家疾驰而去。

谈话并不长,锡尔巴依听完后就明白了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的意思。

“我只能指望你了”谈话结束后,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请不要叫我为难!”

“好吧,别担心,一切都会正常的”锡尔巴依回答道。

最终决定如下:锡尔巴依将只是远远地监督巴依江的工作,时不时地来到工地,看看堤坝的建筑情况,一旦出现什么异常,要刻不容缓地汇报给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跟你说的一切,”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补充道,“巴依江会因此见怪与我的,我一发火,都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说也说够了,就不应该再揪着不放了。”

就这样,锡尔巴依一会儿找这样的借口,一会儿找那样的借口,有时候则直接前去大坝,由沙子和芦苇板建造而成的大坝依然坚实地屹立于此,是的,距离洪汛期还远着呢。而巴依江,貌似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答应的,要建造临时的石头防御设施一事,在他看来,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假如锡尔河泛滥,所带来的灾害也不会很大,还有可以阻止洪水的闸门呢。巴依江心里想:“这样,当大地完全解冻了,就可以着手建造水坝了,没事儿,没事儿,时间还多的是。”

锡尔巴依看着巴依江,有点心疼他,“他也挺不容易的,这个可怜的人,也是迫不得已啊,”他想,“什么都缺,工具有,可是却没有人能操作;工具运来了,可是人手又不够;人有了,却没有衣服穿;好不容易,给他们穿的了,却没有吃的。这一切都得由他来负责。这多么的不容易啊。要是搁到别人身上,恐怕早就连脑袋都掉了,而他却安然无恙,仍然到处走着,笑着。这就是年轻与热血的意义啊。就算这样,对他来说也是一样,还是来不及顾全所有,他还能在哪里修建水坝呢?用什么修呢?材料在哪里呢?”

锡尔巴依决定帮助巴依江,他将老人们召集起来,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水坝要建,但是没有材料。我算过了,需要的芦苇不是很多,最多也就是50匹骆驼的量(锡尔巴依将所有的建筑材料用骆驼来计量),为了掺和灌浆黏土,还需要四十来匹骆驼的铁丝网,这些都需要我们在河水上涨之前收集准备好。”

建议是切合实际的,老人们现在已经开始前去准备了,但是,工作带有很大的间隔性,然而,这件事不胫而走,一直传到了区中心,传到了巴依江的耳朵里,虽然锡尔巴依的热心深深地打动了巴依江,但他还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建筑材料的准备是最实际的帮助,这是巴依江最迫切需要的,因此,当准备工作突然停下来的时候,巴依江非常的不安,“怎么回事?”他心里想,“发生了什么事儿?”,自己觉得,罪魁祸首肯定是内讧,一会儿是锡尔巴依和马萨克派吵架,一会儿又是和艾芭尔莎闹不和,这样,工作就停下来了。

巴依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找锡尔巴依解释清楚,他将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了拉赫穆特。

“不,这有点儿不对劲,”拉赫穆特说,他确实不能和别人和睦相处,但是,他为何要生你的气呢,好吧,我们知道,他和卡拉凯吵过架,我们甚至觉得,他会找卡拉凯复仇,可这与你何干呢?他了解你,爱你不差于自己的女婿,那么,他为何要摧毁工作呢?不,你最好不要表现出,让他觉得你怀疑他的样子,然后,一切都会自然而然水落石出的。”

“好的,”巴依江回答道,“只是,我觉得,有些事儿不是那么回事。”

锡尔巴依对待巴依江的态度一如既往,即使在出现了马萨克派编造的谣言之后,老人家自己对他,巴依江的态度也没有变。

是的,自从巴依江试图找老人家谈话,这之后,他愤怒,痛苦万分,策马朝拉赫穆特的房子疾驰而去,虽然,没有得到什么结论,但是他们的谈话融洽而又自由。巴依江来到老人跟前,向他证实说,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是无稽之谈,难道他连拉赫穆特都不相信吗?

锡尔巴依听他说完,然后回答道:

“奥,孩子,你在说什么啊?是的,这都是胡说八道,我不会为此而上火的,我只向阿拉祈祷一件事,那就是让我的儿子快点回来,他自己会弄清楚的。”

不管怎么样,收集建筑材料的工作还是慢了下来,并且,巴依江又被催着去阿拉木图作报告,在出发之前,他将卡拉凯叫来,对他说,修建阻挡洪水的大坝是必须的,但怎么做,他不知道,没有材料。

“我本想找拉赫穆特谈谈这一切的,”他说完,“可他不在,又去哪儿出差去了,锡尔巴依老人家那里又传出了很多闲话,看来,不得不由你来召集工队了。”

“我组建自己的工队,老人家会怎么看呢。”卡拉凯怀疑地说,“我现在对他来讲就是眼中刺。”

“这都是胡说八道,”巴依江说道,“他不会把个人恩怨带入工作中的,别怀疑了,快点开始准备必要的材料吧!”

第二天巴依江启程去阿拉木图了。

卡拉凯自己不敢监视锡尔巴依,便将这件事委托给自己的一个朋友,但结果却是:卡拉凯的代理人没有仔细地监视老人,老人正好去坝上时,他就睡过头了,只有一个伸手敏捷,诡计多端的小伙子还有点儿帮助。他发现,老人早上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收集了六把坎土曼,然后,把它们都放在马上,疾驰而去,小男孩叫醒卡拉凯的代理人,激动地气喘吁吁地把这一切告诉了他。

“这老家伙是向我们吹响战角呢,”卡拉凯的朋友骂道,“现在看你想干嘛”,他备好马直接奔卡拉凯而去。

卡拉凯真的不安起来了,早上八点钟他就跑到区里,把这一切都告诉给第二书记,并请求,希望能够派警察来追缉老人。

“难道这么做是恰当的,”书记皱着眉头说道,“还有,找到强盗——锡尔巴依”,既然已经召集了工队,那就意味着,要去修建,准备什么或者挖土,最好,我们去看看,他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哎,卡拉凯啊,卡拉凯!你处在这么重要的职位,却不了解人。”

跟随区委会第二书记一起的除了卡拉凯之外,还有三名区里的工人。

实际上,事情是这样的:

来到克孜勒奥尔达之后,拉赫穆特现在来到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跟前,他们谈了很多,但谈的最多的还是建筑问题,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不管跟谁开始谈论什么,都会将话题引到斯大林渠和克孜勒奥尔达坝的设计。

现在谈话涉及即将到来的洪汛和为了预防灾难应该采取的措施。

“之所以会发生这一切,”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沉思着说道,“主要是,巴依江不听我的建议。那里本不需要修建渠道,而如今,每个春天都要折腾了,稍一大意就会发生灾难,巴依江现在还那样干着,我不能真正生他的气,好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我需要做点什么,给点建议吧!”

“怎么办?”拉赫穆特笑着说,“要修,临时的坝要建,问题在于人,我们没有人!因此,我们决定组建由老人和残疾人组成的特殊临时工队,这将是我一来就不得不着手的事情。怎么样?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您怎么看待这件事,如果我们推选锡尔巴依做队长,他承担得起吗?您怎么想?”

“承担得起吗?”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反问道,“他承担得起,他是这样的一位老人……”

他们入睡时已经黎明。

当拉赫穆特醒来时,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已经不在房间了,过了一个小时后,他才回来了,非常的沮丧。气象处的人告诉他,锡尔河发源处的山中下起了强降雨,应当会迎来河水的大泛滥。

“这就意味着,一切问题在水闸,”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最近我太忙了,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看看,那里一切都正常吧?”

“好像是完全正常,是的,还有些需要建完,但都是些细节问题。”

“这就意味着说,水闸能够阻挡得住洪水?”

“完全可以,”书记笑着回答他。

“您就笑吧,”波列沃伊不快地说道,“如果有什么不是您说的这样,我们的工作就功亏一篑了,洪水会把一切都冲垮,带走。”

“不会的,不会的,一切正常,要不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还是要尽快加固一下‘日兰希科’地段的科捷尔梅,春天一到,所有的力量都会汇入渠道垫料,到时候又是谁也无能为力了,您,这样吧,带着锡尔巴依,将他和工队一起送到峡谷,让他当着您的面开始工作,怎么样?”

书记到达“日兰希科”已经晚上很晚了,就停留在守卫的小屋里。

“把锡尔巴依叫到我这里来,”他说道。

“他睡着呢,”守卫说道,“他会生气的,要知道,他可是个有性格的老人。”

“我会让他一跃而起的,”拉赫穆特笑着说,“去跟他说,河水泛滥了,土地被淹了,所有的都被冲走了,他会光着脚……”

“要这么说吗?”守卫有点兴奋。

“干什么,你干什么!”拉赫穆特挥着手说,“这样他的心脏会爆裂的,不要这样说,去,把他叫来就是了。”

但是,守卫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并且,他和锡尔巴依只差一岁,他们经常相互开玩笑,上一次,锡尔巴依好好地拿自己的老朋友开了个玩笑,守卫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办法捞回一局。

他跑到锡尔巴依的小木屋,用拳头砸着门。

“快,快,”他气喘吁吁地喊道,

塔尔比亚走了出来。

“怎么了?”她惊慌失措地问道。

“阿克萨克尔在家吗?”信使叫道。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锡尔巴依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里传了出来,只穿着一件内衣就冲到门口。

“锡尔河决堤了,”信使说道,为了加强效果,他还喘着气,捂着心脏。

锡尔巴依用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谁跟你说的?”他大喊道。

“区委会说的。”

“拉赫穆特?”锡尔巴依彻底吓坏了。

“他,他,正是他,刚刚从锡尔河赶来,非常担心,坐立不安,发来电报说,塔什干已经淹没了,现在水正往这边流过来。”

“不,你在开玩笑。”锡尔巴依推开他。

“什么,怎么了,我疯了吗?”信使委屈道,“我不是自愿摸黑来叫你的。拉赫穆特严厉吩咐,‘去,把锡尔巴依跟他的工队带到这里来,让他自己带上所有的能够拿得住坎土曼的人’”。

“塔尔比亚,”锡尔巴依喊道,“我去备马,你给我收拾下东西……”

他很快点了六个人。

他们到达“日兰希科”时,已经早晨了。

当锡尔巴依闯进房间时,拉赫穆特还在平静地睡着。

“怎么回事儿?”他打着哈欠问,“奥,是你啊,锡尔巴依,天不亮就来了,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锡尔巴依望着他那睡意朦胧的脸,和莫名其妙的眼睛,突然看向守卫。

“你疯了吗?”他吼道,“你拿什么开玩笑?你说水跑了,水跑了,意味着我们的命就没了,你知道吗?”

废了好大得劲儿拉赫穆特才将锡尔巴依安抚下来。

过了几个小时,区委第二书记,卡拉凯还有几个人来了。

当一切都搞清楚了,当锡尔巴依开始大笑起来能够心平气和地交谈时,拉赫穆特提议让他做新水坝修建工程的队长。

“不,孩子,”锡尔巴依说,“我不当队长,我这里琐碎的工作已经够了,我可以帮忙。”

没人明白老人家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第一个着手收集建坝材料,而现在,当一切都做好了,他却突然放手,对此,大家没怎么谈论,所有人都清楚,老人家经常举动古怪。

第二十七章

开渠放水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来州委的时候,书记给他看了一封电报。哈萨克斯坦政府及党中央委员会祝贺斯大林灌渠建设工程第一期工作圆满顺利完成。与此同时,他们还通知了验收建筑和安装工程的政府委员会成员。十五个委员会成员中包括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锡尔巴依以及拉赫穆特。

“请允许我和您握手,”书记说,“谨让我代表自己,代表全区的劳动人民感谢您!当然,这是您的工作。可有得瞧了。”

书记站起来,走到那张大家总是围着开会的长桌子跟前,把一本厚重的、包了皮的相册拿在手里,说道:

“这是我们献给国家的礼物!”

相册的烫金字封面上印有“斯大林灌渠建设工程”以及共和国徽章。

书记打开相册。第一页全是领袖照片,接下来是在锡尔河旧址上拍的照片集。

鎏金的厚纸片上贴着与旧时哈萨克斯坦宗法制度相关的图片。

“哎呀,”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赞叹道,“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老东西。”

“这些都是托我们区照相协会的负责人找到并送来的。”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笑着说。“可他难道没告诉您,他是从哪儿搞到这些图片的?”

“他说没说过我已经不记得了,”州委书记说。“有什么问题吗?”

“我倒是可以给您讲讲这些图片是从哪儿来的。有一天,一个摄影记者来找我,说是想看看饥饿草原水利灌溉勘察第一手的图片资料。我记得问过他,为什么,他说,这些图片资料是科学家对中亚土壤改良史进行研究工作的例证。瞧瞧,就这样我把自己画的草图给了他。原来,我的图片都跑这里了!”

“得啦,这没什么,”书记说,“但现在我们要向区照相协会订5套装帧精美的相册,打算这样分配:一套送给斯大林同志本人,一套送给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咱们区委留一套,再送给‘肯图盖’集体农庄俱乐部一套,最后一套嘛,赠给您。”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激动地说。“这可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想了想之后,他又补充了几句,“您没必要写小说了,已经写好了。添上题目《流水与沙土》就行了。”

“太好了!”书记说。“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我们的小说已经写好了,真是太棒了!只等外界的评论了!”他拍了拍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的肩膀。

“那咱们去吃晚饭。”

* * *

第二天,委员会成员就要汇集。拉赫穆特和巴依江坐火车来,但锡尔巴依没和他们一起。拉赫穆特刚开始没有回答关于锡尔巴依的问题,然而坐下后就气愤地说了起来。

“我只是不想和他说话。瞧瞧,这就不来了,他只会怪艾芭尔莎。恶狠狠地呲着牙回答,看起来特别不满意,好像还骂着脏话!既然这样,我在他那儿呆了一个小时左右就走了,我才不要卑躬屈膝的跟个奴才似的。”

“那他工作干得怎么样?”书记问道。

“这也是个烦心事,因为工作不怎么顺利。下雨了,我还没去他那儿,不过,倒是听说,他现在管不了事。遇到了点麻烦。”

“到底是什么?”

“他做的一切都不合乎常理。先拿种稻子这件事说吧,他就直接在荒地里种稻子。除了他,谁还会这样做?这种土地上根本长不出稻子来。给他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可他只是固执地摆摆手。再说说第二件事吧,他老把稻子泡到水里,而且一泡就是半个月左右,可大家都知道,稻子在播种前一天才会放到水里。他倒想得好,隆冬时节开闸放水,浇灌自家的地。那段时间我正在阿拉木图,什么也不知道。回来之后我问过他。他只是笑了笑,并说道‘别担心,以后会有大好处。’我就问他,‘什么好处啊?您可都成农业权威了。’他又只是笑了笑。而就在昨天,卡拉凯说,这个老头儿吩咐大家浇灌未开垦的荒地。”

“这根本就不可能!”书记发怒了。“你口中的卡拉凯在扯谎。”

“我也觉得他在撒谎。本来打算亲自去看一看,可是收到了您的通知。叫了老人一起来,可是他不想来。他说,‘我走不开’,事情就是这样。怎么,难道我还得请他!”

“这可不太好,”书记摇了摇头。

“这才好呢,哪里不好了,”拉赫穆特说。“我倒是希望能提拔提拔这个老家伙,可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哪怕立马撤职都行。”

“不,不,”书记坚决地摇起头来。“要好好地调查一下。得向他仔细打听打听,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人家或许是对的,那也说不准。我是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地一意孤行。好了,我们就这样做!让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去找他。他们是老朋友了,说话会方便些。他不会不给他面子。”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锡尔巴依很相信友谊,可朋友却不多。有一天,他偶然搞到了阿拜的两卷集诗歌,就让达武猎特给他从头到尾地大声朗读。阿拜喜欢书写友谊,但总是这样抒发情感:

“我既不眷恋友谊,也不痴想仇恨。”

或者:

“我最亲爱的朋友啊,

你们是那么的阴险狡诈,

两面三刀,不忠不义。”

再或者这样结尾:

“唉,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

锡尔巴依一边听这些痛苦的自白,一边摇头。

“唉呀,唉呀!老人太可怜了!实在是太可怜了。”他从内心深处同情阿拜。达武猎特又读道:

“那些把憎恨别人当作唯一功勋的人,

在我眼里都是些无情无义的畜生。

如果你对一切都失去兴趣,

那时,你的妻子会成为你的朋友。”

“哎呀,说的太对了,”老人说道,“可朋友终究还是朋友!”

有人问他,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他借用一位不知名的阿肯[38]的话回答:

“和那些不乞求金钱的人交好吧,

他们才是真正的朋友。

如果他传来传去可耻的消息,

那么,你怎能和他生死与共?”

七十年了,锡尔巴依只有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一个朋友。在他面前,老人没什么秘密可言。

这不,他被派来打探消息了。

“听着,我明明白白地给你说清楚,”锡尔巴依回答了他的问题。“大家都在纳闷,我为什么在荒地上种稻子?原因很简单。荒地上什么都能长。如果已开垦荒地的土壤硬邦邦的不能种庄稼,那就得担心了,可要是加大灌溉,难道它就收不了庄稼?来,瞧瞧,我在这样的荒地上打出来的稻子。现在说说第二个事情。为什么冬天浇地?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我倒是想问问,他们冬天为什么要留着雪?还不是为了让水分更好地渗入地下。可今年冬天,老天爷好像故意刁难似的,雪下得特别少,而且融化得很快。这就是我放水灌溉的理由。”

“太好了,老人家,”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可你为什么浇灌未开垦的荒地?”

“啊哈,或许他们都在想:这个老头儿疯了,”锡尔巴依讥笑了一声。“才不呢,这个是特殊情况。听着,我这一辈子遇到过七、八次锡尔河发大水。这说起来也怪。河流要发大水的时候,老鼠最先感知到。沿海边的啮齿类动物会离开自己的洞穴,迁往草原,在那里栖息。这个你应该也瞧见了。”

“看到了,当然看到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

“你想一想,土地刚开垦好,耙好,可老鼠就到处打洞。他们不在没耙过的地上打洞,因为害怕耙子。这样,我就明白了,老鼠可以预测洪水。能怎么办呢,每个人都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当然也不例外。找了一群小孩,让他们去堵住土堤上的洞,只留下一个空洞。接下来,把水引到草原上。多么冰冷刺骨的水啊!四周铺满了稻草,然后点着它。又把狗放了出来。事情就成了这样:一些老鼠被烧死,一些被烟闷死,一部分被狗吃掉或咬死,剩下的被水淹了。田地上的水流了两天两夜,周围成了干干净净的。”

“老人家,你太棒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赞叹道。“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老鼠什么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别的动物。虽然现在看不到,但要是跑到这里来,那就会有一场大灾难。”

“到底是什么小东西?”

“上帝保佑啊,这动物可了不得!”锡尔巴依摇了摇头。“大小和猫差不多,长长的嘴脸上长着厚鬃毛。我们都把它叫做‘叶格乌-古伊雷克’。你们怎么叫,这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我给你看看这种动物,”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他从野外图囊里头掏出一本《水稻病虫害防治手册》,然后指着彩色的封面。人们把硕大凶狠且长有锋利牙齿的“叶格乌-古伊雷克”画在稻穗上。

“对,对,就是这家伙!”锡尔巴依激动地叫着,并用手指戳那可怕的动物。“你们把它叫做什么?”

“科学家把它叫做‘水田鼠’。”

“来,给我读读这册子。”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刚要开始读,锡尔巴依就打断了他的话。

“太对了!有一种锋利的刀具,像匕首一样,可以刮掉它们。挥动之间可以切断手指般粗的秸秆。而老鼠总是在小山和丘陵上打洞,所以,它们不是向下挖洞,而是朝上。这些魔鬼就会在此栖息,繁衍后代,那么……”锡尔巴依摆了摆手。

“的确如此,”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笑了一下。“它们一个夏天繁殖三次,每次平均九只。照这样的速度,一对老鼠一年就可以繁殖五、六百只老鼠。也就是说,如果一公顷稻子地里有五十个老鼠洞,那么,这五十窝老鼠一年可以偷吃掉五十公顷地所产的庄稼。”

“我的老天啊!”锡尔巴依惊恐地大声喊道。

“不过,暂时还没必要惊慌。首先是因为这个家伙有很多天敌,比如说伶鼬,狗等。它们数以百计得吃掉这些老鼠。其次是,这里现在还没有这些大老鼠。”

“是啊,现在还没有。我一直都操着心呢。每天都仔细检查所有田地,看看小山丘上有没有自下而上的洞穴。可我还有一个担心,那就是蝗虫。如果没有察觉到,那消灭它们的时候还没到,它们可比万恶的水田鼠更能吞噬干净庄稼。”

“别太担心了,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工作组目前正在运转。它们不会给蝗虫出现的机会。那好,咱们来说说最后一件事情:你为什么在播种之前就把种子泡很久?”

“我这样做是为了区分差种子和好种子。差种子会浮在上头,而好种子会沉下去。做完这些以后,不应该把种子放到太阳底下晒,而是得弄个高高的棚子,铺满芦苇,然后再撒种。这样的话,太阳就不会烤干种子,微风会轻轻吹干种子。这有利于种子的成长。我每天都还会翻一翻种子。瞧,就这么多。”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摇了摇头。

“老人家,得当心呀,”他提醒道,“你自己可是在冒大险了。”

“知道了,”锡尔巴依说,“但我是这样决定:如果我栽培不了一种从前未见过的庄稼,则永远不再拿上农具了。如果不冒险,那就永远都没有成功的可能。”

“当然,这样不错,”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很赞同。“好了,就这样吧。但现在能告诉我,您和拉赫穆特干嘛争吵?要知道,你们以前也是老相识!他怎么招惹你了?”

“他哪儿都招惹我了,”锡尔巴依气呼呼地说,“我可是个坦率直爽,忠厚老实的老头儿,也想别人都这样。可他呢,就会东拉西扯,还和卡拉凯、艾芭尔莎整天混在一起。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还能不知道!反正不是支持他们的阵营,就是想糊弄我。话虽如此,可这个终归不好。要真是朋友的话,他可不会这般行事。我是这种人:如果有人骗我一次,我再也不会和他打交道。原因就这些。”

“简直了!我可算明白了!可您打算怎样对待儿媳妇?”

“应对儿媳妇啊,是这样做的。刚开始我都不想看她。她跟我打招呼,我就扭开脸。有一天,儿子来信了。达武猎特给我写的信,信里头说:‘父亲,你竟然如此对待艾芭尔莎,我实在是太失望了。没时间写那么多,可我知道,她被人诬蔑,而你却相信了。如果你想让我放心、快乐的话,请像对待女儿那样对她。’该怎么做才好?儿子要是难过的话,我能不痛苦吗?碰巧此时,内务人民委员部分部的负责人来了。我见他的时候,他还是这样(锡尔巴依蹲下,并用手比划着,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负责人的时候,他还那么小)。小伙子人挺好的,又正直,还尊重老年人。我就喜欢这种年轻人。‘老人家,您好啊,’他说。‘好,好,乖孩子,你可别开玩笑。’我说道。‘开什么玩笑,我是给你送儿媳妇来了。我听说,你不让她出现在你眼前,她没犯什么错。’我就问他,‘那是谁错了?’‘特尔特克。’‘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他写的信。但你知道,谁是他的同伙吗?’他用指头弹了弹太阳穴。‘到底是怎么搞得,’我又问。‘大家都说,他犯事了,但具体情况没人知道。军事委员会已经审判了。他自己应该清楚,军事委员会审判的理由。和你家儿媳妇和解吧,别互相生闷气了。如果不这样,她会生活的不轻松……’这不,我就看了艾芭尔莎一眼,她站着,然后哭着跑向我。我开始可怜她。‘好了’,我说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样,我们就言归于好了。”

* * *

开渠放水的这一天终于到来。所有的庆祝活动也已提前考虑完备。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的发言拉开了大会的帷幕。接下来,巴依江·别克巴瑟诺夫作了报告。无线电广播电台全程广播了他的讲话。在此之后,打开闸门,水流向草原。锡尔巴依打开了第一道主闸门,最优秀的斯达汉诺夫式的建设者打开了剩下的闸门。

锡尔巴依站在砖砌的水闸上。从一侧看过去,他的脚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随风飘扬的红旗以及金光闪闪的演奏乐器。而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灰蒙蒙的草原是何等辽阔,却又萧瑟乏味,如果长时间地盯着远处,他的眼睛会不知不觉地闭上。锡尔巴依扭过脸,望向左边。他看到了像地下石头走廊般的巨大的混凝土洞穴。它们延伸到沙漠,并在此消失。好像是一只长着钢铁般爪子的巨兽挖出的石崖。

锡尔巴依又朝远处看去:草原,一个贫瘠,死气沉沉的草原。老人的一生都在这里度过。他总是有一种痛苦的不满足感。因为他知道,如果能够把水引到这片广袤的干旱地区,那么这里的人们就可以种花,种果树,种一些茂密新颖的小树林。他的一生都在致力于挖一条又一条沟渠,以便水可以流到沙漠的各个角落。水流向哪里,在那里的贫瘠土地上就能生长稻子,也能种小麦和黍米,而在那些烧焦的土地上可以冒出草原上特有的干枯花朵。他也会幻想一下树木和花园。现在,他的梦想成真了——水流涌向了草原。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忘记一切,陷入了沉思,政府委员会主席走到跟前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主席说道:

“怎么了,老人家,到时间了。”

“是啊,时间到了。”老人从高处下来,走近水闸的机械门,把手放到门上,打开了它,并大喊了一声:

“水流到草原上了!”

大家都跟着他喊:

“水流过来了!水流到草原上了!”

世界的每个角落由于无线广播都知道伟大的苏联地图上少了一个模糊不清、黄色的小斑点,还有一片沙漠地春天就要开满苹果花,葡萄灌满浆以及花草丛生。

第二十八章

幼苗

“不,亲爱的,你真不应该和我争执,”锡尔巴依说。“所有生物的规律都一样。就比如说,要是小孩儿胖乎乎,粉嘟嘟的,小胳膊和小腿儿也是肉嘟嘟的,还有一双闪烁着快乐光芒的小眼睛以及充满光泽的头发,那么他妈妈的乳汁肯定很足。另一个黑瘦的小孩儿,像只小乌鸦似的,肚子像南瓜,而腿则像弯曲的小梭梭树,这样的孩子没有得到照料,他妈妈也吃不饱饭。我说得对不对?”

“当然对了,”听他说话的人吃惊地回答。可他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说起孩子来了。

“既然说的都对,那就继续往下听。土地也是母亲。庄稼是孩子。母亲如果吃得饱,孩子也会长得好。所以,要侍弄好土地,那它就能长出好庄稼。”

锡尔巴依一直以来只知道一个经营照管好土地的办法,那就是好好施肥,然而在七十多岁的时候,他学到了一个新办法。

娜塔莉娅·波列休克给他说了这个新方法。她是锡尔巴依生产队最好的突击手,老人也总会向她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一般说来,这些计划都切合实际,但有时也不可靠,甚至有点荒谬狂妄,但是娜塔莉娅(在此之前,她的哈萨克语已经说得很好了)在任何情况下都只是点头同意,并且随声附和。她知道,没人能说得过这个老人。要是搁在那个时候,她肯定能和他争一争。娜塔莎在基辅师范学院学习的同时,也以个体女学员的身份考入农业科学研究所。如果没有发生战争,她会顺利从研究所毕业。

娜塔莎来到这里后,被分配在集体农庄,她以各种借口为推辞没去集体农庄中学教书,而是当了一个普通的集体农庄庄员。正是因为这一点,锡尔巴依尤其倚重她。很快,她接受了种稻专家短期培训,并成为一位真正的专家。

本应该是锡尔巴依去听这些培训,然而他拒绝了。

“请转告拉赫穆特,”他说,“我已经是个糟老头儿了,没必要再去学习。我积累了七十年的智慧已经够用。就让我的小帮手去学习吧,你们可别刁难她。”

娜塔莉娅被派去学习。

事实上,老人原先还有点担心她接受培训回来后会在他跟前摆架子,甚至是插手他的事情。然而娜塔莉娅牢记自己的位置,尊敬老人,并且还像以前那样服从他。

“应对他就得用特别的办法,”娜塔莎对艾芭尔莎说。“这样做是攻克不了他的。我刚来的时候觉得他是一棵老橡树或者百年的杨树,可事实上,他既不是橡树,也不是杨树,而是一棵长在沙漠上的千年梭梭树。”

“究竟有什么区别啊?”艾芭尔莎笑着问。“一会儿是这种树,一会儿又是另一种。”

“树木不同,这就是本质区别!橡树长在人眼皮子底下,它的根最深只能伸到地下5米,而梭梭树的根能伸到地下50米。这样其实是有原因的:在我们那儿的草原和森林里地下水流在表面,而在你们那儿的沙漠上,树要是吸水,只能延伸到地下50米。我想说的是,这个老人一直在往深处扎根。他和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草原已经融为一体,并与草原一样,成了一个睿智无比的人。他无所不知。好像他敲一下石头,水就能从石头里流出来。连锡尔河他都能驯服!要不,试一试动摇他!哪怕让他放弃一个自己的迷信。一定要!他太守旧古板,老觉得我们的科学不是科学。事情就是这样。”

娜塔莎说的太对了。在处理一些问题的时候,老人像孩子一样幼稚,可他却很固执,从不听人劝。

在人类栽培的所有作物中,他最喜欢的是稻子。领他去看别的集体农庄种的庄稼,看倒是看了,可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好是好,但要是种上稻子而不是种小麦或黑麦的话,会更好!”他知道,想要获得丰收,必须要有肥沃的土壤,充足的水分以及大量的肥料。他的地犁得仔细彻底。那么,唯一缺少的就是肥料。

锡尔巴依不止一次听说过,除了粪肥,还有其他肥料,卡拉凯把它们叫做化肥,可他只是摇摇头,“不管是氨还是铵,这些名称我们都没听过。”

“我可不想知道这些,”他说。“没有氨,我也吃了七十年的粮食,难道现在就不能凑合了?”

要是没有娜塔莉娅,他说不定就会凑合下去。娜塔莎接受培训回来后,带了一些化肥,并往锡尔巴依的庄稼地附近倒了几大桶。

一开始他就皱着眉头,假装没有看到这几大桶化肥,可是随后,当娜塔莉娅公开向他请求准许使用这些化肥的时候,他摆了摆手。

“孩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说。“我倒要看看,那些粉面子能养出什么样的稻子!先说说,这些粉面子是什么东西。”

娜塔莉娅说,她带回来的是硫酸盐类的东西,也就是三种化学元素氮、磷以及钾的制品。这些物质是从盐里头提取出来,而盐来源于干涸的大海和湖泊。几亿年前,大海干涸,海盐析出。

娜塔莉娅接着给他说,在苏联这种沉积物很多。卡马河沿岸的渔民最早发现这些盐,但数年以后,科学家在里海的卡拉博加兹戈尔湾附近发现了这些已积存百年的硫酸盐沉积物。娜塔莉娅运用简单易懂的词汇给锡尔巴依解释开采这类盐的技术。

然后,她领着锡尔巴依走到装满过磷酸钙的大桶跟前。

这种干燥发白且呈颗粒状的粘土包含大量的磷,细胞没有磷便不会生长。无论是植物,还是人类都含有磷,而人类的骨头中充满了磷。人类的生命和种子的成长需要同样的营养成分。老人听了后,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本来就觉得,整个大自然是一个统一的生物有机体,这些论断恰好又非常相似,因此,当得知娜塔莉娅也是这种想法时,他很高兴。

“就是这个理儿,”老人兴奋地说。“我也老这样说。要是母亲的身体不好,那她的孩子肯定非常瘦小。而土地如果不肥沃,那栽种的庄稼一定也长得不好。我们所有人都是大地母亲的孩子。”

然而娜塔莉娅这时又说道,化学制品不是粪肥,要学会使用化肥。但不能随便乱放,要不会白费力气。

“那该怎么做?”锡尔巴依问。

娜塔莉娅解释道,要先把这些物质混在一起,然后再撒到地里。每种物质都有自己的特性。比如说,只撒一种氮肥,茎秆倒是会长得又长又细,可庄稼不会抽穗。而荒地上不能撒磷肥。

“原来是这样啊!”锡尔巴依拉长声音说。“自从你培训回来后好像什么都知道了。谁教你的这些?”

“教我们土壤知识的老师是卡拉凯·阿尔忒科夫,”娜塔莉娅支支吾吾地回答。

“原来如此,”锡尔巴依若有所思地低声说,接着就沉默了。

娜塔莉娅看不懂老人这副奇怪的表情,也不明白老人说“原来如此”这句话的意思。

事实证明,娜塔莉娅不只是对肥料很了解。有一天,她问锡尔巴依:

“我们要种什么样的稻子?”

“稻子就是稻子,”老人很惊讶。“这里到处种的就只有一种稻子。而我也只种这种稻子。”

“可是别人教给我们,”娜塔莉娅利落地说,“世上存在五十个品种不同的稻子。您听听……”她开始快速地掰手指,一个接一个地数着。

“唉,别说了,小丫头,”锡尔巴依打断了她的话。“我听说,我们的地里只能长三种稻子:东干沙粒、颗粒米子克食乐可、卡拉颗粒特克。那五十个品种我们这里用不着。”

耕地之前大家开始施肥。娜塔莉娅第一个下地施肥。她用布蒙住口鼻,后面跟着同样蒙着口鼻的集体农庄庄员。他们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白色粉末,然后撒到地里。锡尔巴依边骂人,边咳嗽,最后一个才下地。他不愿意蒙住脸。

撒完肥料后,地里雪白一片,就像下了一场雪。锡尔巴依看着这样的田地,摇了摇头:“没有那样的庄稼地,从来都没有。”

播种的时间到了。锡尔巴依亲手播种的稻子。现在,他什么都不相信,也不信任任何人。

“种稻子是一件麻烦事儿,”他说。“稻子喜欢人们像对小孩儿那样对它。虽然一些聪明人建议飞机播种,可那又如何?把这些好东西扔到空中,可土地还是空空的,因为地里什么都没长出来。稻子是一种娇弱无比的植物,播种的时候连播种机都不能用。它可不是小麦。只要有人照料就能获得丰收。可你瞧瞧,它的接穗是什么样的?你看到咱们这儿的小孩装饰帽子用的鸱鸺茸毛了吗?秧苗比这个更柔软。要不试试用机器播种。你已经接受过培训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打算怎样播种?难道,直接往干巴巴的地里撒种?是不是啊?”

“不是这样,”娜塔莉娅说,“栽种之前要往地里排放10厘米深的清水。”

“什么,你说水!”锡尔巴依笑了笑。“还是清水,或许,你有本事放出来。你可是种稻专家!小丫头,不仅浑水里能长稻子,连稀泥里也可以。用一句话来说就是,秧苗只能种在柔软的土壤里。你还是稍安勿躁吧,看看我是怎么播种的。”

娜塔莉娅看到了老人的做法。这是一幅有趣的场景。

锡尔巴依先打开农渠浇地,然后去集体农庄牵了一头独眼老骆驼。这头骆驼知道锡尔巴依想做什么,因为年老的骆驼比较聪明且经验丰富。它听着锡尔巴依的口令耕这块田地。这两个老伙计一整天都呆在泥地里,直到10公顷的泥地全变成沼泽地才停下来。做了这些后,锡尔巴依才开始准备播种。

播完了种子后,老人等了几天。随后他把水引到地里,让土地修整了一天。过了一天,他又打开所有农渠浇地。一段时间以后,幼苗长出来了,它是如此的纤细微弱,不小心碰一下都会枯萎。锡尔巴依围着幼苗走来走去,焦躁不安地晃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只要不刮风就行。对呀!只要不刮风就行。风一吹过田地,小茎秆就会连根断掉。”要是碰到这样的情况,他总是喜欢不停地唠叨:骆驼是最温顺的动物,最娇弱的植物则是稻子秧苗。

由于坚信这些道理,所以锡尔巴依夜不能寐。作为一个忠实的守护者,他一直呆在田里,甚至连一个小时都不曾离开。

一天夜里,锡尔巴依跑进生产队的窑洞,大喊了一声:

“糟了,糟了!都快起来!”

他这一叫把大家都吵醒了。不等大家问,他又喊道:“‘水蛇’,都快点!要不它们会吞掉我们的幼苗。快点,都快点!”

不等大家穿上衣服,他就催着他们往地里跑。斗争开始了。水蛇真的特别多。他们拿着铲子追水蛇,用棍子打,甚至用手抓着扔出去。

大约过了20天,幼苗茁壮起来了,稻子开始抽穗。锡尔巴依看着稻穗,乐得直搓手,他高兴地说:

“就是这样!稻子能活下去,我们也会有粮食吃!我们的土地上会长出又高又壮的稻子。”他和蔼地看着娜塔莉娅。“小丫头,可见你那白色粉末真的管用了。”

在等待收成期间,锡尔巴依又开始执行米拉比的职务。在集体农庄的田地里转转,打开和关闭沟渠,调节水量供给。最近一段时间里,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在自家地里碰到卡拉凯。卡拉凯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娜塔莉娅一起。锡尔巴依立刻明白了一切。卡拉凯不是那种没事就到地里闲逛的人。锡尔巴依知道,娜塔莉娅喜欢这个年轻英俊并且富有学问的农学家。

一天夜里,锡尔巴依在地里转悠。月夜明亮,老人离很远就看到,小土堆上坐着两个人影,他们抱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锡尔巴依走近了些,喊道:

“喂,谁在哪儿?”

两个人影马上跳起来。女子用手捂着脸,而男子抓住女子的胳膊,拽着她就跑。

“站住,别跑!”锡尔巴依追着喊了一声。“听见没有,卡拉凯!你跑不掉的。娜塔莎,抓紧他的胳膊,要不他就跑了。”

锡尔巴依走到卡拉凯跟前,把手放到他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看。

“卡拉凯,你得当心了,”他说,“我现在可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好好离开,上帝保佑,可别发生什么,这个俄罗斯姑娘就像是我的女儿。给我好好记住!”

“不,老人家,您不能这样,”卡拉凯着急了。“你怎么能这样?我们俩什么都商量好了,”他搂住娜塔莉娅的肩膀。

“你可是个滑头,”锡尔巴依说。“瞧瞧你自个儿,穿着新皮靴,打着领带,套着好裤子,多么讲究,把姑娘都迷得是晕头转向……”

“老人家,请您祝福我们吧,”卡拉凯突然请求道。

“在田地里不要请求祝福,”锡尔巴依厉声呵斥了卡拉凯。“你不知道这儿的习俗吗?好了,站起来,一起去看看我们的庄稼。”

锡尔巴依在前面走,娜塔莎和卡拉凯跟在他后头。

“庄稼就是庄稼!”锡尔巴依看着田地说道。“小丫头,谢谢你啊!看来,你的那些粉末真派上了用场。我活了七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长得这么壮实的庄稼。可不是多亏了飞机!稻子和小孩一样,都喜欢细心温柔的抚摸。”他转向卡拉凯。“你说说,收成好不好?你们那个学科怎样说?”

“我没学过关于收成的知识,”卡拉凯回答。“我们只知道,粮食最多能收90公担,可这个,娜塔莎,能收多少?”

“最少也能收130公担,”娜塔莎说。

“还得再多点!”卡拉凯反驳道。“我觉得会高于130。昨天我来过这里,算了算我们能收多少稻子?”

“你是怎么算的?”锡尔巴依问。

“我是这样做的。大家都知道,在播种正常的情况下,1公顷地是500万粒种子,而您地里的谷穗长得很好,个个都饱满,每根最少能打90粒粮食。所以,每公顷地的收成是133公担。”

“瞧你那油嘴滑舌的样儿,”锡尔巴依幸福地笑了。

“我都说了,最少133公担,”卡拉凯激动地叫了一声。“140也不是不可能。”

“好了,133就知足了,”锡尔巴依很豁达。“可别太贪心。老人们都说:‘如果母羊产下两只小羊羔,那么田野上会长出产奶的青草。’133公担稻子够我们操办日后的节日庆祝会,以及我们的婚礼了。”

卡拉凯和娜塔莉娅彼此对看了一眼。

“既然稻子足够了,那老人家,在婚礼上您可得吃羊头[39]啊!”卡拉凯说。

“那还用说,”锡尔巴依回答。“不过,我可不是吃你婚礼上的羊头。毕竟,娜塔莎是我的女儿。”

第二十九章

慰问礼品

很久以前村民们就把锡尔巴依叫做大顽固。老人一旦打定主意,就没有人可以说服他。比如说,请他去参加婚礼或者富人的葬礼,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我是个穷人,”他说,“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也没有礼物可送。没人会叫我这种人去参加婚礼。”因此,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让步。

拉赫穆特还不了解锡尔巴依的这个性子,所以他想不通,老人为什么不高兴,并且突然拒绝跟随运送慰问礼品的专车上战线。

“不去,我可不想空手上前线,”他简短地说。拉赫穆特给他说,这趟去前线的专车并不是空车,肯图盖这一个集体农庄就要运送75只鹅,250只鸭,30普特熏鱼,100个羊胴,5箱甜瓜干。锡尔巴依问:

“那打算送多少粮食?”

“50袋,”拉赫穆特回答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锡尔巴依摇了摇头。“小伙子,你得明白,我既没有种甜瓜,也没有养鹅,那些运送的东西都不是我劳作获得的,我只种稻子!在前线的人会说:‘唉,看来真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产业。’到那时我会觉得羞愧。所以还是别去了。”

他像牛一样固执,不管大家怎样劝说,就是坚决不去。然而第二年冬天刚开始,拉赫穆特又再次提出要去斯大林格勒,此时,就连老人也都猛地举起手说要去。

在战争初期锡尔巴依只知道两个城市: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他甚至还买了一张苏联欧洲部分的地图,并把它挂在墙上,随时用箭头标出战争路线。当然,除了这些路线外,他一无所知:俄罗斯城市、村庄、乡镇的名字对他来说特别陌生。而战场上那两个坚不可摧的堡垒他记得很清楚。德军刚开始进攻莫斯科的时候就有人问他:“老人家,现在打到哪儿了?”他就用手指戳着莫斯科附近的车站和城市。后来,大家又问他列宁格勒包围圈。他也准确地说了出来,并且总是会多说一两句:

“我们不会拱手让出这座城市,不会;因为那里有一群特别的人在战斗,此时他充满自豪感地说出字字句句:列宁格勒人!”

有一天艾芭尔莎用手指圈住斯大林格勒战场,并说道:

“这里现在是战争的转折点。这是伏尔加河,全长3500千米,300条河流注入此河,它养活全国一半的人口。所以,俄罗斯人把它称作‘母亲河’。”

“它是多么伟大啊!”锡尔巴依仔细看着,赞叹了一声。

艾芭尔莎接着说,要是把伏尔加河的全部支流都加在一起,它们可以绕地球两圈。

锡尔巴依摸了摸艾芭尔莎的头。

“你知道的真多!”他夸赞道,若有所思地又说了一遍。“母亲!也就是说,如果德国佬占领了它,就是抓住了俄罗斯人的母亲。不,俄罗斯人绝不会容忍。”

“我们也不能容忍,”艾芭尔莎激愤地说。“哈萨克人、鞑靼人、布里亚特人还有楚科奇人要融为一体,奋起保卫祖国。”

“所有人都应该奋起斗争,”锡尔巴依很赞同。“但要记住,这些人都得向俄罗斯人叩头,向俄罗斯人的教训表示感谢。俄罗斯人是我们的老大哥,我们是他的小兄弟。老大哥经历的比较多。是不是,闺女?”

“的确如此,”艾芭尔莎说。

“我也觉得是这样。俄罗斯民族是一座大山,而剩下的民族都是小山丘……”他又看了一眼地图。“这一群禽兽不如的家伙进攻的方向是,”他用手指戳了戳红圈,“斯大林格勒。这是斯大林的城市。你觉得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老人家,”艾芭尔莎很肯定。

“好吧,你瞧瞧。难道要放弃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城市?德国人和这座城市就象永远看不到自己的耳朵一样。”

从这天起,除了俄罗斯著名的两个城市之外,锡尔巴依还知道了第三个城市,那就是斯大林格勒。

1942年11月,锡尔巴依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德军在斯大林格勒附近陷入包围和封锁。老人很高兴。

就在这一天拉赫穆特找到他。这次又是关于往前线运送慰问礼品的事情。区委书记对他说,锡尔巴依必须跟随这列专车上前线,不能再用贫困做借口。他的生产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每公顷地的收成是145公担。

“科学家认为,水稻类作物每公顷的收成不超过100公担。可这也只是推测,那个时候没有超过80或90公担的收成。而您竟然收割了145公担!这可是一项世界纪录!您是咱们共和国第二位出名的庄稼汉——恰格纳克·别尔西耶夫和您,尊敬的锡尔巴依。恰格纳克每公顷地收160公担谷子,但是您会超过他。”

“可你也看到了,”锡尔巴依突然忧伤起来,“他是160公担,而我只有145公担。”

“这没什么。俄罗斯人老说,房子不是一下建成的。别尔西耶夫刚开始收110公担,后来达到160公担,而您刚开始就是145公担,以后会达到200公担。别人告诉我,您曾经说过,谷子和稻子的产量是无限的。这是真的吗?”

“我的确这样说过,”锡尔巴依点了点头。“然而刚才你称赞我的成功时,却忘了我的朋友阿纳托利。我是这样想的,要是他没有供给水,那我的收成不要说145了,连45公担都收不了。”

“事实也是如此,”拉赫穆特赞同道。“我们都亏欠阿纳托利。所有人都痛苦,可他是最痛苦的:唯一的女儿在战场。”

“不,他不是为了女儿,他是在担忧我们这片土地!”锡尔巴依说。“让他也去斯大林格勒吧。老人当之无愧。”

“早都打算让他去了,”拉赫穆特回答。

“好吧,可我还有一个请求。不妨再加一个人进去。”

“谁啊?”

“就是我说的那个淘气包,艾芭尔莎。虽然我们有过一点儿争吵,但都过去了。我知道,她很想念达武猎特。而达武猎特他们团现在刚好驻扎在斯大林格勒。要不你也派她跟随这列专车去斯大林格勒吧,让他们见见面,怎么样?”

“既然这样,那我就和区委商量一下。我一个人决定不了。”拉赫穆特说。

“商量商量吧,小伙子!一家去两个人这没什么,他们还会多送一倍慰问礼品。告诉区委说,锡尔巴依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恳求过‘施舍粮’[40]。”

“什么,什么?”拉赫穆特没听明白。

“我说的是‘施舍粮’。你不知道‘施舍粮’是什么吗?竟然有你这样的哈萨克人!那你知道‘则卡特’和‘粮税’吗?”

“这个我知道。这是以前向哈萨克人征收的牲畜税和庄稼税。但‘施舍粮’真没听说过。”

“‘施舍粮’是第三种税。我们那会是这样:有人支付‘则卡特’和‘粮税’,而碰到朋友和熟人后,就要给他们拿来‘施舍粮’!这是大家最喜欢的一种税。”

“懂了,这是自愿交的税……”

“哎呀,多么自愿的一种行为啊!事实上,这种税比那两种更繁重。你试试,不要请客。那么客人会抱怨着离开,会永远诅咒你和你的土地。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我说,锡尔巴依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恳求过‘施舍粮’。虽然很饿,但不会乞讨!谢天谢地,我都这么老了,还能帮到别人。我有粮食!”

“您打算把粮食搁那儿?”拉赫穆特问。

“什么搁那儿?打算卖掉。”锡尔巴依平静地说。“现在我那里又添了第三个干活的人——艾芭尔莎。她说,母亲有自己的女儿——娜塔莎,她把自己的那份儿给了女儿,而我是您的女儿,您应该给我一份儿。我和她争执过,但最后只能无奈的摆摆手。不过这也好,我们可不会用她的东西来办坏事。你知道,她工作的怎么样吗?坎土曼还能溅出火花呢!”

“老人家,按您的出工量算下来,到现在您有多少粮食啊?”

“170公担,但已经卖了150公担。”

拉赫穆特怀疑地看着他。老人不像在开玩笑,因为他看起来坦率严肃,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孩子,我没说谎。别担心,我没对你撒谎,”锡尔巴依说。“当然,我自己可卖不了,我有一个聪明伶俐的侄孙,没有他,我一个人啥也干不成。不过他也卖了。我知道你在奇怪什么。你心里肯定在想,这个七十岁的老家伙真是疯了,竟然卖粮食。是不是啊?”

“哪有,瞧您说的,”拉赫穆特挥了挥手。

“什么没有,本来就是。唉,小伙子,难道就你一个人这样想?为了这桩买卖我付出了多少!朋友们都说:‘你这老东西疯了,就是只老狗!连良心都丢了!’而其他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可我还是忍着。只要自己无愧于心就行。可我要给你说说:报纸上曾经报道过,一个集体农庄庄员向国防基金捐献了十万卢布,斯大林为此还感谢过他。记得吗?”

“您说的是卡沙克巴依·普利莫夫吗?”

“孩子,我说的就是他,就是他!别人刚给我读了这份报纸,我就也想这样做,可是我家那口子说:‘既然你老惦记着这件事,瞧,我们那大箱子里有五万卢布,也捐了吧。’我说:‘唉,老太婆,我才不去呢!他捐十万,而我才捐五万。你还不了解我吗?这点钱我可拿不出手。等明年我再表现。’一年过去了,我们又收割了庄稼,按出工量分得了粮食,我给艾芭尔莎说,有170公担稻子。给自己留20公担,剩下的都卖掉。如果稻子每公斤能卖60卢布,那150公担能卖多少钱?她拿着铅笔算了又算,竟然能卖九十万卢布!简直是太好了,这意味着我们家能向国防基金捐献一百万卢布!这下可没人争得过我了!这就是我卖粮食的原因。”

拉赫穆特不由得笑了笑。

“笑什么?”老人自己琢磨了一下。“你可别瞎想,我是这样打算的:集市开放,买卖自由,稻子的价格也由不得我规定。所以……如果我还有私藏的钱,那早都盖石头房子了,好吧,那么,当然……我现在是个大穷人!是不是?”

“是,老人家,您是个大穷人。您做的都对,”拉赫穆特承认道。

“好吧,那就接着说。我家是糙米,不适合卖。就到集市和别人换了换。150公担换了130公担。但这个时候稻子的价格涨了。稻子卖了九十二万五千卢布,再加上我家大箱子里的五万卢布,一共有九十七万五千卢布。还差两万五。我又拉了两头牛和一头小骆驼,把它们赶到集市上去。这样我就有一百万。怎么样?”

“很好,”拉赫穆特夸了锡尔巴依一句。“老人家,您太棒了。再没有第二个像您这样的人了。我听说,一个乌兹别克人打算向国防基金捐一百万,可他们是种棉花的,都是些有钱人,按出工量算挣的比较多。您要是想超过他,最好再加五万卢布。这样就没人能赶得上您。”

“对!不能让别人超过我去。要再送些别的慰问礼品。我现在有六十只羊,打算往前线送二十只。这要以我个人的名义送过去。再加十公担稻子,我们家有六十普特就够吃了。我还攒了五普特炼过的黄油,也送过去!我家的姑娘们坐着织毛衣、长袜子还有连指手套,光羊毛就用了1公担。这些都要运到那里去!我存下的羊皮能做两件大皮袍,老婆子是做这个的高手,可找不到和她一样的人了。她自己会染色,还能用树根熬出需要的染料。用她熬制的染料上色,即使皮革都烂掉了,也不会褪色。往那里也会送大皮袍!虽然老太婆不想送。她说:‘我要给达武猎特留下这个,他也是前线战士!’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夺过来。只要能回来,我就给她说,一切都顺利,皮大衣也给他了……”

老人用严肃的语调说出这些,拉赫穆特听了后哈哈大笑起来。

锡尔巴依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拉赫穆特说。“这是因为,我发现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您往国防基金送的粮食比整个集体农庄两年前收获的粮食还多一半。而且,您给我们大家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他站起来抱住老人。

“那么,差不多10天以后您就得出发,不能再晚了,”拉赫穆特补充道。“您现在看看报纸。乌兹别克斯坦的棉农捐一百万卢布的那一天……”

“我要捐一百一十万,”锡尔巴依迅速地说。

“锡尔巴依老人,好样的!”拉赫穆特赞扬道。“了解我们!”

临行之前,锡尔巴依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

“孩子,你先坐一会儿,”他对拉赫穆特说。“我还得和你商量一件事儿。你知道娜塔莎吗?就是那个住在我亲家母家的姑娘。”接着又用蹩脚的俄语说:“波列休克·娜塔莉娅·奥西波夫娜。”

拉赫穆特点了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锡尔巴依小声地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她吗?真没有吗?那我就告诉你吧:她喜欢上卡拉凯了。”

“您在说什么啊?”拉赫穆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坐下,安静地坐着。她真喜欢上了。我可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说。我那亲家母早都给我说过,我在地里也见过:他们两个人抱着坐在一起。我揪住他的耳朵对他说:‘虽然你穿着哈伦裤,打着带佩针的领带,但也得当心了:你要是在开玩笑,那最好赶紧滚蛋,可如果是认真的,那我就是你的老丈人。’他低头向我认错,并说道‘老人家,请帮我们向真主祈福’。”

“真是个滑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拉赫穆特大吃一惊。“可她是个好姑娘,您拿她当女儿,那么,就是说,要他们相亲相爱。但您和卡拉凯怎么……”拉赫穆特没有把话说完,疑惑地看了锡尔巴依一眼。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和他摊牌了,”锡尔巴依说得很快。“可是收到了达武猎特的来信。原来艾芭尔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算了吧!既然他相信她,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所以,现在我和卡拉凯的事情都结束了,我以老丈人的身份答应了卡拉凯和娜塔莎。拉赫穆特,请您来参加婚礼。”

“真了不起!”拉赫穆特打了个口哨。“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下周三。不过不是在我家,在我亲家那儿。她收养了娜塔莎的小弟弟。当然,这也就是说,她成了新娘的母亲。你见过那个小男孩。只是没认出来。他刚开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现在成了个小胖球!我可算明白了,原来是找到了亲生母亲,要不小男孩绝不会到她那里。”

锡尔巴依走了。

娜塔莎婚礼前一天,那个有名的乌兹别克人往国防基金捐了一百万卢布。也就是在这一天,锡尔巴依向国家银行地区分行捐了一百一十一万卢布,拉赫穆特就这件事向斯大林同志发了一封电报。

第二天,锡尔巴依和艾芭尔莎乘坐斯大林格勒专车动身去前线。

第三十章

在战场上

专列很长,有二十节车厢,载满了油、羊肉、干果、面粉和糖果。列车缓慢地行驶着。初期,还有代表团的人跑出来在车站里先看一阵,之后他们对此就厌倦了。这时他们就开始自得其乐起来:一些人拉起手风琴、弹起吉他,另一些人玩起多米诺牌和跳棋来,玩到了深夜。锡尔巴依和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基本没出过自己的车厢,他们对彼此交谈就满意了,谈论的话题是战争及其参与者,这样他们就论到了马萨克派。

锡尔巴依讲道,原来的村长在战场上遇到了达武猎特(当时他已经是中校了),他把马萨克派变成了勤务兵。关于这件事谈了特别多。

“真的,”锡尔巴依说道,“看到没,那就话说得对:‘你逼的时间长了,胆小鬼也会变成勇士。’这样,总的来说,马萨克派作战出色,已经获得了两枚勋章。要知道,以前像马萨克派这样的胆小鬼整个地区都找不到一个。”

“有一天,”锡尔巴依继续说道,“马萨克派在集市上买了一头山里的神奇的奶牛。据养主说这头牛一昼夜产奶二十升。实际上这头牛已经稳稳地走进了马萨克派的生活,他的妻子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这头牛她要怎么过。而这头牛差点被偷走。事情是这样的:马萨克派走到院子里,看见牛棚附近站着两个人。他问道:‘是谁?’没有回音,两个人沉默不语地藏起来。于是马萨克派(而他在夜里不带武器,就不出院子)在黑暗中拿起手枪并胡乱地开了两枪。一个窃贼叹口气倒下了。马萨克派跑进屋里,路上还把脸撞到门框上弄出了血,开始喊老婆:‘快点,快点,我打死人了!’他老婆让他进去就开始冲他骂起来,大概就是这样骂他的:他怎么敢开枪?都不知道站在牛棚那儿的是谁,想干什么。说不定这是一个过路的呢。‘现在就出去,’老婆命令道,‘弄清楚他咋样了。也许他只是受伤了呢?’可马萨克派颤抖着,差点没哭出来。不,说什么他也不会去院子里的。他看的清清楚楚,一共有两个人,而他只打死了其中一个。如果另一个人埋伏在院子里等着他出来可咋办呢。他老婆要更聪明些,‘倒霉鬼,’她冲他喊道,‘那你没想过就像你这样躲起来也就这么回事儿。你,怎么的,还以为杀了人你还能得到表扬啊。现在就去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就这样他也没去。这时候他老婆走到了院子里,拿着灯笼,借着光她先看到了奶牛肥胖的躯体,子弹打穿了它的颅骨。”

“他真是个笨蛋,”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听了这个故事说道。

“等下,我还没给你说那件事呢!”锡尔巴依承诺并讲起来有一天夜里马萨克派和特尔特克是如何在他们来出差的地方的院子里相遇的。不知怎么样,烧坏的把马萨克派当成了小偷,因为他是一个厉害的人,没多想就给马萨克派打耳光,马萨克派倒下了,但是在地上抓住了对手的脚将他拽倒了。就这样他们完全躺在黑暗之中,喘息着,继续相互痛打。这一切都是在完全的沉默中进行的。最后马萨克派成功地脱了身钻进了大门。他立刻跑向了警局。

“已经很晚了,”锡尔巴依说、“可是马萨克派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叫喊着,他开始讲起他住的房子里被盗匪团伙围住了。马萨克派被带到了休息室里并被安排在这里过夜。而队长派出了一个小队去抓捕盗贼。过了不久烧坏的也到警局来了。他的样子很吓人,一只眼睛完全浮肿了,衣服上都是血污。讲到盗匪团伙袭击这件事他一直蹭鼻子,从脸上抹血迹。烧坏的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早上审讯时这对朋友才认出彼此,到这时候他们才弄明白揍了谁。因为这件事儿,他们很长时间走在街上都没法把眼睛示人。‘那请讲讲盗匪是怎么袭击你们的’,他们被问道。”

“是的,”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而现在他已经有了两枚勋章,看得出来,这个人完全改变了。”

这样过了几天。

人们为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斗争的军队准备了礼物。克孜尔奥尔达代表团对这个队伍的哈萨克斯坦出生的将军指挥官也非常了解。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曾和他一起在索契待了近一个月。

当给将军介绍锡尔巴依时,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补充道,这位老人就是达武猎特 锡尔巴耶夫中校的父亲,将军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并恭喜他,他的儿子被战线指挥部推选授予苏联英雄称号。

谈话从前线战况开始了。

“嗯,有什么可说的呢?当然,您读了斯大林同志的报告,”将军说道“并且大概知道德国人千方百计地想要攻占斯大林格勒,这是他们占领莫斯科总计划的一部分。可是斯大林格勒却是固若金汤,让德国人折断自己的狼牙,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自从十一月十九日我们的军队转向总攻以后敌军受到了夹击。

“他们不会脱身么?”锡尔巴依问站在他身旁,低头给他逐字翻译将军说的话的艾芭尔莎,艾芭尔莎微笑着并否定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说什么?”将军问。

艾芭尔莎翻译了。

“不会的,不会的,爷爷。”将军笑了起来,并简明扼要未带不必要的细节又非常清楚地叙述了战线的总体情况。

此时没能马上把所有的话听明白的锡尔巴依又提了一个问题。

“听着,老头儿,要知道这样做可不大好,”代表团的一个成员突然插了这句话。“我们先听听将军怎么说。”

“你听不听得明白只是为了干眨眼睛,而我想全都听明白。为此我才来到这里,想全弄清楚,”老人气愤地插道并又一次转向艾芭尔莎,说道:

“你向将军解释:他们奋勇杀敌,而我们为了他们不分昼夜地在田间挥舞坎土曼耕耘,播种世界上乘的种子——水稻!请讲出来,甚至当我们双膝泡在淤泥里,心里想的还是战线的他们。就是说,所有的人民都关心着前线的战况,回去后大家要问我具体情况,而我自己却全然不知。到那个时候我该如何回答呢?”

锡尔巴依的话被翻译给了将军。将军笑了,走到老人身边并抱住了他的双肩。

“您是极好的人,老人家,”他感动地说。“请给他翻译,当我和他讲话时,我是在和他所有的同胞在讲话。请在这住上一个星期,请看一看,或许在这期间会发生些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并谨慎地补充道:“可是要知道这是战争,这里每一分钟都可能有流血牺牲……”

锡尔巴依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要打死几个德国人呢”他说。“而死亡算得了什么呢?我已经是年过古稀的人了,是时候扬名流芳了。”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翻译了并补充道:

“您知道么,这其实也是我的愿望,一定要打死个德国人,哪怕只是一个。”

“您说什么啊!”将军笑起来,“我还以为您是一个温和的人,要是不把您和经纬仪还有绘图笔联系在一起我都无法想象。也就是说,我对您并不了解。”

“就是不够了解,伊万 米哈伊洛维奇,”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严肃地回答。“我首先是一名爱国主义者。我终生在中亚度过,但不倦地为全俄罗斯劳动。而你看现在,当我在报纸上看到哪个城市被德国人占领,哪座桥被摧毁,有多少个学校、医院、剧院、俱乐部遭到破坏。我觉得这是在拔我的心头肉、一块一块地蚕食。就是为此我才想哪怕是打死一个德国人。”

“嗯,那好,我们吃饭的时候再商量,”将军微笑着。“而现在这么办:先去浴室,洗个澡,换件衣服。晚上我等着大家。”

锡尔巴依曾经参加过晚宴。老人家在这样的场合向来保持严肃:不仅从来不碰酒杯,甚至马奶酒都没喝过。可是现在看了看将军,他突然提起酒杯站起来。

“我从不沾酒,”他大声说道,“可是现在我要干了这杯。我要干了这杯,是因为我们的军队转向了进攻,是因为这次进攻之后(他向窗外点头)敌军再无力反击。对吧?”

“我们如此追赶他们,”将军说,“他们到了柏林也没机会回头。”

“不,他们就算在柏林也没机会回头,”锡尔巴依说。“他们无处回头。我为了我们的军队而饮,为今天的主人而饮,为带领我们走向胜利的斯大林同志的健康而饮。”

锡尔巴依和将军碰了杯一饮而尽。

半夜客人们被带到了专门的避弹所。之前战线军事委员会的成员在此住过,而现在他已被派往莫斯科,避弹所就空了下来。锡尔巴依和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一起住一间单间。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一进来就睡着了。而锡尔巴依一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这些天发生过的事,所有走过的路,所有经历的事,所想都重新眼前浮现。

锡尔巴依一大早就醒了,他梦到了什么光明的和快乐的东西。快乐的火焰燃烧着,浓浓的粥在火堆上沸腾着。煮好的羊肉差点没整个掉到桌子上。随后一些都变得模糊了。经过了一片庄稼田地,之后拉赫穆特把他叫了出来带向了水渠,而后发现,这不是水渠,而是他向战线走去。这时列车附近炸弹轰隆一声响。他很快站起来并喊起来。

房间里很昏暗,但门附近的地上躺着一块细小的光带。就是说那里没睡。锡尔巴依赶紧到那里。

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站着代表团成员,大声地、谨慎地用俄语交谈着什么。

此时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也进来了,走着把大衣系紧。他本想去找锡尔巴依,但是还没等他走到地方说话,熟识的来自克孜勒奥尔达的哈萨克军士就走了进来。

“德国人的袭击,”他说。

“那将军……”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停顿了一下。

“将军去了前沿阵地,”军士看了看锡尔巴依笑了。“不要害怕,老人家。我们这流传着一句话:山羊死前还要蹬蹬腿。这不德国人就是在垂死挣扎么。没什么事,现在他们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我不是害怕……只是因为那边有爆炸声!”锡尔巴依说。

“而您最好不去听,老人家,”军士说,“没什么有意思,而且很容易一刀两断。现在德国人受到两面夹击,这不他们正在自寻死路呢。除了死他们无路可走。”

“那如果他们冲出包围圈呢?”锡尔巴依问道。

“如果狼头被捆住了,他就没法冲出来了,”军士安静地笑了笑。

晚上代表团被告知德国人被困在了萨尔滨湖群(给他们在地图上指出了很多蓝色的小点)之间的范围内,他们想走出包围圈,可是未能如愿。这时将军把锡尔巴依,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和艾芭尔莎叫到自己身边说:

“我到过锡尔巴耶夫团里,把您过来的事通知他了。我想把您儿子的问候转达给您,老人家;把您朋友的问候转达给您,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而给您,”他笑了笑,向脸红了起来的艾芭尔莎看了一眼,“给您转达未婚夫的问候。他请求我给他一个见您们的机会。为此根据日程,只有今天可行。我想今夜带您们去那边。您同意么?”

第三十一章

为了俄罗斯大地

当天夜里锡尔巴依、艾芭尔莎和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乘着轻便的吉普车去了达武猎特部队的驻地。

显而易见一场激烈的战斗即将来临。他们不断地超过一些装运武器、装备和其他军用物资的汽车,士兵们排成纵队行进。飞机不断地从头上飞过。川流不息的汽车发出的轰隆声异常嘈杂。有时空中会突然出现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灯光,划出一条弧线,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是曳光弹,”司机解释道。

天空中总是有一束巨大的探照灯光在搜索。它从黑暗中忽而撕扯开一块夜空,忽而撕开另一块。有时随之而来的是大炮的隆隆响声。我们的高射部队一直在向敌方的飞机射击。

锡尔巴依、艾芭尔莎和司机一路上谈笑风生。只有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闷闷不乐、眉头紧皱地坐着,默不吭声。他内心无法接受城市化为一片废墟,以及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被烧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地。

“这还只是刚开始呢。”他指着满地的巨大弹坑对锡尔巴依说道,弹坑里杂乱地躺着断裂、有压痕的汽车车厢,像一个个罐头盒子一样。“我们还没有看见真正战场上的情况。在这些泥坑所发生的一切后来我们是靠鲜血换来的。报纸上是这么报导的:衣冠禽兽和暴行。‘暴行’一词的真正含义又是什么呢?最可怕的野兽会带来很多灾难吗?譬如,蛇。什么样的动物会比毒蛇更卑鄙可恶呢?可这毒蛇在侵略者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啊,用鼠疫这个词会更恰当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是不行,不能把它比作鼠疫!现在会经常发生鼠疫吗?一旦发生就立马会被集中消灭的,完了就没事儿了。这儿可不是这样的!”

另一件事也使他心情沉重。要去跟那些随时准备牺牲和杀敌的人们说话他觉得很惭愧,感到非常痛心。他觉得这儿的人们对待他们这些后方人员就像对待客人一样。就是来一趟,说说话然后就离开了!

“没事儿,没事儿的,阿纳托利,”锡尔巴依安慰着自己的朋友,“你可是把女儿送上了战场啊,我送的是儿子,我们两个人想要去打仗已经太迟了,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啊。”突然他建议道:“要是你实在忍不住,你就去司令部要求要求:你就这么说,给我六名俘虏吧,我要跟他们把帐算算……”

“哎呀,你也太聪明了吧!”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笑着说道,“还是算了,亲爱的,这可使不得。我们可不是德国人。我们要打到敌人投降为止……”

说话中时间慢慢过去了。每个人都各有所思: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想着古丽娜尔,锡尔巴依想着达武猎特和马萨克派,艾芭尔莎一心想着达武猎特。她心里非常担心。事实上,达武猎特按她的请求给锡尔巴依写了信,他们之间又重新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但这意味着未婚夫就已经完全相信她了吗?那如果见面就开始指责和盘问她,那怎么办呢?”

锡尔巴依想的却是别的。他想起了马萨克派。达武猎特曾经写信说他们在前线碰过面,而且他把马萨克派留在身边当了勤务兵。他想知道现在他的这个敌人怎么样了,他们又是怎么见的面,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儿子偏偏让他最讨厌的对头当了勤务兵呢?怎么就不是其他什么人呢?

达武猎特的战团驻扎在一个被半破坏的村子。达武猎特等着客人的到来一夜未眠。但还是错过了那一刻。当客人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急忙跑出房子。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父亲,便朝他奔了过去。但是锡尔巴依只是笑了笑,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地举起手来。

“先和阿纳托利握手吧。我是找我儿子来的,他却是孤身一人。”

达武猎特拥抱了波列沃伊。

与此同时锡尔巴依看见了马萨克派。

“啊,一个旧友胜过两个新朋。哎,可别把责任推给长官了。把手给伸出来吧,现在干净了吧?”

马萨克派向他伸出了手,他们拥抱了彼此。

“好,好,”锡尔巴依感动地说道,“要是这样也好。可见,战争用炮火和鲜血把我们的双手都洗净了。”

这时儿子又朝他走过来,但这次他制止了儿子。

“快看看你未婚妻,别光看着我。你干嘛非要跟我拥抱啊?我又不会离开你的。我是你父亲。你快看看她怎么样了。赶紧的,快点拥抱她!对她说你什么都相信她,她不应该怕你。”

“你是我最亲爱的,是我的唯一啊!”达武猎特说着拥抱了艾芭尔莎。

他们升起了茶炊煮了浓茶。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非常疲惫,不一会儿就出去了在隔墙后面躺了一会儿。锡尔巴依看了看马萨克派。

“那现在就开始说吧,”他说道,“我什么都想知道,你有勋章,说说吧,从哪儿来的?”

马萨克派挠了挠后脑勺。

“别人奖给我的呗,”他似乎不是很乐意地答道。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说道:“特尔特克呢?幸好我在前线的时候老天救了我。不然他肯定缠着我,该死的家伙!”

“确实是这样,”锡尔巴依说道,“你要落他手里,就跟掉进网里的鱼一样。”

“就是就是,就跟掉到网里是一样的,”马萨克派附和道,“我就一直琢磨这件事。我躺着也琢磨:甚至连马萨克派也差点儿就完蛋了!我可不是个愚蠢的小人物,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你说说我怎么会迷路的呢!”他沉默了一会儿。“烧坏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突然忧伤地喊了一声,“一堆粪堆,结果你都瞧见了吧,差点就受他支配了。”

“好在及时明白过来了,”锡尔巴依宽厚地说道,“既然你已经认识到错误了,那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记得吧,有首歌是这样唱的:

大地蕴藏着无价的金属,

大海的深渊潜藏着珊瑚,

无论想要干什么,在道路的尽头

你会净化并找到真正的自己。”

“可我……”马萨克派刚要开口要止住了。

“行了,行了……”达武猎特打断了不太自然的谈话,“任何事情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会发生。你还是说说你的第一枚勋章是怎么得来的吧!”

“那行,说就说呗。”马萨克派笑着说,“我去前线的路上往车厢的窗外看,左右都是弹坑,前方的路被堵住了,火车一直在斜坡下面辗转。我很害怕就赶紧躺到了板床上。我用军大衣把自己连头蒙上一直躺着。开始有枪声了,飞机在我们车厢上方嗡嗡轰鸣,我屏住了呼吸。当时我觉得要是掉下来颗炸弹,那一定是落在我这节车厢的。每天我都摸着头寻思:今天我是活下来了,那明天呢?在这样的恐惧中我熬了四个月。终于有一天我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指挥官召见了我,对我说:‘库尔梅科夫同志,你得去抓名俘虏回来。我给你派十名士兵,去吧,抓不到就别回来。命令听明白了吗?’明白了,我回答道。我走出窑洞,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马萨克派·库尔梅科夫,这回你完蛋了。”

艾芭尔莎大笑起来,锡尔巴依懊悔地朝她挥了挥手。

“行,那就去呗。可是天公不作美偏偏下起了大雪,而且一下就是一整个月,周围的一切都如同白昼一样清晰可见。我们各自分散着匍匐前进。尽管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伪装服,但是如果仔细查看,还是能一个不落地清点出来。好在我们所处的是个沟壑纵横的地方(教科书用语)。一会儿是坑,一会儿是岗子,一会儿掉进齐腰深的雪里,要么就是在坚硬的雪面冰壳上匍匐前行,弄得两只手上全是血。我们差不多到了防线就停了下来。离德国人也就是一百步的距离。当时的德国人真是肆无忌惮得很。他们还在朝莫斯科进军,似乎无所畏惧。他们在小岗子上安顿下来,燃起篝火,弹着手风琴唱着歌,就好像是来参加游园会的。试试吧,当所有人挤成一堆的时候,偷偷弄一个人出来。”

“太危险了吧,”锡尔巴依说道。

“问题就是这样的……我吧,倒是什么也不怕,就是在思考一件事:得想出个机智的方法。我们开始环顾四周,我看见有一条深深的水沟通往我们后面。周围全是雪,但水沟中却几乎没有。这是条什么水沟?开凿这条水沟干什么用的?都不清楚。它不像灌溉用的沟渠,再说这地方也没有灌溉沟渠。我又匍匐爬行了十步,抬起头来四周查看,没被德国人发现。有一个德国士兵在弹琴唱歌,好像这世界就只剩他一个人。我又爬了会儿,这回看见一个红头发的德国人,正沿水沟走着,手里拿着冲锋枪,走路摇摇晃晃的,大声唱着什么,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我等他走到我旁边,一下子抓住他的两只脚,猛地一拽他就摔倒在地,都没来得及叫喊一声。他躺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好像昏过去了。我就把他拖到水沟里,摘下围巾把他的嘴堵上,我们就开始拖着他往回爬。我心想:还好没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不会立马发现他不见了。我让同志们先拖着他回去,自己再爬过去看看情况。我从同志们那儿拿了两颗手榴弹,又朝德国人所在的方向爬过去——毫无动静。就这样我爬到避弹所,微微欠起身子求真主保佑,然后就赶紧用力扔了颗手榴弹,只冒了一阵烟。接着我又扔了第二颗,这次我立马站起身来往回跑,想都没想他们可能会朝我开枪。他们哪里顾得上开枪啊,都喝醉着呢,再说已经被吓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就这样爬了回来,还抓了一名俘虏。”

“好样的!”锡尔巴依说道,“这枚勋章是你应得的。接下来说说第二枚是怎么回事。”

“这个可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正守着一批军用物资呢,突然好像有德国人从背地里袭击了我。很明显他是想不放一枪一弹就拿下我。他抱住我的脖子,我就用头去撞他的脸,牙齿全被我打掉了,他就这样倒了下去。就是这样。”

“完了吗?”达武猎特问道,“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跟他赤身肉搏的。”

“这有什么好讲的!”马萨克派挥了挥手,脸色都变了,好像不太高兴,“你看见了吧,”他转过身去对锡尔巴依说,“我一想跟他走得近点儿,他就针对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处了。你信不信,我曾经用牙紧紧地咬住他的脖子,像只狼一样开始咬他。呸!我想都不愿意想。”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救了我的命的。”达武猎特说道。

“这件事儿我还正想说呢。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当时正在撤退呢。我们和同志们走散了,迷路了。整整走了一夜,凌晨三点才走到一个小村庄。村子里既没有我们的同志,也没有德国人。我问德国军队经过村子了吗,我军有驻扎在此吗,谁也不知道。我们太累了,决定还是先休息一下:两个人睡,一个人站岗。我们抓阄决定谁站岗,结果落我头上了。于是我就出去在大门口来来回回地巡视,一个人也没有。周围一片安静,只有脚底下的雪在吱吱作响。突然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哼儿歌。我仔细听了听,真的,真是有人在唱歌。我又听了一会儿,觉得这歌很熟悉,是首哈萨克族的歌曲。我惊呆了。不会是我疯了吧?不是的,确实是有人在用哈萨克语唱歌,甚至这会儿我还记得歌曲的调子呢。我藏在门后等着看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一位军官骑着马出现了。自己人还是敌人?只有狗能分辨出来,我就迎面走去向他敬礼,他唱的可是哈萨克族的歌曲呢。他立马操起毛瑟枪,我用哈萨克语朝他喊了一句:老兄,我是自己人,哈萨克人,别开枪!他跳下马,我一看,原来是达武猎特。那一瞬间我忘了所有的规矩。他可是军官,而我只是个列兵,但我还是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接下来……”

“停,下面我来说,”达武猎特说道,“有一点必须说,我几乎站都站不住了。我对马萨克派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继续站会儿岗,我要先去睡会儿,哪怕半个小时也好。我走进院子把马拴上。怎么爬上床的我还记得,怎么睡着的就完全忘记了。突然好像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腰。我这才想起来有人在站岗。是你的对头。你想嘛,他会忘记了他上前线是因为你的父亲才受的惩罚吗?想到这我害怕得想立马跑出去。但是这时好像有人击打了我的双腿。我倒在了长凳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远处传来了枪声。现在再让他说吧,说说他是怎么给我站的岗。”

“我站着岗呢,”马萨克派说道,“我一直站着,为了不睡着我都轻轻地掐自己的脸了,还对自己说可千万不能睡着。忽然头顶上的冰柱叮当作响。我蹲了下来看见了德国人的侦查群。他们怎么进的村我都不知道,但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去多想了。我取下冲锋枪,躺到地上观察。达武猎特匆忙跑了出来,身边还有两名我的士兵。这下可就热闹了。我们有两颗手榴弹。我的士兵猛地扔出了一颗,炸得满天是雪和烟。德国人躲在角落,达武猎特翻过围墙。我紧随其后。我们跑的时候,子弹嗖嗖地从角落发出都打在了雪地上。只有一缕白色的硝烟弥漫着。突然达武猎特叫了一声,面朝雪地倒了下去。我朝他走过去。你怎么了?我问。他躺着,把脸埋在雪地里。我看见他腰上有一摊黑色的污迹。天呐!子弹又是一阵嗖嗖地乱飞。怎么办?我两手迅速抱住他跑过花园,腰都没有稍微弯一下。子弹打断了我头顶上的树枝。突然我们的炮兵发出了声音。我突然明白这是我们的炮兵,不是德国人的。我想该死的德国人就要完蛋了!事实上,好像真没有一个德国人回去过。我讲完了。”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艾芭尔莎突然从桌旁站起身来,扑了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谢谢你,亲爱的马萨克派!”

客人们被告知德国人开始洗劫一个大型居民点后,他们就缠着达武猎特,想让他同意他们开坦克而不是汽车过去。达武猎特断然拒绝了。但就在此时方面军司令来到达武猎特战团的驻地。他听取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的发言并指示道:

“不走大道,并且要立即返回。”

就这样他们出发了。达武猎特让艾芭尔莎坐到自己的坦克里,让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和锡尔巴依上了另一辆坦克,这辆坦克通常是参谋长坐的。

早上他们才到达了居民点。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城,是地区的中心。城里有五六条街道,一个周边种满了树木的大广场,一家俱乐部和一所十年制学校。学校被德国人占领着,一个由五六十人组成的小分队,他们被围困地严严实实,但死活就是不投降。德国人有冲锋枪和几杆机关枪。他们用火力控制了整个广场。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他们赶出去。”达武猎特命令道。

坦克纵队径直朝学校而去,包围了大楼。坦克的火力很猛,第一次齐射之后墙和屋顶就坍塌了。开始燃起熊熊大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浓浓焦糊味,浸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四周尘土飞扬。

“噢,天呐!”锡尔巴依说道,“真是不可思议!才轰炸了一次,房子就塌了。”

他看着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紧贴着坦克的侧壁,正好奇地透过缝隙向外看着,碎砖和碎石形成的灰尘流在地面上飞舞,一团团的浓烟滚滚而起。

锡尔巴依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在两次齐射的间歇处喊了一声:

“你不怕吗?”

锡尔巴依只是微微一笑,在这铁堡垒里面有什么可怕的!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正想说点什么,这时传来了火炮的齐射声,他们又贴近了坦克侧壁上的狭窄缝隙。

学校正熊熊燃烧着呢。浓烟笼罩了整个广场。

“真是可惜了这学校!”锡尔巴依说道,弹了一阵舌头,“瞧这烧的,好好的大楼烧成这样!”

“对我们而言,人可比房子珍贵多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视线不移地答道,“你可知道,受伤的熊会一直追着猎人,直到扒了他的皮。”

“是啊,听说是这样。”

“所以德国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这栋楼的,肯定会毁了它。你笑什么啊?”

“我记得,我们家族曾经出过一个勇士。有一次他追赶一头狼,结果狼躲到一个洞穴里去了,这个洞特别窄,人还爬不进去。他就把手伸进去直接拽住了狼的尾巴。此时此地也应该是这样。”

“德国人可不是狼。狼没有冲锋枪,倒是可以把手伸进去抓住尾巴拖出来。”

“可这儿不行啊。”

“也是哦,不过没关系的,房子我们会再盖新的,比这还好呢。可德国人休想从这儿逃走,是吧?”

“就是就是,阿纳托利。”

枪声渐渐停息了。沉积的灰尘下面一片废墟。几个士兵手里拿着冲锋枪向废墟走去。德国人对他们每个人进行机枪点射,他们被迫卧倒,双方开始胡乱地对射起来。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和锡尔巴依所在的坦克得到命令:撞毁楼房的一面墙。

“同志们,你们最好先下去,”指挥官看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一眼说道。

“我们留下来,”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答道,“无论会发生什么,我们还是想亲眼看到这场战役的结束。”

“那行,应该不会有事儿的,”指挥官微笑着说道,“坦克这个掩护体很结实的,子弹都打不穿。”

坦克开动了,锡尔巴依疑惑地看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一眼。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们现在准备穿墙而过,”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

“墙不会把我们压死吧?”锡尔巴依看着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问道。

“不会的,墙是砖头砌成的,而坦克可是大铁块铸成的呀。等着看吧!”

坦克轰鸣起来,猛然往前一冲。坦克里面突然暗下来,像黑夜一样,只有砖头不断敲打着坦克外壳的铁。锡尔巴依缩着脖子弯腰坐着。又是一阵震动,坦克平稳地前行着。

“真是神了,”锡尔巴依双手一摊说道,“真是个奇迹,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们也要双手扶着它。我们的水稻也要到它的施工现场去。”

“那还用说。”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答道,他突然大喊一声:

“啊,开始溃逃了!开始溃逃了!快看哪!”

他们又都趴到缝隙处往外看。事实上现在德国人正撤退呢。我们的冲锋枪手追赶着他们,要追击和消灭这些零散的队伍。

“全体乘员听令,”坦克的指挥官向波列沃伊报告,“爬出坦克,徒步追击德国人。”

“那怎么我们还坐着不动?”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抱屈地问道。

“你们不能出去,有流弹。”指挥官快速答道,爬向出口。

坦克里面很快就没几个人了。

“我们干什么呢?”锡尔巴依困惑地望着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问道,“我们怎么就不出去?”

“我们不行,”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

“谁规定的不行?”老人诧异地问道。

“达武猎特规定的,”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笑着说道。

“啊?达武猎特?”锡尔巴依气冲冲地说,“要是他是达武猎特,那我就是锡尔巴依了。走!”说着他第一个从坦克里跳了出来。

德国人在广场上四处逃窜。

“请给我把冲锋枪。”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向坦克的指挥官请求道。指挥官没吱声,默默地把自己的武器递给了他。

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瞄准射击,几个德国人应声倒地。

“太好了。”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满意地叫了一声,“为了俄罗斯!”

他又把脸贴到冲锋枪上瞄准。

“为了我们的城市!”他郑重地说道。

“为了那些被你们杀害的人们!”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

他的枪法很准,总是弹无虚发。

锡尔巴依站在后面,拳头紧紧地攥着,每射击一次就兴奋地喊一次。

“狠狠地打,阿纳托利,狠狠地打他们!”

这一天达武猎特为代表团举行了饯行晚宴。席上顺便聊了聊今天的战况。

“是啊,连我今天都很好地出力了呢。锡尔巴依替我数了的,可就是数错了。可见你就不是个称职的统计员。”

“不是我不称职,是你自己数错了。是你的子弹打中了还是你边上人的子弹打中了,你能弄不清楚啊?但你肯定是打中了,这一点我确定。”

“这次我运气好得很,”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说道,“我好久没摊上这种好事了。”

“爸爸,那你打中了几个?”达武猎特问锡尔巴依。

“我哪是什么射手,”锡尔巴依挥了挥手,“我最好还是给你们培育水稻吧,你呢,要为自己也要为我努力啊。”

接着又聊起了艾芭尔莎。

“她也应该得到一枚勋章。我竟然都没察觉到她从我身边离开。”达武猎特笑着说,“我们还没从坦克里出来,她就已经一溜烟儿不见了。我问她跑去哪儿了,有人说他跑去学校了。怎么去的?是一个人吗?当然不是,说是带着我们的士兵一起去的。我眼前一黑,冲到学校一看:我的艾芭尔莎正沿着楼梯往上跑呢。我就追她去了……”

“行了,别再说了!”艾芭尔莎不满地打断了他,“我有话要说呢。”

达武猎特很是自豪,满脸洋溢着喜悦继续侃侃而谈。“艾芭尔莎带着三名士兵冲上第二层。门全开着,透过长长的走廊可以清楚地看到书柜后面藏着三名德国士兵。开着的窗户边上还坐着两个手拿机关枪的德国士兵。当我们的士兵冲进房间之后,也不知是从中间的房间还是已被推到的柜子里出来了一个身材高大、手持匕首的德国人。艾芭尔莎迅速拔出了勃朗宁手枪,但是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开枪,因为子弹可能会伤及自己的伙伴。她就跳过去从后面抓住了敌人。德国人摔倒在地。她把他的头撞在地上,由于下手很重,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但这也就持续了片刻。尔后他伸出手来掏出匕首,可是从下往上刺是很难的。再者他错失了最佳时机:眼前的人已经换成达武猎特了。达武猎特抓住了他抬起的那只手,使劲捏住,德国人叫了一声便松开了匕首。”

“后来怎么样?”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问道。

“艾芭尔莎捡起了匕首,”达武猎特说道,“扎进了他的喉咙。”

“女儿,好样的,”锡尔巴依称赞道,“你太厉害了!”

“还不止这些呢,”达武猎特说道,“她还用这把匕首刺死了手拿机关枪的第二个德国人。像只猞猁直接从高处跳到他身上,他就叫不出声了。”

大家还在继续聊今天的战况,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决定出去溜溜。

“不知怎么的头有点疼。”

他就上街去了。

街上很安静。白雪覆盖着广场,广场中间有一辆半坏的汽车,歪斜地翻倒在一边儿。

怎么回事?哪儿来的?阿纳托利·康德拉吉耶维奇想着,得去看看。

他走到汽车跟前,把手放在挡泥板上仔细地看着汽车的构造。突然脚下就爆炸了。

直到头被谁强健的手臂托住他才醒来。他听到了达武猎特、艾芭尔莎和锡尔巴依的声音,微微一笑。

“阿纳托利,我的阿纳托利!”锡尔巴依轻声地说道,心里很难受。

老工程师用他那什么也看不见、模糊不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朋友。

“大地”他说道。

谁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俄罗斯大地!”他重复着,想要站起来。他声音嘶哑地说着,突然重重地摔在一边,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阿纳托利!”锡尔巴依惊恐地叫出声来,“我的阿纳托利!”

第三十二章

胜者之路

装着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遗骸的棺材被送到了阿拉木雷克。老头子的葬礼变成了一场地区劳动者的大规模游行。他被葬在了锡尔河高高的河岸边。新灌渠正好是从那儿离开它的河弯,然后奔流进了草原。人们在那儿堆起了一座高高的小丘。春天的时候在小丘周围开辟了花圃,引入了水源,种上了一整片树林。锡尔巴依对此事最为操心。

春天,当幼芽初绽,第一批黏黏的、芬芳的小树叶开始冒出来的时候,古丽娜尔来到了父亲的坟头。她是从达武猎特的信中得知他的死讯的。再讲述完一切之后,达武猎特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信:

“我觉得一切就是这样了,亲爱的。当然,承受这份你人生道路上新的沉痛对你来说将不容易。但是虽然这份痛苦是新的,但你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你自己也是当兵的,你甚至害怕去想一想有多少人死在了你手中。我希望你的心能够勇敢,能经得住这次锻炼。不然的话,我当然也就不会给你写信了。

我还想对你说的是:我认为,你在部队医院继续待下去是徒劳无益的。要知道野战外科学并不是你主要的专长。我觉得,现在你在阿拉木雷克的话,会比在那里的火线上做出更多有益的事来。在阿拉木雷克的话,你可以哪怕负责管理一家区医院。而这是多么理所应当啊。无论如何,要知道独脚医生 — 这已经不是军医了。再说你也是时候该去看看你父亲的坟了。”

读完信,又和朋友们商量了一番之后,古丽娜尔决定,实际上她也是时候该脱下军大衣了。她办理了因伤残复员。然后很快巴依江就收到了一封电报:“我来了,请来接。古丽娜尔。”

巴依江立马把这事通知给了锡尔巴依。锡尔巴依惊慌失措了。事情在于,他无论如何不想让古丽娜尔知道父亲的死讯。“等战争结束,”他说,“她好好地得到了恢复,嗯,那时候呢,你们想怎么办都随你们,而现在应该对她隐瞒一切。对于所有的问题,关于所有的事,你们都应该统一回答说:他们说,你父亲活着,他之所以没有去信,是因为他去了莫斯科或是某个别的什么地方,但是对于阿纳托利的死,一个字也不能提。”

巴依江同意老头子的观点。给妻子写信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提及父亲的死。关于别人,比如,哪怕是达武猎特,可能给古丽娜尔写信的事,他不知为何甚至连想都没想到过。

听说古丽娜尔明天要回阿拉木雷克之后,他首先问巴依江:

“关于阿纳托利的事你什么也没提过吧?”

巴依江否定地摇了摇头。

“那么,也就是说,”锡尔巴依想了想之后说,“她不是来给父亲上坟的,而只是得到假期了。嗯,没事,到时候我们暂时掩饰下自己的痛苦就行了。应该去克孜勒奥尔达接她。就请你们去吧,而我已经老了,你再想想看,恐怕我到时候一看到自己朋友的女儿再加上……我会像个娘们一样大哭起来的。你带上儿子跟你去,让她因他而哭一哭。这样是没事的,这样子哭流下是好的、高兴的泪水。只是你注意点,别把我家老婆子给带上,他将会把一切给破坏掉的。而且你们要注意:你们迎接她的时候,一切都能聊,可是关于她父亲却一个字也不能提起。假如她注定要知道的话,那就让她将来在原地得知。”

巴依江和艾芭尔莎在克孜勒奥尔达火车站迎接了古丽娜尔。

当火车停下之后,国际车厢的门开了。然后古丽娜尔拄着双拐,很利落地出现在了门道框里。他们互相拥抱。她先将丈夫拥入了怀中,然后又拥抱了女友。不知道为什么对儿子她没有特别地留意。

三个人都停在了月台上,激动地呼喊着、笑着相互打断彼此的话。然后古丽娜尔把她们带到了自己的车厢包房里。

“这样!”她说着坐在了沙发上,然后小心地把拐杖放下了。“我什么都知道了:爸爸在前线丧生了,也没什么可对我隐瞒的。但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打算问,一切我们以后再谈。巴依江,你最好讲讲,你灌渠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

艾芭尔莎久久地看着古丽娜尔消瘦的老了十岁的脸,和她那干干的发青的双唇,然后忍不住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然后大哭起来。

“我苦命的你!”她低声说,“我优秀的你!”

古丽娜尔把自己苍白、消瘦、纤细的手放在她的头上,然后开始静静地摆弄她的头发。

“嗯,嗯,”古丽娜尔温柔地说,“呃,你哭什么?你看,我没有哭。我见过了太多的痛苦,所以我的眼泪似乎都流干了。”她看了看巴依江。“显然,老头子以为我会歇斯底里地折腾么?”

他们把巴赫特江递给了她。她把他接过,但是不知怎么特别爱护地抚摸了下他的小脑袋,亲了亲他,然后把他放到沙发上和自己并排坐在一起。在这些动作和小心翼翼的抚爱中有某种冷淡,某种生分的、不悦的成分。

艾芭尔莎惊奇又担心地看了看她。不,她的朋友不像是个有爱的母亲!她对一切都已经平静地接受 — 父亲的去世,和儿子的相见,甚至还有自己的残疾。

在阿拉木雷克火车站拉赫穆特和锡尔巴依迎接了来客。古丽娜尔平静地、高兴地,但又有点冷漠地跟所有人打了招呼。她向锡尔巴依低低地鞠了一躬,然后小心翼翼地拥抱并轻吻了他的脸颊。

和锡尔巴依一道来迎接她的区委书记邪瞟了巴依江一眼。那一个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用眼神回答说:“她知道。”

拉赫穆特把古丽娜尔、巴依江和艾芭尔莎用自己的小汽车送走了,自己和锡尔巴依留了下来。他们站在那儿,目送汽车远去。

“她什么都知道了。”拉赫穆特说。

锡尔巴依只是把两手一摊:“你看,她没哭!”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拉赫穆特说。“一个人经历过水深火热,亲眼见过上千次死亡,也就习惯了不表现出来了。她保持得那么好,你都看不出她的痛苦了。她真是好样的!”

锡尔巴依迅速地打量了书记一眼 — 他刚刚的称赞里有某种不真诚、勉强的成分。老头子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点。锡尔巴依既不完全,也没有彻底地理解古丽娜尔的感受。这让他十分地悲伤。要知道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啊,他担忧地想。她那么地爱自己的父亲,连一句话、一个问题都没有 — 坐上车然后就走了!怎么会这样呢?!

等拉赫穆特和锡尔巴依到了巴依江的住所之后,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不,古丽娜尔没有忘记自己的父亲,她记着他,并且痛苦着。她站在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的书房里,全神贯注地看着父亲的肖像。锡尔巴依想说点什么,但古丽娜尔打断了他:“不必了,老爷子,不必。这儿也没什么你能做得了的!”

她的声音忧伤,但是很平静。

第二天早晨她去了父亲的坟上。很多东西她都不喜欢。三天之后她又带着工人回到了那里。有的树被移栽了,另一些完全被移除掉了。她重复了几次这样的作业。夏天的时候这个令人忧伤的、坟冢变成了河岸边最繁花似锦的地方。

到了年底的时候,古丽娜尔、巴依江和锡尔巴依去了趟塔什干,订购了一大块大理石板。

在石板上刻道:

饥荒草原的灌溉者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 波列沃伊

1882 - 1942

起先的时候,锡尔巴依只是有时顺便到访阿拉木雷克,因此他远非每个月都能够给自己的朋友上坟。这让他很痛苦,他觉得这几乎是背叛。但是后来变成了这样 — 老头子几乎快住在阿拉木雷克了。于是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在两个地方出现:波列沃伊的坟上和火车站。货物运到这儿来,老米拉比在这儿领取发给农庄的肥料。这对于那些了解老头子的人来说很古怪:谁也不相信锡尔巴依开始和矿物质肥料打交道了。

他是个老套的人,并且毫不犹豫地相信,一切都会按照上帝安排的方式发展。牲口的增长和病死,丰收和歉收 — 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取决于神的意愿,神的愤怒,或是神的仁慈。锡尔巴依认为对此进行干预是徒劳无益并且有罪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到处人的手都在走着人工增产的道路,锡尔巴依却停留在困惑不解与担忧之中。就比如说这给牲口人工授精。人家劝说他,而他却摇摇头,啐一口。但是这“人工的”小雌马带来了真正的小马,“人工的”母羊及时产羔并且繁殖率不错。老头子开始恐惧地等着神的惩罚。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小马已经变成了漂亮的小母马,人工的小羊羔已经被宰了,而神却还是没有惩罚。锡尔巴依困惑不解,但是只将自己的意见保留。

当事情涉及到他的水稻播种的时候,老头子担心得更厉害了。老米拉比只承认两种手段 — 厩肥和水。剩下的一切,他认为,都属于阿拉。但是他们这就运来了某些苛性的白色粉末。这些粉末的名称很奇怪,味道难闻,还呛眼睛。而且令人纳闷的是,据娜塔莎说,正是这些粉末会使土地获得空前的大丰收。对此老头子无论如何不愿相信。但是贫瘠的土地这一次结出了那么好的穗子。这让锡尔巴依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中。他开始仔细观察别的小组。那儿人们也在谈论肥料的事,那儿在用了肥料之后,也获得了大量的收成。

老头子这才觉得,看来,神也不完全反对人用自己的劳动、智慧、狡猾和技巧从他创造的大地里榨取一切它所能提供的东西。而相信了这一点之后,锡尔巴依开始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的农庄搞到尽可能更多袋的腐蚀性的、气味恶心的、名字在他的亚洲听觉听起来很奇怪而且甚至有点侮辱性的白色粉末(铵!)。

不是所有的农庄都来得及及时地运走送给他们的货物。锡尔巴依盯着取货单。他像金雕一样扑向这些无主的货物,迅速地卸清车厢,把袋子放上大车,然后把它们赶回自己的农庄。1943年春季前夕,区里谁也没有“肯图盖”农庄那么多的肥料。

这惊动了其他农庄。他们要求区土地管理局保障给予他们与记录创造者同样多的肥料。区土地管理局把他们的申请纳入了计划之中,并划拨了特别指导员。当然这给锡尔巴依造成了强烈的竞争,但是老头子很开心。让邻居、朋友和同龄人们将来都看看,富有收成的锡尔河土地给予人类劳动的馈赠。让饥荒的草原从自己丰厚的馈赠中也分点什么给他们。

也就是在这片草原上,老头子被迫与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发生冲突。

事情开始于艾芭尔莎建立起了自己的小组。起先大家指定了农庄的主席,但是对此她不赞同。她带着极大的热情着手做起了小组的组织工作。

艾芭尔莎的小组由姑娘和小伙子组成。名字叫做共青团小组。组里实行的是军事化的纪律:命令已经不需要重复第二遍。

锡尔巴依对此很喜欢。但他既不信任这个小组,也不信任它的领导者,于是决定把小姑娘们收归自己领导。

“亲爱的,”他对艾芭尔莎说,“我完全不反对你当组长,且愿真主在这件事上保佑你!但是你知道,我们这儿常言道:“小孩子做出来的刀不牢固而且很薄。”青春归青春,它只适合唱歌加跳舞。这你也就失算了。我不是跟你说要你拒绝年轻人,不,但是你要挑选上十个有经验的老年工作者。他们将给小女孩们做榜样。”

但是艾芭尔莎没有听进建议,没有限定自己小组的年龄资格,甚至连自己的亲妈都没有收进组里。建立好自己的组以后,她警告姑娘们说:“一开始的时候别人会斜眼看我们,而且不会相信我们。但是,姑娘们,叫骂是没有用的。应该用工作来证明自己的权利。如果我们不能胜任工作,那他们就会让我们不得安静。因此让我们依次讨论:事情我们要不要开始做,我们对自己的力量有没有信心,会不会在整个农庄面前出丑?”

她们谈了很久。然后姑娘们决定应当组织小组,她们相信自己的力量。

结果就是:锡尔巴依的小组每公顷收获了150公担谷子,艾芭尔莎的小组收获了135公担每公顷。

1944年一月的时候阿拉木雷克地区的两位著名种稻专家被授予勋章:锡尔巴依 代拉巴耶夫被授予了列宁勋章,艾芭尔莎 萨雷姆萨科娃被授予了劳动红旗勋章。

拉赫穆特来看了锡尔巴依。他对锡尔巴依获得政府的高度奖赏表示祝贺,并祝愿他再接再厉。朋友们吃过了晚饭,之后,当他们已经躺在床上之后,他们之间开始了特殊的交谈。

“你看见了么,”拉赫穆特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试图适应老头子的“我今天脑子里冒出来一个想法:譬如说,草原的中间长着梭梭丛,周围都是沙子,没有一棵树,只有它一种植物耸立在那儿。行人从旁走过然后心想:这种高高的灌木丛把这儿的草原给驱逐了。嗯,那老爷子,你说说看,假如这种灌木丛长在森林里,有谁会注意到它呢?我说得对吗?”

“对的,孩子,”锡尔巴依回答说。但他不明白书记的话用意何在。

“那么,”拉赫穆特继续道,“的确,本来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而既然它在草原上孤零零的,那么所有人都望着它。因为虽然灌木丛也不高,但却是唯一的,所以他们才会注意到。嗯,那您注意过没,林中的树通常比林地边缘的树要高一些?”

“这是对的,”锡尔巴依回答道。“林中的树要高很多。”

“发生这种现象,”拉赫穆特继续道,“这是因为:每棵树都向着太阳生长,而为了能够冲出密林,见到阳光,需要长得特别高。而在林地边缘没什么好挣扎的,那儿每棵草都能得到足够的阳光。”

“要知道这是对的,”锡尔巴依深感兴趣地说,“芦苇也是这么长的:芦苇丛越密的地方,芦苇长得越高。”

“对的,芦苇生长也是如此。凡是生物都向往阳光,追求光和热。但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光,就需要长得比其他生物高。那老爷子你想想看,这对于人来说适用吗?”

“而人与人有什么可争的,”锡尔巴依答道,“他得不到足够的阳光么,还是怎么着?你别害怕,太阳的光和热够所有人用的。”

“我说的不是这种光,”拉赫穆特微笑道,“荣誉,尊敬,光荣,显贵 — 要知道所以这一切也被称作光。难道每个人不都是想超过自己的邻居么?难道聪明人不想变得更聪明,而有才华的人不想变得更有才么?”

锡尔巴依惊慌失措地一言不发。他还是不明白拉赫穆特的用意。

“这就比如说,”拉赫穆特继续说,“农庄里有两个牧人。每个牧人有自己的一群牲口和牧场。那么难道每个牧人不会努力使自己牲口长得更肥些,母牛产更多的奶,而绵羊产更多的羊毛么?要知道这就是他的荣光所在!难道一个组不会努力超过另一个组的收成么?难道他们不会为了自己的光荣、自己的忘我精神和劳动荣誉而奋争么?而假如他们争执起来,那么这难道不叫做争论么?”

“竞赛。”锡尔巴依纠正道。

“对,竞赛!任何人都想当第一,因为第一的人会得到所有的荣誉和光荣,因为第一就是英雄。”

锡尔巴依默不作声,对于所有这一切他以前很少感兴趣。

“亲爱的老爷子,这也就形成了到处是争论,到处都是竞赛的局面。每个人都想成名。但还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行动的方式可以是不同的:可以把对手的头给拧下来,然后把他们赶进棺材里(资本家通常这么做),还可以为了共同的利益,努力用自己的劳动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这通常是在我们这儿,在苏维埃国家)。如你所见,差异很大。”

拉赫穆特不慌不忙,详细地给锡尔巴依讲述了什么是社会主义竞赛。

锡尔巴依默默地听着,当拉赫穆特终于停住不说了之后,他说:

“孩子,我是这么理解的:你要想富有,就得孜孜不倦地工作,而你如果想偷懒的话,那你就干脆拿着布袋子去满世界地乞讨好了。你想让自己的农庄变富的话,那就自己好好干活并且迫使其他人也这样。除了诚实的劳动,我再不知道别的致富途径了。”

拉赫穆特深吸了一口气。

“劳动当然是主要的,”他说,“但是只有劳动是不够的。如果一味盲目劳动就能致富的话,那我们大概就不会有贫困的农庄了。可要知道在他们之中既有百万富翁,也有中农,也还有直接就是贫农的 — 什么样的农庄都有。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呢?这是因为除了劳动还得加上技能。应该知道,怎么样劳作和在什么东西上劳作,换句话说,需要会管理,因为人民就像是大海,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问题只在于领导者和领导方式。而每个领导者随时都在努力使自己的农庄变得最领先。不是这样么,老爷子?”

“我给你说,”锡尔巴依用干巴巴的语气说,“假如你是在说我的话,那我工作不是为了荣誉。我也不需要白得这名声。我工作是为了能生活得更好。我并没有请求也没有图谋得到什么官衔。”

“这我们就说到关键点了,老爷子。竞赛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官衔,为了个人的富裕么?不,不是为了这些!这你说说看,比如:农庄的婚礼上为什么要安排赛马或是摔跤?人们为什么要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的能耐?你说是为了荣誉么?当然,也是为了荣誉。但更多的是为了更好地提升自己的技能,并给其他人做个榜样。您收获了每公顷150公担粮食,荣誉和尊重属于您,老爷子!但这不就像是草原上孤零零的梭梭丛么?150公担 — 900普特每公顷,这是创纪录的收成,空前的、一流的丰收。但是请您扪心自问一下:为什么它是创纪录的、一流的呢?难道不能再高一点吗?您自己知道,稻谷的收成是没有上限的。也就是说,整件事的问题就在于,没有人争夺您的光荣,没人得到比这900普特更多的收成。而假如有人达到了的话,那老爷子您就会担心起来,会赶过去,追求更高的收成。”

“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头子耸了耸肩。“谁更强更有本事,谁就会博得头筹。”

“是,但是谁更强些呢?要知道这也是需要弄清楚的。您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领先地位么?你不会继续保持住自己的优势么?”

锡尔巴依不悦地大笑起来。

“热情是不容易放弃的,孩子,”他回答说。

“嗯,那我们就说定了。”拉赫穆特笑了起来。

隔壁起先想起了滴滴答答和咝咝地声音,然后钟打点了 — 两下饱满沉重的敲击声久久在空气中流淌,并渐渐消失。

“两点了。”锡尔巴依说,“该睡觉了。”

“可我不知为何不想睡。”拉赫穆特回答说。

“是,”锡尔巴依拖长声道,他在想些什么。然后又突然补充道:这是阿拜曾经写下的:

“我变老了,我的思想忧伤

睡梦不可靠也不沉稳”

“也对,”他继续说,“睡眠和老头子不能和睦相处。我现在睡得很少。老婆去挤马奶的时候我才入睡,等她提着满满的桶回房的时候我已经起来了。所以还可以再谈谈。”

但是拉赫穆特沉默不语。

“呃,孩子,你怎么不说话了?”锡尔巴依用手肘支起身子问道。“他们说,一个人见过的世面多,他的舌头也就长些。你开始吧,孩子!”

“老爷子,我在想一件事:假如两个勋章获得者 — 您和您未来儿媳加入到竞赛的话那就好了……”

“竞赛?和她?”锡尔巴依稍稍停顿了一下,“她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呢?我应该帮助她,给她建议,启发她的智慧,而竞赛……”他扭头冷笑了一下。

“那假如她想要把你甩在后面 — 那时怎么办呢?”

“呃,还能怎么着呢?”锡尔巴依稍稍顿了顿,然后两手一摊说道。“难道老头子还能围着年轻小姑娘比赛么?我让给她就是了。”

“那就是说,让你赶着马全力地跑,而我把自己的笼头拉住,”拉赫穆特大笑起来。“机智!”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锡尔巴依突然很生气。“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弄不明白。你最好直说,不要这样拐弯抹角地。我是个粗人,我也不懂什么微妙的事。”

“好。现在有两个创纪录的种稻专家:这就是您锡尔巴依 代拉巴耶夫和你未来的儿媳艾芭尔莎 萨雷姆萨科娃。全世界也找不出类似的人了。”

“呃,你说得别太过分了!”锡尔巴依吓坏了。

“我说的纯属实情。这样的人再没有了。但是问题不在于此。主要的问题是您还没有达到极限。这您也就需要尝试超越自己。而其他所有的种稻人都会追随您。那时,我知道,这样的时候一定会到来的,到时候你的记录会变成一个标准。然后您会再努力达到更高的记录。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说,请老爷子您和未来儿媳加入社会主义竞赛之中,然后你把收成再提高些。”

“到时候再看吧。”锡尔巴依含糊地答道。“我们还是睡觉吧。”

拉赫穆特睡着了。而锡尔巴依睁着眼睛想道:“是,社会主义竞赛 — 这是件大事,是件伟大的事。但我到底在怕什么呢?我在自己的稻田中就如同鲸鱼在海洋里,金雕在天空中一样春风得意。嗯。你试试看,要追上我,只要你把自己弄得腰酸背痛,再把双手给累坏掉。当然试试自己的力量也不妨。假如世界上真有那样的大力士,为什么不跟他较量较量呢?”但如果那人是个别人家的、不认识的男人就好了。可要知道那是自己未来儿媳啊!公公和儿媳较量 — 这恐怕要让全天下的人笑话,假如他们得知的话。

钟敲过了三点,然后又过了四点,然后天完全变亮了,而他还坐在床上发愁地想道:“和女人较量!他连和女人商量都不会。就算要商量的话,也是悄悄地商量。而难道他的塔尔比娅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么?难道她不能解开任何的结吗?但要知道塔尔比娅是那样的,她默认了丈夫的统治地位,他说话有道理也好,胡说八道也罢,她都一切服从,一切听从。如何她不同意的话,那也还是默不作声。而艾芭尔莎呢?不,这个共青团员可完全不是那样的。这也就是问题的所在!怎么才能为了荣誉而不受损失?”

而塔尔比娅确实是在万事上都顺从于他。她很了解自己的丈夫。他突然发脾气,她就一言不发,等他怒火平息之后 — 她又偶尔说上一两句话。

这一晚她睡在帘子后面,整段交谈都听到了。然后锡尔巴依说该睡觉了。拉赫穆特用昏昏欲睡的语气开始了最后一句话,但还没说完就睡着了。而锡尔巴依还在翻来覆去,哼哼唧唧又咳嗽。显然他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她迅速地想道:我过去和他说说话,看他焦虑成什么样子了。然后又更迅速地决定:不,不行,万一拉赫穆特突然醒来听见了。

她完全明白老头子的苦楚。和儿媳竞赛,这似乎还是没有过的事。老头子的麻利是否很让世界惊讶。他以此展示了自己的价值 — 拿出了前所未见的稻谷收成。也该让人得到安宁了!不,该去和艾芭尔莎谈谈,塔尔比娅决定让她自己拒绝。

塔尔比娅醒来的时候是早晨。锡尔巴依在帘子后面有节奏地小声打着鼾。那就是说一切都好。她想。她知道:她家老头子突然很想睡觉的话,那他在哪儿睡在什么上睡都能睡着。常常,他在田野中间靠着铲把就睡了,不然就直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就睡着了。过上一两个小时后,他就精神抖擞地起来了,就像在羊毛毡上睡了一整晚一样。

塔尔比娅撩开帘子边,然后看了一眼:是这么回事:两个人都睡着。她起身迅速地穿上衣服。突然她脑海中又冒出一个新的想法:到艾芭尔莎那儿去跟她聊聊昨晚听到的话……要知道,她大概对此是自告奋勇的吧?大概拉赫穆特之所以会说起竞赛的事,这就是艾芭尔莎怂恿的吧?她自己不好意思,就暗中派书记来说。不然她就没什么可向人隐瞒的了。以前这时候她早就已经自己来了!不,这一切应当依次打听清楚。

塔尔比娅披上头巾,然后出了门。

艾芭尔莎家住的不远。大门边有个小男孩在玩耍。这个小孩是伊斯康杰尔。

“阿姨起来了吗?”塔尔比娅问。

“没有,还在睡。”伊斯康杰尔回答说。

塔尔比娅走进了卧室。

艾芭尔莎睡在纱帐后面。她俩之间早就形成了这样一个传统:假如艾芭尔莎睡过了头,塔尔比娅来了,就捏捏自己义女的鼻子,然后当那一个开始睡眼惺忪地翻身的时候,她就轻轻抬起她的双肩,然后不住地亲吻。她现在撩开了帐子,捏了捏女儿的鼻子,但没有开始吻她。艾芭尔莎在梦里嘟囔些什么。于是塔尔比娅使劲抖了抖她的肩膀。艾芭尔莎立马就起身坐了起来。

“不担心吗?”塔尔比娅冷冷地问。

“什么?”看着她不悦的脸色,艾芭尔莎焦急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塔尔比娅沉默不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艾芭尔莎问道,然后跳到了地板上。

“是这么回事,”塔尔比娅回答的时候稍稍离她远了一点。“你听好我要跟你说的话。”然后她把夜间的谈话给她转述了。

从第一句话起艾芭尔莎就明白了一切。三天前她和拉赫穆特讨论了这个问题一整天。那些让锡尔巴依不知所措的想法也同样困扰着艾芭尔莎。当时她与拉赫穆特如此商定:让拉赫穆特和老头子讲讲,试探一下情况。假如老头子同意了,那她也就同意。要是老头子没有同意的话,那无论如何不能提前这次谈话。他们商量好了要将这一切秘密进行。艾芭尔莎也信守了自己的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什么。但是现在,当塔尔比娅开始询问起来,她把持不住,然后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塔尔比娅只是把两手举起轻轻地拍了一拍。

“你怎么会同意了呢,孩子?”她埋怨地问道。

“就那样子同意了。”艾芭尔莎回答,“您看看:我们俩都得到了勋章,也就是说,我俩在相互竞赛。”然后她给塔尔比娅解释了很久,为什么拉赫穆特的提议没有一点委屈人的意思。

“我是个粗人,”塔尔比娅说,“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好还是不好。要知道在这件事上一个人需要赶超另外一个人。而哪儿有争吵,那儿就会打起架来。而你是了解我家老头子的:和他争吵容易,但要和好就困难了。这你得好好想想看!”

最终塔尔比娅和艾芭尔莎做出一个决定:锡尔巴依怎么说,那也就怎么办。

锡尔巴依自己经过长久的思考之后也决定和娜塔莎商量。娜塔丽娅还继续在锡尔巴依的小组里工作。老头子对她坚信不疑。要知道艾芭尔莎有什么能威胁到老头子的呢?那就是她识字多,文化程度高。而娜塔丽娅的受教育水平不比她差。如果她同意帮忙的话,那艾芭尔莎无论如何赶超不了老头子。只要娜塔丽娅一说她愿意,那我立马就签合同。老头子下定了决心。

他找到娜塔丽娅,然后向她讲述了一切。

但是结果是,娜塔丽娅也很乐意帮锡尔巴依,但却帮不了:六月之前她是没法把自己的孩子撇下不管的。

“但是,”娜塔丽娅说,“您当然可以勇敢地接受艾芭尔莎的挑战。您又不会是一个人工作,农学家们会带着新的栽培技术和成吨的矿物肥料来帮助您。总而言之,我们的一切科技都会帮助您的。”

锡尔巴依若有所思地挠了挠额头。

“这样就这样,”他终于说,“而且要知道我也不需要所有的科学技术。我只需要那种,比如说,就像你一样,总是跟我站在一道的科技。孩子,请你给我找个农学家。”

“难道去请卡拉凯吗?”娜塔丽娅问。

锡尔巴依沉默了。

“我今天就去和他谈谈。”娜塔丽娅决定。

“噢,我是多么地需要你丈夫的帮助。”锡尔巴依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到目前为止,他帮我帮得还少,但是如果他决定要帮我的话,那我就一分钟也不会犹豫了。你去说说,去跟他谈谈,孩子!”

卡拉凯当然同意了。然后锡尔巴依就通知拉赫穆特说,他同意参加与自己未来儿媳的竞赛。

拉赫穆特委托农庄的新主席拟定出了合同方案,然后把卡拉凯叫到了自己身边来。

“你明白吗,”拉赫穆特对他说,“取得稻谷种植的新纪录 — 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而且在我看来,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公公和自己的儿媳参与竞赛 — 这对于哈萨克人来说是完全前所未有的情形。我特别强调:是对于哈萨克人来说。24年前儿媳甚至不敢抬眼瞧自己的公公,不能向他提出问题。可惜,哈萨克阿唔嘞至今还没有完全根除掉这些落后的传统。这就是问题的全部所在。确实,哈萨克妇女中也有像萨丽卡 翁加尔芭耶娃,努丽帕 多斯哈然诺娃和我们的艾芭尔莎这样的女人。但是我们所面临的工作量还是巨大的。我这就预见到,这场竞赛会在我们的共和国引起怎样的轰动。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了锡尔巴依。老头子很固执再加上所有的一切。我已经以为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但是今天他终于同意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样解释自己的固执的:我还没有不相信过自己的潜力。现在计算总结了一切之后我看到:不,我是不会把脑袋撞到泥里面去的!”

“他跟我也是这么说的。”卡拉凯附和道。

“那就是说,亲爱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拉赫穆特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你明天早上就去一趟农庄,然后从那儿带一份合同方案来给我。拟定的合同在所有细节上都要能够拿来作为类似合同的基础。我悄悄地告诉你:近日将要就在阿拉木图召开共和国种稻专家大会的问题作出决定。我把你的报告也提交到了这个问题的决议方案里。”

“我的报告?”卡拉凯吓坏了。

“是的,你的报告。这意味着,你将需要提前准备好材料。报告的名字就叫做《关于将锡尔巴依 代拉巴耶夫创造稻谷丰收世界纪录的经验贯彻到国营种稻农场和集体农庄的实践之中的报告》。如果我们能够领导这场运动,”拉赫穆特稍加思索之后说道,“我们将会赢得党和政府的大力感激,感激力度比现在还要大。”然后他轻轻地用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和锡尔巴依跟艾芭尔莎一道因忘我的劳动精神而获得勋章的还有17个人。拉赫穆特获得了红旗劳动勋章,卡拉凯获得了“荣誉标志”勋章。

“现在,”拉赫穆特说,“我们将努力使他们给获胜者授予斯大林奖获得者的称号。”

“那如果两个小组获得了一样的收成呢?”卡拉凯问。

“那就更好了,到时候我们就呈请授予两个人这个称号。”

“获奖者需要收获多少公担呢?”

“我觉得,不少于160公担每公顷。”

“是的,”卡拉凯很快回应道,“达到这种收成所需的一切资源都已具备。给他们划拨的土地是最肥沃的,锡尔河今年水量也很充沛,准备下的肥料多得可以再供使用两年。只剩下一件事了 — 用双手在土地上劳作。”

卡拉凯觉得谈话已经结束了,于是起身并向拉赫穆特伸出一只手,但是拉赫穆特突然转身把背朝向他,然后走到了墙边。巨幅的苏联地图被插满了小红旗。

“你看,”拉赫穆特指着小红旗的线路说,“现在战线被挪得有多远,而要知道去年秋天德国人还在第聂伯河河畔呢。就是在这几个月内我们的军队把他们赶了多远啊!”

“要是德国人突然试图停留在某一段边境上呢?”卡拉凯问。

“不,他们现在无处可守了。如果他们还有力量的话,就不会开始大撤退了……我现在想起一件事。那时候我八岁,有一天我听到一段对话:母亲对父亲说,有人抓住了一头狼然后带了过来,现在狼就在我们家院子里。我当然立马就跳下了床,然后问是谁在哪儿捉住了它?原来,这是我的姐夫取得了好战绩。狼欺负了末尾的一匹小母马,于是他就摆下了夹子,然后捉住了凶手。我跑出到院子里。它的嘴脸被用绳子缠住了。姐夫也站在那儿,用袖子擦汗 — 显然,甚至把一头捆住了的活狼拖到阿唔嘞来也不容易。我看着姐夫,他的眼里充满了血丝。“请你们走开些,”他说,“我现在要活剥了它。”他掏出刀子,走到狼身边,然后抓住了它的尾巴。人们激动起来:“你怎么不怕遭天谴呢?”有人问道。而他回答说:“杀敌不是罪,神不会因报仇惩罚人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把刀子刺入了狼的肚子里,然后开始剥皮。他在剥,狼在嚎。快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姐夫把狼皮剥下来之后解开了狼的腿。“嗯,现在,”他说,“你跑吧,假如你还能够的话。”狼冲了出去,跑到了一座小丘后面,然后就跌倒了。它也就在那儿完蛋了。我就觉得,德国狼现在已经没了皮,它已经跑不远了。我也就讲完了。卡拉凯,你去阿唔嘞吧。”

区土地管理局领导一到之后,农庄里马上就开始了对合同的讨论。锡尔巴依深入到了所有细节之中:增补、计算、同意或是不同意。有时候间或有些争论:有的条款似乎已经很清楚明白了,卡拉凯已经准备转到下一条上去了。但锡尔巴依这时却说出了使他们不得不重新拟定合同文本的意见。

最终定稿的合同由39条组成。里面对一切都作了规定:照顾劳动用的牲口,农具的状况和维护,各种农业技术措施,一切的一切,直到庄稼收割和外运。

在合同得到上级机构确认之后,竞赛组开始着手工作了。

锡尔巴依的小组走在前头的事实很快就变得明显了。确实,老头子比艾芭尔莎先结束了播种准备工作。但老头子无论如何不愿把未来儿媳当作自己的竞争对手看。他还开始用尽一切办法来帮助她。

有一次三月中旬的时候,锡尔巴依为了农庄的事到区上去。他还来不及爬下马,人家就把他拖到区委,到拉赫穆特那儿去了。拉赫穆特通知给他一个大好消息:3月25号将举行共和国种稻专家大会。锡尔巴依、艾芭尔莎和卡拉凯都受到了邀请。

“请您注意,在这之前应该把播种的所有准备工作完成。”拉赫穆特说。

然后3月21号这天所有的会议参加者集聚在阿拉木雷克,然后再从那儿到阿拉木图去。锡尔巴依和艾芭尔莎在巴依江的公寓做了停留。家里面除了玛特廖娜,再没有谁了。可以想象一下,老太太见到客人们是多么地高兴。她开始向他们讲些什么,但突然记起一件事来,然后喊叫了起来:

“酥云希!酥云希!”

“想要什么,请你尽管拿。”锡尔巴依回答说,甚至脸色都发白了。

老太太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封电报,然后把她塞给了艾芭尔莎。

“你念!”锡尔巴依命令道。

艾芭尔莎默默地飞快扫了一眼淡黄色的纸,然后转向锡尔巴依,想要说点什么,然后大笑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锡尔巴依吓坏了。

艾芭尔莎费劲地控制住自己的嗓音,说道:

“就是达武猎特来信说,他要去塔什干出差,27号会到这儿。而这时候我……”

“就是这么回事,”锡尔巴依严肃地说,“嗯嗯,别哭!现在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们还能再见面的。”

他明白:艾芭尔莎之所以哭,是因为她见不上未婚夫了,他27号到,而会议25号在阿拉木图召开。她无论如何不能拒绝参加这次会议。锡尔巴依和艾芭尔莎是会议的主要报告人。

一个小时之后,拉赫穆特把一切说给了艾芭尔莎听:

“当然你不可能留下来,”他说,“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你别哭。你写信给他,解释清自己的处境,他会明白的,不会见怪的。”

达武猎特在那一天准时到来了。古丽娜尔和巴依江迎接了他。古丽娜尔向达武猎特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未婚妻不在,然后把她的信转交给了他。

达武猎特把信读完,然后塞进了口袋里。

“好样的!”他说,“啊,她还是这么棒!其实,不仅应该祝贺艾芭尔莎取得胜利。而且也该祝贺您,巴依江。”

“祝贺什么啊?”巴依江微笑着问。

“还有什么啊?祝贺您建成灌渠。如果不是有您的工作,也不会有这样的收成。因此,我也不说什么大话,谢谢您!”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

几周之后有人交给艾芭尔莎一张明信片。上面总共只有几行匆匆的字迹:“我将乘飞机归队。详细情况请你们等电报。亲吻所有的人, 你们的达武猎特。”

结语

当锡尔巴依了解到拉赫穆特要去莫斯科学习时,他本来不相信这一点。“学习?拉赫穆特还要学习什么?难道他没有学力吗?”

“他什么时候去那儿?”他对传来这条震惊消息的古丽娜尔不信任地问道。

“啊,他已经不会很久留在这儿,”古丽娜尔答道,“我估计这周他就到莫斯科去了。”

“那么我现在到他那儿去!”锡尔巴依果断地说道并开始出声思维:“他去学习何必,我无法理解。不过因为他这个小伙子真好,所以无论如何必须给他举行欢送会。邀集许多客人,举办祖宴,大材大用。”

“我们一起去吧,”古丽娜尔说道。

在阿拉木雷克市他们收到了柏林来的电报,其日期为1947年七月23日,内容里面的话语也不多:“八月3号我和马萨克派来到莫斯科。从那里出发到阿拉木雷克。”

“要么去莫斯科迎接他们!”心里高兴的古丽娜尔鼓起掌来了,“走!走!马上就去吧!”

“对呀,一定要去,”巴依江支持她了。

在家庭会上开始讨论,哪个人派到莫斯科去。

“看来我不得不留在家里,”锡尔巴依惨痛地说道,“我的稻穗已经开始灌满浆,照看不够,都死掉了。”

“这是怎么可能?”古丽娜尔突然冲着老家伙斥责起来,“您五年没见过儿子,现在一点儿也不愿意迎接他!他许多次可以毙命,也许以残缺不全的样子回来,也许完全不回来。而现在他活生生未受伤回家时,胸前挂满勋章,而亲夫完全不想迎接英雄!稻穗灌满浆啊!没事,让它们灌满浆,而我们都要去。我绝对不会同意您这样的意见!”

锡尔巴依不得不同意了。然后论到艾芭尔莎能否和他们一起去。她的情况更复杂,她最近几天就要生孩——去年秋天她到过柏林与丈夫相见。

古丽娜尔果断地说现在绝对不能打搅艾芭尔莎。同时塔尔比娅能否去莫斯科的问题也没有了:毕竟艾芭尔莎留在家里,婆母的义务就是留在儿媳妇旁边。因为如此,最终决定:到莫斯科去迎接嘉宾的人员就包括锡尔巴依、古丽娜尔、巴依江、他们的儿子巴赫特江和马萨克派的妻子——舞尔吉娅。

锡尔巴依进到拉赫穆特的办公室,他还是不能相信拉赫穆特需要学习。

“亲爱的!怎么可能这样?”锡尔巴依说道,“难道你也要学习?我认为如果你没有掌握十种科学,则哪怕你在区委里的自己工作已经完全学好了!”

“哎呀,老爷子,”拉赫穆特微笑,“我对自己的区委工作研究程度还是不够,有不少人员可以耍花招欺骗我呀!”

“嘿,孩子,我有点不相信,”锡尔巴依摇了摇头,“完全不相信!那些让你感觉像在老师面前的学生一样这种人都在哪里?我们全州的任何人都比不上你的博学。”

拉赫穆特哈哈大笑了。

“嘿,老爷子,”他说道,“非常感谢您的吉言,不过您对我太过奖了。我拥有经验和体会能力,确实这样,还读过一些书,但这些学识还是不够用。要知道,知识不会毫无进步。您瞧,周围的人员越来越变聪明,而且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变得很多。如果区委书记比其他人愚蠢,那太糟糕了,而我有时感觉到自己的落后,甚至自己的科学也不是完全了解。”

“落后?”锡尔巴依表示惊讶地叫喊。

“有这种科学,”拉赫穆特说道,“每个人都要知道,尤其党员。这种科学叫做马克思列宁主义。由它可以获得关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知识。学好这种科学之后,不但可以知道目前的人类社会怎样发展,而且该社会将来的发展怎么样。在这一方面,老人家,绝对不能落后,必须和科学一起前进、前进。”

“现在我才明白了,孩子,你要去莫斯科找哪样的科学。”

拉赫穆特继续简短地解释:他被派到社会科学院,而且他对这种学习通过阿拉木图马克思列宁主义大学的函授教育已准备好了。

“这意味着,你要离开我们的时间很长,”锡尔巴依说道,短时间的沉思之后再补充道:“而我来的目的,就是请你来作客。孩子,现在你能否和我一起走?”

“不,今天不行,老爷子。今天我想建议别的事儿:要么我们和巴依江一起巡查你们集体农庄的田地。我想看到你们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收获的展望怎么样?我感觉,今年您又要授予获奖者的称号。”

“听天由命,”锡尔巴依谦卑地答道。

“您肯定要授予,不过我还有别的想法:您的儿媳妇这次可不要胜过您?她的庄稼太好哇。”

“对,就是这样,”锡尔巴依点了点头,“我已经计算过了:她有五公顷的这种庄稼,每公顷她要收割不少于170公担,而我的田地平均算来不超过160公担!我获奖者的称号就是这样的!还不见得我能否授予它?”

“没关系,还有第二级的获奖者,”拉赫穆特微笑起来,“您和艾芭尔莎是一个家庭,所以大概不要羡慕她的成功,可以分享光荣……”

“不要就是不要,”锡尔巴依甩了甩手,“好的,孩子,让我们巡查田地,但先到我家去一趟,告诉我的老婆电报的内容,要不然的话,她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拉赫穆特想了想,就同意了。

他们坐着小型迅速的吉普车到集体农庄去。锡尔巴依建议顺路到 阿纳托利 康德拉吉耶维奇的坟墓。

老工程师埋葬的公墓从远方可以误认为小树林 —— 最近几年锡尔巴依种在这里的树长得枝叶繁荣。他们沿着荒草及野花丛生的窄路到达坟墓。汽车就停在这里。在粉红石板上闪着雕刻的老工程师金色姓名。整个场所被围有花纹的宽方铁栅。花池里面的玫瑰、翠菊和郁金香组成荒地浇灌的伟大专家的名字。

拉赫穆特在栅栏附近停了。他注意到工程师的坟墓靠近了栅栏一边,而另一边还有第二坟墓足够的空地。拉赫穆特莫名其妙地向锡尔巴依看了一眼,他猜中了。

“没关系,孩子,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地点,将来我要在阿纳托利旁边睡下。”

“嘿,这样做不行,老爷子,”拉赫穆特微笑着摇了摇头,“您打的主意不好。阿拉不会赦这种罪,作为正统伊斯兰教信徒的您和异教徒一起埋葬,这样您不会获得幸福或平安。”

“你不要对我开玩笑,”锡尔巴依严肃地打断了他,“我给自己的朋友已发誓:我们在生活中彼此离不开,而死亡之后还是要陪伴在一起。”

这一天他们在锡尔巴依的家里过夜。早晨老人家出到院子里并看到:在他的院子里站着古丽娜尔的已备好的马,而古丽娜尔本身不在。这一点使他惊讶了。

“你的妻子在哪儿?”锡尔巴依问巴依江。

“她不去,”巴依江答道,“她要陪伴艾芭尔莎留下来。”

锡尔巴依担心起来。他早就不喜欢艾芭尔莎的脸色和她的健康状况,所以经常问塔尔比娅:她是不是一切都好?她对所有的问题一样回答:“没事儿,一切都会好,她不是第一个人生孩子。不过现在,当艾芭尔莎感觉如此不舒服时,甚至古丽娜尔不愿意旅行,锡尔巴依真正地着急起来。”

“来,亲爱的,”他命令娜塔丽娅,“请你打听一下,古丽娜尔去哪儿,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儿?”

娜塔丽娅走了,但很快就回来了。告诉大家今天因为古丽娜尔睡不好,所以觉得很累,现在休息休息。

“儿媳妇呢?”

“儿媳妇如此沉睡,所以我不敢把她叫醒。”

“要是这样,那就好,”锡尔巴依放心了。

与此同时,娜塔丽娅说了谎话。她进到艾芭尔莎房间的时候,她卧着伏枕并哭泣。古丽娜尔在旁边坐着抚摩她的头。

“怎么回事儿?”娜塔丽娅问道。

艾芭尔莎高声地啜起来。

“是这样,”古丽娜尔说道,“她无法亲自给拉赫穆特查看自己的田地而感到难过。锡尔巴依可以去,她却不能。因为这个她哭泣。”

娜塔丽娅假装相信这一点,就开始安抚朋友。娜塔丽娅说了,她可以自己和书记一起去,给他查看田地如同艾芭尔莎自己表示一样。艾芭尔莎有点放心了,站起身来并把自己整理好。

锡尔巴依,娜塔丽娅和集体农庄的新主席刚刚出门的时候,拉赫穆特就到他们那儿骑着马过来。

“临别前我想,”他给锡尔巴依说道,“巡查我们一切田地、花园、花圃,也就是说我们灌渠的水浇灌的一切土地。”

“好的,”锡尔巴依赞扬他了,“这是个好事儿,不过为了巡查我们所有的产业,需要四天的时间,而我们应该及时出发来顺时迎接达武猎特。”

“对,就是这样,”拉赫穆特同意了。

巴依江也来了,听到所讨论的内容时,他说道:

“为什么要巡查整个浇灌地区?巡查我们的阿吾勒就完了,对我们来说完全足够。你们把它好好研究研究。想要看到隐没在绿阴中的道路——它们就在你们面前。想要游览开着花的果园——它们就在这里。花圃、瓜田、小树林,我们的阿吾勒什么都有。请听我们的养蜂场嗡嗡之声,看一看条纹的西瓜、巨大的甜瓜和南瓜在我们的遭旱谷地中怎样生长。我们地区所开辟的花园何等美丽。到我们的阿吾勒去吧!”

他们就沿着集体农庄的一条路骑马走。

两边伸展绿油油的林荫道。杨树的叶子如此浓密,甚至勉勉强强地看到叶子后面的整整齐齐的装饰华丽的房子:每座房子跟其它房子一模一样,整个城镇按照一个计划建设。树根近处的水沟正在溪流淙淙,把锡尔河的水送到田地和果园。

在阿吾勒附近分布了集体农庄的巨大果园。它如此繁茂,甚至令每个人赏心悦目。果园里的苹果有多种:圆形、椭球形、像柠檬一样、大的、小的;像血一样红色的和绿油油的、粉红色的和几乎完全白色的。有些苹果如此硬,甚至可以整个冬天存放不坏;还有相反的,一旦轻轻触摸就会变坏。有些苹果带着酸味儿,另外一种苹果貌似在蜂蜜浸好的牛奶。

这里生长毛桃、仿佛琥珀制造的李子、松软鼓鼓的蛋黄色杏,还有甜梅和很多其它浆果。

宽路把果园分成两个部分。行人们就是沿着这条路达到锡尔巴依水沟的出口。这里的岸边以前也是很高,而现在挖土机处理之后,它变成了陡峭的很大丘陵。

爬上了丘陵顶部。这里展现出主要闸门的情景,甚至可以看到水电站的复杂电器设备。

河水不慌不忙地流动。像驯马一样,它自由而容易地向闸门奔流水。此处没有浪和漩涡,仅在灌渠铅色水面上有时泛起鳞波。但在两步之后,河流摆脱混凝土灌渠的枷锁,如同释放笼头,就忘乎所以往下奔腾下去。

由此外看得分明辽阔绿色草原的一片,延伸到“黑鼻卡斯柯套山脉西端”。

“以前,”锡尔巴依说道,“这里只有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在灰色的地平线上有些地方显出黑色的多刺灌木丛。”

“这样的奇迹,”拉赫穆特欢呼,“只有苏联人可以创造!整整锡尔河平原将要变成这个样子!”

“这是什么时候可以实现?”锡尔巴依摇了摇头。

“您认为需要几百年的时间来实现吗?”拉赫穆特温和地微笑了一下,“不,老爷子,为了我们土地能够完全改变面貌,两个斯大林五年计划的时间就够了。”

锡尔巴依默不作声。

“您怎么不说话呀?难道不相信吗?”

“怎么不相信?我相信,孩子,相信一切。”

“要么我们约定这样:当我在莫斯科学习的时候,你们教老百姓开辟果园、怎样获得水稻的高产量、怎样把水排到平原每个角落。我回来之后,我们一起要工作。而开荒用的资源,我们还够。这片区块:每公顷可以收成多少甜瓜?”他向集体农庄主席说道。

“去年,”主席答道“我们平均的收成至少三千。今年应该不少于去年。”

“哇塞!”拉赫穆特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的甜瓜是哪样的,每个甜瓜至少值得10块卢布,你看,这就是3万卢布。而这块地包括多少公顷?”

“10公顷,”主席答道。

“田地都属于集体农庄吗?”

“我们,书记同志,”主席说道,“现在完全没有私有的瓜田和菜园。老百姓都明白了,在公用田地上劳动比自留地上劳动的收入更多。”

卡拉凯也来了,打招呼以后,他请大家参观试验田。这里收集了绝无仅有的水稻品种。

“同志们,”卡拉凯说道,“这里展览几乎所有的水稻品种,有我们国内产的水稻,也有大西洋国家产的水稻,还有尼罗河谷产的、阿拉伯半岛产的、印度产的、中国产的和日本群岛产的水稻。它们根据自己地理分布而播种——自西至东。”

“这是”他继续说,“尼罗河的品种。其穗因为刺毛长度不大,所以名字叫做‘短水稻’。”

钉在木板上的牌子上写着一切信息:品种的来源、其产量、气候适应的备注等。其它耕种地段也有类似带说明信息的木制牌。

“看呐,”卡拉凯说道,“我们的骄傲——‘锡尔巴依’品种水稻。请注意它的穗子。它们虽然很短,但却很多,很饱满。当其它穗子还结不到80粒的时候,这些穗子不下于100粒。除此之外,这个品种的发芽率也很大。其它品种一般有10%,多一点就30%,而‘锡尔巴依’品种可以达到50%,也就是说,稻谷产量实际上等同于每公顷900公担。”

“嗯,如果是900公担,那么我们就没必要看你的田了,老爷子。”拉赫穆特半开玩笑地说。

“不,不,”锡尔巴依吃了一惊,“难道试验田那边长出来的还少吗?我请你们去看看我的田。我是拿它做试验的,不想了解了。”

大家去了锡尔巴依的田里。这块田的穗子高高地站立着,就像一堵厚厚的墙,比其它试验地段的高得多,也密得多。

“喏,怎么样啊?”锡尔巴依问道,凝视着书记的脸庞。他去了最密的一块儿,拾起一棵作物,拉直它那弯下的茎杆;茎杆一直到他的胸膛,“呶,我们数数,这一丛中有多少穗子?”

拉赫穆特开始集中精力数起来。

“到底有多少?”他突然说,“72个。难道真的是72个吗?这样的收成从来没有过。”

“这一丛中的穗子还算少的,”锡尔巴依回答道,“还有到100个穗子的。”

“一个穗子上有多少个籽粒啊?”

“收成好的话,可以到350个籽粒。这就意味着,从一粒种子可以收到三万五千个籽粒。我种下一颗种子,每年都把它的所有籽粒收在一个单独的小口袋儿里。结果两年后,从一颗种子上,大地给我产出了250公斤的稻谷!”

大家去了艾芭尔莎的试验田里。这里的水稻则像一堵更厚实的墙,可以指望空前的丰收了。拉赫穆特真心诚意地为那些著名的水稻种植专家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高兴——要知道,不管说什么,在这些成就中也就有了他的一份贡献,“难道不是吗,老爷子?”他问锡尔巴依。

“是的,是的,孩子!所有的这些都是在你的领导下做出的。为了这一切,谢谢你。”锡尔巴依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但我自己,”拉赫穆特说,“是无法胜任的。是党和政府派遣了我,这才是你们应该感谢的……老爷子,我现在有一个梦想:完成学业并回到这里。看啊,巴依江会留在这里。对吗?”

“对啊,”巴依江答道,“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去任何地方的。而我这儿的工作还没开始。等到下一个斯大林五年计划,我们把水坝建设好,那时我就会说:‘喏,现在一切都完工了!’”

大伙儿晚上很晚才从田里回来。锡尔巴依不让拉赫穆特回家。

“昨天你们是我的客人,”他说道,“今天艾芭尔莎请你们去她那儿作客。”

拉赫穆特第二天才离开。

而最后一次收割是在他去莫斯科之前。

根据古老的习俗,男人从来不告知女人他去哪里,为什么去,也从来不和女人告别,而女人也不会祝他好运。然而锡尔巴依这一次却自动打破了这一习俗,他去了艾芭尔莎那儿,和她告别。

“父亲,”艾芭尔莎说,“您知道:女人是不能祝离去的人一路顺风的,而您一旦自己违反了这一规矩,那我也不会坚持要遵守它。祝您一路顺风,父亲!祝您会面愉快!”

……

他们留在莫斯科酒店里。拉赫穆特和巴依江带着妻子分别住在一个套间里,其他人住在一个大套间里。

“呶,怎么样,老爷子,我们一起去参观参观这座城市?”拉赫穆特问道,“您听说了,今年莫斯科就满800周岁了?”

“是啊,艾芭尔莎给我读了这个。报纸上连篇报导这个!”锡尔巴依答道。

“因为有事可写!在这个城市里有列宁墓,在莫斯科有克里姆林宫。斯大林住在莫斯科。有500年的房子。”

他们走到外面。锡尔巴依仰起头,好看看莫斯科酒店的房顶,他的帽子差不多要从头上掉掉了。

“哎呀,这有几层呀?”他惊奇地说。

“18层,老爷子。您住在第9层,您上边还有9层。您知道吗,这里以前是什么?”

拉赫穆特告诉锡尔巴依,还在不久以前,这个地方还有木头做的售货棚,里面卖绒毛,羽毛,鱼肉,野味。所以这个地方又叫做猎品市场。

锡尔巴依边听边摇头。

但是锡尔巴依不管在哪里,做什么,关于艾芭尔莎的想法都不给他安宁。他在等电报:“恭喜添孙。”但是电报没来,老头儿越来越频繁地叹气。

达武猎特来的那天,接他的人去了哈萨克代表团一趟。拉赫穆特进了那幢楼,其他人留在车里等他。拉赫穆特很快就回来了。

“重磅消息,老爷子,”他说道,“我刚刚和娜塔丽娅的妈妈谈过话。”

“你说什么?她在哪里?”锡尔巴依激动地叫道,猛地一拉车门。

老太婆从楼里出来。她的脸苍白而疲惫不堪,穿得很破,但某样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还是能让人想到娜塔丽娅·波列休克。大家把老太婆围起来,详细盘问起来,让她讲讲她女儿的事。她沉默不语,显然是被他们热烈的专注和众多的人数给搞得难为情了,打量着这些长着古怪的东方脸庞的陌生人。

“哎,怎么样啊,同志们,咱们已经得走了!咱们带着老太婆走。她经历了太多:在沦陷区住过,在集中营呆过,还差点被掳到德国去。现在又周游了全国,找她的女儿。我们不会再丢下她了。”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机场接到了达武猎特和马萨克派。达武猎特已经穿上了上校的制服。胸前数不清的勋章和奖牌上,金星徽章熠熠生辉。达武猎特胖了点,结实了点,肩膀宽了点,留着黑色的胡髭,末端向上翘起。马萨克派穿着上尉的制服。他也留着黑色而浓密的胡髭,尖尖的胡须。他的胸前也饰有一些勋章和徽章。

大家拥抱起来。

“可别哭啊,同志!”达武猎特叫道,“眼泪在这儿无处容身。”他这样说,是因为发现了:娜塔丽娅的母亲和古丽娜尔背过身去,吞咽眼泪。

达武猎特走到锡尔巴依跟前,抱了他,以男人的方式结结实实地吻了吻他。然后他转到古丽娜尔那边,抱了她。但他的眼睛却在寻找一个别的什么东西。

“她没有来。”巴依江走过来,用力地握了握达武猎特的手,说,“我们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等电报,你要做爸爸了!”

那一天达武猎特给阿拉木雷克发了电报,去叫艾芭尔莎。

“哎,你身体还好吗?”他问道。

“一切都好,”她答道,“你什么时候回到这儿?”

达武猎特解释道:他还要在这儿耽搁两三天,他在莫斯科有事。

“你可别赶啊,”艾芭尔莎说,“定定心心去办事。这回我们肯定能相见了。”

达武猎特的事就是去伏龙芝军校办理录取手续。他已经有了军校的录取通知,但他还没有带着证件去。

“他们不想让我复员,”他告诉锡尔巴依,“这就意味着,我还不得不继续服役。如果服役的话,就需要好好掌握军事科学。它很有用。”

“马萨克派怎么样?”他问道。

“什么马萨克派?我准许他离开,哪怕是今天就走,只是还需要办理手续。”

“我已经给他物色好了一个职位,”拉赫穆特说,“怎么样,你觉得他能做区委会代表的第一副书记吗?”

“能啊,即使是书记本身也合适!”达武猎特答道,“他现在可是能干的很。”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哎,那艾芭尔莎怎么办?她可也需要学习啊。”拉赫穆特打断了沉默。

“她的话,再明显不过了,”巴依江答道,“她一直都梦想着去读莫斯科水利工程学院。现在就让她去读吧。”

“那她的工作组可怎么办?”达武猎特说。

“她有助手,娜塔丽娅·波列休克。你应该认识她……”

第二天,在军校里办完事以后,达武猎特去了巴依江那儿。他一走进房间,电话铃就响了。古丽娜尔拿起话筒听了,欢喜地叫道:

“恭喜你,达武猎特!是个儿子。”

达武猎特抢走话筒。是拉赫穆特在讲。他又重复了一遍电报的内容,让他们现在就去锡尔巴依的房间里。

老头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微笑着,不能停下来。他生性活泼,精力充沛,任何焦虑他都绷紧着肌肉去承受。

“现在您,老爷子,应该宴请全世界。终于啊,您当爷爷了!”古丽娜尔叫道。

“会的,会请你们吃饭的,”锡尔巴依说道,整个人都放光起来,“就你来张罗了,姑娘!不过这个要在村子里办,这儿可没地方!你说呢,这儿哪有地方来赛马?”

不过这一天,他们还是开了个小小的宴会来庆祝。锡尔巴依第一个致辞。他环视着宾客,举起了杯子,说:

“亲爱的朋友们!我这辈子第二次喝伏特加。第一次是在斯大林格勒——为了战争胜利,第二次——就是今天了。我今天喝,是为了我人生中的两个最大的乐事:我的儿子英雄般凯旋,孙子降生了。我只想要给孙子起个好听点的名字……”

他停下来,等了一会儿。

“是啊,给人起个好听点的名字可是一件大事,”老头儿顿了顿,接着说,“而今天我们健康,快乐而又幸福地齐聚一堂,有一个位子还空着——我那永志不忘的朋友,阿纳托利不在了。所以我请求,将孙子命名为阿纳托利。难道这个名字不好吗?”

锡尔巴依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回过身来:古丽娜尔手里举着高脚杯,朝他走来。

“感谢您,感谢您,”她说,抱了抱锡尔巴依,哭了起来。老头儿也泪如泉涌。

“为了小阿纳托利的幸福。”他叫道,干了一杯。

“为了阿纳托利的幸福。”所有人重复道。

剧终

目 录

第一章. 无可奈何的工程师 … … … … … … … … … …

第二章. 婚礼之前 … … … … … … … … … … … …

第三章. 他的书房 … … … … … … … … … … … …

第四章. 瘦拉克水沟 … … … … … … … … … …

第五章. 四万坎土曼 … … … … … … … … … …

第六章. 丢失的草图 … … … … … … … … … …

第七章. 竞赛 … … … … … … … … … … … … … …

第八章. 食人鲇鱼 … … … … … … … … … …

第九章. 听着,请听着! … … … … … … … … … …

第十章. 那一天 … … … … … … … … … … … …

第十一章. 离别之际 … … … … … … … … … …

第十二章. 男子汉大丈夫 … … … … … … … … … …

第十三章. 最亲爱的母亲 … … … … … … … … … …

第十四章. 亲切感 … … … … … … … … … … … …

第十五章. 灵丹妙药 … … … … … … … … … …

第十六章. 一心一意 … … … … … … … … … … … …

第十七章. 就是罪有应得 … … … … … … … … … …

第十八章. 爱或不爱 … … … … … … … … … … … …

第十九章. 被盗的种子 … … … … … … … … … … … …

第二十章. 最后的挣扎 … … … … … … … … … … … …

第二十一章. 真正的友谊 … … … … … … … … … …

第二十二章. 一团乱麻 … … … … … … … … … … … …

第二十三章. 医院相见 … … … … … … … … … …

第二十四章. 夜谈 … … … … … … … … … … … …

第二十五章. 警报 … … … … … … … … … … … …

第二十六章. “科捷尔梅”卫兵 … … … … … … … … … …

第二十七章. 开渠放水 … … … … … … … … … … … …

第二十八章. 幼苗 … … … … … … … … … … … … … …

第二十九章. 慰问礼品 … … … … … … … … … … … …

第三十章. 在战场上 … … … … … … … … … … … …

第三十一章. 为了俄罗斯大地 … … … … … … … … … …

第三十二章. 胜者之路 … … … … … … … … … …

结语 … … … … … … … … … … … … … … … …



[1] 坎土曼 – 中亚地区的一种农具

[2] 阿肯 – 是哈萨克传统的诗人,他们一般边弹冬不拉,边唱自写的诗歌

[3] 酸奶疙瘩 – 是哈萨克民族特产的固体奶渣,水里不熔化,哈语叫马尔达。

[4] 哈萨克传统菜肴,哈语叫 别什巴尔马克。

[5] 阿吾勒 - 哈语叫的哈萨克风格的村庄。

[6] 爱兰 – 是个哈萨克传统的酸奶。

[7] 俄亩 – 俄罗斯1918年之前的单位面积,等于2400平方俄仗或1.09公顷。

[8] 巴依 – 十月革命前中亚细亚一带的大财主、大地主、大牧主。

[9] 中亚地区中世纪的封建国家。

[10] 浩罕汗国的君王

[11] 浩罕汗国君王手下的地方大臣

[12] 挂七把锁子 – 一种谚语,意思是‘极严密地保藏’

[13] 锡尔巴依的父名

[14] 锡尔河平原的哈萨人把这条河叫做‘戴尔啊’。

[15] ‘撒沙土’是一种熟语,意思为‘疯狂了’。

[16] 卡尔扎 – 专为产妇宰杀的羊肉,给她补养身体。

[17] 八八 – 尊敬的老人。

[18] 科协李 – 哈语的单词,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疾病’。

[19] 米拉比 –中亚缺水地区掌管灌溉和用水秩序的水官

[20]阿克萨克尔 – 中亚地区对老人的尊敬称呼,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白胡子老人”

[21]毛拉 - 对伊斯兰教学者的尊称

[22] 笛子的一种

[23] 卡邦 - 翻成汉语的意思是“野猪”

[24] 吉别克姑娘是哈萨克爱情叙事诗。

[25] 1俄里=1.06公里

[26]斯达汉诺夫是苏联时期超额完成定额的煤炭工人,后指创新创造纪录的工作者

[27] 哈萨克民族迷信传说中的预言者、先知者、怪人。

[28] 沙地梭梭,一种固沙植物

[29] 普特,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16.38公斤

[30] 公担,重量单位,1公担=100公斤

[31]阿派 –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大姐”,这是哈萨克人对中老年妇女的尊称

[32] 一种用擀得很薄的面皮做的小饼。通常整块放入汤里。

[33] 酥云希 – 哈语的单词,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给报喜讯的人赏钱礼物。

[34]布哈拉汗国是1500年至1920年间位于中亚河中地区的一个乌兹别克封建王朝。

[35]某些伊斯兰教及非洲国家统治者的称号。

[36]伊斯兰教的教长,执行教长。

[37] 一半是包厢,一半是公共客厅

[38] 阿肯 - 民间即兴诗人和歌手

[39]哈萨克民族的一种传统习俗:宴会时把羊头给最可尊敬的人吃。

[40]施舍粮 – 秋收季节主人送给到打麦场的亲友的粮食。

Көп оқылғанда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