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朗巴依

 只要一踏进阿依朗巴依家的门口，每个人都能在瞬间明白他在干什么。在他的腿上放着一块又黑又脏的小木板，周围散落着几块皮革，几条用筋制成的线，还有锥子、剪刀、小磨刀石、木柄、针等物件。

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羊毛坎肩，正在给一双旧靴子钉上新的靴头儿。在他脚边有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女孩正在玩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割下的皮革。

阿依朗巴依长得绝对算不上好看，乌黑蓬乱的大胡子都几乎使人看不到脸。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你肯定会不由自主的想：这个人五十岁左右，简直快成了撒旦了。他忧郁地皱着眉，有一种愤怒就要喷薄而出的感觉，准备要把所有不熟悉的人撕成碎块。他用力地拉紧绳麻绳，肘子碰到了手下的小女孩。他一时没控制住，推开了她：

“你干什么呢？你个穷丫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在工作的时候不要靠近我。”

小女孩愧疚地看着父亲，眼睛里闪着泪花。

“他们……不和我玩……还欺负我。”她含含糊糊地说着，好像是非常不得已才呆在家里的。

这时候，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村妇像草原龙卷风一样带着怒气闯进了土窑里。

“这就是他们，你的亲戚们！就算你快死了，他们也不会可怜的！”

这个村妇穿着一件破旧的外衣，披着又脏又破满是补丁的披肩，脚上是穿得发了白的带着窟窿的靴子。从她愤怒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和阿依朗巴依在激烈地争吵，并准备着在适合的时机揪住他不放。这是他的妻子——拉乌沙伊。

有人向阿依朗巴依征收十普特的粮食税，这件事情十分意外。他带着抱怨和牢骚去了趟城市里，走着走着靴子就裂开了，没什么可穿了，用碎纸片根本糊不成一个新的靴头儿，于是他让妻子去克梅利巴依那儿要些皮革。克梅利巴依和阿依朗巴依是亲戚，只要是缺少什么东西了他立刻就向他求助。这一次他打发妻子去，而她曾和克梅利巴依的妻子激烈地吵过架。原来，这俩人在最近的一次宴会上坐在一张桌子吃饭，因为一小块肉吵了起来。这件丑事的祸首根本不是拉乌沙伊，而是克梅利巴依的妻子。她感觉让她坐在乞丐旁边让她受了侮辱。还是在开饭前，她就开始把肉分给在门旁边挤作一团的孩子。眼看着肉慢慢地分完，拉乌沙伊从托盘里抓起一块肉，想要拿给女儿。这时候克梅利巴依的妻子喊起来：“放下！你这个贪嘴的人，从哪拿的？因为你拿了这些别人就不够吃了！”她把肉从她的手里夺过来。庄重地坐在首座的老太婆们也看着她：“怎么，你是饿疯了才来这儿的吗？干嘛这么急着抢肉吃。”看这情况，好像一切都是拉乌沙伊的错。从那之后她就绕着克梅利巴依家走。全村的人都去他家那和马奶酒，而拉乌沙伊什么也不要。塔依巴加尔的妻子，是她的一个旧亲，偶尔也给她说一些从地主家听来的谣言。“这个老家伙，很显然，很快就会完全疯掉。当我滤马奶酒的时候，她老是在我耳边嗡嗡。她还胡扯些你的事。就让她去说吧，去生气吧，这个卑鄙可耻的家伙。她还能把我怎么样呢……”听到这些拉乌伊莎更加地愤怒起来。

“再也不要让我看到这个下贱的女人！就算饿死，我也不会去求她的！”

现在她又想到丈夫打发她去求克梅利巴依，她就固执起来，“什么也不求他要！”但阿依朗巴依把木柄掷向她。在明白了不去不行之后，她只好前去那座她痛恨的房子。现在她带着狂怒回来了。

她挨着炉子坐下，这时候她的目光朝着那块黑色的木柄看去，就是那块阿依朗巴依砸她大腿的那一块。拉乌沙伊恨恨地抓起它，好像它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似的，把它摔在墙上，在支架上放着相同的箱子，就像老人嘴里被腐蚀的牙齿一样，木柄打到了箱子发出阵阵声响。

阿依朗巴依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说：

“哎！你个疯狗，扔吧！都弄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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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为什么克梅利巴依没有给他皮革块儿，他的妻子又怎么答复的，阿依朗巴依并没有详细地问拉乌沙伊。克梅利巴依的媳妇是一个令人害怕的暴脾气。你跟她要一块皮革，她可能给你一块骨头。除了这些，拉乌沙伊去她那本来就是很勉强了，所以她现在气得说了这么多。每句话都叫你摸不着头脑，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由于村妇们的造谣而去和亲戚发生争吵是一件很不值得的事情。阿依朗巴依已经深深地接受了文静的扎克的说的这个事实。他说过：阿兹拉伊尔就是个泼妇，总在男人之间挑起纠纷。

因此阿依朗巴依自己也没有把她们在背后的议论当回事，尽管他知道别人确实是这么说的。克梅利巴依还能帮他，每一次想到这些的时候，阿依朗巴依就会非常地懊恼。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经常地袭扰他。已经不止一次了，感觉受了侮辱的阿依朗巴依决定不再与克梅利巴依往来。但是一觉醒来，他就又忘了侮辱这回事，于是就又去他那喝马奶酒。克梅利巴依还有一个这样的特点：只要一发现阿依朗巴依有些显得高傲自大起来，就立即开始各种地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跟他不懂事的小儿子说：你向叔叔问好了吗？喏，把马奶酒给叔叔递过去。之后阿依朗巴依心里所有的侮辱都挥发掉了，他甚至认为自己很幸福，有像克梅利巴依这样富有又懂得尊重人的亲戚。

这一次阿依朗巴依又试着安慰自己，认为这一切都是稀松平常的误会，但是这些闷气又顽强地再现，取代了自我安慰。就像他想的那样，这件事并不怪拉乌沙伊，而是克梅利巴依。突然回想起来，克梅利巴依加入了一个委员会，这个委员会会莫名地征收不存在的粮食税。他知道的非常清楚，阿依朗巴依现在什么都拿不出来，他一把黍米也没有种。对此他解释了六个月的时间，每一次到克梅利巴依家喝马奶酒的时候都会说起这个。那些种了十块二十块儿地的人，很简单地就算清了税。而阿依朗巴依却意外地陷入了困境，对此他首先是责怪克梅利巴依，当来收税的时候，阿依朗巴依就会去找他的这个亲戚当面说一些苦情的话。而现在克梅利巴依甚至连一块儿小皮革都舍不得给他。这些最终使阿依朗巴依失去了理智。他去质问他，侮辱他，说了些难听的话：

“难道他不在家吗？”

“在呀。”

“没有说要给我皮革吗？”

“等着！”他喝到……“正好你的亲戚说了：这些要东西的人会使我们也沦为乞丐……你难道不相信我吗？你只是擅长骂街，而自己却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明白。要知道是克梅利巴依向你征税，是的，是的！昨晚马尔让的儿媳妇在他们那喝的马奶酒，而他，你的亲戚说：十普特粮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通过工作从我们这得到了更多。听见了吗？而他又给了我们什么呢？你一辈子给他缝缝补补，连根腐烂的线都没从他那得到过……

阿依朗巴依叹口气说：“难道疯狗们会记得这些吗？”

把筋线解开后，他又开始补鞋。他的思绪飘出去老远。他开始思考，给克梅利巴依和其他地主这样做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过去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在这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他只记得，他经常受类似克梅利巴依这样的人的压榨，而他凭自己的劳动却什么也没有攒下。甚至他做的，他得到的，他花费的力气和消耗的健康和勤奋都显现不出来。想着这些，阿依朗巴依突然回想起一个礼拜之前来村里的指导员。他完全是个年轻人，没有经验，一说话就停顿。每两句就有一句是关于穷人们的。谁养着地主们的牲畜？穷人们！是谁去收个草料？穷人们！是谁用这些东西？地主！穷人们做工，地主们却在享受！你们想一想，怎么能这样呢？动动脑筋吧！

准确地说，阿依朗巴依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已经过去了生命的一半了，从二十岁他就开始不间断地干活，而他攒下什么了呢？日夜劳作，还照样吃不饱穿不暖。而克梅利巴依一辈子连一捆草都不会割，而生活的却富足安康，应有尽有……

阿依朗巴依想了很长时间后得出一个结论：穷人们的劳动成果被地主据为己有。指导员说的对。他想把这些想法告诉妻子，好使她得到些安慰。

“媳妇！”阿依朗巴依严肃地说，“我最终决定和克梅利巴依断绝往来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登上他的门一步了。我们不会饿死的。我们入党吧。这是穷人的光荣。现在就能听到有人在说：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共产党不会再比克梅利巴依对待我们更差了，这政权不会让我们受难的。

拉乌沙伊高兴地对女儿说：

“把厩肥砖拿来，好宝儿，爸爸或许是饿了，我给她烧点茶。”

阿依朗巴依抖了抖身子，好像把沉重的负担从肩膀上甩了下去一样，又重新焕发了生机。他冲着妻子笑着，有些顽皮地唱起了歌曲《杜鹃鸟》：

杜鹃在我的窗户下唱歌

我的马儿把马蹄也跺响

1924年