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遥
Ⅰ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几个村民聚集到亚力克家的牛圈旁。
这里的秋天很冷,刺骨的寒风刮了一整天,到了晚上风虽然停了,但脸蛋还是冻得发疼。
村子里一到了晚上就闹哄哄的:人们忙忙碌碌,马嘶咴咴,牛鸣哞哞,羊叫咩咩;女人在挤牛奶,男人在从牧场回来的羊群里找着自己家的羊;小母鸡把桶敲得叮当响在找水喝;也不知谁和谁在互相骂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快消失吧!”;另一个人马上回他:“你快把脖子缩起来吧!”;还有的人痛骂了别人的十八辈祖宗;不知道哪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奶奶,我要面包,我要面包!”。而随着草原村落夜生活的开始,这些叫喊声、骂人声和哭声都渐渐归于寂静。
似乎这几个人站在牛圈旁边只是为了欣赏他们如此热爱的风景;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堂;他们并不期待更好的东西,如果一切都能永恒不变,那么他们对一切都满意了。
亚力克靠着白色的拐杖站在那里,把御寒的护耳棉帽紧紧地拉到眉毛下。他的儿子朱马古的脸红扑扑油汪汪的,正把手插在衣兜里站在他旁边,嚼着烟草得意地朝四周吐痰。
“你说的是怎么回事?乡里要改革了?”,亚力克问。朱马古吐了口烟叶说道:“查尔谢巴伊刚一下台,阿玛尔的儿子森兹德克就立刻去了城里见了一个领导。要知道以前当过村主席的库尔杰在那工作呢。你记不记得他还曾经把阿克拉姆从监狱里弄了出来,现在又弄了个肥差。原来森兹德克以前当法官的时候跟他认识,那么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会尽全力帮他……”
“那意思就是这事肯定成了?”
“大家都这么说。好像是把他划入了候选人,但是乡委书记坚决反对,说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
“那个书记是谁啊?”
“从别森来的伊布拉衣的儿子。”
“哦,我知道,我知道,他就是个大傻瓜,住在萨吉卡,以前是老师,还一直试图禁止守斋节。从一开始大家就知道他是个爱闹事的人,不仅爱吵架,还爱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善良的上帝啊,这算是什么惩罚啊!如果伊布拉衣的孩子想起来领导人民了,那可就意味着他们有好日子过了啊。”
亚力克叹了一口气,显然是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是乡里的法官,而阿贺闵特才是乡长。
“唉,好时候过去了啊!”
努尔加里静静地听着这爷俩儿的谈话。这个个子不高、宽肩敦实、黑脸膛的骑手是村里的老师。他穿着破旧的大衣,头戴军帽,帽子底下露出长长的鬈发。他早就认识那个乡委书记,他叫阿曼巴伊。那时候他们一起在穆斯林学校学习,不仅是朋友而且志同道合。后来他们各自教书去了,但还一直保持通信。阿曼巴伊从小在班级就是最优秀的,总是比所有人都先了解新东西。一谈到努尔加里,他总是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别人听。在努尔加里眼里,阿曼巴伊就是教导者和领头人。
而现在努尔加里恨透了他。他觉得阿曼巴伊出卖了昔日的友情,侮辱了他们的同志情谊。
去年,努尔加里在乌斯肯巴依的一个村子里教书,那可是周围最令人向往的村子了。都说这里有漂亮姑娘供消遣,有马乳酒放松身心。在这里努尔加里哪是在过日子,简直就是享福啊!
但也不知道是谁往乡里秘密寄了封控告信,说这里的老师哪是在教学生,分明在追求姑娘,喝阿拉克酒,玩扑克……乡委主席把他找来严肃地批评了一顿,并决定把他调到别的地方。马上就要同这个热爱的村子和一切诱人的东西说再见了,而在那个新地方天晓得有什么在等着他。努尔加里不知所措,于是去找了老朋友阿曼巴伊,哀求他:“帮帮我吧,别把我调走!”而阿曼巴伊不但不可怜他帮助他,反而斥责他:“公事公办!你出了这样的事,调走已经算便宜你了,就应该彻底让你远离学校!”从那天开起努尔加里开始恨他这个曾经的朋友,而这种恨意很快发展为对所有共产党和同情他的人的痛恨。他觉得,入党要么就是为了钱,要么就是为了得个美差。他觉得自己才是个真正的民族英雄,还自我安慰说要是没有他这样的骑士,哈萨克人的村子早就失去自古以来的传统了。
亚力克稍稍抬起了头,嘲笑似地看着这个老师,而努尔加里此时冷得裹紧了他的破大衣,看着就像捕鱼时弄湿了衣服的渔民。
“喂,老夫子,你好像以前跟伊布拉衣的儿子一起上过学吧?你俩关系怎么样啊?”
“是,我们认识……”努尔加里吞吞吐吐地说。
“我没问你们认不认识。我想知道的是,必要的时候你能不能劝动他。”
不管亚力克的话里还是笑声里都透露出责备:“难道你这个可怜虫就不能干点什么?”
努尔加里知道是逃不了说实话了。
“不是,我们相处不和。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他们所有共产党都是大官,看不起我们……”
“你们就这样闹翻了,”叶尔波森插了嘴,“要知道共产党完全不反对教师。是谁在村里开办的学校啊?是共产党朱曼。他在每封信里都会问:‘学校怎么样啊?老师好不好啊?’要是共产党与教师不和,他就不会这么写了。”
叶尔波森一直都淡淡得站在那里,时不时摸摸自己的胡子,应该是想着自己的事呢。他这样突然说话得罪了这位老师,显然亚力克和他儿子,以至于努尔加里自己都开始厌恶他。此时这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这世上什么事小叶可都知道。”朱马古用嘲笑的口吻说。
“呵,他可是这新政权的宠儿呢!别人都应该知道的,他还能不知道?”亚力克挖苦道。
这嘲笑惹怒了叶尔波森。
“我是不是宠儿跟这件事可没关系。我只是说了我知道的事,能怎么样啊?其实共产党完全不是老师讲的那样的。你看朱曼,大家都说他每次到家都是背着柴火进屋,再拿着垃圾出来,一点也不逃避干活。他可是什么身份啊!这是好多人都比不上的。他官不小却从来不在谁面前炫耀……”
“那可能还有你没见过的呢?有的时候他就很傲慢,都不怎么理人。这事你怎么说呢?”朱马古突然说。
“他对我们可不傲慢啊。要是说他不理人,那大概是对大地主和他的走狗才那样的吧。谁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说他自高自大啊……”
“见鬼去吧你!让你那些恶心人的话卡在你嗓子里吧!什么呀,现在还开始在地主和穷人中间挑拨离间了。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啊?我们来看看你所谓的苏维埃政权是怎样给穷人造福的!给他牲口了还是给他犁耙了?谁家有五六头牛都得交税,这就是你们做的善事。去年朱曼在村里开了会,还说什么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那他到底干啥了?对,他办了学校。总共就这么一件。还找不到地方,到现在还在我家……”
“你家!”叶尔波森打断他,“想想你是免费把房子让出来的吗?你可是拿到钱了啊!”
亚力克非常生气:“他这个小兔崽子,吃屎了吗?没有你们的钱我还能饿死不成?还能比放牧的更穷?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我把房子让出来就是想他们教教自己这帮混账,可他们……”
朱马古打断了他父亲:“跟叶尔波森这样的人费什么话啊?他都不配跟我们说话!这可是叶尔波森!他们的奴隶!这样的走狗连门都不应该让他进!你看看现在,都敢批评地主了?!那可是他以前的主人啊!天啊,这可真丢人啊!”
听了他们的争吵,努尔加里渐渐明白了:亚力克是位令人尊敬的善良的人,而叶尔波森——一个不值得尊敬的忘恩负义的二流子……
太阳下山了,人们都各自回家了。地主的儿媳妇库里巴尔莎站在树阴下,旁边放着茶炊。在这浓重的暮色里,茶炊里冒出的火花将这位年轻的姑娘照映得格外美丽,就像一个天使。其实在努尔加里眼里她就是一个天使,而且总是不由自主地欣赏她。虽然每天都能看见她,但是她从没像今天这样美丽。“啊,真应该把这一刻记下来啊。”他想。
Ⅱ
朱马古和努尔加里到了城里的时候,正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确切的说,这并不是个城市,只是一个小镇子。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主要是邻近村子和庄园的俄罗斯人和农村的哈萨克人。不过,这里的哈萨克人可比俄罗斯人多,而且他们的生意也更红火。宰牛和卖肉的是哈萨克人,买些小玩意儿和碎布的也是哈萨克人。而俄罗斯人的生意规模更大些,货也多。
有两辆马车里堆满了皮酒囊,显然是从近村来卖马乳酒的。那些女人的眼泪都被冻得流出来了,哆嗦地裹紧了羊皮大衣。可这么冷的天谁喝马乳酒啊?人们从旁边经过,谁都不停留。一个眼睛鼓起的老太婆不停地叫卖着想让路人停下来:“来看看吧,哈萨克的马乳酒,还有卡尔希的,又香又甜啦!”
集市都沸腾了。每个人都想从别人那儿占点便宜,捞点啥。镇子里这样的集市可多了去了,尤其是在那些合作社没办好的地方。
集市里卖酒的地方是最热闹的。有两个人站在那儿拍着手吆喝着:
“上我这儿来买点东西吧!”俄罗斯人说。
“上俺这儿来买点东西吧!”哈萨克人跟着他说。
俄罗斯人和哈萨克人就这样在马车边上轮流喊着,不时地拍掉落在头上的雪花。寒冷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更别说下雪了,甚至都因为激动脸蛋变得又红又烫。
在集市的边上停着一辆马车,旁边放着两瓶伏特加,还有面包和蒜头。一个有着尖形胡须的中年哈萨克人眯着眼睛笑着说:
“伊万,咱们干一杯!我们可就活这么一次啊!”
有着红褐色胡须的伊万一下子就把酒杯干了,被呛得直咳嗽,晃着脑袋咕哝道:
“是啊,是啊……可不是嘛!”
伊万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兴奋地喊:
“喂!小朱马古!快到这儿来!”
他踉踉跄跄地朝朱马古跑过去。原来朱马古和努尔加里跟个城里的老铁匠也在那儿喝呢。朱马古先给伊万倒满了酒,又给努尔加里倒满了。
“干杯!”
喝了一瓶又一瓶,阿拉克酒真好喝啊,真香啊。谁都不知道一共喝了多少。路过的人都笑着看着这群酒鬼,不知在是羡慕他们,还是嘲笑他们。尖胡子的哈萨克人喝多了,开始醉醺醺地缠着朱马古:
“你,不是地主的儿子嘛!小少爷啊!你是什么样的小少爷啊?要我是少爷啊……我跟你说,伊万,我要是少爷,我就像这样挤压所有的穷光蛋……以后还能乡长……你说是不是,伊万……就能去你家做客了,我要是去你家,你能给我吃点白面包吗?你给我面包,我给你酒,怎么样?啊?”
朱马古一开始安静地听着他的醉话,但是他的耐心很快就用光了。他似乎也是喝醉了。
“不用你教我怎么当少爷!”,他气愤地说。
“不,就得让我来教教你!”
“你哪能教我?”
“我不仅能教你,还能教你爹!”
“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儿!”
“嘿,我就不注意!”
终于他们不吵了,却开始挥舞拳头。
努尔加里赶紧拉开他们,把朱马古拉到自己跟前。醉醺醺的朱马古什么也听不进去,反而更激动了。不一会儿连努尔加里自己也被缠住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在拉他们的时候,努尔加里有些清醒了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在人多的集市拽开醉鬼,这是最后干的事啊!现在重要的是千万别让乡委会的人看见啊,到那时候他们就倒了大霉了,立马就得被赶出学校呀。
努尔加里借着酒劲没看清有两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还冲他们笑了笑。
“瞧,这小少爷的姿势多优美啊!”
事实上努尔加里还真是这样:手脚摊开,四仰八叉地靠在马车上。一个路人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
“呀,这不是村里的老师嘛!”
努尔加里赶紧转过头去,可这话匣子哪能停啊!
“小少爷喝醉了,这还不算啥,连这老师都喝得东倒西歪的。这是丢人啊!”另一个人说。
“难道我真的喝多了?难道我真的站不住了?”努尔加里在心里想。他使劲抓住马车的栏杆,稍微伸直了腿。
朱马古慢慢清醒了过来,抬起了头:
“老夫子!把酒带上!”
马车走在回村的路上。每个人兜里怀里都揣着瓶伏特加,在车里就直接喝上了。朱马古逐渐清醒,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我是个少爷,是地主的儿子。我家有很多牲口,而我爹老了,快死了,到那时候这所有的牲口啊……两百匹马啊,还有二十匹跑马。喂,夫子,你知道我那匹小黑马吗?那可是一匹黑鬃黑尾黄褐色的母马生的。我要是当了乡长,天天我就坐着三匹马拉着的马车出门,还要挂着铃铛!你见过我的马车吗?那是我媳妇的嫁妆。啊?夫子?你说我媳妇漂不漂亮?噢,她非常爱我!……哎!等我当上乡长了,你来给我当文书啊?!”
没有杯子,他们就对瓶喝。每喝一口,努尔加里就呛得上不来气,脸憋得通红……这是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胖胖的小老头儿走到马车这说:
“亲爱的朱马古,我有点儿事找你……”
朱马古瞪大了眼睛看他,想要从马车上跳下来,但努尔加里不放开他,这时朱马古朝老头儿扔了个瓶子,瓶子一下子从老头儿的头上飞了过去,砸到车上摔了个粉碎。
“我的天啊,你怎么这样呢?”老头说着,上了车,拍拍马屁股离开了。
朱马古哈哈大笑。这一瞬间努尔加里突然开始厌恶这个少爷,也不知是他的傻笑刺激了他,还是因为他朝老头扔了瓶子。
“你胡闹什么啊!能不能安静点?!”他说。
朱马古晃着头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伙伴,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呸!”。但是老师没有反过来吐他一口,也许是尊重他,也许仅仅是害怕他。他甚至都感觉不到一丁点儿委屈……他的思绪都乱了套了,似乎是种幻觉,感觉自己掉进了什么地方……
“这又是谁啊?下车吧!”传来一个声音。
努尔加里醒来了,睁开了眼睛。已经晚上了,马停在了牛圈旁边,库里巴尔莎站在边上,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生气。努尔加里用了好大力气冲她笑了笑,可朱马古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车上掉了下来。
“真丢人!”库尔巴尔莎生气地说。
帐篷里的茶炊呼呼作响,努尔加里坐在边上喝茶,不清楚自己喝了多少,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喝了很多,说了更多。不时地看着这位美丽的姑娘,而这个天使用很奇怪的笑容看着他,这个时候他感觉更晕了,又激动地说下去……
库里巴尔莎给他整理了铺盖,努尔加里轻轻地脱掉衣服躺下来,库尔巴尔莎又给他盖好了被,刚要离开,努尔加里叫住了她:
“夫人,过来一下!”
“怎么了?”她转过来,不解地问。努尔加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到自己跟前。
“天啊!太难为情了!”她慢吞吞地说,“万一有人看见怎么办啊?”
但库里巴尔莎的声音那样轻,他什么都没听见,还是搂住了她。
过了一会儿他醒来了。帐篷里一片漆黑,就像身处墓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和脖子。
“从哪儿出来只狗啊?”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库里巴尔莎还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呢。
“你对我做了什么啊?……你玷污了我!……”她不断地说。
两个人又开始亲吻,拥抱……
Ⅲ
“喂,老夫子,你压多少?”
玩牌的瘦的像跟火柴却肌肉强壮的黑皮肤的骑手把狡诈轻蔑的眼光投向努尔加里。
“五卢布。”
“你可已经欠了五卢布了……”
“行,那就算十卢布呗。”
“赶紧给钱!”
“你先发牌吧,钱少不了你的。”
“不行,你不还钱我可不跟你玩了。”这个骑手把头扭过去转向了他旁边的人。
“你压多少?”
这里的人可不少,村里像样儿的骑手,朱马古还有努尔加里都来这里打扑克。
努尔加里觉得,没钱了还留下来玩,可有失自己的人格。他可看不上那些庄家守财奴,他们就像疯狗!他碰了碰一个村民的膝盖,说:
“借我二十卢布!”
“拉倒吧,没门!上次借的三十卢布还没还呢。”
“等我发了工资就还你。”
“你工资一共就三十卢布,剩下的你上哪儿弄去啊?”
那些骑手听到了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开玩笑地冲着一个挤在门槛上看的半大孩子喊:
“喂,孩子,去叫个马车来,老师兜里可没钱了!”
庄家先出了两张牌,其中一张是方块A。
“先别让人家走啊,他要是有‘炸弹’,不就有钱了,哈哈……”,人群里传来一个人的笑声。
努尔加里生气了,想要离开,但是还舍不得这扑克牌。庄家又出了七张牌,这下可到了关键时候了。只见他小心翼翼地从牌堆儿里抽出牌,又瞟了瞟自己的,然后高兴地用力把牌甩在羊毛毡上,甚至上面的灰都被扬起来了。
原来是——“炸弹”!
“哎呀,老师你今天可真不走运啊!你真是没天赋啊!”人们一下子嚷了起来。
努尔加里连忙起身朝门口走去。
从那浑浊潮湿的土房里出来,外面清新的空气顷刻间使他振奋起来。努尔加里解开大衣尽情呼吸,开始陷入了沉思。他还没从那扑克牌里回过神儿来。哼,谁也不愿意借给自己钱,明智点儿还是去跟姑娘和少妇们玩会儿游戏,坐一会儿,唠会儿磕吧。想到这儿,努尔加里首先想起了那个白嫩成熟的大姑娘,朱曼的妹妹,基莉塔。她的笑容、步态和行为举止——一切都跟同龄人不一样。自打努尔加里到这个村里来,其实只见过她一次。朱曼的父母是很热情善良的人。他们把所有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都看作是他们儿子的亲密伙伴,还经常邀请他们去做客。上个星期五,他们还邀请了努尔加里。要知道,他以前不怎么能看到姑娘,但在那次他近距离地观察了她。
狭小的窑洞里挤满了人,他一进去就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吊灯不稳地闪烁,灯捻的火苗不停地乱窜,就快要灭了。
孩子们聚在门口看见老师来了,纷纷给他让道。姑娘们和少妇们坐在火炉旁边,少年们紧挨着她们。
“老师来了!”有个人说。
所有人都看向努尔加里,他磨磨蹭蹭走过来,面朝着基莉塔坐下来。
大家在玩打手板的游戏,姑娘和骑手依次挥舞着皮带当发起人。轮到基莉塔了。
“请把手伸出来。”走到她这儿的骑手说。
“轻点打吧……我怕疼……”基莉塔笑着从长长的袖子里把手伸了出来。
“该你了,你想打谁?”
“对面的人。”基莉塔指着努尔加里。
努尔加里笑着听话地伸出手。不想这个厚嘴唇扁脸盘的姑娘把皮带卷起来狠狠地朝他的手掌打了下去,努尔加里甚至疼得跳了起来。
“我的妈呀,你要把我打死了!”他说。
姑娘高兴地咧着嘴笑了:
“说吧,你选谁?”
“对面的人!”努尔加里也这样说。
两个人就开始不断互相打手板,两人的手掌都发烫了。终于基莉塔先承受不住了,调皮娇媚地看着他哀求道:
“你能不能叫别人啊?”
他这才叫了别人,游戏又继续了。
几个年轻人在底下小声说话,开玩笑,分享各自的秘密。突然不知道一个姑娘还是一个少妇装模作样地说:
“多聪明啊!只有向别人表达爱意才会这样做啊……”
努尔加里一下子闷闷不乐了。
大家也都不做声了。
基莉塔和努尔加里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姑娘先开口了:
“你不玩扑克牌了?”
努尔加里禁不住一颤,仿佛看见了一张方块A。
“哼,要是那人借给我二十卢布,我就能下赌注了”,他想。这种愤怒顿时让他在心里将那些村民、庄家和所有吝啬鬼痛骂了一遍。
而基莉塔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又问:
“难道你不是共产党吗?”
“为什么你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这儿……要知道共产党是不应该玩牌的。我的哥哥就不玩,也不喝酒。”
“你也想让我当个虔诚的教徒?”
“这与教徒有什么关系?我认为,谁都不应该玩牌和喝酒。输到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了这样好吗?”
看来,基莉塔是在说他。努尔加里本来就厌恶这世道,听了这话都准备好发脾气,对她说粗话,然后砰一声关上门离开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动没动,就那样安静犹豫地坐在那儿,好像中了魔法。原来姑娘的笑容和这些话使他着了魔,顿时让他没了力气。怎么,难道她使他悔过了?她想让他改好?
“你见过我哥哥吗?”她问。
“没见过。”
“你们应该认识一下。我的哥哥非常好!他一来村子里,所有人都来找他,向他寻求建议,他也总是提些有意义的建议,还跟大家讲原由。”
基莉塔讲了好多她哥哥的事,他还教她识字。现在她都能读一点俄语书了。她哥哥每次回来还给她带些杂志和报纸,她已经认识很多字了。
“你不读书吗?在《妇女平等》杂志上有一篇文章写到,一个有文化的骑手向一位女孩倾诉爱慕之心,可后来欺骗了她……显然,男人的誓言什么都不是。”她突然笑起来。
“你这是对男人的污蔑。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骗子。”
“当然,我不是说他们所有的都是这样,不过大多数都是这样。他们现在还用老眼光看待女性。事实上,他们比女性更阴险狡诈,阴险、狡猾这些词都是从他们那儿来的。”
“喂,你这么说,好像你受了男人一辈子委屈似的。”
“我还年轻,没受什么委屈。但是见过很多受委屈的女人,总是与她们感同身受。”
努尔加里不再反驳,怕自己争不过她,于是说:
“是,是,你说得对……”
坐在门口的一个少年唱起了歌:
让我用皮带把你拴住,你就成了我的,
如果可以我想给你唱首歌。
你所期盼的生活到底怎么样?
我有多久没有看见你的模样!
天刚亮,人们就开始活动了。基莉塔跟他道别,问:
“您明天来我家吗?”
“来!”努尔加里非常高兴。
“欢迎,我有好多有趣的书、杂志和报纸。我们一起读……”
Ⅳ
到了晚上,土房里非常昏暗。阿曼巴伊伸直了腿坐在舒服的地方,努尔加里跟他坐在一起,旁边还有朱曼。
“我认为不是你的错,”朱曼接着说,“你被村子里各种滑头和骗子搞懵了,成了他们利用的工具。他们从来不承认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了这些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就想让村里的老师成为笑柄,然后让他听自己的话。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是缠着你。”
“是啊……”,阿曼巴伊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默不做声。
朱曼吸了几口烟,又吐了出来,又说:
“一方面,村里的老师因为考虑不周和目光短浅而陷入了他们的圈套。我们的学校是为谁建的啊?老师的精力应该放在哪里啊?他应该怎么做,应该追求什么?这些都是老师必须知道的。如果一个人不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工作,为谁工作,那么他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毫无目的。而老师需要做的太多了,他是文化的传播者。如果我们要实现社会主义,培育社会主义国家的主人,首先必须实现全民普遍识字。为此只有一条路——上学!
但是我们很多学校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去年,在经历不少困难后,我们终于在村里开办了学校。在冬天的六个月里孩子们实际一天都没有上过课,因为没有地方。后来他们借用了地主家的前院,可是春天地主把前院改成了牲口棚,还把孩子们赶了出去。这还怎么学习啊?而村民的生活完全不同——他们的觉悟都提高了。现在他们都明白了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村子里再也没有人反对做善事,仅仅就缺一个领导者。大家都竭尽全力的话,建学校难道还难吗?这个村子里有二十个院子,十五个是穷人和中农的。如果这十五个都拿来用,那建学校就太容易了。鼓励和说服孩子是非常重要的。除了老师谁还能担当起这一切呢?教师应该成为村里一切善举的发起者,他们所做的能够唤起人们的阶级意识,使他们致力于做善事。否则,他就不符合一个苏维埃教师的要求。”
朱曼抽完一支烟,斜着眼睛看着努尔加里。他在想:“他听没听进去我的话?我有没有白说啊?”而努尔加里一直在听,还因为窘迫和尴尬出了一身汗。
阿曼巴伊盘起腿,继续朱曼的话:
“说是这么说,但老师自己也有错,他们变得越来越懒了。很多人什么都不想了解,甚至连报纸都不订了。要么就是收钱的人来的时候,大多数老师兜里连两卢布都拿不出来。还有上面每年都出台新方针,竟然没有一个老师愿意去学习,都推脱说家里有事,其实都在村里到处串门,喝得东倒西歪。还有些人总是怀念过去,认为苏维埃政权和它的一切活动都使他们愤怒。可是他们甚至都不能解释清楚,到底不喜欢什么和不喜欢的原因。仅仅互相用头指着对方,一会儿说,一会儿骂,那既然骂了就一定有理由。如果使他们牵制住了所有人,那老师又算什么?努尔加里,我们来举个例子。假如您不认识他,而我非常了解他,我们和他在一起学习,成了朋友,幻想着:‘我们以后要当老师,把权力握在手里,说什么是真理什么就是真理。’那时候这是不可能的,但现在,在苏维埃政权下,当走进师范学校的那一刻,我们所期望的一切就已经实现了。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阿曼巴伊严肃地看着努尔加里,而努尔加里颤了一下,回答道:
“是,是这样。”
“那现在怎么解释你以前的做法啊?六个月,你什么也没教给孩子,只是坐着朱马古和达乌尔巴依的马到处晃荡,要么就是给他们写申请。你成了他们的工具了……那你去年表现的怎么样啊?当然,你对我有抱怨。但是我因为这事骂你了吗?难道我不应该指出你的错误吗?你说啊?啊?”
“喂,你对他太严厉了。”朱曼笑着说。
“不,”努尔加里接着说,“请让他说吧,他是对的,我完完全全错了。不仅自己想错了,还给村里的年轻人带坏了。请相信我,我都懂了。不光是在今天,我会在以后的几个月里都反省自己。我已经找到了一位天使,她从我的眼睛里就看出了我的罪恶,并且保护我,带我步入正义之路。很多事对我来说都清晰了,而现在听了您们的话,我的视野更加开阔了……那如果我说什么,你们会相信吗?”
“说吧,可以的话,我们会相信的。”
“请听我说:从今天开始,从前的努尔加里死了。我现在是一个崭新的不一样的努尔加里,我获得了新生。从此我和您们手拉手、肩并肩共同奋斗!”
阿曼巴伊立刻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样的!努尔加里,幸好我没有对你失去希望!”
门开了,基莉塔走进来。
“这么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外面那么好!出去走走吧!”
努尔加里非常兴奋,感觉自己心里的石头落地了。现在看见基莉塔,完全高兴糊涂了。
“您们知道谁是拯救我的天使吗?”他激动地问。
“当然知道!”朱曼笑着说。
“谁啊?谁啊?”阿曼巴伊好奇地问。
“就是她啊!”努尔加里指着基莉塔,“就是她,我的守护天使。是她第一个指出我的错误,然后督促我看报纸、杂志和书。刚开始我是为了她,后来也是为自己。也是她让我给朱曼写信,跟他聊一聊、谈一谈。我要回报她!”
Ⅴ
新学校不久前建成了。宽敞的教室里有四扇窗户,课桌整齐得摆放着,墙上挂着鲜花作框的列宁的画像。
好多人聚集在这里:老头、老太太、姑娘、少妇和孩子,村里所有的人都来了。努尔加里站起来,拍了拍桌子,看着大家说:
“今天是十月四日,我们伟大苏维埃哈萨克斯坦七周年的纪念日。在这之前还有一个纪念十月革命的庆祝会。为了迎接这一天,我们竭力建设了我们村的学校。多亏年轻人的热忱和所有村民一直以来的帮助,我们才能实现诺言——完成了此次哈萨克人民的节日庆祝活动的筹备工作。长期帮助我们的还有当局领导,给我们提供了一切必须品:免费的建筑材料、课桌、各种学生用品和补助。我代表学校感谢那些参与学校建设的人和支持我们的人!”
孩子们排成横队,一边大声地喊着“万岁”,一边使劲鼓掌。
此时人声鼎沸。一些人被老师的演说深深地感染了,另一些人因为老师放弃了六个月的暑假,为了学校的事而留在这里过冬的事而感动。
“他原来是骑士呢!凡事都要做到底!”
叶尔波森站了起来:
“我想说一说。去年,我们的地主,看,他也来了,他羞辱我,说苏维埃政权给了你们什么。现在我想让他看看,亚力克,回头看看,苏维埃政权给予了我们什么?!”
亚力克颤颤悠悠地靠在拐杖上,嘟哝说:
“你找我茬儿干什么,巴不得我死啊?”
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克斯坦乌巴依慢慢站起来:
“嚷嚷什么!我们以前敌视年轻人,骂他,抱怨他,甚至还说世界要坍塌了,不会再有好事了。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去年老师刚来我们村的时候,我很沮丧,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趟儿阿列克谢伊那儿。路上碰见了老师和地主的儿子朱马古。当时我没有糖也没有茶,就想找朱马古借点儿。可他居然拿装酒的瓶字朝我扔过来,差一点就打中了。我当时受了老师的侮辱,觉得他不会有什么出息。幸运的是,我错了。时间带走了他的恶习,让他改好了。老师改好了,年轻人也向他学习,不玩牌了,酒也不喝了,开始动手做事了。如今我们开办了新学校,当然,学校培养年轻人,那谁来管理他们呢?老师啊!现在我由衷的感谢他。孩子,祝你成功!愿你心想事成!祝福我们的老师吧!”
年轻人鼓起掌来,声音那样的响,房顶都快被掀开了。接下来是小学生唱歌,朗诵诗歌……
来参加庆祝会的女人单独坐在一起,还有几个坐在边上。基莉塔也在其中。她一会儿给别人解释解释这个,一会儿又说说那个。一个好奇的姑娘小声地问:
“他们都说你要嫁给老师啦。是真的吗?”
“那又怎么样啊?”基莉塔笑了笑。
“没什么,就是问问……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啦!”
库里巴尔沙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脸都白了,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基莉塔,好像要用目光把她烧着。
第二天就要开始上课了,有好多活要忙。兴奋激动的努尔加里给挤在教室里的孩子们安排座位。基莉塔敲敲门,走了进来:
“祝贺你!”
“谢谢!”努尔加里说,“看到你真高兴!来帮帮我,我们要一起工作了。”
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